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张起灵从没有想过要抛下吴邪，可他在吴邪的眼神里，却看出吴邪已经这么认为了。
一整天，吴邪都没再跟张起灵说一句话。
张起灵原本就是不怎么善于表达情绪的人，这会儿吴邪也开始憋着。一来二去，莫名奇妙的就像是成了冷战。
晚自习放学后，张起灵一回头就看见起身要走的吴邪。顾不上周围有同学经过，张起灵匆忙拽住吴邪的手腕，拉着人往外走。
“小哥？你这是干啥呢？”身后远远响起的，是胖子疑惑的询问。
张起灵皱眉，拽着吴邪加快了脚步。
一言不发地任由张起灵一路拽着走到了操场，吴邪等他站定后，冷着脸把手抽出来。
“吴邪。”张起灵很头疼，“我……”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吴邪直接打断。
“不知道怎么说。”张起灵老老实实地回答。
“直说就是了，还不知道怎么说。”吴邪斜着眼瞪他，“亏我还把你当兄弟，你竟然一直瞒着我。难怪你还问我家地址，真是够能憋的。”
“对不起。”张起灵除了道歉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没有经历过生离，在他的认知里，所谓的生离根本不是什么需要在意的事情。然而，却没想到他遇上了吴邪。
“那你要转学去哪儿？”吴邪问道。
张起灵报了学校的名字，“我也是这个月才听我爸说的。”
“那么远啊。”吴邪叹了口气，“不过那确实是个好学校，你在那儿比在这儿好。”
张起灵没有回答，他听的出吴邪语气里的怅然和不舍。
“反正高中毕业也是要各奔东西，我就当你是提前滚蛋了。”吴邪耸耸肩，故作轻松。
“吴邪。”张起灵很不喜欢吴邪这种强装出来的无所谓，他以为趁着夜色，张起灵就看不清他脸上的难过么。“我会回来看你。”
“高三那么紧张，你就别跑来跑去了。等高考结束了再见面也不迟。”吴邪转过身对背着张起灵，笑道，“到时候你可别嫌弃我考不上大学啊。”
“不会。”张起灵想去揽住他的肩，可抬起的手却始终没有落下。张起灵在犹豫，是不是应该把一切都挑明。他不敢肯定，等到高考后，吴邪会不会还在这里。
而如果仅仅是为了见一面就让吴邪一个人在这里等他一年，张起灵做不到那么自私。
仲夏的夜风裹着隐秘的花香，草丛里不断传来蛐蛐儿的叫声。张起灵遥望着学校对面那一川江水上霓虹斑斓的倒影，正想开口，却听见吴邪先说话了。
“小哥，其实你早就知道了吧。”
张起灵有些诧异地看着吴邪慢慢回过头，苍白的脸上，是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确实，只是吴邪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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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来的时候，吴邪感觉脑仁儿要疼炸了。一闭上眼就是当年在学校里的那些事儿，什么找张起灵作弊，跟张起灵晒太阳，还有趁张起灵没注意作弄他。
所有的记忆里，都是张起灵。
吴邪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全都想起来了，躺在床上琢磨了一会儿，估计应该是因为昨晚上张起灵的执意要走，让他又有了当年张起灵转学离开时的感觉。
不舍，但是又无可奈何，更多的是害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只能自己一个人，在一片灰白昏暗的世界里随波逐流。
就好像大海里航行的船只失去了灯塔，向日葵失去了太阳。
可最无奈的是，他连挽留都没有办法。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愣，吴邪压根就没听见张起灵的敲门声。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张起灵直接用备用钥匙开门了。
“吴邪？”拎着早点冲进卧室的张起灵一脸紧张。
“小哥——”吴邪不知道怎么说这种感觉，他看着面前成熟稳重的张起灵，忽然就感觉到了岁月的力量。在彻底想起来之前，他对张起灵的少年没有太多的印象。可现在，却不由得想感叹当时的青葱。
“吴邪，怎么了？”张起灵在床边坐下，搂住了吴邪的肩膀。
“没事儿，睡懵了。”吴邪笑着摇摇头，“小哥，你昨晚为什么不肯上来？”
张起灵没想到吴邪会突然问这个，沉默不语。
“该不会是又想把我抛下吧？”吴邪揶揄着。
“不是。”张起灵很严肃地摇了摇头，但随即便意识到了什么。“吴邪，你？”
“我都想起来了。”吴邪笑着打了个哈欠，“包括你当年是怎么狠心抛下我的。”
张起灵惊讶地看着他，甚至忘了辩解。最终，他叹了口气，缓缓道，“对不起。”
“你先跟我说为什么昨天不愿意留下。”吴邪没回应张起灵的道歉，那些事就算想起来又如何，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就算当时确实埋怨过张起灵，可他们现在已经在一起，还有什么比眼前的事更重要呢。
“我怕你后悔。”张起灵淡淡道。
“我后悔？我看是你后悔了吧？”吴邪哼了一声，“是不是觉得后悔跟我在一起了？”
张起灵摇摇头，神色坚定却也有些为难。“吴邪，出柜很难。”
吴邪就猜到是因为这个，不然也没什么能让一往无前的张起灵犹豫不定了。“我爸妈可能比你想像的要开明一些，毕竟我连那么奇怪的病都得过，只要不复发，就没什么能吓到他们了。”
说是这么说，不过一想起老妈催婚那样儿，吴邪其实心里也没底。
但是看到张起灵欲言又止的样子，吴邪还是一把抓住他的手，硬是给他塞定心丸。“小哥，你别想又扔下我。”
张起灵笑得有些无奈，“吴邪，我当时真的是迫不得已。”
“这次可没什么迫不得已。”吴邪皱眉。
“好。”回握住吴邪的手，张起灵与他十指紧扣。
“小哥，现在想想，你当时怎么能那么镇定。”靠在张起灵肩上，吴邪笑得很开心。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的记忆，原来一起回忆的感觉竟然这么好。
张起灵浅笑着捏了捏吴邪的手，“我也没想到你会坦白。”
“不坦白也没办法啊，你都要走了。我连挽留的话都说不了。”吴邪耸耸肩，“虽然我不知道原因，但我真的是因为你才能存在那么久。你每次不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就觉得我在慢慢消失。”
“应该早点让你消失，那样你就能尽早醒过来了。”张起灵一本正经地说着。
“诶你这人——”吴邪干瞪眼，却根本反驳不了。
张起灵轻笑着搂紧吴邪，“幸好你还活着。”
“我当然活着，可是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来找我，说好的高考完就去看我呢？”吴邪终于可以算旧账了。
然而，张起灵脸上的笑意却渐渐褪去。最终，只剩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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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起灵不是没想过高考一结束就回来找吴邪，既然吴邪已经全都对他坦白，那么无论吴邪是在病床上，还是依旧是个魂魄，他都要回来找他。
可张起灵没想到的是，他却在高考结束后，收到了医院发来的病危通知单。
赶到医院的时候他才知道，他父亲之所以要让他转学到这边，是因为这里有最好的肿瘤医院。可即便是最好的医院，也没有办法根治他父亲的癌症。
父亲是想在走之前，尽量多陪他几天。
就在张起灵被这晴天霹雳霹得手足无措时，医生给他介绍了一家国外的医疗机构。说是或许，可以再有一线希望。
于是，张起灵不得不暂时先把吴邪的事情放下，陪着父亲去了国外，甚至干脆连大学也在那里读完了。
然而大二的时候，父亲还是走了。
父亲走了，但他的公司还在，还有一摊子事儿在等人去处理。张起灵甚至都没有太多吊唁的时间，便逼着自己迅速地接受了父亲留下来的一切。
张起灵原本对这些生意是最深恶痛绝的，因为父亲就是为了它们才忽略了母亲和他，甚至把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
可是当父亲真的离开，张起灵才发现，至少，他还有机会拥有父亲留给他的东西。他们爷俩都是一样的不善言谈只会实干，父亲从来都是爱他的，只是年少的张起灵，并没有发现。
而当张起灵终于重新支撑起父亲留下的一切，成长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男人时，距离和吴邪约定的时间，也已经过去六年。
张起灵去了吴邪告诉他的医院，吴邪却很早就出院了。他又找去了吴邪家，却被告知房主早就把房子卖掉搬家了。
这个城市说大不大，可要找人，却依然如同大海捞针。
张起灵唯一在医院得到的有用信息，就是在高三上学期那年，三月的时候，住院的吴邪醒了。观察了半个月后，痊愈出院。
三月五号，吴邪十八岁成年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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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经历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信。”吴邪悠悠长叹，“小哥，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张起灵没说话，只是看了看时间，不急不缓道，“吴邪，你迟到了。”
被他这么一提醒，吴邪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就想起来换衣服，却被张起灵紧紧抱住。
“小哥！我已经迟到了！别捣乱！”
“没关系，我给你放假。”张起灵勾起嘴角，目光狡黠。
“啊？”吴邪愣了愣，“什么意思？”
张起灵笑而不语地看着他。
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些天张起灵对他作息的了如指掌，吴邪不敢相信地瞪着张起灵，“你别说你是——”
“那是我家的连锁超市。”张起灵一脸淡然。
如果不是因为某次偶尔去视察工作的时候，在名单上看到了吴邪的名字，张起灵真的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心心念念的人，竟然就在他的掌控领域里。
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两个人兜兜转转踏破铁鞋，最终，竟以如此奇妙的方式重逢。
“还我。”吴邪哼唧着伸出手，“员工卡。”
张起灵忍俊不禁，直接把整个钱包交到了吴邪的手上。
“员工卡，银行卡，门禁卡，都是你的。”张起灵温柔笑着，凑在吴邪耳边轻声道。
“我，也是你的。”

TBC

三十五（最终话）


就像吴邪一开始想的那样，某段回忆的缺失和找回，其实对现在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他依然是在超市按点上下班的营业员，张起灵也依旧是面瘫又话少的闷油瓶。过去，对于他们来说，虽然是渊源，但也早已经过去。
不过既然已经想起来了，吴邪当然也要好好找补找补追忆往昔的感觉。
“小哥，你还记不记得，高一那年霍老太点你和云彩背课文，然后其他男生起哄的事儿？”吴邪笑嘻嘻地问着。
“有么？”张起灵面无表情。
“有啊，当时胖子那个脸色哟~”吴邪边说边咋舌，“啧啧啧~~”
“他们结婚了。”张起灵淡淡道。
“啊？”吴邪愣了愣，他确实记得胖子他母亲说过自家儿子已经结婚的事情，没想到竟然真是和云彩。“胖子挺厉害啊，还真抱得美人归了。”
“我也很厉害。”张起灵转头看着吴邪。
“好好开车，看着路！”吴邪哭笑不得，这家伙有时候真的是幼稚的出乎意料。
张起灵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吴邪转过头笑着，心里是鼓胀充盈的幸福。
其实吴邪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他为什么会得那么奇怪的病，又是为什么会灵魂出窍。不过他倒是想起来了最开始魂魄离体时，他孤身一人四处游荡的日子。
谁也看不到他，谁也感觉不到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医院，怎么就莫名其妙地去了学校。
大概是他也以为自己死了，所以想去学校看看那里是什么样子吧。
然而一路上，吴邪所能看见的只有一片灰暗。像是倾盆大雨前阴沉的天色，又像是黑白看电影那暗沉的感觉。
冥冥之中，吴邪茫然地跟着学生们走进宿楼。正当他站在走廊口不知该取向何处时，他忽然感觉到从某件寝室里，溢出了淡淡的光。
不是黑白的，不是死气沉沉的，是像太阳一样的光亮。
于是，吴邪穿过门走进去，看到了那个躺在床上的少年——那道光的源头所在。
吴邪很疑惑，他一路上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阴暗晦涩的，可唯独这个男生，他在发光。
好奇地弯下腰看着床上贴着的名字，吴邪还没来得及辨认清楚，那躺着的人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抱歉，我吵醒你了？”吴邪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说了话，说完后才想起来，自己现在是鬼，他是看不到也听不见的。
可那个男生，竟然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吴邪震惊地看着他，瞥了眼床上贴着的另一个名字，慌忙道，“我睡你上铺。”
“嗯。”男生点了点头。
“张起灵……”吴邪辨认着他的名字，“你叫张起灵？”
“嗯。”对方回应的很淡漠。
可即便淡漠，那也是回应。对于一个被无视了许久的魂魄来说，此刻正在发光的张起灵，就是这灰暗世界中唯一的救赎。
“你好，我叫吴邪。”吴邪按捺着心底的狂喜，笑着对张起灵伸出手。他是想试一试，对方能不能触碰到自己。
虽然看得出张起灵很不情愿，但他却依旧朝吴邪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
指尖传来的触感很奇妙，柔软，微凉，还有夏日的汗渍。但最主要的是，无比真实。
吴邪感觉不到空气的温度，也感受不到光影的变换。但是在那一刻，他忽然感觉到头顶有风吹过，窗外的光线虽然没有颜色，却有种明媚的错觉。
这真的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他作为魂魄，竟然因为另一个人，拥有了人的存在感。
“所以你才总缠着我么。”张起灵淡淡道。
吴邪瞥他一眼，“有意见？”
张起灵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一开始的时候，吴邪确实是为了存在感，才总是缠着张起灵。而且整个学校只有张起灵能看见他跟他说话把他当成普通人，吴邪当然不可能因为他是个闷油瓶就望而怯步。
可到了后来，吴邪发现，他是真的把张起灵当成了好朋友。
那家伙虽然长得帅成绩好女人缘又不错，可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总有种把自己活成了孤魂野鬼的感觉。不爱跟同学说话，别人跟他说话他也不爱搭理。总是冷冰冰地绷着脸，恨不得一点存在感都没有似的。
吴邪巴不得被别人看见，可是谁都看不见。张起灵是万众瞩目，但他却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完全相反的两个人，让吴邪不由得对张起灵越发感兴趣，也越发地，想进入他的世界。
不管张起灵怎么想，反正吴邪是受够了孤零零一个人没有存在感的日子了。
但迫不及待靠近张起灵的同时，吴邪也是小心翼翼的。
他生怕被张起灵发现自己的身份，他更怕张起灵因此彻底无视他。虽然他不知道理由，可张起灵，是他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
吴邪觉得，或许是因为张起灵，是那个唯一会发光的人吧。
不过如果是在正常的情况下，吴邪可不确定自己会跟张起灵做朋友。这家伙实在太拽了，完全就是男生公敌。
“是么。”张起灵踩下刹车。
“当然了，女生都喜欢你，你不是男生公敌是什么。”吴邪解开安全带，“而且最可恶的是你还谁都看不上。”
“因为我只看你。”张起灵锁住了车门。
“小哥？”吴邪推了两下没推开，一转头，张起灵已经欺身而来。
“起开…这可是我爸妈家楼下…”吴邪的反抗没有任何作用，还是被张起灵毫不留情地亲了个面红耳赤。
心满意足地松开吴邪，张起灵握住了他的手。“吴邪。”
“干嘛。”心脏都快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吴邪瞪着张起灵。大过年的，他可不想乐极生悲被出柜。
张起灵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扣着吴邪的手指，轻轻摩挲着。
昨夜的大雪让整个城市皑皑一片，小区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给这白雪带来的安详又增添了不少喜气。红色的炮屑散落在雪地里，像是点点落红艳丽又旖旎。
“小哥，”吴邪回握着张起灵的手，温柔笑道，“走吧，回家过年。”
张起灵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凝视着吴邪。车外热闹的炮竹声更显得此刻车里无比的安静，但只是安静，却再也没有寂寥。
“吴邪，谢谢你。”
“谢我就赶紧给我升职加薪。”吴邪笑着捏了捏张起灵的手，“小哥，再说谢就真的见外了。而且，应该是我谢谢你，没忘记回来找我。”
“你也很客气。”张起灵轻笑着揉了揉吴邪的脑袋。
瞥了他一眼，吴邪干脆拍开他的手，“赶紧上去，不然一会儿我妈就要念叨了。”
“好。”张起灵点点头。
两人拎着大包小包的食材往楼上走去，整个楼道里硫磺的味道和年夜饭的香气相互混杂着，最终变成了只有过年时才独有的，喜庆而又温暖的家的气味。
吴邪觉得，也许他这一生都不会知道，到底当时他为什么会遇到张起灵，也不会知道他为什么得了那样的病。可无论是什么原因，他都很庆幸，能和张起灵有了如此与众不同的相遇，能与张起灵拥有了一段奇妙的校园时光。
无论是冥冥之中的姻缘际遇，还是命中注定的非他不可，那个人是张起灵，这就足够让吴邪庆幸一生。
两人的脚步声在楼道里相互交织，即便依旧有空旷的回音，可是每一步都已然走得沉稳坚定。
他们都经历过常人无法理解的漫长孤独，他们也经受过常人难以体验的冗长孤单。虽然他们曾经走散，但从今以后，他们都不再是孤身一人。
不管是未曾说出口的挽留，亦或是兜兜转转迟到许久的约定，那些都已经是褪色的过去。而他们，还有的是精彩的当下，和未知的永恒。
——小哥，可以不要走吗？因为有你，所以我才存在啊。
——吴邪，我终于，找到你了。
从此以往。
矢志不渝，永不离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