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归人(中元节纪念文,短篇完结HE)

怎么,今天的更新字数太多了吗,自动给我分成了两层楼……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0-18 22:57:00 +0800 CST  
那顺便再宣传一次

我的另一部瓶邪作品《歧路》的连载贴:http://tieba.baidu.com/p/14025112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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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0-18 22:59:00 +0800 CST  
……怎么回事,百度又抽了?
发现所有楼中楼的回复都不见了,怎么能这样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0-19 21:53:00 +0800 CST  

四周很静,房间呈现温和的暖色调,吴邪躺在床上,被子盖到肩头,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正在痊愈当中。他睡得很沉,几乎察觉不到平缓悠长的呼吸声,脸色在和暖的光晕下显得红润了一点,但还是比大多数人苍白。

闷油瓶坐在床边,静静凝视着昏睡中的吴邪。片刻后,他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吴邪的额头,就在手指即将触到肌肤时,他手停下来,悬在空中犹豫了两秒,最后还是慢慢收回去,黑眼睛里的波动更加沉静了。

吴邪的状况依旧难以断定,像黎明时分的薄暮那样,沉沦在半明半昧的未知中,这场惊心动魄的测试证明了他不是粽子,但也仅仅如此。闷油瓶现在可以确定,吴邪不同于他们熟悉的那种墓穴怪物,如果没有人主动攻击他,他绝不会伤害对方;他也没有嗜血的欲望,一直行走在腐蚀之息里依旧保持镇定和清明,换作别的粽子早已狂性大发了。

养子整理出关于吴邪的初步审核报告,报告被映在墙上,像夜空的繁星微微闪烁。为了保护曾一度濒临消亡的雨林,这个时代已很少有纸制品,书籍和各种资讯都以更便捷更全面的方式融入人的生活,只有在少数人那里还保留着阅读纸质书的习惯,而书本纸张本身,也逐渐成为了艺术甚至奢侈品的一部分。

闷油瓶记得,在自己小时候,砍伐树木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似乎树生在那里就是为了让人砍掉,或作柴禾,或作梁木。张家也曾在选定的山上烧光了整座山中的原生树林,改种成他们需要的别种树木,为多年后新的张家楼建设储备良材。但在张家祖训里,对自然的开发利用始终是有节制的,他们烧光一座山,却绝不会烧光每座山,更不会故意将张家楼修建得奢华广大,那既不实用,还可能带来危害。所以后来,当闷油瓶身处举国上下都疯狂砍树毁林,梦想着能够跑步进入幸福的时代时,他曾经很困惑。他看到那些默默生长了百年以上的木材被持锄犁的大手砍倒,被轰鸣的机器掀翻,一根根一批批地滚到山下,然后用最原始的水流方式被运走,一些成为建筑,另一些则被送进炉膛,化作烟囱里滚滚的黑烟。挽着袖子,黑红着脸膛的汉子们围着土炉干得热火朝天,他们对他说:这是在炼钢。

可是,那个时代,在闷油瓶走遍神州的旅途里,他几乎没见过像样的钢,只看到一片片丛林化成了灰土,而那些曾经黑红有力的脸,则被灰土染得枯朽憔悴,到后来不但没有力气炼钢,连说话的精神都没了,因为饿,而那时候也已不再提炼钢了。

除了变成浓烟和灰烬,那些有幸构成建筑的幸运树,它们的历史使命也很快结束。从那个时代开始后的很长时间内,建设和破坏的频率都比以前高了很多,许多东西似乎才刚刚建设好,又被飞快地毁弃了。闷油瓶见过太多不逊色于张家楼,甚至更宏伟辉煌的建筑,并在心里暗暗对比它们,这些建筑大都是很好的,应当像张家楼那样屹立百年甚至数百年,可是它们没有一座留存下来。

许多时候,它们仅仅因为“它”的一句话就被高高立起来,又在下一个“它”的主宰者或操纵者的一句话里被推倒。

默默叹口气,闷油瓶收回思绪,看看窗外荒凉的风景,天空仍是灰色的,刮着风,大约夜间会降雪,房间有必要调整得再暖和些。吴邪已昏睡几个钟头,还没有醒来的迹象,他不打算叫醒他,让他充分休息吧。养子的报告详细分析了吴邪现在的情况,并提出下一步的处理安排,这些内容他都认可,并再次肯定了养子的办事能力。说起来,这孩子——他现在已经不能再被称为孩子了,冷静、果断、负责,心思缜密,手段却不极端,自己的养子早已具备足够的成熟和强大,甚至可以将张家的重任交托给他。

看着吴邪沉睡的面容,闷油瓶突然想起当年,记得第一次看到那孩子时,吴邪还没有离开这个世界,在千里之外的西湖畔守着他的小铺子。在这之前,自己因为一些事必须回到族里,临行时吴邪朝自己发火了。他又急又气,拖着伤,步履蹒跚地走出来,拉着自己喋喋不休,他说你别走,这才几天功夫啊,你伤得那么重还没好呢……说着说着,闷油瓶看到吴邪眼圈红了,而他自己似乎一点也没察觉,皱着眉头,满心满身都被不舍和焦虑占据。闷油瓶从他身上明明白白感受到了不可说出口的情绪和情感,他突然想笑,于是不理吴邪,背过身去,这下像点燃了炸药,吴邪差点气晕在当场,他顿了顿,指着自己破口大骂,说张起灵你就去死吧,随便你!老子再也不要见到你了,混账!

他背着吴邪,抬头看向巴乃的蓝天,微风送来木棉花的香气,也拂开他的刘海,将笑着的眼睛露出来,他在心里对吴邪说:你才舍不得,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一年后,他真的去见了吴邪,虽然是为一场更长久的暂别。

他以为那只是暂别。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0-20 14:54:00 +0800 CST  

回到族里,闷油瓶面对许多需要一一处置的事,也是在这时,他第一次见到了那孩子。

正值数年一度的聚会时分,张家散居各地的本家人,还有各分支的主事者都回来了,许多重要决断都放到这时候商议定夺,自己身为族长必须在场。最重要的是,关于“它”当初压在家族头顶上的阴谋和负担,也到了该烟消云散的时候,而这次聚会的主要目的就在此。

那日上午,闷油瓶和族中几位长者——说是长者,其实也并不老,至少从面相体格上看他们毫无老态。张家关于成熟与青春的定义和俗世迥然不同,旁人若见着这一幕,大概只会看到几个中青年的茶会,而在张家内部,这可能是让人屏息的庄严一聚。在这场聚会上,闷油瓶听两位长辈说起关于“它”的事,结合自己这些年在外的历练见闻,包括探访巴乃张家楼的情况,判断出了以吴三省为代表的老九门中存在的某些异动。

他们是好意,但脱离张家掌控的好意,难免受到腹诽和质疑。

我们对老九门太宽容了。座的一人不住摇头,朝他道:而您又太过亲力亲为,大胆需有度啊族长,如果您遭遇什么,全族上下……这人声音很恭敬,但在恭敬中却夹杂着对族长贸然探访巴乃张家楼的委婉批评。

闷油瓶微微颔首,道声您说得对,以后当更稳妥。他并不辩解当初正受失魂症困扰的事,反正这件事在座诸位已知道,而是大方承认了自己的冒进,将这个话题带过去,也避免他们对老九门发出更多的不满。

老九门的确有诸多不妥之处,但他们也同张家一样,于风起云涌的时代变革中不断衰落,如今,曾在道上呼风唤雨的老九门,还有几个后代留存呢?

张启山一脉算绝了;明面上,解家、霍家声势较旺,但后辈里争气的也屈指可数。解雨臣不错,但他一人之力,能管好解家已属不易,想谋取更多发展或另搞点阴谋怕是不行,况且听说他这次伤得很重,估计没一年半载回不过劲来;霍家嘛,霍仙姑有本事,却未免独断,对后辈又过于护短,导致几个孙子都不中用,当家位置多半还是落到孙女头上。她还太嫩,撑起霍家也太勉强,需历练的地方太多。除开这两家,老九门其余几家皆隐匿水下,暗流汹涌,面对张家掀不起大浪来。此外还有吴家,吴家吴二白、吴三省称得上人物,但继任者只有吴邪……

呵,吴邪。

靠在椅子里,闷油瓶边听诸人说话,边想到了吴邪。他猜,那人现在一定正在西湖边的铺子里发呆吧,有没有在想到自己时偷偷骂两句?多半有的,他就这么个性子。憋不住、藏不住,不绕弯,不黑着心肠下手,真诚热烈,不屈不挠……

似乎有无数形容词可以降落到吴邪身上,有些是褒义的,有些微微带着贬义,但没有一个词真正属于邪恶的领域,它们共同构成了现实中的吴邪,并将这个吴邪刻进自己心里。

吴邪,吴邪……

神游片刻后,闷油瓶收拢思绪,继续专注于族中事务。在座诸位滔滔不绝,每一个人的话语,似乎都掀开了张家的一片天地。

我建议多提防点海外分家的动向,毕竟很久没有他们的消息了,而他们很多时候有自己的渠道。

汪家那边暂时没发现不妥,我会继续派人盯着。

族里有几个小子不错,可以好好培养起来。不不不,族长放心,绝对按您吩咐的来,不为难他们。说实话,之前是苛刻了点儿……过去咱们家人多,淘汰残酷点也没什么,现在不同了……

“……族长,时候要到了,顶多还有一年。”坐在闷油瓶对面的女人理理头发,低眉叹了口气,低声道:“张家……张家很复杂,族长您心地好,不见得别人也心好,我们人手不足,又缺乏可以真正信赖的帮手,防不胜防啊,这是个大问题。”

确实是大问题。闷油瓶沉静的眼睛里闪过无奈,他摆摆手,道声知道了,没有让对方继续说下去。这个话题无需扩大,更不能否认,它早已成为共识,座中诸位也默然表示了赞同。

族人说得对,事实上他早已认识到这个问题,才会在当年找上老九门,希望他们能与张家一起守卫终极的秘密,为此他甚至既交托出至关重要的鬼玺。可是这些老九门的人——他们就像神州那些年里遍生的蝗虫一样:仓惶无根,翻覆无情。他曾寄予殷殷期望的凡人,曾信誓旦旦要和张家同进退的凡人,终究还是如他们的祖先那样违背誓约,躲藏了起来,仅仅出于对时局的惧怕,对张家人长寿和强大的嫉妒恐慌,或者屈从于根本无法成立的阴谋蛊惑。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0-21 15:17:00 +0800 CST  

很多时候,看着那些凡人,闷油瓶会从骨子里感到悲凉和无奈,他想起那些被片片砍倒的树,炉膛里腾腾的黑烟,名不副实的“钢”,还有之后遍地饥馑和持续数年的可怕疯狂。他看着这一幕幕,感觉既可笑,又恐惧,并为身在其中的人感到痛苦。刚刚继任张起灵的时候,他曾问过自己的前任,说我们为什么要那样忍让“它”?前任张起灵看着他,睿智而疲惫的眼睛里一片平静,他没有正面回答闷油瓶,只说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看到就会懂的。

然后他真的明白了,在没有被失魂症绑架,也无需投入命运职责中的日子里,他花了很多时间游历这片大地,看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在狂热中繁衍,在绝望中死亡。或许真的死到临头时,他们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价值和意义,而有更多人直到死还不明白这一切。

曾有段时间,闷油瓶对整个人的社会都抱持着冷漠,他觉得或许人就是这样,既无法特别出色,也难以专注和热情,他们就是一帮平庸甚至劣等的生物,庸碌而生,迷茫而死。虽然确实别无选择,但自己竟会将职责交托给他们,实在是发昏。

后来,这种想法逐渐淡去,因为他看到了更多更多,人当中各种不同的面貌开始展现,个性开始凸显,许多人性中复杂的东西像天上的繁星那样互相应证闪烁,难以看清,更无法形容。它让丑陋的更丑陋,美好的更美好,而绝大多数平凡朴实者,也从中显出了他们沉甸甸的价值。

这个时候,闷油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成熟。

每个人的成熟都有其过程,伴随着见识和经历,不管他拥有如何精妙的倒斗手段,也同样不能回避这个问题,逃不脱这个必然。他开始明白美丑善恶各有其位置和价值,硬要在其中划分界限,或强迫谁如自己理想中那样发展,其实没有意义。

再后来……后来,在他彻底成熟而平静,能够坦然面对命运加诸于家族和他个人的种种苦难后,他遇到了吴邪。吴邪身上具备他所见过的人的许多特征,但又有一些不尽相同的部分,连他自己都无法准确说清这些不同具体在哪里,不同到了什么地步,但它们就是那样固执而鲜明地构成了“吴邪”,并将这个吴邪烙在他心底,念念不去。

人与人的相遇、相知,很多时候皆是天时地利与人和的成全,若他在别的生命阶段遇见吴邪,或许不会像如今这样,把一个短寿的凡人惦记在心,可是命运偏偏安排他们此刻遇着,而且将彼此牢牢放在了那里。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0-21 22:27:00 +0800 CST  
这两天想了很多,关于归人的写作,这里也就随便和大家扯两句吧。

我对这个故事很认真,一直很负责很仔细地去写它,相信这点看过故事的朋友都没有异议。大多数情况下,作者有没有认真对待自己的作品,是能看出来的。而我保证在这里发的每篇文都是自己认真对待的结果,当然也包括归人,不论它作为短篇,现在已变成了长篇的现在。

在我心里,归人会是一个好故事,好故事的标准可能每个人都不完全一样,但有一些标准必然是相通的,比如逻辑合理,语言顺畅,文笔优美,情节精彩,还有人物塑造过关。这些对我都不是问题,我也会尽力做好它们,此外在我看来,好故事还该有一点与众不同的东西,有一点点深度和内涵。

可能吧里朋友大多数年纪不大,对人对事的看法有时也不那么老成,比较喜欢看轻松直接的萌故事,或者简单直白的,像随处可见的小言情一样的故事。在这样的故事里,角色们之间似乎没有大的烦恼,也不受社会和现实的太多影响,他们所需要关注的仅仅只有自己的感情,或者能不能厮守在一起,我爱你你爱我,甜蜜幸福地生活,就足够了。

我没有说什么东西不好的意思,只不过,那样的故事已经有很多人去写,那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还是写范围更广,内容包含更多一点的故事比较好。我希望能写更符合现实,也符合这两个人真实处境的故事,作为两个成熟的男人,两个社会人,他们会怎样去爱,怎样去生活。这是一个很大的命题,有很多不同的可能性,我不可能都写尽了,但我会尽力去真实可靠地塑造他们,包括他们的面貌性格,人生经历,最重要的是,他们所处的环境,他们会去做的事。

打个简单的比方,像小哥这个角色,很多人可能已经习惯了作为一个淡漠的单身汉的小哥。这样的小哥最大的特征,就是社会关系基本处于真空状态,除了胖子吴邪黑瞎子等有限的几个,他好像不认识这世界上的任何其他人,所有生活都围绕这些人展开,他所要在意的事也就只有下斗,泡吴邪等等……其实仔细一想,这怎么可能。

他除了是我们表面上见到的小哥之外,更是张家族长,一个历经世事变迁,已十分沧桑的人,何况他还掌握着那么复杂凶险的秘密。一个绵延千年的大家族,内部会有多少事务,多少矛盾,我想即使没有经历过的人也能想象。那么身为族长,他会有多少事要操办,会有多少人不得不去接触,也可以想象。同时,作为一个看过很多沧桑,从年龄本身来说绝对是老人家的人物,他的淡漠应当是千帆过尽后的内敛沉静,而不是什么简单的闷骚面瘫——把小哥当成一个我们身边可能碰到的平凡人,当成和大家年纪差不多的青年来描写他的心态和行为,那恐怕……很不合适。

以上是我个人的想法,就小哥为例打个比方,不求认同,姑且一看吧。

归人是个我很喜欢的故事,我想写好它。而它要成为一个好故事,就应当超越某些过于直白浅薄的东西。所以,对于习惯上面所说的那种故事的朋友们而言,可能归人里部分情节显得有些“没意思”,咋看和主题关系不大,也不那么喜闻乐见。这一路过来,我已面对好几次类似的疑问,比如闷油瓶怎么不对吴邪好呀,他怎么这么冷酷无情,顾虑这么多呀,怎么不赶紧写他们和好了却跑去写其他东西啦?

这些问题我都理解,但无法回答,一来限于楼中楼回复的篇幅,二来很多东西真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理清的,需要融入故事里去看。同时由于阅历和偏好原因,有些朋友可能真的看过之后依然不理解,对此无法强求,也不勉强了。

话说回来,我自己还真没找到这个故事里和主题关系不大的内容,每一段都是必须的,它们是这个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丰满了故事的血肉,并一点一滴让这个故事真正好看起来。并不是只有两个人捆绑在一起才叫爱情,也并不是让两个人的世界里除了爱来爱去一无所有才叫爱情。

一个仅仅只有爱情的故事,永远无法成为真正动人的爱情故事。

不知不觉扯谈了这么多,不过多发挥了,总而言之,我想把归人写好,让它成为一个既好看,又有生命和个性,且多少具备一点深度和内涵的故事,所以我不会停留在爱或不爱的层面上,也不会仅仅描写他们的感情世界。真实的世界很大,很丰满,充满种种元素,命运,历史,人生,还有许多不可说的东西,我希望它们都能在故事里有自己的位置,共同让这个故事真正好看且动人。

最后,我会遵循着自己的大纲好好写下去,下面的故事该怎样就怎样,不管有怎样的声音,我也会坚持写好它,就是这样。

谢谢各位,晚安。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0-22 01:07:00 +0800 CST  

事情议毕已近中午,与会者都告退,等候在外间的人也逐渐散去,闷油瓶步出厅堂,来到院子里。一些人或坐或立,在院中三三两两地说话,有人看见他过去,便恭敬地一点头,或上前打声招呼,还有人不时望向他,似乎怕错过了他的指令。

闷油瓶随意散步,心里依旧想着方才讨论的那些事,顺便打量周围。这是他在常年旅行和思索中养成的习惯,不动声色地观察周围,包括环境和人。

他看了一圈,突然看到在人丛外的墙根旁有一个人。那个陌生少年孤零零地站在一边,双手环胸,抱着肩膀,竭力做出一种无所谓的姿态,却更显出他的料峭和孤寂。他似乎对周围的人都不关心,只偶尔朝自己这边瞥一眼,然后又飞快地转过头去。闷油瓶停下脚步,目光越过几个人平缓的肩头和生动的面容看向这个少年。他脸上还带着稚气,漂亮的轮廓初具雏形,和大多数张家人一样清俊,个头高挑却单薄,与他的身高相比就显得瘦弱了,但骨骼体态看起来还是很出色的。

此刻,少年的眉头微微皱起,深邃双眼亮亮的,挺直的鼻梁下嘴唇抿起来,似乎正为什么事不高兴。

莫名的,闷油瓶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那时,自己作为半个孤儿,处在家族派系的夹缝中,无人关怀,无人过问,偶尔还会遭受各种人的白眼。而他对此并不上心,他在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就习惯于仰头望天,低头自省,几乎没有与人沟通的欲望。海客兄当年毫无恶意,仅出于好奇和关心,也被自己晾在一旁许多年。

这个少年和当年的自己显然是不一样的,但他就是让自己产生了回忆自身的念头。

突然,那少年转过头来,再次往闷油瓶这方看了一眼,眼睛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精气神。闷油瓶看着他的眼睛,心里突然一跳,这少年的眼神里有阳光般的勃勃生气,又像月华那样柔和温润,更有一丝不服输的韧性。自己虽说是族长,且常年不着家,比过去的张起灵们更加神秘,但他看自己的眼神中并没有畏惧或谄媚,仿佛还会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这让他想到了吴邪。

真奇特,这个少年既能让他想起自己当年,眼神里又闪过如吴邪那样的热忱和无畏。大概,这就是所谓的缘分?

闷油瓶离开人丛,朝少年走过去,在他面前站住了。

“你哪家的?”他想这孩子大概是本家或分家中某位族人的后辈。

随着他靠近,少年难以避免地紧张起来,看得出他其实想跑掉,但当着族长又不敢跑,于是只能撇撇嘴,低了头,闷声闷气地答道:“张家的。”

张家的。听到这个回答,闷油瓶心头了然,原来是孤儿。按张家的规矩,若在这个大家族里还有父母或亲戚照管,被问起出身来历时,当告知自己亲族的身份和位置,只有无人愿接收的孤儿,才会笼统地被称为张家的。

“放野了吗?”

少年一愣,摇摇头,声音更低,“没资格去。”

闷油瓶嗯了一声,默默打量这孩子。仔细一看才发现,其实将他称作少年有些勉强,这孩子还处于孩童与少年的过渡期,跟他谈到放野也显得苛刻和超前了。张家历经千载,百年来似乎只有自己是在不满15岁时就参加了放野,那是特殊情况,可不作考虑,这孩子既然无人照料,自然不可能有人给他安排放野的事,恐怕连相关的训练都落下了。

“手给我看看。”不待少年同意,闷油瓶已拉起他的手,仔细看看筋骨,又捏向他肩头,感受手下肌体的柔韧和力度,最后摸了摸他的头。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0-22 14:12:00 +0800 CST  
谢谢各位的支持和鼓励,虽然有过一刹那的困顿和低落,但是,真正的提高只存在于不断努力中
好作者都是写出来的
所以,我只管不停地继续写,继续提高就好了
作品说话,其他一切都是空谈
对付困顿和低落最好的,也唯一的方法就是坚持,坚持,再坚持,继续前进,继续提高
写个别的,转换心情是其中一个好办法,既能满足自己,也能满足读者

所以今晚,我抽空写了个短篇,咱也玩一把古风架空
说起来,其实古风算我的老本行了。

【原创】朱砂(古风.架空.中医.杀手.不苦逼不压抑.短篇)
地址:http://tieba.baidu.com/p/1938291145

两天内连载完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0-23 00:17:00 +0800 CST  
朱砂今晚应该可以写完,之后就恢复这边的更新吧
朱砂地址:http://tieba.baidu.com/p/1938291145?pn=1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0-30 19:59:00 +0800 CST  
谢谢各位,突发的瓶邪中短篇《朱砂》今天更完了
地址在这里:http://tieba.baidu.com/p/1938291145?pn=1

随后恢复更新归人这边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1-02 00:53:00 +0800 CST  

少年给他举动弄得不知所措,浑身紧绷,越来越紧张,好像突然之间从最灰暗的角落被拎到灿烂阳光下,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叫嚷着不适应。当闷油瓶的手终于落到头上时,他干脆一咬牙,不顾身份地把族长的手打掉,并充满防备地盯住了对方。

这大不敬的举动顿时引起四下围观者阵阵惊叹,纷纷嘀咕这孩子太不晓事,怎么能对族长如此无礼呢?

果然是没爹娘教养的,一点规矩都不懂。

陷在交头接耳的窸窣声中,闷油瓶反倒笑起来。像,真像。这孩子很像自己,不论与生俱来的戒心与警惕,还是不加矫饰的真我本心。闷油瓶自认绝非虚伪的人,他只是懒得应付,懒得理睬——如果你也走过与他同样遥远曲折的道路,你就会和他一样变得淡漠安然——不过在他心里,什么是好,什么是恶,方向在哪里,历来清楚明白。

就这短短一瞬间,他突然打定主意,既然这孩子没人要,那就自己收下来吧,反正……反正自己多半也不会有后裔的。

眼前仿佛晃过一个人的影子,与自己身量相仿,年轻俊朗的面容上,灿然温柔的眼睛默默凝视自己。

“你以后跟着我,叫什么名字?”

围观的人丛骚动起来,许多人发出不敢置信的低语,少年的脸也瞬间红了,然后紧紧皱起来,脑子里像被炸雷轰过。

他是家族里的野孩子,从没人多看一眼,偶尔看到,也绝不会有心思去探究他体内沉睡的力量,发掘他未来恢弘的可能性,他仿佛荒地上的野草一样蓬勃而自由,而他今天来到这里,仅仅因为好奇,就像每一个从孩童往少年转变的孩子一样,好奇这个神秘的族长到底长什么样。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的命运改变得这么快,这么猛烈,于是他本能地就想往后退,却被族长再次放到头上的手箍住,挣扎不得。

他几乎要哭了,浑身乱扭,颤巍巍地说:“我……我不去。”

他的声音被四周的窃窃私语声淹没,只有身旁的闷油瓶听见,却也当没听见,拉起这孩子的手就走,依旧面无表情,心里却乐着,挺高兴,他想自己捡了块宝贝,只要细心栽培,绝对会成长为一个出色的继承人。他还想,等到这边事情结了,去跟吴邪碰面的时候,如果吴邪说出那句他想听的话,他就跟吴邪说我养了个儿子,然后看吴邪暴跳如雷的样子,但接下来他就会公布答案:收养的,像我,也像你。

可惜吴邪于感情上很不开窍,到两人最后告别也没能说出那句话来,于是闷油瓶也就没有提。

这一切,都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1-02 11:59:00 +0800 CST  

风变大了,夹着丝丝冷雨,从拉开两道缝隙的窗口透进来,吹乱闷油瓶的头发,还有一些落到沉睡中的吴邪脸上。闷油瓶起身关上窗,发觉已是黄昏时分,昏蒙蒙的太阳往西方坠落,一半轮廓已沉入海中,映得远处灰白浪花像被镀了金,从惨淡中透出一丝亮色。

不知不觉,他已看着吴邪沉思了这么久。

吴邪……

在窗边站立片刻,闷油瓶回到床边坐下,将光照调暗,让柔和深沉的光晕如流水般拱卫着吴邪。他看着吴邪的脸,伤口已开始愈合,这些细小伤口让这张光洁的脸显得更真实,更有人味儿,也更像他记忆中的吴邪。

闷油瓶并不喜欢吴邪负伤,但在过去,在他们共同走过的时光里,大多数时间吴邪是带着伤的,和自己一样。就普通人而言,吴邪已十分厉害,只不过,他们的冒险从来不向普通人开放,因此,闷油瓶时常不着痕迹地帮助和保护着吴邪,尽力让伤痕在他凡人的身体上显得浅淡点,也停留得短暂些。

可是他没有想到,吴邪终究还是受了平生最深重的伤,这药石罔效的伤从他体内深处慢慢滋长,逐渐占据他短暂生命的全部,最后甚至让他开启了未知的死亡旅途。

闷油瓶以为,在纷繁芜杂的世间,在张家、老九门,以及各种左右着个人和群体命运的大局中,自己起码可以护得吴邪周全,顶多难呵护他的心灵和承受力,他需要独立面对家族和过去的种种布局,却没想到……

其实,自己连保护吴邪身体安康长命百岁都没做到。

闷油瓶凝视着昏睡中的吴邪,眼波里满溢着柔情,最后,他终于慢慢俯下身,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将唇印在吴邪微凉的额头上。

整个空间似乎都随着他的心、他的动作,发出了一声叹息。

我的吴邪……

青年站在房门口,犹豫是否要进去,他不是不明白养父现在心里沉痛的负担,但这件事……这件事终究得有人去完成。

而自己选择的方式,或许是最好的路。

敲门进去,闷油瓶抬头看着养子,没有说话,青年一时也没开口,他知道族长不想打扰吴邪休息,也不希望有人破坏他们之间难得的独处时光,但是……

他将声音压得很低。“我打算出门一趟,父亲。”

“做什么。”

“……查查当年的事。”他看看吴邪,道:“我们目前看到的,都来源于吴邪自身的记录,难以完全保证真实和公正——当然我没有说吴邪作假的意思,只是很多事应该从更全面的角度来体察,包括询问其他相关者的看法。”

“你要去找王润?”闷油瓶声音平静,他明白养子的目的。

“不只,我想去拜访当年那些人……比如胖子、解语花、霍秀秀、吴家其他人的后代,当然也包括王盟的后人,询问他们对当年的看法。”

闷油瓶沉默片刻,微微摇头,道:“你可以去,但他们可能并不知道吴邪做了这件事。”

“这不要紧。”青年不以为意,这个仔细斟酌后的计划在他心里已十分成熟,“我拜访他们,不一定要谈吴邪,更不一定谈吴邪当年做的事,只要问问他们祖上的故事,交流一些看法,我想都会有所收获的。”

“嗯。”闷油瓶没有反对,从一开始,他就默许了养子的这个决定。

吴邪的过去自己实在参与得太少,不论他在生时,还是在他离世之后。如果这趟寻访能够像拼图一样,将过去散落的碎片拼起来,还已成为历史的故事以原貌,让自己更能深入吴邪的当年,那么,他会十分乐见其成。

看着养父沉静的脸,又看看床上的吴邪,青年心里有许多话要讲,最后,他还是将各种想法通通吞下去,只问一句:“父亲,那本笔记你看完了吗?”

“还没有。”

……也好。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青年又等片刻,不见族长有更多吩咐,说声我走了,便离开了家门。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1-04 23:43:00 +0800 CST  
不好意思,我有点事,今天暂不更新
谢谢各位支持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1-05 18:12:00 +0800 CST  

“向鹿先生讲完所有的故事后,我长出口气,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仔细想想,我似乎从没有跟任何人完整讲述过自己的经历,这些事情太庞大,太繁杂,它们压在我心里,随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沉重,渐渐成为一块大石头,甚至一座大山。我时常想我恐怕要带着它们一路到地狱里去了,每次这么想,心里就堵得慌,像一只被捏住了脖子吊起来的鸭,拼命扑打翅膀挣扎,效果不过是让自己死得更难看些罢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有向人诉说的欲望,我想找个人,找个契机,把这一切都讲出来,说我曾经历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我没有分析这种欲望产生的原因,其实不需要分析也明白,就像白纸上的墨点一样清晰而刺眼——因为我知道自己要死了,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我,让我不甘心带着庞大的秘密,像老鼠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在角落里!可是,可是我该向谁去说呢?我该用什么理由,找什么机会,才能把这些不能为人所知的东西都倾诉出来呢?”

“整整一周的时间里,我默默提高警惕,留神查看身边每一个人,像《1982》的主角一样,小心翼翼,满腹阴谋,企图从他们眉梢眼角轻微的颤动,从他们不经意的口吻和动作中分辨出谁是‘自己人’,他可能是一个保洁员,也可能是一个商人或者别的什么——我真没用啊,我居然堕落到这个地步,不去考虑如何才能挽救自己的性命,却将希望放到这种臆想的故事里,妄想能因此轻松一点,好过一点,不至于腹背受敌,既要承受生命步步腐朽的痛楚,还要保守这些沉重至极的秘密。”

“我想这个‘自己人’应该和我一样,随时也观察着四周,一旦他接收到我的视线,立刻就会给予回应,这种回应非常隐蔽,混在正常的呼吸言谈里,除了彼此之外没有第三个人能够察觉。但我听得到,我的“自己人”也听得到,当我们眼神相对时空气中发出的声音,好比在沙漠深处发现水源的狂喜,这预示着压在心头的大山就要被搬走了。”

“发现“自己人”后,我首先会观察四周以确认没有危险,再像老练的间谍那样,佯作不经意地靠过去,准备和他擦身而过,乘人不备果断跨出那一步,让我诡秘的声音精确落到他耳朵里:‘跟你说个事儿’。他听到这句话,顿时缩起肩膀,几乎不可察觉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朝南走,我则朝北走。我们南辕北辙,弯弯绕绕地几乎跨越了整个杭州城,才终于在一间僻静冷清的茶馆里坐下来,如同成功交换密电码的地下工作者,双双长舒口气,最后使用各种暗语和隐喻,克制地对这几年压垮了我整个生命的冒险进行诉说。”

“这个寄托着我期望的‘自己人’最大的作用,就是承接我所保守的秘密,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他,这些故事从我这里被转移到他那里,他记下来,而我忘记。是的,我希望我能忘记这一切,彻底甩脱它们加诸于我身心的沉重枷锁——当我年轻而健康时,我还勉强背得动它们,可是现在我就要死了,每一天生命都在离我而去,对我发出嘲弄的声音,我还如何去承受它们呢?在那一瞬间,我前所未有的软弱,如果有人要笑话我的软弱,那就尽管笑去吧,我毫不在乎,换他们来我的境地里试试看,这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伪道学连一天都受不了。”

“我将一切交托给‘自己人’,看他脸上的神情越来越凝重,而我则感到一股久违的轻松与惬意,沉重的记忆离我而去,我发现自己的一部分回来了。我回到25岁时的状态,虽然身体行将崩溃,但我的心灵是快乐的,我再也不需要处心积虑地去推断,去猜测过去的布局;不需要提心吊胆地等待语焉不详的未来;更不需要辗转反侧地去思念谁,日夜煎熬地去等待谁,只要平静安然地迎接死亡,如同旅人等待夜中甜美的休憩——我的眼里一片干干净净。”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1-07 21:23:00 +0800 CST  
别急着说没看懂,既然是长篇故事,那就有连续性的,有上下文,有剧情转合
不用把这里就当一个完整故事看了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1-07 22:10:00 +0800 CST  

“突然,我恍惚听到我的‘自己人’说了句话。始终沉默聆听着的他问我:‘你要把他也交给我吗?’我愣住,心里一下子乱起来,本以为定得无法再动摇的心剧烈搏动。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或者说我应该已经忘记了谁是他,我到底交出去什么了,只觉得心里空得厉害。我不知要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我想我应该和‘自己人’告辞,回家蒙头睡上一觉,然后就好了。第二天太阳升起来时,一切就会好了,连我身上蚀骨磨心的痛苦也会好了……”

“如果我就这么放任自己在不靠谱的幻想里沉溺下去,那么别说身体不好,我会连第二天的太阳也见不到。事实上,当我真正迎来第二天时,正是这一周过去的时刻。阳光照在眼睛里,我突然醒悟过来,发觉自己过去的一周里一直在发白日梦,幻想有个‘自己人’能救我于水火,连输血也没有按时去。我看着染红的枕头出了一阵神,慢慢爬下床,草草梳洗,然后穿上衣服出了门。”

“我没有去铺子里,在附近溜达一圈,逛进小学旁边的文具店,随手买了笔和日记本。有段时间不写字了,我现在拿起笔手就抖得厉害,歪歪扭扭,泥鳅一样在纸上爬,比小时候练字前还难看。记得那时,二叔经常监督我练字,我练得烦了,把笔往地上一扔,气鼓鼓地说学这些有什么用。二叔把笔捡起来,放回我手里,慢悠悠地说也没什么用,但练好了字,它就会成为你的一部分,一辈子也丢不掉。到你丢掉它的时候,你这个人也差不多该走了。我想起二叔这句话,禁不住打了个寒颤,现在我丢掉了它,也就是快走了……”

“学校里响起课间操的声音,我隔着墙看那些朦朦胧胧的人影,拼命回忆自己的小学生涯,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时候我在学校里做什么呢?也和他们现在一样,在操场上跑步,在教室里背着手读书吗?对了,我那会儿好像有个好朋友,也是个男孩子,叫,叫……杨?好像叫什么杨?”

“回到家,屋里还是那么安静,我对着卫生间的镜子看了半天,和镜子里的人说话,把所有我还记得的过去都对他说出来。我看他苍白脸上变换的表情,心里一片空茫。我笑,他也笑,我皱起眉头,他眉间也同时出现纹路。我一直不停地说着,体力撑不住了,就靠着墙歇会儿,又抬起头继续说。他和我一起说,同时也听着我的讲述,最后我们一起抱着头哭泣。我突然明白,假想中的‘自己人’根本不可能存在,他就是我自己,也只能是我自己。”

“我只能和自己说。第二天,我尝试把过去的经历都写下来,有时从头开始写,从大金牙上门开始;有时候又只写一两个印象特别深刻的片段,比如青铜门前,他……可是这些东西没有一件留存下来,一来写得不好看,二来我始终不放心就这么写,于是写一阵又停下来,反复检查,然后撕掉重写,像真正的强迫症患者,用这种毫无意义的活动填充自己往死亡的旅途。”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说话的欲望火一样炙烤着我,我睡不着,就起来翻笔记,爷爷的,三叔的,陈文锦的,还有我自己的。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一行行地看,眼睛从那些熟悉到已能背下来的字上掠过,就像正和他们展开对话,然后心里的火便慢慢平息下去。只有这时候,我似乎才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感,摸索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

“我们是同伴,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被命运捆绑在一起,各自走向不同的归途。这些路千回百转,忽高忽低,最后通向同一个地狱。想当年,我还在心里深深怜悯过他们,觉得他们面对尸化威胁,心里不知有多恐慌,就像被狼群追赶的羊那样疯跑,拼命寻找解脱之道。结果到头来,我比他们还惨,他们好歹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那样,好歹还有人平平顺顺地撑过了二十多年,我却连十年都等不到。即使尸化的人,似乎也比我幸福。像霍玲,她没有记忆,没有意识了,不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怪物,可是我有,我要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既定的死亡,而且,我想我死的时候一定很不体面。”

“唉,不知不觉又瞎扯了一通,人要死了就这样,恨不能把什么鸡毛蒜皮都写下来,但真写下来了,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罢了,我也不删改,回到正题。和鹿先生说完我的故事后,我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一圈儿,精神面貌也好些了,于是每天去铺子里坐着,鹿先生也每天来,但都呆不了一会儿就告辞。他在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总是一副沉思者的样子,有时候盯着我看,那眼神仿佛要剐了我吃肉,让我心里毛扎扎的。当然,我相信鹿先生没有恶意,就算真有恶意,我这种朽木一样的人,想剐就剐吧。”

“这天鹿先生来得早,走得也早,不到中午已经离开。王盟出去办事,半天没回来,我呆着无聊,身上也乏,很快昏昏欲睡,刚合上眼,突然听到门上一声响,盟回来了,后头似乎还跟着个人。我只当是客户上门,挣扎着站起来招呼,结果这人完全走进来,和我一照面,我顿时愣了。”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1-07 23:51:00 +0800 CST  

“这个人从门外灿烂的阳光中走来,走进我阴沉沉的铺子里,光也随之流入。我的眼睛瞪大,从中射出不可置信的芒刺,连带心脏也随之停跳了一秒钟——我以为我看到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在我还活着时就回来,这是我最深切也最不可能的梦想,不,这应该被叫作妄想。我看着进来的人,有那么一瞬间,就在转瞬即逝的刹那中,我以为是他回来了。”

“时间倏忽而去,一秒之后,我意识到来人不是小哥,甚至不是一个‘他’,而是她。这位清俊高挑的姑娘跟在王盟身后走进铺子,我对这客人没有印象,她应该是初次来,却未曾表现出年轻女士造访古董店时通常具有的好奇或不解。我看向她,她身着靛青色连帽衫,下边一条牛仔裤,皮肤白皙,冬日初雪般洁净安然,整洁的眉头一动不动,优雅鲜嫩的嘴唇自然合拢,秀气挺直的鼻梁上方,深邃黑眸静默如迷。”

“我呆呆看着她,似乎看到了那个遥远的人,我突然有些分不清这个人到底是真实存于世间,还是仅仅生长在我心里——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越来越不敢提那个人的名字,不但不敢对人讲,连自己悄悄地想,似乎都掀开了惊天动地的秘密——张.起.灵,这平凡无奇的三个字像太阳一样耀眼,炭火一样灼人,每一笔一划仿佛都由钢针扎成,每想它们一次,针尖就从心上密密麻麻地碾压过去,让我痛不可支。”

“越痛,越忍不住要去想,人就是这么奇怪的东西。我渐渐变得偏执而敏感,有意无意地在一切里寻觅他的影子,甚至神经兮兮地将这三个字融入所见所感,仿佛姓张的全是他在人间的影子;如果发现同他长得有丁点儿像,或气质有那么一丝沾边的,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看回来,或者让他知道我在看他。”

“姑娘同我对视,我看了她多久?一分钟,两分钟?或许只有三秒?我不知道。当我看着她时,脑子里飞快出现了那个人的影子,时间从这刻起就失去了作用,我彷如饿鬼,拼命想从她脸上汲取活命的给养,滋润焦渴濒死的灵魂。我对她没有任何想法,那个时刻,她早已在我眼中消失,我从她高挑身段、冷漠气质和清俊面貌上看见的,是自己心里那个人,这是多么疯狂而无药可救的爱屋及乌啊。”

“突然,她笑了。她朝我弯起嘴角,眉毛却微微皱拢,在脸上凝成一个尴尬的神色。我立刻知道自己贪婪的凝视冒犯了她,正想移开目光,她的笑容却迅速扩大,变成真正友善而包容的表情,笑盈盈地看着我。”

“一切幻影都消散,妄想重归心灵底层,爱屋及乌的窥视破灭了。我心里那个人从来没有这样笑过,我想他也永远不会对我这样笑。看着姑娘因为笑容而变得温暖的面庞,我也微微一笑。她不是小哥,差别太大了,怎么可能有人重现我心里那人的面貌呢?他是永不可替代的举世无双。”

“姑娘看着我笑,我也看着她笑,尴尬的沉默在铺子里蔓延,这时王盟走上来,对她说:算了,你回去吧。她闻言顿了一秒,朝我满怀歉意地点点头,转身往外走。王盟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跟在人屁股后头溜到门口,待那姑娘出去,他四下看一圈,迅速关了铺子大门。”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1-09 15:53:00 +0800 CST  

“我再傻再钝,也该明白这里边有问题了。看着王盟的举动,不祥的感觉在心里奔流,本以为这位姑娘只是个无意走入的客人……见我一直不说话,狼一般盯着他,王盟大概心虚了,慢慢挪到角落里,侧过身,拿眼角余光瞟我,似乎这样就能逃避我的视线。我依旧沉默地凝视,他很快像受拷问的囚徒一样萎顿下去,主动交代起来。”

“‘那个……那姑娘是我一远房亲戚,几年没见,前天来杭州玩,我今天出去本打算陪她逛逛灵隐寺,没想到一看她穿那身,就突发奇想,让她顺道过来给你看看。老板,我……我就是好心,想着你看她,是不是多少跟看到张小哥一样,好歹有点儿念想,看个活的吧?你这么苦,不管身上还是心里,又一点儿回报都没有……’王盟说得吞吞吐吐,语调含糊,似想躲开我咄咄逼人的目光,但在这间不大的铺面内,他躲不了。”

“王盟声音渐渐在我耳朵里消失了,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眼前似乎只剩噬人漆黑和刺目烈火。沸腾的愤怒在我胸膛里横冲直撞,我听见自己嗓子里发出一声嘶吼——自从病倒后,我还是头一次发出了这样响亮而可怕的声音,连王盟都被它的分贝和我脸上愤怒扭曲的表情震住了。”

“‘你发疯!’我朝王盟咆哮,尖锐而嘶哑,心里仿佛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这团火紧紧包裹住我,将痛苦漫长日子里拼命支撑着我的自尊、骨气、荣耀,以及或真或假的面子统统烧个一干二净。我在火中挣扎,呼吸困难,浑身发抖,像于闹市中裸行的傻子,羞耻万分地站在了指指点点的人丛中。他们目光像刀,语言似斧,不但将我早已荡然无存的遮羞布掀开,还把我的灵魂也划破,让我最渺小、最羞于见人的部分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我机关枪一样往王盟身上喷射怒火,咒骂他这个遭雷劈的馊主意,怨恨他带陌生人来玷污我心底的思念。我滔滔不绝,却没有一句话落在点子上,这些都不是我真正愤怒的原因。我说不出来,那太羞耻,太可怕了……我其实已经忘记自己到底在如何骂王盟,或许,羞愤激动到极点的我并没有说出任何完整的话语,只是像困兽一样乱吼乱叫。”

“‘***才疯了!’突然,王盟爆发一声怒吼,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朝我这个老板发出了这样直接的反抗。他抬手指着我,脸上半是愤怒,半是痛悔,一步步靠近。我脑袋上突然嗡的一声,预感那个可怕的东西立刻就要冲破掩耳盗铃的牢笼,这让我感到铺天盖地的恐惧,王盟似乎也由此变成一个魔鬼,我被他的气势压倒,忍不住后退。他边走边骂,像严师训斥不争气的学生,每个字都深深刺入我心底。”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1-11 22:31:00 +0800 CST  

“‘你TM才疯了!你看你现在这样,说人不人,鬼不鬼都忒抬举你了!吴邪!’王盟没有叫我老板,而是咬牙切齿地喊我的名字,‘你一天到晚……这么遭罪,这么受苦,很多时候我看着你都恨不能给你一刀,让你死个痛快。真的,吴邪,你死了可能还没这么惨。你,你说你图什么啊,啊?你付出这么多,之前满世界的疯跑,到处乱找,现在你跑不动了,每天等死,你……你就要死了,还觉得自己有半点儿盼头吗?!’”

“我浑身抖得如风中落叶,被他逼到角落,丧家犬一样夹起尾巴,不想听也必须听。王盟这些话不知在他心里憋了多久,经过无数次发酵,就像千锤百炼的武器,威力万钧地砸到我头上,让我阵阵眩晕,并感觉自己一寸寸矮下去,比蚂蚁更渺小,比蛆虫更低贱。”

“‘你……吴邪,我要怎么说啊,你……’王盟气极了,停下来深吸口气,然后将最猛烈最可怕的话语抛了出来。‘这些话我一直忍,一直一直在忍,我不忍心说,我怕说出来太伤人,但是现在,我真的不忍心不说!你看看你啊,吴邪,你都成什么样儿了,而他……他张起灵呢?他人在哪里,在忙什么,你知道吗?张起灵有没有结过婚,有没有跟人好过,或者是不是正跟别人好着,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不知道……我喃喃自语,胡乱地摇头,好像磕了药的疯子。王盟又上前一步,指头几乎落到我鼻尖上,口气更加严厉:‘他说过喜欢你吗?有过任何承诺给你吗?别,别提那什么十年,你TM别幻想了,我听你讲过,人家说的是十年后来接替我,不是十年后跟我一起,你顶了天,也就是一个接班看门的!从头到尾,人家压根没有挑明你俩的关系,没有承认过什么,别说什么爱了,你哪怕连一句喜欢,连一个在乎都没捞着!人……人家张小哥连话都懒得跟你多说两句,你怎么就那么死心塌地,那么无药可救呢?我说,吴邪,我真的想说——你,你怎么就这么贱啊?!’”

“‘***找死——!’我听到心底防线彻底崩塌的声音,与此同时,身体本能地大吼一声,朝王盟扑过去。他完全没想到我油尽灯枯的躯体还能这样激烈地爆发,跟雏鸡一样毫无防备地站着,而我则是一只狂怒的雄鹰,狠狠压倒了他。”

“‘王盟!找死!找死!找死!’我状若疯虎,嘴里发出狂乱的嘶喊,压在他身上左右开弓,几秒钟内就连打了他七八个耳光,然后又用力掐住他的脖子,想将他的话语都斩断,将深深刺穿我灵魂的真相通通扼杀在他的咽喉里。这一刻,所有的理性、情感都抛弃了我,只剩羞耻和愤怒左右我的行为和意志——我压抑太久,害怕太久,我用这么多年的时间,用全部生命爱着那个人,甚至在我还意识不到这是爱时,已深深沦陷在他编织的氤氲里。不,他并没有刻意去做任何事,他没有勾引我,没有挑逗我,没有故意对我好以让我无可避免地向他沉沦,他只需要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像黑夜里点亮了一盏灯烛,我这只飞蛾就注定了结局——要么死在朝他而去的征途上,要么死在靠近他之后的火焰里。”


楼主 六欲浮屠  发布于 2012-11-11 23:54:00 +0800 CST  

楼主:六欲浮屠

字数:212600

发表时间:2012-09-01 09:0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8-12 04:12:1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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