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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过湍流窄道，水面由窄至阔，再行不过一个时辰便可停靠桑海。

颜路与一位老人站在船栏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老人出外远游多年，说起风土山川绘声绘色，感叹一年别时再回已是凡荣华皆成古，这次在别地得了坛醇酒，想起有一个窝在桑海闻到酒香便一脸心满意足的老家伙，这不就直接乘船准备找他痛饮几碗。

提及故人，老人一脸怀念神情，凭栏望海喃喃自语道：“说起来前几年那老家伙寄信给我，说桑海小圣贤庄遭帝国铁骑践踏，山上火光连他这山下人看着都心寒心慌，更别提那些当事人了……”

颜路一手捂住嘴，却是止不住咳嗽声，他将另一手持的竹简换到松开手掌上，轻轻嗯了声。

老人斜眼看了颜路一眼，骂道：“有病还站这吹海风，真当自己是年轻小伙子仗着身板硬就可以乱来了？”

颜路微笑刚要回话，见到一位女子脸色苍白走出船舱，扶着栏杆模样狼狈，身后跟来一位男子动作轻柔为她拍背，女子晕船呕吐严重，走出舱外依然不见好转，所幸有栏杆撑着才没有一屁股跌坐下，要她再走回船舱已是十分勉强。

身后男子向她说了两句，蹲下身示意女子上背，起初那女子犹豫了几下，拗不过对方坚持，趴在背上面带羞涩。

颜路眼神恍惚，看着一脸柔情的男子，再看向笑容幸福的女子。

那天秋雨刚歇，走在前面的伏念发现他左脚迈步不自然，蹲下身，背他走完了书楼到居所的一段路。

路途长短，伏念并不挂念，他却默默数了步数，九百一十二。

那时候的他趴在伏念背上，可不就是一模一样如此笑容吗。

颜路低头看向手持竹简，这些年手中过卷无数，唯这一卷他时翻时看，不展卷也能想见其上伏念的走笔行书。

颜路走到西面船栏旁，遥望一眼已是依稀可辨形的桑海城，身后是一如他与伏念当时场景的男女。

离船登岸，颜路并没有选择上山的路，只是路过路口时朝上望了一眼，山道无人走动多时，砖缝间野草茂密。

昔日儒家显学，来庄拜访求学问学的士子络绎不绝，待到马蹄破门后只留空庄寂寥，再不复士子围聚对辩时的风光殊彩。

世人皆叹儒家所藏典籍尽付诸一炬，却不知到底是保住了一小部分。

颜路突然捂住嘴，咳嗽了几声，摊开手掌血迹猩红。

他看向手心血迹，只是淡淡一笑。

小圣贤庄破败又如何，二十年潜心修学的日子被打破也不算什么，这都不是他自己最痛最在意的缘由，哪怕这些年结庐村落僻居一隅，只是校书补注，也不曾走出过自己的画地为牢。

圣贤庄求学圣贤书，那都是他们的事，在心里颜路只认一个圣贤庄，没有佶屈聱牙的经典藏籍，没有天马行空的高谈阔论，没有青衣士子，没有博学老傅，有的只是一个他喜欢的男人。

恰应了船上老人的一句话：“一年别时再回已是凡荣华皆成古。”

醒时三更忆少长想百年后俱是梦。

又何止是一年。

当年他护书下山，庄内人如何罹难，如何对敌，他都不知，只知道此生再不能相见。

修道践习已成功夫，于己心又当如何论？

想起他把他推出门外时的最后一眼，现在想来，不就是不悔二字吗？！

颜路握紧了手中的竹简，走街穿巷来到一户院落前，推门入院，突然作呕，连忙捂住嘴巴却止不住喉头鲜血上涌，血滴落在地触目惊心。

颜路轻轻叹息一声，感到有些疲倦，来到院中坐在塘边一块石头上。

院中有方池塘，池水已枯，中央倒了一地枯枝败荷。

两人曾一起手植青荷，塘前空地是伏念练剑处。

颜路仍是止不住咳嗽连连，看着身前空地喃喃自语道：“补注二十九本，记一册中章有缺失，校订一十四本，剩六册因原本丢失存疑。”

“你要我保护儒家经义，我就这样做了，如你所愿。”

颜路指腹摩擦所持竹简，笑了笑，“倒是你这一册让我头疼。”

挡不住沉沉袭来的倦意，颜路低头闭上眼睛。

有所感应般，颜路睁眼，看见一袭米黄色襦裙向自己走来。

他轻声道：“师兄。”

对方向自己伸出一只手。

一如当年见自己落座一处便走来牵起自己那样。

所以颜路举起手臂，握住了那人伸来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