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系歌心】双明《征人归》长篇HE

第五章——03

正值四行勇士的事迹传遍大街小巷,引来上海民众的密切关注,明镜与租界商会牵线搭桥,决定于当晚午夜时分,偷偷运送一批物资支援四行勇士们。但四行仓库外围皆有日军蹲守,想要将物资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入,无疑是在搏命。

明台怎能见明镜只身犯险,这才将押送物资一事强行揽上身。此刻,他蜷缩在小卡的副驾驶座里,在这沉静无声的夜色下,他感到自己加速的心跳声,尤为清晰响亮。明台渐渐觉得后背汗津津的,他的指尖抠住皮革座椅,一双黑眸在月色下闪烁不定。

眼看卡车缓缓而行,穿过法租界与公共租界的交界,明台紧张到几乎窒息。他甚至像是出现了恍恍惚惚的幻觉。眼前浮现出明家人悉数在座共享晚餐的欢声笑语,淡金香槟,浓郁红酒,嗞嗞滚动的留声机。然而一场瓢泼大雨来袭,冲走了一切繁华如锦的日子,那雨似血一般殷红,点点滴滴落在一张清隽疏朗的脸上。

顾清明——

明台看清了血雨中那人的容貌,喉间一哽。他近来时常在想,为何会对一个短短相识三日的男人,这般魂牵梦萦。对当日风雨呼啸下极不愉快的分别,这般耿耿于怀。而今离死亡线越来越近,明台似乎幡然觉醒。

那名唤顾清明的男人,牵引出了明台另一重深藏于心的灵魂。

“镇定点,收起你这幅怂样。”忽而一抹低沉的嗓音打断了明台飞离的思绪。“就你这神色,过关时候不等哨兵盘问,早被当特务分子一枪毙了。”

明台敛起心绪,双眸怒瞪,扫了一眼驾驶座上的男人。由于天色漆黑,卡车为隐藏行迹关闭前灯,是而明台打量了半响,也只能望见这男子的身形轮廓。“你才怂呢!”明小少爷恢复往日的牙尖嘴利,心头紧张的情绪倒是松了一把。“特务那都是经过训练的。咱们普通老百姓见了军装露出些许慌张,才显得真实。”

男子不禁嗤笑一声,卡车开得稳稳当当,没有受半分影响。“你倒是很了解特务。”

明台故意呛声答道,“特务嘛!我见你就像!”话音未落,小卡轮胎似是撵上了碎石,整辆车震动起伏,幸而这一番响动不算剧烈。但也就这么一下突发情况,明台立马被打回原形,心惊胆颤地双拳紧握,嘴巴像是贴了封条,再不敢出声。

——

小卡披星戴月,又行了十多分钟,终于到达公共租界与华界相接的垃圾桥。月色下的苏州河泛着粼粼波光,静谧悠远,安然平和。不远处的华界境内,断壁残垣,萧索荒凉。白昼激烈的战火,尚未完全熄灭,星火点点散布,滚滚黑烟直冲夜空,几乎熏得那一轮明月,失了皓白光华。

明台歪着脑袋,紧贴玻璃车窗,心间微微泛酸。那是他第一次深感,和平才是这世间最大的恩待,最难得的幸福。

“待会儿可别乱说话!”驾驶座上的男子低声告诫。明台在黑暗中默默瞪了他一眼。

小卡慢悠悠地靠近英军岗哨,静到可怕的黑夜中,只闻一声喝止。“停车。”那人声调古怪,口中如吞枣核,正是英佬一嘴不标准的汉语。话音方落,小卡乖乖熄火,昏暗无声的环境下,明台敏锐的听觉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几声金属碰撞似的咯嗒轻响,迅速钻入明台的耳畔。他呼吸一窒,瞬间心弦震颤。“有枪。是叩保险了。”明台不禁沉吟,只感到周遭一双双鹰眼虎视眈眈,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自己。明台不由一缩,后背紧贴座位。

片刻后皮靴踩地的有序声响渐渐近了,一片明晃晃的刺目光亮直射向驾驶座。明台被照得睁不开眼,伸手去挡。光亮一晃而过,英佬一张高额方脸在手电筒的映照下,显得深邃骇人。他努力开腔,吐出不着调的短词。“通行证。”

驾驶座上的男人摸出一张纸片,恭恭敬敬地双手递上。英佬打了个哈欠,马虎地瞥了一眼,便抬手一挥,通向华界的铁珊门便刷刷拉开。明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便感到小卡再次发动,小心翼翼地向危险地带闯入。

明台隐约间听闻英佬在车后,幽幽飘来一句轻语。“Good luck.”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07 15:11:00 +0800 CST  
第六章——01

前头的遭遇压根算不上危险,当小卡通过铁珊门,才是真正驶进鬼门关,每前行一米便是向敌人的枪口更近一寸,每度过一秒钟生命就可能刹那终结在这一刻。明台紧张地不敢大口喘息,额间冷汗阵阵。

战事至此,日军视四行仓库据点为囊中之物,攻克此地只是时间问题。反而是日方的军事装备与物资需得好好把守,切不可让擅长游击作战的中国人给毁了。眼下午夜时分,疲惫不堪的日军部队呼呼大睡,只派了少数宪兵值夜。

小卡掩于夜色之下,速度极慢地驶入一条窄巷。这巷子两侧原本应是紧紧挨着的一间间小商小铺,如今在炮火摧毁下,匾额碎地,门窗皆损,只剩下空壳砖墙。墙面尚算完好,墙体不高却恰恰没过卡车车顶。

明台只觉小巷夹道,卡车挤在其中,就如螺丝配螺帽一般刚好契合。他不禁心生佩服,这恐怕是一场精密策划下的物资运送。思及至此,那张完美的通行证和站岗放哨的英佬,恐怕也都是计划中处理妥帖的一环。

难道这人真是特务?明台微惊,侧目打量身边沉默寡言的男人。正当明小少爷思绪千回百转之际,小卡已小心翼翼地停罢巷中。

驾驶座上的男子率先下车,明台便也跟上他。男子动作干净利落,掀开载货卡车上遮蔽的黑麻布,一溜烟跳下四个黑影,险些令明小少爷惊叫出声。

六人齐聚巷中,面面相觑,压低声音简短介绍。除明台外,两名年轻人皆是租界商会老板的得力手下。而两位中年大叔是报社记者,随行而来是为采集四行仓库内的第一手新闻。身份最奇怪的便是这卡车司机了,他自称是一家影社老板,感动于四行勇士顽强品质,便铤而走险来此帮忙。

他的名字叫,郭骑云。

黑夜昏沉,明台虽知晓几人姓名,却看不清他们的脸孔,只得以身形轮廓记忆。郭骑云显然是此次事件的策划者,他镇定自若地指挥众人搬运麻袋,小山似地堆放于巷口。明台天生少爷体质,真到做苦力的时候还是蔫了。十多分钟后,搬运完成,众人集合巷口。

明台喘着大气,双手叉腰,便见郭骑云豪气万丈地将一根结实的粗麻绳,牢牢束在腰际。他一边行动,一边解释道,“巷口拐角就是四行仓库,我带上麻绳打头阵。我出发后你们要立刻将麻袋连续地困在麻绳上,最后顺着麻绳像我一样匍匐前进进入据点。”

其他人恐怕都是第一次深入敌区,执行如此危险的任务,紧张地纷纷点头。明台心底也有些慌张,但更多的是莫名的兴奋和好奇。他毫不客气地低声问道,“为什么搞那么复杂?不过几百米的距离,我们迅速将物资搬运过去不好吗?”

郭骑云冷哼一声,也不答话。就躲在暗处遥遥一指。明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凝神望去,不远处的水泥矮楼上,竟有两名背负步枪的日本兵蹲守。若不是它们冷意森森的枪杆子在月色下,折射细微的光亮,还真是叫人难以觉察。

“诸位放心,我昨天已经来探过一次。仓库前的碎石废墟与几间危房,正好能起到掩护作用。只要我们足够安静,匍匐前进,他们觉察不了。”郭骑云语气一顿,忽而肃然道,“如果我还未爬到仓库便暴露,你们立刻一把火烧了这些物资,然后迅速撤离。”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沉默。明台也不禁心生钦佩。若说那四行仓库的勇士们坚忍不拔,那眼前这个一往无前的郭骑云同样高尚。郭骑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似是淡淡一笑。他扯了扯腰间的麻绳,立刻扑倒在地,身手矫健,如豹前行。

一切果真如郭骑云所料,那两名日本兵不知是不是打了瞌睡,并未觉察夜幕下明台等人的惊天行动。明台一边卖力地将麻袋捆在麻绳上,一边紧张地拂去额间细汗。

郭骑云屏息凝神,前几步身轻自得,而后麻袋的重量拖拽在后,令他不禁牙关紧咬,腰部被勒得火辣辣的疼。他多年习惯夜间作战,眼神了得,只凭着羸弱的月光,也能清晰分辨马路上的情况。

一颗颗豆大的汗水滴落在地,郭骑云却不敢有多余的动作。麻袋与地面摩擦的细细声响,郭骑云需得掌控得当,是而这短短几百米的距离,却足足爬了二十分钟。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07 20:34:00 +0800 CST  
第六章——02

郭骑云到达四行仓库外。仓库大门若大开大合定然引起日本兵的注意,因此昨日郭骑云与营长谢晋元接头时,已做部署。仓库边隐蔽的角落有一处遭日军炮轰的缺口,士兵们用军工铲使劲儿一刨,便挖出个矮洞,恰恰可容一人钻过。

郭骑云携物资而来,仓库内也已有人静候多时。双方轻声细语对上暗号,明台等人便远远地见郭骑云的身影消失在空寂的马路边。众人不敢出声叫好,但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不多时,一只只麻袋包裹如秩序井然的部队,缓缓向仓库行进。物资全部抵达仓库又耗费了近半个钟头。紧接着便是明台等人依次匍匐前进,顺利钻入四行仓库。

明台生平第一次感到时间如此难熬。他四肢趴地,轻缓而行,眼看仓库斑驳的外墙近在咫尺,却只得步步为营,谨慎小心。而不远处驻守的日军随时可能提枪射击,要了他这条小命。明台全身线衫几乎被汗水浸湿。贴地行进的视野中周遭一切变得扭曲高大,而自己则渺小如草芥蝼蚁。

明台钻入仓库后重重喘息,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他感到双掌生疼,像是沙粒深深嵌入肉里,不由在身上随意抹了抹。然而当明台起身凝神,第一次身处抗日最前线的他,望见这些保家卫国的战士过的是怎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他瞬间羞愧难当。

仓库中不见月光照拂,更为阴森漆黑。浓烈的霉味和着一丝鲜血腥涩直冲鼻尖,令人几乎窒息。黑暗中,一双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充满感激与动容,却独独没有胆怯和悔意。仓库外电线已毁,营长谢晋元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小节蜡烛,火柴擦亮,点上蜡芯。

谢晋元唯恐光亮吸引日本兵的注意,便建议大家聚拢在烛光边。仓库里有两三百号人,明台不好意思挤过去,便幽幽坐在麻袋上,静静在旁。

烛光映照下的谢晋元一张标准的方脸,眉毛浓密威武,双眸炯然如炬。围坐一圈的士兵各个灰头土脸,五官皆已分不清。但在明台心中,他们都是一个模样,是浴血奋战的中国士兵的模样。这微弱摇曳的烛光,正如山河破碎的中国,需要每一个中国人紧紧依偎,共同坚守。这光亮也似无尽黑夜中的一抹希望,为四行勇士带来黎明前的曙光。

两名随行记者加入其中,他们从怀里摸出小册子,向这位可敬可叹的营长提了多个问题。而令明台印象最深的无非是两个。

“为什么不撤退?”

“咱们老百姓,还能为四行勇士做些什么?”

谢晋元喉间哽咽,双眸渐渐有些湿润。他清楚自己和这帮弟兄的下场,多活一日是一日。大部队已然撤离,他们很有可能会与四行仓库同归于尽,尸身被焚,骨灰入河,但只要能多杀一个鬼子,未来便会少一个侵略者践踏这片大地。

“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谢晋元沉声答道,“记者先生,请二位撰稿时切莫提及仓库内守军的人数!若是要写,便就写八百一千,也好令鬼子胆颤不敢进犯。”

明台众人于仓库逗留至凌晨两点,临行前郭骑云自怀中摸出一块四四方方折叠的锦布,双手呈给谢晋元。谢晋元缓缓展开,捧向烛光边稍稍一照,这名铁血硬汉这才绷不住决堤的情绪,眼泪夺眶而出,滴落在怀中青天白日旗之上。他视若珍宝,伸手拂去旗面上的泪珠,薄唇颤抖间,坚定不移地吐出几字。

“中国不会亡。”

众人齐刷刷地伸手敬礼,皆是满目泪光。明台在不起眼的角落,紧握的双拳一松,手掌绷直,抬手致敬。

第二天蒙蒙清晨,在布满日本太阳旗的上海滩,唯有苏州河畔一面青天白日旗迎风飘扬,傲立天地,引对岸百姓驻足凝视,心怀激荡。

1937年10月30日,统帅部下令:四行勇士已完成预定使命,即日撤离。在中英双方的交涉下,英国军队协助谢晋元残留士兵撤退进公共租界区。然而日方早有埋伏,在撤退中射杀多人。日方施压英方,谢晋元等撤入公共租界后,被收缴枪支军械,未得与部队汇合。众人被安置于孤军营,此生再也没有机会重踏故乡。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08 00:33:00 +0800 CST  
第六章——03

1937年11月8日,寄希望于英美列强制止日军侵略的蒋委员长,在面对伤员逝者人数节节攀升的重压下,终于下令淞沪部队全面撤退,沉痛宣告上海沦陷。十里洋场埋葬了三十余万中国士兵的血肉之躯。

1937年11月13日,国民政府发表告全体上海同胞书声明: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1937年11月15日,上海公共租界街头。明台独自一人驱车前行,身侧不断有一支支日军小队游街而过,大摇大摆,欺行霸市。他们甚至敢在金发碧眼的欧洲人面前趾高气扬,更别说面对普通的中国平民。

明台将车停在曾经与顾清明同去的淞沪铁路火车站,那里接壤着战火硝烟后的华界。明台裹着呢子大衣,在瑟瑟寒风中手足冰凉。他隔着铁珊门,没想到时隔三个月,曾经热闹的火车站区域,如今只剩一片焦土。

明台一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映出满满的灰黑与殷红,再无其他色彩。国际人道主义组织开着隆隆的卡车,将一具具不完整的尸首运走合葬。车上尸身如山,沉甸甸地仿佛能将卡车压垮。满载驶去,又空敞而来。不少百姓在残垣断壁中,拼命寻觅家人的遗体,或落寞彷徨地站在废墟中,含泪望着他们曾经的家园。

上海滩的天空,何时才能蒙尘尽散,迎来白日青天。

——

“大姐。我不想念书了,我想去当兵。”

明台嚼着颗颗莹白的饭粒,面对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没有半分食欲。甚至瞥见猪肉上肥腻的油水,明台有些犯恶心。于是他鼓起勇气,放下碗筷,将运送物资后便在心中滋长的念头,向明镜彻底坦白。

“胡闹!”明镜眼眸一瞪,也跟着重重放下碗筷。她见明台眼帘低垂,又舍不得厉声训斥,转而语重心长道,“上回让你去犯险,姐姐一晚上都是提心吊胆的。咱们明家的孩子,绝不搞政治。”

“救国不是搞政治!”明台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猝然起身反驳道,“大哥在巴黎读金融,也是为了日后经济济世。可眼下战事溃败,上海都保不住了,别说经济建设,就是这一寸寸土地都落到了敌寇的手里。国家不保,何谈报效!学再多知识都是无用!”

明台字字铿锵,句句在理,叫明镜无从反驳。明镜若无爱国之心,当日也不会从自家仓库贡献出物资支持四行勇士。但明台是她的弟弟,是她的心尖肉。明镜无论如何都不愿看明台孤身而去,最后化作一张单薄的死亡通知书,回到她的手中。

“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明镜扬声喝道,“明天我就把你送回巴黎去!让你大哥好好治治你!”话音未落,明台便赌气地饭也不吃冲回了房间,亦如他过去每一次闹小情绪一般将自己锁在屋子里。

只不过明镜没有料到,明台已经在她无微不至的呵护下,悄悄长大,已经有了不屈不挠的勇气,与深思熟虑的自我决断。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09 17:33:00 +0800 CST  
第七章——01

1937年11月16日,巴黎全景廊街。

和煦的暖阳透过玻璃拱顶倾泻而下,播撒在一行色匆匆之人的肩头。他一袭驼色及膝风衣,由于急行而微微摆动。一副墨镜掩去了大半张脸,但那紧抿的薄唇仍显露出他焦急紧绷的情绪。午后的廊街上皆是享用午茶的绅士淑媛,便显得此人尤为奇异。

男子脚步未停,直拐进一家安静惬意的咖啡店。“大哥!出事了!”男子摘下墨镜,脱下皮手套,从风衣内侧口袋,拿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片,递向坐在角落看报的男人。

咖啡店中的男人落座于舒适的丝绒沙发之上,桌边一杯浓醇摩卡,三两本厚厚的经济学书册,一套暗纹黑西装,颇有教授学者的大家风范。他听闻话语,将报纸稍稍压低,一双镇定深邃的眼眸一扫,低沉的嗓音能镇住一切慌乱。

“阿诚,你就是有些沉不住气。”男人淡淡一笑,潇洒地折起报纸,便接过纸片,又抬了抬鼻梁上一尘不染的金丝边眼镜。

名唤阿诚的男子稍稍垂首,但仍是不免担忧。“明台从小到大是闯了不少祸,可还是懂分寸的,这回怎么就嚷嚷着要参军打仗了!而且还敢忤逆大姐的意思,一个人偷偷摸摸离家出走!上海刚打完仗还是乱七八糟的,就怕他还没扛起枪就丢了小命。”

男人默读了一遍电报,反而笑意更深。“明台鬼主意多,吃不了亏。”他眼前的镜片忽而一道折光四溢。“他最近一定是接触了什么人,受了思想冲击——”

“大哥,你是说——”阿诚眸色一颤,面色微惊。

男人立刻抬手打断阿诚的猜疑。他敛起笑容,一双黑眸如同无尽深渊探不及底,总是令身边的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如果是毒蜂他们,我倒更愿意明台上前线,至少是活在阳光下,坦坦荡荡。不像我们——”

阿诚闻言,眸光如搅乱的池水震荡不已,声线含着细微的沙哑。“那我通知上海的弟兄去查查明台这几个月去了什么地方,接触了什么人,还有目前的行踪。”阿诚语罢,见男人颔首,便戴上墨镜,大步而去。

男人缓缓抿了一口咖啡,总觉得窗外的阳光再明媚,也难以照亮自己心底的黑夜。这般想着,男人隐匿在镜片后的双眸,不禁流露出一丝哀愁。

——

淞沪会战的败局直接影响了数百公里外的国民政府首都,南京。

由于撤退指令迟迟不至,日方接连占领杭州湾与金山卫,对近50万大军形成夹击之势。蒋委员长下令撤退后,大部队未得准备,卡车,大炮,纷纷在交通路段上滞留阻塞。日方的轰炸机接连而至,对撤退部队狂轰滥炸,使大批士兵惨死。

中国军队士气低落,在回南京的途中四散溃退,成为无组织的散兵。从上海至南京的各处要塞无人坚守,日军轻而易举便接连占据苏州,无锡等地。中方的溃败之势,可用“兵败如山倒”来形容。

日本方面曾对是否攻打南京,是否扩大战局存有异议。日本陆军大将松井石根,在未得日本大本营批准的情况下,率领疯狂的部下直攻南京。然而后方物资不济,他便下令沿途征收粮食。而所谓“征收”,实则却是强取豪夺。日军所到之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一座座平静安和的村子被焚为灰烬。刺刀之下,男女老少全无幸免。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10 16:16:00 +0800 CST  
第七章——02

1937年11月17日,南京顾府。

顾家在南京的老宅已有几十年历史,曾经是祖辈从落魄的皇族手中得来的别院。整个园子乃是明代古典风格,布局精巧雅致,迂迂回回的长廊,陡峭峻拔的假山,清幽素雅的楼榭亭台,以及一片开凿的绿水青波。连蒋委员长到此,都啧啧称赞,“锦园玉堂”。

荷塘之上有一处雕栏飞檐的静妙堂。堂楼延伸而出,乃是一处四方戏台。政府大元们最爱在炎炎夏日,来顾府走动走动,落座在凉爽的岁寒亭,看水岸对侧的静妙堂内伊人纤纤,听一曲婉转吴音。然而多年战事,堂中早已久不开嗓。

顾清明着了修身中山装,衬着清隽的脸庞,像极了游街的青年学生。他坐在岁寒亭怔怔发呆,只听管家来报说老爷回府。顾清明立刻急匆匆地往前院去迎顾静江。

顾静江由顾琴韵搀扶着刚踏入门槛,见顾清明薄唇欲启,便率先开口打断道,“进屋再说。”顾清明直直点头。三人落座前厅,屏退左右,门扉一合,这才说起今日委员长召开的军事会议。

“父亲,委员长是什么意思?这南京还守不守?”顾清明迫切问道。

顾静江喝着茶水,还未喘过气。家姐顾琴韵便替父亲答道,“南京既是首都,其意义非同小可。加之国父英灵于此,若是不战而退,有碍国际观瞻。如今党中也是各执一词。有主张象征性守卫一两个月的,还有认为保存实力姑且撤退的。甚至还有——提议和谈。”

“和谈!”顾清明眉头一拧,骤然起身。“日本狼子野心,怎么可能轻易和谈,指不定又要提出丧权辱国的要求!为何就没有人愿意坚守南京,这里可是国之根基所在!”

顾静江重重放下茶盏,眸色透着深深的无奈。“守是肯定要守的,如今委员长举棋不定的恐怕就是,该由谁来守,怎么个守法,又该守多久才好。”他举目凝望自家数十年的基业,一件件国粹摆设,一处处古朴烙印。舍,又怎轻易能言。

“我想就这几日,统帅部定会有个说法。”顾琴韵沉声叹道。

果不其然,11月18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再次召开军事会议。会上蒋委员长任命陆军上将唐生智为首都卫戍司令长官,即可筹建警备军,加之淞沪会战已退下的几路部队,共十万余人参与这场南京保卫战。

11月20日,国民政府宣布迁都重庆,并发布宣言告慰军民:兹为适应战况,统筹全局,长期抗战起见,本日移驻重庆,此后将以最广大之规模,从事更持久之战斗。

11月22日,顾家在顾静江的指挥下着手搬迁。顾静江将外地生意全部停止,清点老宅资产,能带走的尽量带走,搬不走的只得一把火烧了。而就在顾家上下忙得焦头烂额之时,顾清明又起了私逃从军的念头。还未等他踏出门槛,便被家仆五花大绑送进了祠堂,一跪就是整整两天。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10 20:01:00 +0800 CST  
第七章——03

顾家的祠堂空寂而阴寒。临近十二月,天气越发寒凉。明明是大白天,可这日光却了无生气,穿透过祠堂薄薄的窗户纸,亮光更是所剩无几。祠堂四壁皆被排排烛火熏黑,堂中祖宗画像灵位皆如一道道责难,令堂中双膝跪地之人不敢造次。

顾清明已跪了整整两日,双腿从起初的酸麻胀痛到如今的毫无知觉,他唯一坚持的仍是不改的初心。滴水未进,薄唇开裂,整个人像是瘦了一圈,更显虚弱不堪。顾静江这两日来了不下五次,每每厉声严色的质问,得到的都是无声却坚定的反抗。

顾清明只听身后门扉吱丫丫地开启。灰暗的地面上透来一道步履蹒跚的黑影。他鼻尖一酸,眼眶一红,双拳紧紧攥起。“父亲。”启唇已是哽咽。

顾静江的楠木拄拐细细长长,却支撑着他老态龙钟的虚胖之态,一步一晃,实在有些力不从心。“想通了吗?”顾静江立于顾清明身后,望着黑木红漆的牌位,只怕有朝一日自己还未上座堂前,顾清明的名字会先他一步,映照在万年烛幽幽火光之下。

顾清明双掌支地,忽而重重叩首,直磕地额头一片泛红。“顾家子绍桓,不孝。”他挺起腰杆,大有屹立天地的不屈姿态。

“日军进犯我中华大地,破淞沪门户,直捣南京而来。我顾家根基百年来,深深扎入这金陵城中。这里是我顾清明的家乡,是生我育我的地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秦淮之水皆作赤色,堆垒尸首累积如麻。我做不到!”

顾静江指尖发颤,泪水盈眶而出。他既是为顾清明崇高的思想感动,亦是可见他上战场后身首异处的凄凉下场。做父亲的私心,竟在儿子舍生取义的丹心下,显得卑鄙怯懦。“不后悔吗?”

顾清明一双黑眸震颤难歇,其中风霜雪雨,尽是苍茫天地。他如鲠在喉,亦如当年只身踏入德国军校的那一刻,毅然决然,心如磐石。“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顾静江深深吸了一口气,又幽幽吐出。他抬手拭去眼角泪光,声线沙哑道,“让你在祠堂跪到死,亦或是今后再从我眼皮子底下偷偷上前线送死。倒不如我点头,也许还能令你杀敌之际,多一份必胜信念。”

顾清明微微一愣,刚要起身,双腿却丝毫不听使唤,整个人侧身扑倒在地。顾静江心疼地搀扶起他,怀中早已准备多日的木盒,郑重其事地送入顾清明怀中。

“父亲!”顾清明激动难掩,伸手打开木盒。折叠端正的蓝灰色陆军冬衣,一顶缝制了青天白日帽徽的军帽,一双圣洁如霜的白手套。顾清明难以克制翻涌的心绪,多年来与父亲都是毕恭毕敬的他,瞬间如同不知分寸的孩子,泪水倾泻,双臂一张,将老父亲与军服一同抱入怀中,紧紧不放。

顾静江为儿子由衷地感到骄傲。他拍了拍顾清明的背,待他松开怀抱,便老泪纵横地缓缓拿起那顶蓝灰色的军帽,亲手替顾清明戴上。布满褶子的手掌狠狠抹了一遍顾清明的脸。“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真正的军人!别给顾家丢脸!”

顾清明破涕为笑,原本枯槁一般的面色,竟精神奕奕容光焕发,连那双黑眸都璀璨地如星辰皓月,透着夺目的光华。他眉头舒展,唇角含笑,沉声叹道,“父亲你知道吗!这世上最有力的莫过是亲人的理解与支持!我是为了这个国家流血流汗,也是为了咱们顾家的未来!”

顾静江不断颔首,却心酸阵阵。他见顾清明跪得伤了元气,立刻找来家仆将他送去休息。自己则独自静立于祠堂中,凝望排列整齐的座座牌位,眼眶又是一红。

“各位列祖列宗,顾家如今被战火所迫,举家西迁。当真是覆巢之下,皆无卵完。若是顾家败在我顾静江的手中,万贯家财尽散,单薄香火无继,便请祖宗全数责怪于我。他日黄土一杯,我定然负荆请罪。请祖宗保佑绍桓,不求功业,但求平安。”

三支长香敬上,袅袅青烟缭绕,却不知苍天可否聆听。聆听这老父亲的一番微薄希翼,聆听这战火硝烟下,中华大地的悲恸哭啸。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10 22:07:00 +0800 CST  
第八章——01

1937年11月23日,苏州境凤凰山。

青山绿水,天朗气清。小毛驴呼哧呼哧的鼻音,与木板车叽叽呀呀的声响,形成一曲颇有风趣的调子。明台仰躺在一车金黄的稻草上,嘴角夹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一身灰白长袄,头发乱得像鸡窝,不过离家三五日,他已经没有半点阔少爷的姿态。

想他明小少爷这几日,实则也吃了不少苦。淞沪一带方才结束战乱,老百姓的生活尚未重回正轨,明台的吃食不再是精致洋餐亦或是珍馐海味,能有几个白面馒头填饱肚子已是不易。明台的住处那是更糟糕,跟着难民们为躲避日军时常在林子里过夜,或是进个破村子挤在不大的砖房里。

起初的两天,明台白日里忧思哀叹,夜半辗转反侧。他从小都活在考究至极的世界里,未曾体验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感受。一天未洗澡便浑身痒得难受。有一日夜里他生出了想要回家的念头。他想念温暖柔软的大床,想念任他挑剔的饭菜,想念眼花缭乱的时装,更想念那个至亲至爱的大姐和麻花辫丫头阿香。

明台不争气地流泪了。微凉的泪水划过眼角,沾湿脑袋下发霉的枕头。然而,这才是战火下中国老百姓真实的生活不是吗?颠沛流离,饥寒交迫。那些法租界的灯红酒绿,夜夜笙歌,显得刺目灼眼。

就在明台鼻酸抽泣之际,同样挤在破砖房里的老大姐,给明台递上了半个杂面馒头。一双黢黑粗糙的手,一张蓬头垢面的脸庞。“小兄弟饿了吧,拿着。”昏暗的光线下明台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记得那双朴实纯净的眼睛,像极了大姐明镜。

明台低声道谢,大口大口地啃起馒头,将眼泪也一并咽下。可惜难民们皆有各自路途,来来往往,聚散无常。第二天明台醒来,那老大姐早已不见踪影。

明台的目标很清晰,自打听说日军要打去南京,又想到顾清明也在那儿,他便要马不停蹄地直奔南京。只不过行路艰难,他花了两块银元才说服一名老汉,坐上驴车紧赶慢赶地往南京而去。

——

11月28日,顾宅搬迁已近完成。沉重的门扉紧紧合上,铜色斑驳的铺首叮当一响。顾静江指尖微颤地锁上沉甸甸的重锁。门前成排的运输卡车,与一辆漆黑轿车,浩浩荡荡。

顾静江锁上顾宅,脚步不断后退,将陪伴几十年的老宅残容全幅映入眼帘,并一笔一划地深深刻入心田。“此生不知是否还能有幸,重归故土。”他虚弱老态与沙哑嗓音,令顾家姐弟心头酸楚。二人上前,左右搀扶。

“一定有机会的!”顾清明喉间哽咽,日光播撒在他一身蓝灰色军服之上,亦将帽檐下清隽的五官刻画地轮廓分明。他纤长的睫毛在眼帘处形成一道阴影,一双眼眸却炯然明亮,孤傲坚毅。“待抗战胜利,咱们家的静妙堂还能吴音绕梁。”

这一言直冲进顾静江的心,他眼眶微微发红,左右两只手各握着儿女,紧紧不放。轿车车门开启,顾静江蹒跚着步子,在上车之前深深凝望着挺拔而立的顾清明。他将拄拐交给顾琴韵,一双苍老的手亲自替顾清明整理戎装。

“父亲。”顾清明紧咬牙关,只怕自己哪怕坦露一丝悲伤,便会勾起父亲与姐姐的泪水。他像个千锤万凿面不改色的顽石,像个坚韧不屈宁折不弯的白杨,唯有那双深潭般的黑眸,细不可见地泛起涟漪,才透出顾清明心底翻涌的情绪。

顾静江拉平了顾清明的衣摆,端正他的帽檐,沉沉叹了口气。“金陵一战九死一生,若是——”顾静江语气一顿,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些丧气话,但又怕再无机会说。“若是有哪怕一线生机,父亲也希望你忍辱负重,闯出一条生路来。”

顾清明半垂眼帘,淡淡地应了一声。“爹,保重。”

顾静江怔怔一愣。已经有很多年顾清明都未这般称呼过他了,像儿时般亲昵,像小户人家的平淡。“好,好。”顾静江连声称好,以手掩面,钻进轿车里。只怕自己的失态,会影响顾清明的心绪。顾琴韵拍了拍顾清明的肩膀,便也进入车内。

顾家的车辆紧跟相随,绝尘而去。顾清明双脚一碰,军姿傲然,在朦胧泪光中,敬礼,目送。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11 17:26:00 +0800 CST  
第八章——02

1937年11月29日,顾清明被任为陆军第74军51师301团参谋,中尉军衔。

这样的安排一来是由于顾清明有德国军校出生的背景。淞沪会战后国军损失30余万军人,补充新兵大多能力平平,又无实战经历,日寇来袭已无时间操练。因此像顾清明这般出类拔萃的人才,自然该安在适合的位置上。

二来,也是顾家老爷子的意思。顾静江对党中大将皆较熟识,对南京将面临的一场恶战也有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南京保卫战是一场毫无胜算的赌博。说到底,坚守南京实则是蒋委员长一个人的意思,唐生智不过是赶鸭子上架。身为首都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不尽得人心,能力方面也不被看好。因此,顾静江左思右想,认为将顾清明安排进74军才是上上之策。

74军刚组建不久,其下51师与58师尚未完全融合,但军长俞济时却能调配有度,可窥其驭人之才。74军刚从淞沪会战前线退下,唐生智命其51师在南京外围坚守高桥门,淳化镇一线。若是顾静江所料不差,日军攻来后哪怕51师不敌,顾清明仍在金陵城外,便得一线生机。

当日,团中便指了一名警卫员驱车将顾清明接往高桥门。警卫员小穆是个正气耿直的年轻人,虽知晓顾清明的家世,却不阿谀奉承,只妥帖地本分工作。顾清明坐在敞篷吉普的副驾驶上,深深望着这座清丽婉约的金陵城。

多日来城中机关政府已然搬空,老百姓也携家带口匆忙逃散。酒肆茶楼歇业十之八九,就连两岸流连的秦淮河都显得萧索清寒。南朝古刹鸡鸣寺隐约于茫茫薄雾之中,黄澄澄的墙面黯然失色。梧桐枯叶铺满林荫道,风中夹带毛刺般的细绒,直吹向顾清明的脸庞,攀附在他的肩头,不愿离去。

傍晚时分,红霞铺天,顾清明便到达了高桥门。

晚霞映衬下的连绵城墙如一条灰黑巨龙盘卧起伏,岩石叠垒如片片龙鳞密集。南京城墙高大坚固,依山而建,雄伟辽阔。内城开十三座城楼,外郭开十八座城门。这高桥门便是“外十八”其中之一。

顾清明负责带人在高桥门搭建防御工事直至深夜。夜深人静后,他登上巍峨的城墙,寒风直灌入他蓝灰色的军衣。顾清明的指尖摩挲过斑驳冰冷的墙面,感受这屹立百年的风霜岁月。极目远眺,他仿佛可以听闻百里之外敌人的炮灰阵阵轰隆,鼻尖似乎能闻到焦糊的气味。而再过几日,他的血也会淌进这片土地,渗入这深深浅浅的墙隙。

11月30日,顾清明所在301团被派驻外围防线,淳化镇。但唯独顾清明被留在了高桥门,不为什么,只是因为团长纪鸿儒受顾家所托,无论如何都要抱全顾清明。当顾清明得知此消息是12月4日,淳化镇已然开战。

顾清明摔下手头工作,一把揪过小穆的衣领,便往吉普车上一拽。他气愤到双眼通红,大吼道,“你小子也瞒着我!快开车!开车!”小穆眉头紧拧却不见动作。顾清明松开他的衣领,右手往腰际一模,冰凉的手枪直抵上小穆的额角。

小穆双手扶上方向盘,犹豫道,“长官,团座命你留守高桥门,这是军令!”

“我现在让你开车,那也是军令!”顾清明努力平息怒气,不必细想也知这是顾家的干涉。他默默收起手枪,沙哑着嗓子道,“师座的命令是全体301团坚守淳化镇,我也是团中一员,难道你想看着我做逃兵吗!你也想做逃兵吗!”

小穆面色一僵,不过沉思半响便将心一横。吉普车隆隆发动,顾清明直奔烽火硝烟的前线而去。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11 21:28:00 +0800 CST  
第八章——03

淳化镇古朴秀丽,依山傍水,本该是一处风光旖旎之地,然而顾清明还未入镇,远远便见黑烟漫天,炮火不歇。日军的敌机在上空一阵狂轰滥炸,青山绿水皆作灰黑之色。狭窄的山路间难民惊慌失色,抱头流窜,另有毛驴板车阻塞交通,疾呼哭啸不绝于耳。

顾清明的吉普车就要入镇,奈何他行进的方向与人流对冲,喇叭狂躁鸣音,车身却不得前进半分。眼看战火近在眼前,顾清明容色一凛,拍了拍小穆的肩沉吟道,“下车!”

话音未落,只听敌机引擎震耳欲聋,如催命急迫。“快趴下!”顾清明举目一望,向众人惊呼嘶吼,他的左臂生生扣住小穆的肩膀,狠狠将之往地上一摁。只闻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顾清明双眸紧闭,紧贴地面。炸弹气流如滚滚热浪直冲全身,几乎要将丝丝血脉震碎。

“起来。”片刻后,顾清明轻咳数声,推了推身边怔怔出神的小穆。两人蓝灰军服布满尘土,脸庞满是污浊。顾清明回首一望,身后数十名老百姓被炸得血肉模糊,残肢横飞,树木瞬间被灼烧成黑炭,地面上徒然留下一个大坑。顾清明呼吸一窒,悲从中来,现实却容不得他在哀思中半分停留。

小穆刚入伍不久,还未经历这般生死一线的场面,稚气未脱的脸有些发白。他回过神来,眸中泪光打转,他向顾清明挺直腰板,直喊道,“谢谢长官!”

“傻小子。我们是战友。”顾清明从腰间拔出锃锃发亮的勃朗宁,子弹上膛,保险下叩,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利落。他眉头微拧,向小穆肃然道,“不知道镇子里的具体情况,万一已经交火打成一片乱局,我们就见机行事!”

小穆重重颔首,也紧握手枪,随顾清明直探入淳化镇中。

镇中状况还未恶化到顾清明所想,中日双方对战于街口,机枪扫射声激烈异常。日方炮火已将一片古镇烧灼成焦土,难民几近撤离,处处黝黑破败,萧条空寂。顾清明的视野中尽是灰蒙蒙的烟尘,令他双眼发疼。手榴弹四处爆裂,火光骤然蹿高。冒着枪林弹雨,顾清明携小穆终于找到了水泥楼里的指挥部。

“师座!301团参谋顾清明前来报到!”顾清明收起勃朗宁,鞋底擦地,白手套衬着军帽,潇洒英挺令众位师团干部眼前一亮。

早就听闻顾家公子是德国军校毕业,如今一看确实不同凡响。51师师长王耀武端视顾清明,心道这么好一颗苗子藏着掖着是可惜,打了毁了亦是可惜。反而是301团团长纪鸿儒,有些气急败坏道,“顾清明!不是让你在高桥门构筑防御工事嘛!你敢违抗军令!”

“卑职不敢!”顾清明转向纪鸿儒,不卑不亢,沉声答道,“闻师座传令301团全体坚守淳化镇,并未除去卑职一人。故而也是军令如山,不敢不从!”话音方落,不料敌机又是一轮空袭,直炸得指挥部不断震动,天花板摇摇欲坠。

这门外战士杀敌正酣,王耀武哪还有闲工夫论顾清明的功过。他大手一挥,将顾清明招到指挥桌前,众人便围站在一起商议攻防策略。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12 00:37:00 +0800 CST  
第九章——01

1937年12月5日,日军再增援一营骑兵攻入淳化镇。51师师长王耀武在警卫营的护送下紧急撤离至高桥门。301团团长纪鸿儒带领千余士兵仅凭简陋的军械,顽强抵御日军的轮番空袭,炮火夹击,步兵猛攻与骑兵突进。

顾清明不顾纪鸿儒的反对,带领二十余机枪手埋伏在一条隐蔽的道沟内。沟壑不深,众人一字排开,半个身子陷在泥泞中。上半身则匍匐在地,覆盖茅草泥石遮蔽。机枪狠狠抵在胸前,成串的弹药挂在身侧。

顾清明的双眸如鹰似虎,透着果敢决绝。泥腥味充盈鼻尖,泥水渐渐渗入衣襟,但却没有一个弟兄抱怨难受。顾清明一双黑眸中映出街口惨烈厮杀的场面。日本钢炮炸裂脆弱的防御工事,向中国军先头部队一阵猛攻,打开了一道进攻缺口。烟尘滚滚,血肉横飞。

“预备!”顾清明喉间哽咽,眸中渐渐湿润。他压下满腔酸涩,只见一片硝烟掩护中,日军骑兵策马而来。高大威武白额长耳的马匹踩踏中国军人的尸体,呼啸奔腾。骑兵手中一柄柄尖利的马刀透着刺目白芒,杀意尽显。

顾清明耳畔响起此起彼伏的炮声,与急促击鼓般的马蹄声。他屏息凝神,面色凝重。只待那骑兵第一批阵列,近在百米开外,顾清明一把揭去背上的茅草,撕裂嗓子般怒吼道,“打!”众人扬声呼吼,机枪冰凉的枪管瞬间被连发的子弹擦热,冒出淡淡黑烟。

机枪近距离的扫射如雨点般击中骑兵身下的高额大马,毛色发亮的马身上瞬间布满血窟窿。骑兵猝不及防,人仰马翻,纷纷被狠摔在地。后批进攻的阵列受到阻塞,勒马不及,也被横卧交叠的马尸绊倒。

顾清明携众人挺起腰板,撕喊呼啸掩埋在机枪与炮火声中。从地上爬起的骑兵也杀红了眼,直冲向道沟中的顾清明,刀下生风直劈而来,却被机枪扫射倒地。骑兵先头虽惨败但后继而来的阵列,与大批步兵联合作战。步兵的枪眼瞄准顾清明的部下,正中眉心。

顾清明眸色大惊,便见身边数人应声倒下。骑兵骏马驱策而至,在步兵掩护下,突破道沟中的一排机枪队。骑兵振臂一挥,白刃尽赤,机枪手尸首分离。温热的鲜血如雨水喷溅在顾清明的脸上,视野中满是殷红之色。

“撤!”顾清明大吼一声,胸前机枪仍不松懈。且战且退,为道沟中的其他弟兄做掩护。一匹红棕大马自顾清明头顶飞掠而过。他扔开机枪,拔出勃朗宁,往马肚子上连续发枪。马匹嘶鸣,重重压倒在道沟之上。顾清明趁机爬出道沟,与剩下的机枪手转战阵地继续作战。

挫败骑兵营后,团长纪鸿儒血脉膨胀,命全体士兵迎战日军。中方士兵仅凭着简陋的步枪前赴后继,如浪涛般涌向敌军。一批鲜活的生命倒下,又紧随一批英勇无畏的勇士。前头的兄弟以身挡枪,后方的兄弟便掩护发弹。整座淳化镇满是振奋人心的呼吼,不闻一声抱怨哭泣,可这片焦灼的大地却在流泪,为千百名绽放生命的英灵流泪。

战事持续整整两天一夜,中日双方疲惫不堪。301团团长纪鸿儒身负重伤,胸膛连着右臂皆是血污。参谋顾清明左臂被弹壳擦伤。整个团死伤1400余人,12名连长牺牲了9人。301团已失去继续战斗的能力,但撤退指令却迟迟未达。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12 16:59:00 +0800 CST  
第九章——02

1937年12月7日晚,一小队预备队前来支援301团。纪鸿儒的伤势不可拖延,团中医疗物资有限,卫生员束手无策。顾清明默默站在安置团长的破砖房内,昏暗漆黑的环境中,幸存的几名营长连长神色凝重,沉默不语。

必须撤退,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想法。

屋外隐约还传来一两声或近或远的闷雷炸响,令原本紧绷的心弦更震荡难安。顾清明见一名营长全身打颤,两指间夹着一根青烟缭绕的烟卷,便走上前去轻声问道,“可以给我一根吗?”营长慌慌张张地掏出了一包洋烟,全塞进了顾清明的手心。顾清明只取了一根,剩下的都还给了营长。那营长为顾清明点上烟,一阵烟雾如蛇缠上顾清明修长的指尖。

顾清明细细打量着发红的烟头,闻着熏人却混沌的烟味,缓缓将尾端送入薄唇之间。他清浅地吸了一口,立刻感到炙热的气流横冲直撞。顾清明眉头一皱,胸口发闷,呛咳不断。连续试了两次,他最终还是放弃了,烟卷被弃于地上,顾清明用鞋尖狠狠碾了碾。

“所有人同我一起查看伤员伤势。”顾清明侧身吩咐,“小穆,你留在这儿照顾团座。”小穆两日来跟着顾清明作战有惊无险。此刻他颔首得令,直挺挺地站在昏迷的纪鸿儒身边。

顾清明来到伤员聚集的废弃厂子里。十二月的深夜已然寒风凛冽,废弃厂四壁破败,难堪冷风如刀来袭,残兵伤员皆抱团依偎,互相慰藉。白晃晃的月光自墙隙钻入,洒在顾清明一张污黑脏乱的脸上,却也衬得那双眸子灼灼明亮。

士兵们见长官们前来,便纷纷起身齐聚。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挂了彩,有些伤势较轻的还能站立军姿,挺直腰板,而有些则头破血流断臂折腿,依靠着弟兄的扶持才勉强站起。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眸间都似有期待,期待友军支援亦或是撤退指令。却也暗暗藏着恐惧之心,害怕这南京淳化镇就是此生的终点,害怕尸身如山都阻不了日军侵略的步伐。

“都坐下休息吧。”顾清明如今算是在场职权最高的长官。301团众人本不识这位顾参谋,不过这两日的并肩作战,已对其深感钦佩。于是大家得令便肩并肩围坐在了一起。顾清明凝视每个人身上被鲜血浸红的绷带,心头酸楚翻涌。他清了清嗓子,沉声启唇。

“诸位都是中华民族的骄傲,是咱们301团的骄傲。而今情势大家心中有数。团长昏迷未醒,我顾清明也不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顾清明语气一顿,牙关一咬,“我只问,谁愿意留下来!留下来与我并肩作战掩护团长撤离此地!留下来与淳化镇共存亡,将小鬼子挡在南京城外!谁愿意!”

话音落地,半响沉寂,屋外狂风大作,呼啸着灌入废弃厂里。顾清明的心渐渐有些凉,然而正当此时,人群中骤然爆发一声声高亢响亮的回应,举起一只只黝黑粗糙的手。顾清明双眼湿润,不断点头,牢牢铭记每个人的脸庞。

天明未明之际,晨雾尚未消散,趁着日军空袭的间歇,纪鸿儒昏昏沉沉地被抬上吉普车,伤势较重的伤员也一并撤离。众人从镇子后方的小路出发,预计大半天的时间可达高桥门防御阵地。至此,淳化镇守军不足百人。

团长撤离前,顾清明写了一份守军人员名单,塞进了小穆的口袋。小穆没料到短短数十日,自己的长官便要大义赴死,不禁为生离死别而哀戚落泪。他颤抖着指尖打开纸片,细细看了一番,却不见顾清明的名字。

顾清明向他勾起唇角,露出惨淡一笑。“从穿上这身军装开始,我就已经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虽只有短短十天从军生涯,但却是我顾清明此生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也是最无怨无悔的决定!”他紧握小穆的手,深切嘱咐道,“我唯一愧对的是我家老爷子。所以,就当我在战乱中失踪了,别将那一纸死亡通知书寄到他手里,给他——留个念想吧。”

小穆含着热泪,被顾清明推上了吉普车。将撤退众人送走,顾清明默默取出一颗冰凉的枪子。黄铜光泽,有些分量。他将枪子塞进了胸前的口袋,伸手端正军帽,整理白手套,双眼中尽是坚忍不拔。脚步急促,重踏战场。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12 21:02:00 +0800 CST  
第九章——03

日军对淳化镇几乎成包围之势,故而纪鸿儒撤退的动静不多时便引起了日军的注意。天色未亮,战火再燃,阴沉黯然的苍穹烧红似血。

顾清明清点军械,将全团仅剩的手榴弹分批捆扎,命几名身手矫健的部下埋在街巷四处角落。他带上二十多人迎战日方先头部队,目的是诱敌深入,将其引入巷战之中。鲜血喷溅在中正步枪的枪身之上,顾清明手托之时感到温热滑腻。他不及细想,背后是密集的枪林弹雨,枪子在空气中摩擦低鸣之声,徘徊耳畔。

顾清明带领的小队各个都是身先士卒的好汉,面对日方步兵的穷追猛打,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赴死无悔的悲怆。一抹抹蓝灰身影在奔跑中,如断线风筝溃倒在地。一顶顶军帽脱离主人尚未冰凉的尸体,其上的青天白日帽徽一片鲜红。

顾清明不敢回头,他的身体像是在惯性般地飞奔,也许他早已吃了枪子,全身血点密布,不过是不屈的灵魂仍在固执地支配这具身躯。顾清明眦目欲裂,血染黑瞳,留下热泪似也含着血色。他听见了身后一名名同伴倒地,望见了不远处埋伏妥当的战友,以及静待多时的手榴弹。

“开枪!”顾清明嘶吼一声,惊异地发现喉头撕碎般地发疼,又像是堵了黑烟尘埃难以发声。他的小队几乎全军覆没,却将敌军大部队迎入了埋伏好的阵地。顾清明发疯似地举起步枪,往烟尘密布的天空连续射击。“别管我!开枪!”

话音未落,身侧的手榴弹组接连爆破,破楼矮墙全数炸裂。日军惨遭埋伏,数百人被炸得血肉横飞。301团余下守军攻势如潮,杀声震天,与敌军近身相搏,以血祭国。

爆炸后,顾清明的视野中充斥着滚滚黑烟和刺目窜天的火光,耳膜被枪声与爆炸声震得发疼,瞬间失去了听觉。脚步一顿,直愣愣地立在原地徘徊,他如身临无边无际的迷雾,不辨方向,不知所处。

顾清明的眉头渐渐舒展,世界像是围着他打转。“我死了吗?”他低声自语,忽而眸色一亮,从胸前的口袋摸出一枚子弹,他卸下步枪,将子弹装进勃朗宁手枪的枪膛之中。黑洞洞的枪口缓缓指向自己的额角,一丝凉意渗来,心头却是满满的热血。

301团打光了所有子弹,牺牲了所有守军。也许这是螳臂当车,以卵击石,但却为高桥门防线留有了数个小时的备战时间,也掩护了撤退部队安全离去。顾清明已经尽力,也已经别无选择。

顾清明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湿润开来,两行热泪夺目晶莹,冲刷脸庞上的血迹污泥,留下清晰的泪痕轨迹。指腹上抵着的扳机如千金之重,顾清明闭上双眸,牙关紧咬,脑海中恍然浮现老父亲满是皱纹的脸庞。他在和煦的日光下替自己整理军装,苍老的嗓音幽幽回荡。

“若是有哪怕一线生机,父亲也希望你忍辱负重,闯出一条生路来。”

顾清明胸口一闷,指尖发颤,额间细汗淌过鬓角。正是这短暂的忧郁,顾清明身侧忽而爆发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一面危墙遭手榴弹袭击,大片石块纷纷砸落,层叠堆垒地瞬间将这位参谋生生掩埋。顾清明只感到头部遭猛烈重击,手枪脱手飞出,全身像散架一般,忽而失去了所有意识。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13 14:59:00 +0800 CST  
——关于历史的补充②——

南京保卫战的时间:1937.12.1-1937.12.13

74军最后就剩4000多人。后来成了王牌军。顾清明此战之后为后来战长沙的情节,所以楼主安排他就调走了。

南京那时候差不多全是被包围的,背靠长江。本来有个撤退线路,就是从挹江门渡船去浦口。但是唐生智要背水一战,所以就调了个部队守在挹江门,封锁船只。后来大部队撤退的时候,唐生智又没书面通知渡口那里的部队,然后一片混乱,自家人之间闹矛盾,打起来了。老百姓是更加没有船逃走了。于是大屠杀死了好多人。

下面有个图,不知道能不能动起来。里面高桥门写的是高楼门。诶。反正我看书上是“高桥门”。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13 16:03:00 +0800 CST  
第十章——01

1937年12月8日,淳化镇沦陷。日军盘踞于淳化一线阵地,并派先头部队继续向南京挺进。日军一小队士兵在废墟一般的镇子里收缴中国军残留的武器军械,或其他可用物资。

顾清明恢复意识时,全身上下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疼。尤其是脑袋,如被重物砸裂般的生疼,还淌着湿热的鲜血。衣襟里渗着粗糙的沙粒,鼻尖充斥着血腥与焦糊的气味。他花了全幅气力才抬起沉重的眼皮,入目尽是漆黑一片。

不,不尽然是漆黑,还有一丝微弱的,朦胧的光亮,仿若墨色黑夜中的一盏明明烛火,是希冀,是指引。顾清明这般思索,嘴角竟不禁莞尔,指尖也多了一份力量,稍稍一动。他打量四周,伸手推开了身前堆叠的木板碎石,却发现背上如负巨石,动惮不得。

顾清明低吟一声,额间青筋暴起,慢慢将身体抽离而出。他仿佛可以听见自己脊骨嘶嘶裂开的声响。顾清明顽强地爬出废墟,蹒跚着步子,这才将化作焦土的淳化镇尽收眼底。他的眼中渐渐酝起湿雾,满目疮痍,萧索肃杀,尸首铺地,鲜血盈沟,明明是朗朗乾坤白昼,可日光却不眷顾这一处炼狱,任其被驱之不散的浊气笼罩。

正当顾清明满怀悲戚之际,坚硬而冰冷的枪口狠狠抵上了他的后脑。顾清明眸色大惊,双手慢慢紧握成拳。身后之人毫不留情地一脚揣上他的膝后,顾清明咬牙挺立,便听闻一声暴怒之声。“バカやろう!(混蛋)”

顾清明在外留学曾粗浅地学习过一些日语。此刻,他眉头紧拧,估量着自己能否转身去夺这把枪,与这小鬼子殊死搏斗。然而另一个声音响起,“彼は中尉だ。彼を連れて帰って!(是个中尉,把他带回去)”

话音未落,顾清明猝不及防,被步枪的后托瞬间击晕过去。

——

前方战事有多激烈凶险,明台仅仅是观望着四处逃窜的流民,便可见一斑。果不其然,小驴车晃晃悠悠地行了大半月,终于抵达句容与南京的交界之处,那赶车老汉说什么都不肯再往南京方向走了。明台只得抱着自己的小皮箱孤身上路,询问了不少从南京逃出来的难民中国军队军营的位置,众人都认为这斯斯文文的年轻人一定是脑子坏掉了。

就在淳化镇被占后两天,明台边躲避战火,迂迂回回地进了将军山。将军山地处淳化镇西侧,又接连牛首山,在南京境内算是个地形崎岖山势复杂的区域。日军其中一支部队便避开密林深山,自牛首山山脚绕道进攻南京。

将军山上有成片的杉树林,阴翳蔽日。树木苍翠,鸟语花香。在这战火硝烟的岁月里,难得未被杀戮炮火侵袭。明台在将军山上发现了一处隐蔽的竹屋,当晚夜色深沉,林子里阴森恐怖,他便只得擅自闯进这竹屋之中。

不料这阴暗小屋中,何止他一个不速之客。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13 21:33:00 +0800 CST  
第十章——02

明台蹑手捏脚地立于竹屋外,他轻叩了几下门扉,敏锐地听闻屋中有些悉索动静。然而林间微风习习,杉木枝叶婆娑不止。明台见半响没人开门,或许是自己听错了。他攀到窗沿便,借着皓白月光,向内窥视而去。忽然!一个白脸黑发瘦条条的女人身影,瞬间映在窗户上。

“啊!鬼啊!”明台面色发青,大呼小叫,立马转身欲要逃离,不料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进屋外的泥地里。正当此时,竹屋门扉吱丫丫地打开,透着女人温柔轻声的言语。“小兄弟?小兄弟你是中国人?”

明台脚步一顿,鼓起勇气转身一瞧。原来是个蓬头垢面瘦骨如柴的女人。他明小少爷吓没了半天命,这才顺了顺气,谦恭上前。“我是上海来的。大姐,你这屋子可否让我借宿一晚?”女人颔首应承,将明台引进屋子。不进屋则已,一进屋险些又惊了明台一把。原来这屋子早已挤满了男女老少,皆是居无定所的流民。方才明台前来敲门,将众人吓得全缩进了角落里。

明台借着黯淡烛光,只见每个人脸上俱是惊恐难安。一双双眼眸如惊弓之鸟,身体蜷缩似红虾,都是被这没玩没了的枪炮给吓怕的。明台不禁心酸,找了一块角落之处,孑然蹲坐,小皮箱毫无防备地耷在了怀中。

明小少爷有一门强项,那就是既来之则安之。他能自然地适应各种陌生的环境,在不经意间应对变幻莫测的局势,也许那就是明家多年来对他开放无拘束的教育方式,所带来的内心之强大吧。于是,明台多日来奔波疲累,渐渐昏睡了过去。

不多时,明台在昏沉睡意中忽而感到怀中一轻,他迷迷糊糊地转醒,惊觉脖子上一片寒意刺骨。而自己的小皮箱正落在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中。明台登时清醒,双眸怒意渐起,冷声喝道,“你们干什么!”

执刀之人贼眉鼠眼,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一巴掌扇过明台的左脸,轻哼道,“上海来的小少爷啊!我们想怎么样!你这都看不出来吗!”

一步开外的大汉不搭腔,满脸阴鸷歹毒之气。他手里也握着把细细小刀,正卖力地撬开小皮箱的锁扣。咯嗒一声,锁扣开启,几件衬衫大衣垮散而下,银元咕噜噜滚落,另有一只精致的棕皮小盒应声落地。

“哎,都是中国人,你何必为难个孩子。”角落的人群里发出窃窃私语。

那汉子贪婪地捡着银元,吹了吹又放在耳畔一听,嘿嘿一笑。他转而伸出小刀,刀刃上白光刺目,竟是寒凉。“都他娘的闭嘴!”他厉声吼道,“一个个穷酸样!老子还没抢你们呢!怎么滴!还想替人出头!有本事来啊!”话音未落,整个竹屋里便鸦雀无声。

明台原本被一巴掌打懵,脸庞火烧般地疼。一见那只表盒便瞬间坐不住,眉头深锁,目光牢牢凝在其上,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那大汉是个狡猾之人,见明台紧张皮盒,立刻两眼放光,舔着唇角,将盒子打开。

“哟!老大!是块手表啊!这回咱们可发——发啊了!”执刀青年嘻嘻一笑,话还未说完,手腕立刻被明台狠狠钳制,疼得他哇哇直叫,最后几字都变了音调。

明台与贼眉青年争夺小刀,鼓起勇气,顾不得刀锋凌厉,瞬间将小刀抢夺到手。然而他白皙的颈侧以被刀刃破开一道血口子。丝丝鲜血浸润领口。明台一巴掌回敬青年,在他逃窜之际,又毫不留情地抬腿在他屁股上补了一脚。

那人怂包样地躲在大汉身后,捂着半张脸。明台直挺腰板,双眸怒火熊熊势有燎原之势,全身散发着令人胆寒的狠劲,一张白皙面孔在月色下深邃骇人,脖子上的殷红血色平添几分肃杀之气。他抬手举刀,紧抿的薄唇微启,挤出冷厉话语。

“什么都能拿走,那只手表,必须留下!”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13 23:06:00 +0800 CST  
第十章——03

大汉一模自己的短寸脑袋,小刀在掌中灵活摆弄,折射的白芒眼花缭乱。“怎么滴!敢跟老子耍刀子!”大汉将表盒塞进贼眉青年的手里,扭了扭脖子,松了松筋骨,全身横肉一步一抖,直将明小少爷往角落里逼。“老子玩刀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喝奶呢!”

明台冷哼一声,不退反进。那汉子牛眼瞪得有多猛,明台便回敬得更凶悍几分。他也不知自己哪来这般不要命的冲劲,总之那只手表是顾清明的,是对自己意义非凡之物,就绝不能落到他人手中。更何况明台观察敏锐,那贼眉青年是个狐假虎威的怂包,而这大汉自然也不过是欺压弱者的地痞流氓。越是对付这种人,越是要比之更狠。

“我再警告你一次!”明台将白刃抵在身前,眸色比这寒冬腊月的雪子更冷上几分。他字字锋芒,句句狠厉。话音轻淡,语气却极重,骇得当场众人头皮发麻。“什么都能拿走,那只手表,必须留下!”

大汉果然如明台所料被其气势唬住,他阴鸷的眸子一转,从贼眉青年手里夺过表盒,似是认栽了送还明台。明台见状,黑眸立刻闪过一丝欢喜。然而正是电光火石间,大汉怒骂道,“小兔崽子!就如今这世道可是要钱不要命!老子能让你给唬了!”

话音未落,大汉紧捏小刀,刀锋偏移一片寒芒刺目,毫无犹疑地往明台胸口一送。漆黑的竹屋里瞬间炸开了锅,众人纷纷倒吸凉气,惊呼不断,抱团缩起。那汉子心底也是有些慌乱的,毕竟杀人不是杀猪,可是件极损阴德的事,奈何被这少爷激怒,一时冲动了。待他回过神来,却见明台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双眸如冤魂索命般渗人,大汉立刻松手退却了几步。

明台嘴角一勾,举起鲜血淋漓的手。他指尖一松,小刀咣当落地。原来他徒手握住了刀锋,救了自己一命。明台的手掌几乎被刀锋割成两半,疼得他额间发汗,脸色发白。他环顾四周怯懦的百姓,冷声叹道,“小鬼子在我们的土地上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如果我们不反抗,永远都只有挨打的份!”

明台转而向那恃强凌弱的大汉怒目相向。“你!你有手有脚,全身气力,不为国家效力,却在这里欺凌弱小,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羞耻之心!”那大汉无语凝噎,方才还惊魂未定,这会儿已经不敢在此久留。他与贼眉青年满嘴污言,放下明台的表盒便撒腿开溜。

明台沿着墙根缓缓滑坐在地,想了想这世道确实太乱,还是将手中的小刀裹上布条藏了起来。他伸出血迹斑驳的手掌,将表盒攥起。轻启凝视,那只老旧却韵味深藏的德国表,安然无恙。月光下明台有些怔怔出神,一时念起它清隽英气的主人。

顾清明,你也安然无恙吗?

——

第二天蒙蒙清晨,正是12月11日。日军已兵临城下,向南京最后的一道防线突进,甚至传言已有小部分日军进入南京城中。城破战败,近在眼前。明台从梦中醒来时,身侧摆着几个窝头馒头,竹屋内早已人去楼空。恐怕是难民又辗转他处了。

明台也离开竹屋,小心翼翼地穿梭在茂密的杉树林中。他低头啃着窝头馒头,努力将饿了一整天的肚皮塞得满满当当。细细打量手掌上难以愈合的伤口,那两侧皮肤已发白皱起,却还是渗着丝丝鲜血,恐怕需要好好清理缝合,否则发炎溃烂都有可能。

这般想着,明台忽感到头顶上似有水滴滴落。大白天的下了太阳雨?明台毫无防备地抬起眼帘,举目望天。口中的窝头霎时滚落在地,明台脚下发软,几乎是跪倒在地的。他牙关打颤,眉头紧拧,背脊一阵冷汗。

挺拔的杉树枝上,两个赤条条的男人吊挂其上,如两件晾在衣架上的衬衣,幽幽轻晃。两人衣物全被烧成焦黑,与皮肤碾连而起,白花花的肚皮被刺刀捅成马蜂窝,甚至可窥暗红血腥的五脏六腑暴露在外。两人的脖子上紧缠着破损的皮带,白眼外翻,嘴巴微张,满嘴腥臭污泥。

明台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惊慌失措间他看清了那二人的脸庞。正是昨夜抢劫的粗壮大汉与贼眉青年!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14 15:58:00 +0800 CST  
第十一章——01

明台跌跌撞撞地飞奔出一段路,直到不见那二人尸首,这才靠在树桩边喘着大气,理清一片混乱的思绪。

是日本兵!一定是日本兵进山了!明台薄唇打颤,努力平息恐惧,却发现自己的指尖不听使唤地发抖。来南京的一路上他不止一次听闻日本兵的残暴恶行,如今亲眼所见令明台震惊到无以复加,亦使他的心头烧起愤慨怒火。

正当此时,远处遥遥传来一声怒不可遏的叫骂:“早く歩きなさい!(快走)”

明台眼皮一跳,如脱兔般钻入半人高的草丛中,两只炯然有神的眼睛自茂密的枝叶间露出,额间却细汗不断,沾湿了鬓角。汗水轻轻滑过眼角,明台仍不敢抬手去擦。他大气不敢喘,只牢牢注视了不远处的一条曲折山路。

过了几分钟,模模糊糊的人影映入明台的视野中。领头的是两名军绿衣着头戴钢帽的日本兵。其后跟着至少三百号人,俱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他们各个低垂脑袋面无血色,在日本兵狠狠地挥鞭下步履蹒跚。这队伍排得绵延细长,缓慢挪动。中间每隔十米就有两名带枪士兵驱策。明台耐心地注视,惊见这队伍末端竟有几十名蓝灰军服的俘虏。

明台拧眉而起,半眯着眼凝神望去。队伍最末一人昂首挺胸,双手被束缚背后,却一身铮铮铁骨,坚韧不屈,如傲立天地的苍茫雪峰。两名日本兵将步枪顶在他的脊梁骨上,狠狠将其往前推搡,口中破口大骂。“のためで……を殺した!(如果不是为了凑满三百三十三这个数字,一定立刻杀了你)”

那人冷笑一声,侧头鄙夷地看了一眼日本兵。明媚的日光洒在他血污斑驳的脸上,那双明亮的黑眸仿佛瞬间能夺走世间一切繁华。明台呼吸一窒,满脑子回荡起一个魂牵梦萦的名字,顾清明!


(先发一段,给等两只相遇急死的亲。此节未完)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14 16:27:00 +0800 CST  
(补上一节)
顾清明在战俘营被囚禁整整两天,与日军活捉来的百姓们关在一起。日军即将攻破南京城,于是准备残杀三百三十三名中国人作为助兴庆贺。因此顾清明这般倔强的硬骨头才安然无恙地多活了两日。

两天来他滴水未进,整个人似乎瘦到只剩一张皮囊。日军每天给三百多号人喂的皆是猪饲般臭气熏天的腐食,夜间更是如豺狼虎狈般掳走几个女人泄欲。没有人敢反抗,没有人敢做声,当生命只剩生与死这两条路时,人性的本能会自然地指引你!活下去!

顾清明不同,苟且的生与壮烈的死,他会毫无犹豫地选择死,像个人一般有尊严的死。

明台此刻隐匿在草丛中,恨不得上前给小鬼子一点颜色瞧瞧,并解救这三百多号人。可是以他的能力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搞不好他的小命也会搭进去。日军押解队伍从眼前已然经过,缓缓深入密林之中,明台忽而想起昨夜的遭遇,贪生怕死就不会有希望和转机,更何况那里有顾清明,是他颠沛流离都想再见一面的顾清明。

思及此处,明台竟不觉恐惧盘踞于心,而是满腔的义无反顾。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14 21:29:00 +0800 CST  
第十一章——02

明台一路轻手轻脚地尾随,机敏地与队伍保持恰当的距离,既不会打草惊蛇,也能看清前头情势。约莫行进了一个钟头,众人辗转竟最终到达一处山涧湖泊。将军山上四处散布淙淙清泉,泉水交汇便形成了这一片开阔清冽,平静如镜的浅湖。此刻日光大盛,湖面波光粼粼,恍如淡金丝绸。

明台见蜿蜒长队停滞于湖岸边,脑海中瞬间炸裂出一道恐怖的念头。他呼吸一窒,躲在湖岸边侧的几棵粗壮杉树之后,果然惊见日本兵将三百多人排列为阵,麻绳捆手束脚,互相牵制。二十多名日本兵一字排开,肩负步枪,漆黑的枪杆子在强烈的阳光下折射阵阵寒芒。一面大和太阳旗高举在指挥员手中。

“射撃準備!(准备射击)”一声沙哑浑厚的呼喊,没入山间疾风之中。明台的心几乎悬在了嗓子眼,他双拳越握越紧,目光牢牢锁在最后排的顾清明身上。

想办法,想办法!还有什么办法!明台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用!他明小少爷往日的叱咤威风哪里去了!他留学海外喝了那么多洋墨水又到那里去了!明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鲜血的腥甜不但没有激发思绪,反而令他更彷徨焦虑。

明台满头大汗,眼眶发红,直到第一声惊破苍穹的枪声!明台全身一抖,一颗泪珠不争气地滴落下来。

林间群鸟振翅疾飞,湖边白鹭盘旋而去。静谧的将军山被接二连三的枪响惊醒!风声鸟鸣皆如大地哀叹!三百多人仰天长啸,撕喊哭嚎,四散逃逸却被束缚的麻绳绊倒,一时间手足无措乱作一团。随着太阳旗的挥动,步枪剑端冒出连续不断火光,人群中纷纷有人中弹倒下,生命之脆弱与无奈在那一刻深深映入明台的脑海。

顾清明站在慌乱的人群中,像一株屹立不倒坚忍不拔的参天大树。他眼见着日本兵将一条条生命无情掠夺,感受到温热的鲜血飞溅在脸上,染红了天地所有色彩。顾清明不断向后倒退,面前众人如纸片般层叠倒下,惊恐几乎不绝于耳。他眉目刚毅,透着狠厉决绝,直到踩上那湖岸边缘。

明台靠在树边,指甲深深抓在斑驳的树皮上。他的黑眸间映出那个孤傲的蓝灰色身影,泪水朦胧的视线中,顾清明的身体缓缓向后扬去。明台眸色大亮,抹了一把脸,心头一声沉吟。

“顾清明!等我!”明台一侧身便毫无犹疑地钻入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顾清明仰头倒入湖泊之中,亦牵拉了剩余的几人随之投湖。日本兵的子弹擦破天际,在他眼前飞掠而过。顾清明只感到时间仿佛停滞了脚步,十二月中几乎快要结冰的湖水灌入他的衣襟,没过他的脸庞,浸润他的双眼。顾清明感到眼前一切波动轻晃,扭曲虚幻。他似乎再见朗朗青天,金芒白日,再见飞鸟翱翔,草木迎春,再见笑意嫣然的大姐,再见和蔼慈祥的老父。

正当顾清明双眸紧闭,伸展四肢,准备自缢湖中之时,他忽而感到有人在拉扯他的衣襟。顾清明双眸微启,恍然间惊见上海相遇的那位明家小少爷近在咫尺。幻觉?顾清明恍惚。直到他的身体被迫与明台平视,他才紧紧一握明台的手,确认他是真实的。

明台在水下憋气憋到满脸涨红,他拽住顾清明的手腕便要带他游出去。不料顾清明脚踝被缠麻绳,正是日本兵耍的诡计。日本兵见十几人纵身投湖,立刻安排步枪扫射。一颗颗子弹穿透湖水,如雨点打在老百姓背上。碧蓝湖水瞬间被血色晕染开来。

明台拿出小刀,使劲儿磨顾清明脚上的麻绳。他一用力,鼻尖便冒出连续气泡,明台只感到自己快要精疲力竭,窒息而死。完全是一股强大的毅力在冲破极限,令他尚未丧失意识。麻绳一断,明台一乐,头顶上数道子弹袭来,顾清明大惊失色,未及多想便牢牢抱住明台,身躯在子弹的侵袭中微微震颤。

明台抱住顾清明,慢慢向水底沉下。他见顾清明身后不断溢出鲜血,和着湖水呈现混沌骇人的暗色。顾清明中枪了,是为了明台挡的枪!明台眼眶发红,不知自己是不是流了眼泪。他捧起顾清明奄奄一息的脸,见他口中不断冒出气泡,伸手托着他的后颈便深深吻上了那双惨白的薄唇。

顾清明眼帘低垂,在仿佛静止不前的时间里,他混沌的脑海浮现一抹奇怪的念头。如果他这次大难不死,是不是就要尊这位令人厌烦的少爷为救命恩人了?如果明小少爷成了救命恩人,是不是自己就要言听计从,甩都甩不掉了?

两人在水中飘荡凝视,像两颗水草互相交缠,互相拯救。

楼主 herovae  发布于 2016-08-14 21:29:00 +0800 CST  

楼主:herovae

字数:396770

发表时间:2016-07-31 20:3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12-05 16:51:18 +0800 CST

评论数:12489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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