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澄\/兰京】乱红


说罢,转身出去了。

这时候,先前崔季舒派出去的小厮匆匆赶回了,手里提着一个酒坛,交到他面前,“这是先前从那几个刺客的屋子里搜查出来的,几个酒碗都空了,只有这坛子里还剩下一点点。”

崔季舒伸手到坛子里面摸了摸,蘸了点残酒出来。先是细细地嗅了嗅,又用舌尖轻轻舔了舔,品着这残酒的味道。果不其然,里面有郁金香(注: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盛行,藏红花从印度传来中国,时称郁金香,有催情作用)的独特味道,虽然很淡,混合在酒香里很难让人觉察,但是身为医者,还是可以分辨出这其中添加了什么作料的。

难怪这些刺客会忘记身负的使命,脱下裤子一个一个往高澄身上爬,原来是这催情药物的作用使然,令人迷失心智,也就只能在药物的作用下胡作非为了。当然,这种药物很名贵,一般人是买不起的。显然幕后指使人是个达官贵人,才能让这些刺客们享用这等“好物”。

他吩咐小厮又打了几盆温水送来放在门口,自己来回搬了几次,用这水拧了毛巾,再次给高澄清洁身体。此时距离胎儿娩出还早着,着急也是急不来的,只能安抚着高澄,让他多休息休息,以便积蓄体力等待关键时刻的到来。

“太原公怎么还不来?”陈元康本来就受伤不轻,坚持了这么久,快要挨不住了,只得急切地打听着高洋的动向。

崔季舒摇了摇头:“刘桃枝说他只怕是来不了了,你也别指望他能来看护大王。”

陈元康沉吟了片刻,突然眉毛一挑,道:“只怕他有什么异心,会趁火打劫,只怕大王见了他会更糟,到时候你我必然被灭口。”

陈元康的话,一下子点到了他心中最为紧要的地方,联想到自己之前的调查和揣测,他也跟着悚了一下。不过,他倒也不像陈元康这样紧张,因为刘桃枝已经向他暗示过了,现在高洋不会威胁到高澄。

“你不用怕,大王似乎已经有所作为,要是出事早就出事了,不至于等到现在还毫无动静。”

这时候,刚刚捱过阵痛没多久的高澄,再次细细碎碎地呻吟起来,手扶着腰身辗转反侧,烦躁不已。睫毛间已涌现了晶莹的水色,颤了颤,就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疼,疼……腰快断了,帮帮我,求你了……”他呜咽着,断断续续地乞求道。

这一次的阵痛显然来得比之前几次要快多了。大概是催产药起了作用,阵痛密集起来。之前他还有喘息和休息的时间,可到了夕阳落山的时候,已经变成嘶哑着嗓子一次次痛苦辗转,竭力挣扎了。

崔季舒狠了狠心,又趁着他在阵痛的短暂间歇里给他灌下了一碗催产药。他实在太害怕夜长梦多了,现在外头具体是什么情形他几乎一无所知。而高澄此事又神志不清,根本无法向他打听清楚之前有过什么布置。无奈之下,只能用猛药加快产程,争取让高澄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顺利生产,这样才能松口气。

然而,在傍晚时分,高澄还有力气挣扎呼痛,可到了大约二更时分,高澄越发虚弱,再多和再猛烈的阵痛也只能让他发出若有若无的呻吟,再也无法有更大的反应了。

他又点燃了一盏灯烛,端到床前朝高澄脸上照了照。此时的高澄似乎陷入了昏迷之中,脸色蜡黄,凌乱的发丝湿漉漉地粘在额头上,人虽然没有了意识,却在一下下微微抽搐着,呼吸越发凌乱了。

“都差不多三个时辰了,怎么还是生不出来?”陈元康也早已疲惫不堪,靠着汤药的支持,睡了一阵子又忍不住爬起来,拉着高澄满是汗湿的手,哑声道。

崔季舒心中有种隐隐的不妙感,高澄虽然年轻,身体底子也不错,然而不知道是不是男子妊娠的这种特殊情况,让他在近期的情况变得颇为糟糕,不得不卧床养胎。今天不但受了伤,还遭遇了如此打击和精神上的重大刺激,只怕是心力交瘁,难以支撑下去了。他现在有神志不清糊里糊涂的,不知道有没有一种信念能让他坚持下去。如果没有的话,只怕真是很难熬了。

“我看看……”昏黄的烛光中,崔季舒为他把完脉之后,想要再去看看他身体下面的情况,然而还没等挪动,就觉得有一股温热的液体蔓延过来,将自己的裤子浸透了,黏糊糊的很难受。周围的空气里,有浓重的血腥味弥漫。伸手一摸,满手都是刺目的殷红。

他叫了一声不好,连忙端起灯烛,朝床上照了照。果然,大量血液从高澄的身体里涌出,暗红暗红的,悄无声息间已经蔓延了整个床沿,淅淅沥沥地流淌到地上,触目惊心。

陈元康也看到了,“糟了”,顺手抓起旁边的衣服揉作一团,堵在他的两腿之间,试图阻挡住失血的持续。然而这样的举动是徒劳无功的,手中的一大团衣物很快就被血浸透了,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是无济于事。

陈元康张开满是鲜血的手,抓住崔季舒的肩头摇晃着,眼睛都快急红了,“快,快给他止血,他快不行了!”

崔季舒匆匆洗了手,取了银针,一面寻找穴位针灸,一面对陈元康催促道:“要唤醒他,要是一直睡下去就没救了!”

陈元康已经怕得不行了,接连拍打着他因为大量失血而变得惨白的脸颊,连声呼唤:“大王,大王!醒来啊,别睡着了,醒醒啊!”

然而无论怎么呼唤,高澄除了急促紊乱的呼吸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回应。病急乱投医,他喊到后来,居然把高澄的小名叫了出来,“阿惠,阿惠!”

这一次终于有了作用,高澄虽然没有睁开眼睛,却歪了歪头,闷闷地呜咽了几声,好像在说什么。崔季舒凑到近前,询问:“你说什么?”

“……兄兄,兄兄唤我呢,他来接我了,要带我走……”



【未完待续】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5-15 02:04:00 +0800 CST  
崔季舒看着他的肚皮,能够隐隐看到胎儿在往下滑,几乎滑到了下腹处。忍不住伸手在上面不轻不重地按住,小心翼翼地往下推引。

推到盆骨的位置时,高澄又猛地一个挣扎,再次挺起腰身离开了床面,撑住了片刻,终于痛呼一声。随即身子跌了回来,浑身抖得厉害。

在这一瞬间,崔季舒很明显地看到,一只沾满血污的小小脚丫从他的两腿之间伸了出来。可随着他的歇气和松懈,只露出了片刻,就又缩了回去。

糟了,真的是倒胎!

最糟糕的情况果然发生了,只不过他此时已经豁出去了,连半点顾虑都来不及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索性伸手到高澄那已经松懈得差不多的关口处,硬是将胎儿已 经下来的一只脚推了回去。胎儿骤然受阻,立即有了反应,在宫内挣扎踢动起来,这无疑又给高澄带来了愈加惨烈的痛楚,令高澄嘶声惨叫,辗转身体想要翻腾,却 苦于被崔季舒按住了双手,只能用头一下下撞着后方的床栏,借此纾解已达极致的痛苦。

崔季舒几乎快要两眼充血了,在这样生死一瞬的 关头,只要保不住孩子,肯定也就跟着保不住大人了,结果自然是一尸两命。他索性豁出去了,一只手整个伸进高澄的体内,通过已经开始肿胀的甬道,一直摸到孩 子的腿脚,用力往上推。而留在外面的另一只手也不闲着,在腹壁上仔细摸索,确定了胎儿头部的位置之后,就扳着它,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往侧面顺了过去。

鲜血从他的手腕处蜿蜒而下,湿热粘滑。他紧张得汗流浃背,可手上的动作丝毫没有任何闪失和颤抖,仿佛在操作一件很娴熟的活计,用手掌在因为水肿而变得狭窄的产道里反复摸索扩充,一直伸到宫内,以至于半个下臂都没入进高澄的身体里。

终于,他摸到了胎儿的臀部,用掌心牢牢托住,咬着牙使尽全力朝上方托举。

“呀,不要,不要!”高澄实在受不了这地狱般的折磨,腹中被翻江倒海一般的剧痛侵袭着,他再也无法忍耐,竟然猛力从床上坐起,死死拉住他伸入自己下面的那只手,竭尽全力想把它拽出来,以免它带给他用无休止的惨痛折磨。

随着他的动作,腹压也随之增大,好不容易被托举回去了几寸的胎儿,再次顺着这个力道下降了。隔着肚皮,甚至能看到胎儿慢慢向底部滑落。

崔季舒急得眼睛都快要冒血了,想要用留在外面的手将高澄按倒。可高澄此时已经爆发出惊人的气力,只是一味死死扯着他的手,癫狂一般地挣扎着,让他根本无法达到目的。

忍不住地,他大吼起来:“躺下,不想死就给我躺下,再这样,孩子就要闷死在里头了!”


【未完待续】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5-20 05:13:00 +0800 CST  
九十八


眼见如此,崔季舒心中慌了一下,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亲手为别人接生,没有任何经验。看到出血这么多,生怕是产后大出血,连忙将新生儿放在地毯上,俯身去检查高澄的状况。

大致检查了一番之后,他稍稍松了口气,因为看起来这并非是胞宫内的大量出血,而是刚才胎儿娩出的那一瞬间撑破撕裂了**处原本的伤口,导致血流不止的。他赶紧取了现成的针线,趁着这里还是松弛的状态,里里外外地缝了几十针,果然,出血渐渐止住了。

大概是感觉到了这种持续不断的尖锐疼痛,昏迷中的高澄随着每一次针尖穿过血肉牵扯到伤口的动作,都会不由自主地颤一颤,下意识地发出模模糊糊的呻吟声,人却始终没有醒来。显然是持续了将近八个时辰的漫长产程消耗了他太多体力,加上原本就有伤,无疑是雪上加霜,因此在胎儿娩出的那一刻,他不用再强打精神坚持,只稍稍一放松,便虚脱了过去。

幸亏崔季舒早有预见,已经提前吩咐外头的人煮好了参汤,去院子门口招呼了一声。没多久,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就送来了。他不敢让任何外人进来目睹这个场面,所以一切只能亲力亲为。

在服侍着高澄喝下参汤之后,崔季舒摸了摸他的手脚,隐隐恢复了一些温度。接着小心翼翼地将连接新生儿的脐带用线绳扎好,再用剪刀剪断。一股紫红的脐血流出之后,再没有新鲜的血液出来,看来没什么问题了,这才草草洗净了孩子身上的血污,脱下自己的外衣把这个小小的新生儿包裹起来,以免他着凉生病。

望着窗外的明媚晨光,他长长地吁了口气。这一夜的折腾终于有了结果,还是个比预想的还要好的结果,也总算是老天庇佑,也是高澄命不该绝吧。

精神亢奋了一整夜,现在差不多大功告成,只稍稍一松懈,整个人就疲劳困顿不堪了。崔季舒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昏昏沉沉的高澄拖回床上。看着他那张蜡黄的脸,几乎苍白的唇,以及被折磨到满目疮痍,残破不堪的身体,他的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忍不住俯身下来,轻轻抱住了他,用自己的脸颊贴着他的脸颊,好像只要这样,他就能将自己的体温过到他凉冰冰的脸上一样。

经过一个严冬的残酷考验,再伤痕累累的生命只要一息尚存,在春天到来的之后,就可以复苏了。他愿意化作这缕春风,环绕在他的周围,无声无息地拥抱着他,给他温暖和生存下去的力量,只希望他能像万物勃发的所有生命一样,重新振作,不要再自毁下去了。

只要能挺过这一关,以后什么都好说。在发生这件事之前,他痛恨兰京,为高澄的安危忧心不已,可现在事情真正发生了,又即将过去了,似乎也没有想象中得那般可怕,更不是灭顶之灾。也许经过这一劫难,高澄也应该想开了看开了,知道如何取舍了。心中的那个魔障,应该可以就此破除了吧。

怔怔然之间,不知道过了多久,被衣衫包裹着躺在旁边的新生儿,再次啼哭起来。这次哭声比刚出生时大了不少,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涨得通红,哭得皱皱的。他生怕孩子的哭声太大被院子外面的人听到了,赶忙起身,抱住孩子拍抚哄慰。

可孩子并没有停止啼哭,反而在他的臂弯里烦躁不已地挣扎起来。他这才想到,这个初生的小家伙应该是饿了,落地之后也有一会儿了,一口奶都没有吃到,难怪会哭闹了。孩子需要个乳母,这个之前高澄也有所准备,在东柏堂之外的一处隐秘宅子里。只不过这一次事发突然完全没有料到,现在他不可能抱着这个孩子出去,也没办法将乳母接进来,这着实令他犯难了。

崔季舒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正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高澄突然动了动身子,轻轻地呻吟了几声,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腹部,两腿之间又有一点血污流淌出来。

他这才想起,还有胎盘没有出来。以前徐之才跟他说过,妇人分娩之后约小半个时辰时,会再次腹痛,然后娩下胎盘。如果不顺利的话,可以把孩子送去产妇怀中喂奶,这样可以促进宫缩,让胎盘自然剥落产出。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5-31 19:27:00 +0800 CST  

他也顾不得疑虑太多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就算没奶好歹也是个慰藉,只要暂时不哭就行了。于是他将包裹在孩子身上的衣衫解开,让孩子趴在高澄的胸腹之间。果然,即使没有睁开眼睛,可孩子还是好像可以凭借天生的直觉找到位置。两手挥舞了一阵,就找准了位置,随即自然而然地趴到上面去吸吮。虽然前面几次试探都失败了,可在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终于含住了。

崔季舒瞪大眼睛瞧着,如果说不信,他现在没有什么可以不信的了,因为眼见为实。不过这个心灵上的刺激倒也不像以前那么大了,其实想想也可以理解,既然能生孩子,那么有奶水也不奇怪。

比起分娩前,他胸前的小小乳粒虽然胀大了一些,可孩子想要牢牢吸吮住还是很费力的。可小家伙虽未足月,却能看出身体健壮很有活力,卯足力气紧紧含住之后,就开始吧嗒吧嗒地吸吮起来。起初还没有吸到任何东西,后来明显能听到大口大口下咽的声音,看起来好像还吃得蛮香的。

崔季舒还是有些狐疑,又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另一侧,果然,从红肿胀大的**中沁出了一点姜黄色的乳汁,这次他不得不信了。

小家伙的吃饭问题解决了,他算是长出了一大口气。过了没多久,高澄再次呻吟起来,只不过现在的痛苦比起先前小了不少,虽然仍昏迷着,却颇为顺利地将胎盘娩了出来。

崔季舒将它包裹起来藏进医药箱里,好带出去以免被人发现。又扯下一块帷幔叠好铺在高澄身下来接血污,开始用尽量轻柔的动作给他按肚子,好让里面的残血尽量排干净一点。

不知道是痛的,还是因为感觉到了孩子的吸吮,高澄微微睁开了眼睛,虽然没有什么神采,不过他应该发现了正趴在他胸前吃奶的新生儿。只见他慢慢抬起双手,轻轻扶住了身上的这个小家伙,好像生怕他掉下来一样。

崔季舒看他醒来了,就赶紧报喜:“大王放心,是个小郎君,现在很好,和其他孩子没有两样。”

高澄没有任何回答,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话,眼中仍然没有任何神采,只是神情恍惚了片刻,就又睡过去了。

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斛律光来探视了几次,唐邕也来过。幸好刚出生的婴儿每天除了吃奶,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觉。他们每次来时都赶上孩子在睡觉,崔季舒把他放在隔壁的房间里藏着,倒也没有露陷。他们见高澄一直没有醒转,只道他受伤不轻,各自忧虑不已。崔季舒只能一面尽量将谎话扯圆,一面暗暗祈祷高澄尽早恢复清醒,以打消众人的顾虑。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休息和睡眠,陈元康醒来了,也渐渐恢复了些体力,伤口也没有恶化,人的精神还可以。一听说孩子生下来了,他也是大喜过望,好像他是孩子的生父一样,叫崔季舒赶紧把孩子抱过来给他看看。

崔季舒困得不行了,因为他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抱着孩子去吃奶一次,也只有在这个间隙里才能偷懒打个盹,每次孩子一饿了一开始啼哭,他又骤然惊醒。不但要照顾孩子,还要照顾大人,本来应该是下人干的活,清理擦洗之类的杂活现在都是他一个人干,加上伺候汤药,幸亏他身强力壮,否则早就累趴下了。

烛光下,陈元康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远远地看到他将孩子抱来,就满脸春风地张开双臂,满眼都是慈爱,“来来来,快给我抱抱。”

经过一天的时间,本来出生时候周身粉红的肤色渐渐变得洁白,皱巴巴的皮肤也逐渐光滑细嫩,小家伙比早上时候耐看了不少,此时正攥着两只肉乎乎的小拳头高举在脑袋两边,甜甜地睡着。崔季舒将怀里的襁褓小心翼翼地放进他的臂弯里,还不放心地叮嘱:“你可小心着点,别把孩子的脖子窝到了。”

陈元康道:“我有几个孩子了,还会不知道这些?”说罢,抱着怀里的孩子,先是亲了两口,接着抬起头,借着烛光细细打量着小婴儿的面孔,笑道:“别说,一看就知道是谁的孩子,这额头,这下巴,没有一个地方不像阿惠的。”

他显然太高兴了,以至于忘记了上下级之间的称呼,态度之亲昵,倒好像他才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一样。

接着,他又摸了摸孩子乌黑柔软的胎发,“连头发也像。才一落地就有这么多的头发,可是少见呢。”

因为新生儿的面孔还没有长开,倒也看不出五官哪里和父母相似。不过陈元康这么一说,崔季舒再打量孩子的面孔,也觉得有那么几分神似。

只不过,他更觉得孩子的眉目间似乎有几分兰京的影子。兰京虽不是美男子,却也是清俊出挑的长相,这个孩子算是取了他和高澄在相貌间的优点,长得比一般的新生儿好看不少。

可是只要一想到兰京这个人,他就觉得一颗心沉入了谷底,情绪也沮丧起来。显然,麻烦并没有因为孩子的出生而结束,兴许还会带来新的麻烦。

其实,只要高澄一句话,就可以把兰京秘密解决掉,完全不留任何后患。将来也不会有人知道这是兰京的儿子,而这个孩子长大了也只会以为自己的父亲是高澄。因为高澄早有准备,早在四个月前就另外准备了宅子,在里面养了一个从外地挑选来的,月份比他晚一个月的孕妇,假装是他养在那里的外妇。等这边孩子生下来,就可以派人将她秘密送回去,这样就可以对外谎称是她生下孩子之后死掉了,于是高澄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孩子抱回来亲自抚养了。

可问题就是,高澄能否回忆起先前兰京对他做过的那些恶事?要是回忆起来,他真的能狠心下令处死兰京吗?兰京不死,只怕后患无穷。


【未完待续】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5-31 19:27:00 +0800 CST  

“都一天了,怎么还不醒啊,会不会有事呢?”

崔季舒一手扶着孩子,腾出另一只手拉过高澄的手,在腕脉处搭了一会儿,回答:“不会有大事,只是先前受伤失血不少,后来又消耗太大力气,元气受损,一时半会儿恢复不过来,实在太虚了。”

说罢,他又想到了先前的烦恼,忍不住恨声道:“那兰贼委实可恨,这一次决不能轻饶了他!”

陈元康摇了摇头,道:“你先别急,大王清醒之后,自然知道如何处置。”

“只怕难啊,看情形,好像大王已不记得先前发生了什么,若是再要去亲近此人,只怕后患无穷。大王性子又一贯倔强,认准了的事情谁劝说都没用。我看不如趁着他还没醒,就在饮食里下点料,把那贼子做掉算了。等他问起,就推说是刑讯致死,他也就死心了。”崔季舒恶狠狠地盘算着。

陈元康沉吟了良久,方才说道:“不可,此事还是要大王亲自处置才好,你我外人,还是不要擅自做主了。”

“可……”

他才要争辩,陈元康就打断了他的话,回忆道:“先王在世时,曾对我讲过,大将军幼时学说话特别早,心思特别灵透,学什么会什么,远胜过同龄的孩童,聪慧到叫他惊奇。不但如此,性子还是很倔的,学走路时候磕磕绊绊的没少跌倒,要是寻常孩童早就哭着求大人抱了,可他不会,不但要自己爬起来,还会咯咯地笑,就算手上膝上擦破了也不哭。”

崔季舒不明白他回忆这些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能耐心地听他解释。

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继续道:“三岁看到老,一个人的性子是改不了的。你要是杀了兰京,只怕他反而会觉得对不起兰京,以后一直不能释怀,郁郁地伤了精神伤了身子。必须他自己想明白了想透了,由他自己做主,这才能做到真正的了断。”

崔季舒虽不完全认同他的看法,但是要真的擅自动手杀了兰京,毕竟还是怕高澄日后会追究,自己的身家性命才是更要紧的。因此,他只得点了点头,“但愿大将军经过此事,能真正想开些。”

陈元康换了个话题,问:“太原公到底哪里去了,这一天来就没有任何动静,也一次都没有露脸吗?”

“我问过斛律明月了,他说太原公是被大将军派出去公干了,因为是急事所以没有提前说。”接着,他又小声嘀咕道,“我看有鬼,昨天早上朝贺时,大将军还没提此事,在止车门口还问太原公要不要一起走,丝毫没看出要派他出去的意思。”

“斛律明月被大将军突然调回来了,可见太原公这个京畿大都督,是要干不下去了。这是他们兄弟间的事情,你我管不了,只是眼下的大局,还需要人主持,眼看着没个十天半个月的,大将军是好不起来的。”

崔季舒瞥了一眼气色仍然很差的高澄,下意识地回答:“月子肯定要坐的,否则落下一身的毛病,日后吃苦的时候肯定不少。”说到这里心里有点好笑,不过这样很不妥,只好硬生生地将笑意压了下去。

断断续续地打了几次瞌睡,到了清晨时分,他再次给高澄按压腹部,帮他排除体里积蓄的恶露。显然每一次按压还是痛的,随着他的每一下动作,高澄的身子都要随着微微抽搐一下。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当他将一堆染血的棉絮收集起来丢掉之后,再转身时,高澄已经睁开了眼睛。

“呀,你醒了?”他顾不得洗手,就赶忙坐在床沿上,观察着高澄的表现。

高澄的神色有些恍惚淡漠,眼神也是飘忽渺然的,听到他的话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怔怔地望着上方的虚空,好像神智仍未恢复一样。

崔季舒等了一会儿,眼看着暂时也等不出什么结果,只得无声地叹了口气,取了新的棉絮给他垫在身下。

因为这是一个分开双腿的动作,高澄突然浑身一颤,旋即并拢双腿,撑着身子想要坐起。可他实在太虚弱了,刚刚坐了一半就撑不住倒下了。即便如此,他仍极力蜷缩起身体朝床角里躲避着,眼中满是惊惶,活像受了惊吓的小鹿。

“不要,不要过来!”

崔季舒知道他这是把自己当成了那些穷凶极恶的暴徒,仍然惊魂未定。心中虽然很失望,但仍然努力做出笑容,让初晨的阳光照耀在自己脸上,好让他能看清楚一些。

“大王不必担心,是下官,崔季舒,不是别人。”

高澄先是紧紧地攥着被角,连自己的肩头也严严实实地遮掩着,好像这样就可以躲避得了任何伤害一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过了好久,警备和紧张之色渐渐淡了些,方才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崔季舒见他认出了自己,刚刚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却看到他松开了裹在身上的被子,双手摸了摸虽未平复,却着实小了一大圈的肚子,再次慌张了:“孩子,孩子呢,我的孩子怎么不见了,哪里去了,是不是,是不是……”

他颤得很厉害,眼圈红了,泪水涟涟,情绪仍旧沉浸在极度的狂乱惊惧之中:“孩子怎么没了?我记得先前肚子疼得很厉害,我实在受不了,可那些人,不,那些畜生还……我喘不过气来,想吐,难受……后来,后来呢,我的孩子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未完待续】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6-04 20:15:00 +0800 CST  
足足六个章节没有人回帖了,难道没人在看吗?好寂寞啊,好像就是一个人写给自己看的一样,郁闷。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6-04 20:17:00 +0800 CST  
受君生子嘛,谁叫他老是被人推倒的货呢?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6-05 14:39:00 +0800 CST  
没办法,我喜欢他当受君的文嘛。不过他当攻的文也写过,《刺心》就是了。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6-05 16:41:00 +0800 CST  
一百


崔季舒本想立即把孩子抱来给他看,不过看他现在情绪如此激动,生怕他见了孩子之后会不会做出什么叫人意想不到的举动,或者一个失手把孩子摔了。刚出生的孩子极度脆弱,可是丝毫都闪失不得的。

因此,他在床沿上坐下,拉过高澄那双结满血痂的手,用尽量柔和的目光看着高澄的眼睛,问道:“大王真不记得先前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孩子哪里去了么?”

高澄皱着眉,冥思苦想了很久,还是摇了摇头,既烦躁又焦虑,“没有,没有,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些人没有来过,我什么都没看到,你也没看到,不会有人知道的……”

他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着,眼圈泛红,晶莹的泪水簌簌而下,早已把胸前的衣襟打湿。他紧紧抓着崔季舒的手,追问道:“是不是这样,你什么都没看到,别人也没看到,没有一个人呢知道?”

崔季舒此时的心情糟透了。他知道昨天的那件事对高澄的刺激太大了,让原本就已经脆弱到不堪一击的精神状态愈加恶化,以至于到了彻底崩溃的地步。可他原本想着,生过孩子之后,高澄会有相应的好转,可现在看来,似乎是精神错乱,真的糊涂了。

如果这一次再也不能清醒,再也不能恢复神智,彻底成了个废人,那高家怎么办,这个国家怎么办?要是给外面的人知道了,岂不是要天下大乱?只怕顷刻就是灭顶之灾。

他急得手心里满是冷汗,可即便如此,他仍旧强作镇定,让自己的脸上挤出微笑,柔声道:“没事没事,我什么都没看到。昨天的确有几个逆贼作乱,不过这些贼子全死光了,一个都没剩。”

“真的全死了,你没骗我?”

崔季舒点点头,用极肯定的语气回答:“当然全死了,斛律都督赶来之后,他们已经自相残杀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两个也受了重伤,没到夜里就全死了。”他违心地说了个谎,因为以高澄现在这般惊弓之鸟的情形,要是认为还有人知道他的不堪遭遇,只怕会更加狂乱。

高澄低下头想了想,眼中狐疑之色更浓,甚至对他也充满了警惕,“不可能,你骗我。我先前睡着的时候,就老是听到那些人在说话,在笑,好像就在我跟前。我想起来杀了他们,可我怎么也动不了……不行,他们肯定就藏在这附近,我得把他们一个个找出来,全杀了,全杀了才行!”

说话间,他撑着残破而笨重的身体,很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想要下地去寻找那些他臆想中的歹人,那些令他充满噩梦的恶魔。

“哎,别,你的伤还没好……”崔季舒刚刚张开手想要阻挡,他却因为行动的不注意而牵扯到了尚未愈合的伤口,嘶嘶地抽了口冷气,身体就瘫软下来。他伸手到自己的身后摸了摸,再举到眼前看时,手指上已然沾了血污。

“孩子呢,孩子呢?他是不是没有了,是不是没有了?”他再度狂躁起来,低头看着自己明显小了一圈的肚子,又惊恐不堪地盯着身下那些满是血渍的棉絮,浑身战栗,喃喃道:“哪里去了,哪里去了……”

崔季舒实在是想不出任何办法能让他安静下来了,他显然完全不记得先前的分娩过程,以及孩子出生的情形了。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冒险一试。他起身去内室里抱出了正在睡觉的孩子,走到床前,弯了腰,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里的那张小小面孔展露出来,给他看。

“别急,你看,孩子好好的,没有任何危险。”

高澄看到他怀里的小婴儿时,有点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瞧了一眼,仍旧狐疑:“这真是我的孩子?”

崔季舒苦笑道:“下官不敢欺瞒大王,更不敢抱他人的孩子来冒充。”

他眼中的疑云渐渐消散了,试探性地伸出手,用还算完好的指腹轻轻地碰了一下那张胖乎乎、粉嫩嫩,像极了小包子的面孔。

孩子没有觉察,还在甜甜地睡着。柔柔嫩嫩的肌肤在晨曦中泛着羊脂玉一般温润柔和的光泽,薄薄的嘴唇红润润的,在睡梦中还下意识地抿动着,好像还在贪恋乳汁的芳香。双眼皮的形状很美,睫毛虽然和其他初生婴儿一样疏淡,长度却颇为可观。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6-13 05:28:00 +0800 CST  

果然,在窒息的痛苦中又挣扎了不久,高澄渐渐不动了,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了。

他生怕把高澄给捂死了,赶忙松了手,将瘫软在地上的高澄抱在怀里。此时周围的地面上已经满是凌乱不堪的血痕,他掀开他身上的亵衣,朝仍然微微凸起的肚腹上一看,果然,原来那道还没有彻底痊愈的刀伤,现在又被划开了。虽然划得不算很深,但是东一道西一道的,狰狞血腥的伤口凌乱分布,深浅不一,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这样伤害自己。

他将自己的衣袖撕扯下一片,捂在高澄的肚子上。

伤口被触碰的疼痛,让一度被闷晕过去的高澄颤了颤,随即急促地喘息起来。崔季舒连忙将他抱紧,生怕他再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举动来。

喘息之间,伴随着破碎的呻吟和哀求:“把孩子,还给我,还给我……”

崔季舒见他的眼睛并没有睁开,知道他的神智还未恢复,于是低下头,用自己的脸颊在他的额头上轻轻蹭了一下,宽慰道:“别急,陈长猷抱他去换尿布了,过一会儿就还回来了,谁也不会把小郎君抱走的。”

高澄好像不像刚才那样情绪激烈了,只是将双手移到腹部,试图揭开盖在伤口上的布。

“别碰,再这么胡闹,会死人的!”崔季舒这次终于忍不住呵斥了一声。

他愣了愣,终于睁开了泪汪汪的眼睛,呆呆傻傻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才为自己解释道:“他,他先前来过,想趁我睡着的时候,把孩子抱走。”

“是谁?”

高澄并没有直接说出那人的名字,眼中泛出了一丝恐慌:“我跑去追,想把孩子要回来。可他说,我是男人不会生孩子,这孩子肯定是我抱来糊弄他的,他要把孩子扔出去……后来他又说,就算是我生的,这也不是他的种,肯定是个野种,不是天子的,就是我弟弟的,他要杀了这个野种……”

说到这里,他的喘息再度急促起来,整个人都在崔季舒的怀里瑟瑟发抖,很害怕很害怕,怕到不行,“我真怕他会杀了琼儿,就把琼儿拼死抢回来。可我跑到哪里,他都要追到哪里,还拿着刀子要杀了我们。我实在找不到地方把琼儿藏起来,钻到床下,他还来掀床,我怕死了……只有我的肚子是安全的,我要把琼儿藏在这里,不让他再出来,省得他再像他那个哥哥一样,变成一滩血,没了……”

崔季舒心中快要恨极,却不敢再刺激到精神极度糟糕的高澄,只得哄着他,“别犯傻了,你以为说放回去就能真的放回去吗?你只是做了个恶梦,这里别说人,就算一只鸟也别想飞进来,不用怕。”

高澄惊魂未定,仍旧摸着肚子,很执拗地坚持着自己的看法:“他肯定来过。就算现在没来,以后也会来。我想来想去,只有把孩子藏在这里,他才找不到,我才放心。”

崔季舒终于忍不住把他憋了好久的话说了出来:“你还像个男人吗?只知道藏着躲着,你怕他做什么,现在你就下令杀了他,一了百了。”

他愣了一下,问道:“他又没有罪,为什么要杀他?”

“可他明明来杀你了!”崔季舒忍无可忍,低吼起来。要是平时,他绝对不敢这样对高澄说话,可现在高澄明显精神不正常,过后也未必记得,所以他也就无所顾忌了。

高澄想了又想,又摇了摇头:“你骗我,根本没有这回事。”

“我绝对没有胡说,不但我看到了,陈长猷也看到了,还有你的侍卫,他们都看到了,不信你可以叫他们出来问话。”

高澄仍然不肯相信他的说法:“我知道你们个个都讨厌他,憎恶他,经常撺掇我杀他。所以才编这样的谎话,骗我杀他。”

“他对你这么坏,你为什么还容忍他,不杀他?”连日来的担惊受怕,睡眠匮乏,情绪早已非常恶劣,现在见高澄完全想不起兰京恶行的样子,崔季舒格外地暴躁了。

高澄并没有因为他的恶声恶气而被激怒,而是默然了。过了很久,方才叹息道:“他本可以回故国的,可为了和我在一起,他还是从船上跳到河里,朝我游回来。他对我一片真心,我又可背信弃义,取他性命?”

崔季舒见他丝毫没有找回记忆的迹象,感觉再这样下去,他没事,自己反而要活活气死了。只得恶狠狠地咽下这口气,假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将高澄哄到床上。又在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给他针灸了几个穴位。没多久,他就昏昏入睡了。

黎明时分,好不容易才找个空子打个瞌睡的崔季舒和陈元康先后被婴孩的啼哭声吵醒了。看起来孩子是饿了,就抱着他去找高澄喂奶。

然而,床上再次空空荡荡的,人迹全无了。

两人原本松懈下来的神经立即绷紧了,在几个房间里四处寻找,都不见他的踪影。直到去了院子里,他们这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池子里,此时正倚靠着大理石池壁静静坐着,几乎全身都浸泡在冰冷的池水里,脸上和身上蜡白蜡白的,半点也不像个活人了。


【未完待续】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6-25 08:31:00 +0800 CST  
一百零二


崔季舒还以为他是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又或者是大清早的时候再次发疯,浑浑噩噩间掉到了池子里爬不上来。于是他顾不得多想,直接跳到齐腰深的池子里,将几乎整个人都快滑落下去的高澄用力托举起来。后者好像不省人事了,浑身沉甸甸的,他一个人根本无法将他从池子里捞出来。

“快,我顶不住了!”

他刚刚急迫地叫喊一声,伤势未愈的陈元康已经蹲在池边,奋力接住了高澄,两人一个在下面顶一个在上面拉,总算是把人拉上了岸。

高澄仰躺在岸边,单薄的衣衫浸透了池水,紧紧包裹缠绕在仍旧臃肿的身躯上,湿漉漉的长发凌乱不堪,人也不知道已经泡了多久的冷水,全身都惨白浮肿,冷得好像块冰坨。

“大王,大王,醒醒啊!”陈元康以为他溺水了,吓得不行,只能拼命摇晃着他。

崔季舒比他要冷静许多了,很快注意到,高澄的胸口还是微微起伏的,显然还有救。于是他一把拉开碍事的陈元康,三下五除二就将高澄身上湿透了的衣衫解开了,同时按压他的腹部,想把喝下去的水挤压出来。

谁知道刚刚用力一按,高澄就猛地一个痉挛,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双手。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按压的时候,高澄已经痛得蜷缩起身体,双腿颤抖了一阵,身下已经血红了一片。

“别碰了,你没看到他疼得不行吗?”看到血,还有腹部那些被池水泡得发白的伤口,陈元康就心痛不已,急忙伸手阻止。

两人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弄回屋里,叫人烧了热姜汤送来喂下,过了许久,高澄的脸上才稍微恢复了一点温度。他颤抖着睫毛,却并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双手捂着小腹,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陈元康对他的这番折腾非常生气,看到他似乎不会有性命之忧了,忍不住“咳”了一声,责备道:“你怎么这么傻,你跳池子干嘛,寻死吗?”

他慢慢睁开满是晶莹的眼睛,眼中没有任何神采,仍然是迷蒙和恍惚。他好像努力地想了想,这才回答,“我没有想不开,我是太脏了,想去洗干净……”

崔季舒还以为他是黎明时又出了不少恶露,不想惊动他们两个,这才私自去池子里沐浴的,“你怎么不叫我,我给你擦擦就干净了啊。早上这么凉,水那么冰,你这才生完两天就下去泡,会落下大病的。”

他摇了摇头,喃喃地念叨着:“那么多人,弄得我浑身脏污,里里外外都脏透了。我喝水有那个味道,吃药有那个味道,躺在那里也能闻到,做梦都能闻到……我想吐,也吐不出来。我就想到水里去泡上几天,里里外外洗上几百遍,把皮洗掉了,也许就能干净了……”

陈元康屏了好久,再也屏不住了,哽咽出声,“胡说,你从来就不脏,根本就没有脏过。”

“你骗我,”高澄的唇角努力牵扯着,做出了一个苦笑,“我想起来了,当时有五六个贼人,他们糟践我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他瞧见了。”

崔季舒心中一喜,心想这下总算想起兰京行刺的过程了,大概这样就能彻底死心了吧。

然而,还没等他追问,高澄就继续说道:“他原来说我脏,说我和好几个男人睡过,孩子也不是他的,是真的在冤枉我。可现在,我真的这样了,他亲眼看到了,我一点也不冤枉。以后,他肯定彻底嫌弃我了……”

看着他说话时候那痴痴呆呆的神情,崔季舒好不容易才松下的一口气再次提了回来,只觉得气噎塞胸,恨不得给他几巴掌——当然,如果这样真能把他打醒的话,他也就干脆豁出去了。可他怕这样不但没能治好他的疯病,反而刺激了他叫他疯得更厉害了,那该怎么办?

烦恼不堪之下,他再也不想管这个烂摊子了,一转身就出门去了。期间陈元康派人来叫了他几次,他都没有理睬。可到了傍晚又实在放心不下,忍不住又回来看看。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7-06 02:03:00 +0800 CST  

陈元康的眼皮明显红肿了,不知道哭了多久才变成这样。看到他进来,很疲惫地抬起头,哑声道:“你赶紧去瞧瞧吧,发高烧了。”

崔季舒来到榻前伸手一摸,果然,高澄的额头已经滚烫滚烫的了。更奇怪的是,身上散发出一股浓重的异味,以至于他一进屋子就闻到了,难道是伤口浸水之后恶化发炎了?

他赶忙掀开他的衣襟,朝里面看了看,没有处理过的伤口果然红肿渗水了。可这气味却不是伤口所发出的。

“你没给他擦下面换纱布?”按理说不至于啊,也就是隔了七八个时辰而已,他一面问,一面很疑惑地伸手到高澄的身下摸了摸。触手所及,是一片温热粘滑,拉出纱布一看,只见上面血色暗黑,还隐隐透着脓迹。随着这个动作,异味扑鼻而来,很是浓重。

“换了,可每换上一块,要不了多久就湿透了……一开始他还能说疯话,说胡话,念着兰贼的名字,到后来就烧得迷糊了。”

“怎么不早点叫我?”崔季舒扔下手里的脏纱布,气得双手发抖。看这情形,似乎是产后热。妇人得了这个病,十有六七保不住性命,更何况高澄之前还受过伤,元气大损,如今更是雪上加霜。

陈元康愠怒道:“我叫人去找了你几次,你都不来,他要真的有事,我就,我就……”说到一半,就气得呛咳起来。

崔季舒顾不得再和他怄气,匆匆号了脉象,开了一副清热解毒,凉血化瘀的药,叫人去抓药煎好了送来。服侍着高澄喝下,然后心急火燎地守在旁边。

然而到了第二天,第三天,高澄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继续恶化了。高热寒战反反复复,整个人烦躁不已,老是喊着口渴,喝多少水都没用。恶露从淤血转化为脓液,越出越多,到后来已经腹痛难忍,呻吟不止的地步。

崔季舒急的团团转,看来凭他的医术,只怕是再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了。按照医书上的说法,这个病短则三五日,长则十日,若是不见好转持续严重,就会死人了。

随着日子的推延,登门来探视却被阻在门外的亲贵大臣越来越多,人心也开始惶惶了,甚至有人怀疑高澄已经死了,只是他们这两人躲在里面秘不发丧,不知道准备搞什么阴谋。这怀疑一生出,立即如谣言一般长了翅膀飞遍了狐疑的人群,已经开始有人气势汹汹地扬言,他们再继续隐瞒真相,等他们一出来就将他们剥皮拆骨。

眼见着就要压不住阵脚了,崔季舒终于想出了个豁出去的办法。他先让高隆之等三位朝廷重臣去探望了一下高澄,他们见高澄还活着,虽然看起来没有伤到要害,却仍是伤势颇重的样子,也各自焦虑不已,问崔季舒要怎么才好。崔季舒叹气说如今只有当世名医徐之才能治了,需要马上下调令将在外省公干的徐之才紧急调回,否则大王只怕要性命不保。

这些人本来不怎么喜欢高澄,因为高澄当初少年辅政,严峻刑罚、整饬吏治,没少惩治过他们。然而高澄这些年来办的事的确叫他们心服口服,这两年来也逐一恢复了他们一度被罢免的职位官爵,那口气也就消除了。眼下一国重任都在他一人身上,他一旦不治,高家再无人为继,只怕到时候会内乱一起作乱,天都会塌下来,他们的富贵就更无法保障了。

因此,在连夜商议之后,天一亮,他们立即派出了最快的驿使,去千里外的青州急调徐之才回京。

等了一天,两天,三天……一直到第五天,徐之才还没有赶回来,计算一下路程,估计明天能到就不错了。可问题是,病情持续严重的高澄,已经差不多到了病危的状态,崔季舒几乎每天都守在榻前,时时刻刻都观察着他的情况和反应。就算夜里实在捱不过睡着了,他也是没法安眠,心里头总是担惊受怕,生怕自己一觉醒来,病榻上的这个人,已经悄无声息地凉了。

不但在生产的时候被撕裂的地方肿胀溃烂了,连身上的各处伤口也逐一恶化溃烂,身上的衣裳都没法穿了,只要脓血浸透了干涸了,再揭开时候就会把疮疤揭开,鲜血淋漓。实在没办法,他只能用纱布蘸了药粉盖在上面,不再给他穿衣。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7-06 02:03:00 +0800 CST  
一百零三


尽管脑子里满是胡思乱想和最可怕的猜测,可他并没有违背高澄的意愿,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内室,等出来时,臂弯里已经多了一个襁褓。

由于没有了正常的奶水哺育,又没办法将乳母偷偷弄进来,孩子饿的啼哭不止,后来他出于无奈只好用酪浆喂养孩子。大概是味道和母乳的差异太大,孩子吃得很不适应,这两天还吐奶和拉肚子,也就完全不像刚出生那几天时健康茁壮了。

“……好像瘦了啊,抱近点,让我瞧瞧。”

高澄已经到了极度虚弱的地步,连自己坐起来都不能了。见了他怀里的小婴儿,脸上总算有了点难得的笑容,眼睛里也有了些许光彩,他挣扎着坐起一半,最终还是支撑不住,颓然倒下了。即使这样一个平日里再简单不过的动作,此时也令他满头是汗,喘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崔季舒在榻前跪了下来,将襁褓放在榻沿上,尽量放到他可以伸手够到的范围之内。

这么小的婴儿,理应是不认人的,更没有什么记忆。然而似乎是血脉相连的天性使然,懵懵懂懂的孩子好像有了感应,知道身边的是他最亲的人,于是张开两只胖乎乎的小手,咿咿哦哦地呢喃着任何人都听不懂的话,吭哧吭哧地试图抓住这个近在咫尺的人。

面对孩子迫切的需要和纯真而期待的眼神,高澄看了又看,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抑制不住对孩子的思念和爱怜,缓缓地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孩子柔柔嫩嫩的小脸儿,即便动作已经缓和如春风,却仍像是害怕会吹落叶面上的露珠一样,极度小心。

小婴儿哪里懂得他的心思,见他的手指凑近,便一把抓住,朝嘴里塞去,显然是想要吸吮。

原本神态安详的高澄脸色大变,急忙将手缩了回来。因为他指尖上的伤口也开始溃烂了,甚至渗出了点点脓液,这是万万不能给孩子沾到的。

孩子抓了个空,顿时受了委屈,不由得小嘴一瘪,奶声奶气地啼哭起来。同时还不甘心地继续伸手来抓,非要吸到父亲的指尖不可。

见状,崔季舒赶忙将孩子抱开了,以免他再沾到高澄身上的病气。可小小婴孩哪里能体会大人的苦心,一被强行分开,就竭力挣扎蹬踢不已,哭声也越来越大,原本白净的小脸也很快哭得通红。

他的哭声揪着高澄的心,让高澄本能地挪动着身体,极力朝他伸出手,想要抱住他,哄慰他,生怕他受到哪怕一点点委屈。“哦哦,别哭,兄兄抱。”

崔季舒狠下心站起,抱着孩子后退了两步,低声提醒道:“小郎君还太小,大王还不不要太过接近……”后半句话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他怕说得太明白了会让高澄伤心。

然而高澄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手在半空中悬了良久,最终还是慢慢垂落,放弃了。

孩子没能得到他的拥抱和抚慰,越发着急,也就越发哭得厉害了。

“快抱走,快抱走!”他转过脸去,竭力迫使自己不朝孩子看,连声催促着。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声几乎是撕心裂肺,以至于连身体都剧烈地痉挛起来。

崔季舒顾不得看他的情况,慌忙抱着孩子回了内室,用酪浆喂了,又放在摇车里摇了好一阵子,孩子这才渐渐停止了抽噎,红着一张小脸睡着了。

等他再回到病榻前时,高澄背对着他躺着,比刚才安静了不少,不再咳嗽,也没有半点呻吟。他很是不放心,上前查看,只见高澄正用手掩着口鼻。试着掰开一看,掌心里已经满是腥红了。

“不要怕,只是咳嗽厉害了,喉咙里面撕破了些许罢了。”他强忍着鼻子里的酸楚,拧了个湿毛巾,给高澄擦拭着手心。擦着擦着,他忽然见到,枕头上湿了一片,高澄的脸上满是泪水,显然已经哭了很久了。

“下官无能,让大王受苦了。”他本想继续安慰他,可话到嘴边,却是这样一句不痛不痒的话,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7-14 01:31:00 +0800 CST  
高澄缓缓地摇了摇头,苦涩地笑着,用几近残破的声音叹道:“到底还是不舍得……不舍得,又能如何?”说话间,泪水已然盈满了嘴唇。

“不必忧虑,过几天病好起来了,想怎么抱小郎君就怎么抱。”崔季舒徒劳地劝慰着。

“我不是怕,我是恨,恨我这一辈子,一直想为自己而活,想真正不管不顾,真正任性一回,却是不能。”此时,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非常艰难的,以至于断断续续,用了好大力气才说完了这些话,然后闭上了眼睛,一脸疲惫。

崔季舒不忍再看他的憔悴面容,甚至不敢再摸他的手,只怕那仅有的一点点温度,也会随着他的松懈和放弃,在不知不觉间流失殆尽。他跪在榻前,轻轻抚摸着他 散落在枕边和榻沿上的乌发。尽管人早已经病体支离,早已不复以往容光,可这一头流水般柔滑的浓密秀发,却一点也没有变化,始终如一。

他趁着他没有觉察的时候,悄悄握住其中一缕发丝,埋首其中,无声地哭泣。

过了不知多久,高澄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微微动了动身子。他惊了一下,连忙松了手,生怕被他发现自己的不轨之举。

高澄并没有发现他的异状,只是慢慢睁开眼睛,望着上方的虚空,道:“太原公,他想要杀我,我知道。”

崔季舒一个心惊肉跳,只觉得汗毛都立了起来。他不敢插嘴,只是屏着呼吸,想听听高澄究竟想说什么。

“为了杀我,他还编了个拆字的谣言,叫市井孩童到处传播,一旦我死了,就是应了天意,不会有人怀疑,真凶另有其人。”此时,他的思维异常清晰,语言也极难得地连贯了一些。“我一听到那句话,就知道是他编的,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会不了解他呢?”

崔季舒努力回想着和拆字有关的童谣,突然间,脑子里仿佛一道雷电闪过,一下子变得雪亮——没错,在高澄遇刺前几天,市井里的确流传开了一个童谣,“百尺 高竿催折,水底燃灯灯灭。”前半句含“高”,后半句是“澄”字的拆分,谐音也是一样的,这不就是在隐喻,高澄快死了,是天意吗?

“我不清楚他具体要怎么动手,要哪天动手,未雨绸缪,我就叫刘桃枝去双堂谎报军情,说我这边有奴隶作乱,情况危急,要他救援,趁机诈他出来。他刚出双堂不久,就会落入斛律光的包围圈,束手就擒。可我没想到,他派的刺客居然就在兰京身边,并且在同时动手了。”

高澄的声音越来越冰冷,仿佛此时窗外的瑟瑟秋风,虽未彻骨,却令人心底生寒。

“本来,我以为兰京只是一个人在准备,可没想到,还有六个真正的刺客。其实,我真不希望这些刺客的指使者是他,我宁愿是元家的人,勋贵的人来杀我。因为 别人只是要我的命,而他,却要我生不如死——他先前奸污我不成,被我发现,那时候就动了杀心,只是时机不成熟。他太懂我了,也太知道我害怕什么了。杀人诛 心,的确,我现在比死还难受……”

说到这里时,他已经消耗了太多的气力,脸色更加灰败,却喘息着,用拳头一下下砸着自己的心口,仿佛那里已经痛到了极致。

崔季舒忍不住抓住了他的双手,生怕他在激动之下伤害到自己。可他并没有如他所料的那样挣扎反抗,大吼大叫,反而平静下来,凄然地笑着,问道:“你说,他该不该杀?”

崔季舒几乎脱口而出一句“该杀”,可话到嘴边却一下子冷静了,这毕竟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情,就算是打出脑浆来,也不应该由他这样的外人插嘴。

高澄似乎也没想听他的回答,只是静了一会儿,眼中又有泪光隐隐浮现,徐徐道:“他害我如此,就算杀他十次,也不能解恨。可我杀了他,自己也要死了,这个国家,谁能来撑?高家倒了,我就是千古罪人,有何面目去泉下见先王?”

“难道,大王还想让太原公接位?”他大惊。

“除了他,还能有谁能撑住这个局面?高家无人了……”他凄凄地笑着,身体微微震颤,就像寒风中颤栗于枝头,即将凋落飘零的枯叶。“一人之爱恨荣辱,在千秋大业面前,犹如蝼蚁,微不足道。”

又是一阵极痛苦的咳嗽,之后,他喘了口气,继续道:“这几日来,我想念很多人,想那个人,想孩子,想兄兄,想家家,又想我这个丑八怪弟弟……他恨我,我 恨他,也许我们之中必须死掉一个,才能罢休。我也想放弃一切,和那人远走天涯,隐居林泉,却终究不能。非我贪恋富贵,只是我从十岁开始,便不是为自己而 活,而是为高家,为太多人而活了。我也想自私一次,纵情一回,可兜兜转转,到底还是要负了他,也负了自己罢。”

崔季舒已经顾不得去担心自己日后的荣辱,担心日后高洋的报复,泪水盈满了眼眶,视线瞬间就模糊了,他抹了抹眼泪,强忍住哽咽,只是轻轻握着高澄的手,看着他的眼睛,生怕他眼里那仅存的一点光彩也消失了。

“别说了,想想开心的……”

“先王对我最好,也对我最坏,交给我锦绣江山,打得我遍体鳞伤。我想恨他,却恨不起来,夜夜都是噩梦,想逃得远远的,却怎么也逃不出去。活着摆脱不了, 死了也不能……以后,把我葬在鼓山的石窟里,和他在一起。这副骸骨是他给的,就还了他。上辈子欠他的,这一世还个彻底,下辈子就彻底自由了,能和我的心爱之人好好在一起了。”



【未完待续】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7-14 02:40:00 +0800 CST  

“太妃……下官参见太妃娘娘。”他才想起要行礼,可怀里抱着个襁褓,让他松手也不是,不松手也不是,很是尴尬。

娄昭君并没有回答,也没有往日里的和蔼,脸上冷若冰霜,薄薄的嘴角微微向下,被她的目光只一瞥,他就不寒而栗。他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从晋阳动身的,是谁报讯的,他居然完全蒙在鼓里,完全一无所知。眼下她从晋阳秘密赶来,是否是为了查看这边的实情,收拾这个烂摊子?只要往下一想,他就怕得不行。

娄昭君那双锐利而冰冷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怀里的婴孩,仿佛这孩子根本不是她的孙儿,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而是一个眼中钉肉中刺,必须在她眼前立即消失才好。

崔季舒生怕她会伤害到这个脆弱的小生命,这是高澄几乎拼了性命才换来的骨血,甚至因为生他才病到如此地步。若是孩子有个闪失,只怕高澄再一刻也撑不下去了。因此,他抱着孩子慢慢后退,想要在太妃发怒之前把孩子抱走。

“站住。”她冷冷道,声音不高,却充满不可抗拒的威严。

他不得不从命,老老实实地站定了,讷讷道:“太妃远道而来,想必是为了探视大王,下官留在这里实在不妥,所以……”

娄昭君打断了他的话,用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问道:“这是他生的?”

崔季舒下意思地想要抵赖,可这孩子长得实在很像高澄,娄昭君也知道个中内情,只怕很难骗过她了。无奈之下,只得点了点头。

她用极复杂的眼神打量着襁褓里那张红扑扑的小脸,沉默了很久,这才慢慢伸手,摸了摸孩子头上那乌黑浓密的胎发,低声叹了句:“真是想不到。”

奇怪的是,孩子本来已经睡着了,可她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却让他惊醒了,微微睁开眼睛,用明亮而天真的眼睛看着他的祖母,虽然他很幼小,可那眸子里的蓝色却极纯净,好像一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碧水,干净得叫人怜惜,不舍得有丝毫的冒犯,生怕破坏了这份世上难得的美景。

不知是懵懵懂懂一无所知,还是天生胆大无所畏惧,他一直和祖母对视着,神采奕奕不知疲倦。

天人交战,却在无声无息中开始,又结束了。良久,娄昭君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的温和,“像,的确很像他小时候。”说罢,摆了摆手,“抱回去吧,我去看看他。”

崔季舒暗暗舒了口气,赶忙把孩子抱回内室,放回在了摇车里,哄他睡觉。

他知道,娄昭君接下来肯定会去看高澄的情况,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询问具体病情,又害怕她会刺激到很虚弱的高澄,反正她没有吩咐他出去,他也就索性留了下来。

娄昭君果然召唤他到了近前,问道,“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崔季舒不清楚她是否清楚行刺事件的来龙去脉,不过以她的精明审慎,怎么可能没有事先询问过。因此,他只能实话实说,低声回答道:“本来应该到下个月才临盆的,不料遭遇了那样的祸事,就早产了。生下孩子之后,大王一直神志不清,甚至戕害自身,才到了第三天就跑到池子里泡了不知道多久。本来身体就因为难产而元气大伤没有恢复,加上受凉发热,胞宫里的创口发炎溃变,也就愈发沉重了……”

“这是产褥热?!”她忽然惊呼一声,脸色大变。显然她很清楚,这病非常凶险,会要人性命的。

“正是。下官无能,该当死罪。”说罢,他跪地叩头,等待娄昭君的暴怒和责难。

“胡闹,既然他如此找死,怎么不让他死,死了干脆,还治什么救什么?”她一抬手,就将台子上的香炉打翻在地。

崔季舒本以为她会骂他,却万万没想到她骂的却是高澄。在惶恐的同时,也深深为高澄感到抱屈,忍不住叩头解释道:“太妃息怒,并非大王之过,只因贼子凶恶,对大王玉体戕害太过,以至难产染病。本来妊娠后期就不可行房事,可那些贼子……”

话说到这里,他恨不得打自己的嘴,一个做母亲的人如果知道儿子被一群人糟蹋了,还疯疯癫癫身染重病,这打击哪里能受得了?奈何话已说出,已是覆水难收。

然而,娄昭君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错愕和惊诧,似乎已经知道高澄之前都遭遇了什么。她脸色阴沉如夜幕,气得嘴唇都发抖了,“我怎么生了这么个丢人的东西,自己丢人也就算了,把整个高家的脸面都丢净了。你也不用救他了,让他自生自灭去吧!”

说罢,猛地起身,一脚将香炉踢到墙角,这就要拂袖而去了。

哪知香炉撞到柱子,放出的声响太大,以至于将昏睡中的高澄惊醒了。他一个战栗,睁开了眼睛。恍惚了片刻,已然认出了母亲的背影,眼中顿时浮现了眷恋依赖之情。

“家家?”说着,他就努力挣扎着,撑着身子试图爬起来,却是无果,无奈之下只能朝母亲伸出双手,用微弱的声音呼唤着,“家家……”

显然,他并不知道刚才娄昭君都说了什么,只以为母亲是来探视他照料他的。多日来缠绵病榻的孤寂凄冷,让他对亲人和亲情极度地思念和渴望,此时见到了母亲,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他喜悦得连眼中都闪现了点点泪花,以至于像小孩子一样索求拥抱,哪怕是只得到一点点安抚,也是莫大的慰藉。

崔季舒的一颗心悬在了嗓门眼,他恨不得闭眼捂耳,生怕娄昭君再说出任何刺激高澄的话,乃至于将满腔欣喜的高澄一下子推入万丈深渊,跌个粉身碎骨。

“你身份何等贵重,屡教不改自甘堕落不说,被一众奴隶糟践了竟还有脸苟活,你不觉得脏,我还嫌恶心!你父英雄一世,怎么会有你这么不争气的儿子。不要再叫我家家了,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未完待续】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7-15 01:59:00 +0800 CST  

沉吟半晌,娄昭君颔首道:“理应如此。”

众人又计议了一番具体对策,娄昭君虽然忧心忡忡,却仍然保持了尽可能的理智和冷静。她从容不迫地布置了京城防务和皇城内外卫戍,又给每个人都安排了份内事务,逐一交代妥当,这才令他们散了。

不过,最后一个到的唐邕却被留下了。娄昭君朝他伸了伸手,沉声道:“大将军的兵符牌印,取来了吗?”

唐邕来的时候就携带了一只不大的匣子。此时见她索要,略一迟疑,还是单膝跪地,捧着匣子送交到娄昭君手上。

“钥匙呢?”

唐邕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钥匙,恭恭敬敬地奉上。

正当娄昭君拿着钥匙对准锁孔,准备开启这只匣子,检视里面那些事关军国命脉的权利凭证时,犹豫许久的崔季舒突然跪下,阻止道:“不可。”

她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出来阻止,不由得一愣,手上的动作也停滞了。“这是何意?”

他鼓起勇气,硬着头皮回答道:“大将军虽病势沉重,却未必全无希望。太原公此时尚在禁所,外人不曾得知。若轻易释出,委以权柄重任,赋予兵符印信,大将军一朝醒转,或转危为安,届时必起龙虎之争,于霸府无益,于天下无益。敢问娘娘是保大将军,还是保太原公?”

崔季舒很想直截了当地将高洋谋杀高澄不成,反被高澄软禁的事情说出来。然而局势不明,一旦高洋日后得势,他没了靠山被追究起今日责任,只怕是掉脑袋的罪过了,所以他只能尽可能隐讳地劝谏着这位太妃娘娘。

眼前面临一个棘手的选择。如果高澄不死,却给高洋提前掌握了一国兵权,到时候高洋怎会乖乖交出到手的巨大利益?兄弟俩纷争一起,叫众臣如何站队?可如果高澄再也醒不过来,却不提前把高洋放出来着手准备,从容接班,那还是要惹出乱子来的。

他紧张得手心冒汗,紧紧盯着娄昭君的神色,看她如何选择。

她皱着眉头,想了又想,终于拍了拍匣子,示意唐邕先收起来。而后道:“罢了,先听你这一回。不过最多等到明天这个时候,若还是没有起色,就不能再等了。”

崔季舒松了口气,这才站起身来。

唐邕退去后,娄昭君终于露出愁苦悲哀之色,叹道:“这个孽障,如此心狠手辣,真是白养了这么大,将来还不知要干出什么恶事来。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生出了这么两个不省心的,唉。”

很显然,高澄和高洋二者已经势同水火,只能留下一个。高洋虽然心地险恶,却不会妨害到娄昭君,也不至于妨害到高氏基业,眼见高澄快要不中用了,权衡利弊,与其两个儿子都不保,不如保一个。至于以后的事情,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想到这些,崔季舒不由得一阵心寒,甚至忍不住在想,如果真的无可挽回,那高澄还是不要醒来,不要知道这些事情了,这样的家庭,这样的至亲,当真叫人一直寒到骨髓里去。

守了半夜,她打熬不住,在侍女的搀扶下回去歇息了。崔季舒趁着黎明到来之前打了个瞌睡,谁知道这一觉睡醒,已经是第二天晌午了。

卧房里隐隐有低语声,过了一会儿,一阵脚步声向门外的方向渐渐消失了。他有些纳闷,赶紧翻身爬起,过去看看究竟是谁在说话。

没想到的是,高澄已经醒来了,昨晚因为高烧而泛起的潮红,此时已经消褪干净,只是脸色蜡黄,眼底透着隐隐的青灰色,好在眼神澄澈,看着精神似乎有了点起色,神智也是正常的。

他又惊又喜,赶忙来到榻前,试了试额头上的温度,果然比昨晚降低了不少。再摸了摸腕脉,虽然没有什么明显的改变,好在不似昨晚那么危急了。

“恭喜大王,否极泰来,这病快好了。”虽然他心里完全没有谱,然而口头上还是充满喜悦的,好让高澄的心情稍稍好一点。

高澄显然还很虚弱,人也显得非常疲惫。听到他的话,嘴角只是微微扯出一丝苦笑,并没有说话,身子微微挪了挪,好像很不舒服似的。

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异味又浓重了些。崔季舒这才想起已经一夜没有更换下面的褥子和纱布。果然,刚刚抽出的纱布脏污不堪,被脓血浸得透湿。还没等换上新的纱布,又是一股紫黑色的污血涌出,弄脏了底下的褥子。

看到这个情形,崔季舒刚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起了,未免他发觉自己的忧愁,只得背过脸去,手脚麻利地将干净的纱布换上,又在褥子上铺了一层软布,好让他睡得舒服一点。

这时候有侍女送来汤羹,服侍着他坐起,一勺一勺地喂着。他勉强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了,摆摆手示意她端走。

“好歹多吃一点吧。这五六日来都没怎么吃东西了,再这么下去人怎么撑得住?”

“吃不下……”高澄摇了摇头,用微弱而沙哑的声音缓缓道:“准备些温水,我要沐浴。”

崔季舒一愣,阻止道:“万万不可,万一受了寒气如何是好?”况且,他身上那么多伤口正在发炎溃烂,是绝对不能沾水的。

“那洗洗头,擦擦身上也好。又脏又臭的,很难受。”

崔季舒知道他喜欢干净,受不了脏秽。可这几日来满身脓血的连衣服都穿不得,室内都是腐臭难闻之气,对他来说无疑是一种极大的折磨。因此,犹豫片刻,他还是应允了他的要求。

吩咐下去之后,几名侍女端着梳洗用具鱼贯而入,他退出室内,在外面等候。

正午的阳光格外明媚,照耀在院内的池水之上,波光闪闪。这是一个极好的天气,连鸟儿都鸣啼婉转,似乎很享受着这夏末的最后一缕温暖。要珍惜现在,因为很快就将是秋风肃杀的季节了。

终于,侍女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道:“郎主请您进去。”

他回到室内时,高澄正倚靠床栏坐着,长长的乌发散落在后面,透着皂角的清香,已经半干了。阳光落在他原本极度苍白的肌肤上,镀上了一层淡黄色的浅浅色泽,好像健康了一些。人比以往清爽了不少,表情也恬淡宁和,看不出半点病痛的样子。

“你过来,帮我,把身上这些难看的地方,包裹严实了。”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堆绷带,轻声吩咐道。

“这怎么行?”崔季舒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只知道他身上这些肿胀恶化的伤口不能包扎,如果不透气会愈发严重的。

“我这副样子,如何见人?”


【未完待续】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8-10 06:35:00 +0800 CST  
一百零六

“你要见谁?”崔季舒在最初的疑惑之后,突然间能猜到高澄要见的这个人是谁了。一想到这个,顿时心中咯噔一声,连忙摆手阻止道:“不可,你现在身体这样不好,万不可劳累折腾,更不能情绪激动,还是再好好休养几日吧。”

高澄并没有任何动摇的意思,只是用坚定的语气说道:“不行,不能耽搁了,我怕来不及……你扶我起来,我要梳头。”

他知道,高澄的脾气一直如此,一旦决定了的事情,是绝对不会因为别人的劝阻而改变的。与其徒劳的劝说惹他烦躁生气,还不如暂时顺了他的心意。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坐到榻沿上,手臂从他背后绕过去,小心翼翼地扶他起身。

然而刚刚下了地,趔趔趄趄地还没走上几步,高澄就再也走不动了,身子从他臂弯里慢慢下滑。也不过是这么片刻的行动,就出了不少虚汗,肤色也越发苍白了,他怀疑再这样下去,他就会晕厥过去。

“大王……”他颤声提醒着,想劝他回去。

可他定了定神,摇摇头,哑声道:“别磨蹭,我真怕来不及。”

崔季舒能感觉到他的身躯在自己怀里微微颤抖着,知道他哪怕连半步路都走不动了,索性心一横,将他拦腰抱起,一路朝梳妆台的方向走去。

这个路程很是短暂,也不过是二三十步的远近。怀里的人本来轻飘飘的,比以前不知道清减了多少,身上都是骨头,硬邦邦的,硌得疼。他只觉得怀中重如千钧,让他每走一步路都要消耗极大的力气,几乎是举步维艰。

金黄色的阳光落在高澄的脸上,他好久没有见到阳光了,受不了这个刺激,眼睛微微地闭了起来。饶是如此,仍旧被刺目的光芒照得流了泪,睫毛湿漉漉的,好像沾了露珠的叶片,曾经晶莹美好,却抵不过在阳光下干涸消逝的命运。他的手搭在崔季舒的脖颈上,冷冰冰的,令崔季舒感觉到一股寒意,从皮肤一直渗透到肌理,一路冷到心房之中,再无半分温暖。

以前他总觉得,他和高澄以后还有都是时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久。他可以看着他走向更大的胜利,更大的辉煌,攀上荣耀的巅峰,坐在这个国家最高的位置上。他们两人,殿上为君臣,殿下为密友,就这样一直相随到老,等到两人都变成了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还可以在一起弄孙为乐,看着夕阳在天边正红。

可世事不随人愿,只怕这点念想这点盼头,也终究要成了镜花水月,永远不会实现了。他不能想象,如果怀里的这个人真的离开了,他如何独自面对接下来的几十年悠悠岁月,他如何改换门庭,去投奔和效忠新的主人,说着言不由衷的假话,为了自己的富贵和家族的地位,靠出卖自己的心灵活着。难,真的很难。

路再艰难,也终究走了下来。到了梳妆台前,他将高澄放了下来,找了个凭几让他倚靠着,总算可以勉强坐着。随后,放下窗口的竹帘,遮挡住耀眼的阳光,然后找出一堆干净的纱布,给他包扎身上的创口。

他知道这个过程是很疼的,尽管高澄一直咬牙忍着,不发出一点声音,以免阻碍他手上的动作。可他依然能从他细微的战栗中,看出他的痛苦,只得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柔一些。

当包扎到手指上时,崔季舒终于忍不住眼中的酸涩,落下泪来。

当年他第一次见他时,只是悄无声息地进来,站在他的桌案前看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将一只手搭在案沿上,笑问道:“你可是博陵崔叔正?”

他怔住了,视线停留在他的手上,以至于忘了仰头,去看他的脸。因为那手实在太漂亮了,指尖的色泽像极了窗外的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只这一角的风景就令他沉迷不已,更不敢贸然去窥探全貌,只怕是乱花迷眼,美不胜收,一朝风光看尽,反而成了遗憾。

那一年高澄十七岁,他二十岁。现如今,不过过去十二年,世上风景依旧,而人,却是物是人非了。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8-23 03:18:00 +0800 CST  

他不忍卒睹,连忙趁着眼泪还没有落下,还没有被高澄发觉前,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破溃的伤口逐一包扎完毕了。

“你哭了?”大概是不像刚才那么疼了,高澄轻轻地舒了口气,抬起头来,这才从镜中发现了他泛红的眼圈,还有眼中的晶莹。

“没,没有……是外头的光刺眼,不是哭。”他笨拙地掩饰着。

高澄没有再追问,他趁着彼此沉默的功夫,选好了衣服,给他一件一件穿在身上,打好了衣襟上的结扣,又束了金带,最后在外面加了件绯红色的衫子,他知道他最喜欢这个颜色,所以连询问都免了。

在梳头的时候,高澄从镜中望着他,凝视了良久,终于用轻松的口吻,微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怕我会死,所以哭。”

“没有,这不是快好了吗,何必说这种丧气话。”崔季舒将头低得更低了,手里握着那乌黑光滑,缎子一样的发丝,细细梳理着。他也很想这样安慰自己。这样好的头发,充满了青春的光泽,又怎么会和那不详的字眼联系起来?

“呵呵,你就爱说好听的。”高澄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影像,笑道:“以前,我最怕自己变老,变丑。可现在变丑了,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既然无可避免,就由他去吧。”

说着,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人如果永远不会长大就好了。长大了,就有这样那样的麻烦。变老了,又会孤单寂寞,又会怕死。不像小时候,整天盼着长大,无忧无虑的,有了伤心的事情哭一场睡一觉就好了,忘得干干净净。那时候不懂得爱人,不知道被爱,没心没肺的,倒也快活。”

崔季舒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继续忙碌着,想借此驱散自己心中的酸楚,不留空闲让自己感伤。因此他只是默默听着,并没有插话。

高澄抱着双膝,单薄的身子渐渐佝偻起来,最后,他低了头,将面孔埋在下裳之中,发出了沉闷闷的声音:“多想回到怀朔啊,那时候虽然穷,却有父母之爱,从来不会被他们当做工具,有用的时候就用,没用的时候就丢掉。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当人质,当说客,四处奔波,身负千钧,再也不被人当孩子。活到快三十岁,也摆脱不了这样的命运,哪怕破得不成样子,还要给别人当上房梯,被踩得破破烂烂的。还不如四岁那一年被父亲一箭射死了,也好过如今……”

他很想劝说,可以不必这么辛苦的。可是转念一想,不这样,又能如何?骑虎难下,下来就是个死。高澄从走上这个位置开始,就走上了权力的不归路,再也无法过一天真正自由真正为自己而活的平常日子了。就像过了河的卒子,再也不能回头,直到死。

舍弃富贵,远走天涯,想得美好,只是现实不容幻想,他也早过了幻想的年纪。何况,人如何能抗拒老天,也许,这就是命吧。

他再也握不住手中的梳子,任由梳子从自己松开的掌中掉落在地。再也不去克制自己的感情,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无声地哭了。

……

兰京终于见到了天日,这是他在被关押以后,第一次呼吸到外面的空气,第一次看到没有栅栏阻隔的阳光,还有蓝天,白云,自由飞翔的鸟儿。

一只云雀欢快地在天空中掠过,向着太阳的方向,朝着朵朵的白云飞去。他很想抬起手,朝那只鸟儿招一招。因为他知道,这应该是他在这个世上所看到的最后一点风景和生趣了,接下来等待他的,应该是刽子手的刀斧吧。也是了,他犯下了滔天大罪,杀十次都不为过,砍头,不过是最轻的惩罚,而且也来得太晚了些。

然而身上被粗大的绳索绑缚着,连动一下都困难,就更别提让手从束缚中解脱了。

感叹之余,他突然想起了一年前,高澄在雪夜的窗棂下,弹着胡琵琶,给他唱的一支鲜卑歌谣。怕他听不懂,还特意用汉话唱的。

“郎在十层楼,女在九重阁;郎非黄鹞子,哪得云中雀?”

多日不见,也不知那人如何了。一直在安慰自己说,他没有受什么致命伤,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的。只不过,心中的伤,尊严的伤,又怎么能随着身上的伤一起愈合呢?只要一想到这里,兰京就深深觉得,自己已经是百死莫赎了。

若是自己的死,能让他稍稍好受一点,稍稍解气一点,倒也是莫大的功德了。然而,到底还是想着再见他一面,只要确认他还平安,就足够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被押送到处决死囚罪犯的集市口,也没有被拉进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隐秘处死之地。而是被一路押送着,出了城门,朝着西边行进。

本来是下午,可走了大约一个时辰的时间,日头渐渐西沉。押送着他的车队行色匆匆,倒好像一路追赶着即将落山的夕阳,生怕错过了最后一丝余晖似的。

终于,他远远听到了河流的涛声,随着距离岸边越来越近,水的凉气也逐渐侵袭而来,让他浑身的燥热得到了迅速的舒缓,虽然还被绑缚着,却没有先前那么难受了。等看到眼前那片浩浩荡荡的大河展现在眼前时,他这才可以判断出,这是来到了漳河。

“下车!”身后的两名押送者呵斥一声,一脚将他踢下车。还没等他挣扎着站起,就一左一右提起他,粗暴地拉扯拖拽着,朝河岸边走去。

难道,是要在这里杀他?也是,直接砍了脑袋,连身子一起踢进河里,他就在这个世上消失得干干净净的了,连挖坑都不用了,多省事。

兰京闭着眼睛,一路踉踉跄跄地走着。当感觉脚下不再是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和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之后,似乎踏到了木板上。走了一段路,仍旧是木板。最后停了下来,看来像是要在这个渡头处死他了。

深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睛。他想看看自己究竟将会怎么死,然而一睁眼,看到了眼前的情形,却着实诧异了。


【未完待续】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8-23 03:18:00 +0800 CST  
一百零七

落日缓缓垂向西边,金红的云彩好像连绵缎子延铺在天边。滔滔河水一直向东奔涌而去,携卷着千万片数也数不清的金光,灿灿烂烂,瑰美之极。而夕阳没有映照到的地方,则好像染了夜幕的颜色,与光明之处交接,半江瑟瑟,半江殷红。如此美景,周而复始,只恨人生苦短,看不尽这亘古不变的江河。

河中心,泊着一艘小小的渡船,犹如大河之中随波逐流的一片落叶,只是赶上了河流平缓的时候,倒也难得地静美起来。

随着河畔的一声呼啸,小船朝渡口缓缓行驶,渐渐接近了,隐隐地,有几分眼熟。他想起来了,去年秋天,高澄送他渡河之时,所乘的渡船也是这一艘。然而,他却没有乘着渡船渡河而去,去向他魂牵梦萦的故国,而是在这艘小船里,将那人第一次地,也是最彻底地占有了。

命运弄人,一念之差。当时他和高澄站在河水里紧紧拥抱,交颈依偎时,根本不去想明天会如何,以后会如何。可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时间也不会因为他的不愿而停滞,只如脚下的江河一般继续流逝。他已经追悔莫及,而当时说自己不悔的高澄,现在是否悔了?

不容他有时间多想,两边的人已经一左一右挟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提起,强制着拖向已经抵达渡口的小船。

兰京突然意识到,高澄派人将他押送到这里,并不是要秘密处死,更像是要如去年那般,让他乘坐渡船渡过漳河,放他回南朝去。

更能印证他的猜测的,则是不远处又有两人下马,各自穿了百姓的衣服,背上背着包袱,像是要远行的样子。这两人朝他这边大步走来,跟随在他身后,一路沉默不语,很明显是在执行任务。

在两脚踏上船舷的那一刻,兰京竭力扭头,回望着邺城方向,大喊着:“不,不,我不回去,我要见大王,我要见他,放开我!”

一面声嘶力竭地喊叫着,一面拼尽全力挣扎,“不让我见他,就直接在这里杀了我吧,我也好安心,也好赎罪!放了我,我死也要死在这里!”

眼眶中猛烈地酸楚了,泪水一下子奔涌而出,他的喊声中已经带了哭声,哽哽咽咽,简直是一塌糊涂,却什么也不在意了。“你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不见我,真那么恨我吗?真的恨,就把我提到眼前,捅上一千刀一万刀,也总赛过放我回去,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啊……”

起初两边的人还一齐用力,试图按压住他的抵抗。可是看到他突然哭成这样,一时间怔了,手下也跟着松懈了,被他一下子挣脱。

混乱颠倒之间,兰京一个站立不稳向前扑倒了,额头一下子撞在了船篷的木椽上,懵了片刻,随即是火辣辣的剧痛,热乎乎的液体顺着额头流淌,滴落在甲板上。

其实这点痛对他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这些天来,他想象了无数次自己的命运,想着自己会怎样死,高澄会怎样痛恨他,怎样报复他。可想了一千遍一万遍,他也没有想到,高澄竟然对他没有丝毫的惩罚,反而这样一言不发地,轻轻巧巧地放他回国,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越是这样的宽容和仁慈,就越是让他心慌,越是让他难过。他多么想亲眼看高澄一眼,也好知道高澄经过那一场不堪回首的惨痛劫难之后,是否渐渐恢复过来,是否能恢复健康,是否能挺过这一关,是否能好好活下去。如果全然不能,那他真是百死莫赎,又如何能撇下这里的一切,逃避他应该负有的责任,独自逃生去呢?

船舱里走出一个人,脚步缓慢而沉重,到了他面前停下来。他能清楚地看到,那天青色的袍角上所绣的精美图案,以及沾了一点泥泞的皂靴。

“求你,让我见大王一面,哪怕就看一眼,就看一眼也成啊!”兰京猜到这个人非富即贵,立即抱住他的双腿,抬起头来苦苦央求着。

那人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帕子捂在他额头的伤口处,然后绕了一圈包扎起来。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9-07 02:51:00 +0800 CST  
一百零八

正在默默垂泪时,旁边的一声小儿啼哭打断了他的思绪。起初孩子的哭声还不大,只是轻微的哽咽,大概是见没人来理睬没人来抚慰,小婴儿明显地不满了,索性放开喉咙哇哇大哭起来,试图引起大人的关注。

兰京再顾不得昏睡中的高澄,生怕这个小小的,脆弱娇贵的孩子哭出个好歹来,连忙放下高澄,爬到篮子边上伸手抓着篮柄一下下摇晃起来。然而此时的孩子需要的是大人的怀抱,而不是这样的糊弄,不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他没办法,只得掀开小被子,将孩子从篮子里小心翼翼地抱出来,笨手笨脚地拥在怀里,学着他以前见过的妇人抱孩子的姿势,一面拍抚一面摇晃,“别哭别哭,别哭了……”由于完全没有育儿经验,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哄慰这个根本听不懂大人说话的孩子,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是渴了饿了,还是尿布湿了,又或者只是寂寞害怕了寻求大人的保护,他完全举足无措了。

小婴儿睁开眼睛看了看他,见是个陌生人,不是自己要找的人,索性把眼一闭,小脸涨得红通通的,哭得更加响亮。不但哭,小小的身体还在他的臂弯里极别扭地挣扎着,一挺一挺的,活像一尾刚刚从水里被捞起的大鱼,想要挣脱束缚。很快,就满头大汗了。

“这么丁点儿的小娃,就知道要找娘了。”兰京无奈地嘀咕着。他不明白这是谁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孩子的娘为什么不来寻找,真是太蹊跷了。

孩子的哭声实在太大了,终于将昏昏沉沉中的高澄吵醒了。他下意识地朝哭声传来的方向伸了伸手,用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低低道:“琼儿不哭,兄兄抱,兄兄抱。”

听清楚这句话的内容之后,兰京抱着孩子的双臂顿时僵了僵,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他实在受不了孩子那一阵阵叫人揪心的哭声,也就鬼使神差地将孩子交到了高澄的怀中。

高澄并没有睁眼,仿佛很疲倦的样子,只将孩子接到手中,轻轻拥着,摇晃了几下。

说来也奇了,本来一看到兰京就哭个不停的孩子,一到了高澄怀里,哭声很快小了下去。到后来,只剩下了轻轻的哽咽,一抽一抽地,小脑袋瓜蹭着他胸前的衣襟,就像个受到惊吓的雏鸡寻找母亲的羽翼庇护一般,可怜巴巴的。

“琼儿乖,兄兄很累,别哭了,睡吧。”

果然,孩子并不是饿了,也不是拉了尿了不舒服,只是一个人睡觉得孤单寂寞不踏实,一定要找个大人的温暖怀抱依偎着,确定自己安全了,这才能安心睡觉。很快,他不再抽泣,乖乖地闭上眼睛,两只小手攥成拳头重新放回脑袋两边,继续睡觉了。长长的睫毛耷拉在下眼睑上,很是秀气可爱,叫人看了想要忍不住摸上一摸。

可是,兰京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去逗弄孩子,他只是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心中又惊又疑,以至于将先前准备了多少遍的歉疚忏悔之语都忘在了九霄云外,只是两腿一软,跪坐在高澄面前,颤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高澄听到他的话音,似乎僵了一下,睫毛微微颤了颤,却到底没有睁开眼睛,只是将头偏向一边,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是他兄兄?这是你的孩子?”无论如何,兰京还是不敢相信这是个事实。尽管高澄以前跟他说过,甚至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和诚实弄得遍体鳞伤,可他依旧不敢相信天底下会有这等荒诞之事发生,只因为这是高澄在发疯之下的偏执。可现在,分明有个刚出世不久的孩子在这里,而且他看得没错,孩子长得很像高澄,连眸子的颜色都几乎一模一样,可以确定这是高澄的孩子。可是,这又怎么可能?

回答他的是沉默,长久的沉默。等到他忍不住想再次追问时,高澄突然开口回答了,“这是琼儿,我和你说过的。信不信,也由你了。现如今,我还争个什么呢,我真的累了。”

这几句话,说得声音很低很低,也清清冷冷的。可落入兰京耳里,却凄凄凉凉的,好像心死透了的人,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连一丝希望都不抱有了,才会绝望如此。


楼主 秋雨无声  发布于 2012-09-13 20:32:00 +0800 CST  

楼主:秋雨无声

字数:216245

发表时间:2011-04-18 15:4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0-03-27 14:28:47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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