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按，火苗又亮起来，松手，再熄灭。


现在四周已经完全黑下来，除了呜呜的风声灌进耳朵里，什么声音都再也听不见。至于光线，其实野外反倒还真没有城市的背街巷道里那么黑，但无论如何，他都保持着带墨镜的习惯。


带比不带看得清楚。


比如这打火机的点火过程，谁能够看得到——在火焰腾起的那个刹那，其实还有一簇暗蓝的光焰，就像这团火的一部分魂魄，倏忽脱离开火苗的顶端冲上天去。


而你只能看见那团橘红色水滴一样的火，自始至终在稳稳当当安安静静的燃烧。


就如同这世间充满了各种真相，你看得到的其实非常有限。而有的时候，你以为已经知道了所有，可那也仅仅是真相的一部分而已。


毫无知觉的人说不定最幸福，而初亏端倪的人就会拼命想去求解，可是知道得越多反倒又会更加迷惘，到最后真相大白的时候，心满意足皆大欢喜的情况恐怕真是不多。


这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无奈，想活的活不成，想死的死不了，想拿的拿不到，想放的放不下。想要忘掉还是得想起来，想要离开还是得再回来。


命运多有意思，它时常会反反复复的折腾，偏偏就不叫你如意。





远处一片寂静，那个躺在地上的人似乎连一声呻吟都没发出来过，至少瞎子什么都没听见。


说不定一刀扎进心脏已经死了，也说不定正在等死的最后一小段时间里，还能有空回忆回忆人生。


当然了，谁都不想死，可是谁也不能预料自己哪天就死了。也该着那人倒霉，谁叫他知道得太多。张起灵要杀他，那么他大概就只有这么个结局。


这一路跟踪过来，其实有很多机会可以下手，不知道为什么张起灵一直等到这个时候才动作，但是也好，那个人自己把一大堆七七八八的东西烧了个干净，倒也省得他们再亲自忙活。


一看到走过来的人，瞎子就咧开嘴笑起来，他走上前把手肘搭在那人的肩膀上，也不在意被那人不动声色的默默闪开。


“我说你真的不需要再稍微处理一下？”他抬抬下巴指了指远处的那个方向，“估计汽油还够。”


张起灵侧脸的轮廓大部分隐在垂下的鬓发和额发里，但他稍微一皱眉头的表情还是被瞎子准确的捕捉到了。


这人的心里不平静。


为什么？不必问。一来问不出结果，二来他也不想干涉别人的内心世界。


谁都有自己的过去，谁都有自己的秘密。黑瞎子欣赏的是张起灵这个人，倒是合了有句老话叫做“惺惺相惜”。


但瞎子又是个非常想得开的人，所以他把他当作朋友，却毫不在意那个人是不是也这么看待他。


都说有相似之处的人才能够成为伙伴，瞎子就觉得，自己和这个人还真稍微有那么点共同之处——他们大概都是独自行走在世间的狂徒。


用“狂徒”这个词来形容张起灵，认识他的人打死一百个一百个都不会信，但是瞎子就这么觉得。


什么是狂徒？为了某个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无论是要毁掉什么还是要保护什么，都可以不择手段的去实现。


而张起灵现在就是要保护一个叫做吴邪的人，即使那个吴邪其实恐怕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张起灵大概也不介意为了他，去做些个逆天叛道违理背德的事情。


但是这人今天表现得可不太正常，瞎子的直觉向来很准。


“我记得你做事一向干净爽利不留尾巴。”


他这半句类似于提醒的话，自然并没打算得到张起灵的回答，却还是听到他轻声道了句，“走吧。”


于是瞎子再不多说，只笑呵呵的打开了车门，看到张起灵径直坐进了后排座位上，关门坐定就开始闭目养神。


瞎子把烧尽的烟头按进了烟灰缸里，一面发动汽车一面又把车窗摇低了些。


“今天好大的风。”


他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越野吉普车就轰的冲了出去，在大戈壁上卷起一阵沙尘，而背后留下的那两行浅浅的车辙印，大概这场风沙过后就什么都不会剩下。





张起灵坐在后座上忽然睁开眼睛，他摊开手掌，那里面有一小片灰烬的碎片，也不知道是来自哪份文件的纸张。


这一小片脆而轻薄的黑色灰烬，是自己沾在了刀柄上，又黏进了他的手掌心里。


看起来这么势单力薄的一小片，连同它背后所隐含的那个黑暗残酷的过往，现在暂时都再也对吴邪构不成任何威胁。


敞开的车窗又吹进一阵猛烈的风，顷刻把这碎片又给卷起来，飞出车窗就瞬间不见了踪影。


他重新靠回后座里闭上眼睛，不再试图探寻自己心情怪异的原因。因为接下来的事情还有很多，虽然许多事都已经了结，但是还有更多的事，恐怕都没真正的到来。


也许这整件事情，根本就还没有结束。





但是他会一直顺着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得见的那条路走，直到再也走不下去的那天为止。











【完】

全文完。明天继续发番外。

补刀开始，贴番外

《长生劫》



他一直想要寻找的所谓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所谓证实自己存在着的证据，也竟然就是这个男人每一次追寻而至的狼狈笑脸，和永远在他身后等待的那个安静怀抱。

（二）相见


等他终于站在了地底的青铜门前，又已经耗过了一天时间。
寻找山缝中的机关用了很久，钻进去之后他看到，通往深处的那条狭谷却还是从前的样子。他踩着冰冷锋利的碎石，每走上一步，都发出喀啦喀啦的响声。
越接近那里，就越感到阴冷。
慢慢他看到了散落在路上泛黄残缺的枯骨。他知道这都是什么人，这些人他虽然已经记不得名字，却曾经还和他们一起乘过车住过帐篷，一起分吃过一盒罐头，也围在同一个火堆前面聊过天。
可是他当年也是亲眼看着，这些人是怎么被那些凶残恐怖的人面海东青给生吞活剥了的。
累累白骨在经年之后，连半星磷火都不再有，只默默的铺在这条阴寒至极的路上，等待着又有谁再来自投罗网。
吴邪仰望青铜门，沉重繁复的古老纹饰几乎看不到边际。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那枚鬼玺，就静静的坐下来等待。
张起灵说过，只要带它来到这座门前，这门就会打开。吴邪对他的话从不质疑。
等待着一个未知答案的这段时间，他的心情竟然异常的平静，他这时候理应是忐忑万分的，却不知道为什么，事到临头反倒能够做到安定下来把思绪放空。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便真的听到了那种古老低沉的声音。
这声音他只模糊听过一次，却记得非常清楚。如果闭上眼睛去听的话，那就像在旌旗猎猎残阳血色的古老战场上，有多少只长长的号角一起吹响，庞大的军队即将开拔，踏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一直向前。
向前赴生？向前赴死？其实无论如何他们也只有一条路可走。
面前的青铜巨门轰然开启，伴随着地面的颤动，阵阵阴风从里面猛然吹来。
吴邪睁开眼，就看到那支浩荡的队伍已经近在眼前。长矛甲胄，铿锵有声，却都空洞着双眼，握住武器的手也似干枯的爪子。无论过去了多久，亡者的队伍依旧执着开进。
吴邪立刻起身跟上，就好像多年前的那个人一样，他混进队伍的末尾，手中紧紧握着那枚小巧的玉玺，心里早已经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这时候他终于紧张了起来，紧张、期待、喜悦、害怕，纷纷扰扰，无法形容。
他的心里面乱着，就没注意脚下，忽然间竟被一块石头绊住，再加上左手挂在胸前不能平衡，整个人便猛的朝前一栽，可是他向前踉跄了好几步，却只是穿过了透明的空气。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撞进了前面那些鬼兵的身体，却什么都没碰到。
吴邪勉强稳住步子，心中一阵狂跳。原来这所谓“阴兵借道”，竟只是个昔日的影像而已！这些真实的声音真实的场面，根本就是从前的某个景象的重现。
他并没来得及细想，就已经进到了门里面。青铜门随后就轰隆隆的关闭，而眼前的这支队伍，连同他们行军的声音，也随即烟消云散一般淡去不见了。

这里便是所谓的“终极”。
双脚踏在粗砺的碎石上，吴邪还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本以为这里面会是一片混沌的黑暗，却没想到竟然有些灯火辉煌的错觉。
这是一座不大却平整的山谷，看不到风口，但空气非常流畅。四周遍布着熊熊燃烧的青铜灯奴，火光照耀在岩壁上面，各种各样的影子就深深浅浅的交替跳跃。
那些宏大的青铜灯座里的火油，就好像黑不见底的泥沼，而一团团烈焰明亮的飘浮在那上方，形成了一种诡异的美景。
吴邪向着广场的中心走去，就看到一座不高的石台。
说它不高是同四周封闭的岩壁相比，也有好几十级条石堆砌的台阶一直通上去，到顶便有火山岩石刻的九条蟠龙，拱卫着一座同样材质的巨大石头棺床。
那棺床中间安置着一具庞大的石棺。
吴邪觉得这景象非常眼熟，很有点像是十年多前张家楼里看到的那个地下大厅。但他记得当时看到的情景又不一样——那棺床上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吴邪一面向上走着，一面觉得哪里不对——为什么这里仅有一具死寂的棺材，却不见一个人影。
不见一个人影。
吴邪忽然就窒住了呼吸。
接下来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总算走完了最后的那几级台阶。

现在他看清楚了，这具巨大的石棺，上面的封盖被推开了一半，而那里面一眼看去，除了一团团败絮和几节似乎是骨骼的残渣，就再也没有别的东西
他告诉自己这棺材一定与张起灵无关。可是张起灵呢？他又在哪里？他在哪里！！
虽然这里的光线影影绰绰，而吴邪的视线一角，还是瞥到了这座石头棺床后面，露出来的一个深蓝色的衣角。
那衣服看起来虽然有些破旧褪色，但这颜色和款式他可熟悉得很。
还没有来得及做好任何准备，混乱的情绪就突然冲上了头顶，那感觉打得他措手不及，比钝刀割过肉还要疼，比浸在严冬里的冰河还要冷。

吴邪有些跌跌撞撞的绕过棺床，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他想了十年的人。
果然，是他。
他正安静的靠着背后的石台，微微低着头，垂下眼睑的睫毛还是那么长，颈侧的皮肤还是那么白`皙。要不是那种白`皙已经带上了惨白灰败的颜色，吴邪真的会以为，张起灵只是睡着了。
他在他面前慢慢蹲下来，抖着一只手去探他的鼻息，又探他颈侧的脉搏。这情景就好像回到了十年前的巴乃，那一次他也以为他已经死了，可是他不是照样好好的活了下来？
可是这一回手指触到的地方一片沉寂，就连他碰到的他的皮肤，都变得格外干燥而且冰凉僵硬。
吴邪根本就不信他已经看到了什么样的事实，他根本就不信！这种事实对于他来说完全就是个笑话。
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在他身旁的地上坐下来，随手把背包丢在一旁，又伸过能用的那只手臂，把张起灵的身体搂进怀里。
“我都过来了，你怎么还睡？才多久不见就变这么懒了。”
“这边有什么好啊，又冷又硬，连张床都没有，我带你回家再睡好不好？回去了让你好好睡个够，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吴邪说到最后忽然就哽咽起来——
因为那具身体冷硬得就像把刀，穿透了他层层叠叠的厚衣服，还是直刺进他的身体里去。他身上觉得又冷又疼，可是他脑子里一点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给你带了件干净衣服，你说你一件衣服穿了十年，也该换换了吧。”
他说着就手忙脚乱去扒拉身旁的背包。
硕大的背包里面塞了各种东西，虽然已经经过了几天的消耗，又被他丢掉一些装备，可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不少。况且他只有一只手能用，一通乱翻之下，就把东西散得到处都是，才终于把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衣服给拽了出来。
这件冲锋衣，是他出发前在杭州比着自己身高买来的，就想着张起灵穿上的样子一定不错。他觉得都过了这么久，那人身上的衣服都不知道该破旧成个什么样了，下山还有三四天的路要走呢，所以一定得带件厚实保暖的衣服过来才行。
之前他掉在坑里的时候，狠心扔掉了那么些补给，可是这么大一件厚重的衣服，他到底还是没舍得丢下不带。
吴邪把衣服展开，用一只手想帮张起灵套上去，可是那具身体离了他的怀抱就倒在了一旁，他赶忙把他扶起来，再腾出手去拿衣服，他就又倒下去。
折腾了半天都没给穿好，吴邪愈发的急恼，忽然间他就气急败坏的把衣服丢在一旁，然后狠狠的在自己脸上抽了一巴掌。
一声抽在皮肉上的脆响在死寂的山谷里回荡起来，随即又是一声，再一声，再一声。
吴邪一下一下狠狠打在自己的脸上，因为每次都是用力的抽在同一侧，那边的脸颊很快就红肿起来，嘴唇也被牙齿磕破，流出了血丝。
可是吴邪依旧好像不知疼痛一般，麻木机械的重复着那一个动作，直到他的手酸痛得抬也抬不起来。只能跪在地上，瞪大眼睛定定的看着斜倒在面前的张起灵。

然后他的眼泪终于涌出来。
就像是忽然间打开了一个闸门，所有的感觉都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心中是千刀万剐的疼，是无边无际的恨，胸腹内一阵翻江倒海之后，便猛的吐出一口血来。
这血把张起灵的胸襟染得猩红，衬着他煞白的面色更加触目惊心。
“如果我不信你的话……”
“如果我当初就把你带回去，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
“如果我能早几年就来找你……”
吴邪不知道这些话现在他还要说给谁听，他明知道张起灵已经听不见了，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不停的说着。
这些话反反复复，好像咒语一样，在山谷里盘亘不散，又化作无数絮絮的回音，一遍遍钻进他的耳朵里，不住的在提醒着他——
这个人已经死了，死在他自己的轻信里，死在他自己的疏忽里，死在他自己的愚蠢里，他现在怎么悔恨也无济于事，这个人再也活不过来了。

（三）存在的与消失的


如果换作十年前张起灵就死了的话，也许吴邪还能坚持下来。
忍着那种剧痛过去，等到自己的伤疤长上，就算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状态，好歹也还能再活下去。
可是现在做不到了。
他苦苦等了十年，就靠着这一件事撑着，现在他发现这全都是一场谎言，张起灵在十年前就没打算再活着见到他。
那次他的预感没错，他并不是来告别，他就是来跟自己诀别的。
这十年他靠着过活的希望，就这么一下子全都灭了，连个影子都没给他剩下。

想到这里，他反倒笑了出来，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古老遗迹里，发疯一样的笑。
多蠢啊！多蠢啊吴邪！吴邪！！
他把额头撞在一旁的棺床上，笑得歇斯底里，眼泪却肆无忌惮的流下来，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难看。
然后他在一片模糊的视线里，竟看到了眼前的石座表面上，有一大片挤挤挨挨的小字。
他抹去眼泪，仔细看那些字——全都是简体汉字，每个词都一模一样，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
【吴邪】
他哆嗦着看过去，一行一行，细密的小字，写得并不工整好看，却密密麻麻刻满了石台的一侧表面。
吴邪吴邪吴邪吴邪吴邪吴邪吴邪吴邪吴邪吴邪......

这是谁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下，在漫长生命最后的那些时间里想到了他，那个人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遍一遍写出了他的名字。
是思念吗，还是愧疚？是不是连那个人自己，也终于觉得后悔了？
吴邪摸过那些浅浅刻下的字迹，又转身搂过张起灵的身体。他手臂环上他的后背，用一只手捧起他枯槁的脸，流着泪亲吻下去。
唇间干枯冰凉，根本就不再有记忆中的柔软，可是他依然吻得炽热动情。
【 你还是爱我的，对不对？】

吴邪来之前没有告诉任何人，其实他是留好了遗书来的，那封信就在他放账簿证件和银行卡的抽屉里，如果有人要找他的下落，一定会看到他的留言。
他是做了最坏的准备，却没想到真给用上了。
想想这辈子对不住的人太多，恐怕其中最愧对的就是自己的爹妈。
吴家三代单传到他这里，辛苦生他养他一场的人，却落得个老来无依无靠。他能给他们的也只有钱了，他拼命做生意攒了这十多年的积蓄也不算少，就都留给爹妈养老吧。
吴邪把那条断掉的胳膊上的夹板拆了下来，最后带着这东西上路实在碍手碍脚。其实这简易的夹板给他折腾了这么久，早就已经变形得厉害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他的胳膊一垂下来，立刻就从断骨处更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可是这些根本就不打紧。
他已经在这里陪着张起灵枯坐了三天，如果再不动手，他恐怕连提刀的力气都没有了。
人的死法有很多种，现在他既然能够自己选一样，那何不干脆挑个痛快的。
他把匕首在自己断臂的动脉上面比划着，找准了一处地方，便狠狠切下去。
他耳中清楚的听到了肌肉和血管断裂的声音。
这样切的话，血果然是一下子喷出来的。
他平静甚至有点猎奇的看着这样的画面，诡异的是他居然还能觉得有趣。原本他是想，切开颈动脉说不定来得更快一些，可是又觉得，割脖子的死法也未免太难看了些。
吴邪垂着手臂，看着鲜血大量的浸透衣服，又蜿蜒流淌了一地，渐渐觉得身体冷下来，模糊的意识里，他又往旁边紧挨着的张起灵身上靠了靠，倒也没再觉得那人有多冰凉了。
这样子我就和你一样了，你看多好。
最后吴邪什么都没想，就觉得困倦想睡。
【 那就这样吧，张起灵。我也累了，下辈子，咱们最好再也别遇见了。】

据说长白山的名字有一个很美好的说法，那是长相守，到白头的意思。
而在长白山的地底下，有一座无人知晓的青铜大门，那里面的巨型灯烛装着传说中东海鲛人的油脂，所以那火焰可能已经燃烧了成百上千年。
直到现在，那些灯火还是在不停的燃烧着，恐怕直到很久以后也不会停下。
就好像生生不息的轮回，只要还有一点点希望存在，它就永远不会熄灭。
可是一个生命消逝的过程，这里滚烫的铜灯感觉不到，这里冰冷的石头感觉不到，那座沉重庞大的青铜门也感觉不到。
于是他就安静的睡在了这里，而掩埋着他的莽莽群山，将永远保持缄默。

【 你能想象，会有我这样的人，如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没有人会发现，就好比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我存在过一样。】
【 没有你说的这么夸张，你要是消失，至少我会发现。】

现在张起灵如果消失了的话，那个永远会在第一时间发现他不见了，然后又会立刻追过去找到他的人，已经再也没有了。
所以从此以后，张起灵这个人，就真的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五）冷酷仙境


那是非常古老的往事。


在他权倾一时的时候，早就计划好了自己的长生之路。


所以即便多少代后他的王国倾覆，也有嫡传的家族把这个使命继承下来。


他能做到这一切，除了权势威压，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早早堪破了人心。


对于古老祖先的训导，世人总是充满了虔诚敬畏，却不会去问为什么，而对于子虚乌有的终极秘密，越是被隐藏得神秘而深入，就越是让人深信不疑。


所以一个关于“终极”和“留存”的谎言，才这么一直流传了几千年。


张起灵是他的名字。


他在非常年轻的时候正处在权利的巅峰，却也是在那时候开始畏惧死亡，但是他的运气足够好，他是上天眷顾的宠儿，他与生俱来的独特血液，不仅仅令他强大无比，更是能使他通往长生境界的桥梁。


他用了十年的时间，终于找到了一个很好的方法——那方法却必须依托着他的祖先世代守护的一个更加古老的秘密地方才能够实现。


于是他最终摒弃了对于自己这一具微不足道的凡人肉体的执着，转而抓住了灵魂不灭才是真正永生的本质。


而他的灵魂，只能在拥有他的麒麟血的身体里才能够觉醒，所以他第一个下手的对象，就是他的血亲。


他的血液通过他自己亲族的繁衍，世世代代的流传下来，从历代的王权继任者，直到后来的张家的每一代族长，也都只是他灵魂的容器，死一个便换另一个，而这些人都会获得一个共同的名字——张起灵。


他在自己脑内种蛊王，只是为了让上一代张起灵的肉体活得够长，直到家族中下一个有这样血液的人降生。


而在这之前，如果先一代的族长已经死去，那么他的尸体就会被存在家族墓地，也就是后来所说的张家楼里。


张家楼的核心力量是可以移动的，而这墓葬无论建在哪里，其中的风水地气都必须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在楼内的某一处特殊的位置上，就能保证已死的尸身中，精神魂灵在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消灭。


但那只是一个过渡的手段，能让他的灵魂真正苏醒的力量，却是隐藏在长白山下的青铜门后。


原本那只是一个奇特的山谷，没有人知道那里到底隐藏着什么奇特的力量，但是他至少发觉了那里的某一种特别之处。


于是他在那里修筑了一座青铜巨门，又杀掉了所有真正知情的人。此后他留下一条世传的规矩，每一代新任的王，都必须同前任的尸体来到这里举行一个仪式，然后才能够将尸身送去家族墓地安葬。


据说这个仪式是为了让他们得到某种力量，这自然是不折不扣的谎言。


但是每一代继承者都趋之若鹜。这也是王者间代代相传的秘密，他们还觉得自己无比幸运。


仪式中那些人必须放血，让自己进入一种半死的状态，这样他的精神才能进入这些躯壳。


当初他的王国还在，那些进来的人都怀着自己各种各样的目的，想着如果得到了力量，日后要如何的掌控权势，如何的玩弄生死，却不知道，走出去的根本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而后来王族的秘密传到了拥有他血脉的张家，他们已经丢失了许多当年的信息，也还是顺从着祖先的训导，却从没有一个人怀疑过这仪式真正的意义是什么。


所以不管进来的是谁，走出去的都永远是他张起灵一个人。


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被世人知晓，所以张家必须有人看守这个地方，十年一个轮值。


而这里好像还有一种奇特的力量，能让看守的人不吃不喝也不会死去，而是进入一种类似于休眠的状态，但是心里会无比的清醒，若有异变的时候，立刻就能醒来。


他们都以为这就是长生不老的所谓“终极”，其实这十年间他们的生命消耗得更快，可进来过的人只看得到表面上的奇迹，就又把这里传得更神，以至于再没有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看起来一切都很完美。


只是这运转良好的计划里，还是存在一个无法控制的变数。


由于蛊毒的副作用，每一代的张起灵总会患上失魂症，所以他在觉醒后就会一次一次的失忆，直到再也记不起自己的身份，甚至变成了另一个人。


人即使会失去记忆，却怎么会改变性格？他有时候甚至非常怀疑，他之所以失忆后时常就会渐渐变得不像他自己，这恐怕根本就是因为，那些身体原本的灵魂还没有被剥离干净。


这些残存的精神，仿佛一直在跟他斗争着一丝存在的余地，每次在他对这些身体失去控制之后，就很有可能又冒出头来。


也许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也许其实，是他根本就不了解自己真正的本性？


好在他最后总能占据这些身体的主控权，就算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还是总能按照族规的指引，连同着血液里深埋的直觉，一步一步走回来时的路。或者因为这种行为已经反复的经历过了太多次，早就已经成了他潜意识里的本能。

（六）长生劫


没有人知道现在张起灵的心情。


当初自己和吴邪的十年之约，原本是为了印证隐在心中那一点原本不敢奢望的情爱期盼，没想到，却将他引上了这么一条不归路。


他张起灵到最后，竟是被自己千年前所设下的谎言给骗了个彻底。多么可悲，他一直想要寻找的答案，竟然就是他自己早就设下的一个巨大骗局。


他这一辈子，就是被自己所设计好的假象给耍得团团转。


他以为自己遍尝苦难，却一直隐忍，就为了从小肩负的那个使命，他以为那是他的血液带给他的不可逃脱的命运，所以他不得不心甘情愿的背负起来。


在他心里那些所谓崇高的牺牲，原来根本就是为了一个卑鄙无耻的谎言而存在的。


他现在有多恨，就有多后悔。他从没觉得命运是这么可怕的东西，可以拿一个人的一生或者生生世世做注，玩弄殆尽后再给出一个卑鄙至极的真相来。


可是他又能去恨谁？那不就是他自己作下的孽。


可他还是不愿意承认那个人就是他，那个为了一己私欲，踏着万人枯骨求得一个长生的恶魔，那个人不是他。


他到最后只是但求一死。而他也真的没有撑过那个十年。


不到第九年的时候他就死了，他的记忆就停在那里。


原本他以为他终于可以得到解脱，就算心中还有那么大的遗憾，可也不能再留恋了。他想着吴邪如果真的来了，见到他死了也好，这样他也就能彻底的死了心，好好去过他自己的生活。


或者吴邪已经把他给忘了，那么从此以后就再没有人知道这里，也再不会有人进来，如此把这一切的秘密全都埋葬掉，也不失为一种好办法。而张家的使命，他已经尽力了。


但吴邪还是来了，就像被命运蓄谋已久的一场阴谋，到最后竟还是阴差阳错的达成了那个仪式。


因爱而起的生死相随，却唤醒了一个怎样不堪的过往。


这一切原本不会发生。


这都是他张起灵自己的错，所以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原谅自己的理由。


就算那个自私残忍的“张起灵”不是他自己的本性，可是事到如今变成这样的结局，还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他当初早该躲着他远远的。他就不该给吴邪一点点希望，就不该想要宠着他遂顺着他的一切愿望，他就不该贪恋那点温暖，让彼此都越陷越深。


他一直在刻意蒙蔽自己的内心，却把许多关系又变得更糟。


偏偏是到了已经感知到死亡来临的最后那些年里，才又忽然发现，他在这人世上走了一遭，早年间也曾有过爱有过恨，也曾期盼过也曾失望过，却每次都从满载的记忆，一遍一遍洗刷到匮乏，而到最后他心如止水以后，在他心里面留下的，原来除了一个吴邪，就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了。


他一直想要寻找的所谓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所谓证实自己存在着的证据，也竟然就是这个男人每一次追寻而至的狼狈笑脸，和永远在他身后等待的那个安静怀抱。


但是这些事情即使能够重新再来上一次，恐怕他还是不得不选择一条和那个人背道而驰的路。


因为横亘在他们中间的那道鸿沟，是任谁也跨不过来的。即使他从不去回忆疗养院那里的黑暗往事，可是吴邪与他的关系，也是一个血淋淋的不争事实。


说到底，他和他就是一盘解不开的死局。


而那些古老零碎的回忆所呈现给他的，又是这样一个不堪承受的事实。他不明白为什么从前的那些“他”，还能把这样一个曾经卑鄙残忍的灵魂留到了现在，他恨不得立即就让他去死。


何况吴邪都已经不在了，他也不知道还要继续活在什么样的目标里。他从前总是在旅途上寻找，可是他现在的人生已经彻底没有了目的地。





张起灵捡起掉在身旁地上的那把匕首，稍用力拔了拔，才从地上薄薄的的冰壳里把它掀出来。


他抹干净那上面的残血和冰渣，仔细端详。刀口依然非常锋利，刀身上虽然蒙上了一层寒冷雾气，却依稀还能照见他自己的影子。


他把那刀在自己左手上比划了一下，然而当他看到那处刚愈合不久的刀伤的时候，还是在心里面又再一次的剧痛起来。


他绝望的发现，对着吴邪的身体，他怎么样也下不去手。


不能伤害这身体的一分一毫，原本是他一贯的想法，可是现在即使他的心情和目的都变得不再一样了，这样的初衷也还是没有改变。





四周寒冷而静谧，只有火炬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衬托得这里更加荒寂。


张起灵从来不害怕寂寞，可是现在他害怕了。


因为他连死这一种救赎的方法都做不到。


这具也许真的能够长生的身体，已经把他的灵魂全部禁锢了起来，就像一座他离不开也不能破坏的监牢。


这就是他今后都必须受到的惩罚。


从今以后再长的日子，他都得一个人过下去，用数不尽的时间去体会刻骨的孤独，再慢慢回忆所有的事情，慢慢把对那个人的思念和负罪的感情，一点一点渐渐放大。





而那样的日子他还得一天一天的熬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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