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西林部老营
忽都、亦鲁斯和泰察尔正在大帐中对饮。
把玩着酒杯，泰察尔冷笑道：“今晚趁着夜色，我们要不要一鼓作气灭了褚且仑！”
忽都没有做声，亦鲁斯也把刚刚举起的酒杯放在了桌子上。
“怎么？你们还下不了决心？”泰察尔眯着眼睛笑道。
忽都低声道：“我们好歹也是跟了褚且仑首领十几年的将领。这次兵变，是因为褚且仑刚愎自用，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中的军队和部众被他无谓的葬送；但如果真的赶尽杀绝，我们也将万劫不复了。”
泰察尔捻了捻胡须：“既然如此，姑且让他再活动两天也好。你们下不了手，也是情理之中，我不强迫你们。不过，洪吉力可不一定会放过他，就把他留给我的姐夫吧！哈哈……”他得意的笑着，饮尽了杯中酒。
忽都和亦鲁斯对望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亦鲁斯道：“大妃和格格，你怎么安排？”
泰察尔笑道：“自然是人质了。放心，我不会伤害她们。她们可是大有用处啊~~~来，忽都将军，我敬你一杯！”
忽都仰脖一饮而尽，然后不屑道：“你要用她们要挟褚且仑首领？有这个必要吗！”
“不，要挟褚且仑，你们的大妃一个就足够了。留着那个格格，是为了要挟另外一个人！一个，可以影响战局的人！”泰察尔正色道。
忽都和亦鲁斯有些惊讶的望向他，用眼神询问着答案。
他神秘笑道：“你们还不知道吧！你们的格格，已经被爱新觉罗部的八旗元帅，满洲会盟的汗位继承人爱新觉罗永琪爱上了。”
他的话宛如一个炸雷响在两位西林部将领的头上。
呆了半响，忽都结结巴巴的问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泰察尔自得的大笑道：“我自有我知道的原因。但我保证这件事绝对是真实的。”
停了停，他又道：“你们明白吗？如果爱新觉罗部的八旗军少了永琪，那就等于少了三分之一的战斗力！另外的三分之二要比这三分之一好对付多了！等灭了这三分之二，永琪那三分之一也就不成威胁了！”……
他当然是从瑞和那里知道的。永琪与燕慈的事——她早已把从永济那里得来的消息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泰察尔。
瑞和根本不是如外表般单纯天真只会听故事的女孩子。与永琪的指婚是她得以留在爱新觉罗部的最有力理由；而获取爱新觉罗部的内部情况却是她的最终目的。
永琪对她一系列的行为当然不是没有警觉，但碍于情势不能去采取更为有效的措施。他只能使她不踏入前哨大营，只能派几个人名为保护实为监视的跟在她身边。
他知道父汗是不会听从把瑞和送回培禅部的建议的——父汗会认为他在找逃避指婚的借口而不予理会。
那天他对燕慈身份的解释，正是他在跟自己的判断打赌。
他赌的是：如果瑞和留在爱新觉罗部是真的别有用心，那她就会明白惹急了永琪对她的计划是绝对不利的，所以无论永琪上演什么戏码，只要名义上不威胁到她的地位，她都应该照单全收，而且不会惊动洪吉力。
结果是，他赌赢了。
但他的忧虑却愈深：老营里正有一个手持首领令牌到处通行无阻的卧底，而自己却不能把她清出去！
爱新觉罗部前哨大营
最擅长揣摩对手心理的永琪自然把褚且仑和泰察尔的考虑都预料到了。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尽快把燕慈救出来！
他拿起桌上刚刚传回来的西林部老营地图——他特意向卧底索要的，塞进怀中。
“王爷，您要的东西。”顺哲捧着一套西林部盔甲走了进来。
永琪翻看了一下，道：“放下吧。”
然后他十分郑重的塞给顺哲一封信：“天亮时如果我还没回来，就马上把这封信发去老营！”
“王爷……”顺哲一脸的担忧。
永琪见状，坦然一笑道：“没事，放心吧！我只是以备万一。你去把踏羽牵来。”
……
今夜，浮云片片在幽蓝的夜空中游荡，偶尔遮住了月，偶尔又离开了月，使得这个世界，一会儿明亮，一会儿昏暗。卷着寒气的北风迎头呼呼扑来，顺着领口肆无忌惮的钻进去，通身打了一个冷战。
俯在马背上狂奔的永琪腾出一只手来紧了紧身上的甲衣，又摸了摸腰间——为了不暴露身份，只佩了一把普通的马刀。
浑身都是冰冷的，能清晰的感觉出那特意放在胸口的玉佩，带来的丝丝凉意。
他再次攥紧了缰绳：燕慈，你还好吗？你放心，我已在路上了……
……
夜深了，他终于隐约看见了前面出现一排集中的大帐，星星点点移动的亮光是哨兵在巡视。
这帐篷排列整齐的架势，是西林部老营无疑，只是防备森严了些，这是意料之中的。
永琪停下，估量了一下路程，便下了马，牵着踏羽找到一处草很深的地方。
拍拍踏羽的脖子，他低声道：“卧！”
于是踏羽顺从的卧在了荒草丛中，人若不走近，很难发现这还卧着一匹马。
他微微一笑，转身向前面老营走去。
……

【二十二】
永琪正伏在草丛中，寻找潜入老营的机会。
几队巡夜的哨兵在他不远处经过。
“干什么的？”“巡哨！”
“口令！”“哈萨！”
双方点点头，各自离开。永琪便暗暗把口令记在心里。
又一阵踢踏的脚步声传来，他知道又来了一支巡夜的队伍。
恰好一片云遮住了月光。队伍经过他的前面，却没有注意到他。
在队伍即将在他前面消失时，他蓦的站了起来，大摇大摆的跟在最后一名士兵的后面。
那人听到后面传来脚步声，惊疑的回头望着。
永琪若无其事的笑道：“嘿，自家兄弟！我是前一轮夜巡的，刚刚肚子不舒服，落在后面啦！”
“口令！”那人倒是蛮警觉。
“哈萨！”永琪立即答道。
那人见永琪口令对的上，一身西林部盔甲，理由也很充分，便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永琪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堂而皇之的跟着夜巡队伍进了营地。
“那个，我去找我们队啦！”说着，他转身向另一个方向拐去。
“这小子倒是眼生的很，是新招那一批的吧~”那人嘀咕一句，跟着自己的队伍走远了。
按照地图上的指示和标识，他很快深入到了营地的腹地——估计燕慈就会被关押在这附近。
他靠在一个营帐边，向前方谨慎的扫视着，因为不能让不时经过的哨兵看出自己在寻找目标。
前面有四个重兵把守的大帐，相距不远不近。
通常情况下，凡是重兵把守的地方——不是住着主帅，就是关着最重要的人。所以永琪断定，燕慈肯定被关押在这四个大帐中的一个——单凭他对她的感应也判断出来了。
可到底是哪一个呢？
他抬起头，终于在一个大帐上发现一个黑色的影子——是培羽么？他定睛细看，不禁大喜过望，正是它！
那么，燕慈在那里无疑了！但怎么救呢？永琪低下头，苦苦思索着。
最远的大帐蓦的传来一阵响亮的划拳和行酒令的声音，之后又爆发出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他听出了其中有泰察尔的声音。
他们正在大吃大喝呢！那么……眉头一舒，他转身向地图上标识的伙房走去……
伙房自然没有很多的士兵，所以他很轻松的在一个厨役手中夺了装满饭菜的托盘。望了望躺在地上已断了气的那个人，叹了一声，一脚将他踢到旁边的阴影中，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人发现。
永琪捧着托盘，定了定神，快步向关押的大帐走去。
门口的哨兵警惕的喝道：“什么人！”
永琪镇定自若的应道：“统领命我来给格格送饭菜！”
“这都半夜了，怎么还……”
就是这里无疑了！
永琪打断他：“统领让我送，我只负责执行命令。至于为什么半夜送，要问就问统领去！”
那人哏了哏，显然是不敢去问，于是他道：“那你送进去就出来！”
永琪看他的态度，推测他应该不是忽都手下的人，不熟悉忽都的亲兵，而且忽都的亲兵地位肯定要比他们高一些，所以他才会面露一丝难色却没有坚决阻拦。
他算准后，便十分强硬道：“统领命我看着格格吃完再回去！”
“这……”
永琪微微一笑：“如果你不放心，就跟进来看着！”
那人转了转眼睛，道：“我跟你一起进去！你们，”他对旁边的哨兵说“认真守好了！”
说着，跟着永琪进了大帐。
进入大帐看到朝思暮想的身影那一瞬，永琪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止，心跳骤然加速：小燕子……我来了！我终于找到你了！
床榻上的燕慈，双手双脚都被捆着，居然还靠在床头打瞌睡。
永琪不禁又觉得有些好笑，这样的情况下都能睡着，这种事也只有这个不在格子里的格格能做得出来！换作别人，肯定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惊恐万分，怎么可能睡的着！
他正愣神，后背忽然被推了一把，那人怪道：“你干嘛呢！”
永琪吃了一惊：天！差点露出破绽！
他装着讪讪道：“没事，没事。”说着把托盘放在桌子上。转身对那人道：“你去把格格叫醒。”
那人毫不怀疑，迈步向前走去，刚走两步，身后一只手忽然蒙上他的嘴，同时脖子上一凉！那人挣扎了几下，便一声不出的断了气，整个过程只不过很短的一瞬。
永琪把那人放在地上，上前轻晃着燕慈的肩膀，压低声音道：“小燕子，小燕子……”

在估计离前哨不远的时候，永琪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问道。
“这里应该已经安全了，我们得把西林部盔甲脱掉。不然我们根本接近不了我的营地。”
当时穿盔甲的时候就是直接套在衣服外面的，所以只要脱掉就可以了。但少了一层盔甲，普通的衣衫在冰冷的风中几乎不起作用，她一连打了几个冷战，紧接着又打了一声喷嚏。
永琪正把两件盔甲扔到旁边的草丛中，听到她的喷嚏声，连忙从马鞍上解下一个包袱——里面是一件白狐皮斗篷。
把斗篷严严实实的裹在她身上，永琪歉然道：“着凉了吧？早知道再给你多带件皮袍来好了。”
她笑一下，低声道：“带多了不怕被发现啊！我没事，可以走了吗？”
他看了看她，轻叹了一声：“可以了。”
……
爱新觉罗部前哨营地入口
顺哲站在入口，永琪临走时的交代又在耳边响起：天亮时如果我还没回来，就马上把这封信发去老营！
天亮了……王爷还不见踪影……难道真的……不，王爷自有天佑，一定会回来的，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焦虑不安的在入口踱来踱去，不时望一眼已经跳出地平线的太阳……
正当他几乎要下定决心叫传令兵的时候，终于，地平线上终于出现了一个纵马狂奔的身影！
到了面前，却不是永琪，竟是驻扎在边界的永济派回的传令兵。
“顺哲大人！三王爷有加急战报送达。”
顺哲刚刚放下的心又提起来，强作镇静道：“先交给我吧，我一会儿转交给王爷。”
那人一脸惊愕：“大人，这是加急战报！”
顺哲刚要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清晰的马蹄声，紧接着正是那熟悉而急切的声音：“顺哲！信送了吗？”
啊，王爷终于回来了！
他急忙转身应道：“王爷您回来了！信还没有送。”
永琪点点头，笑道：“还好，回来的刚刚好……跑了一夜了，赶紧叫厨房熬些羊汤来驱驱寒气。”
“是！”
一旁的传令兵愣了一下，随即跪下道：“参见王爷！王爷，三王爷有加急战报送达！”
永琪翻身下了马，接过战报道：“好，辛苦了！你先去哨塔休息一下，喝些热茶，我马上处理。”
那人拱手道：“谢王爷！”起身离去。
永琪转身接燕慈下马。
不知是在马背上呆久了还是怎么回事，她跳下来时，摇摇晃晃竟站不稳，永琪连忙扶住她，关切的问道：“怎么了？”
她靠在他怀中，摇摇头道：“我没事。”
永琪抬手试了一下她的额头，脸色骤然一变道：“怎么没事！你在发热！”
他随即冲着哨塔那边喊道：“来人！传军医寝帐听用！”然后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大踏步向寝帐走去。
……

褚且仑军营
他绷紧了一夜的神经终于可以稍微放松了，看来上天还没有那么残忍，泰察尔和忽都没有选择半夜突袭。再过一两个时辰，召严就应该到了，那时，自己就不用这么紧张了……
褚且仑刚刚打了一个哈欠，克来德忽然冲了进来。
“首领大人！刚刚哨兵报说，天亮时分，老营那边突然派出好几支小分队，往各个方向去了。”
他神色一寒：“他们想干什么？难道要开战吗？”
“不，他们好像在找人。”
“找谁？”“属下还没探听到。”
褚且仑一只手抵着额头沉思了一会儿，表情忽然轻松起来：“极有可能是燕慈，她那个鬼灵精怪的脾气，一定是成功脱身了！”
“那大妃……”
褚且仑摇了摇头，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即便燕慈能够脱身，却恐怕没那个能力连她额娘一起带出来……
正惆怅间，一个传令兵气喘吁吁的冲进大帐：“首领大人，不好了！”
他一惊：“怎么了？”
传令兵语气十分沉痛：“大贝勒他……他阵亡了。”
“什么！”褚且仑脑子里轰的一声，一片空白。
恍惚中听见召严是昨夜沿着边界赶往自己这边时与爱新觉罗部的军队相遇，他急着赶路便没有全力防守。结果那为首的将领只一箭，便将毫无防备的召严射下马来……
他一个踉跄，克来德连忙扶住褚且仑，惊问道：“那克烈部军队呢……”
“克烈部的军队已经在军营外集结，他们把大贝勒的遗体护送回来了……”
褚且仑的军营里忽然传出一声悲怆震天的呐喊：
“天啊——”
……
爱新觉罗部前哨大营
军医正在为燕慈把脉，永琪走到一旁，打开了手中的战报：
召严逾界，依令射杀，西林已乱，建议老营速出兵，以免贻误战机。
见此他着实大吃一惊，战报立即被揉成一团，眼光落在躺在床上的她。
这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么跟她说呢……能跟她说吗……
他犹豫了一下，几步跨出帐外：“顺哲！叫那个骁骑校过来！”。
……
传令兵简明扼要的报告了昨夜的战况。
永琪无奈道：“原来是永济射的？他的箭法……”
“三王爷说您教他的方法十分有效，一直都在勤加练习。所以昨夜一战才大显身手，射杀敌军三十余人，其中就有……”
话没说完永琪突然抬手示意他停下，顿了顿，他苦笑一下道：“你回去吧，转告永济，这件大功部落记下了。但当前要务是加强防守，以后不要轻易再开战端。”
“是！”他俯身一礼，退了下去。
永琪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转身进了大帐。
军医见他进来，便直起身来恭敬的对他道：“王爷，格格是风寒致热，没有大碍。我马上开个方子，煎好药喝上个两三日就好了。”
“嗯，你去吧。”他有些机械的点点头。
“属下告退。”
军医走后，帐内就只剩他和她。
他上前一步，轻轻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滚热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仿佛她随时会飞走一样。
她虽然身体不舒服，精神却还好，见他呆呆的样子，不禁好笑道：“你干嘛这样盯着我啊！我脸上开花了？”
他收回目光，轻笑道：“还能开玩笑，那我放心多了。”说着，右手为她整理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又把她放在外面的手放进被子中，然后掖了掖被角。
“折腾一夜了，你好好睡一会儿，把精神养一养……我去叫他们给你准备些吃的。”他含笑道，满眼的怜爱。
她听话的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他刚要起身，她的眼睛又忽然睁开，望着他。
他知道她一定是有事，便又坐下问：“怎么了？”
她小声道：“你……能不能再呆一会儿。我觉得你一走，这个大帐好空……我……”
心蓦的抽痛，他起身坐在她枕边，俯身温柔的凝视着她，道：“安心睡吧，我会一直守在你身边的。”
她点点头，翻了个身，伸手握住永琪的左手，方合眼睡去。
永琪倚着床帐，轻轻给她紧了紧被角，却不由沉重的叹了一声。
燕慈啊燕慈，我该怎么跟你解释呢……

就在她落地的一刹那，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大吼道：“我的勇士们！让那些无恶不作的刽子手们得到报应吧！”马刀一挥，直直指向老营。
八千名目睹刚才一幕的士兵们群情激奋，纷纷呐喊着，潮水般杀了过去……泰察尔见褚且仑来势汹汹，料定难胜，他逃下哨塔的第一个命令是：培禅部撤军！
只是还没来得及召集全军，褚且仑已破了入口的防线……
混战持续到下午，直到泰察尔领着两千多人逃过了瓦达河，这场被后世史书称为“西林内乱”的战争宣告结束。
一干参与叛乱的将领和贵族被处决，冰冷黏稠的血再次染红了校场的沙地。
这一天，西林部老营的上空弥漫着淡淡的血雾，掩住苍白的太阳，在每一个人的记忆中，刻下了鲜红鲜红的痕迹……
“徳殷里合，这辈子，我欠你太多……只能，来世再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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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史书曾云：西林内乱，培禅部欲吞西林，反损两千余人，可谓聪明反被聪明误；然西林部亦遭受重创，先有叛军屠戮，再有平乱杀伐，以致外少领兵之将，亦无援助之军，而内缺协理之人，兼无后继之子；内讧如此，虽胜犹败，萧条之势已不可逆转。
两虎相争，各有所伤，乃成就我朝崛起之重要时机也。
爱新觉罗部前哨大营
已是暮色苍茫。
永琪望着蒙蒙雾霭中格外瑰丽的夕阳，月牙白的束腰长袍也蒙上一层红晕。
红色，血的颜色……
缓缓将最后一杯给西林部卧底的祭酒浇在地上，他的眉头皱得愈发厉害，心沉到了深深的忧虑之中。
半个时辰前，又一封战报送到了他的手里。
那是来自西林部卧底的最后一封战报，羊皮卷上还染着他的斑斑血迹。而战报的字迹也很潦草，想是情势紧急，已经没有一个平静的地方可以从容写字了。
战报上只有短短七个字：妃亡乱平西北逃。
燕慈的额娘，死了？昨夜自己还信誓旦旦的向她保证她额娘绝不会受到伤害，怎么才一天就……
失去了西林部的内线，他一时无从知晓她的额娘去世的真正原因，也不知该如何向她说起这些沉重的事实。
“王爷！”顺哲快步走了过来“培羽回来了，还有，老营来人了！”
永琪微微颔首道：“知道了，把培羽带回信号营；让老营的人在议事大帐等我！”
……
“什么？父汗决定出兵？！为什么我没有接到八旗议事的通知！”坐在正座上的永琪一下子跳了起来。
木答礼深施一礼，微笑道：“尊敬的和硕王爷，这次出兵没有召集八旗议事，是汗王自己决定的；六旗各出部分兵力，五千名精锐已经在老营整装待命了；汗王命我前来向您传达他的口谕，这次战役由您担任统帅，前锋军由您指定。”
永琪苦笑，揉了揉眉心，然后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坐了下来，语气里透着一丝疲惫：“请你回去转告父汗，我已经得到准确消息，褚且仑已经夺回了老营，平定了叛乱；泰察尔也已经撤回培禅部。我们，没有出兵的必要了。”
木答礼有些惊讶的望着他：“您的意思，是拒绝服从汗王的口谕？”
永琪淡然道：“不用出兵，又何来这个口谕呢？”
木答礼有些为难，慢慢道：“王爷，我劝您最好抽空回去老营一趟……因为汗王最近……对您有些不满意……”
永琪抬起头，疑惑的看着他。
他接着道：“如果我回去将您的话如实转告……那么汗王就会发现，西林部的事您非但不是不知情，相反，还很详细及时。然而汗王得到的消息，却不是您的信差送来的；汗王一定会对此感到很不可理解。如今，您又拒绝接受汗王的谕旨，您究竟想让汗王怎么办呢？”
永琪脸色一凛，正色道：“如果父汗动怒，就请您再转告父汗：没有及时通知父汗，是我自作主张了，我会亲自向他请罪去的。”
木答礼叹口气道：“好吧，王爷，我会把所有话都带到的，不过您最近还是小心为是。”
“谢谢提醒，我会的。”
木答礼走后，永琪两手撑在膝上，又攥成拳头：
无论如何也要阻止父汗出兵，要打，光明正大的去正面对抗，那样的征服，才是英雄的所为。现在出兵，岂不是趁人之危吗？！实话说，当前风雨飘摇的西林部，根本不需要大张旗鼓的征集六旗一半人马，真要打，仅凭自己的两旗加骁骑校就可以荡平……
然而征服了又怎样？！
战乱一起，将有多少无家可归的冤魂葬身疆场，又有多少望眼欲穿的期待残酷破灭，身为百万民众的汗王，您就不能为百姓考虑一些吗？……
之前这场突如其来的纷争，燕慈已经失去了两个至亲的亲人，难道还要让她再看到西林部的毁灭，而且还是，毁在我的军队手中吗……
大帐完全昏暗下来，天黑了。
顺哲的声音在帐外响起：“王爷，格格醒了。”
他回过神来，匆忙站起向寝帐跑了过去。
……

拨开床帐，她正两眼直直的盯着帐顶发愣。
“在想什么呢？”他笑道，手抚上她的额头“身体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她的视线转移到他的脸上，恬然一笑“我想起来活动一下。”
他在床边坐下，拍拍她的手道：“不行，再着凉了怎么办？”
“你也太小看我了，我哪有那么娇弱！”她不服气的撅起了嘴。
永琪开玩笑道：“是吗？那怎么才跑了半夜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杏眼一瞪，推开被子坐了起来，假装不满道：“好像是哪个健忘的家伙忘了现在是深秋，而没有给本格格准备足够的御寒衣物吧！”
他给她整理了一下被子，故作很委屈的样子：“哎~~小燕子格格，这你可冤枉我了，我带的那件斗篷可是白狐皮做的！出了名的轻便暖和呢！”
“是吗？那还那么冷？嗯，肯定掺了假！”她一本正经道。
他宠溺的点点她的额头：“嗯——就你最聪明！”
“那可不！”她得意的一扬头，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笑过后，永琪劝道：“你还是再躺一会儿吧，多休息才好的快。”
“哎呀，再躺下去我就真成病人了！”说着她就要跳下床来。
永琪连忙拉住她：“那你稍等一下。”回头喊了一声“顺哲！”
顺哲跨进帐内道：“王爷有什么吩咐？”
“晚上寒气重，叫辎重营立即送个火盆过来。”
“是！”他退了出去。
她微微皱眉道：“不用这么麻烦吧！”
永琪握住她的手，笑道：“我只要你尽快好起来，什么麻烦都不怕！”
听到他这么直白的话，她脸上霎时一红，低声嘀咕了一句：“哼，又在开玩笑！”
永琪闻言忽然坐直，嘴角泛起一丝柔和的笑意：“我不是开玩笑的。”
她抬起头，正撞上他定定凝视的目光，明亮的眸子中满是深情怜惜，忽的一阵怦然心动。
他握紧她的手，郑重道：“以后，你的麻烦，通通交给我解决。不管未来有多少的风雨，我都会替你挡掉！我发誓，绝不会让你再受到一点伤害！”
这几句话，正触到这两日的痛处，一瞬间硬撑的坚强轰然崩塌，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
见她眼圈泛红，他心疼的将她揽进怀中，在耳边轻声道：“你放心……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王爷！”顺哲的声音突兀的在帐外响起，她一惊，刚要挣脱他的怀抱，无奈他却不肯放松。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轻拍她的背笑道：“没事的……”。
她拗不过他，只好安分的缩在他怀里，把泪眼婆娑的脸藏进他的肩头颈间。
话音未落，顺哲已迈进大帐，见眼前此番景像，一时窘在那里，只得低头俯身道：“王爷……火盆送来了。”
“放在大帐中间吧。”
“是！”他按照永琪的吩咐安好了火盆，而后急急的施了一礼道：“属下告退！”
听得顺哲的脚步声消失，她才蓦的抬起头来，一拳砸向他胸口，嗔怪道：“你这是干什么！”
永琪摸了**口，又重新揽住她柔声笑道：“我要他们知道，你是我要保护的人，今后谁都不能再伤害你！”
她怔了一下，默不作声的把头重新倚回他的肩窝，额头轻轻蹭过他微微有着胡渣的下巴。一时两人都不再说话，只用心感受着对方的心跳和温度。
良久，她忽然开口道：“永琪，你知道南方有个汉邦国吗？”
“知道，那是个佛教盛行风景美丽的地方。我曾代表我们部接见过他们的使节；满洲会盟常常用牛羊和汉邦国交换粮食布匹之类的东西。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想知道你额娘的故事吗？”话刚出口，明显感觉他的手臂一僵。
“你知道？”声音里有一丝惊讶。
她点点头，轻轻笑道：“我听我额娘讲的。”
“好，我叫他们把晚饭送来，边吃边说吧。”
……
火盆中烧红的木炭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顺哲来收碗筷的时候，帐内已温暖如春。
……
“所以，我才知道，这两部间莫名其妙的仇恨从何而来。”她伸了一个懒腰，淡淡笑道。
永琪却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歪头打量着他，一时起了玩心，抬手拉了拉他的耳朵，坏笑道：“喂！你怎么像失了魂一样？我讲了这么半天，你却一声都不吭！”

他回过神来，微笑一下，轻叹道：“一切竟是原来如此……”
“嗯，原来如此。”她重复了一下他的话，停了一下，忽然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告诉我，我们部落战事如何了？”
“……”他有些惊讶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又把移向别处，没有说话。
“不要说你不知道。你肯定知道的！告诉我……我阿玛额娘现在好不好……”她把头贴在他胸前，低声说着。
他喉头动了动，沉声道：“克烈部出动援军，你阿玛已经收回了老营，西林部的内乱结束了……”
她眼睛一亮，兴奋道：“真的！”
一丝心痛在胸口泛开，他收紧了抱住她的双臂，轻轻的点点头：“真的，就在今天中午……”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察觉出他的异样，她刚刚神采飞扬的眼神慢慢转为疑惑。
她忽然推开他，直视他的眼睛：“你还有事瞒着我。”
发现那一直如月般清朗的眼中居然藏着深深的忧伤和无奈。
心底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深吸一口气，她咬住嘴唇，忍住情绪一字一句道：“说吧，不论是什么事实我都能接受！”
他垂下眼，轻轻摇了摇头。
见状，她猛地双手抓住他胸前的衣襟晃着，激动的喊着：“你说！我要你说——！我要知道真相——！”
看来，不能再瞒她了……
沉重的叹息了一声，眼神飘向另一边，他声音恍惚道：“你的额娘和你的哥哥……都已不在了。”
这个消息，如五雷轰顶，她本就摇摇欲坠的世界瞬间炸成一片狼藉：
额娘……哥哥……不在了？死了？！再也见不到了？！
那个不管自己闯了多大的祸都会慈爱的笑着包容她的额娘……
那个从小便为她挡下阿玛大部分责罚却始终疼爱自己的哥哥……
他们的笑容，再也看不到了吗？一直在身边的他们，离开了自己？永远的，离开了？是真的吗？阿玛怎么办？
才十九岁的嫂子怎么办？刚出生不过五个月的侄儿又怎么办，哥哥才二十二岁啊，那么年轻……
眼前飘过他们微笑的脸，又恍然间看见他们倒在血泊之中……
抓住他衣襟的手无力的松开，呆呆的坐在那里，眼泪无声的顺着脸颊滑下，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一般。
永琪缓缓将她拉入怀中拥紧，轻吻着她的额头，喃喃道：“想哭就痛痛快快的哭吧，不要憋着……”
靠着他温暖的胸膛，她把脸深深的埋进去，无声的哭泣瞬间变成放声大哭，直直冲击着他的心房，痛彻心扉。
他心疼着她的心痛，却无力改变让她痛苦的现实，只能尽可能的抱紧她，让她知道：她还有他……
……

【二十四】
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她攥起拳头用力捶着永琪的胸口，有些歇斯底里的哭喊着：“你骗我，你说过他们不会伤害我额娘，你说过的我额娘没有事的！可现在为什么变成这样！为什么……”
任由她发泄着情绪，他痛苦的闭上眼睛，眉头紧紧皱起。
她用力的，一下一下的捶着，哭着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你说过的……你答应过的……”
他俯身把脸紧紧贴在她的脸颊，眼角有泪水滴落，却什么都不说，只轻拍着她的后背……
终于，打在他胸口的拳头渐渐轻了，慢了，然后绕上他脖颈，充满眷恋，哭声转为了低低的啜泣。
……
他松了一口气，慢慢直起身来，看着满面泪痕的她，抬手为她拭去腮边的泪水，勉强笑道：“你看你，都成小花猫了。我去拿条毛巾来……”
站起，胸口隐隐作痛。
拿着毛巾，他坐回刚才的位置，细心的替她擦拭了红红的带着些许茫然的脸，然后把毛巾送了回去，无缘无故的在水盆前愣了一会儿。
背后忽然传来低低的一声：“永琪……”。
“我在这儿。”他柔声应道，转身过去坐在床边。
她本能般依偎过来，靠在他的臂弯里，安静的像只疲倦的羔羊。
“我好累。”她喃喃道。
他爱怜的理了理她的鬓发：“累了就睡吧……”
她点点头，在他怀里合上了眼睛，他温柔一笑，拉过被子盖在她身上，然后，一动不动的抱着她，直到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
低头，她一只手正贴在自己胸前，脸上的绯红还没有完全褪去，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偶尔还是会抽泣一下。
他看得到，在她的眼角，依旧隐藏着深深的悲伤……
……
夜深了，折腾了如此一番，他终于也觉得有些困乏，合上眼准备闭目养神。
怀中的人忽然开始不安的挣扎，嘴里吐出含糊不清的言语：“不……放开我！你们……”
他知道她一定是做恶梦了，急忙摇着她的肩膀唤着：“小燕子，小燕子！醒醒！”
“啊！”她猛地睁开眼睛，竟满是悲愤和悚然，还在拼命试图挣脱永琪的手臂。
“小燕子！是我是我啊！是永琪啊！”他急切的声音终于让她完全清醒过来，看清了抱着自己的人。
眼前是那张熟悉而焦急的面孔，她这才老实下来，吁出一口气。
“做恶梦了？”他小心翼翼的问着，他知道她的梦一定和这次战乱有关。
她低低的应道：“嗯……我梦见好多士兵来抓我，还梦见赤尔台了，他浑身是血……”
“赤尔台是……”他有些疑惑的问道。
“我的那可儿，一直以来我的安全和起居都是他负责的。忽都叛变，派人来抓我，他死死挡在大帐门口，杀了十几个士兵，最后还是被……”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永琪叹了一声，捉起她贴在自己胸前的那只手，轻轻放在心口处，凝视着她红红的眼睛：
“不要哭，什么事都交给我……从今以后，不管是你的安全起居，还是伤心委屈，都交给我来负责！天塌下来，让我帮你撑着！”
……
破晓，倚靠床帐坐着睡着的永琪忽然惊醒，立即转脸寻觅她的身影，仿佛觉得她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看到身旁的燕慈还在熟睡，便放下心来。替她掖了掖被子，起身走出了帐外。
刚一拉开帐幕，耀眼的光芒猛地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一惊，眯起眼睛，这才看清外面已是寒雪漫天，昨天荒芜的枯黄换成了无边的洁白，低低的天空灰灰的苍蓝，皑皑的雪原一眼望去，望不到尽头。
“才十月下旬就下雪了？”他自言自语道“今年的雪怎么来得这样早？”
早在门外侍立的顺哲见永琪走出大帐，立即迎了上来，双手捧着一件黑貂皮的大氅：“王爷！下雪了，您该添衣服了。”
“哦，这雪下了多久了？”他接过大氅披在身上，随口问道。
“从昨夜晚饭后就开始下了，一直到一个时辰前才停。”
永琪转过头，有些惊讶道：“你一夜没睡吗？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顺哲微微一俯身道：“王爷一夜未合眼，属下怎能自享安逸。属下怕王爷随时有吩咐，到时叫不到得力的人。便擅自决定由属下值夜了。”
永琪怔了一下，微笑道：“谢谢你了。”
“王爷言重了，这本就是属下职责所在。”说着，他抬起头来“王爷，格格的衣物用品已经预备出一部分了，可否要把冬装送过去？”
永琪欣然点头道：“好的，先备一套颜色素净过来；其余的，明日中午前办妥。”
“属下这就去办。”他拱手退去。
永琪背着手，在帐前踱了几步，踩得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下雪了，草原漫长的冬天终于到了。记起昨日批阅的文书，提到移民营地那边尚缺部分越冬物资。
“你，过来！”他对不远处的侍卫招招手道。
那人立即跑了过来：“王爷！”
“通知两旗副统领和总兵，早饭后大帐旗务议事！”
“是！”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永琪转身，看见博格正站在自己身后，吐着舌头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好像刚刚跑了很远的路。
永琪走过去，拍拍它的头笑道：“小子，你最近诡异的很呐！”
博格抬眼看看永琪，便把头在永琪的脚边亲昵的蹭了几下，“呜呜”了两声。
“行了，去睡觉吧！”他笑道。
……
西林部老营
天刚刚亮，褚且仑便起了床，带着两个侍卫向萨满大帐走去——妻子和儿子的灵柩停在那里。
对于他来说，这场大雪来的十分不是时候。
雪后的气温降得很快，人们将不得不提前结束牲畜的放牧以及烧柴和冬粮的收集，大部分牧民们为了抵御寒冷，会躲在帐篷里大口喝着烧酒，什么都干不了。
他知道，要不了多久，各处的牧场和营地粮草告急文书就会雪片般飞来。
可自己拿什么去解决呢？一次内乱，使得整个部落现在缺粮，缺劳力，缺兵员。
沉重的叹了一声，他摇摇头，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些事，这三天为徳殷里合和召严发丧，他要使他们得到应有的待遇——即便物资紧缺。
“首领大人！”克来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他迟缓的转身，问道：“去找格格的人有消息了吗？”
克来德低头不语，褚且仑见此知道又是无果，却也没动怒——经过了部将背叛丧妻失子的打击，他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是点点头，无奈长叹一声，转身继续自己的路。
走了两步，他黯然道：“但愿她能够逢凶化吉……你们尽力去找，我不能让徳殷里合在天之灵不安……还有，派人去克烈部接绐晴来。”
克来德应了一声，默默的跟在他后面走了。
……

爱新觉罗部前哨营地
燕慈刚刚睡醒，守在她旁边的永琪便从书案那边捧过来一整套崭新的女式冬装，放在她枕边，笑意盈盈道：“起来后换这套衣服吧。其他的东西我都叫他们去预备了，很快也会送来的。”
她掀开被子坐起，揉着眼睛有些慵懒的打了一个哈欠，然后嘴角微微翘起，点点头。
孩子气的笑容，纯净如草原的晴天。
永琪心中一动，俯身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你换衣服，我去端早饭。”
……
永琪端着饭菜跨进大帐，看见她背着身，静静立在书案边，望着他满架书发呆，不由得一愣。
“小燕子……”他轻声唤道。
她闻声转身，冲他欣然一笑，额前的几丝刘海飘动了一下，一身白锦束腰长褂，领口和袖口镶着兔毛，白的耀眼，脚蹬一双小巧的鹿皮马靴，着实清新脱俗，一尘不染。
他站在那里，一时忘记了言语。
“喂！”她跳过来，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怎么眼睛直了？”
他回过神，嘴角漾起温和的笑容道：“呵，吃饭了。”
把饭菜放在桌子上，他在门边的木炭堆里捡起几块，扔进了火盆。
刚刚还飘忽的火很快又获得了生命，愉悦的舞动起来。
燕慈坐在书案旁，左手托腮，笑道：“永琪……”
“嗯？”
“你给我写一道手令好吗？”
他拍拍手上的灰，把手伸进水盆中洗着，接道：“你要手令做什么？”
“我不能整天都跟着你啊，你忙的时候我一个人也不能天天呆在大帐里不出去，那样我会闷死的……”
他直起身来，沉思一下道：“也好，这样能保护你在我的营地里不会遇到危险。”
提起笔，他在纸上龙飞凤舞的唰唰几下，然后拿过案头的印玺，盖了上去。
迟疑着接过他递过来的手令，她皱起了眉头：“呃……”
“有什么问题吗？”他奇怪的问道，随即反应过来，爽朗的笑道“喔，我习惯了写金体，这个只在军中通用，你一定没学过吧？”
她抓抓头，无奈的笑道：“写的什么？”
他端坐道：“见持令者如见本王，有冲撞者以军法治之。爱新觉罗永琪，一九九三年冬十月。”
见他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她扑哧一笑，把纸小心翼翼的叠起来揣进怀中。然后，定定的盯着永琪看了一会儿。
见状他敛眉，打量了一下自己，笑问道：“怎么了？”
收回目光，她浅浅一笑：“没事，觉得你今天穿的这身衣服很好看。”
这身衣服不过是日常穿的那件深蓝团龙褂而已。
他笑着摇摇头，端起茶喝着。
“还有，你以后不要总是皱眉，你笑起来更好看……”她的声音再度传来。
放下茶杯，他伸手点点她的鼻子，宠溺的笑道：“好！你喜欢，以后天天笑给你看。”
她故作惊恐状：“别！你该笑的时候笑。如果不该笑的时候还要笑，那不成傻子了？”
“哈哈……”闻言他大笑起来。
……
饭后，永琪整理了一下衣服，披上大氅，叮嘱她道：“我要去主持旗务议事了，你好生呆着，若是要出去，记得披上那白狐皮斗篷。”
燕慈站起跟着他走到门边，他停下来，转身笑道：“别在门口呆着，寒气重。”
她忽然一反常态，双手叉腰坏坏的笑着：“真是，走了也不有个表示。”
冷不丁听到她这样大胆坦白的要求，他先是一愣，随即会心一笑，上前一步揽她在怀中，在她的额头印上温柔的一吻，然后捏捏她的鼻子道：“有了手令也别跑太远哦！小心冻着了。”
她抬手刮了刮他的下巴，仰脸甜甜一笑：“谢谢关心！不过王爷大人，你也该刮刮胡子了~”
怀中的她娇俏动人，惹的永琪一阵心神荡漾，却想起旗务会议要迟到了，于是深吸一口气，勉强定定神，克制住想要抱紧她深吻下去的冲动。
她适时离开他的怀抱，歪头乖巧道：“要迟到了吧？快走吧！”
“那我走了，记得把药喝了。”他笑着，松开牵着她的手，转身跨出了大帐。
……
许多年后，每当想起这个早晨，永琪都会感慨万千。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回那一天。
他绝不会爽快的签下那道手令，更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开她的手。
他会一整天寸步不离的跟着她，让她的身影占满他全部的视线，或者当时就下定决心，带着她远走高飞，离开这个纷乱的草原……

如果真是那样，也许那个冬天，就不会在记忆中一片血色；就不会有那些残酷到令人窒息的事情发生；深爱一生的她也不会，独自承受那么多伤痛……
……
旗务会议结束，永琪回到寝帐却不见了燕慈的影子，书案上放着一只空的药碗，衣架上的白狐皮斗篷不见了。
心底蓦的掠过一丝慌乱，他安慰自己道：说不定她只是出去了。
稳住心神，他唤顺哲进来：“格格到哪里去了？”
顺哲一脸惊讶：“您不是……”
他立即知道大事不好！两步转过书案，他质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格格回西林部了，她拿着您的手令，没有人敢拦她……”
脑子里轰的一声，他刹那间明白了早上她反常的行为。
只是自己竟没看出来？！
永琪抱住头，愣愣的不说一句话。
“王爷……要不要我带人去追？格格还没有离开太久，我们的战马追的上。”
耳边，顺哲的声音恍若来自遥远的天边。
“不……”他颓然叹了一声“你带五十人，尽快跟上她，但不要惊动她，跟在她后面，直到她安全的返回西林部。”
看见永琪的样子，顺哲眼眶泛潮，低头道：“属下领命！”
……
“你给我写一道手令好吗？”“你以后不要总是皱眉，你笑起来更好看”“真是，走了也不有个表示。”“王爷大人，你也该刮刮胡子了”……
脑子回响着她的话语，永琪两手撑着书案站着，垂下头，只觉得胸口阵阵的疼。
小燕子，你执意要走，我绝不拦你……只要你记得，我永远等着你的归来……我很肯定，很坚持；你是自由的，爱你，是需要特别的放手……
“来人！”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
一个侍卫应声而入：“王爷！”
“传令！让全部骁骑校得令后撤回前哨！”
……
下午，西林部老营
苍灰的天空中，太阳躲开一朵又一朵流云，努力露出惨白的脸。
哨塔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喜的叫喊：“格格回来啦！——”
喊声未落，燕慈已经纵马冲进了营地，一直向金顶大帐那边奔去。
……
一个浑身缟素的身影冲进了萨满大帐，“扑通”跪在了两个灵柩前，对站在一旁的褚且仑连招呼没来得及打。
俯身叩首，撞地有声，久久不起。
褚且仑满眼泪光，却一声都没出，连一句“你回来了”都没说。
巨大的悲痛压迫下，连话语都是多余的……
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一滴泪都没有。
一脸惊诧的褚且仑发现燕慈的表情比外面的雪还冷，比地上的石头还硬。
她的眼泪，早在昨夜，在永琪的怀中流完了，自己的脆弱可以交给他，但是仇恨不能……现在要做的，不是继续伤心，而是血债血偿！
“燕慈你……”
“阿玛，克来德已经告诉我额娘和哥哥的死因了……”
帐外忽然传来绐晴悲怆的哭喊：“召严啊！——”，她来了。
……
天色铅般阴沉，低低的仿佛随时会坠落；再次突如其来的大雪，无声无息纷纷扬扬的落下，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苍茫中。
……
夜幕降临，营地里一片沉沉的寂静。
燕慈坐在萨满大帐里为额娘和哥哥守灵，正望着火盆发呆。
一旁，褚且仑在昏暗的烛火下翻阅着文书，不时扫一眼自己的女儿，欲言又止。
终于，他低声道：“这几日你到哪里去了？”
燕慈声音有些飘忽：“一个安全的地方。”
褚且仑盯了她一会儿，哼了一声：“你还打算瞒多久？”
她转头，一脸诧异：“阿玛……”
“哨兵今天跟我报告，说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你的身后，有一支爱新觉罗部的军队。离你不远不近，见你进了老营，才调头撤了。一看就知道，是奉命保护你的。”
她闭上眼睛，沉重的叹了一声。
永琪呵……你真是用心良苦……
“能调动正白旗的人，除了爱新觉罗永琪，还能有谁？燕慈啊燕慈，我是真没想到啊！”褚且仑蒙住脸，无力的长长的叹了一声。
“阿玛……”
……

【二十五】
“阿玛……”
褚且仑移开手，猛地怒喝道：“你这样，怎叫你哥哥在天之灵安心！怎对得起被他们杀害的将士们！”
“可哥哥并不是永琪害的！”
“那又怎样，召严是死在爱新觉罗部手中的！他也逃不了干系！”
“阿玛，永琪他……”
“什么永琪！我现在严肃的警告你，不许再跟我提他！”
“忽都叛变的当晚，是他把我救出去的！”
褚且仑愣了愣，一拳砸在桌上，冷冷道：“过去的事就算了，从今以后，我不允许你跟爱新觉罗部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燕慈猛地起身，直视褚且仑的眼睛，竟冒出一句：“他是伊愉的儿子！珂里叶特伊愉！”
褚且仑忽然变了脸色，拳头在桌上越攥越紧，压低了声音道：“伊愉……谁告诉你的！”
“额娘告诉我的！”
一把将茶杯掀到地上摔的粉碎，褚且仑吼道：“他是伊愉的儿子又怎样！难道他不是洪吉力的儿子？！”
火光映着燕慈格外沉静的脸。
“阿玛，你就为了一个人，发动了长达二十几年的战争，多少部众的性命赔进去，现在额娘和哥哥又……难道直到现在你还不悔悟吗？！”
“你怎么敢这样跟你的阿玛讲话！”他愤然起身，大步跨到燕慈面前。
“您真的不后悔吗？”她一脸倔强的望着父亲，丝毫不理会他高高扬起的手。
褚且仑一愣，随即放下手，冷笑着：“后悔？我当然后悔！如果当年我再果断一些，把伊愉抢回来，她怎会那么早就……是洪吉力害死了她！我曾发下重誓，要灭掉爱新觉罗部，以慰她在天之灵！”
“如果她在天有知，一定不会原谅你的！额娘也不会原谅你的！”燕慈正视着阿玛，一字一句道。
这句话着实惹恼了褚且仑，一气之下抡起巴掌扇了过去。
“啪”她的脸上霎时出现了五道清晰的指痕。
这是燕慈自记事以来褚且仑第一次如此严厉的打了她，以前闯了祸不过教训几句，有额娘和哥哥护着，她自小压根没挨过打。
她捂着被打的脸，一声不吭，眼泪只在眼眶中打转，却强忍着不肯流出来。
褚且仑见此，一时心里也有些后悔，但嘴上还放着狠话：“我给你三天时间，你给我好好反省去！”
……
傍晚，爱新觉罗部前哨
“二哥！”永济兴奋的喊着，从马上跳下来直奔永琪跑了过去。
永琪笑道：“才两天不见，怎么这么激动！”
永济在他面前站定，嘿嘿笑着：“若不是二哥教导有方，我那箭法哪有那么快突飞猛进。”
提到箭法，永琪脸色不禁一暗，勉强微笑着，没有答话。
永济忽然有些奇怪的打量着永琪：“不对啊二哥，两天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憔悴！”
“有吗？”永琪笑笑，扯开话题道“走吧，先吃饭去。一会儿我要赶去老营，这里的军务暂时交给你了。”
“是！”
……
寝帐里，永济眉飞色舞的将那天射杀召严的场景详细描述了一番；永琪静静的听着，脸上挂着惯常的淡定笑容，很少答话。
顺哲掀开帐幕走了进来，脸被风吹得通红，略略向永济一礼，附在永琪耳边说了几句话。
永济不明就里，便只顾吃肉喝酒。
知道燕慈已安全抵达老营，永琪松了一口气，眼里却不可抑止的划过一丝忧郁和无奈。
端起酒杯，心却飘向北方，随着她去了……
……
吃过饭，他便带着一队亲兵，冒雪踏上了去老营的方向。
飞奔的马蹄踢腾起阵阵雪雾，他们的身影，渐渐在茫茫的雪中消失。
……
次日清晨，西林部老营
从昨天傍晚一直开始下起的雪始终如扯不断的棉絮一般，直到早晨还飘着琐碎的雪末。地上的积雪已经有半尺之深。
徳殷里合和召严的灵柩被缓缓抬起，向北面离老营十里处的贵族墓群走去。
部众们均腰系白带手捧祭品，长长的队伍沉默着向前移动，只听见前面引路的萨满单调而尖利的吟唱声……
正午时分，送葬的队伍到达了墓地。
早已搭好的两处纵横十八层的木柴堆，一人多高，静静矗立。
两口灵柩被分别抬上柴堆，两个萨满站在前面，从他们的嘴中发出流利又模糊的祈祷文声音……
随后众人依次上前，将手中的祭品分摆在柴堆周围……
萨满将两只火把分别交到褚且仑和绐晴手中……

洪吉力轻叹一声：“实话告诉你，我对他们已经足够的仁慈了，到目前为止，我都没有动用满洲会盟的一兵一卒，只是凭爱新觉罗部的兵力在和他较量，否则，他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永琪啊永琪，你知道吗？你们三个中，把满洲天下交给你，是最合适不过了。永荫心术不正，永济年纪虽和你差不多，但历练太浅；你呢，难得是智勇双全，宅心仁厚。不过你还是让我担心，那就是你的仁慈。不错，做一个统治者需要仁慈，但绝不是过分的仁慈，无原则的仁慈！”
说到这里，洪吉力的眼睛忽然闪过一道凌厉的寒光，声音也提高几度。
“为了解决和西林部的争端，我和褚且仑打了二十几年的仗，从你出生之前就开始打！你在军队中历练是不浅，但你真正对战西林部也不过这两三年的事，你也根本不明白，西林部的问题，不是一般部落的问题！”
永琪低声道：“就是为了一个人？”
洪吉力一愣，喃喃道：“你说什么？你再给我重复一遍？！”
永琪扬起头，正色道：“三个人的恩怨，演变为两个部落二十几年的厮杀流血，值吗？”
“你胡说什么？”洪吉力忽然瞪圆了眼睛。
“我知道我们和西林部的仇怨来自何处！可是，这会是我额娘想要看到的吗？”
洪吉力先是震惊，然后皱紧眉头，继而沉下脸来。
猛然从宝座上起身，他冷笑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怎么还没想明白？我这样做，就是为了你额娘！当年若不是褚且仑闹的厉害，她怎么可能遭受众贵族的议论和指责郁郁而终？！你既然知道了，难道没有想为你额娘报仇吗？！满洲人恩仇必报的古训没有在你的心里留下一点痕迹么！”
永琪深吸一口气，平静道：“我相信，额娘她，绝不会希望我去报仇。您，和褚且仑，都违背了额娘的意愿！”
洪吉力一拍大案，怒气冲冲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有什么资格去评判这件事！”
永琪慢慢解下腰间的鹰佩，呈到洪吉力面前。
他顿时惊慌道：“这！你从何得来？！”
“梦中额娘所赐。”
洪吉力颓然跌坐下来，一言不发。
永琪忽然跪下，恳切道：“父汗，儿臣请求您收回攻打西林部的成命，由儿臣担任和谈使节，促成两部和解。”
洪吉力死死的盯了他看了好久，眼中闪着复杂的光。
“不行！”他勉强坐直，决然摇头。
“父汗！”
“褚且仑这个人，我太了解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和谈的！你若手无寸铁的出现在他面前，他绝对会杀了你，以此来激励士气，打击我们！”
“如果我一个人能换回两部的和解，儿臣死而无憾！再说我还是额娘的儿子……”
洪吉力摇头苦笑道：“永琪，不要这样天真！是，他是一直都爱着伊愉……但你不知道他恨的是谁吗？你是伊愉的儿子没错，你难道不是我的儿子吗！爱与恨，两者相权，他只会选择恨！我和你额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为了伊愉，为了满洲的未来，我绝不会，让你去冒着这个险！”
永琪的眉头紧紧紧紧的拧起来，却无言以对。
洪吉力站起来，声音里透着疲惫：“孩子，你还是狠不下这个心啊！那这次的统帅，我亲自担任，你的两旗作为后军跟在后面也就罢了……我预料这次也基本用不到后军，这样就不会违你的仁慈之道了。”
“两旗……后军？……”永琪缓缓站起，失神道。
兵，还是要出；争取的结果，竟然是，而且只不过是，正白旗——向来冲杀在前的主力前锋，成了预备部队？
洪吉力扫了他一眼，叹了一声，离开了大帐。
……

[二十六]
中午，不罕山西山脚下忽然腾起一股青烟，不高，却很浓密，瓦蓝的天空下，十分明显。
只要是培禅部老营的人，都会看见这股烟。
大雪封山，行猎是没有可能的，这烟来的着实蹊跷。
哨兵立即报告了泰察尔，于是他命几队士兵进山搜寻烟的来源。
傍晚，巡山的士兵报告说只发现火堆，火堆旁只有一个方向的脚印，点火之人不知去向。
“不可能，这样深的雪，山上怎么可能无缘无故的出现火堆？”泰察尔坐在自己的大帐里自言自语道。
第二天中午，正和一群蒙古贵族喝酒聊天的泰察尔再次听到外面的喧哗。
有人在叫：“又是那里，又有烟啦！”
他疑惑的跨出帐外，果然，就在昨天冒烟的地方，飘渺的青烟再次冉冉升起，宛若一缕幽魂，游来荡去。
“来人！给我马上去搜！”
……
还是一无所获。
安静的冬夜，沉沉的烛火微微摇曳，泰察尔的脸色开始阴郁。
第三日，当士兵们再次空着手回来的时候，泰察尔终于按耐不住。在把负责巡山的队长以办事不力的罪名杀掉后，传令明日要亲自带兵去查！
……
就在这三日，爱新觉罗部六旗混编军队已浩浩荡荡开到了西林部的边界，在离永琪前哨大营东北十里处驻扎。
永济的骁骑校因受命为前锋部队，驻扎在前哨大营正北二十里处。
只待洪吉力一声令下，爱新觉罗部的军队便会泰山压顶之势冲向西林部。
……
西林部的所有将领全部聚集在褚且仑的大帐里，就西林部该不该迎战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以克来德为首的一派认为与其进行无谓的反抗，不如再次议和保存实力。
以新任左翼军统领为首的克烈部贵族塔特则坚持迎战，他的理由是西林部现在物资紧缺，根本无力议和，然而现存兵力虽只有近三千人，但加上还没撤回的克烈部军队四千人，对抗洪吉力的六千人绰绰有余。
“如果全军出动，西防边线再次被偷袭怎么办？！”
“泰察尔上次已经领教过我们的厉害，这样深的雪他更不会贸然出兵！况且克烈部本营还留有一千五的兵马，守株待兔，也足够顶住他们一阵子。”
“这次洪吉力出动的兵力不过是一半！”
“可另一半他敢动吗？你以为他真的敢把老营的军队全部拉到这边，留下一个不堪一击的后方？”
“你不要忘了爱新觉罗永琪的两旗也并没有动！”
“正是因为他没动，所以打起来我们更应该有信心！我们所要做的就是速战速决！”
……
褚且仑望着下面唇枪舌剑的诸将，面无表情。
良久，他终于起立，于是下面的声音渐渐停止，一双双眼睛望向他。
环视一下他们，他嘴角微微一笑：
“出兵！”
一石激起千层浪！
……
“阿玛！”
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从帐外传来，众将一惊，回头望去，竟是绐晴。
“阿玛，我要求带一千人马担任前锋！”
褚且仑一愣，摇了摇头道：“不行，格莫太小，还需要你来照顾，你万一有个差错，我怎么向召严在天之灵交代啊！”
“阿玛，我意已决，如果我不能担任前锋为召严报仇，那我就一死来殉召严！”
闻言，所有的人一脸震撼。
褚且仑闭上眼睛长叹一声：“那……好吧……”
……
翌日一早，泰察尔便领着一百名士兵向不罕山进发，从培禅部老营到不罕山大约有个近半天的路程，他推断在中午烟起之时可以抵达……
一干人马在山脚下停住，等着泰察尔分派搜寻任务，却没注意到，就在他们不远处，白色的身影一晃而过，那人嘴角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容……
士兵们三三两两的散进林中。
不多时，青烟闲适的“如约”升起，纷沓的脚步声立即包抄到了这里。
火堆在燃，人居然还是没有影子！困惑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不多时，泰察尔来到火堆旁。
“禀报首领，还是没抓到！”
泰察尔捻着胡子，盯着那还在燃烧的火堆，一脸研究的神情。
大概是为了不影响燃烧，火堆周围的雪已经被清干净，脚印也已被刚刚包围的士兵再次踩乱；但从木柴燃烧的情况看，应该烧起没多久，人要离开，也不会太远。
他抬起头，正要说什么。头上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断喝：“泰察尔，你的死期到了！”
众人皆惊，抬头望去，就在火堆旁的高树上，一个白衣少女弯弓搭箭，已瞄准了泰察尔。
她话音未落，泰察尔当下反应过来，猛地向一旁闪去，与此同时，弦声颤起，白羽箭直直刺来！
“啊！——”他重重摔在了地上，但反应已足够快，这一箭只是划伤了他的右臂，留下一道血痕。
还未等他叫侍卫，第二支白羽箭已经搭在弦上，瞄准了他的后心。
他只听得“铮”的一声，立即手脚并用向一边翻滚了过去，“嚓”第二支箭竟也被躲过，深深的插进了他身旁的地上。
泰察尔惊魂未定，便又听见一声弦响，刚要继续逃开，却紧张过度，一时全身没了力气，只能惊恐的睁大眼睛，心中暗道：完了……
谁知第三只箭刚一脱弦，密林深处忽然也飞出一箭，喀嚓一声，白羽箭被拦腰切断，坠落在地。与此同时她后背似乎一凉。愤愤的向箭壶摸去，这才发现箭壶已经掉在了树下，带子断处分明插着一支箭，竟和刚才那支是一样的，难道是一人所放？
果真如此，此人箭术定已是出神入化，竟能在短短时间内连发两箭，一箭夺了箭壶，一箭救了泰察尔！
可是他似乎并没有想伤害自己，不然，恐怕自己早已像那箭壶一样了……
方此时，周围目瞪口呆的士兵们终于反应了过来，匆忙举弓瞄向树上的人。
树上的人却兀自皱着眉头，向密林深处张望，仿佛毫不在意瞬间将至的箭雨。
泰察尔忽然大喝一声：“慢着！”。众人一愣，随即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他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硬挤出一丝笑容道：“西林格格，别来无恙啊！”
燕慈心中一凛，视线下移，只冷冷的扫他一眼，却并不答话。
眼见自己已是落入蒙古手里，想要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了，与其屈辱的被俘虏，成为交战的借口，还不如……
嘴角随即绽出一抹从容的笑容，闭上眼睛，绝望而淡然，然后，一纵身，从树上跳下。
再见了，永琪……原谅我，不能把燕佩亲手送还给你了……
……
正在寝帐中批复文书的永琪，手忽然一抖，紧握的毛笔“喀嚓”折在指间，断碴划破手指，渗出殷红的血丝。
恍然间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起身，几步跨到帐外。
“备马！我要去汗王的营盘！”
……

不罕山的东面，永济的骁骑校与绐晴的前锋军即将短兵相接。
永济勒马踞于阵前，凝神望着正在逼近的西林部前锋，却忽然想起永琪以前指导他战术时曾说：
“骑兵精锐，其阵利于野战……于动静之间，先知敌强弱，百骑环绕，可裹万众；千骑分张，可盈百里。摧坚陷阵，全藉前锋……”
所以这次父汗还是指定了骁骑校为前锋，所以，我不能让父汗失望……
手中的黑旗果断举起：“五百人先插入敌阵中心，另五百人分两队合围，将他们分别吃掉！”
一声号角，霎时千骑嘶鸣，雪雾飞扬。
大地在微微颤动，如滚雷掠过地面……
雪亮的马刀在空中挥舞，凌厉的杀气在刀尖凝聚，狂野的呼号此起彼伏……
武器的撞击声、厮杀声，以及痛苦的惨叫，汇成一片可怕的声浪……
纷乱的马蹄踏破白的雪，翻出黄黑的土，混着暗红的血，还有——不时坠下马的士兵……
乱军之中，又砍倒了几个西林部士兵的永济，发现身边骁骑校的身影已经越来越多。
他知道，骁骑校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首次担任前锋便势如破竹，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微笑之后，他转脸望见几个骁骑校正围攻西林部前锋军的统领，几匹马纠缠一起，打得难解难分，竟始终撂不倒那人。
刚刚还微笑的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随即拍马冲了过去。
挡开几把企图偷袭的马刀，他挤进混战的圈子，猛然对那人连出几招发狠的攻击，那人却眼疾手快，瞬间化解。刀刃相斫间，他不禁一愣：那统领分明是个女人！
他第一反应是西林燕慈，仔细一看却又不是……
手上暗自用力，一下顶开她的马刀，他有些愤愤的喝道：“西林部没人了吗？！竟然让女人担任前锋军统领？！”
她不屑的哼了一声，出其不意的又一刀刺来，一个骁骑校见状大叫道：“王爷小心！”
绐晴心下一紧：王爷？射杀了召严的爱新觉罗永济！
眼中瞬间迸出噬血的光芒，本是自卫的攻击随即转换为致命的杀招，直逼得满心困惑的永济且战且退，没有还手之力。
“哧”，一声刀尖划破皮肉的声音，永济的左臂被划开一道口子，血流如注。
“你们还愣着！”他右手挥刀躲开她凌厉的攻势，气喘吁吁的对身边呆立的骁骑校大喊道。
骁骑校们方醒悟过来，立即逼近绐晴，迫使她不得不停止对永济的追杀转而自卫。
永济纵马离开混战的圈子，随手又砍翻几个西林部的士兵一泄心头之气——堂堂爱新觉罗部王爷，竟然被一个小女子伤了……
然而尽管绐晴英勇无敌，拼死力战，却依然挽救不了西林部前锋军的溃败，骁骑校以三百多人的伤亡剿灭了西林部的七百余人……
褚且仑急令塔特率军顶上，掩护绐晴安全撤回老营。
与此同时，洪吉力的大营。
他正站在高耸的哨塔上观战，看到骁骑校灭掉了西林部的前锋军，不禁心下暗喜，随即下令道：“令赫珞林哲领两千人接应前锋军，达各裕领其余三千人随其后，继续向前推进！”
忽然一个侍卫上前道：“禀告汗王，和硕王爷到了。”
洪吉力微微笑一下：“哦？叫他上来吧！”
不多时，身后传来脚步声。
“儿臣参见父汗！”
洪吉力转身，悠然自得的微笑着：“一个好消息，西林部的前锋被骁骑校灭掉了。永济在你的手下果然成长的很快。他的功劳，你也有一份啊！”
“父汗过奖了，全赖三弟虚心好学，天资使然，儿臣不过是稍加点拨而已。”
洪吉力摆摆手道：“不，若没有你给骁骑校打下的基础，他也达不到现在的水平。哦，对了，你来有什么事？”
永琪刚要开口。“禀告汗王——”
一个侍卫跑上哨塔，跪下道：“禀告汗王，三王爷受伤了！”
洪吉力一愣，急忙问道：“伤到哪里？严重吗？是谁伤的？”
“伤到左臂，但无性命之忧。听说，是西林部前锋军统领伤的。”
“那人是谁？”
“不清楚，但据说是个女的……”
“女的？！”永琪心头一紧，难道是燕慈么？她……
洪吉力沉声道：“让永济先回来疗伤，令骁骑校副队长斡林和脱汉共同暂代永济之职。继续追歼西林部前锋残军！”
“父汗，不如我去……”

洪吉力看看他，笑道：“无妨，你且留在我身边，我还有别的事情交给你！让你的两旗速速拔营集结！等到战争结束，西林部的民心就要交给你去安抚了！”
永琪抬起头，望了一眼远处的战场，黯然长叹。
我的小燕子啊，你在哪里啊……
……
培禅部老营
“阿玛，您当时就应该乱箭杀了她！”泰察尔的儿子十七岁的德古愤愤然叫道。
泰察尔半卧在榻上，摇头道：“这个人很有用，不能轻易杀了。”
“为什么？”
“爱新觉罗部已经同西林部打起来了， 表面上看起来你姑父洪吉力一定会赢。可是我们，不能就这样将西林部这一分天下完全让给他，我们要趁他在西林部统治未稳，民心未定之时给他来个出其不意。到那时拥有三分之二天下的就是我培禅部！现在我考考你，你知道谁是这场战役决定性的力量吗？”
说着，他满怀期待的看着德古。谁知德古却摇摇头，一脸困惑。
泰察尔无奈的叹口气道：“你啊，怎么就不像你姐姐那么聪明呢？！我告诉你，是爱新觉罗永琪！”
“爱新觉罗永琪？”德古眨眨眼“是我姐姐的那个未婚夫吗？印象不深。”
他尚未参加过战斗，也没有去过爱新觉罗部，之前泰察尔也很少在他面前提起，只是偶然听到一些将领曾经提过这个名字，除了知道永琪是洪吉力的次子，自己姐姐的未婚夫，其他的都不甚了解。
“他是爱新觉罗部正白旗和正蓝旗的旗主，现在兼任八旗元帅！也是满洲会盟的汗位继承人！”泰察尔有些莫名的生气，脸拉了下来“德古啊，不是我说你，你真该跟这爱新觉罗永琪比一比！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独领两万多人口的整整一旗，开始冲锋陷阵了！你看看你自己，天天都在做些什么？！一问三不知！”
无缘无故被父亲指责了一番，德古撅了撅嘴，气呼呼道：“怨我吗？我们蒙古人又不像他们满洲人自己窝里斗，以前兵权都在爷爷手中，连您都很久没有带兵，何况我呢！况且您上次去偷袭西林部，还不是……”
泰察尔脸色忽然冷下来：“你什么意思？！没大没小的！哼！上次要不是这个该死的爱新觉罗永琪搅了局……”他的拳头紧紧的攥了起来。
“哦~又是他？！那他和这西林部的格格又是怎么回事？”德古皱眉道。
“这西林格格啊~绝对可以称作是爱新觉罗永琪的死穴！”泰察尔阴阴一笑，随即又阖上眼睛摆手道“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明白！得了，你出去吧。记得！看住那个格格！”
德古轻哼一声，站起来扯扯袍摆应道：“她还没醒呢，哪里还能逃出去！放心吧！”
“叫大夫治好她的伤！对了，你叫诸齐过来！”
“知道了！”
德古走后，泰察尔睁开眼睛，不由叹了一口气：论理政带兵，这孩子和永琪比，简直是天壤之别啊……不过，只要自己能消灭永琪和那满洲族，德古再长大一些，接任统治草原的能力应该没有太大问题吧……
闭上眼睛，他把自己的算盘又重新拨了一遍：
西林部已经民生凋敝，即使洪吉力灭掉西林部，除了得个一统满洲的虚名，不会获得多少好处，但所领六旗实力必然有不小消耗……
利用西林燕慈挟制永琪的两旗不动，然后派诸齐伺机再放个冷箭……
趁洪吉力立足未稳，老营援军又不能及时赶来，一鼓作气夺下西林部地盘，两线出击……
那时，一统天下的只能是我泰察尔，这草原的黄金家族，也只能是我蒙古培禅部！
他得意的嘿嘿笑起来。
……

【二十七】
追歼西林部前锋军的六百多骁骑校遭遇到塔特一千五百人的猛烈冲击，一时间队形有些混乱，但很快赫珞林哲的两千人跟了上来。
褚且仑见此，随即号令全军出动！此时达各裕的三千人也出现在战场上。
两部的大决战由此拉开序幕。
刚刚还和塔特纠缠的骁骑校忽然调头，向大营撤退。
塔特正疑惑间，忽见骁骑校让开的空地间几百名弓箭手已经弯弓搭箭，赫珞林哲一声令下：“放！”。
瞬间箭矢如蝗，一霎时盈满了天空……
几百名士兵的尸体随即铺在了地上，刚刚跟上来的褚且仑一声怒吼：“骑兵冲！”
马不停蹄的骑兵方阵立即踏着重叠的尸体没命的冲向还在放箭的弓箭手，最前面的一批很快倒下了，然而越来越多的骑兵还是冲破了箭阵，手起刀落间，几十名弓箭手横尸疆场……
赫珞林哲见状，急令弓箭手撤退，骑兵顶上！达各裕刚刚冲过来的三千旗兵也随即卷了进去。
两方人马，如两股汹涌的洪流般撞在一起，渐渐融合成一片满是红光的血肉横飞。
尽管六旗出的都是精锐，而褚且仑的人数毕竟占了优势，一时间双方纠缠一起，打的是难解难分……
哨塔上的洪吉力见龙旗摇摇晃晃始终停滞不前，知道一时难以取胜，为了保存实力，遂鸣金收兵。
见洪吉力收兵，褚且仑自知追击占不到便宜，便也号令军队撤退。
第一战，双方都折损了近一半的人马，然而由于洪吉力先行撤兵，却使得西林部着实士气大振。
西林部兵营
“满洲的精锐也不过如此，看来我们要乘胜追击才好，赶在他增兵之前。”塔特不无得意的笑道。
褚且仑一手扶着案几，面色凝重，半响不语。
良久，他沉声道：“克来德，你领五百人保护绐晴和格莫平安回到克烈部老营。马上出发！”
“阿玛！我还没杀了永济为召严报仇！我不走！”
褚且仑摇头，正色道：“如果你真的想为召严报仇，就照顾好格莫！保护好他唯一的骨血！”
绐晴还要说什么，褚且仑一抬手阻止了：“大敌当前，军令如山！去吧！”
然后，他环视了一下诸将，缓缓道：“我们现在取胜的唯一把握，诚如塔特所说，就是赶在爱新觉罗永琪到来之前灭掉洪吉力的六旗人马！所以……”
……
永济养伤的大帐里
永琪讶异道：“你确定那不是燕慈？！”
“我确定不是她！这个人我没见过！”永济点点头，十分肯定的说。
永琪心底刚刚轻松一下随即又沉下来：“那……她在哪里？” 如果西林部有女将领，以她的性格，更不可能不参加战斗。
永济打了一个哈欠道：“不知道，说不定不在军中吧。”
永琪心事重重的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
夜幕降临，褚且仑的大营里一片寂静……
深夜，永琪的两旗人马在洪吉力大营刚刚集结完毕。
哨塔上忽然举起熊熊的火信，有人高声叫道：“西林部袭营了！”
正在校场整顿士兵的永琪一转身，洪吉力身边的一个亲卫已经惊慌失措的跑了过来：“王……王爷，汗王让您迎战！”
“知道了！”永琪已来不及多想，随即翻身跃上战马，大吼一声：“出发！”
……
褚且仑万万没料到的是永琪出战，也没想到他的两旗行动竟如此之迅速。
然而时间并不给他后悔的机会，西林部的军队仅仅冲到了洪吉力营盘入口之外便被拦截下来。他只好硬着头皮奋力拼杀上去……
洪吉力得知永琪已经拦下了褚且仑后，松了一口气，立即登上哨塔观战。
混战的战场就在不远处，能听见纷乱的马蹄声，喊杀声此起彼伏……
不一会儿，洪吉力眯起眼睛笑了：“褚且仑是背水一战，今天就不要回去了……传令，赫珞林哲和达各裕马上领所有六旗人马直捣西林老营，断了他的后路！斡林和脱汉领所有骁骑校立即出发，联合正白旗和正蓝旗全歼褚且仑！”
……
刚刚加入战斗的骁骑校正处于整个战圈的外围，斡林和脱汉简单的协商后决定采用永琪曾用过的战法：穿心法。
二人各带一半人马，如穿针引线般在战圈中奋力冲杀几回，每次在战圈中停留不久，杀开血路冲到另一侧，再从另一侧冲杀进去。
很快，效果出现了。

战圈开始分化，西林部的几千人渐渐被分割包围在几个相对集中的小圈子里……
圈子越缩越小，终于合围，一批士兵无助而绝望地在马蹄的践踏下翻滚……
当褚且仑终于意识到的时候，已经连退路都没有了，只剩下几个护兵还跟在他身边……
东方泛白，又砍倒一个爱新觉罗部士兵后，褚且仑猛地发现几乎只剩自己一个人了，因为周围爱新觉罗部的士兵已经停止了攻击，渐渐逼近的几把马刀上还沾染着骇人的血痕和碎肉……
晨曦苍茫中，他万般无奈的闭上眼，天要亡我，到此为止了……
匆匆赶过来的永琪大叫一声：“慢着，不要伤了首领！”
士兵们立即停了手，褚且仑睁眼看定永琪，忽然来了精神，指着他道：“你，过来！”
“王爷，小心有诈！”一个骁骑校神情紧张的拉住永琪的胳膊。
永琪轻笑一声道：“没事。”缓缓驱马到了褚且仑身边，那双眼，沉静安详。
褚且仑满心的怒火瞬间化为悲怆的深潭，垂首低声道：“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么？”
“首领有事但说无妨。”
“那么，找到燕慈，不要让她受到伤害，你做得到吗？”
永琪一惊，握着马缰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她不见了？”
褚且仑苦笑：“若是往日，我非杀了你！如今却……她若能平安，我也不强求了。”说着，仰天长啸一声，随即右手提刀就势在脖颈上一勒，温热的血瞬时飞溅出来，身体沉重的从马上坠落，却死不瞑目……
目睹这一切的士兵们没有欢呼，没有庆祝。
神情有些呆滞的永琪猛然间回过神来。
下了马，他伸手慢慢合上褚且仑空洞的双眼，摘掉头盔，单膝跪地，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一股狂风忽的席地而起，卷起漫天沙尘，沙粒打在盔甲上沙沙作响，直吹的人睁不开眼睛……
雪原之上，这沙从何而来？难道真的是天意……“白雪皑皑黄沙飞扬”……
爱新觉罗部响起了收兵的号角……
日出东方，风停了，巍峨的不罕山在西边投下昏暗的影子，白色的山巅间穿出惨白的阳光。
在这个死寂悲凉的早晨，东部草原上血流成河，尸余遍野。
爱新觉罗部的记事官在羊皮上书写了这样一句：草原纪年一九九三年冬十一月初一破晓，爱新觉罗部和硕贝勒永琪率军大败西林部和克烈部联军，西林部首领战败自刎，洪吉力汗正式一统满洲，三分天下有其二……
洪吉力站在哨塔上，狂笑了三声：出兵不过三天，决战不过两次，西林部就败了，彻底的败了！！
忽然他向天伸出两手，大喊道：“伊愉——！你看到了吗！我赢了！我赢了！” 他亢奋而失常的声音回荡在沉闷的营地，引起一干惊异的注视。
他的身后，阵阵的血腥味引来了专吃死肉的秃鹫，正低低盘旋在空中，嘶哑的叫声表达着它们异常的兴奋。
跨坐马上的永琪摘下头盔，同样看着天，只是他眼中却看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有的只是深深的迷茫和神伤……
“王爷！汗王传您觐见！”
……
“是你不让士兵杀掉褚且仑的？！”
“是！”
“他死前跟你说了什么？”
“……善待西林部百姓。”
洪吉力心中一动，看着跪在眼前的永琪，突然莫名感到一种凛然不可犯的气势。
沉默半响，他闷声道：“既然如此，那就算了，你起来吧。”一甩袖子，转身离去。
……
正午，洪吉力金顶大帐。
“父汗，您找我？”永琪掀开帐幕走了进来，俯身一礼。
洪吉力擎着一卷羊皮得意的笑道：“赫珞林哲他们得手了。你领正白旗和正蓝旗负责接管西林部老营，顺带把褚且仑的尸体送回去葬了，我们爱新觉罗部的墓区不接纳战败自杀的将领。永济受伤了，骁骑校暂由你代管，我已经让他们去协助赫珞林哲了，你回去准备一下，明日动身！哦对了！还要派人火速赶往培禅部告知！”
永琪微微一惊，随即垂首道：“儿臣领命！”
回到大帐，信手翻起一封刚刚收到的战报，他却霎时呆在了那里。
不多时，紫色的苍鹰在营地腾空而去……

【二十八】
“哥！”
“燕慈……”
那袭白衣渐渐消失了，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走了过来。
“额娘……”
“燕慈，你这样的淘气，将来谁愿意娶你啊。”
“额娘……没人娶我，额娘会要我的。”
“傻孩子，额娘要是不在了呢。”
“不会的，额娘不会不在的。”
“傻孩子……”
“不会的，额娘不会的，不会的……”
少女不停的喃喃，神情恍惚的看着前方，向妇人伸出手来。
“不会的，额娘抱抱我。”
妇人慈爱的看着少女，把她揽在怀里，轻轻的揉着她的软发，叹息了一声。
“孩子，以后要学会照顾自己”
“额娘……”
少女紧紧的拥着那柔软的身体，紧紧的，紧紧的，想不顾一切的汲取怀中的温暖，可是怀里突然变空了。
“额娘！”少女猛然抬头。
妇人静静地站在一个哨塔上，慈爱的望着她，身边又是一片黑压压的士兵。
“额娘……”
妇人依旧一脸平静，向少女凄然一笑，突然向塔下纵身一跳，直直的坠了下去。
“不！额娘！”
“不！不要离开我！”
“不！”
黑云密布，闪电乍现，天地间只充斥着少女悲怆的哭喊。
“燕慈，你放心……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一张熟悉的面孔靠了过来，温柔的拥着她。
“永琪……”
“过去的事就算了，从今以后，我不允许你跟爱新觉罗部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一个年迈的面孔也出现了，带着一脸的愤怒。
“阿玛……”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从今以后，我不允许你跟爱新觉罗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不允许你跟爱新觉罗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不允许你跟爱新觉罗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不允许你跟爱新觉罗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
“不！”一声凄怆的叫声响彻整个培禅部老营，听者无不动容。
燕慈慢慢的睁开了双眼，肆意的泪水还在脸上泛滥着，手中紧紧的握着腰间的玉佩，身体又一次紧紧的蜷缩起来，双眼空洞的睁着。
“不允许你跟爱新觉罗有一丝一毫的瓜葛！”阿玛的话尤在耳边响着。
阿玛，额娘，哥哥……
“醒了？”突然间闪出一个陌生的声音。
燕慈心神一敛，眼中恢复了焦距，才发现周围是完全陌生的环境，身体略动了一动，浑身上下到处都痛，膝盖和脚踝处尤其疼得厉害。
自己居然还活着？……
“放心，你还有你的价值，你还需要活着。”还是那陌生的声音。
她强撑着半坐起来，向那个声音望去，一个穿着蒙古华服的年轻男子一脸不屑的看着她。
“以卵击石，还真是不自量力！”
燕慈刚想要站进来，稍稍使力，脚踝处又是一阵刺痛。
“德古贝勒！”一个粗布蒙古袍的人走了进来。
“什么事？”
“落达贝子差人来说，刚烤了一只全羊，请您赏脸赴宴。”
德古眼睛一眯，笑道：“嘿嘿，我就去，你可要看好她。”
“是，贝勒爷！”
男子向帐外走去，突然身形一顿，回头又瞧了她一眼。
“把煎好的药给她喝了吧，阿玛要她好好活着，把她的脚伤弄大了，大家都不能安生。”
“是！”
……
两旗大营
阿里克走后，顺哲便领着一干侍卫跟着永琪进了西林老营。
老营的帐篷多已残破不堪，委顿在地；刀锋掠过的毡布一条一条，随着凛冽的北风狂舞在空中；多数的营帐上渗着颜色深浅不一却已干涸的斑斑血迹，永琪一看即知，浅的血迹是上次内乱留下的，而深的则是这次屠营搜人留下的……
营地里几乎没有人来往，偶尔有一两个百姓在破败的毡布下面翻拣寻找着什么，然而远远看见永琪一行人，便都惊慌的四散逃了开去……永琪见此，眉头轻轻的蹙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表情。
只有营地正中的四座金顶大帐还是完好无损，达各裕和赫珞林哲没有动这里。
他走到燕慈的寝帐前，犹豫了一下，抬步走了进去。
床帐、书案、衣架、木柜、弓箭……一切都纹丝未动。上次一心要救她，并未将这里看得清楚，没想到这一次却……
眼光所至，处处都有她的影子。每一件物品的摆放，上面的雕饰、风格都表现了主人的别出心裁。
那床，非是常人所喜的轻纱软罗繁饰重重，却是素绢葛布清新淡雅，就连那鹅黄缎被都叠放的棱角分明……
那所悬之弓，虽不名贵，亦是上品，通体紫檀描金，然而弓柄处所缠皮线，磨损严重，若非手握日久，断不至此……
那衣架上所搭一件衣物，细细凝视，分明看见那缝补的针脚——当日那一箭的记忆，蓦的涌上心头……
轻轻摩挲着那补丁，指尖却在微微颤抖。
如果你知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
你那颗敏感而倔强的心……
是否也会留下……如此抚不平的伤痕……
黯然长叹，闭上眼，熟悉的味道萦绕心间。
仿佛，她就在身后，转身就可看到；仿佛，耳边随时会，响起她清越的声音……
然而，四周一直是安静的，沉寂如默。
慢慢落座于她的书案之前，手指抚过桌面，沾起一层薄薄的灰尘
她离开好久了……明明知道她在哪里，却……
燕慈啊……
我的小燕子……
你一定要好好的……
等我……
即使你将会恨我，永远不原谅我，也请你一定要……等我……
一双深海无波的眼睛，此时却漾起落寞而伤神的水纹，双手抵额，微微垂下眼帘，心底一阵抽痛，胸闷……
桌面上渐次出现了几点泪痕，冲开薄尘，却也蓦然敲醒了他——多少挨冻受饿的百姓还在外面等着他去安顿，怎么还能只为自己一个人的伤心而如此……
唉！
他用力叹了一声，眨了眨眼睛，恢复了平常的表情。
踏出帐外，对等在外面的顺哲及一干侍卫道：“叫人把这四个大帐保护起来，没有我的命令，一律不准入内！”
……

【二十九】
黎明时分，培禅部老营
“阿玛，你叫我！”睡眼惺忪尚有些酒气的德古迈进中心的大帐之内。
“什么！”一声怒吼传来。
顿时剩的一点酒意全醒了，他有些惶恐的看着泰察尔：“阿玛……”却发现他竟不是冲着自己发火。
帐内，一个轻骑兵支膝半跪在地上，泰察尔双眼瞪的溜圆，满脸的怒气冲冲。
“回首领，褚且仑自尽，西林老营已被拿下，但是由正白旗和正蓝旗接管。而且……”
“哼哼，洪吉力这个老东西，还真是小看你了……你刚才说什么而且？”
“回首领，瓦达河西岸已有军队开始布防。”
“阿玛！”
“已有军队布防？！”泰察尔还是没理会德古，继续问着下面。
“是！”
泰察尔一愣，咬牙道：“永琪！你动作还真快啊……”
德古有些不明所以，只见泰察尔阴沉着脸，用一根手指轻轻的敲着桌面，细小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去把那丫头领上来！”
“阿玛是要……”
泰察尔视线终于落在德古身上，眸子里突然精光一现，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这么多天，也该让她听听心上人的消息了。”
……
燕慈略直了直身体，忍着各个伤口处传来的阵阵疼痛，却不出一声，打量着周围的事物。
“这是培禅部老营。”是那个传令的粗布衣。
“为什么不杀了我！”燕慈紧紧的攥起袖口，缓缓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那人不理会她，端了一碗黑红的药汁送到她面前，面无表情道：“喝吧，这是首领的命令。”
她连看都不看，无动于衷的坐在那里，手里紧握着玉佩。
“你有外伤。”这个粗布衣还真不闲烦，继续在她嘴边端着药。
一股刺鼻的苦药味传来，她下意识的睁开眼睛，忽然一愣：这不是当日敖包射箭拿了第一的那个诸齐吗……
他仿佛看出了她的惊疑，微微摇了摇头，眼睛向后斜了一下。
她不吭声了，只是看着药微皱着眉头。
“把那丫头带出去，首领要见她！”一个传令兵小跑过来。
“知道了！”
诸齐放下药碗，定定地看了下她，然后把她打横抱起走了出去。
一路上他目不斜视的望着前方，她却清晰的听到他微微翕动的嘴唇间冒出四个字：“主人已知。”
心立时一沉：他的主人是……而他……
培禅部的帐营与西林部的略有不同，一路上都是穿蒙古服的士兵，也许在过去燕慈还会欣赏一下旁边风景，只是现在……

“丫头，又见面了！”刺耳的声音传来。
进入大帐，泰察尔含笑坐在中间，旁侧坐着不停打着哈欠的德古。
燕慈冷冷的看了泰察尔一眼，狠狠的咬了一下嘴唇。
诸齐正要把她放在地上，泰察尔突然吩咐道：“拿个椅子来。”
德古和诸齐都不免疑惑的望向他。
“呵呵，”泰察尔轻捻着下巴上的胡须，向燕慈微微一笑：“我泰察尔身为一方首领，岂是不懂待客之道的人。”
燕慈轻哼一声，没再理会他。
旁边的士兵搬来一个椅子，远远的放在了泰察尔的对面。
诸齐把她轻轻放在上面，淡淡瞥了她一眼，下去了。
泰察尔还在笑着，那张刺目的笑脸让燕慈微微的颤抖起来，身体微动，脚上又传来了钻心的痛。
“呵呵，西林格格还真是个倔脾气呀。”泰察尔眼里依旧满是笑意。
燕慈没有再动，只是瞪着他，眼中簇着一团浓浓的愤恨的火。
“哦，对对，忘记了，我们的西林格格是最看重亲情的人啊。”泰察尔顿了顿了，眼中的笑意更浓了：“对你来说，和我这种杀母仇人，可真是不共戴天呢。”
燕慈心中的怒火彻底被挑起了，胸膛不停的起伏着，眼睛狠狠的向他剜去。
“你今天不杀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死在我的手中！”
她的拳头紧紧的握了起来，指甲狠狠地嵌入了肉中，勒出一道道血痕。
“嗯嗯嗯，格格说的对。”泰察尔站了起来，像回事一样不停点着头，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转过身去深吸一口气：“我还真是该死呢！”
燕慈看着这个仇人的背影，恨不得马上就把眼前的人撕裂……
“呵呵，我害死了你额娘，你该杀死我，不过……”泰察尔又顿了顿，猛然回过头，带着笑意的眼睛直勾勾的紧盯着燕慈，微微轻笑道：“那对亲手杀你阿玛的人呢！”
德古微微一动，诧异的看向自己的阿玛。
……

“那对亲手杀你阿玛的人呢！”
“那对亲手杀你阿玛的人呢！”
“那对亲手杀你阿玛的人呢！”
这几句话像魔咒一般，不停的反复回旋在燕慈的耳边。
“你-说-什-么！”
燕慈重重的吐出每一个字，眼前蒙上了一层浓浓的雾气，身体不禁的颤抖起来，本已有些松动的手，又一次攥紧，让那指甲再一次深深的嵌入掌中，丝丝的血迹渐渐渗出。
“我是说，”泰察尔的眼睛微眯了起来，每个字清晰的吐道：“对于亲手杀你阿玛的人，你该怎么办呢？”
阿玛，阿玛……
燕慈的眼前彻底模糊了，强支起身体，扑向泰察尔，想要抓住他的衣襟再问个清楚，可是左脚就是不争气的软下来，还没走到就狼狈地摔到了地上，重重的扑倒了旁边的桌子，茶杯“哗”的一声跌碎在地，滚烫的茶水倾倒在了燕慈的手上，缓缓渗入原本就已经翻出血肉的伤口里。
“阿玛没有死……”燕慈喃喃道：“没有……阿玛没有死……”
燕慈第一次向这个人投出希冀的目光，泪水再也止不住的流了出来。
“告诉我，阿玛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燕慈重重的用手捶着地面，即使那地面上满是碎裂的瓷片，地上已经布满了红色的血痕。
德古别过头，一直没有言语。
可泰察尔却并不想饶过她一般，遗憾的撇撇嘴道：“唉，你说，普天之下能杀得了你阿玛，灭掉西林部的人……啊，不用我说你也明白了吧，只是不知道，他在你的西林老营里住的舒不舒坦呢？”
燕慈瞬时面色惨白，全身在不停的颤抖着，右手紧紧的抓着那堆瓷片，指尖已经泛白，声音沙哑着。
“你在说谎……”
泰察尔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背过双手，慢慢踱步到她面前，一直微笑着，可是那双小眼睛却像黑夜中的狼一般，发出幽幽的光，像毒蛇一样紧紧的缠住她。
丝丝寒气渗入体内，红色的液体顺着白色的瓷片，从指缝里一滴一滴地流到地面上……
是的，血一滴一滴的在流。
还有——
心中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