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思量 自难忘】
我出生在河南最南边的一座城市，淮河从这里经过，所以它不属于南方，也不属于北方。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工业，所以经济也不是那么发达。我的父母从我三岁起就外出打工了，我是跟着奶奶一起长大的，还有一个姐姐。我家住在收费站旁边，“距收费站500米”的牌子就立在我家门口。“距收费站1000米”的牌子立在的是明理家门口。
明理是我的小学同学、邻居也是我的亲戚，按辈分我应该叫他表叔，所以上小学时，他经常在班上喊我“大侄子”，这个时候都会被我追着一顿暴揍。其实我跟他是没有什么血缘的，只是因为这里是我奶奶的娘家，我奶奶家跟他爸爸家好像上八辈是一个祖宗的，所以算的上同姓远方表亲。记得有一次明理在我家叫我大侄子，我说了一句“c你八辈子祖宗的”，被我奶奶一顿暴打。
我从小就喜欢跟着明理一起鬼混。因为我和我姐姐只相差了三岁，两个人经常争电视、吵架，所以关系并不怎么好。我奶奶一到下午就准时出去打麻将了，家里又只有我姐姐，所以我不怎么愿意待在家里，一有空，就往明理家跑。从“距收费站500米”到“距收费站1000米”，是我童年走过的最熟悉的路。
我家旁边有个倒闭了的冰棒厂，和我家就只有一墙之隔。冰棒厂大门是开着的，里面都是些破旧的厂房。小时候我跟明理经常一起去里面拉屎，因为我俩都嫌家里的茅坑太脏了。每次明理都会在我家门口挥着卫生纸示意我，然后我随便扯点纸就跑过去跟着他溜进冰棒厂了。
后来我们在冰棒厂发现很多废铜烂铁，于是就想着拿去废品站卖钱。就这样，我们连续清了一个月，每天都能卖一两块钱，然后拿来买冰棒和辣条吃。我喜欢吃大头雪糕，他每次都是买那种一个袋子里有两个的，自己吃一根，再分我一根。我问他为什么分给我，他嘿嘿地笑，说他妈不让多吃那么凉的。我就说你妈又不会知道，我不会告状的，他就又嘿嘿地笑，说：“你吃嘛，给你还不好，话多。”后来，我们就开始在路上捡废铜烂铁了，两个人一个人拿塑料袋，另外一个拖着系着吸铁石的绳子四处吸，每天也能收获满满。那时候的夏天真热啊，是那种像滴一滴油在水里泛起彩虹色腻的那种油腻、那种热。随着经验的丰富，我们开始用蛇皮袋子装，里面再装些沙和石头，这样就可以增加重量。后来还直接去废品站捡，废品站老板娘看到也不会怪我们，不过每次称重算钱的时候都会说：“你们厉害啊，从我这捡，还卖给我。”
虽然我和明理好的像穿一条裤子一样，但一件事使我们之间的友谊出现了巨大的裂痕。那是我六岁的时候，我妈过年从外地打工回来，开年就要走了。我当时很依恋我妈，因为一年相处的时间不到十天，对于当时年幼的我来说，每一次分别都是那么刻骨铭心。只要听说我妈要回来，我都会搬个凳子坐过道旁边等她，看到一辆大巴车停下，就赶紧跑过去看是不是她下车了。那一年，我知道我妈会像往年一样，差不多大年初五、初六就走了，所以我跟的格外的紧，身怕她偷偷跑了。大年初五那天，明理来我家拜年，明理说：“琪，你来我家摘葡萄吃吧，我们家葡萄熟了。”我知道明理家有根葡萄架，犹豫着要不要去，明理拖着我说：“走吧，可甜了。”于是，我就跟着他去了他家。我径直走进后院，想着摘了赶紧回去，因为我妈每次走都会找各种理由把我支开。我在后院寻了一圈也没看到，就问明理：“葡萄在哪啊？”明理指着枯着的葡萄架说：“那是葡萄架。”听他这么说，我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葡萄呢？”明理低声说：“还没熟……”“你骗我！”我嚎啕大哭，扭身往家跑，明理一把抱住我：“你妈要出去挣钱！”我使劲挣开他，哭着对他说：“你根本不知道我怎么把她等回来的！”说完，我就一口气跑回家了，我妈走了……从此，我决定和明理是路人。
和明理绝交的第一个月，明理每天都会在我家门口挥着卫生纸要我出来，我每次看到他都会扭过身去，他见我拒绝，时常都会站在原地，像一个风中的稻草人。每次奶奶总是看不过去，招呼他进来，明理就会站在马路上对着屋里喊：“不用了大姑，他不出来，我就走了！”于是，明理就一个人去了冰棒厂。我通常都会躲在后院的一个角落观察他，他没有上厕所，而是在冰棒厂偌大的院子里无聊地闲逛。我还好几次看到他偷偷抹泪，他无可奈何，又无所适从，如一只草原上战败的公鹿，呦呦的鹿鸣只能叫给自己听。
他的无助与可怜没有引起我的丝毫同情，甚至看到他难过的样子我的心里有一丝窃喜和快感。每当深夜想起我妈又一次不辞而别时，那种对明理的恨意就会多一分。我恨他作为我最好的朋友，合着我妈一起骗我。但我内心深处更恨的是他能有父母在身边。每次我去他家，都能看到他的父母，无论他的父母对他疼爱还是打骂，都是我所羡慕的，这是我苦苦哀求所不能得到的。他每天和他的父母生活在一起，而我见我的父母一面，却要等待一年的煎熬。他是明知我对父母的思念，又怎忍心来骗我？嫉妒和仇恶蒙蔽了我的双眼，我不想也不愿看清一切，我不愿原谅明理，因为我还在思念远方的亲人。
和明理绝交一个月后，明理不再来找我了，奶奶问我明理怎么不找我玩了，我沉默不语，不知如何开口。姐姐对奶奶说：“能有什么，小两口闹别扭了呗！”听了这话，我红煞了脸，赶紧跑开了。我跑到后院，坐在二楼的楼梯上，呆望着空荡荡的冰棒厂，明理已经好久没来过这里了。他来找我，是我弃绝了他，如今他不来了，倒像是我被弃绝了。内心的孤独感，让我发冷，我想我到底要不要去找明理和好，到底该不该原谅明理，明理是不是再也不会来找我了……想着想着，我在沉沉的余晖下昏沉沉地在楼梯上睡着了。等我醒来夜已深了，天上已是挂满了星星。我不知自己躺在楼梯上，睡了多久。四周黑漆漆的，令我害怕。深夜的凝露滴在了我的心上，我难过即使自己不见踪影，也无一人来找我，星星尚有一片热闹的天地闪烁，而这世界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
又过了一个月，我在后院听到了隔壁冰棒厂有明理的声音，我赶紧跑上二楼楼梯看明理是不是在里面。明理确实是在冰棒厂，但他这次不是一个人。除了他，还有三五个同村的，他们在玩“跳格子”，明理笑的那么开心。我赶紧下了楼，冲出了后院，躲进了房间，偷偷哭了起来。明理有了新朋友，他再也不需要我了……
2004年9月1号，我正式成为了一名小学生。那一天，我早早起来换好新买的衣服和鞋子，装好头一天买好的作业本和铅笔。奶奶这天早上煮的六丁目方便面里给我加了两个鸡蛋。当背上书包，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如释重负。这段新的生活开始，我期待已久，当它真正来临的时候，我内心却有些惶恐。我在怕什么？我问自己。明理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
我、姐姐还有奶奶，我们三人穿过拥挤的集市来到了镇上的小学。姐姐一个人去三年级教室了，我跟着奶奶去了一年级教室报到。当我推开一年级教室门的时候，我惊住了，明理就坐在座位上。我盯着他，他望着我，数秒后他起身跑到我身边，对奶奶说：“大姑，你们来了，让琪坐我旁边吧！”奶奶听后连连说好，把我往明理位置上推，我一动不动。明理见我不乐意，就拽着我说：“来吧，先坐下再说！”教室人多我不好发作，明理又一直拽着我不放，我只好提着书包，坐在他位置的旁边了。奶奶见一切都妥当就说先回家了。我和明理静静地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随着时间的推移，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教室里充满了哭声，父母的打骂声，很多孩子都哭着要回去，不想上学。尽管人声鼎沸，但我和明理之间的气氛已降到了冰点。突然，三五个家长朝我们围了过来，指着我们说：“这俩小孩儿真够听话的，一点也不哭闹。”明理听了这话，嘿嘿地朝他们笑了笑。我还是坐那不动，在心中策划着，什么时候换个位置。明理笑完后就把脸凑过来，拉着我说：“我们出去吧！这里好吵。”我望着他，犹豫了一下，再看向四周，已是十几个家长盯着我们俩，于是我跟着他出去了。
路上我们还是不说话，明理欲言又止，几度想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我默默跟在他身后，像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我们来到了学校的小树林，这里比学校其它地方凉快了不少，站在这里人也顿时觉得舒服很多。明理一下子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我吓了一跳，赶紧叫他起来，明理说：“你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我怕人看到，就说：“你快起来吧，等下让人看到了。”明理还是直挺挺地跪着，他眼里含着泪水，我心软了。我说：“你起来吧，我原谅你了。”明理哭了，他站起来，擦了擦眼泪，笑着跟我说：“不许反悔！”他接着说：“我知道我不该合着你妈骗你，但你妈总是要出去挣钱的，我要是知道你因为我骗你这么生气，打死我我也不会帮***！”我说：“院里的葡萄熟了吗？”明理笑着说：“这回熟了！放学就去我家摘！”我哭了。
放学的路上，我问明理怎么也来上学了，明理说是听我奶奶说我要上学，所以他才上的。听了这话，我心里流淌着一股暖流，他还是在意我的。我又问，你的新朋友呢？明理问我什么新朋友，我说跟你一起跳格子的，明理嘿嘿地笑，说在冰棒厂跳格子是为了故意气我的，我狠狠打了他一下，明理又说：“再说，一起玩的，又不一定是朋友！”我释然了，笑着跟他说：“以后不许再合着我妈骗我！”明理激动地说一定，一定！就这样，我们和好了。
明理每天都会跟我一起上下学，他每天早上都会来我家家门口等我，然后我们一起去街上吃碗热干面或米线。街上那家米线真好吃，汤底是鸡汤弄的，配料有芝麻、花生米还有一些葱花和香菜等等，每次吃完，嘴巴里都有一股回香。但我总觉得，吃米线喝汤很没出息，而且总觉得自己喝碗里的汤时，有人盯着自己。这个想法我现在还有，所以吃桶装方便面的时候，人多的时候，我还是不喝汤的，总觉得吃的干干净净会被人瞧不起。明理看破了我的想法，他说：“我们比赛谁吃得干净好吧！”我笑着答应了。从此以后。这家早餐店早晨六点半的时候，都能准时看到两个舔碗少年。
我每天中午吃过饭，都会去找明理一起去上学。明理的妈妈每天中午都会让明理喝一瓢热开水，他喝完我们才能去上学。明理每次捧着湖蓝色的塑料瓢，都是一脸的不情愿，但他妈妈还是要求他每天都要喝，让他补充水分。每次看他喝水，其实我内心中也想尝尝那水啥味，因为那是他妈妈要求他喝的。我想如果我妈能要求我每天喝一瓢水，我肯定会喝的。有一次，明理剩了大半瓢水没喝，就拉着我准备去上学了。他妈妈看到后，把他拦住了说：“天天身在福中不知福，你问问琪每天在家他奶奶要求 他喝水不？”这句话一下子刺痛了我的自尊，我的脸涨红。明理看我脸色不对，赶紧喝了剩下的半瓢水，拉着我出门了。明里说：“我妈嘴直，你不要听她瞎说。”我笑了笑说：“没事啊，你妈说的是实话。”我撇过头，偷偷擦掉未滴落的眼泪。
一年级的学习内容，在未上学前我都已深谙在心，老师随意点拨，我就能倒背如流。我成了老师口中的天才，整个小学差不多都知道在一年级有一个智商超群的人。我隔三差五在早上被老师点起来在送孩子的家长面前表演数100个数、口算等等。这是我人生的高光时刻，在那些赞扬和惊叹的目光中，我的性格也开朗了不少。明理很佩服我，他时常对我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为啥你比我聪明这么多！”每次我“表演”结束，明理比我还激动，对着那些家长们说：“厉害吧？厉害吧？今天还不算最厉害的！嘿嘿！”我每次都被他这滑稽的举动，窘得脸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