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安歌寄微词(师生\/兄弟,第十一章起)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12-25 00:39:00 +0800 CST  
抱歉被吞了一层,后面发的这三张图(7586-7589)应该是在7496层的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0-12-25 00:42:00 +0800 CST  
第十五章(3-1)

周五的下班高峰,从附院所在的市中心前往城郊的这一路可谓车水马龙。红色的尾灯在微暗的天色下整整齐齐亮了一路,好不容易等到绿灯放行,归心似箭的车辆都争先恐后起来,唯独那棕褐色的卡ka宴,猛然一脚刹车,猝不及防停在道路中央。
紧贴其后的车辆陆续跟着急停,超车的时候还不忘扭过头去骂骂咧咧,“会不会开车的啊?!有病bing吧!”
乔硕伸手按下双闪,在副驾的外婆仍旧惊魂未定时,连变三根车道停到了路边。
“对不起。”他将排挡滑到停车挡位,手掌却抵住额头,小声默念,“对不起……”
沈一兰深深吸了口气,她知道,是乔硕嫌她话多了。

这几年来,乔硕母亲的事故就好像是祖孙二人之间的一个禁jin区,沈一兰始终不明白,乔硕妈妈生前对儿子很少尽到母亲的义务,母子关系自然也不算亲近,可为什么,一提及那次事故,便总借故转移话题,不愿多语。
直到今天,沈一兰才真正了解为什么——为了瞒她。
“小硕……”沈一兰的眼眶再一次红了,她缓缓扭过头去看乔硕,“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骗外婆?”
始终保持沉默的乔硕忽而转头,清明的视线里,罕见地掺入不寻常的沉重,“因为我一直以来,都在害怕今天这一幕的发生。外婆,你真的不该来医院的。”

“不该来?!”沈一兰转过半个身子,肩膀处的安全带拉扯着她的脖颈,情绪也跟着激动起来,“那我该怎么样?任由你口口声声把那个庸医认做老师吗?你让你妈在九jiu泉quan之下如何安心啊!”
乔硕的神色比任何时候都要难看,咬合力太大,两边太阳穴都在发紧,“不要这么说老师了。”
那是沈一兰唯一的女儿,即便再不济,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依然深重,哪怕面对明显情绪不稳的乔硕,也完全无法压抑心中的苦楚,“他不是庸医吗?!要不是这个季杭,你ni妈ma怎么会死!你听过哪个四十岁不到活蹦乱跳的人,从电瓶车上摔下来就能摔si死的吗!”
乔硕突然提高音量,“都醉zui酒jiu驾驶了,难道不怕太过活蹦乱跳了吗?”
沈一兰蒙着一层薄雾的灰暗眸光在抖,声音更是抖,“你……这是在怪你ni妈?她死si得活huo该是吗?”

夕阳里下起了雪,乔硕按下按钮打开车窗,沉沉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脑海里,是六年前在B大附院急诊第一次见到季杭时的模样——他站在自己母亲床边,宣读死si亡wang时间。
那时的他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医学院学生,而季杭这个名字早已披上神坛上的耀眼光芒,为整个学院上下所闻所知所赞叹所夸耀。然而,医生并不真是神明,他们能做的非常有限——那是季杭给他上的第一堂课。
很久以后乔硕才知道,他的母亲是老师送走的第一位患者。大概医生有很多次第一,都有着不一般刻骨铭心吧。

乔硕看向沈一兰的目光坚定而强硬,他自然是不会同外婆去解释复杂的急诊分诊系统,硬膜外出血的中间清醒期,或者首诊医师责任制的概念,他能说的就只有这些话,“我没有怪任何人,可正因为我也是医生,我知道生命的脆弱,知道医术的局限。”
沈一兰涨红了脸,她仍旧对乔硕的理解感到荒谬绝伦,“那你说,季杭如果一点错没有,他为什么当时要鞠躬跟我们说对不起,为什么医院还要给我们赔pei偿chang金,这不矛盾吗?”
乔硕突然就觉得很疲惫,整个人沉在座位里很想就这么陷进去,正在思考要怎样才能以一种让人接受的方式去解释当时的万千巧合和医学的局限性,电话响了。

“乔医生,你的甜甜公主找你有事。”护士在电话那头调侃道,“头疼脑热的,你什么时候来看看呗。”
乔硕皱着眉,当下自然是没什么耐性去跟这位大小姐周旋,“我今天不过来了,明早查房的时候来。”
“诶哟,那可怎么办啊,人家可是怪想你的。”
被消遣了那么多天了,乔硕却很少真的这么严肃起来,“可以替我转告,作为一名患者,首先要遵守的,也是最重要的规则,就是诚实。”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01 12:02:00 +0800 CST  
第十五章(3-2)

顾平生觉得,自从安寄远进了科室之后,自己的血压就像这千禧年后的房fang价jia一样,蹭蹭蹭往上疯涨。要说安家少公子惹不得,可这罪魁祸首还偏偏不在安寄远身上。
“说话啊!解释啊!”顾平生手指微颤指向安寄远红肿带青的脸,厉声质问一边背着手站得很挺拔又很乖巧的季杭,“他叫你一声老师你就能打人了?你喊我主任喊到现在,我是不是也能拍拍脑袋一个不爽就给你来一巴ba掌?!”
医院没有不透风的墙……可这何止是透风,纸糊的都堪比不上这传播速度,护士台前的碎鸡蛋才刚被清理干净,顾平生就把当事人叫到了办公室问话。

“乔硕呢?”顾平生双手叉着腰,徘徊在两尊木头前。
一直在虚心挨训的季杭终于抬了头,“我叫他先把外婆送回家了。”
顾平生想说什么又止住了,瞟了眼始终没说什么话的安寄远,话却是问季杭,“乔硕先动的手?”
“我说过他了。”
季杭的对答带着明显的防御气息,精炼而强硬,强硬到把安寄远本就凉透了的心,顺手推入了千里冰川。
原来,哥哥回护起乔硕,是这个样子的,滴水不漏,义无反顾,理所当然。

顾平生并不吃这套,抬眼就瞪回去,“看来你也知道打人是不对的啊?我接到保bao卫wei科电话还以为自己幻听了,就差以为是我外孙的学校老师打来告状的,你说你们这跟小学生打架有什么区别?自己人打自己人?啊?!”
“是我没有控制好事态,这点上责无旁贷。”认错的季杭很坦然,一点不推诿,他确实有错,作为不缺乏紧急事件处置经验的病区主任,却第一个失去所有应急反应能力,“我会写检讨,听从处chu罚fa意见的。”
顾平生厉声叱责,“我才不要这种没用的东西!你先给我道歉,打了谁就跟谁道歉,快点!”
季杭“唰”一下地抬头,用第一次解jie剖pou参观标本室的表情看向义正词严火气攀升的顾平生,一时间竟然愣在那里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你看猩猩一样看着我干嘛?我让你道歉还说错了?”顾平生才不怕季杭眉头深锁的模样,瞪圆了眼睛上前一步,“小学生都知道打了人要说对不起,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下级医生,不道歉是等着被通报批评吗!”
“顾主任。”一直低着头沉默的安寄远忽而开口,他的声音很淡,也很轻,一点都不像那个骄傲而坚韧的意气少年,“打架我也有参与,季主任没有必要给我道歉。”
顾平生踱步到安寄远跟前,语气温软下来,“你季老师脾气不好,但他没有坏心眼儿,不过再怎么样,打人肯定是不对的,让他给你道个歉,你别跟他计较,好不好?”

巴掌印叠在微微青肿的脸颊上实在太过扎眼,可安寄远还是抬起头,忍痛撑起胀痛的嘴角,扯了一个相当难看的笑容,“不碍事的。季主任一定有自己的难处,我和师兄也都太冲动了,既然是自己有错在先,哪里还谈得上计较。”
怎么会计较,维护自己哥哥难道不是本能吗?
安寄远这么想着,语气也越发沉稳平和起来,“只是抱歉,给您添麻烦了。”他看向顾平生的眸子雾蒙蒙的,可隐约还是能看到那眼底的诚恳和真挚,字句都是让人宽慰的善解人意,一点都不像受了委屈的样子。说完,又弯腰朝人深深鞠了一躬。

“别别别……”顾平生被安寄远的态度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赶紧去拉那折起腰杆的身子,“要不这样,给你几天假?你在家休养休养调整一下?”
安寄远听闻抬眸,只是笑着摇头,笑得很真很温暖,像个受了伤却不自知的小动物,挂了一脸的彩仍旧不住摇摆着尾巴,“真的不用,谢谢顾主任。”
季杭从前总是觉得这孩子脸皮太薄,骂两句便畏首畏尾的,身边人说他见到自己尤其拘谨,可季杭却认为,临床医生哪一个不是在无数的打压和训xun诫jie中磨砺出一副坚实的心态和一身纯熟的技艺的,平时在家也不见他对自己噤若寒蝉,甚至总想着他能跟乔硕学一学,皮实一些,抗骂一点。
可如今看着安寄远恭敬谦逊的姿态和沉稳从容的模样,忽然就有些怅然,胸口好像踩了一头大象似的闷闷不畅。眼前的这个孩子,还是不是那个冲自己吼了“你有什么资格管我”又在事后战战兢兢低头听训的弟弟,还记不记得那个打疼了委屈了便抢过自己手臂狠咬一口的小崽子了,他还会不会为了那寡淡无味的清汤面哭了一整碗的鼻涕眼泪也一定要坚持吃完?那个受了委屈便会扑在自己怀里哇哇大哭狠狠抱怨的安寄远,是不是就这样被自己弄丢了?

作为旁观者的顾平生,却和大多数人一样,丝毫不能理解季杭心中的郁结。他难以想象,这个向来冷静客观,对职场内的纷乱人事纠葛,从来都秉承着不掺合,不介入,更不轻易表明立场,对事不对人的风格的病区主任,怎么就乍然间对安寄远生出了那么大的脾气。
这件事对神外科室而言是一件并不值得闹大的丑chou闻,院内的舆yu论导向还能稍加控制,可是安寄远顶着这张又红又肿的脸回家,安笙就是800度老花也不可能相信他家公子是摔了一跤摔成这样子的。
所以,不论安寄远的态度如何,顾平生还是有足够的理由担心,“季杭!快点,跟人道个歉!”
季杭的神色已然从刚才的诧异转而变为了溢于言表的抗拒,单单凝着眉站在原地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长兄风范。他的训诫理念从来不是打一巴掌就要给颗甜枣的,道理没有讲明白之前,要道歉,也不能是这样的稀里糊涂。
“季杭!你倔脾气又犯了是不是!”顾平生再次扬起语调,“是不是以为真的没人能治得了你了?”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01 12:03:00 +0800 CST  
第十五章(3-3)

颜庭安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是以这么一种方式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的。他想,若是自己两年前离开的时候给顾平生留了电话,别说美mei国了,就是去了南极也势必能时不时接到有关季杭的状告。
“他是要气死我这个老tou头子啊……”顾平生坐在办公桌后对着手机一通抱怨,总结词也说得气势汹汹,“颜庭安我跟你讲啊,你既然回来了就好好管管他!管不住你干脆把他带去你那儿算了!”
颜庭安只好不动声色地宽慰,季杭的脾气有多犟,他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也确实难为顾平生这把年纪了还要管教这么个大孩子。况且很多事情,颜庭安自己可以两手一摊懒得去管,他总不见得真的也跟顾平生说一句,他们自家兄弟闹别扭我们少去掺合吧。
于是,也只是耐下心来听顾平生说完,才道,“小杭还在吧,叫他听电话。”

季杭站在那儿,像个被迫要当场听老师跟家长抱怨自己罪行的学生,好几次都尴尬得想要转身就走,可是电话那头不是安笙是颜庭安,他只好躬身,双手接过手机。
恭恭敬敬,“师兄。”
“小远不知道小硕妈妈的事?”
季杭眨了下眼,“不知道。”
颜庭安顿了顿,而后毫不留情,“你这是在胡闹。”
这淡淡一句责备,比顾平生撒着唾沫星子骂了半小时的效果,要立竿见影得多。季杭的脸一下就红到了耳根,番茄似的顶在那直挺挺的脖子上。

“本来就是个闷葫芦,碰到小远的事情索性沉默是金,十多年了还没改掉的坏毛病,也不指望你这几个月能改了。”颜庭安一派数落自家小孩的口吻,说得很是轻巧,丝毫体会不到电话那头仿佛被剥了皮晾晒在阳光底下的季杭有多窘迫,“小远要是不想回你那里,不要强求,你们都要冷静一下。”
季杭点头,声音浅浅的,“嗯,我知道的。”
“同台的手术需要调整吗?”
季杭皱眉,“不需要。”
颜庭安自然是相信师弟的,“这些你自己有数就好,但是……”他的话锋一转,语气蓦然严厉起来,“你最好摆正自己的身份,若还跟十四岁时那样跟着那小屁孩一起自怨自哀,你看我这次还会不会心疼你。”
顾平生最终还是没能如愿让季杭这木头跟安寄远道歉,不过他的情绪倒是在颜庭安的安抚之下平稳了许多,这让显然并不清闲却还要给师弟当说客,甚至还有可能要帮着哄弟弟的颜庭安有些后悔,当初没有给季杭多买一箱漱口水。

兄弟二人出了顾平生的办公室,一前一后走在科室走廊里,季杭从来不知道,原来这条每天都在走的路,竟然那么长而深,仿佛永远都走不完。
他忽然转身,平静的目光看向身后那张刺眼的脸。
“漱过口没有?”
安寄远缓缓停下步子,抬起头,他的神色里已经找不见一丝委屈,难堪或者失落,像个有礼貌有规矩的下级医生,甚至还牵了牵嘴角,“一会就去。”

季杭很安静地望着那个单薄欣长的身影伫立在走廊中间,身边的人你来往我,他却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乌黑扎手的头发,锋利坚韧的眉宇,俊俏挺拔的鼻梁,这个明明浑身带刺,骄傲又意气的孩子,如今的眼神里却浑然是清冷淡然的气息。这几个月来的依赖和讨好他不是看不见,可究竟是自己亲手磨碎了安寄远那强大而脆弱的自尊,如今那小心翼翼的希翼不见了,季杭却突然想把他狠狠摁在怀里抱着。
他的声音很轻,“小远……”
安寄远的眼底有一瞬的迷茫,眸光微微一颤却转而又被决绝的冷静覆盖了,机械的声音猝不及防撞入耳中,“季主任。”
他叫了这一声之后,停了许久,才继续说道,“您不用觉得为难,我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脆弱。听顾主任的意思这件事应该是被保bao卫wei科压下来了,本来我们组内的矛盾,就没有扩散出去的理由。明天,我会跟师兄道歉。如果觉得有做公开检查的必要,我也会配合的。”

季杭听着这沉稳而干练的语气,一颗心像是被石磨碾过似的。他一直都知道安寄远撑起一副成熟模样,顶着安家公子的帽子同人打交道时,纯熟的客套和程序化的温文有礼,可是,当自己也成为他稳重懂事的对象,竟然是这么一种滋味。
原来,他远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坚强果敢,面对在乎的人的疏远误解和遥望无边的罅隙根本无法坦然自若,面对那看似波澜不惊的面容下紧紧掩藏的委屈也会心疼如绞。
季杭深深吸了两口涩冷的空气,才要说什么,却被护士台的呼喊声打断。

“季主任!高gao干gan病房有我们的患者吗?”护士一只手压着电话听筒,“说是有急症,找不到乔医生。”
安寄远站在原地,看着季杭在须臾间褪去踟蹰又披上铠甲,而后快步朝向护士台走去,那握着电话的手骨越来越分明,神情里堆出难以言说的严峻。他的交代简短而干练,很快便挂了电话。
这次,季杭的眼神只在安寄远身上停留了不到两秒,便迅速移开,他走向一边的住院医办公室,“江迪,准备急诊手术,还有谁能上的?”
被点名的住院总从工作中抬起头,“乔硕有事先走了,说跟您请过假了,安寄远和徐素都可以。”
季杭没有片刻犹豫,“你叫一下徐素,我联系手术室,通知家属。”

季杭眼底那交织碰撞的纷杂情绪和鲜少见到的黯然失神,在这短短一分钟的时间内,便被劘灭得一干二净,浑身上下都被果断而霸道,不容分说的医者气息所笼罩覆盖。
扭头的一瞬,看到角落里一直扎在原地没动的安寄远,季杭的眼神暗了一下。
他走近,漆黑的瞳仁里倒影着安寄远高肿的脸颊,坚韧而沉静的目光冲淡了眼底的疼惜,“听话,去敷一下脸。”
安寄远抬头怔怔看着他,舌尖扫过齿边的伤痕,他咽下嘴里的甜腥,“我想上手术。”
季杭斩钉截铁,“不行。”
————
被所有人蒙在鼓里却仍然坚持嚷嚷的顾主任依然可爱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01 12:03:00 +0800 CST  
第十五章(4-1)

有时候,现实比小说更加荒唐。
一部完整的小说中,所有的矛盾冲突,都会被预留出解决的契机和方案,所有的事发经过,都有作者预设的逻辑线条。可现实往往不会,有始并非定会有终,事件经常在最意想不到又最不尽人意的时刻发生,且往往毫无逻辑可言。

手术室的感应门从左往右打开,大抵是因为气氛有些紧张,原本应当被尊称招呼隆重迎接的顾平生和陈今韦,并没有收到与其身份相符的礼遇。其实,季杭的手术室本来就带着固有的肃穆,虽然像夏冬这样幽默感充沛到助手恨不得带两层口罩的主刀确实很受欢迎,季杭严稳板正公事公办的态度同样是讨人喜的,毕竟,这是一个靠技术立牌匾的行业,能力强了配合自然也顺畅,况且,他话虽不多却始终恭敬有礼,相处起来哪怕不容易亲近,倒是很舒服很踏实。
“怎么样了?”顾平生看向导航系统的三维成像,此刻的语声难免沉重。
主刀位置上的季杭头都没有抬一下,手持电凝,声音平稳,“出血量不算大,基底的血供已经离断了,不过肿瘤的硬脑膜尾超出骨窗缘,要扩大开颅。估计还要有几个小时。”

顾平生点了点头并不多问,他对季杭的专业能力不存在任何质疑,所以,瞿林凭借自己的势力找来B大附属并且钦点季杭,顾平生实际上一点都不觉得意外。他知道,单论临床素质,大概如今整个省内都很少有人能有季杭这般稳妥和胆识兼顾的能力了。
不过倒是很久没有来看过季杭手术了,倒是自己上台的时候,碰到相对难处理的案例,习惯了一个电话把这臭小子叫下来替他把关。有些医生喜欢把这种小事挂在嘴上以显示自己的过人之处,季杭却从来都只字不提,师生关系原本就是相互增益,共同成长的。

顾平生看着屏幕默默在心中惊叹,季杭的手法不知不觉就比从前自己所了解的,又纯熟精细了很多,即便中动脉主干的分支和视神经管都不同程度受到肿瘤累及,剥离的手法和技巧却丝毫不显焦躁,精准而干练,绝不拖泥带水。
他是看着这孩子从他手里一点点成长到今天的,哪怕脾气冲了点,性格强硬了一些,季杭的人品和医术,也是顾平生会毫不犹豫交付自己乃至他家人的性命的。想到这里,又不觉为下午在办公室的火气冲天起了悔意。他又不傻,老花再严重也能看清季杭对安寄远的器重,可这孩子笨就笨在这张嘴上,科室里的其他学生表现好了还能听见几句称赞,可到了安寄远这里,做得再好,不过是他那训练计划本上的一个勾,什么都不会说。

“术前的CT看上去是比较危急的,”顾平生收敛起情绪,站到手术室角落的灯箱边,向身边的医务处主任陈今韦解释,“出血灶压迫脑干,伴鞍上池和桥前池蛛网膜下腔出血,第三脑室出血,中线偏移有3mm,单侧瞳孔已经扩散并失去光反射,GCS掉到了8。所幸当时季杭赶到床旁就做了脑室外引流,颅内压才降了一些。”
然而陈主任并非外科出生,他可能并不能理解三分钟内完成脑室外引流,接到电话内的半小时后已经暴露血肿是什么概念,也不太清楚其中需要多少当机立断的决策和令行禁止的协调,甚至往往带着些一意孤行的强硬和霸道。可更多的,是一种敢作敢为,敢行敢当的责任意识。领袖能力真的是与生俱来的,季杭向来是一个优秀到,身在其位都有些奢侈的领导者。

像是嫌手术室的气氛不够严峻似的,陈今韦忽然发问,“到底怎么回突然出血搞清楚了没有,不是良性肿瘤,生长缓慢吗?”
顾平生的面色依旧很沉重,他并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答案,没有人可以,哪怕面对的是同行业的医生。
“目前看来,也并没有特别有指向性的原因,只是患者的房间里发现了很多空酒瓶,也不知道有没有日常饮酒的习惯。”顾平生看着陈主任皱眉,立刻补充道,“采病史的时候跟我们的住院医是说没有饮酒史的,也不知道怎么带进来的。”
陈今韦扭头,“管床的医生叫什么?”
顾平生愣了一下,还是答了,“乔硕。”
“他人呢?”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03 23:01:00 +0800 CST  
第十五章(4-2)

乔硕赶回来医院的时候,已经快十点了,手术还没有结束。季杭把徐素换了下来,“太晚了早点回家,你辛苦了。”
熟悉的气息靠自己那么近,乔硕突然有些恍惚,想到手机上那二十多个未接来电,却没有一个是季杭的,他愧疚得都不想面对老师了。愣着神连穿个手术衣都能愣神到和护士迎面相撞,直到站到了季杭身边,才喃喃叫了一声,“老师——”想说对不起,可手术室里实在太多人,他紧紧咬着唇,便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季杭只是问,“外婆还好?”
乔硕嗯了一声,“挺好的,回家就睡了。”
“那就没什么好想的,”季杭从目镜下淡淡瞟了他一眼,“我让你上台不是来思过的,专心。”

手术结束,过程顺利,顺利到,即便被拿去做教学示范都有些大材小用。
“27岁女性,无过往病史,1月4日因体检发现蝶骨嵴中外侧处占位入院,入院GCS15,无明显症状。今日17点许突发剧烈头疼,恶心呕吐,半小时内GCS掉到8,复查CT显示肿瘤出血,行床旁紧急脑室外引流,初始颅内压150cmH2O,后行紧急颅内血肿清除和肿瘤全切术……”
季杭站在床边亲自跟ICU当天的值班医生做交接,每一项医嘱都事无巨细地核对商榷,目光紧紧盯着床旁的监护仪,等待护士将线路连接后的初始数值。其实,不论是ICU的一线还是二线都习以为常了,每一次季杭的患者术后转入他们这里,沟通都是最及时最有效的,甚至偶尔遇到一线的住院医有要直接和季杭配合的时候,他也从来不摆主任架子。
是以,他们并不理解余甜甜这个患者的特殊性,明明每个重症患者在季杭手中,都是这样的,直到……
“谭彬呢?”那是重症医学科的主任。
“谭主任?”一线的医生从座位上抬起头来,看了看腕表才迟疑地回答,“这个点,应该在家,睡了吧?”
陈今韦皱起眉头,“打电话给他。”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03 23:06:00 +0800 CST  
余甜甜的生命体征很平稳,头上裹了厚重的纱布,看不出任何生气地躺在病床上,呼吸机管道一抽一送地运作着,那个昨天还在因为医院的枕头不够舒适对乔硕左右挑剔的女孩,就这么安静到让人害怕地躺着。
季杭交代完所有事项,才走到角落里的乔硕身边,轻轻拍了拍他身后,迫使乔硕chou离那一刻不动盯着监护仪的视线,打了个简单的手势示意他跟自己出来。

师生二人相隔两三米的距离走在凌晨的走廊里,乔硕一直低着头沉默,偶尔碰见认识的老师,季杭停下步子来点头打招呼,乔硕却好像唇上被涂了强力胶似的根本开不了口。季杭也不说什么,自顾自往前向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乔硕明明很清楚,老师根本没在生他的气,可跟前那永远挺拔的背影里,就是有一种让人不由自主会心生敬畏的气质,深沉而冷硬,威厉却坚韧,让他连抬头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他的脑海里竟时不时回响起那铮铮的质问:乔硕,你有没有良心的?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03 23:08:00 +0800 CST  

自己的患者出问题,老师永远是义无反顾便首当其冲的那个人。曾经多少次懵懵懂懂的值班,不论多晚,季杭的手机总是能第一时间接通,多少场轰轰烈烈的抢救,那个稚嫩而青涩的自己,在老师的陪伴和鼓励下一点一点长大,从强作镇定慢慢到底气十足,这个过程,是尺子藤条,却也是一种——清晰的知道,不论发生什么事总有人会站在自己身后的踏实和安心。
可是,老师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呢?你无奈于外婆的道墙不入不可理喻,可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你说服自己可以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老师对你的好?
乔硕忽然就觉得两条腿像是忘了上发条的机器,根本不听自己使唤地停下了脚步,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他的鸵鸟行为,停在拐角的走廊处,背靠着墙抱着头滑坐在了地上。
季杭脚步一滞,回头扫了他一眼,便转身走进了办公室。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03 23:10: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03 23:13:00 +0800 CST  
第十五章(4-3)

就是这一个熟悉的动作,让乔硕竟然有些想哭。他一向率性,自认不是扭捏的性格,更没有什么脆弱而敏感的自尊需要被呵护,可这六年来,老师实在是给了他太多从没有奢求过的归属感。
季杭似是并没有感知到乔硕的情绪波动,他只静静看着眼底的孩子往衣服里缩了缩脑袋却并没有想要站起来的意思,摇了摇头便顺势往后退了一步,在他对面蹲了下来。
余甜甜这里的情况固然重要,不过既然手术顺利体征平稳,便还没有沦落到非要在这个时间蹲在走廊上做病例汇报。可真正让彼此都如鲠在喉的事,季杭是必须先说清楚了。

“快到日子去祭拜妈妈了吧?”
乔硕没想到老师开口竟是这一句,可终究没必要太过诧异,他的声音略微沉闷,“嗯,还有两周。”
季杭点头,“外婆的情绪应该不太好。”
乔硕看老师面色凝重,心里也觉得闷闷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这师生二人实在是太少提起沈一兰的事,如今想来,一味的逃避而换来暂时性的自欺欺人,到底是会有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一天。

几个小时,一轮查房,一场手术,已经足够季杭从下午的彷徨中抽离出来。即便有纵多无奈,他也很明白,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摇晃的钟摆永远不会为你的踟蹰不前而停摆半刻,从前被藤条规矩出来的自省思过和情绪整理,会在你成长到足够独当一面的时刻,变为奢侈品。
“小硕,对不起。”季杭突然道。他这几个字,咬得极为慎重,却没有分毫犹疑,像是一字一钉凿在墙上似的,“小远他不知道实情,也不是故意为之,我替他向你道歉。若是吓到外婆了,也要麻烦你去替我说一声对不起。”
乔硕心上像是被挖掉一块肉似的,空落落的,灌进走廊里的夜风。他埋着脑袋拼命摇头,像个拨浪鼓一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这么说,并不是意味着你没有错。只是你的错,我可以理解。”季杭只轻轻地说着,“虽然无法苟同,但老师也不想轻易号称自己能够完全感同身受,我毕竟没有经历过你的人生,也无法完完全全站在你的立场考量你做的决定,便更谈不上批判或品评,那都是不负责任的。你很聪明,这些话即便不曾跟你说过,你也一直都明白的。”
乔硕又点头,脑袋像缝纫机的针头似地落,小小的声音从臂膀中钻出,“我知道。”他是真的知道,老师的立场,他一直都知道。
季杭笑,语气里有几分循循善诱,“老师知道你难过,也知道一直以来瞒着外婆,你自己也很辛苦很为难。你的处理方式本不该由我来置评的,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且以我们都不想看到的方式发生了,老师还是要征求你的意见。”

乔硕缓缓从臂膀中抬起了脑袋,他的眼神稍稍有些迷离,含着一点点困惑,一点点无措,和很多很多的惭愧。可还是**i着自己看向季杭,然后,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从前的事,我想告诉小远,可以吗?”
因为那笃定而沉冷的气息之下,分明就包裹着旁人难以理解的温柔,他的老师明明就是最替他着想的。
乔硕笑了,浅浅地露出两颗白到足以拍牙膏广告的牙,“当然了。”

季杭点了下头,“这件事,之前是觉得没有必要跟他提,如今……老师这么想可能很自私,可是,总还是不希望你跟小远有什么矛盾。他年纪小,为人处事都不够老练,可是,跟你一样,绝对不是坏孩子。”
乔硕嗯了一声,又低下了头。他不禁回忆起几个月前知道安寄远要来科室时那种无所适从的心境,就如他不常提起外婆的事,季杭也不爱把安家挂在嘴边,可是乔硕心里却很明白,老师是个极重情义的人,于是他一直试图不断调整自己的位置。回来的路上,他也问自己,如果今天挡在外婆面前的不是安寄远,而是其他任何一个住院医,他还不会这么不由分说地挥拳头了?
这个问题,乔硕并不敢深想,他舔了舔嘴唇,像个掰手指头做算术的孩子一样垂头,“我知道小远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有矛盾。就是外婆她平时,不是会惹是生非的性格,从小就教我吃亏是福,所以去到哪里,吃亏的总是她,我听说要报警,又看到她跌倒……是我太冲动了。”

乔硕说到这里又不说下去了,不知是太像在为自己找借口,还是心生愧疚,但不论是哪种可能,他都知道季杭不会怪他。沈一兰常年独居在郊外,守着一亩地,过着令人羡慕的田园生活,形似坚强独立,能干健硕,可是,作为从小受到扶持的晚辈,乔硕到底还是心疼的,心疼老人家的性格坚韧,且为人和善,所谓和善,那自然是少不了会吃些亏,受些欺负。
季杭能够理解,那种看到亲人受到伤害后不经大脑的愤怒。他比谁都明白,血缘至亲的力量,所以只是看他,目光沉沉,“嗯,老师知道。”

乔硕心里的洞很快就被填补上了,被季杭的洞若观火和明察秋毫,被他从不宣之于口的谅解和退让。他甚至有片刻的庆幸,他和老师,在彼此都足够成熟且清醒的年纪相遇,不会为了刻意的讨好而委屈自己,也不会因为他人的批驳就去质疑对方。
多年前的乔硕也有实在忍不住问季杭的时候,看似漫不经心,实际上比任何人都在乎这个答案,“老师是不是因为我妈的事情,才对我那么好啊?”
那天的季杭正埋着头,用处理脑血管般精细的手法——剥虾,他看了乔硕一眼,“如果你觉得对你好的方式就是揍你的话。”
乔硕吃瘪,低头讪讪道,“也没人让你一定要揍啊……”
季杭这才瞪他,“你老师不是木匠,也不喜欢做无用功,若是成天对着一块朽木雕琢,那是对患者的不负责任。”
季杭的坦诚和肯定,还有那并不易被察觉的,波澜不惊下的郑重其事,让从小在父亲的暴怒和母亲的冷漠中求生存的乔硕,从泥沼中被拉扯了出来,他感受到被小心呵护,遮风挡雨的温暖,他被赋予了面对过去和未来的勇气。

走廊里呼啸而过的穿堂风将乔硕从过往的挣扎拉回到现实的无奈,和季杭的相处里,他不必小心翼翼去拿捏话语的分寸,“老师,那个瞿林,会不会找麻烦?”
季杭抬了抬手腕,抬头,他很少用这种肃穆到接近命令的口气对乔硕说话,“顾主任通知查房前开会,你记住,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许说话。”
乔硕一愣,可依旧是相信老师,“嗯,知道了。”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03 23:14:00 +0800 CST  
第十五章(4-4)


走廊尽头的医生办公室依旧亮着灯,角落里的萧南齐看着出去不到半分钟就回来的少年,从电脑屏幕下抬起头,“你不是要去热饭吗,怎么又回来了?”
安寄远咬了咬嘴唇,攥着外卖盒的手指不禁一紧,低声道,“突然不饿了。”

再不拘小节的性格,萧南齐也是比这几个孩子多吃了几年饭的,安寄远到底在担心什么,他其实能猜个十有八九,瞥了眼挂钟道,“我刚刚打手术室问过了,余甜甜那台挺顺利的,那么晚了不回家,你确定要陪我值班?”
嘴角的伤口已经结起了薄薄一层血痂,脸上的指印自然也看不太清了,可强颜欢笑带起的钝痛,却只有自己心里明白,“萧老师不会介意我睡您上铺吧?”
萧南齐奇怪地看着他,“年纪轻轻就泡在医院里干什么,上次听季杭说你家管得严,不是还有门禁吗?”
安寄远只是抿着嘴摇摇头,将饭盒放回了桌上,笑道,“那是从前,进临床就很少能有准时回去的了。”
萧南齐也不多问,视线又回到了敞亮的电脑屏幕上,随口一说,“世家的孩子,规矩就是多。”他没有恶意,也并非嘲讽,便不在乎音量高低。安寄远只是低头一笑,这个笑若说它苦倒是着实委屈了黄连。

世家子弟规矩多吗?也是。
彻夜未眠的值班加之连续六小时的手术,等待家属谈话的间隙在走廊上靠墙站着眯了眯眼,都会被训斥得体无完肤,“哪个医生不是穿上白大褂就被要求站有站相的?既然还在工作状态就站直,歪歪扭扭什么样子!知不知道男孩子站姿没了精神会很难看?”如果真坐地上了,估计是要挨打的吧。
倘若要论世禄之家所传承推崇的气质素养,其实,在季杭身上其实素来是更甚之,更深入骨髓而磨灭不去的。不论是潜移默化的环境熏陶,还是刻意经营的人文训练,安家家学渊源对他的影响,都是不可忽视的。那种不怒自威的震慑力,和清高肃然的距离感,根本不随姓氏而转变。
是以,安寄远从来不知道,原来那样的哥哥,也会蹲在地上去安慰谁。
————
哎,写得很难受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03 23:16:00 +0800 CST  
第十五章(5-1)

他喜欢喝甜到发腻的热牛奶,喜欢将香草口味的冰淇淋涂在刚出炉的面包上裹着吃,喜欢只放一丁点盐也没什么味道的清汤面条,而且每次都一定要把汤喝完了才过瘾。挨过再重的打,他面对食物的时候,眼里也总是亮晶晶的天真,像是背着沉重的书包站在路边摊旁咽着口水等待餐食的小学生,可以完完全全把自以为天大的委屈抛在脑后。
他喜欢的,他一直都记得。

季杭用温热的手心捂着才从暖壶里捞出来的一盒旺仔牛奶,借着夜色寻到那唯一还通亮的办公室前。他站在门口,用两秒钟的时间狠狠按下纵身的疲惫和郁结,换上一脸独属长兄的坚决和冷静。
可才一推门,心下便是一空,“安寄远呢?”
萧南齐从桌子后面伸了个懒腰,“刚才你问我的时候还在,才走不久。”
“哦。”季杭背过手将热乎乎的牛奶盒塞到白大褂的口袋里,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试探,“他睡值班室?”
萧南齐摇头,声音里有几分不屑,“被他家的大家长召回去了。那么大的男孩子,管得那么严干什么,真理解不了这些什么个家族的。”
季杭心里略略一沉,蓦然回想起刚才手术时确实有个安笙的未接来电,因为当下就让护士直接挂断了所以并没有出现在提示信息中,下台后赶着跟乔硕一起整理余甜甜的病历和检查结果也就忘了回电。这个时间,亲自把安寄远招回去,会是什么事呢?季杭大致是能猜到的。

于是也只是自嘲般地勾了勾嘴角,“嗯。回去也好。”
“余甜甜那里没事了?”萧南齐有些疑惑,潜台词大概是,不该没事的。
季杭掩起神色中的暗淡,恢复了严正的口气,“情况稳定,但是预后很难说。”
萧南齐知道,若是季杭都说“很难说”,那这眼下的情况几乎就是说了也等于白说。他在临床的年数也不少了,当然知道这起事件的微妙性质。
“赶紧去把病历整理一下吧,这个甜甜看着就不是省事的人,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季杭点头,语气还是淡淡的,这荣辱不惊的样子同萧南齐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并无二致,“暂时没有,不过未来这几天,要帮忙的可能还真的不少。”

车窗外森冷的夜色被白雪映出万籁俱寂的气息,红灯停了有一分多钟,却没有一辆车经过。右手傍城中山,左手依镜月湖,平整的公路依着山势向上,两侧铺陈着整齐有致的落地矮灯,过了这个岔路口便是最后一处弯道,车灯一晃,右手边的石墩上,饱满而秀亮的行楷,“安氏”两个大字若隐若现。安寄远在标示着“私人住宅”的电子路障前放慢车速,角落里的摄像头似是微微晃了晃角度,挡在路中的横杆便从两头打开,再往上行驶不到五分钟,即是安家大宅,被一圈暖黄色的夜灯照出几分琼楼玉宇的姿态。
半小时的车程不算长,可安寄远下车时却分明感觉到身后的伤像是又被热油淋过一遍似的痛起来,明明没有破皮,可裤子的布料就好像是长进了肉里,起身的动作便是仿佛要把整个臀面撕扯下来。安寄远咬着牙狠狠掐了一把腿侧,才迫使自己止住颤抖堪堪站直,将车钥匙交给管家去泊车。顺着这个动作扭头用袖口拭去额前的汗,再次转身迈向正门的步伐,已经是从容而得体的昂然,纵使是腊月寒冬,纵使是身负新伤,纵使有着万般无奈。

“小少爷,您回来了。”迎在门口的陈叔脸上,找不见半点凌晨时分该有的倦色,只是在借着光看清安寄远的面容后,又生出几分担忧,“这伤……”
安寄远笑得很牵强,眸色里的的坦然从容也掩不去青肿在他脸上谱下的窘促,“让陈叔担心了。”
老管家摇了摇头,“老爷才是真的担心了,连陆少爷都被骂得不轻。”
安寄远一愣,“陆白哥这几天住家里?”如果是的话,他可能会好受一些。
“没有,今天晚饭后才过来的。”陈叔落后半个身子,像是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多说,直接问,“少爷需要先洗漱吗?”
“不了,直接去见爸吧。”电话里的安笙语气太焦躁太强硬,安寄远了解自己父亲,若是这种时候再敢说不,那安笙所言的要院长亲自来护送他回家,定然不能算是威胁了。
陈叔答应着,“是,老爷在茶室。”
安寄远抿了抿嘴,再想说什么,终是没有开口。
倒是陈叔在楼梯口放慢脚步,“小少爷,恕我多嘴,老爷今天心情不太好,您多宽待,小心回话。”

“砰!”精致的茶盅连带着八分满的茶水被掀翻在地,安寄远身穿黑色休闲裤便看不出深浅来,可灼烧着小腿胫骨的热度却清晰地诉说着安笙的怒意。
要怎么回话才算小心,他可是一句完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
“那个姓乔的到底是什么来路上的小**!不知天高地厚!!”
安寄远规规矩矩地垂首站着,他心里的情绪本就还没来得及完全消化,更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招惹安笙,“爸,在科室里打架,这件事我也有错的。”
安笙的脸色氤氲在茶水的雾气后头,像是天王殿上伫立不倒的神佛般深不可测,可一副证据确凿的口吻还是昭示了他的立场,“哼!我都听说了,就是他先动的手!无法无天了!”

明知道脸上的伤无处可藏,安寄远还是不自觉想低着头,然而这样状似谦卑的姿态也并不妨碍他顶嘴,“又不是小学生打架,谁先动手就一定是谁的错。”
“你哥呢?”安笙恍然反应过来,“打他电话也不接!要他在你身边干什么用的!”
安寄远直直站在那里,进了门后便一动也没动过,就好像是一具准备在原地屹立千年的雕塑,什么都不准备说,什么都不准备做。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直接拒绝了回应的可能。
安笙看他不答,倏地起身拿了手机就要翻季杭的电话。
安寄远自然明白他家父亲大人要做什么,从小到大但凡他受到一点点伤害,被桌角磕到了脑袋,跑步摔破了膝盖,或者吃太多凉食拉起肚子来,仿佛那个罪魁祸首总是季杭,就好像是哥哥将他砸在桌角,哥哥在跑步时故意推了他,哥哥强迫他吃了三大桶冰淇淋。就连自己要学临床被打到半死不活,也还是季杭的错。

原本还刻意压抑的翻滚情绪最终还是没忍住,“爸!别闹了,你干什么!”
“干什么?”安笙摇晃着手机,“我要问问他怎么做哥哥的!纵容他的好学生打自家弟弟,还当着大家的面教训起你来了?!简直本末倒置!”
安寄远皱着眉一把夺过手机,“哥才下手术,您让他休息一会。”
“放肆!”
“爸!您能不能讲点理,我是成年人了这点事情我可以自己处理!不需要找哥,更不需要你为我出头!”
安笙扭过头直直看着自己的小儿子,眼底密集的血丝宛如蛛网一般铺陈开来,而后索性转身提起了茶室内的座机,“带小少爷下去上药,从现在起,没有我的允许,他哪里都不许去!”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10 12:10:00 +0800 CST  
第十五章(5-2)

安寄远自·虐·式地躺在柔软的大床上,两只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眸子直直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自他毫不客气地打消了家庭医生奉命为他亲自上药的念头后,门口便不断有人送各种东西来,药品,纱布,剪刀,冷热敷贴……安寄远根本就懒得动弹,直接吩咐放在门外,想如今,门前东西应该也堆成一个小山丘了吧。
他的房间里没有全身镜,刚才去厕所的时候想要看一眼身后的伤,可是踮着脚撅··p··股使劲凑到半身镜前的姿态实在太过羞··耻,最终宣告失败。于是只是扭头随便看了眼,入目尽是一片赤红,伸手一摸便触及密密麻麻叠起来的藤条檩子,就好像拂过陈年的树皮似的凹凸不平。偏偏他还不信邪随手一压,立刻便疼得呲牙咧嘴吸起气来。
安寄远即便是头脑再混乱也知道,这三十下绝不是装模作态,教训就是教训,每一下都有每一下的效果,惩··罚在季杭心中的意义绝不是用来表明什么莫须有的态度的,不过是要你知道疼,并且只是要你疼。
一个人沉溺在这静谧的夜色里,总是避免不了去胡思乱想,安寄远想要用枕头蒙住脑袋逼自己休息一会,以保证早晨有更好的体力溜出去,然而还是在差点儿要把自己憋死却丝毫没有睡意前放弃了入睡的念头。

他其实是有些厌恶自己的,他明白,自己对哥哥的要求和期翼,开始越来越高,这大概是一个不好的现象吧。如果是半年前,季杭如此对待自己,在众人面前揍他也好,没有任何解释打他三十藤条也罢,事后的漠不关心,孤傲的理所当然,都不会在他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可是现在,安寄远已经做不到了。当那个他日以继夜想念的人,在他心底播种下温暖,带给他希望,清晰且坚定地表明了在乎和关心后……他对他的期望也变高了,并且一点点无法满足期望值的失望,都会带来足以撼天动地的委屈。
可是理智告诉他,这样是不对的。

安寄远开始质问自己,为什么你不能客观一点,像劝父亲一样劝自己,在医院打架本来就是不对的;为什么你一定要拿乔硕来比较,他手术做得比你好,性格更随和人缘也比你好,哥哥一个人在外很不容易,有个那么贴心的学生明明是件开心的事;为什么你一定要像个女人一样,因为不经意间的厚此薄彼而黯然伤神;为什么你不够懂事,甚至冲动任性,不能像书里写的电影里拍的那样,善解人意地告诉哥哥工作最重要,好好安慰师兄,不用担心自己。

安寄远大概从来都没有此刻那么无助过,当年季杭的离家发生得太快,他也还太小,难以置信大过于所有其他的情感。后来,可能是哥哥不在身边,安笙也没什么耐性,他的叛逆期尤其得长。当时的季杭,即便平时在家里遇见了也对他不理不睬的,可若是偶然撞见他跟几个穿着在当时被定义为小混混的孩子在一起,也会不顾场合的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虽然没有跟哥哥反抗的习惯,可那个年纪,到底是不怎么服气的,然而,那时候的安寄远虽然也疼也委屈,甚至那种没有规则的乱打一通毫无解释会比现在更疼更委屈,可他丝毫不会感到孤立无援。

而现在,当他真的很努力很努力想做回哥哥的好弟弟,摔得遍体鳞伤终于往前挪了一点点,才发现,原来季杭的世界很大很远,甚至很圆满。他的哥哥用一年时间读完三年高中课程考入医学院,别人八年都略显紧凑的直博学制也被压缩到五年,执业之后便好像不怎么花力气就成为了无往不胜的季主任,而自己……医学院第一的成绩在哥哥眼里大概顶多就是差强人意的最低标准吧。
那么,他这样跌跌撞撞,亦步亦趋地贸然闯入哥哥的圆满世界,大概不合时宜,突兀而麻烦,也破坏了原有的平衡,自然也不怎么讨人喜欢吧。如果是这样,那是不是真的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会比较好?
可是,要怎么甘心,那是他安寄远人生中最最重要的亲人啊!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10 12:11:00 +0800 CST  
第十五章(5-3)

几下干脆的敲门声将少年飞驰的思绪拉回现实,安寄远微微调整了下情绪,眼神却还是没有半点偏移,“放门口吧。”
“是我,陆白。”
隔着沉重的木门,声音却依旧清澈。安寄远深深吸了口气,才鼓起勇气脱离这个僵硬的姿势,活动了一下生锈的脖颈,起身开门。
“陆白哥。”他端端正正立在门边,微微颔首打过招呼才双手接了陆白手中的牛奶杯,道了谢又是致歉,“今天回家得晚,陈叔说您休息了,原本想明早来请安的。”有些规矩,对这样家庭坏境下生长的孩子,是深到骨子里的。
陆白只是笑笑,他虽不是什么大家族出生,可作为安笙的嫡系弟子,进进出出几乎与人如影随形,也在不知不觉中沉淀下一股泰然的气势来。他并不接话,只是低头扫了一眼门口堆成小山的药品。
安寄远有些尴尬,只得进屋放了牛奶,又回来蹲下身子将东西抱在怀里,起身的时候再次牵动了身后的伤,眉头不禁又蹙了起来。

陆白也没有要进门的意思,只是难免用打量的目光看向他,“师父命我来给你上药。”
安寄远抽了下嘴角,抿着唇摇头,简简单单两个字说得像怄气的小孩,“不要。”
陆白也不坚持,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在安笙手下,他必须聪明,“师父这次气得不轻,刚才路过他房间还隐约听见骂人的声音,你安份一点,不要撞他枪口上。”
安寄远大概知道陆白所指,可是他还是一点都不准备安份,偏过头道,“我要出去的。他不可能逼我旷工。”
陆白摇头,“不要闹得太厉害了,不替你自己考虑,也要替你哥考虑,不是吗?”
安寄远立刻沉下脸来,目光炯炯,“什么意思?他如今还有什么权利对我哥做什么?”
“你自己想想吧。”师父的事情,他总是不方便过多置喙的,“喝了牛奶早点休息,今日师父要出早诊,不要起太晚了。”

安寄远看着床头的牛奶有些出神。不用尝,他也知道,一定是加了三块方糖的。
从前,他也以为自己喜欢喝甜到发腻的热牛奶,喜欢将香草口味的冰淇淋涂在刚出炉的面包上裹着吃,喜欢只放一丁点盐也没什么味道的清汤面条,而且每次都一定要把汤喝完了才过瘾。可后来他发现,他喜欢的,其实并不是甜牛奶,冰淇淋,或者清汤面条,而是季杭眼里无从掩饰的怜惜和宠溺,是那温柔而有力的大手抚过发根的触感,是明明心疼得不得了却依然要逞强嗔怪他的那句“活该”,是用那一句句自己根本听不太懂的大道理宛如收割麦穗般地逼退委屈后的疏朗和安然。

季杭将安笙的骂声终结于这个小小的通话暂停键里的时候,手机显示的是凌晨3:50分,他特地看了一眼时间,只是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会在这个时候敲响他办公室的门。
“打扰了,请问你是季杭季医生是吗?”来人西装革履,三十出头的样子,带着一副中规中矩的细框眼镜,镜片后的墨眸深邃而镇定,他并没有等待季杭的答复,而是直接低头递出了名片,“我是瞿··书··记··的律师,也是这次余小姐应急事·故·调·查·组的特·委·组员之一。”
朱麾,二级律师。小巧的名片看似平淡无奇,可排版底色里镶着的国=祺和dang=徽仍旧昭示着来人的不同寻常。季杭只是低头扫了一眼,然后从喉间压出一个淡淡的“嗯”,算是招呼。

大概都是根本没时间绕圈子的人,他说话很直接,“季主任方便的话,还请您随同我移步会议室,配合调查。”
季杭皱了皱眉,拒绝的姿态显而易见,“还有不久就查房了。”
名叫朱麾的律师面上还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就差在头上顶一副公平公正的帽子了。他点了点头,用毫无情绪的语气说道,“季主任,希望您能理解,配合调查并非请求,而是要求。根据我·国《·刑·法·》规定,对于主观上有重大过失,对患者生命漠不关心不负责任,以至严重损害就诊人员身体健康的医·疗·事·故,以您为首的医疗人员是需要承担·刑·事·责·任的。您作为公民,也有义务配合调查,只有配合了,才能不影响科室正常的诊疗秩序。”

季杭的声音很冷,“你这是什么意思?”
朱麾果然很干脆,“意思就是,瞿·书·记·没有得到一个满意的结果之前,不论是查房还是手术,都会被叫停。”
季杭的脸色更冷了,突然凛栗起来的气场宛如一柄锋利的冰刀,直直刺向对方的心口,而朱麾只是轻轻巧巧一句,便足够诠释四两拨千斤的道理,“乔医生已经在会议室等您了。”
——————
很多感情上的事,当你开始用理智去解决去衡量,那可能就踏出了错误的第一步。
批评,职责,唾骂。
开解,维护,赞誉。
只要是最真实的意见和想法,蛋泥都无比欢迎。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10 12:12: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23 22:22: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23 22:23: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23 22:24: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23 22:24:00 +0800 CST  


楼主 米酒蛋泥  发布于 2021-01-23 22:25:00 +0800 CST  

楼主:米酒蛋泥

字数:129622

发表时间:2019-10-10 06:54: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6-23 00:40:2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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