*伏良亲情向


自从今天扶苏公子离开之后，小圣贤庄的大当家就一直心神不定。此刻的他躲开了两位师弟，正在观景台上思考近来接连发生的种种恼人之事。眼前那坠入海中的太阳点燃了海面如熊熊烈火，在他看来无比刺眼。


帝国的几波势力三番两次的上门威慑，虽然都有惊无险的过了关，但不管最后谁掌了权，儒家恐怕都难逃一劫。


自他成年以来，就一直在帮助师傅收集编纂各国文字典籍，为了保住这些成果，他不惜冒犯虎威出言顶撞扶苏，要求能保留这些典籍。于他，这是多年心血的结晶；于历史，这或许只是沧海一粟，脆若蚍蜉。于有心人……这却是他们情感的寄托——他想起了子房。


昨日跟他下棋时言语试探了他一下，从那隐忍的愤怒表情可以看出，他对韩国灭亡的心结依然未能彻底解开。不知他听到扶苏要除掉六国文字最后的庇佑时，该是何种心情？伏念一片心烦意乱，看着太阳完全没入海中，眼前一片苍凉，犹如火后余烬。

子房不在房里似乎是意料之中。伏念进到藏书楼时果然看到点点火光。此时天已全暗，书架投下的巨大暗影让人感到窒息压迫。


“子房？”


小师弟闻声抬头，莹白的脸上透着暖光，火光映在他眸中的一汪水波之上，然而却总跃不进他的眼瞳中，那片黑暗似乎深不见底



子房没有回答，只是喊了一句“师兄过来坐”。伏念走过去，发现案上堆着十数卷韩国的诗文典籍，子房正拿着笔在在新的简牍上写着什么。


他看伏念一脸疑惑，微微一笑，“我是来告别的。”


伏念听到“告别”二字心理突然一沉，似乎是某种已经想象过无数次的场景终于到来的无奈。


张良见伏念不说话，对着师兄眯起眼睛俏皮一笑，“我是说我来跟这些书卷告个别。”伏念感觉眉梢跳了一下，这个小师弟总是让人感觉难以捉摸，内心无奈道：“今日扶苏公子已经允许保留六国文字典籍的原本，子房这“告别”又是从何说起？”子房撇了一下嘴角，嘲讽道：“师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生杀予夺从来就是皇帝的一句话而已，今日的允诺不代表明日的安稳。更何况……扶苏还不是皇帝呢。”

这回答确实暗合了伏念的担心。“所以你打算来把六国典籍都抄写一遍？”

“对，抄完后还要劳烦师兄把它们都移至藏书楼地下的密室藏好。”


伏念一惊，扶额道：“藏书楼的密室只有历代掌门知道，你是怎么……”


“良在前往墨家时遇到了一位精通机关术的前辈，就向他请教了数种密室机关的窍门，平时闲着无聊就在这藏书楼里试试，不想还真给我找到了。”师弟说得跟玩儿似的，明明像只小狐狸，却总是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单纯表情。
“这个密室如此隐蔽，除非他们掘地三尺，否则应该可保藏书安全。”他这个师弟有着纤细柔和的五官，平时对外人或俏皮或温和，与他深入接触的人才能窥见，他目光中不经意间显露的坚毅和锐利，比如此时的他。


“即便如此，你也不用这么急……”

“没有时间了……”

……

“你又要走？



张良没想到大师兄这么直截了当的发问，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只是执起笔来，低头继续抄写。伏念见他不答，也不追问，只是默默看着师弟的笔尖在竹简上游走。韩国文字出自晋系，结构修长、笔画细劲，倒是与子房的气质颇为相近。纤长手指执笔，凝霜皓腕运劲，执笔亦如执剑，皆为守护所爱。



“这篇文章，我三岁时就开始抄写了。”子房突然开口，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陷入了回忆中。“当时有专门教我写字的夫子，但是我的父亲，当时的韩国相国，却总是要在百忙中抽出时间来陪我写字。”



“良儿未来是要当韩国相国的，要好好练习。



父亲的身体不好，长期的殚精竭虑拖坏了他的身子。明明是个美男子，却总是被紧锁的眉头盖住了本该属于他的华彩风流。但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脸上总是溢满了温柔，他手把手的教我写字，然后让我一遍又一遍的练习，似乎要把这些字刻进我的心里。



“良儿这么聪明以后一定能做得比我更好。”



他成功了，但自己却在不久后就因病去世，而我也没能比他做得更好……然而刻在心底的印记要如何才能遗忘？是要在心上剜一刀么？



明明语气非常平静，伏念却看出了他眼底的闪烁。从没有比此刻让他更深切的感到，自己对扶苏提出的那个请求是多么的值得。



“我为父亲感到庆幸，他没有看到韩国灭亡那一天，否则他一定会伤心欲绝的。”

伏念没想到今天他会讲这么多关于父亲的事，说起来又似无奈，又似自责。他身上是背负了怎样的期望，才会让自己连放纵情绪都不能，只能寄情于面前这几方故国文字。

那天子房自请去打扫藏书楼的庭院，本来这种事不需要掌门的直系弟子做的，但张良觉得这种体力活能助人减缓思虑，何况藏书楼还这么美这么安静，是清理思绪的好地方。张良正在扫着庭院里的落叶，忽然藏书楼内传来一阵歌声，有点像是家乡的小调。子房好奇的走近楼阁，仔细一听，那人分明是在唱新郑的曲调。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开始只是惊讶，听着听着，竟忍不住忆起母亲曾经把他抱在怀里，哼唱这首歌的情景。他轻轻靠在门外，听着楼内之人反复吟唱。这是一首郑地的民歌，母亲曾经一边唱一遍对他说，“良儿，如果长大后有女孩子对你唱这首歌，那就表示那个女孩子喜欢你呀，就像你娘喜欢你爹一样。”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歌声犹在耳畔，但母亲身上的温暖早已散尽，不免心酸。


他还沉浸在歌声当中，不觉唱歌之人已经靠近。他的大师兄从门内走出，着实让他惊讶了一下。毕竟平时一本正经的伏念师兄，从没听他唱过歌。子房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伏念说到，“子房的任务完成了？”他俩同时扭头一看，院内的落叶一点未动，被风儿卷起飒飒作响。伏念有点尴尬，“嗯嗯，没关系，子房跟我来，为兄有些事需要你的帮忙。”


藏书楼大堂的数个案上，散放着不少书卷，似是师兄刚才正在苦苦研读着什么。“这些都是韩国文字的书卷。为兄正在整理六国文字原本典籍，这韩国的部分，有些字依然难以辨认。听闻子房六岁便熟读各类诗书，希望子房能帮我一起整理。”“好。”


师兄的请求自然义不容辞，只是他真的惊讶于，在韩国之外，居然还有这么多韩文书籍。自此之后，他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心扑在其中，慢慢的心情也开始轻松起来，逐渐回复了原本的少年心性。有些事开了个头就不好办了，共事期间张良总时不时撒娇求师兄唱歌，常常就换来一句“胡闹！”

“之前明明唱了！”

“那是特例，下不为例。”

“如果师兄以后遇到了自己喜爱的女子，就会心甘情愿为她唱歌了。”子房口头上可不甘示弱。伏念又开始头疼起来。


因为张良对编纂工作的熟练，伏念还带他相继整理了其他国的典籍。张良也逐渐发现，伏念师兄其实对七国文字都相当熟稔，韩国文字自然也不在话下。

过了大概半年，韩国部分的书籍编纂居然提前完成了。那天傍晚，累了一天的两人看着自己的成果都非常满意。正是晚饭的时间，两人都有点饿了。大师兄不知从哪变出了一个食盒，打开里面竟是一盘枣糕。新郑盛产枣子，张良从小就是吃着各种枣子做的美食长大的。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问道：“师兄那天唱的子衿，是故意唱给良听的吧。”

伏念坦言：“当时的你总感觉郁郁寡欢，我猜你可能是想家了，就找了一首新郑的歌希望能解你思乡之情。”

“郑地的歌不少，为什么会是这一首？”

“大概是当时整理典籍时正好看到这首吧。”

“原来如此……”张良微微一笑。


伏念确实不擅长说谎，言辞闪烁算是勉强混了过去。不过他的内心知道，之所以会想到这首诗歌，是因为当时眼前出现了那夜，身着青衣的子房。


“恰逢韩国典籍编纂完毕，师兄再唱一遍如何？”本来只是想为难一下不喜唱歌的师兄，看一下他的玩笑，没想到这次伏念竟没有拒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子房喜着青衣，喜配碧玉，轻盈的鬓发总是在不经意间飘动，挠人心神，一笔笔勾勒出秀发下那张精巧柔美的脸。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更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眸子，时而流光溢彩，时而清亮平静，是让人猜不透的灵动。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而那颗自由的心，既是热情，又是疏离。


窗外夕阳映照海面，明亮如盛开的绚丽花朵，
海风轻拂，海鸥的声音贯穿长空。那是怎样的召唤？




伏念的思绪被张良的歌声带回。窗外早已是黑夜，海上尽是满月洒下的白树银花，却与那日的感觉没有不同——不若那日的瑰丽，却一样的炫目夺人。


短短一首诗早已写好，用了青色的丝绳系起。


“今天听到扶苏公子说要毁掉六国文字典籍的时候，我确实非常不忿，但听到师兄请求保留原本时，我马上就安下心了。”

像个小孩子撒娇一般，张良一头枕到伏念膝上，

“谢谢你，伏念师兄。”


数年的飘荡，情感终于得以在这一方天地里保存，这里是他的另一个家。


伏念看着子房那一头不羁的长发铺满自己膝头，心里感慨着这个不愿束发的师弟无视礼节，坐姿不端。他轻轻抚上子房的长发，明明人还在眼前，却总感觉他像一个孩子一般，任性又无情，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像鸟儿一样高飞而去。“师兄错了，良并不是什么鸟儿，”仿佛听到了伏念的心，他反驳道，“良不过是一只风筝，想高飞去看一看远方的路，去寻一寻天下之道，小圣贤庄保护了我的情怀，而我也想保护它。只是，”张良将那卷诗歌举起，递给伏念，“还请师兄不要松开这根绳子，我一定会回来的。”


伏念接过书卷，打开一览，一如既往秀丽的韩国文字。

故国之情就是那根绳子吗？拴紧了要如何飞翔？

不，不对。只有你愿意让他降落，他才会有无限的自由，他才不会迷茫走丢。


再次睁开眼时子房已经不在了，案上放着那卷系着青丝的书卷，未曾打开。

伏念取来打开定睛一看，这分明是一卷齐国文字版的《子衿》。

后记：

伏念（严肃）：子衿是韩国郑地的诗歌，怎么用齐国文字来写，这个备份不合格！

子房（哭哭）：这是特地写来赠予师兄的，不要把它放到地下室啊啊啊

子房已经不纠结于韩国了，而是以封存的形式保存这份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