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六月初三，永琪接到了哨探的报告——培禅部召集蒙古境内游散部落军队，在瓦达河西岸集结，号称两万。
西林老营这里，驻有八百骁骑校，一千八百正白旗，三千西林军，总计五千六百人。克烈部尚有三千兵力，如此算来，可有八千余人可上战场。
西林境内，西部地形起伏不大，加之有高峻连绵的不罕山阻挡了大部分南方吹来的潮湿空气，气候较南部偏旱，草疏原阔，于夏季来说，是最有利的大兵团作战地形……而兵家谋略中，以少敌多的形势，人少的一方最忌正面对抗……眼下如果从南部草原调兵，又会给察剌台等提供喘息乃至反攻的机会……
瑞和一定是抓住这些弱点，才毫无忌惮的蛮横要求“弃伏击，凭实力，一战定局”。这个女人，心计之深……
好吧，既然伏击之术不可用……此次，唯靠阵法背水一战了……
为防意外，他下令将整个西林老营东迁五十里，这两日，正是收尾的时候。
……
议事大帐中，永琪靠坐椅中，闭目沉思，习惯性的拧着扳指。
“阿~~玛！”耳边忽然传来奶声奶气的呼唤。
睁开眼，便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挥舞着小手迈着蹒跚的步子兴冲冲的向他跑来，是格莫。
谁都没料到，这小家伙当时会说的第一句话不是“额娘”，竟是“阿玛”，惹得燕慈跟他吃了好久的“醋”。
后来他“信誓旦旦”的告诉她，因为“阿玛”比“额娘”的发音简单，所以小孩子学起来容易；又加上格莫很快也会叫了“额娘”，她心里这才算平衡下来。
他温和一笑，俯身把格莫抱起坐在怀中，道：“额娘呢？”。
“额娘~~后面~~”小家伙摇头晃脑的应道，黑亮的小眼睛却被他手上的扳指吸引过去。
他抬头，果然见她站在书案前，眼光闪了闪：“百姓们都平安迁过去了吧？”
她点点头，对他报以安心的一笑，却又道：“还剩一家。”
“嗯？”他眼中先是划过一丝诧异，而后反应过来，笑道“为何还不走？”
她粲然一笑，走到他身边：“这会儿走了，不就没人给你佩铠甲了吗？”
他一顿，一时眼眶竟有些发潮。
“你这几天老是动不动就发呆……这场仗，很难打是吗？”她推了推他的肩膀，问道。
他略略的沉了眉，有些不知道该怎么跟她形容。“安排的差不多了，就放心吧……”只轻轻说出这一句。
她目光沉静，手指轻轻抚平他肩头的衣褶，不语。可心下却透亮：西林老营东迁，不是没有原因的。
“阿玛~~”格莫咿呀的出了声，小手用力拉起他的大手，指着扳指一脸认真道“阿玛~~要~~”
“这个扳指？格莫喜欢？”他好奇的问着，见格莫竟点头，遂马上取下，放在小手中“喜欢，阿玛就送你了。”
她有些惊讶道：“永琪？！这个扳指你戴了好多年的！怎么……”
“嗯，戴了二十年……”他郑重的抬起头来，眼中却有着深远的回忆。
“我也是在格莫这么大的时候，从阿玛那里得到这个扳指……到了十五岁做旗主的时候，正式戴到了手上。而留下这个扳指的人，自称是我额娘的父亲。”
“什么？！”燕慈一脸的难以置信“额娘的父母不是早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就双双去世了吗？”
“是的……”他沉沉的吐出一口气，幽幽道“但额娘的亲生父亲，却并非珂里叶特部的……而是，汉邦国的……所以……额娘，是一个纯正的汉人女子。这是自称是我外公的那人，告诉我阿玛的……”
原以为玉佩背后的故事就已经很……想不到这扳指……竟又引出了另一段惊心动魄的爱恨情仇……
“可是……你怎么知道的呢？”她惊疑的看着面色淡然的他。
“阿玛临终时的第一道遗旨，便是留了一个字画给我，我是从那上面得知的。画中有夹层，记了当年的那段历史……二十年前的草原，也是一段荡气回肠的传奇……”
他缓缓摩挲着扳指，轻吟道：“翡翠，硬玉也，历久弥坚，长佩通灵，可定人心神。其质坚，养刚毅之气，其色润，怀温柔之德，其性灵，辟乖戾之邪；素为汉邦镇国灵玉，以其强势，非常人可佩。故有缘得之，能当此扳指者，必为纵横天下之将。”
诵完，他抬头看着燕慈：“这便是字画里面写的。格莫与它，应是有缘之人。”

“所以格莫一说要，你就毫不迟疑的给他了？”
他看着格莫的笑脸，十分肯定的点头，而后摸了摸格莫的小脑袋，蔼然一笑：“子承父业，也是理所当然嘛！”
她听着，也不由欣慰的笑起来。
……

初四，蒙古军东渡扎营。渡河地点——当日瓦达河冰层开裂之处；扎营地点——当日空营中伏之处。
瑞和看来是铁心要了结这场恩怨了。
永琪早已令骁骑校为前锋，正白旗为中军，西林军为左右翼，列阵相拒。兼命克烈军在探明蒙古扎营之处后，沿河岸轻装前进，堂堂正正的驻于其后。瑞和闻报，却不以为然。
初五，晴，有微风，两军对峙。
这是他领兵至今少有的几次正面布阵迎敌。
挽缰勒马；神情，悠远凝重。
遥遥望去，对面的军阵，黑压压一片，为首一骑，银甲闪烁，当是那瑞和。
这面，瑞和也远远看去，亦看清那满洲大军的统帅，赭黄战袍，淡金披风，阳光灿然，披于身后，一片明耀温暖。
心头忽然陡生悲绝愤恨！
如果他更早的遇到自己……如果当日不是他断然拒婚……
或者只要泰察尔能不把霸业看得那么重……没有他们老营的变乱横生，哪怕在他父亲的压力下，这个春天，自己也会被金饰马车接走吧？去他的部落，成为他的福晋，哪怕是名义上的，哪怕是得不到任何感情的，都不会是现在的敌人、仇人和对手吧？
她的确是如此简单的想着，眼中有无限的遗憾。是的，她承认，第一次见到他时，便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但是他看她的眼神，却永远是带着深深的警觉和冷冷的疏离。
最初，她带着满满的热情去无视他的冷漠，却在徒劳无功中日日消磨成了嫉恨；每当难得一见的身影远远出现，心头便瞬间雀跃，然而无限膨胀到了极限，在某一日轰然破灭的时候，痴迷的追逐也终于变成了追杀；此生她无望得到他哪怕一丁点的温暖，于是毁掉这温暖的来源，便终成心头纠缠的执念……
她终于有了权力，她也终于等到了机会，她便终于有了了结的勇气，于是，她迫不及待的来了……
她下令全线进攻，希望一举吞掉那痛苦的来源。
……
乌云一般的军队在她马刀举起的时候开始移动。
这边，他缓缓拔出龙鳞剑，剑尖指地。
以少胜多，最上阵法——依然是游龙阵和双头蛇食阵法的完美结合和紧密衔接，配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今日若欲大胜，必得此三阵完全发挥功效……且看骁骑校正白旗如何成龙！
人墙逼近。剑尖渐渐凝聚锐气，终划出刺眼的光弧——蛟龙出海！
终究……
后来她一直以为，她只是低估了她的对手——他确实没有布下伏兵，却运用了他指挥过的所有战争中最精妙的阵法和最精锐的部队，蒙古万人的军阵，就那样眼睁睁的被分解、拆散、吞并……
然而她忽略了——他的身后，是他一生的至爱；更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要这个天下。
……
当天地重归于平静，瓦达河边，一片狼藉。
执念的结果，终究是空。
……

“永济……也罢，不知他会怎么个反应呢……”
……
夜深了，永琪正考虑怎么跟永济交代这次轻不得重不得的任务，没想到他先一步来找自己。
他的表情是克制的平静，然而眼睛却是微红，面色苍白。
“二哥，我要去蒙古。我要去看额娘……”
永琪静静的坐在大案之后，沉静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二哥……我知道额娘做了许多对不起父汗对不起你的事，可是……可是……她毕竟是我的额娘……我的额娘……”他喃喃说着，嗓音已经沙哑，眼泪无声的滑下。
额娘，母亲，永远是孩子们心底最依恋眷恋乃至迷恋的温暖的，柔软的角落。
永琪缓缓垂下头，手指轻轻抚过腰间的玉佩。
看来，其余的话，也不用和他说了。
“你去吧……去看看她……也代表整个满洲……送送母后。”
那是他，唯一一次，称呼赫娜拉为，母后。
……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后，永琪长长吁出一口气，心情有些莫名的沉重。
向后倚在靠背上，才觉左肩那一箭的旧伤又隐隐酸痛。
嘴角不禁浮起一丝无奈的笑——天气大概又要变了。下意识的抬起右手按揉着肩头，闭了眼陷入沉思……
蓦的，一双温暖的手覆在了他肩头的手上。他稍稍一惊，睁开眼，旋即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怎么这么晚还没睡……”他微微仰起头，眉间眼底流转着特别的温眷。
“夜里本来就寒着一些，又刚听见外面起风了，给你拿件披风过来。”她边说着，边用手在他左肩缓缓揉捏着。“明儿看看找个好大夫治治不成吗？”
他笑着摇摇头：“这种旧伤，很难彻底治愈的……不过，”，他的眉梢微微一挑，接着道“明儿倒真得找个好大夫来……专门负责照顾你。”
“少来，我哪有那么娇生惯养的……”她脸颊泛起些红晕，微笑着。
他拍拍她的手，笑道：“知道你不是娇惯出来的，但现在情况特别嘛~~哪怕只是为了孩子，好不好？”
“好……你说怎样便怎样了……哎~”她稍稍低下头，在他耳边悄悄道“我觉得这孩子爱乱动，一定很调皮！”
“哦？那肯定是像你。”他揶揄道。
她直起身，不以为然的撇撇嘴：“不见得，想当年的‘小烈马’，可是用来形容他那‘英明神武’的阿玛的！”
“……”他眼睛一眯，坏笑道：“还记着呢！”说着，却温柔的拉过她的双手，坐在自己的身边。
而后听他叹道：“宝贝啊~~你可千万别学你额娘如此的古灵精怪，否则你阿玛我，一个头两个大啊！”
见他说的一派煞有介事，她嗔笑着一拳捶在他胸口：“有那么严重吗？！”
他“嘿嘿”一笑，执起她打过来的手道：“当然不会……不过，如果你再不去休息，可就严重了哦！”
她安静下来，有些依依不舍的看着他：“那你呢？”
“我……”他怜爱的眼光落在她的面庞，微微叹了一口气“我还有些文书没看……看罢了就回去。”顿了顿，他拿起披风披在她身上“我先送你回去……你睡了，我再回来。”
……
晨光微熹，永琪方处理完政事。出了议事大帐，他看着苍茫的天幕，眼中，有隐隐的疲惫和深深的忧虑——真的是很久没有陪在她身边了……而如今，这样的日子，却不知还要持续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