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兰京】乱红


他上前跪行一步,犹豫半晌,终于伸出双手,轻轻托住孩子小小软软的身体,用极坚定的声音说道:“我信你。”

直觉告诉他,高澄没有说谎,每一句话都是极诚实的。看着孩子的额头和眉毛,越看越像他自己。可以说,这个孩子**了他和高澄相貌中的优点,是最完美的糅合。如果不是他们两个的骨血,还能是第三个人的吗?也许,这世上真的有奇迹,就发生在他们两个之间。就如同,身居最高统帅之职,距离皇位仅有一步之遥的高澄,会爱上他这个沦为战俘奴隶的人一样,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都发生了。

即使,他闯下了弥天大祸,犯下了滔天大罪,早已将高澄伤害得体无完肤,千疮百孔,可到了此时,他再不忍心对他捅下最后一刀,再不忍怀疑他一丝半点,再不忍说出半句绝情的话。

“我相信,这是我们的孩子。琼儿,是我兰京的儿子。”

说罢,兰京索性将双臂张开,将他和孩子一起环在自己的臂弯之中。想要紧紧拥抱,却生怕惊吓到了孩子,只得尽力方轻动作。然而心头的酸楚犹如大江入海一般地滔滔奔涌,绝难遏制,索性宣泄出来。

“……我信你,真的信你,也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了……可恨,可恨我鬼迷心窍,恨我愚蠢轻信,恨我狼心狗肺,竟然,竟然把你害成这样,害到这步田地。就算你将我千刀万剐,也不够赎我的罪过……我好悔,可悔得太迟了,到今天才知道信你,太迟了……”

泪水涟涟,就像一夜的暴雨涨满了秋池,淹没了岸边,又倾泻而下无可收拾。也许他一辈子都没有流过这么多的泪,如果泪水可以清洗他的罪孽和悔恨,能够给他带来新生带来从头再来的希望,那他宁愿将最后一滴泪也流干。然而,这又怎么可能?

从始至终,高澄始终没有睁开眼睛瞧他一眼。不知是实在不想面对,还是心中仍有恨意。面对他的忏悔,他一言不发,仍旧静静坐着,寂然无语。

兰京的眼泪滴落在孩子的小脸上,大概孩子也感受到了这滚烫的温度,疑惑地睁开眼睛,用他纯洁无邪,干净如清晨露珠一般的眼睛望着他,好奇他为什么这般哭泣。

看着孩子好奇的目光,他抹了抹眼泪,低头在孩子的额头和红扑扑的小脸上亲吻了几下,喃喃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心痛得连呼吸都快要停滞。其实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能看到高澄还活着,他就心满意足了。他又怎么敢奢求高澄会原谅他,他更不能接受高澄对他无条件无原则的好意,尤其是毫不惩罚就直接放他回国的决定。

因此,他慢慢爬起身,朝船舱外走去。其实,这十几日来的苟活,并非是因为贪生怕死,只是因为想最后再见高澄一面,当面忏悔。现在既然心愿已了,他真的再没有任何理由,再没有任何颜面,几乎以自己卑微而罪恶的身躯行走在这世间了。

在兰京刚刚走了几步时,高澄突然从后面拉住了他的衣襟,急切道:“等等,我还有话和你说!”

他愣了愣,最终还是站住了,低头看着高澄,想知道他到底想说什么。

高澄将怀里的孩子朝他递了递。此时,他似乎连自己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用恳求的目光仰望着他,请求道:“多待一会儿吧,抱抱孩子,就像我以前说的,我们一家三口相亲相爱,在一起好好过日子……要不了多久,只要一会儿就足够了。”

兰京再也经不住他的半句请求,膝盖一软跪了下来,接过孩子,和他肩并肩地坐在了一起。

大概是血脉相连,即使是不懂事的孩童,也仿佛有了心灵感应,此时不再哭也不再闹了,只是用明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看,看得他的心都快要化成了一汪水。是的,他当父亲了,这是他的儿子,他和高澄的儿子。尽管历尽艰辛百般误解,可当孩子真真实实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终于感受到,原来这世上真的有比国仇家恨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爱,还有责任。

他伸手摸了摸孩子嫩嫩的小拳头,又摸了摸柔软的小脸,微笑着唤道:“琼儿,琼儿……”还没叫上两声,就再度哽咽起来。

高澄从他后面搂住了他的双肩,将脸颊贴在他的脖颈处,轻轻依偎着他,一面注视着他们的孩子,一面轻声调笑着:“琼儿你看,你阿爹这么没用,一大把年纪还哭鼻子,多丢人啊。”

孩子还实在太小,完全看不懂大人的喜怒哀乐,也听不懂大人的话说的是什么。呆愣愣地看了兰京一阵,最终觉得无聊了,就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松开了小拳头,手指松开又蜷缩,好像在自己找到了游戏玩耍一样。到后来,玩累了玩困了,眼皮耷拉了几下,就闭上眼睛睡觉了。

“你这傻子,脑子里装的都是糨糊,死蠢!要是早些信我,就不用被人骗,受这么多苦了。”

“我……”

高澄伸手在他脸上轻轻地打了一下,“好了,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我的气消了,不恨你了。你要是再哭,再要死要活的,我可就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

兰京强忍着喉间的哽咽,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地不发出颤抖:“可是,可是我实在对你不起……”

“行了,别说了,我都明白。别吵到儿子睡觉,我也累了,靠着你躺一会儿。”说罢,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满脸的疲倦之色,蜷缩着身体又朝他身边偎了偎,不说话了。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殷红如血,从船舱的另一端斜照进来,笼罩在他们身上,映照在孩子甜甜的睡容上。好像生怕吵醒了孩子的睡梦一样,高澄不再说话,只是依靠在他的肩头,和他一起拥着孩子,静静地依偎着,像一次再普通不过的休憩,静谧而慵懒,温馨之余,又叫人昏昏欲睡。

第一次地,他在和高澄在一起的时候不再有任何不忿和仇恨,也不会有任何的不轨和**,而是温温暖暖,全身心都松懈下来,享受这最美好的时光,只想互相依偎着一起睡去。这是家的感觉,再多疲惫再多伤痕再多戾气,此时都消弭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感激和恩爱。

不但有所爱之人,还有和所爱之人所生的孩子,彼此生命的延续,即使天荒地老沧海桑田,这份情爱都不会断绝。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现在这一刻,更为宝贵呢?

船儿随着河水的波动,一下下轻微颠簸着。高澄的呼吸声微弱而舒缓,在船身的摇晃下渐渐闭上了眼睛。枕着他的肩头,拥着他们的孩子,恬静入睡了。


【未完待续】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9-13 20:32:00 +0800 CST  
一百零九

拥着怀里的人,兰京的神思也渐渐平和下来,安详下来。对这个人,他曾经爱得迷迷惘惘,后来也曾恨得咬牙切齿,也曾经爱恨交织。经历了一场生命中最大的劫难之后,他突然发现他是真的爱着这个人的,爱得不计后果,爱得刻骨铭心。

如果说,一年前,在这个船舱里,他第一次侵犯他占有他时,还怀着报复的心态和冲动的情绪,还仅仅是局促于美色的迷惑,可到了现在,他发现其实外在都不重要了,只要听着这个人对他的温言细语,搂着这具温暖得叫他格外踏实的身躯,根本用不着海誓山盟,也用不着巫山云雨,就足够满足了。

他今年十九岁,就在一年之前,他还不知道到底什么叫爱。他以为爱就是喜欢一个人,看到对方他就开心,和对方在一起就会很快乐。那时候的他,根本不懂爱的沉重,享受之余所应该付出的代价,甚至是牺牲和妥协。还有两人之间相互的包容、关怀和守护。只这一年时间,他仿佛经历了世事变迁,百年沧桑。也许是从这一刻起,他才真正走向成熟的第一步,真正知道自己应该做一个有情义有担当的男人。可是,他能给他什么呢?明天,未来?

他知道,他什么也给不起,高澄也都不需要。他所能给的,大概也只有这颗心了,而不是单纯嘴巴上的说说,毫不负责的承诺。

正默默想着这些时,高澄微微动了动身子,好像要醒来了。眼睛虽然没有睁开,可手已经朝兰京这个方向摸索了。兰京连忙捉住他的手,“在这里,我没走。”

然而这一接触,可不得了——先前高澄的手还是冷冰冰的,可现在几乎滚烫了。是很不正常的热,而借着夕阳的斜照,他隐约能看出,高澄的脸颊上浮现出了病态的红晕。他低下头,用自己的脸颊贴了贴高澄的额头,果然也是一样的温度。这才小憩了没多久,怎么就突然发起烧来了?

“这么烫,你明明还病着,还出来折腾干嘛。赶紧回去,好好养病才是。”兰京很是担忧,本能地想要叫医官来。可一看整只船上都没有多余的人,再找崔季舒,也不见人影了。
高澄的呼吸比先前沉重了不少,胸口明显地起伏着,每呼出的一口气都带着炙热的温度。然而人的精神却不坏,眼睛倒是比先前还要明亮了,只是牢牢抓着兰京的手,喘息道:“不打紧,只是感了风寒……等送了你到对岸,我就回去养着。”

“你……”兰京看着他诚恳的眼神,就知道他是决意送他南返了。忍不住地,喉中哽咽了一下,胀胀的,很是难受,乃至于每说出一字一句都那么干涩艰难,“不,我这一次是说什么也不回去了。我要陪着你,看着你好起来,你叫我做什么我都做,你千万不要赶我走。”
高澄笑了笑,眸中有一种月光洒落于波纹之上的璀璨,在宛转流动,缓缓的,极美丽的,好像永远不会消逝。“你这傻子,不要你走时,你狠了心肠宁可捅我几刀子也要走;要你走时,你还死缠烂打不肯走。快二十岁的人了,是大人了,怎么还和孩子一样赌气,叫我怎么放心。你以后……”

他再不忍听高澄说这样的话,忍不住截断了,急切道:“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给我个弥补的机会,真的,我这次是死也不要回去了。”

说话间,怀里的小婴儿好像被他的声音吵到了,皱了皱秀气的眉头,小嘴撇了撇,有点不耐烦要醒来的意思。他连忙轻轻拍抚了两下,又一下下摇晃着。孩子得到及时的抚慰之后,安静下来,继续在他的臂弯里酣睡。

他怕再次吵醒儿子,可话还是要说,只得尽量放轻了声音,“你相信我,我以后再也不吵着回去了。只要能经常看到你,叫我做什么都好。我……”他努力压制了一下喉咙间的哽咽,鼓起勇气,将萦绕在心头的话,倾诉出来:“我才发现,我是真的喜欢你,不想离开你,想和你一直在一起,长长久久的。”

高澄松了那只拉着他的手,静默了一会儿,再次抬手,这次则是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庞,端详着,微笑道:“傻子,我舍不得你。”顿了顿,又舒了口气,释然道:“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你说喜欢我了。”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9-30 02:09:00 +0800 CST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竟然把他眼中盘旋良久的眼泪一下子催了下来。他握着高澄那双滚烫的手,哽咽难言,泪如泉涌。

高澄抬起头,凑近他的脸,犹豫了片刻,还是用干裂破败的双唇印上了他的嘴唇,轻轻吻着,间或说着:“我真的高兴……以前我一直怕,怕我到死了也等不到,等不到你说这句话。你总算肯说了,我好欢喜。”

兰京已经哭到说不出任何连贯的话,又怕自己的哭声吵到了孩子,只能低声地抽噎,泪如雨下。嘴唇里涩涩的,咸咸的,满是泪水的味道。可高澄的呼吸实在太热了,喘息也比刚才又急促了些。他生怕吻得高澄窒息,只得将双唇移开,轻轻亲吻着对方的脸颊和脖颈,竭尽所能,来表达他的愧疚,还有深切的眷恋。

周围的空气中,腥臭的气味渐渐浓重起来。他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想了想,大概是高澄的伤口还没有痊愈。疑惑之下,他腾出一只手,拉开了高澄的左侧领口,想看看当时他捅下的那一刀,究竟给高澄留下了怎样的创伤。

高澄起初似乎还以为这是他温存的动作,因此任由他剥开衣衫。就像以前躺在他身下任由施为一样,乖乖顺顺的,毫不反抗。可是刚刚露出了肩头上厚厚的绷带,他就突然警醒,推开了他的手,将掉落的衣领拉了回去。“现在,还不行……”

他有点好笑也有点尴尬,认为高澄这是想歪了。他不是个禽兽,怎么会在高澄伤病交加的时候动那样的心思,做那样的行径呢?“不怕,我是想看看你的伤口,是不是绽开了,怎么这么重的血腥味呢?”

“你不懂,我是……”高澄欲言又止,皱了皱眉头,过了好一阵才继续说道:“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怕,我不会死的。”

听到他说到那个不吉利的字,兰京心里好像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一个抽痛,连忙摇头:“不准再说这样的话,还怕吓不到我吗?我现在是真的怕了。”

“好了,我不吓唬你了。来,喝杯酒,压压惊。”高澄的神情恍惚了片刻,随机换上了一脸微笑,春风般和煦。他从旁边的食盒里取出了一壶酒,又摆放了两只金杯,将它们一一斟满。随机取了一杯在自己手里,又端起另一杯朝兰京递来。

小小的船舱,被浓浓的酒香味充溢了,刚才难闻的气味也被遮掩下去不少。兰京已经二十多天没有饮酒,此时闻到这上等佳酿的气味,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只不过,手伸到一半,却在半空中僵住了。他观察着高澄的表情,很怀疑这是送别的酒。这杯酒饮过,他就要被渡船送到对岸,被押送回南朝。

看到他疑惑的眼神,高澄笑道:“放心喝吧,没毒。这是新送来的汾酒,比以前的好喝。”
他迟疑了一下,接过酒杯,端在手里端详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浆。他知道酒不会有问题,只是怕高澄会在他饮完之后,叫人强行把他押送走。“不,我不走。”下意识地,他把心里话脱口而出了。

“你不走,要是我死了,太原公绝不会放过你。现在的他,早已不是我的弟弟了,非我念旧情,只是我不在了,高家需要有人撑着,我不能杀他。”高澄收敛了笑容,郑重道,“我若是不死,等处置了他,就接你回来。”

兰京只觉得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浇到脚,里里外外都凉透了。他早知道幕后真凶是高洋,可叫他心冷和无奈的是,高澄明知道如此,却不能报复。

一个手握一国大权,身负整个家族命运和国家兴亡的人,即使可以狠心断绝血脉之情,也必须为大事考虑,不能因一己私怨而废家国大业。这样的人,必须是个冷血的政治动物,必须无情,甚至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牺牲自己,成就另一个可以继承自己的人,哪怕这个人已经确凿在谋杀他。

他突然在想,是不是命运捉弄,将他送到一个不能用情的人身边,偏偏叫这个人用了情,并且用情至深。是他毁灭了他,还是命中注定,上天就是派他来毁灭他的?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9-30 02:09:00 +0800 CST  

这种森寒,冷彻骨髓,叫他忍不住颤栗,颤声道:“事到如今,我还活着做什么,恨不得一死来赎罪。你若活着,随便我生死;你若不幸,我必与你同死。”

高澄闻言,沉默良久没有说话,终于用杯子碰了一下他手中的杯子,径自将满满一杯酒浆饮下。由于身体太过虚弱,经受不了突然的刺激,他放下杯子就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脸色涨得通红。似乎病了很久,很严重了,以至于咳喘的声音很是骇人,就像破风箱在拉动,叫人胆战心惊。

兰京急忙将怀里的孩子放回篮子里,一口将杯中酒喝光,扔下杯子抱住高澄,拍抚着他的后背,“别急,你看我都喝了,随你怎样了,你不要气!”

咳嗽终于渐渐止住了,高澄喘息了好一阵,这才放下了掩着口的手,伸入袖子里用帕子擦了擦。“喝了就好。你能这么说,也不枉我对你的一片心意了。”

“那说定了,我们回去吧。快入夜了,河上风大,你还发着高烧,不能再这样了。”他怕高澄会变卦,急忙趁着他态度缓和,求他回去。

高澄撑着身子慢慢坐正了,用亮亮的眸子凝望着他,喉咙已经因为刚才的咳嗽而坏得不成样子,要很艰难地努力,才能发出微弱而嘶哑的话音。

“还记得去年在这里,我给你唱的歌吧。正是那首歌,换来了你回头,我们才真正在一起。现在你再一次不走了,我很高兴,可惜嗓子坏了唱不得,就弹个曲子给你听吧。”

说着,转身打开那只长长的木匣,从里面取出胡琵琶,横在膝前。

看到高澄那只缠绕了绷带的手拿住了拨子,开始试音,他急忙捉住了他的手:“不行,你都病成这样了,不能再劳累了。”

“不累,我今天高兴,弹着琵琶,精神会更好些。”高澄推开了他的手,弄了几下弦音,开始弹奏。

不知道为什么,以前每次高澄弹琵琶,他都会静心欣赏,这一次高澄弹的曲子并不悲切,却让他的心一直高高悬着,仿佛随着破晓时分,天际浮现的那片云彩缓缓上升,远离了大地,升到高山之巅,终止在那里。心悬得难受,随着耳边的曲乐,徘徊于山巅,就像这萦绕不绝的仙音一般,千回百转,柔情若水,忧思不断,仿佛永无尽时。

夕阳彻底没入天边,天色阴暗下来,看不到任何月光。风渐渐大了,撩动得高澄身上宽松的衫子和飘逸的广袖猎猎作响。光线的昏暗让兰京看不清他的脸色和神情,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这琵琶弦音之中,无悲无喜,神思荡漾,飞上九霄。

曲乐随着夜幕的降临,嘈嘈切切,节律错杂,犹如飞鹰在山间盘旋而上,一直冲上高空,俯视崇山峻岭,但见巫山之高,出没云海。万里红云绵延不绝,犹如大海红潮,洪波涌起,瑰丽奇绝。潮生潮落,恰如生命之轮回。

仿佛灵犀所至,兰京不知觉间,念出了曲词。正是他的故国君主萧衍所作之《江南弄·朝云曲》。

“张乐阳台歌上谒,如寝如兴芳晻暧,容光既艳复还没。复还没,望不来;巫山高,心徘徊。”


【未完待续】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9-30 02:09:00 +0800 CST  
一百一十

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挟卷了潮湿的水气,打在甲板上,沾湿了他的衣裳。好像要下雨了,他下意识地紧了紧。看到高澄身上单薄的衣衫,他忍不住脱下自己的外衣,想要给高澄披在身上,好抵御这萧瑟至极的秋风。

可奇怪的是,刚刚爬起身,还没站稳,就觉得脚下一软,随即不由自主地瘫软在地。诧异之下,他努努力,想要再爬起来,可身体里面的力量好像被凭空抽离了一般,整个人都软绵绵的,脑子里也是晕晕的,有点难受。

“我,我怎么动不了了,这是怎么了?”他徒劳地挣扎着,再次失败,只得开口向高澄询问。他已经乏力至极,以至于连发出的声音都是低微的,几乎被耳边呼啸的风声遮掩了去。

高澄好像恍若未闻,仍旧拨弄着手下的弦,让琵琶曲声随着风声雨声飘拂而去,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让他一度的慌张过后,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恐惧,不再害怕,不再一颗心悬在空中,而是陷入了温柔和静谧,就像曾经,高澄趴伏在他的膝头,散了一头柔软光滑乌发,任由他百般抚摸,百般爱怜一样。

此时,风已经将高澄的头发吹得凌乱飘散,发带也松了,如果不是簪子簪着,只怕发髻早已掉落下来。

兰京慢慢抬手,想要帮他将头发理好,重新梳起。

其实,酒里就算真的有毒药,他也甘愿喝个干净。能够死在高澄面前,能够由高澄亲自送他上路,这是他再期盼不过的事情。如此,便是赎了罪罢,否则他继续苟活着,只能永远地负罪,永远地愧疚羞赧,永远无法堂堂正正地面对,被他伤害到千疮百孔体无完肤的高澄。高澄骗他说酒里无毒,大概是为了让他享受一下临死前最后一段幸福和温馨吧。

一曲终了,船舱外的雨越来越大了,风将小船吹得微微摇晃,夜色愈发黑暗,兰京感到眼皮很沉,很想睡觉。不知道这是什么毒药,让人几乎没有任何痛苦,如果在黑暗中闭眼,从此一梦不醒,该有多好?

可他始终无法接触到他,没法最后摸他一下。他的全身都几乎无法动弹,在黑暗中,他竭力地望着高澄,只希望他能施舍给他一点点怜悯,到他近前,拉住他的手,送他走这最后一段路。

然而,高澄并没有如他所愿,接近他,而是从袖子里摸出了火石火镰,用自己的身体遮挡着风雨,将火打燃,然后引燃了灯台上的蜡烛,用风罩罩住,挂在了船舱顶部。

昏黄的灯光摇摇曳曳,忽明忽暗。兰京努力睁着眼睛,艰难地抬起头,“你……”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现在才发现,高澄的指尖上已经满是血色,原本的绷带已经被浸透了,虽然看不到伤口,却可想而知,为了给他弹琵琶,他的手指头已经弄到悉数破烂了。每拨一下弦,都伴着十指连心的剧痛,这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高澄的脸上有了明显的水痕,不知道是泪,还是雨水。他取下头上的发簪,扶着兰京的头,为他簪在了发髻里,然后稍稍离远了一些,微笑着端详。

“头上簪着它,就像我一直在你身边,不要忘了我。”

兰京想摸摸簪子,已是不能。想说句话,却连一点声音也无法发出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泪水再次涌上,模糊了视线。

高澄知道他想看清楚他,所以用袖子替他将眼泪拭去了。“别哭,应该高兴才对。我不能一直伴着你,你回南方去,和你的家人在一起,才是长长久久的。我现在见你一面,真是值得了,你也兑现了你的诺言,和我,和孩子,我们一家三口好好地在一起。虽然只有一会儿,可在我心里头,就像真正在一起过了一辈子,我不再被辜负,不再有遗憾,真的,真的高兴。”

说着,自己眼中也是水色流转,“虽然不能恩爱到老,一起白头,可能听你亲口说一声,你喜欢我,我知足了。”

兰京刚刚被擦掉的眼泪,再次充溢了眼眶,他多想和高澄说一声,以后一个人好好保重身体,照顾好他们的孩子,不要再牵挂他再想念他。反正他也快死了,什么国仇家恨都没有了,以后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都与他无关了,他不会再怨恨他侵略他的国家,怨恨他的战争让生灵涂炭。因为他知道,他生为高欢的儿子,必须肩负起高氏基业兴旺发达的重任,开疆拓土,位登九五,乃至一统天下。高澄为了他,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损耗了太多精力,再也牺牲不起,耽误不得了。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11-01 18:50:00 +0800 CST  

这是命,谁也不能改变。情情爱爱的,本就不应该存在与他们之间,幸好他悬崖勒马,才避免了双双毁灭的结局。如果他的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最有效的救赎,那他甘愿赴死。

高澄俯身到篮子跟前,看了看孩子。琼儿穿着厚厚的小衣服,盖着暖暖呵呵的被子,正闭着眼睛甜甜地睡着,丝毫没有被船舱外的风雨声吵到。他从篮子下面抽出一顶丝绒小帽,动作轻柔地给孩子戴在头上,那张在熟睡中红扑扑的小脸,在帽子的衬托下显得越发小了,娇嫩娇嫩的,格外惹人怜爱。

“琼儿,以后跟着你阿爹,要是他对你不上心,对你不好了,就到江边上,朝北边喊几声,我夜里就去找他,好好替你教训他!”

兰京这才觉得他的话有些不对,难道,酒里不是毒药,只是叫他老实听话没法挣扎抵抗的药,好顺顺利利将他送回南朝?也难怪,这么半天他都没有任何中毒后应有的痛苦反应,原来他再一次误会高澄了。

孩子似乎听到了高澄的话,只不过并么有因此醒来,而是攥着小拳头摇了摇,又继续呼呼大睡了。

高澄凝视着孩子,忍了又忍,终于将头埋入篮子里,脸贴着孩子的小脑袋,不动了。

良久,兰京听到了他极力压抑着的抽泣,看到了他紧紧抓着篮子的手上,已经发白的关节。忍不住地,叹了又叹。

他知道,高澄这是要将孩子送给他养,可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安排,比起将来在南朝前途未卜的他,高澄这里才能给孩子提供安稳富贵的生活,明明万般不舍,却为何偏要这样做?

高澄越是不哭出声,他心里越是难受,仿佛能感受到那种生生撕裂心肺的痛楚,这是几乎用生命的代价,饱受困苦艰辛,孕育十月,拼死挣扎才生下的孩子啊,他虽然未能亲眼所见,可看到高澄现在的惨状,也可以想象他那时都经历了什么。他曾经遭遇了无数误解,讽刺,羞辱,乃至于最绝情的打击,却一路坚持下来,可到了现在,明明可以否极泰来了,他却为何执意放弃,放弃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

低低的啜泣声,突然停止了,他趴在篮子边上,浑身都在颤,颤栗个不停。

兰京听到了他急促的喘息,和若有若无的呻吟声,不由得再次揪心起来。可他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让自己起身,去搀扶高澄,问问他究竟哪里又痛了。

血腥味渐渐弥散开来,他愕然,借着灯光,细细打量着,终于在视线转移到最下方时,他发现了他的身下流出了一摊鲜血,血浸入了甲板,顺着缝隙流淌下去。

看清楚这一切后,他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了,整颗心都在向深渊里滑落——他以为他走后,他能恢复健康,好好活着,可现在,现在……难道,这竟然是个妄想?

兰京的嘴唇颤抖着,他想喊,喊不出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这个黑暗无边的冷雨夜里,一切都是那么绝望,绝望到了极致。他又恨极,恨这天下之大,竟然没有一人的容身之所。为什么明明给了希望,明明看到了幸福的曙光,却要很快打碎,让他跌个粉身碎骨,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之中?

痛苦的摧折之下,哪怕只有一会儿功夫,也变得格外漫长,似乎每一下呼吸都那么困难,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他多么想用自己的命,去换心爱之人的命,可恨老天绝情如此,丝毫听不到他的乞求的呼唤,硬生生地将他心中那脆弱到极致的希望之弦,拨断了。

高澄停止了呻吟,又喘息了一阵,终于撑着身子,慢慢坐起。只不过比起先前,眼睛里的神采已经没有了,就像天上原本的星辰,划过夜空,坠落在遥远的山边一样,彻底陨灭了。

他在血泊之中,摸索到了横躺着的琵琶,将拨子插到弦里,努力抹去血迹,交到兰京怀里,喘息道:“我以后再也弹不得它了,你拿去,做个念想吧。”

最后,极艰难地摸了摸孩子的脸,慈爱而留恋,极尽柔情。“你不要伤心,还有琼儿,陪着你,几十年,后半辈子……不要逼他做什么,只要好好地,过他想要的生活,就行了。将来他长大了,不要对他提到我,不要让他知道,他是男人生的,他会,会想不通的……”

言毕,给了孩子最后一个亲吻。

兰京无声地恸哭着,无法发出声音,脸上抽搐着,扭曲着,任由泪水纵横满面,有如倾盆之雨。

灯光在风中忽明忽暗,视线模糊得不行,眼前好像变幻着昔日的一幕一幕,欢笑和泪水,甜蜜与绝情,依恋与分离……可这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脑子里,还清楚地记得,高澄跪在他面前,求他相信他腹中真的有了他的骨血,求他承认他,给孩子一个名分,求他信任他,哪怕只相信他这一回。可他是怎么回应的?他怀疑他,大骂他,推搡他,怒斥他,尽一切可能地羞辱他,说他脏,说他贱,说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说他是个人尽可夫的烂货,哪怕多看他一眼都恶心,恶心透顶!

天旋地转,兰京紧紧闭上眼睛,却仍然无法赶走脑海中的那些回忆,那些最残酷最不堪最可怕的回忆,他的哀号,他的惨叫,他喊着叫他走的声音,几乎流出血泪的眼睛,还有那群恶鬼,围着他,用尽方法折磨他蹂躏他,撕碎他的衣裳,糟蹋他的身体,将最肮脏恶心的东西弄了他一身一脸,他那发疯一样的挣扎和抵抗,还有绝望的嘶吼……一幕幕,支离破碎,千疮百孔。

孩子突然哭了起来,稚嫩的,奶声奶气的啼哭声,瞬间击退了他脑子里的魔障,让他的眼前一下子清明起来。

不要,不要走!

他无声地呐喊着,力图阻止高澄向舱外走去的脚步。

仿佛有心灵感应,尽管无声,可高澄仍然回过头,最后望了他一眼,目光深深,似乎要将他此时的样子,永远印在心头,融入身体,再也不会有分离。

“我走了,保重。”

说罢,转过头去,手扶着舱壁,极艰难地朝外走去,不过是短短的十几步,却步步是血。血色的足迹在烛光映照下,泛着妖冶的光芒,仿似绽放了一朵朵鲜红的莲花,一路蔓延着,一直到路的尽头。

兰京这一辈子都不能忘记,他的背影,在这个秋风萧瑟大雨倾盆的夜晚,没入夜色,彻底消失的情景。

孩子似乎能听懂那个落水声代表了什么,哭得声嘶力竭。

声音响起又消失,也不过是片刻功夫,舱外又恢复了原来的一切,风雨潇潇,暗无天日。


【未完待续】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11-01 18:50:00 +0800 CST  
一百一十一

这天气真是奇怪得很,明明已经是九月深秋,应该是个淫雨霏霏连月不开的时节,却莫名其妙地下起了暴雨,且不是一时半刻就停了的,它从九月初一的傍晚开始,停停歇歇,歇歇停停,一直下到第二天傍晚,仍然没有半点云散空晴的意思。

吃过晚饭之后,雨势稍稍小了一些,窗子还和夏天时候一样,没有糊上窗纸,潮湿的雨气打湿了罗幕,室内一片阴冷,叫人很是难受。高洋绕着床一遍又一遍地踱步,始终无法静心下来。不知道怎么的,昨晚睡到半夜里,他突然一阵心痛,陡然从梦中惊醒。胸口虽然痛了一阵不痛了,却仍然很不舒服,有种心悸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又或者已经发生了一样。

一直以来,高洋都很相信自己的预感和直觉。小时候,他和哥哥一起骑马经过辽阳山,他远远地看到天边的白云渐渐散去,出现了海市蜃楼一般的景象,一座他从未见过的大门在缓缓开启,壮丽奇绝,恍如九霄之上的仙境。

可是,除了他,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看到这扇开启的天门,包括哥哥,也懵然不见,末了还要嘲笑他是在发烧说胡话,完全不当回事。

他一直是相信自己有天命的,小时候给他和众兄弟看相的疯和尚在看到他时,再三指天而再无一言。甚至崔暹请来的听声算命的盲人术士,在听到他的声音时都直截了当地说,这是人主。却在听了高澄的声音之后,面露迟疑慌乱之色,再三踌躇之下方才违心说也是国主。

他也一直怀疑,哥哥在那一次之后,开始猜忌他。一面假装轻视鄙夷,说他这种人都得了富贵,相书上又作何解释,可见相术都是骗人的。另一方面,则派人暗中监视他。尽管他不能确定,却仍然提心吊胆,日日有坐以待毙的感觉。

心中的危机感,随着高澄篡位的脚步越来越近,而越来越重。他觉得他还不如傀儡元善见,就算元善见被高澄杀,那也不过是古往今来傀儡皇帝的必然结局,可他是高澄的亲弟弟,在成年之前,高澄最为亲密的人,他怎么甘心?

另一方面,他又有一些理直气壮和义愤填膺,因为他看在眼里,高澄被兰京迷得神魂颠倒,荒废朝政,不但精神迷乱疯疯癫癫,甚至还糟蹋自己的身体,最近这半年来尤为甚之。这样的人,如何能对得起父王的托付,如何能带领高家走向一国政权,如何能南征北战一统天下?

他也一直坚信,如果他坐到了高澄的那个位置上,一定比高澄称职许多,一定能实现他的雄心报复,叫天下人都见识他的厉害。尽管这半年来因为征战和患病,高澄已经大权旁落,落在了他的手里,可他还是一直不放心,怕高澄在恢复健康之后,神志清醒之后,将权利拿走,顺便,再除掉他这个将来的隐患。

他日夜盼望高澄自己死掉,又或者被人杀掉。然而听天由命是最荒唐可笑的行为,他绝不能由别人主宰自己的命运。

因此,高洋静心设计了一个杀局,经过多少次推算和演练之后,他觉得把握十足了,这才实施的。

然而,高洋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不是他的行动失败,也不是他的密谋被发觉,而是高澄到底不放心他,提前了铲除他的计划,在他准备下午行动并且发出命令之后,高澄也开始行动了。

他在那天上午从皇宫回来之后,叫手下的人秘密联络了薛丰洛,并且给了薛丰洛一坛酒,这酒是加了料的。这本是他计划之外的,可到了这一天真的决定杀掉高澄时,他突然觉得这样未免太便宜高澄了,最好能叫高澄在死前饱尝一下被男人凌辱的滋味,尤其是被一群最粗鄙最肮脏的男人轮流干上一遍——他不是一直嫌他丑看不起他吗?好,那他就应该这样回报他,叫他后悔。

预计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兰京也应该动手了的时候,门前一阵哗然,随后他看到杨愔光着一只脚,有如丧家之犬一般,惶惶然地扑到他面前,大喊着有刺客,大将军受伤了。再抓住仔细询问,原来还不知道是生是死。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11-08 01:51:00 +0800 CST  

高洋顿时激动了,兴奋了,当然,表面上还要装出虽然震惊却仍勉强保持镇定的样子,调兵遣将,实际上则是把他已经一大早就集结好了的部曲拉了出去,以最快的速度直奔东柏堂而去。

在马背上的颠簸中,他还琢磨着,到了那里时,是见到死的好呢,还是半死的好呢?如果是死了当然最好,省了好多麻烦,他也可以从容扮演一个痛失亲人的悲痛者,继而收拾残局。但是,不能亲眼看到他仇恨的人一点点咽气,死掉,却也是一件很大的遗憾。如果是半死的,那就更好了,到时候见到了,该用什么态度面对,该说些什么呢?他兴致勃勃地琢磨着,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冷笑。

可他很快笑不起来了。

因为在他抵达东柏堂的门口时,斜刺里也冲出了一彪人马,为首的正是高澄的亲信,大将军内帐都督,现任左卫将军的斛律光。

斛律光自称是听闻东柏堂内哗变,赶来护卫的。按理说,斛律光在京城内没有自主调兵的权利,想要调动军队,只能有高澄的兵符调令,又或者听从管辖京畿卫戍的他调遣。然而斛律光此时带来的人马看服色明显是自己府里的侍卫,不足百人,这是在合法范围之内的,他无法因此责难。又因同来护卫,他更不能直接作梗。

但是,他现在有指挥调遣斛律光的职权,所以他也不犹豫,直接就安排斛律光带人去四周街道封锁,以防有凶徒逃脱,又或者有人里应外合意图叛乱。

可斛律光叫手下带兵安排去了,自己只带了两名贴身苍头,坚持要跟他一起进去擒贼。他当着众人的面无法拒绝,又见斛律光这边只有两三个人,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也就没有再回绝。在他先派进去探查情况的军士出来报告说贼已束手就擒之后,他和斛律光一前一后地进门了。

刘桃枝不知道从哪里跑了出来,一见到他就大哭起来,连声催他快去书房,大将军重伤,快不行了。

高洋本来还步步小心,一直保持着警惕,然而听到刘桃枝的这句话,他突然心头一紧浑身一凛,全然忘记了防范,贸贸然地就朝二门的台阶疾奔而去。

刚刚踏上台阶,脑后忽然一个鸣镝之声,再躲闪已是来不及了。只觉得一个钝器猛地击中了他的后脑,剧痛之下两眼发黑,手脚发软,顿时朝前面一头抢倒了。

在陷入昏迷之时,他似乎听到一声呼啸,这是草原上召唤马匹的啸音,也只有斛律光和他的父亲斛律金,这两个从敕勒川走出的高车人惯用。

等他从昏厥中渐渐醒转过来时,他已经被五花大绑扔在了一个黑洞洞的地牢里。仔细回想一下,他应该是被斛律光用鸣镝射中了,斛律光是天下闻名的神射手,高澄赐他“落雕都督”的美号,在不远的距离射他,自然是百发百中。

想来,高澄必然没死,受伤也是假的,只为赚他踏入陷阱。他千算万算,还是比高澄晚行动了一步,难道说,他的行动已经被高澄觉察,先下手为强,还是说只是纯粹巧合,高澄并不知道他的密谋,只是单纯想杀他罢了。

愿赌服输,高洋思前想后,也觉得没有什么好遗憾的。本来这件事,就应该是他杀了高澄,或者高澄杀了他,两人早已貌合神离,不是兄弟了。只是他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还是想看着高澄亲自来杀他,而不是将他交给一个狱卒,一根绳子绞死,死在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洞里,比蝼蚁还不如。

奇怪的是,过了七八天,他被松了绑,从地牢里转移到了一座陌生的宅院里,软禁在一间空荡荡只有一床一桌的屋子里,每天饮食还不差,只是完全不见任何熟人来探视他,更是完全不见高澄的影踪。

大概,高澄在故意煎熬他,不给他任何信息,就这样空撂着他囚禁着他,等他自己崩溃或者自己了断,这样高澄就不用背负杀害兄弟的恶名和良心上的谴责了。

想到这些,他不觉嗤笑起来,哥哥希望他死,他偏就不死,他倒是要看看,哥哥最后要怎样杀他。

这天晚上,高洋躺在床上,眼望着窗外黑漆漆的夜空,听着愈来愈大的落雨声,指着上空,轻声道:“高澄,你胜了又能如何,到头来还是要不得好死。”

诅咒完毕,他心定下来,盖着一床薄被,在嘈杂不堪的风雨声中渐渐睡着了。

半梦半醒,迷迷糊糊之间,他听到房门开启的声音,还有轻微的脚步声,渐渐接近他的床头。

是不是有人要趁他睡觉的时候来杀他?

他猛地睁开眼睛,一个翻身坐起。然而他猜错了,来的不是刺客,而是他一直盼望着的高澄。

“你终于肯来杀我了?”他倒也不慌,格外镇定。只是有些意外,因为高澄散着一头乌发,只穿了一件白色中衣,裸着双足,浑身湿漉漉地滴着水,好像没有打伞,直接淋着大雨过来的一样。

“傻子,我是想杀你,可现如今我已杀不得你了。”

“你怎杀不得我?你又不是死人。”

他只听到一声轻笑,却听不到回答的声音。

窗外的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月光落了一室,让他隐约看清了高澄的模样。只见他皮肤惨白,病容恹恹,人已瘦得不成样子,一点生气也没有。与其说是人,不如说像是一抹幽魂。

“侯尼于,你看好家,看好母亲和弟弟,别让外人欺负她们,把这个国家管好,不要胡作非为,酗酒贪杯……我去了。”

高洋一下子从床上扑了下来,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双腿,“你去哪里?”

他觉得这不是梦,也不是鬼魂,因为哥哥的身体是实实在在被他抱在怀里的。然而,这具他寤寐思之的躯体,却极度冰冷,冷得叫他忍不住发抖。

“我从水里来,还回水里去,你不要找我。”

暗红色的,浓稠的血,从高澄的两腿之间流了下来,越流越多,顺着脚踝一直蔓延到地板上,积起一洼血泊。

“哥,你怎么了,你不要死,我真的不想你死啊!”

血越来越多,到后来铺天盖地,简直可以把他淹没,浓烈的血腥味呛得他无法呼吸,快要溺毙,他挣扎在这无边无际的血色河流之中,胸口窒息得快要爆裂了。

“救我,救我!”

……

高洋从梦中惊醒时,汗湿了一身,泪湿了一脸,胸中强烈而持续地绞痛着,仿佛被撕心裂肺,痛不可当。


【未完待续】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11-08 01:51:00 +0800 CST  
第一百一十四


“爹,晚上祭江的时候,您能带儿去看吗?”

细雨丝丝,杨柳依依,此时窗外正是一片如烟如雾的迷蒙世界,兰京坐在刚刚揭去窗纸的窗前,不知道发呆了多久,思绪这才被儿子打断。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今天师傅叫你背的书,你可曾背会了?只知道玩,就不知道用功。”

“早就背会了,在学堂上就会得不能再会了。爹要不信,儿这就背给您听。”说完,孝琼就将两只小手背到身后,挺直小小的身板,学着博士的模样,摇头晃脑地背起了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云腾致雨,露结为霜……孤陋寡闻,愚蒙等诮。谓语助者,焉哉乎也。”

兰京起初还有些走神,根本没把孩子背诵的内容听进耳朵里。可后来他渐渐惊讶了,以至于彻底醒神儿了,因为孩子居然一点停滞和晦涩都没有地,从头到尾地把一整篇千字文全部背诵下来了。前面的部分因为上个月考校时背诵过,他就没注意听有没有错误疏漏之处,可听到后半部分,却绝无一处错误。看着这孩子每天散学回来都不知道背书不知道练字,只是到处玩耍,要么就是各种偷懒耍滑,可没想到他居然学得这么快,记得这么多这么好。

他像琼儿这么大的时候,连千字文的一半都背诵不下来呢,这孩子的聪明劲儿遗传了谁?高澄小时候读书,是不是也这样?

兰京记得,高澄曾经和他谈论过不少诗词歌赋,还讨论过《易经》,学问虽然不能和梁国的宗室相比,却已经远远超出他原本的想象。因为他知道,高澄是戍边的军户出身,镇兵的儿子,这类人基本是不读书不识字的,很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高澄儿时也根本没有机会读书,时间都消耗在跟着父母四处奔波和仓皇逃难之中了。真正开始读书,是从八岁时,父亲高欢当了晋州刺史的时候。一直读书到十五岁,就去邺城辅政,彻底结束了学习生涯。从头到尾算起来,也不过七年而已。能有那样的学识,真是令人出乎意外了。

高澄对他说,他读书时候的博士杜询,也经常感叹他的聪明。

对此,兰京报以嗤笑:你是刺史家的郎君,是渤海王的世子,人家敢说你读书不好脑子笨吗?

高澄急了,辩解道:那可不一定。我那弟弟高洋,卢景裕说他只背书背得好,其他方面却平庸得紧了。

看着他那着急又认真想证明自己没有说谎的样子,兰京越发觉得好笑了,觉得他白白活了那么大岁数,心智却和孩童差不多,一点都逗不得,只要稍微一表示怀疑,立即乱了阵脚,单纯幼稚得颇有几分可爱。

因此,他继续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调戏道:太原公可比你聪明多了,人家听得出什么是正经话什么是玩笑话,才不会像你这样沉不住气,戳一下就一蹦三尺高要拼命。上次那个大臣说你是黄口小儿担不起大任,你还恼,还想杀人,还当众嚷嚷着“金石可灭此恨难销”,真是心虚又浅薄,徒惹人耻笑。

高澄被他揭了短,又羞又恼,气得说不出话来,洁白的面孔很快涨得微红,就像窗棂上那片刚刚飘落下来的桃花瓣,煞是好看。他饶有兴致地盯着,直到高澄气哼哼地背过身去,一整天都没有理睬他。

当时还觉得这样很有趣,可是过了这些年,再回忆起这件事,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了。其实高澄一贯是能言善辩的,口才好得不一般,从来不会轻易输给别人,也不会轻易露怯显拙。似乎只有到了他面前,才会这样一反常态。好像把满身的芒刺棱角都刻意收起一样,变得温顺无害。明明是那样一个骄傲跋扈,人人畏惧的人,可在两人单独相对,被他脱下衣服时,总是乖乖地躺着,一动不动,软得一汪水似的。

这些年,他有太多时间回忆和思考,也想明白了很多自己以前看不明白的人,看不明白的事,双眼也不再被仇恨和戾气所蒙蔽,分外清明了。他明白高澄为什么会这样,因为小时候吃的苦太多,要承担的东西也太多,高澄没有童年,直接就长成了大人,虽然早熟得惊人,可性格方面却永远地停滞在了一个不成熟的阶段。他喜欢耍小性子,或者偶尔装出脆弱的样子,惹人来哄惹人来关心来抚慰,从中获得温暖和安全感,来弥补自己童年的缺失。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12-22 10:35:00 +0800 CST  

他太缺爱了,以至于一旦认为遇到了爱,就不顾一切地死死抓住,哪怕这爱的焰火灼得他体无完肤惨痛异常,也死死不肯放手,根本不管这个人是否真的爱他,只是任性着执拗着,一意孤行。

兰京又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何要走上绝路,为何最后选择了放弃,选择了自我了断。按理说,他从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最艰难的时刻都熬过了,为何在得到他的心,证实了爱的存在之后,明明正在走向黎明了,却在这个最有希望的时刻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江山社稷,家族使命,亲人,爱人,还有襁褓里的孩子,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重要那样的珍贵,以前他是何等的珍惜何等的看重,可到了最后,为何突然撒手不要,全部放弃了呢?

可后来又想到,高澄实在是太累了,透支到了极限,就像最后一点燃完的灯芯,即使挣扎着最后跳跃一下光芒,也还是撑不下去了,油尽灯枯,随之就是无可避免的消亡。曾经他不知道多厌恶高澄的疯癫,可后来想想高澄所经历的那些利用、欺骗、背叛、侮辱、冤枉、折磨,早已经遍体鳞伤,千疮百孔。

也许之前他还可以靠对爱的幻想和对孩子的疼爱而活下去,可是当他亲自带人去杀他,用刀子戳穿他的身体,看着一群恶棍糟蹋他的时候,他就真的活不下去了吧。他是那么好强的人,那么骄傲的人,看似坚强却实则脆弱,即使走火入魔到了后来的那个地步,可到底不是一点尊严都没有的人。他毕竟还是人,还有人的喜怒哀乐,还有颗和他一样的,肉长成的心。伤害得太深太深,乃至于毁灭性地摧残,最终还是流干了血,彻底死掉了。

其实,这样对高澄来说,也未尝是最坏,因为死亡是最彻底的解脱。拖着残破不堪的病躯继续活着,夜夜被噩梦惊醒,永远永远摆脱不了那些残酷的阴影,活着也成了一种痛苦。不如在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之后及时归去,倒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只是,他眼睁睁地看着,却根本无力相救。在那个凄冷的,暗无天日的雨夜,在孩子撕心裂肺的啼哭声中,和他永远地分别,乃至于人鬼殊途。这种痛苦,叫他永世难忘。每每想到这些,都泪如雨下。

高澄死后,兰京被送到江南,可从北方陆续传来的消息,他无不关注异常。从那一夜之后,竟然持续了两旬的大雨,以至于漳河水暴涨,洪水泛滥,淹没了不知道多少土地,如果不是堤坝牢固,只怕连邺城也要被洪水吞没了。

后来这几年,高洋陆陆续续杀了很多人,都投入漳河。据说他之前因为洪水肆虐,不得不去祭祀西门豹祠,可洪灾仍然没有消退的意思,他竟一怒之下叫人将祠堂拆毁。因此每次杀人扔进漳河,都自称是祭河神。

兰京听到这些消息,笑了。他认为肯定是老天看不惯高洋的恶行,降下灾祸来报复。可后来又哭了,他又觉得是因为高澄死在漳河里,所以老天在哭,高洋也许是杀这些人给高澄殉葬。

可他有时候又怀疑高澄其实没有死,只是躲了起来,藏得很隐秘,以至于心细如发的高洋,都没能发现,都被蒙骗了。因为他始终都没能亲眼见到尸体,所以哪怕有万分之一没死的希望,他也侥幸地怀有。因此,他经常去寺庙里去上香去祈福,希望高澄还能活在这个世上,哪怕两人永远没有重逢的那一天,只要知道确定高澄还活着,他就愿意从此茹素礼佛,将后半辈子都用在侍奉佛祖上。

他回来一年后,侯景在建康的皇宫里杀害了所立的简文帝萧纲,自己篡了位,沐猴而冠堂而皇之地当起了皇帝。然而没过半年,他就兵败如山倒,被迫弃了建康一路带兵撤退,后来被追杀到绝路,竟然将他在建康和萧纲女儿溧阳公主所出的两个幼子全部推入河里淹死。最后兵败被杀,死在船舱里。被挖掉五脏掏空躯壳,用海盐腌了送到建康。首级挂在城头示众,尸体扔在闹市街头被众人围观。叫人没想到的时,溧阳公主竟然带头吃他的肉,生吃,才片刻功夫就被分食一空,只剩下一副骨架也敲碎了喂狗。一代枭雄,落得如此下场,不过,这也是该得的报应,大快人心。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12-22 10:35:00 +0800 CST  
第一百一十六

尽管满腹怀疑,他很难相信孩子的话,可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他还是找了只小船,摇着船桨,在哗哗的流水中,荡漾着朝江心岛漂移而去。

随着距离的缩短,大雾也没有先前那么浓厚了,隐约可见岛屿的轮廓。再近了一些,已经能够看到上面郁郁葱葱的森林了。在呼啸的江风之中,松涛阵阵,发出大海一样的澎湃之声,蔚为壮观。

琼儿指着岛上的林木说道:“先前听到仙乐时,儿感觉大雾中好像有什么光亮,就回头去看。果然和传说中的一样,这里的松树和岩石都亮起来了,绿的像翠,白的像玉,只有那么一小会儿,好像仙境。也是在那时,儿看到了一位很像娘的神仙,从林间飘过。他看到了儿,就消失不见了。”

兰京疑惑道:“怎么可能,既然有这么大的阵仗,我怎么没看到?”

琼儿很认真很坚定地回答:“儿也不清楚,那时候大家都入定了一样,没有一个人回头朝这边看的。可是儿不知道怎么的,就能感觉到那光亮,忍不住要回头看——”说着,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希冀的亮光,就像天上璀璨的星辰,“儿觉得,肯定是娘想见儿了,就用别人听不到看不到的法子召唤了儿,又怕爹发现,就躲了起来。”

兰京现在心中百味杂陈,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失望。说实话,他是真的希望高澄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还活在这个世上,只是暂时没有找到他而已。一开始儿子说看到了和高澄很像的人,他还真的前来追寻。可现在听儿子说得越来越玄了,难道是因为小孩子太想见母亲了所以编织出来的谎言,又或者,其实是因为心有灵犀,所以看到了高澄的鬼魂?

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得到高澄的托梦,也没见过高澄的鬼魂,所以经常怀疑高澄并没有死。可如果真的出现了鬼魂,说明他的确死了,这是兰京最不愿意断定的事情。因此,摇橹的动作,也渐渐停歇下来。

琼儿着急心切,眼看着船到岸边,不顾将近一丈远的距离,直接扑通一声跳下水,用自己半生不熟的泳技,奋力划着水,朝岸边游去。

“哎,小心啊!”江中水深,江心岛周围又是岩石耸立,不知道下面有多少暗流。他见只有六七岁的儿子贸然下水,也顾不得自己还没脱衣服,就直接跳入水中,用尽全力赶上儿子,将儿子挟在胳膊弯里,脚下又瞪踏了几下,终于踩到了石头,整个人从水里站了起来。

“你这小子,要吓死我么,看我待会儿不打烂你屁股!”他一面骂着,一面拎着琼儿出了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岸边高高低低的岩石,在小腿和脚踝被割伤了几次之后,终于成功上岸。

忍着火辣辣的疼痛,他带着和他一样变成落汤鸡的琼儿在岸边脱下湿透了的衣服,拧干水拎在手里,瑟瑟发抖地开始了岛上的寻找。

岛上有那么几间破旧简陋的小木屋或者草棚子,外面晾晒着渔网和鱼叉,却看不到渔船,应该说这里居住的所有渔民都到岸上去参加祭神大会了,并没有人在。寻找了很久,等到贴身的衣服都快被体温烘干了,总算找到一个因为年迈体衰而走不动路的老妪。老妪耳朵背,听他问了好几遍,才指路说,在山腰间有个石洞,洞外有被人打扫过的痕迹,门口还种了好多桃花树,却一直没见人出入过,是个挺奇怪的地方。

兰京心念一动,忍不住追问道:“那自从发现有人在那里之后,到现在有多久了?”

老妪回答说,六年前,曾经有人在江中打渔,捞到了一尾比船还长的大黑鱼,那鱼怪模怪样的,谁都认不出是什么品种,鱼身上都是伤,看着奄奄一息的应该活不了多久了。渔村里的巫师说这鱼不是凡物,不是神灵就是妖精,叫他们放生。谁知道到了后半夜,起了暴风雨,等到天明一看,网没破,可里面的大鱼却无影无踪了。过了没多久,山中的石洞就有了人迹,明明有人在里面居住,却从来没有人见过那人的模样,有人传说是那黑鱼精化作人形在洞里修炼,所以没人敢去洞里探究,更没人敢去动周围的一草一木。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3-01-12 03:36:00 +0800 CST  

“爹,我们去看看吧,说不定娘……”琼儿牵了牵他的手,仰着小脸,怯怯地猜测着。

兰京苦笑了一声,摸了摸儿子头上的总角,道:“傻孩子,你娘又不是黑鱼精。你冒然去那洞里,侵犯了人家的领地,黑鱼精肯定要生气,妖怪最喜欢小孩子的肉了。”

牵着儿子的手出了窝棚,他呆愣了很久,他对妖精神仙的不感兴趣,他想见到高澄的鬼魂,又不生怕见到。没见到的话,起码说明高澄也许还活着的希望没有断绝。可是,他又真的太思念他了,好想和他见见面,说说话,哪怕只是鬼魂,问问他什么时候投胎,要投胎到哪里,他也好去找他,也有个切合实际的念想。

鬼使神差地,他带着儿子朝山腰爬去。江心岛不算大,山也不算高,可是林子很密,小径人迹罕至,以至于长满了野草,在黑夜之中难以分辨。一路跌跌撞撞,不知道被荆棘划破了多少次腿脚。听到孩子发出低低的痛呼声,他只得检查了一下儿子小腿上刚刚被割出来的伤口,用衣角包扎上,然后将儿子背在背上,艰难疲累地继续前行。

因为只知道是在山腰里,却不清楚具体在什么方位,兰京背着孩子在山中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寻找了不知道多久。一直到明月西沉,夜色也渐渐消退,他才借着一点点天光,看到了远处的桃花林。此时还是早春,桃花树上满是花苞,还没有到花开时节,也许还需要再几天的暖风和春光,才能开始绽放。

背上的琼儿毕竟还是个孩子,早已架不住瞌睡和疲劳,在他的肩头上沉沉入睡了。看到桃花林,本来累得快要趴下,几乎一步也走不动的他顿时精神一振,脚下的步子也轻盈了许多,连忙打起精神,三步并作两步朝林子深处奔去。

果不其然,在桃花林的最深处,出现了一个石洞的入口,入口处有扇关闭的木门,门口的小径上干干净净的没有半根杂草,门扇周围也没有任何蛛网尘埃,很是整洁,十足像个隐士的居所,一点也不像妖精修炼的神秘所在。

既然里面住的是人,可为什么岛上的渔民却始终没能发现这个人呢?一个人住在山中,总需要吃的需要穿的,就算不打渔不种田,起码也应该打猎吧,怎么可能一点活动痕迹都未能留下,都没人觉察呢?

怀着满腹的疑窦,兰京慢慢走到门前,推了推,门是虚掩的,上面连门锁都没有。吱呀一声,轻轻巧巧地开了。

经过短短的“走廊”,达到了一间很小的石室,桌子上有一盏灯烛,烛光随着他带起的微风而轻轻摇曳,映得周围石壁忽明忽暗,勉强能看清屋内的一切。这显然是有人居住的地方,蜡烛是寻常百姓用不起的东西,既然人不在还点燃着,说明这人不缺钱,不在乎浪费。可要真是如此的话,为何要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只有一桌一椅一床,全部都是石头做的,伸手摸一摸,冰冷森寒,床上甚至没有枕头被褥。要真是个活人,冬天住在这里是铁定要冻死的。周围连个炉子和炭盆都没有,这人是怎么住下来的?

而且,住在这里总归要吃饭饮水的,可他搜索了一圈,也没有任何厨具灶具,甚至连一只吃饭的碗,一个喝水的杯子都没有,这人难道是神仙,会辟谷之术,吸风饮露就可以过活,根本不用吃饭的吗?

正想出了石室,在洞里喊几声,问问有没有人在这里时,背后忽然有了骚动,显然琼儿睡醒了,声音模模糊糊的,还带着明显的鼻音,“娘……”

他激灵了一下,立即转身,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却看到背后的孩子伸出来的小手,指着一个方向,“那个琵琶,和娘的琵琶一模一样!”

果然,墙壁的阴影处,斜挂着一把胡琵琶,看起来和当年高澄送给他的那一把完全一个样式,如果不是出现在这里,他还以为是同一把。

心中猛然一喜,他顾不得正往下爬的儿子,一个箭步冲上去,摘下琵琶借着烛光翻来覆去打量着,仔细观察着,果然,是同一个样式,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像是出自同一个匠人之手,以至于音箱用的木料都是一起的。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3-01-12 03:36:00 +0800 CST  

“大王,大王!”兰京下意识地叫出声来,又随即觉得这个称呼很不妥当,怔了怔,索性抱着琵琶在石洞里乱转,到处搜索着,甚至连边边角角的缝隙都不放过,仿佛那不是个人,而是个可大可小,可以穿墙遁地的神鬼,躲在里面不肯出来一样。

他慌得步子都乱了,险些自己踩到自己的脚跌倒。一个前所未有的称谓,也跟着脱口而出,“阿澄,阿澄!”

声音惶急,颤抖,一点也不像他生平第一次对爱人所发出的昵称。一点也不像他之前所想象的那样,如果再见到爱人,就用饱含了无尽思念,万千爱恋,一生柔情的声音来呼唤,来挽留。好让那个叫他魂牵梦系刻骨铭心的人,能够被他的爱留住,从此一生一世,白头不离。现在的他,张皇失措到可笑。

“娘,娘,您出来啊,您明明在这里的,为什么不出来,您不想见儿,不想见爹了吗?”琼儿也跟着到处跑,到处找,跌了一跤又爬起,丝毫不顾膝盖上的擦伤,眼中闪着急切的泪光,像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被主人丢弃的小狗,一声声叫喊,一声声呼唤:“娘,儿先前都看到您了,您肯定是故意让儿看到的,是您想见儿了,是不是?儿好想您啊,您到底躲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出来啊!”

……

父子俩在石洞里转了不知道多久,找寻了不知道多少次,甚至把每一个缝隙每一个角落都摸索遍了,哪怕能藏住个蚂蚁的地方都检查遍了,也丝毫没有高澄的影子。

到后来,琼儿喊得声嘶力竭,实在跑不动了,走不动了,终于瘫坐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哭泣,一面哭,一面呜呜咽咽地念叨着:“娘,娘,您为什么不回来……儿好苦,儿不想再被人笑话是没,没娘的孩子了……”

兰京叹了口气,将孩子抱到怀里,以免他被地上的凉气冻着了。他当年答应了高澄,要一直保护好他们的儿子,决不让儿子受到任何伤害。也许这只是巧合,他也只是妄想,高澄真的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身上受了那么重的伤,病得又那么重,精神也垮了,又在狂风暴雨中跳进了河里,怎么可能不死,怎么可能逃生?

“爹,你说是不是娘觉得儿子不好,不听话,不好好读书,不够乖,所以不喜欢儿,这才故意不出来的?”琼儿抬起满是泪痕的小脸,用通红的眼睛望着他,满是被抛弃了的恐惧和委屈。

“不会的,他只是没找到我们罢了,你昨晚肯定是看错了,要真是他,他肯定不会不要你的,他最心软了。”他给孩子擦着眼泪,一面安慰着,一面抱着孩子朝洞外走去,“好了,咱们回去吧,也许再等上十天八天的,最多一年半载的,他就能找到咱们呢……”

他的话音,随着推开的木门,顿住了。

室外,天色大亮,春光满地,一整片桃花林,随着这一阵吹过的春风,齐齐绽放了。多情的春风好像懂得人的心意,用看不见的宽大衣袖轻轻一拂过,刹那间满树芳菲,遍野光华,让他一瞬间闭住了眼睛,恍如梦中。

“阿京。”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空灵,遥远,有点不那么真实。就如眼前一夜盛开的桃花,灼灼其华,美得就像仙境一般虚幻,叫他难以相信,可又不敢睁眼,生怕这前所未有的奇景在眼前消失,包括那个人的声音,也随之湮灭。

兰京无法判断声音的来源,只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推着他,朝一个方向趔趔趄趄地走着,一路上春风拂面,一路上花香扑鼻,一路上如梦如雾。

终于,在他的脚步停下来的那一刻,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额头,发际。那手柔软,冰冷,带着露水的清新之气,本应是心旷神怡的,他却忍不住浑身微颤。

“……是你么?”


【未完待续】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3-01-12 03:36:00 +0800 CST  
第一百一十七

兰京颤抖着声音,问出这一句。本来还正常的嗓子,一瞬间就沙哑起来,他努力想把声音正过来,以免对面这人担心。

他紧张得要命,更不敢睁开眼睛,生怕这只是一个和高澄声音极度相似的人,一睁开眼,就只能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几年里,他在人海中也曾见过那么几个略有相似的人,可每次急切万分地追到赶上,一看正脸,无不失望之极,因为没有一个人是他,没有一个人是。

周围花香弥漫,春风一夜之间满了山林,暖得好像到了四五月间,这骤然的变化很不真实,就和刚刚一瞬间齐齐绽放的桃花一样。难道,他真的遇到了传说中的江神,那从未见过的神,只要轻轻一挥衣袖,就带来了漫山遍野的春光,带来了妖娆妩媚的春花。难道神也感应到了他的心中所想,所以送了一个声音和高澄极其相似的人到他面前,来慰藉他吗?

那只抚摸他的手,渐渐离开了,让他再无法有任何的触觉和感知。他急忙向前了一步,脚下踩到了石头,踉跄一下几乎摔倒。随即,他摸索到了那人的衣袖,以及,被风吹起的长发。那发丝比丝绸还光滑,比流水还柔顺,长得让他一直一直摸着,也摸不到末梢。这一头的乌发,也美得太不真实了,一点也不像凡人所有。

“你,你是人,还是神?”

兰京很想去拉那人的手,可是他又极度害怕一丝半点的触碰,因为刚才他清晰地感觉到,那只手冰冰凉,凉得没有一点人气,没有任何生气,根本不像活人的手。可如果他遇到的是鬼,那鬼又如何会在光天白日之下出现,而且还的的确确地让他碰到,摸到呢,鬼不应该仅仅是一个虚无的影子,而不是真实存在的肉身么?

终于,那只手再度抬起,这一次,抓住了他的手,连带着被他刚才抓握住没有放手的那把柔软的发丝,一齐贴在了那张冷冰冰的,同样没有任何温度的脸上。那手引导着他的手背,在那脸上轻轻滑过,从额头到眉眼,从鬓发到脸颊,从鼻子到嘴唇。

那嘴唇柔柔软软的,嘴角似乎在慢慢弯起,熟悉而陌生。即使没有亲眼所见,也能感受到那万千柔情,那至深缱绻。虽然无声,却似春风一夜入了他的心扉,融化了一池寒冰,从此冰雪消融,碧波荡漾,流潋生光。一切的一切,都美好到了极致。

他将另一只手也抚了上去,紧紧抓住那人的手,牢牢攥着,生怕那只柔若无骨的手从他的掌心抽离,消失,整个人也随之一去不还。

那手没有抽离,也反过来握住了他的手,有些细微地颤抖,随着近在咫尺的呼吸,隐隐有些啜泣之声。随即,一滴滴凉凉的泪水,掉落在他的手背上。

“下雨了……”尽管能感觉到那人的呼吸声,那绝不是鬼能发出的。可如果是神,神也有凡人一样的呼吸吗?但是他又不敢相信这是那人的泪水,只是喃喃道:“怎么好端端的,下起雨来了?”

琼儿轻轻地牵扯着他的衣角,小心翼翼道:“爹糊涂了,没下雨,天晴着呢,是娘在哭,娘拉着儿呢,您为什么不睁眼看看娘呢?”

话音刚落,那人开始说话了,话音颤抖,却勉强含着笑意,“胡说,我不是你娘,我是你兄兄,怎么能管一个大男人叫娘呢,你爹是怎么教你的?”

兰京的手几乎握不住对方的手,全身都激动而兴奋地紧绷起来,好不容易才将眼睛睁开,对面就是初升的太阳,有点刺眼,让他不能直视。可那个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春日,面朝着他,虽然面孔陷入在背光的阴影之中,可能看出,那人是在笑着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噙着让他似曾相识的微笑。可深蓝色的眸子里,却充盈了忧伤,就像弯弯的月亮倒映在湖水里,溢满了弯弯的忧伤。

“你……”他哆嗦着嘴唇,不敢再靠近一步,哪怕一点点都不敢,甚至不敢呼唤对方的姓名,生怕这是神仙化作了爱人的形象,来抚慰他的。虽然没这个必要,但也许真有这么好心的神仙。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3-01-22 03:29:00 +0800 CST  

高澄将孩子举得高了一些,然后将面孔埋入孩子胸前的衣襟上,趁机不露痕迹地抹掉了自己的眼泪,这才再次正视着眼前这个分离了六年的骨肉,这个当年他几乎用命换来的儿子。细细打量着,四处摸索着,好像生怕儿子生活得不好,比同龄的孩子少一点肉,或者衣服穿得差了一点。

明明可以用紧紧的拥抱和狠狠的揉搓来表达自己的欣喜和疼爱之情,用喜极而泣来宣泄这些年来对儿子无穷无尽的思念和忧心。可他还是不敢有任何粗鲁的动作和过激的亲昵,只是小心翼翼地抱着,生怕碰坏了孩子娇嫩的皮肤,生怕搂坏了孩子幼小的身躯。

“不要叫娘,叫兄兄。”

琼儿的两只小手都抓在他的衣裳上,两条腿也紧紧夹住他纤细瘦削的腰身,缠得紧紧的,“为什么要叫兄兄,儿不是您生的吗,您又不是儿的哥哥。”

他望着儿子扑闪扑闪,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睛,笑道:“你真信你是我生的?我可是男人呢。”

这话一出,旁边尴尬了许久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兰京只觉得心里陡然一酸。

当年,高澄从身后抱着他,告诉他,自己有了他的骨血时,他是何等的震惊,又是何等的憎恶和愤怒,憎恶于对方的欺骗,拿他当傻子一样的欺骗,以至于说出如此荒谬可笑的谎言;又深深觉得恶心,恶心于这个疯子的死缠烂打,不死不休。

即使摸到那高高隆起的肚子,甚至感觉到里面胎儿的躁动,他仍然丝毫不信,仍然认为高澄是个疯子,肚子里藏的也是个怪物,是个可怕可憎的怪胎,绝对不是个正常的孩子,更绝非他的儿子。

当初,他打他骂他,用最恶毒最冷酷的话诋毁他侮辱他,用最恶意的揣测来玷污他。他的一切反应都犹如沾满毒液的芒刺,狠狠地,密密麻麻地刺在高澄的心上。百口莫辩,被逼到了绝路的高澄,甚至用刀去割自己的肚子,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想要让他承认孩子的存在,甚至傻傻地幻想着,这样能让孩子顺利出生,而不会因为他是个男人不同于女人的身体结构,导致分娩艰难,胎死腹中,连累了孩子的性命。

一切的罪孽和一切的伤害,都来自于一个事实,那就是,一个男人,怎么会给他生孩子。

而当初又是他的敷衍和欺骗,让这个男人相信,只要能给他生孩子,他就会要他,就会留在他身边,再也不提离开他。

这个男人真的好傻,而他,又真的好毒好狠。

他不知道高澄在发现自己怀孕之后都想了什么,也不知道高澄在十月怀胎的时候都遭遇了什么;更不知道高澄以那样显赫的身份却甘心忍着别人的眼光和身心的孤独苦痛,为他孕育着他们共同的孩子时,究竟都是些什么样的感受。

他不知道高澄在他囚在监牢里独自生子时,都经历了何样的挣扎和生死考验;更不知道这六年来,高澄又如何死而复生,如何来到江南,如何避世而居;也不知道这六年来,高澄对他,对琼儿,怀着怎样的苦衷和思念,日日夜夜饱受着怎样的骨肉分离之痛,怎样的相思难见之苦。

这一辈子亏负他的,真的还不清了。

更让他纠结困苦的是,高澄为何没有丝毫的追究,仿佛把之前所有不好的事,都忘记得干干净净,挥一挥袖,就全消散了。

兰京愣怔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在他面前缓缓跪地,一时间不知道要怎样对他忏悔自己的罪孽。只得僵硬地仰头,对琼儿说:“叫什么都行,你是他拼了性命换来的,亲生骨肉。做儿子的,要听话,让你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未完待续】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3-01-22 03:29:00 +0800 CST  

等他回到家时,已经是将近黄昏了。这四十多里的路程,他几乎磨破了鞋底,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路上都遇到了什么人什么询问,他都懵然不觉,两目呆滞眼神空洞,表情木呆呆的好像个疯子,行尸走肉一般地走着,就这么回了家。

到了家门口,正抬脚往里进时,衣袖被人拉住了。他僵硬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母亲那张焦虑而疑惑的脸。看那疲惫的神色,似乎一晚没有睡好,就等着他和孙儿回来,一直等到现在了。

“琼儿呢,我的孙儿呢,你怎么一个人回来的,他哪里去了?”

兰京现在终于感觉到了累,整个身心都疲累到了极点,他并不回答母亲的问话,干涸的嘴唇紧紧抿着,执拗地摆脱了她的牵扯,朝着屋子蹒跚而去。

母亲自然是吓坏了,急的声音都变了,跑到他前面伸开双臂拦住他进屋的脚步,急切道:“你这一晚都去哪里了,怎么到现在才回来,还这么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到底怎么了啊!难道,难道琼儿他,他被人拐走了?”

他想说话,想不要叫母亲太过担心。可是,眼下的情况,怎么可能让她放心?喉咙里又干又涩,连发出声音都困难了,只能闭着眼睛朝屋里撞。他现在很累,只想躺下来睡一觉。

“你倒是说话呀,说话呀!琼儿不见了,你怎么不去找,怎么不好好找,你一个人回来做什么,啊?你这个没用的,连个孩子都看不住,你怎么有脸回来!你把我孙儿丢在哪里了,快点说,我这就去找……”

她急得团团转,先是骂他,后来就只顾着担忧孙子的安慰去向了,搓了搓手,就慌慌张张地朝门外去,想要顺着他回来的方向去寻找丢失了的孙子。

这唯一的孙子,可是她的命根儿。这些年来国破家亡,亲人死的死散的散,曾经万贯家财都落了个空,一贫如洗,家徒四壁,陷入了最冰冷的绝望。幸亏找到了最后仅存的一个儿子,总算有了活下去的动力。儿子没有媳妇,孤身一人也不肯再娶,这后半辈子的指望和寄托,就完全落在孙子身上了。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抚养着孙子,生怕他少根头发磕破点油皮,要真是丢了,被人拐走了,出了什么意外,那她真的活不下去了。

“不要找了,琼儿没丢,和他母亲在一起,”兰京再做不到无动于衷,终于开口回答了,每一句话都非常晦涩,嗓子都沙哑着,很痛,说得异常艰难,“祭江的时候,我遇到他母亲了,就把他留在他母亲身边了。”

老太太大吃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你不是说她不在了吗,生琼儿之后就死了吗?”


【未完待续】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3-01-28 04:54:00 +0800 CST  
第一百二十

高澄态度有些奇怪,虽然能看出他的确有些记恨的样子,但是每每兰京向他认错和忏悔时,他要么装作没听见,要么转身不肯理睬,要么将他拒之门外。

他在这里住了三天,每天带着孩子玩耍,给孩子穿衣梳头,教孩子读书识字,还带去了市集上玩了一次,买回了很多很多吃的玩的各种小玩意,把琼儿喜得一张小脸都笑开了花,一天到晚都时不时地能听到他咯咯的笑声。每天晚上,他也坚决要和高澄睡在一起,要听高澄给他讲故事,讲那些他从未去过的北朝所发生的故事,还有他的“外祖父”一家的故事。

兰京每每徘徊在门外,不敢进去打扰他和孩子这温馨欢乐的相处,可一方面也害怕小孩子不懂事,知道了太多北朝的那些事情,会对外面的人乱说,从而给高澄带来绝大的麻烦。因为在他看来,只要高洋活着一日,就不会放弃追杀高澄的执念,一旦知道高澄的存在,虽千里之遥也会伸手过来谋害。

在第三天晚上,他再次站在门外,听着里面高澄给孩子讲故事的声音。起初琼儿还经常好奇地发问,可后来发问的次数越来越少,声音越来越轻微,带了明显的睡意。又过了一阵子,终于不再说话,室内也跟着安静下来,好像孩子睡着了。

兰京忍不住从门缝里窥探着,高澄侧身躺在榻上,面朝着门口,低头端详着孩子甜甜的睡容,嘴角微微翘起,噙着慈爱的微笑,这笑容淡淡的,春风一般和煦温暖。看了这笑容,本来躁动焦虑的心,也随之安宁了。

有趣的是,琼儿即使睡着了,胖乎乎的小手仍然抓在高澄的衣领上,将他的衣襟扯得半开,露出一抹白皙光洁的肌肤,在昏黄的灯光下仿佛透着玉一样的温润光泽。高澄的手轻轻捏着孩子的手,大手牵着小手,分别了太久,思念也太过绵长,即使有了这重逢的一日,牵着孩子的手,也是怎么都不觉得累,怎么也不舍得松开的。

兰京突然想到高澄这几天和他母亲的关系,真是融洽得不行。他很会说话,很会哄老太太开心,虽然不会做什么家务事更不会烧饭煮菜,但是手脚却勤快得很,学东西也很快,又非常会看别人的需要,总能恰到好处地帮上忙。

母亲对高澄那更是打心眼里地欢喜,两相对比,每每会抱怨说,如果他有高澄的一半聪明灵透,她也不会操心这么多年了。甚至还说,看高澄的言行举止,就知道他姐姐必是贤惠通达之人,若是真能给她当媳妇就好了。说着说着,又是对他好一番抱怨和责怪,怪他当初负了那么好的女人,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之前他还疑惑不解,不明白高澄以曾经的王侯权臣之尊,为何愿意纡尊降贵,亲自来伺候他的母亲,一点都看不出委屈的样子,而且还似乎很乐意。现在想来,会不会是高澄想得到他母亲的认可,慢慢地留在这里,以后好不受阻碍地和他生活在一起?

不可能,高澄明显还是恨他怨他怪他的,只不过一直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罢了,怎么可能愿意和他一起过这样的乡下生活。但是,他又希望自己想的是真的,高澄是打算留下来,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孩子。高澄应该是抛弃了在北朝的一些,现在他来到南朝,肯定是为了这个让他牵肠挂肚的孩子的。他既然来了,又这么疼爱琼儿,又怎么忍心很快离开?

犹豫良久,当兰京终于鼓起勇气,抬手想要轻叩房门的时候,门缝里的灯影晃了一下,一阵微风拂过,房门已经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他的手停滞在半空中,一时间忘记了收回,甚至忘记了尴尬,只是对着门口的高澄怔怔出神。

前几天他因为太过激动,太过自责,以至于没有好好地和高澄这样单独相对过。眼下,高澄正站在门口,一只手撑在门框,另一只手拿着外衫,对于发现他的偷窥,他似乎没有什么讶异或者不悦的表情,只是这样伫立着,静静地凝视着他,一言不语。

六年过去了,岁月没有在高澄的脸上刻下任何痕迹,他好像停留在了最美丽最绚烂的青春年华,时光也在他身上定格,不再继续了一样。一切都没变,可又好像一切都变了。如果一定说哪里变了的话,大概就是那双眼睛了吧。曾经的幼稚和戾气好像从未在里面存在过,深蓝色的眼睛仿似夜幕下汹涌澎湃的大海,蕴含了摧毁一切的力量。却偏偏无声无息,有如悄悄涨起的春潮,在暗夜里一点点升高,将他一点点淹没。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3-02-28 22:29:00 +0800 CST  
第一百二十一

高澄走了之后,兰京并没有去追,而是闭上房门,想了很久很久。他还是想不明白,高澄究竟是和他重新在一起,重新开始的好,还是和他保持距离,偶尔相见,但不会再在一起生活的好。

高澄是那么优秀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曾经拥有锦绣河山,大柄在手,叱咤风云,纵横于朝堂战场近二十年,只差一步就可以登上皇位的人。这样的一个人,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来之不易,甚至是殚精竭虑出生入死得到的。可是他为了他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亲手毁掉了这一切,放弃了这一切,孤身来到南朝,又肯与他再次相见,难道真的是想放下权势富贵,和他过着平民生活,隐居避世?真的和他在一起生活,环境落差如此之大,真的能完全适应,真的能够长久吗?

他扪心自问,当初和高澄反目决裂,无非是因为国仇家恨,和身份地位的不平等,以及高澄一厢情愿地纠缠他,或是用自己的意愿强迫他操纵他,让他忍无可忍所致。现在的他,早已经将这些恩恩怨怨放下了,再也不会对此有半点的介意和不忿。相反,他还为昔日的浅薄和冲动感到深深的悔恨,也对高澄充满了浓浓的愧疚和负罪感。

不过,这六年来,他日日夜夜都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他对高澄的感情,究竟仅仅是负罪和怜悯,还是真正的类似男女一样的情爱?以前他可以确定的是,他对高澄的外貌和身体怀有深深的迷恋,并且可以轻易为之动情。可在遭逢那样的变故,甚至在他以为是生死离别之后,他的想法彻底变了。这六年里,他每一天每一刻都无不是在想念他,回忆他,怀念他。只要想到他,就会难过,就会心痛,就会连呼吸都变得艰难,整个人都跟着精神恍惚甚至是浑浑噩噩。

爱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感受?也许真的如现在这样,看到他,就会觉得欣喜;看不到他,就会分外惦念;拥有他的时候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失去了他时就好像从此一无所有。看到他笑,他会发自内心地高兴;看到他流泪,他会同样黯然神伤——快乐着他的快乐,悲伤着他的悲伤。悲喜与共,两心相系,难道这不是真正的爱吗?

以前他伤害高澄,高澄也可以有退路,因为那时候的高澄还有着很多很多东西,以及爱他守护他的人。可现在,高澄没有了退路,在高澄的世界里,也许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除此之外,一无所有,退无可退。纵然他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给高澄幸福的人生,也不能确定今后两人会不会再遇到更加大的灾难和艰难险阻,但这一次,他真的不能再退缩,再辜负他了。

“爹,你怎么哭了?”耳畔,响起了孩子睡意惺忪的声音,小小的,还有些困惑,“娘到哪里去了,昨晚还在儿身边呢?”

说话间,胖乎乎的小手在他的脸上抹了抹,擦掉了他脸颊上凉冰冰的泪水。如果不是孩子的这个举动,他还没有注意,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泪水已然流了满脸,以至于枕头都湿透了。

琼儿见他没回答,就掀开被子坐起来了,四处张望,“娘是不是做早饭去了,儿饿了呢。”显然,他是很不希望高澄离开他的,尽管已经在怀疑这个事实了,却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确认。

兰京能感觉出,孩子已经开始懂事了,并且有自己的心思,还知道遮掩了。心中酸楚了片刻,可搂过儿子的时候,意念还是随之坚定起来了。“他现在是客,不能一直住在这里,暂时回去了。他临走前说,他还住在那里,你想他的话,就让我带着你去见他。”

琼儿一双明亮而纯净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久,好像在确定他有没有骗他。“……那儿现在就想娘了,爹能带儿去吗?”

他将儿子又朝怀里收紧了一下,将下颌抵在那柔软光滑的发丝上,尽管儿子还很小,可是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还是像极了高澄,他就没有这样漂亮的头发。“嗯,过几天再去吧,他也累了,要回去休息几天。他的身子,一直不是太好,不能累着。”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3-03-26 01:50:00 +0800 CST  

他用眼角的余光窥着高澄的神色,见对方并没有厌烦或者鄙夷的表情,索性鼓起勇气,用自己粗糙的嗓音唱着当初他们在晋阳和好时,高澄唱给他听的那首歌谣。

“郎在十层楼,女在九重阁。郎非黄鹞子,哪得云中雀?”

唱了一遍之后,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高澄,高澄怔怔地听着,并没有任何回应。他注意到,孝琼其实已经在灌木后面提好了裤子,却并没有跑回来破坏气氛,而是很有眼色地躲到了另一棵大树后,暗暗窥望着他,很是好奇。

兰京索性豁出去了,让儿子看个够。他手下拨弦不停,将这支歌谣反复唱了两遍。

唱到第三遍时,他已经很是投入,快要沉浸其中了。直到高澄走到他身后,伸手环住了他的臂膀,他这才僵住了。

高澄没有说话,轻轻地吁了口气,从他怀中取过琵琶,亲自弹拨,这是一支江南风情的曲调,轻柔温婉,仿佛江南女子以纤纤素手操弄琴弦,柔情似水,皑如山雪,皎如云月。

“思见春花月,含笑当道路。逢侬多欲擿,可怜持自误。自从别欢后,叹音不绝响。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

唱到这里,弦声顿了顿。他忍不住伸出手,从后面轻轻环住了高澄的腰身,无声喟叹,沉吟再三。可刚想说话,高澄又继续弹唱了,从春歌唱到夏歌,从夏歌唱到秋歌,“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飏。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别在三阳初,望还九秋暮。恶见东流水,终年不西顾。”

唱到这段时,曲乐缠绵婉转,说不尽的伤情诉不完的忧愁,俱化作杜鹃一般的鸣啼,在蓝天下盘旋而上,似乎连潺潺溪流都感染了这种情愫,也跟着如吟如诉。”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听到这一句,兰京心中一酸,感从中来,忍不住跟唱道:“若不信侬时,但看雪上迹。”

高澄的曲乐和吟唱并没有因为他的加入而被打乱步调,不过隐隐约约间,仿佛和他有了默契,唱和道:“炭炉却夜寒,重抱坐叠褥。与郎对华榻,弦歌秉兰烛。天寒岁欲暮,朔风舞飞雪。怀人重衾寝,故有三夏热。”

这六年来的每一个寒冬,他都是在这里,形单影只,只有这琵琶伴身,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的吗?想到他,大概心中也不会有三夏之热,只有无尽凄凉的吧。可他偏偏在唱心中的温暖,不愿意被他知道他的寒冷孤寂。也确实如此,他一直都是如此,不愿意被别人怜悯和挂心,一直都装作坚强。

修长洁白的手指,在琵琶弦间轻盈舞动,速度越来越快,曲调逐渐高亢,一重复比一重高,“何处结同心,西陵柏树下。晃荡无四壁,严霜冻杀我。未尝经辛苦,无故强相矜。欲知千里寒,但看井水冰。果欲结金兰,但看松柏林。经霜不堕地,岁寒无异心。”

兰京已经无法跟上他的音调,加之心神激荡,已只有呆呆倾听了。待到吟唱到了曲调的巅峰时,他更是模糊了思维,缥缈了视线,这一刻,仿佛江水都停止流动,仿佛盛夏雨雪,仿佛山峰无棱,天地相合,混为一体。唯有那歌声犹如天籁,直达云霄。

“适见三阳日,寒蝉已复鸣。感时为欢叹,白发绿鬓生。”

一曲终了,鹤唳长空,余音不绝。

茫茫间,时间凝固,无悲无喜,天地之间惟有眼前一人,再无有它。

而眼前之人,则放下琵琶,手指轻抚他的双唇,缓缓道:“同心偕老,至死方休,我之所愿。”


【未完待续】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3-03-26 01:50:00 +0800 CST  
第一百二十二


夕阳西下,洒落了半江殷红,浩浩荡荡向东而去,正如兰京此时的心情,满是沧桑,却有胸怀激荡。落日的余晖落在高澄的脸侧,揉碎了的金粉一般,尽管背着光,可他依然能看到,对方那明亮柔和的眼神,就如现在的夕阳一般温暖,让他想要张开双臂,将这近在咫尺的夕阳拥抱入怀。

按理说,他应该在下午时候就要带着孩子回去了,再晚就要赶夜路了。可这一次他不想离开了。他凝视着眼前的心爱之人,希望对方这一次能够真的解开心结,原谅他,接纳他,在离别了六年之后,第一次地,真真正正地好好在一起。

“今晚,今晚我……”他嗫嗫道,“能不能……”

高澄微笑着,并不接话,似乎很喜欢看他很窘迫,举手无措的样子,只是慢悠悠地等他把后半句话硬着头皮说出来。

这时候,孝琼从树后面钻了出来,揉了揉眼睛,直接就钻到了高澄的臂弯里,小脑袋撒娇一样地在他身上蹭了蹭,央求道:“娘,儿困了,儿要去睡觉,娘抱儿去睡觉好不好?”

高澄点点头。起初他很不习惯儿子对他使用这样的称谓,纠正过好几次,可孝琼一直很坚定地认为他是他的母亲,怎么也不肯更改。几次三番的,他也就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好在孩子很有眼色,从来不在祖母面前这样称呼他,只是老老实实叫舅父,他倒也还算放心。

看到儿子撒娇黏人,他心中早已柔软温暖成了一汪春水,一弯腰就将儿子小小软软的身体抱在了怀里,孝琼也顺势将脑袋依靠在了他的肩头,懒洋洋地眯缝起了眼睛,声音甜甜地说:“还有爹,儿要睡在爹和娘的中间,谁都不能走。”

高澄刚刚犹豫了一下,孝琼就很有眼色地继续央求:“娘就答应吧,儿都六岁了,从来都没和爹娘一起睡觉过,别家的孩子都笑话儿,说儿是没娘的孩子,儿是真的想爹爹和娘都在儿身边,陪着儿啊。”

这几句童言童语刚说完,兰京就是心中一酸。想到以前琼儿因为被小伙伴笑话是个没母亲的野孩子,还跟他们打架,打得鼻青脸肿衣服破烂的回来,一个人缩在被窝里悄悄哽咽的情景。那时候他真的以为高澄已经不在人世了,看到孩子想念母亲而不得,自己内疚万分,也躲在院子外头悄悄流泪。

高澄的眼神也黯了黯,伤感之色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慈和的微笑,安慰道:“放心,以后再不会这样了,咱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说罢,瞥了兰京一眼,示意他跟自己一起走,随即转身朝山洞里走去了。

此时已经是盛夏时节,白天时酷热难耐,入夜时也是格外闷热,在屋子里很难入睡。可山洞的好处,就在这时候显现出来了。即使没有冰块或者井水的降温,石室内仍然是凉爽舒适的,甚至连凉席都不需要铺,直接睡在褥子上就可以,半夜里睡着了的话,还需要盖床薄毯。自从兰京发现这里之后,来回了七八次,每次都会搬一些家具物什来,一次次蚂蚁搬家下来,原本空空荡荡的室内也渐渐充裕了,加上不再是高澄一个人,这里也多了不少人气。俩人抱着孩子一起坐在床上,在橘黄色的灯光映照下,倒也像一个温馨和美的小家了。

小孩子总是睡觉多,瞌睡来了很快就能睡着。高澄先拧了湿毛巾给儿子擦洗了手脚,然后将被褥铺设好,掀开被子,让脱了衣服的儿子光溜溜地钻了进去。孩子起初还勉强撑着眼皮,左手拉着高澄右手拉着兰京,不放心地念叨着爹娘不要再吵架怄气了,没念几句就耷拉下眼皮,迷迷糊糊地,很快入睡了。

高澄低了头,细细地打量着孝琼睡得香甜的小脸,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孩子那头柔软乌黑的发丝,轻声道:“像我……”

兰京一直屏着不敢说话,此时壮着胆子附和道:“自是极像的,我母亲也这样说,说外甥像舅,果然是真的。”

这话很简单,却逗得高澄乐了一下,“没错,还真像我这个‘舅舅’呢。”他的心情好了许多,和兰京说话也没有先前那样爱搭不理的了,“倒也怪了,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有多少像你的地方,刚生出来的时候,觉得这孩子鼻子塌眉毛淡一点也不像我,还怀疑这丑丑的孩子怎么会是我生的,还好他当时挺像你的,我这才相信崔季舒没有把孩子换掉。当时生得艰难,我还没听到孩子哭,就昏过去了,醒来之后看到他,还一度怀疑原本生下的孩子没了,他怕我伤心,临时找了个孩子来哄骗我安抚我呢。”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3-04-01 02:58:00 +0800 CST  

楼主:秋雨无声

字数:216245

发表时间:2011-04-18 15:4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3-27 14:28:47 +0800 CST

评论数:704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