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生石的光是在七天前陡然暗下去的，白子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眼前一黑，心里一慌，灵剑“咣”地脱手落地。
可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因为与此同时，苏冠迦公主发出欢喜的叫声，原本微如豆粒的乌玛卜灯突然亮起来，玛逢哚众人一见，不由信心大增，精神抖擞。
白子画勉强抑制住内心的震动，悄悄收起验生石，再去拾剑。他心乱如麻，失去了所有定力，再以灵剑劈石时，竟立不稳桩，连打了几个趔趄。
他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引起了蓬颂法师的注意，他是三日前应白子画之请，带着伙伴们匆匆赶到那迦蛇洞山的，后来几天又召集更多的同伴从远方赶来帮忙。
他来到白子画身边，关切询问，白子画只简单说了说，蓬颂也不由大吃一惊，他回头再瞄一眼玛逢哚众人，他们热火朝天，正干劲儿十足呢。
蓬颂狐疑地说了一句：“那谙歌王该不会加害千骨给自己续什么命吧？”
隐约的心事被说中，白子画脸色苍白，双眼冒火，以往他并不认为苏措南是品性卑劣之徒，但是此种危境中，一切人与事都可能走向极端。蓬颂又叹道：“现在无法计较这些，亚洛劳的人说洞里有修蛇与毒蝙蝠，或许千骨着了那些妖物的道也未可知。师尊，我已经又通知了几个法师赶过来帮忙，否则以目前这进度，一个月都挖不出来。”
他的话让白子画感受到友谊的真诚力量，在这种时候，一向稳健的长留上仙也需要安慰与鼓励。他点点头，暂时把沮丧与疑窦放在一边，又投入到凿石挖山的忙碌中。
谙歌王生机重燃的消息传开后第二天，玛逢哚的政局又发生微波，阿克希耶以维持雅哂耶的治安为名，妄图调走了一批兵士，但是谙歌王自执政以来广施仁爱，备受爱戴，玛逢哚人真正在意他的安危，军人们拒绝离开，甚至有百姓带着干粮与行李，翻山越岭来到那迦蛇洞山，参与这场营救，公主带领女人们汲水烧火做饭，为轮班休息的众人准备食物。
然而挖掘的进度仍然很慢，他们甚至将抓获的食人魔族俘虏割肉放血，将紫色鲜血涂在铁石上以火溶石——千年波芨楞喜山王城便是如此，以食人魔的滴滴鲜血铸就——仍收效甚微。
白子画已经连续奋战了十日，一刻不辍，不眠不休，他开始感觉疲乏，甚至精疲力竭。绝没有想到自己的法力会在此危急时刻不济，他心急如焚，却不得不一次次停下来调息聚力，以凿开一块较大的铁石。
蓬颂屡次请求他歇息，他都置之不理，可是在第十天傍晚，他终于支撑不住，几乎瘫倒在山上，那迦蛇洞铁石山上没有土壤，没有一根草一棵树，太阳晒得石头发烫，蓬颂叫了两位法师驾云把白子画送到附近有点儿小树荫的山丘上，让他好好将息将息。
不远处正是公主的帐篷，公主远远看见仙人到来，携侍女带着水壶过来侍奉。白子画连水也顾不上喝，累得发抖的手颤颤取出了那块验生石，验生石那微弱的橘色光一闪一闪，表明石头关联的那个人已性命危殆，白子画的眼泪差点儿落下来，他恨不得马上又飞回那迦蛇洞山上，但是他有心无力，现在连御剑都要想想了。
他长叹一声，接过公主的侍女恭敬奉上的水一饮而尽，亚洛劳的水质很苦，他的心更加苦涩不堪。他死死看着手中的验生石，好像要用自己的目光给它注入生命力，这情形似曾相识，是的，上一世她在蛮荒的时候，他伤病在身，也好似只剩一口气，整日里盯着她的验生石，那时验生石的光芒比现在似乎还强些。尽管日夜忧心，白子画却没有坚持去蛮荒陪伴徒弟，他发现了自己的绝情池水伤疤，他对自己的道义与决心没了把握。
后来他可是后悔了，尤其是在杀死变成妖神的小骨之后，深陷绝望懊悔的白子画起了誓：只要她能回来，他不再让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浮想联翩中，白子画捂住了头，可是他的身子太疲乏了，甚至无力维持住这锥心的痛苦，在傍晚新起的凉风中，他瞌着了。
只一小会儿，他便猛然惊醒，醒来时有一种万分懊悔的感觉：这哪是睡觉的时候？
他睁眼起身，迎面正看见苏冠迦公主双手合十，满面愁容地站在他面前。

第一百零四章 相濡以沫（二）
“师尊……”苏冠迦公主轻唤了一声，蹲下身子，手触在白子画的步云靴上。
白子画心事沉重，看见公主只觉烦郁，尤其是想到她的哥哥也在洞中且命暂无虞，小骨却危在旦夕。
他勉强回了个礼，只见公主立起身来，伸出另一只掩藏在纱丽下的手，她涂了朱砂的手中正托着乌玛卜灯，那火光是黯淡无力的。
“刚才哥哥的生命之灯又变得微弱。”公主说，憔悴而红肿的眼睛闪动着泪花，“我不敢把这可怕的消息告诉大家，接下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师尊，我心中充满了恐惧。”
白子画心头一沉，赶紧瞄一眼自己袖中的验生石，那洁白的椭圆形石头光芒依旧昏淡，却不像之前那样闪动不止了，这说明小骨的状态已不似先前那般危险。
白子画心中松和了一两分，再看看公主，虽然他无法算知那迦蛇洞中有怎样的曲折情形，但这半大女孩子湿湿的苍白的脸，可怜巴巴手捧乌玛卜灯的样子，令他有同命相怜之感。
“公主安心。”他安慰她说，“一切有我，有众人。”
苏冠迦将纱丽捂住眼睛，指缝中水红色的细棉布料子立刻濡湿了，她带着哭腔的声音有些发抖：“我害怕，如果哥哥有什么不测，阿克希耶大人容不下我，前日那件事，我触动了他的权威……”
白子画轻叹一声，他对目前的形势心如明镜，可他作一个外族人不宜置喙太多，只要营救不受影响便罢了。现在他不得不耐下性子多说了两句安抚公主的话：“有诃谭达多法师保护你，我也在保护你，任何人无法伤害你。”
“您也在保护我吗？”公主抬起忧悒的双眼。
白子画点点头，然后鼓足一口气御剑飞向铁石山。

不多久，他再一次灵力不接，只得停下来再次休息，这时天已全黑，白子画的心头也一片昏暗，他明白：再这样下去，仙力耗尽之时，他真的就要眼睁睁看着小骨的验生石灭掉。
白子画的脑子开始有些昏沉，他一向缜密料算，就算内心再怎样企盼奇迹，理智也告诉他事已至此，恐怕已是万般无用……
心似刀绞之际，白子画悔不当初带小骨来南域义战，甚至于他怨怪自己带小骨去蜀山看墨冰仙，小骨只是想出去走走，他便给出建议，游锦城都江堰，并拜访墨冰仙，弥去岁未成行之憾。
若只是游锦城都江堰便返回长留，他与小骨现世安好地在一起，怎会落至如此下场？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眼看那块凿了一天仍纹丝不动的楔形硕大铁石，再次感到力不从心，怎样才能快些将这铁石山打开呢？
突然之间，白子画脑子响起与小骨同游都江堰之时妻子那神气十足地提问：宝瓶口两侧岩石紧密坚硬，你可知是如何凿开的？
对，火与水！白子画心头一亮，蓬颂等人最擅长火系法术，而自己精于水系！
“蓬颂，以火烧山，我再引冰水冷浇！”白子画向着不远外奋力凿山的蓬颂传音。
法师们很快领会了白子画的想法，纷纷作法以烈焰将那块楔形大石烤个滚热，然后又引近山泉水过来，白子画施法冻水成冰，夹着冰渣的水倾于烫石之上，顿时激腾起滚滚白汽，只听“咔嚓”两声巨响，楔形主石竟生生裂成三块。
众人见此成效，大为振奋，齐心把那最上一块庞大碎石搬下来，那石块在搬开过程中又碎成几大块，法师们更加利索地清理了它们。

为了获得充分的水，婆罗门法师以仙力引亚洛劳城顶池水过来，先火烧，再以冷水击，如此周而复始，铁石不断被碎裂搬走，经过五天四夜的努力，众人终于于叩石时闻及中空鼓音，这说明那迦蛇洞快挖开了。大家高兴之余又担心震动过大引起洞内崩塌，便试图传音于谙歌王及白夫人，希望他们能有所准备。
但是任何传音沟通都没有回应，先前是因为厚厚的遏那铁石至坚至密，后来，法师们便推测，是洞中之人已无力回应。
乌玛卜灯与验生石的光越来越暗淡，如果不在黑暗中，几乎已看不见任何光亮，生死攸关，成功与失败仅一步之遥，尽管人们已经相当疲劳，可谁也不敢停歇。白子画更不必说，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自来清凉无汗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临近打开洞口，他们不得不放慢一点进度，将击碎的铁石以仙力托吸出来，以免砸伤洞中没有任何反应的人。
先是凿开了一个碗大的口子，此是白天，洞口刚一打开，便冒出了一大股微有异味的浅绿色雾气。
“好重的瘴气。”蓬颂说，皱了皱眉。
他话音未落，白子画已经化为一道银光从这窄洞钻了进去。
会这样无形变幻法术的人不多，蓬颂与另两名婆罗门法师也随之进入，其他的人留在外面赶紧扩开洞口。
银光闪过，白子画在洞中现出形来，他身子晃一晃——无形变幻术已经使他感觉十分吃力了，他稍稍感知了一下，即刻箭步向左去，他的双手激动得发抖，手心中验生石的光芒已经几不可见，他几乎要喊出来：小骨，小骨，等着我，等师父……

夜明珠的光亮晕淡了墨汁似的黑暗，白子画只用了不到两弹指的工夫就找到了小骨。
然而他愣住了，他看见同处于昏厥状态的谙歌王苏措南与妻子就面对面紧挨着躺在一起，一动不动，他们身体裏在同一张披巾下，两人的脸色都苍白如纸，小骨的皮肤还泛着淡青紫色的斑纹。
可无论奄奄一息的这两个人情形有多糟糕，长留上仙都无法忽略苏措南揽在小骨的肩上的那只苍白裸露的手臂，更不用提两个人身体其他部位的接触。不过最为刺眼的是，苏措南的面额与小骨竟贴在一处，苍白的唇几乎碰到了小骨干涸青紫的嘴唇……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他们像极一对共同殉情的情侣。
白子画的瞳仁猛一缩，不带一丝犹豫地，掌中聚力，试图直接掀开苏措南的身体，然而他真气不足，加之心乱如麻，苏措南又抱得紧，竟没能一下将他们分开。
白子画有些恼恨，一边蹲下身子，一边手掌发力除去披巾，披巾下却还有一件小骨的斗篷裏着两人，白子画只觉心如针刺，更俱五味杂陈，平生从未口出秽语，现在简直要骂上一句什么，但终究一声不吭，急急忙忙收了斗篷，并把小骨从苏措南怀里拽了出来，牢牢抱在臂中。
小骨的身子紧贴在怀里，这让白子画大舒一口气，感到万分安心。然而他身子一侧，却瞥见另三位仙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正一脸错愕地干瞪着他。白子画也微微一怔，并马上意识到，刚才那一幕已被他们尽收眼底，他们的表情叫他明白不是他敏感——任何人看见那情形都会觉得不正常。
“千骨！”蓬颂上前一步，那声调惊醒了白子画，这才再次低头查看妻子，他完全被刚刚那突如其来的状态弄晕了头，没注意到苏措南与小骨的额头一分开，小骨就失去了仅有的一点法力支撑，她气息艰难，身体微微抽动起来。
见此情形，白子画吓坏了，连忙一边坐下，一边将滚滚仙力真气向小骨输送，蓬颂也在一旁助力，他们发现小骨的身体就如死人般冰冷。因为情况实在紧急，来不及调息，待小骨脱险，白子画居然坐也坐不住了，身子一歪，亏得蓬颂托住，他咯出几口血来，手臂却还稳稳牢牢地托着小骨。
此时洞口扩开，后面的人也悉数赶到了，谙歌王的情形稳定一点，先被婆罗门法师带出洞，随后是蓬颂陪同白子画也带小骨离开这瘴毒弥漫的洞穴。
在药法师的助力下，获得新鲜空气与阳光的谙歌王很快有了知觉，人们巨大的欢呼惊醒了他，他被众人围着，抬上了云上的担架，他眨了几下黯淡疲惫的双眼，突然明白过来，并立即坐起来。
“小骨头，小骨头！”他连声喊道，本来还要继续喊下去，但他猛然触到了白子画冰冷的目光——即使隔着人群，只能见到他的半张脸。
“白法师夫人可好？”他用一贯冷静与理智的语气问道，可他的眉宇间仍遮掩不住极度的迫切与担忧。
“她在中土法师身边，她会恢复健康。”药法师说，“我已经为她看过了……”
听到这话，谙歌王又躺倒下去，他深吸着新鲜的空气，闭目歇息，直到苏冠迦公主破涕为笑地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