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 自难忘】
我的过分惹眼，使我遭来了班上部分同学对我的不满。他们对我的“不满”是出于人之长情的嫉妒，更重要的是我的“表演”给他们带来了深深的困扰。每次当他们的父母早上看到我的表现时，晚上回去都会要他们来一遍，他们通常是不会的，所以总是被打骂。他们迁怒于我，我的作业本经常被划破，书包经常被扔进垃圾桶，甚至有的同学以捉弄我为乐趣，在我不注意时偷偷踹我一脚，等我回头时，已经一溜烟跑了，再继续走路，背后又传来一阵讥笑。明理知道我被欺负，总是冲在前面替我收拾那帮人，于是，他就成了老师眼里调皮捣蛋的“刺头”。有一次，我的书包再次被扔进了垃圾桶，明理捡起我的书包嘭的一声扔在讲台上，他掏出了一把削铅笔的小刀，大声对着全班喊：“谁以后再敢欺负琪！我就捅死谁！我反正是不怕死的！”全班鸦雀无声，那些欺负过我的同学，显然被这阵势吓到了。那一刻，我望着讲台上的明理，他涨红的脸上，浸着汗珠，在日光投射下，闪闪发亮，他是我的盖世英雄。
明理讲台上的举动，显然震慑住了那帮欺负我的人，他们收敛了很多。这也让明白了对待有些人只能用以暴制暴的方法。我开始厌倦和排斥被老师点起来“表演”，但我无法抗拒，我以为“好学生”就是要听老师话的。某个早晨，我再次被老师叫起来倒背100个数，当我背到一半时，我的抵触情绪占据了我的全部心理，我停下了，站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围观的家长们也惊讶我怎么了，老师万般鼓励我还是一声不吭，像个木头桩子一样。一直僵到快上课了，家长们只好走了，这一次他们显得很扫兴，有好几个家长都说“什么天才啊，不过如此！”老师见我这幅表现，重重说了一句“坐下！”，夺门而出。从此之后，老师再也没过找我“表演”了，我再也不用当一只被围观的猴子，但自此，我被拉下了神坛。
淮河里沉积着很多泥沙，所以我家附近沙场林立。隔壁邻居胖老太儿家就是开沙场的。老太儿是我们这里的方言，一般爷爷奶奶的长一辈叫老太儿。胖老太儿很胖，差不多二百多斤，她一坐那时特别像一个巨大的磨盘。这个磨盘应是白色大理石锻造的，因为胖老太的皮肤白到反光。而她的丈夫瘦小黝黑，所以被我们叫做“瘦老太儿”。胖老太儿和瘦老太儿辈分特别高，明理叫他们老太儿是没错的，但我应该叫他们曾老太儿或老老太儿。但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对辈分分的不是很清楚，也没有人纠正过我，所以我也跟着明理叫他们老太儿。多年之后，我才从这“胖”、“瘦”二字中读出讥笑和嘲讽。
胖老太儿家的沙场在收费站旁边，也是我和明理的常去之处。沙堆成一座小山，我和明理经常拉着手从“山顶”滑下来，然后又吃力地深一脚浅一脚地爬回“山顶”，两个人乐此不疲。有时我们也会在沙场拉屎，一座座沙山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完全不用担心有人会看到。肚子里未消化的种子会在这里生根发芽，沙场有许多拳头大的小西瓜。明理有一个梦想，他希望连绵的沙山上种满桃树，我们两个可以永远生活在这桃林之中，春季吃桃花、夏季吃桃子、秋季吃落叶、冬季吃凝霜。明理喜欢吃桃子，所以他才会有这样的梦想。他每次吃桃子都会把核留着，然后去我家叫我，一起去沙场栽培。但种下的桃核终究没有一个成活下来……
胖老太儿怕半夜有人偷沙，所以在沙场前支了一个棚子。棚里有一个凉床，我和明理经常躺在上面睡觉。有一天，我们俩躺在凉床上聊天，明理问我：“你喜欢和我玩吗？”我有点惊讶他如此直白地问我这样的问题，不过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说：“喜欢啊，怎么？”明理眼里露出了笑意，不过他随即又害羞起来，支支吾吾地说：“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我说：“你得先说什么事，我才能答应。”明理哀求着说：“你先答应吧。”我怕他使诈，就一定让他先说什么事。他拗不过我，就沉默了。他不停地扯着自己的衣襟，脸也通红，似乎很紧张的样子。我看他好像不大对劲，就问他怎么了。明理拉着我说：“我说完你不许生气。”我答应了他。他说：“我可以亲一下你吗？”
明理后来想亲我，又求过我几次，但我实在觉得太羞耻，就拒绝了，明理也没再提过。这么多年来，我们始终都对那天的事闭口不谈，好似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时光荏苒，一年级很快就结束了，迎来了我和明理期待已久的第一个暑假。那时候的夏天热的人无处躲藏，家里的电风扇吹的是热风，外面更是晒得炕人。我和明理傍晚总是会去胖老太儿家的沙场，因为“沙山”顶上凉快，傍晚也没什么蚊子。那一天，明理和我一起坐在沙山上聊天，他问我：“琪，你说有一天我们会不会分开？”我说：“怎么会呢？我们是同学啊！而且还住那么近。”明理又说：“住得近，也可能搬走的。”我笑着说：“反正我不会搬！嘿嘿！”明理也笑了。他从兜里掏出一串手链给我，手链是用贝壳串成的，中间是橡皮筋。他搂着我说：“送给你！洞我实在钻不动，让我大伯用小电钻钻的，不过贝壳可是我在沙场的沙堆里亲自捡的！”我接过手链，望到了他脖子上戴着一粒贝壳。我把手链戴在了手上，看着大小不均的贝壳说了句：“真丑！哈哈！”明理作势要打我。
当他起身的那一刻，我们同时注意到了铲斗就在我们头上，一铲沙即将朝我们落下。明理用力踢了我一脚，把我踹下了沙山，他匍匐在沙堆上，准备滑下去。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一铲斗的沙重重地压在明理身上，他被埋了……我在沙山下吓得两腿发软，大哭起来。我一边哭喊着“明理！明理！”，一边往山顶上跑。我的哭声惊动了山那面的铲车司机，他呼叫着“好像埋了人了！埋了人了！”。铲车司机和我同时到达山顶，开始挖明理。我双手颤得像癫痫发作，铲车司机见我这般，嘴里吐着酒气说：“这铲沙只有半铲，不多，小朋友，他没事的。”我望着他醉醺醺的脸庞，只恨没有一把刀将他碎尸万段。胖老太儿听到了哭声，一路小跑，扭着肥大的身躯艰难地爬上了山顶。我们三个将明理刨了出来，他还活着！我瘫倒外地。
明理的腰不能动了，胖老太儿赶紧打了120，然后叫来了明理的父母。明理的父母来了之后，就跟铲车司机吵起来了。我在旁痛哭不已，明理拉着我的手说：“琪，我没事，这事不该你。”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明理想让我跟他一起去医院，我跟他说，我回去问问我奶奶，马上就来，然后飞奔回家了。奶奶开始不同意我去，奈何架不住我哭闹，就给我收拾了衣物，又给我了50块钱。我一手提着衣物，一手拿着五十块钱，再跑回沙场的时候，已经没有了一个人……漫天的余霞散成绮，把我整个人照得通红，我坐在滚烫的地上气喘吁吁，一股股的寒意直灌心底，我是不是要失去明理了？
明理不在的日子，我每天都会去他家看看，但大门都是紧锁的。一天接着一天，我的心里越来越紧张。明理为了救我才把自己伤成这样，万一他的父母知道，会不会不让他跟我玩了？我心如刀绞，为什么压在下面的不是我？因为如果是我，虽然自己受伤了，但起码这份友谊会保住。现在……他的父母一定很恨我。我偷偷一个人每天去冰棒厂的一个隐蔽的角落里为他祈祷，我把《西游记》里所有我记住的神仙的名字说一遍，希望他们保佑明理的平安。明理还是一直没有消息，奶奶不会认路，我也进不了城，只能望穿秋水，别无是好……
一天早上，我还在睡梦中，隐约听到有人在叫我。“琪，醒醒，我回来了！”我感觉有人在推我，我睁开眼睛，看见了明理。我不敢相信，随即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却又发现明理不见了。我明明刚才看见他了，他还推了我，为何又不见了，但四下空荡荡的房间里确实只有我一个人。我听见大门外有奶奶的动静，我对着奶奶喊：“奶！明理刚来了没？”奶奶说没有，让我快点起床。我一下子哭了出来，他明明来了啊？难道他出事了，他的魂魄回来找我了？我越想越害怕……明理！你快回来吧，我想你了！
下午，我在冰棒厂正跪着准备为明理祈祷，突然后面蹿出一个人拍了拍我。我吓得猛一回头，“明理！”我惊叫了一声，顺手使劲掐了下自己的大腿，痛觉告诉我一切都是真的，他回来了！
明理没有什么变化，他修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依旧是那么神采奕奕。当我注意到他腰上的护具时，眼泪夺眶而出。明理显然被我吓到了，他搂住我说：“旗，真的不该你，你别哭了。”听他这么说，我的心忍不住地愈发颤抖，上午我还担心他是不是永远离开我了，如今他就活生生出现我面前是那样的不真实，他发出的每个字都让我恍惚，让我如梦如幻。我的嗓子像被掐住一样，嘶嘶地疼，将近两个月的日夜焦虑与等待都化作了一腔泪水，我不能自已，不断捶打着他的双腿，念叨着：“你回来太晚了！太晚了！”我哭的像个傻子，从未如此狼狈……
他抚摸着我的头，眼泪也忍不住地往下掉，低声说：“是，我回来晚了，让你等太久了……”我不断抽噎着，紧紧抱住他的双腿。过了一会，明理轻轻揩去我脸颊上的泪水，问我：“旗，你咋跪在这里了?”听了这话，我的耳朵一下子红了，才发现我现在还是跪着的，他似笑非笑，使我更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假装嗔怒：“你明知故问！狼心狗肺！还笑我！”我起身要走。明理按住了我，说：“谢谢你。”听了这话，我僵住了，我的心恍若坠入了深渊，谢——谢——你——这三个字在我耳边不断回荡，让我不能呼吸，我怎么了？明理拽着我的手，使我回过神来，他说：“旗，你扶一下我！”我紧张地托住他的胳膊，他顺势跪在了地上。明理望着我说：“琪，你知道什么叫拜天地吗？”
我支吾地点了点头，明理笑着对我说：“那我们拜天地吧！”我羞红了脸，不知如何是好。明理见我不动，就又来求我。对于他这一招，我向来是没有抵抗力的。想到他为了救我伤成这样，而且他腰伤不能久跪，我答应了他。明理拉着我的手，高喊：“一拜天地——！”我和明理同时向前一拜，“二拜高堂——！”我的心已是提到了嗓子眼，又和他一起向前一拜，“夫妻对拜——！”我侧过身，正对着他，他嘿嘿地笑，我们又互拜了一次。“送入洞房——！”明理话音刚落，就亲在了我的脸上……年幼的我，不知这意味着什么，只是一味地羞耻和紧张，虽然在电视里看过里数次，但我确定那是大人该干的事。既然明理总是想和我尝试，我想，他开心就好……
9月，是稻子收割的季节，也是开学的季节，我和明理上二年级了。金黄的稻谷在每个秋天都会被铺在人行道上，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宛若一条金光大道。我和明理每天中午放学后，都一起来人行横道上踢稻子。踢稻子是为了让稻子更好地翻晒，这是我和明理主动要求来的任务。我们光着脚，踢着稻子一路沿着人行道走，稻子摩擦着脚，酥酥痒痒的。稻子里时常会发现几只正在偷吃的蚂蚱，明理和我踢稻子最大的乐趣就是捉蚂蚱。当我们发现一只，小心走近，然后把手掌悄悄握起，再猛地一盖，蚂蚱就难逃了。捉到一只后，我和明理总是喜欢捏住蚂蚱的细腿，然后对蚂蚱说：“蚂蚱，蚂蚱，给我们磕头，我们就放你。”这个时候，蚂蚱就会不停地磕头，时常逗得我们俩哈哈大笑。当然，蚂蚱我们是不会放的，明理会装进带过来的塑料瓶里装着，回去给他家的猫吃。晚上，每家都会在人行道上支一张凉床守稻子，虽然大人们都怕我们睡外面着凉，但我和明理都喜欢在外面睡，因为家里蚊子多还热。明理总是喜欢来找我睡，我们躺在凉床上聊天，看月亮，数星星。那个时候月色皎皎，我和明理看着月亮，分辨月亮里哪个是吴刚，哪个是树。那个时候繁星点点，挂满银河，我和明理望着漫天繁星，争着哪个是牵牛，哪个是北斗……现在，我好像再也没有看过天上有如此多的星辰，好像再也没有仰望过夜空了……
这年冬天，格外地冷。家里后院盖了一间小厨房，这间厨房有两个灶台，是烧柴的。奶奶为了省钱，开始用灶做饭了。我时常坐在灶台后烤火，火焰照得人明晃晃的，我喜欢这种温暖炙热的感觉。那天大雪纷飞，抬眼望去，雪花如熏黑的棉絮，但飘飘洒洒地落到地面后，却发现雪又是那样的纯白。明理没有来找我，所以我就打算去后院烤火。我打着哆嗦准备推开厨房门时，听见奶奶对姐姐说：“明理的爸爸是小偷。”
我呆住了，明理的爸爸怎么可能是小偷？厨房里的奶奶又补充道：“可别告诉你弟。”话音刚落，我推门而入。奶奶和姐姐显然被我吓了一跳，连声问我怎么来了。我有些生气，对奶奶说：“为什么说明理的爸爸是小偷？你们这样是背地里诬陷好人！”奶奶听了不吭声，姐姐轻蔑地笑着说：“本来就是，镇上谁家不知道？”我有点害怕这是真的，反问姐姐：“那咱家咋没丢过东西？”姐姐说：“又不是在咱们镇上偷。”听了这话我一下子腿发软，扶着墙问奶奶是真的吗？奶奶还是不回答我，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明理的爸爸怎么可能是小偷，这让我以后怎么跟明理相处……我对奶奶说：“你要不跟我说实话，我现在就去找明理对证，到底是不是真的嘛！”奶奶点了点头，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奶奶和姐姐把我拉了起来，拽到了灶前坐下。奶奶说：“明理的爸爸确实在外地偷东西，但他爸不在咱们这偷，跟咱们也没啥关系不是，你可千万别去问明理……”我的耳朵只是嗡嗡响，早已听不清奶奶到底在说什么，明理的爸爸竟然是小偷，那明理就是小偷的儿子，我怎么能和小偷的儿子玩在一起。想起上次明理的爸爸说自己经常去《同一首歌》的现场，我还羡慕不已，他该不会是去偷东西吧……明理的妈妈在家不工作，他爸爸经常一阵待在家里，一阵不见踪影。明理的爸妈感情似乎并不好，他妈经常说明理的爸爸不正经，在外面吃喝嫖赌。虽然“吃喝嫖赌”我并不知道什么意思，但肯定和偷没关系的，明理的爸爸怎么能是小偷呢？我越想越伤心，这让我以后如何面对明理。奶奶不停地安慰我，让我千万不要去问明理，明理是明理，明理的爸爸是明理的爸爸，不一样的，让我不要跟明理闹别扭。但我心里实在难受，明理那么好，他的爸爸怎么可以是小偷！
也许乡村的孩子缺乏管教，所以都分外早熟。三年级，我们班就已经有人偷偷摸摸谈恋爱了。当然，我现在回过头来看他们的恋爱，虽然有情愫在，但大部分还是因渴望长大而对大人行为的模仿。我和明理似乎都没有对恋爱的渴望，两个人天天待在一起，鲜少和女孩子接触，也鲜少说到这个话题。不过，班上调皮的那几个总会起哄我和明理是一对，这时候明理会说，“他不是我女朋友，他是我大侄子！”听他这么说，我都会追着他打，这时候起哄就会更加厉害。虽然我表面看起来恼羞成怒，其实我内心还是有一丝丝窃喜的，只是这种窃喜我一直不敢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