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江梅引(瓶邪词牌系列古风短篇合集,瓶邪only)

(三)
春尽的时候,已有流言说元军一路南下,黄河已渡,不知何日便会打到城下,人心自是惶惶,然而那股风声过了,越州城依旧是处处歌舞升平。
张起灵被按着品了吴邪新配出来的茶——这次吴邪把好几种极好的茶混在一处,加了好几味花瓣与清热的药材在里面,美其名曰要给他降降暑气。他捏着鼻子将茶灌下了,然后获得了一枚差评,吴老板端着茶杯怒气冲冲地指责他如饮牛一般,不懂得品鉴茶的个中趣味。
张起灵忍了又忍,将心中的反驳强行压下,镇定开口道:“味道极好,在下实在是忍不住。”
话音未落,吴老板便又笑得见牙不见眼。
为了奖励张起灵懂得欣赏他的绝世好茶,吴邪破例跑到他眼前,歪着头喜气洋洋地问他:“趁着这几日落了雨,算不得闷热,我带你去沈园瞧瞧可好?”
他幼时便跟着族人来过江南,沈园也不是未曾去过;江南园林大多大同小异,沈园不过是一个借了噱头的普通园子罢了,他素来不放在心上;族人不知何日回到江南,他身负重任,这样跟着人到处乱走也不合情谊;他为人寡淡,虽然言语冷淡,却从来任性恣意,不合心意的事从不曾做过几件——然而他看着吴邪湿润而明亮的眼神,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极轻地,隔着落了雨的江南,一点点敲在门前的石阶上:“好。”

越城照这一日例落了雨。吴邪早在廊下等着,换了件白色的新袍子,倒更显得活泼了些,比他往日心事重重的模样更符合他的年纪。他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对方的头发,在对上少年人惊讶的眼神时,勾着嘴角笑了笑:“簪子歪了。”
吴邪却是呆呆地怔了一怔,欢欢喜喜地扯着他的袖子笑道:“这位小哥你当真是俊得紧,不妨多笑笑,保管十里八乡的小娘子都勾得到。”
张起灵难得好心情,顺着他的口气也笑道:“不如这位小公子。”
吴邪高兴地摆了摆手,乐呵呵的:“好说好说。”

纵然是落了雨,园子里亦是人来人往,一簇一簇地扎堆走着。隔几步便是一处粉墙,上面题着极富盛名的两首《钗头凤》,墙下有说书人撑着篷子抑扬顿挫地说着故园往事,言语间一时抬手,一时远眺,人群中配合地落下一两声喟叹和一两滴眼泪。他们走近时,正听得那说书人说到题诗一处,扯长了调子道:“……却说那小娘子听得这一番言语,脸上登时滚下两行泪来,以帕子掩了面,哭道……”
张起灵陪着吴邪站了一会,心不在焉地听着这番故事,眼神在蒙蒙言语间起起落落,猛然间听到吴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吴邪的神色怔怔地看着人群,然而眼神空茫,不知想到了何处。他神色悲切,然而并不似为了旧事而心痛哀戚的少年,那眼神沧桑如老者,然而也只是一瞬罢了。
“……真是惨啊。”吴邪叹了口气,浑不在意地耸了耸肩,神情又恢复到之前的活泼欢喜,然而总让他觉得不舒服。等他反应过来,吴邪已经走远了,在远处回过头来,疑惑地看他一眼。
他快步跟上。吴邪仍旧活泼而话多,对着他将各处景点——指过,讲一些素日常见的笑话,偶尔还会笑几声。倘或在平时,他或许会因此感到自在和高兴,但吴邪方才分明是不开心的,做得过了,连如今的高兴也看着像是假的了。
“吴邪。”在对方拐过一个弯,兴致勃勃地告诉他小时候自己曾在这里摔过一次的时候,他捏住了对方的肩膀,轻声道,“你怎么了?”
吴邪歪过头看他,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你若是不高兴,可以说给我听。”他犹豫了一下开口,因为素来极少说这样的话而显得分外迟缓,“你……我虽不是汉人,但你我好歹算是……说得上话的。”
吴邪看了他半晌,轻轻摇了摇头:“小哥,你是个好人……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他顿了顿,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只是不知道……”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垂下了眼,脚尖无意识地踢着脚边的花草。张起灵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我方才跟你说,我小时候到园子里来,险些摔到池子里,是真的。”吴邪慢慢开口了,脸上带着一点茫然的神情,“我小时候长在临安,父母曾带我来过此地游玩,我也喜欢得紧……所以现在在留在这里。
“小哥,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可我上次看到你衣服上的绣物,是张家的家徽吧?”他看着对方微微有些惊讶的神情,又笑了,“你身份这样高,想必你的手下一定打探过我的来历罢?——只是你们一定什么都打探不到,因为吴邪……”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冷笑了一声,“——早就已经是死人了。”
他把尖锐而冷淡的眼神收起来,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指尖,轻声道:“我父亲姓吴,十年前曾官拜御史。”
张起灵心中一怔——吴姓的御史,他十年前虽然年纪尚小,远在关外,也略有耳闻。年岁久远,多的他也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吴御史为人刚直,因进言而触怒右相一党,被排挤打压,逐渐失势,吴家人被渐次下狱,最后一把大火烧尽了御史府,几十条人命,朝堂之上无一人敢言。
“……那时我不过十岁。”吴邪叹了口气,“被家人宠着,什么都不知道……我还记得我父亲当年跟我说,誓要还天下清平,吴家儿郎当心怀天下,有朝一日铁马冰河,杀敌破阵……然后一把大火烧过来,把我所有的一切烧成了灰。”
“如果不是被人护着逃出来,大约也就跟大家一起死了。我当时真是恨啊……我恨皇上,恨丞相,恨百官,恨狄夷,恨所有袖手旁观的世人,恨所有大醉不醒的百姓……后来那位右相党争至死,我心中却还是不能释然——倘若天下清平,世人皆醒,是不是根本就不会有这一切?我真的能驻马结庐,烹茶品酒,问柳看花,过我自己的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生不死,无力回天。”
风声静静的,园中只隐约听到一声清越的鸟鸣,渐渐散去。
“你瞧。”吴邪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眯起眼看着不远处粉墙边上游人如织,桥上人来人往,“他们都只记得伤心桥下春波绿,还有几个记得孤臣老抱忧时意,几个记得铁马冰河入梦来?”说着嗤笑了一声,露出点尖锐而冷淡的意味来,“就像真的是盛世清平,人间天上。”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家国天下呢?”吴邪看着烟柳微波,声音低低的,“国之不国,民之不民,臣之不臣,君之不君,人人心怀各异,己生己死——倘或我不生长于斯,看到这样的河山,宁可拱手相让,亦不愿再多看一眼。”
“小哥,你知道的吧?”吴邪挑了挑眉,微微侧过头看着他,勾起一点笑意来,那笑隔着朦胧的烟雨竟隐约有些凄凉的意味,“这万里山河,城春旧土,我有多想它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他说着,在唇边竖起一根食指,轻轻点了点,对着他微微一笑:“嘘——”
那园子里人声渐远,只闻风雨落花声。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4-08-30 17:43:00 +0800 CST  
(四)
入了秋,天气便渐渐凉起来,连绵的雨落着,泛出一股暗青色的霉味来,在青石板和十里桥间黏腻地落了一地。炒好的茶存在柜子里,打开的时候会有茶香飘出来,然而很快就消散在满是湿意的空气中。
张起灵在满是潮气的江南子夜睡得并不安稳,翻来覆去折腾了一会儿,披着长衣从床上爬起来开窗。窗外泛着霉味的雨气落进来,他看了会儿,听见从远处传来鸟木的剥啄之声,一声轻,三声重,然后又是两下,敲在湿漉漉的木头上——
他一手撑在窗沿上,沿着蒙蒙的雨点足掠远了。

“族长。”他按照鸟声的指引来到东边的林子里,一路沿着暗记走了一圈,早有人等在那里,对着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族长,哲别大将已带兵行至江南,愿与族长共商大举,内外相合,南北夹击,定将这——”
“小声点。”张起灵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像是怕惊到什么一般,下意识地看了远方一眼——不过他这一遭走得远了些,茶寮早就看不见了。
来人噤了声,从马上的一个布袋里掏出一叠零散的纸来交给他。张起灵接过来看了,眯着眼不知道想了些什么,然后指尖一搓,那一叠纸便化作齑粉落在雨里。他挑了挑眉,开口道:“我记得了——还有几句话要带给将军。”
年轻人愣了一下,然而眼神中很快带上了族中对勇者和强者特有的敬仰之意,听他说完连连点头,最后又道:“将军也正有此意——此外将军还让我同族长说,越城临安一带皆有前代旧臣,心怀异心者亦有之,虽然业已有人向我们投诚,但族长在城中眼线遍布,也可多从此处下手,与我们的人内外合作。”
张起灵意外地怔了一下,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指尖颤了颤,脸色还是淡淡的,眼神却已经冷了下去:“我多有计较,还请将军不必烦心。”顿了顿,他开口道,“我不日便离开越城,与将军共商大举,留在我身边的人便先撤了罢,城中暗线也可撤掉半数。”
来人领命离去,张起灵在雨中怔怔地站了一会,暗青色的细雨一点点打湿他的衣襟,连着纤细的竹子渐渐青成一片。

他出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带伞,也浑不在意,待到接近茶寮的时候已经被雨沾得几近透湿。雨丝丝绵绵地落着,隔着暗夜他看不清楚,待快走近了方才看见吴邪撑着伞站在门口瞧着他,身上披了一件旧袍子,看上去颇为单薄。
吴邪看他走近了,也并没有说什么,只侧身打开了门,小声道:“外面冷,进去换件衣裳。”
他关门换衣服的短短一刻,心里闪过许多念头——他身份特殊,大约已被吴邪识破大半;战时渐渐有些告急的意味,吴邪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他大半夜跑出去只是为了淋雨,他的身份和这段时间都分外敏感,然而吴邪什么都不说……说什么?他脑子里转过这个念头,愣了一下,然而眼前又闪过吴邪撑着伞看他的脸。
——那眼神冰冰凉凉的,没有什么温度,在冷雨中像是点着一束将灭未灭的寒焰,愤怒和惊慌都快燃尽了,只剩下深深浅浅的伤心。
他开了门出去,吴邪还在楼下坐着,听到开门声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我来找你喝茶。”
他坐到吴邪对面,看着对方从壶里倒了两杯茶出来,一杯递给他,一杯自己一点点啜饮着。他把杯子接过来,不动声色地放在鼻尖嗅了一下。
“那么难喝?”吴邪把他的小动作看得分明,挑着眉梢笑,“这可是今年新摘的雨前。天冷得很,喝了也好去去寒气。”顿了顿,又笑了,“……听起来倒像是卖酒的……可惜我素来不喝酒,平日没有外人来,家里也不曾存着些——否则便喝些酒,也是好的。”
张起灵也难得的笑了一下,握着茶杯喝了一口:“这样就很好。”
吴邪怔怔地看着他,抖抖索索地伸手去接他的茶杯,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两个人皆是浸了雨的冰凉——吴邪怔怔地把手收回来,梦游一般地在眼前瞧了瞧,然后呆呆地伸手去碰张起灵的脸。
贴在他脸上的手是冰凉的——甚至带着暖意的杯子也不曾让那双手热起来。他也像是梦游一般反手去抓对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那夜极静,只隐约听得到缠绵的雨丝一点一点敲打在青砖苍苔,落在檐下时发出的低低的声响。
在他没有抓到以前,吴邪的手已经很快缩了回去,垂着眼睛呆了会儿,像是自嘲一般地笑道:“……倒弄得喝茶像喝酒一般,只闻到味道便醉了。”
他笑得欢畅,张起灵便静静地陪着他笑,窗外雨绵绵地落,一声一声。
吴邪叹了口气,趴在桌子上:“炒了一天茶,真累啊……小哥,我们来说说话吧……”
张起灵问:“说什么?”
“说你……”吴邪口齿不清地呢喃了一句,揉了揉眼睛,倒像是真的累极了,“你要到哪里去?江南风景好得很,你要是留在这里,我可以带你看好多地方,越山,苏河,白桥,扬州……都特别好看……”
张起灵没有说话,吴邪也就在落雨声中慢慢睡着了,黯淡的烛光跳动着,一点一点照着他年轻的脸。
张起灵走过去,把人很轻地抱起来,带上楼去。
吴邪在他怀里动了动,还在口齿不清地呢喃:“小哥,你什么时候走啊……”
他不说话,静静地盯着对方的睡脸看了会儿,转身关上了门。

张起灵第二天醒来已是很晚,他在屋子里走了一圈,也并没有找到平日里早早起来的吴邪和总是吵吵闹闹的王盟。屋子里东西本来就不多,他在吴邪的房间转了一圈,只少了几件常穿的衣裳,和他今年新做的一包茶。
早些日子的时候,张起灵曾送给他一把匕首防身。他打开吴邪的柜子,那把匕首还放在那里。他看了一会,心想大约是忘记了罢。
他等到天黑,茶寮里依旧无人来去,只见街上寥寥人来人往,行色匆匆。
天色逐渐暗下来,他闭了闭眼,站起身来,慢慢离开。

(五)
从越城离开后,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军队南征北战,战事繁冗,战后休养生息、收复民心,此般种种,又少不得是一番计较。待诸事安定下来,已过去了很久。
——过去了多少年?五年?八年?十年?他记不清了,只觉得多年前在江南烟水里遇见的茶寮,遇见的故城,遇见的吴邪,都模模糊糊得像是个梦。
梦醒了,他一个人在这里,天地浩大,孑然一身。
早些年的时候,他也曾不动声色地四处查访吴邪的下落,然而吴邪极小便无人庇佑,躲起人来更是驾轻就熟。他找了一段日子便也不找了,反倒闲下来,挑了个好时节踏着雨把江南一带都游走了一遍。
那个人说过的,越山,苏河,白桥,扬州,西塘,临安……他踏过的山山水水落着雨,一片青葱艳色,盎然生机。烟雨里落着泛黄的霉味和碧色的茶香,他每到一个地方都把那里的茶喝过一遍,薄雨里人烟寥寥,他靠着窗子发会儿呆,看看寥落又温柔的江南。
他偶尔经过越城,总会到撑着茶寮的地方看一会儿,到园子里坐一坐。那烟雨蒙蒙的,总让他想起弯着眉眼微笑的少年,想起他口中的家国天下铁马冰河,想起他同他提起的,想要的人生。
——驻马结庐,烹茶品酒,问柳看花……不就是这样的日子么?
他看着雨停了,微微笑了一下,慢慢起身走开。
——谁知道呢?也许等到某一天,他一转身,就能看见吴邪撑着伞站在身后,还是那件沾着湿意和茶香的旧袍子,那柄旧纸伞,带着多年前的笑意,回到原地等他。
END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4-08-31 12:25:00 +0800 CST  
《江梅引》余本通贩已开,tb地址: ht(度娘)tp://ite(度娘)m.taob(度娘)ao.com/it(度娘)em.htm?sp(求放过)m=0.0.0.0&id=40624384417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4-09-03 18:27:00 +0800 CST  
中秋了把这个更新作为礼物吧2333~这个系列的最后一篇,还有两篇就不公开啦……我写过的最长的be,食用愉快~
太长了分成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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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梅引

江城梅花引 荆溪阻雪
蒋捷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
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
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
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
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一)
无星无月的夜里,天色分外寂静。京城的空气带了些缠绵欲雨的味道,混杂在闷热的天气里,渐渐生出一种让人难以忍受的燥热来。蝉鸣声尖锐地响了起来,于寂静的暗夜里生出无尽的嘈杂声。
一角蓝色自侍郎府前的朱红色牌匾上一闪而过,随即迅速湮灭在黑暗里。
“什么人?”侍郎府前猛地发出一声大喝,接着是刀剑出鞘的声音。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四野益发响亮的蝉鸣声,守门的侍卫打着哈欠看了一眼,揉了揉眼睛,觉得应当是自己看花眼了,复又倚着门框栽了下去。
房檐上的人听得动静散去了,默默把刀收起来,弓起身子,足下一点,掠过门府后的高墙假山,轻盈地落在了地面上。
那动作宛若行云流水,兔起鹘落,连风吹袍子的声音都没有发出半点,蓝衣人站定了,伸手捂住了胸口还在渗血的旧伤,往前走了几步,看着眼前遍布的假山盆景,蹙起了眉。
山是通俗的苏派叠石,景是极为出色的通派盆景。此地的假山错落有致,模样摆放都极具特色,青润的山石隐隐透出水一般的光华,在暗夜里散着淡淡的光,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更觉出那错落间犹抱琵琶的情致来。
然而那人看着眼前的美景,本就蹙着的眉皱得更紧,苍白的眉心落下一个深深的皱痕。
——此地山石和盆景的摆放看似普通,不过是寻常人家一求美观的做法,至多不过是加了些情致和手法在里面,唯有他看得出,此地的摆放乃是八卦阵中第一卦“乾”卦的变体,各种复杂不必言说,汇天地山川之灵气,其布置之诡谲莫测,连他也未曾见识过几次,若是贸贸然踏入,只怕被困在此处再不得脱身。
——有意思。如此说来,以前来的杀手便有许多是被这个门前的阵法困住的?蓝衣人眉心忽的散开,冷淡的脸上露出一点饶有趣味的表情,一手握上了刀柄,一手摸出了一片蓍草。


穿过抄手回廊后的垂花门,抄手回廊旁密密地垂着花枝,寒花的香气吹过来蒙在眼前,檐前有风吹着黄叶过,青瓦凄寒,檐角若飞。檐下的马当叮地响过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撞击在上面的声音。窗内青灯下的人打起帘子,抬眼看了看外面,眉心蹙了一下,复又低下头去看着手中的书。风从窗子里吹进来,那影子映在窗上,模样清瘦温和,低头看着书,仿佛也生出一种翩翩浊世佳公子一般的味道来,和世人口中盛传的奸佞之臣倒颇有几分差距。房檐上的蓝衣人眉头蹙得更紧,看着那盏青灯黄卷,被遮住的脸悲喜莫辩。
门被叩了三下,接着一个声音在门外平静无波地响起:“公子,茶来了。”
那个灯影顿了一顿,将书搁下了,转身欲走——
“叮。”檐下的马当又响了一声。
蓝衣人仿佛也一样听到了声音,然而手中动作不停,握紧了手中长刀,如一道闪电般闪身入窗,长刀一挑,挑起一抹冷锐的烛光,挟着夜风,直取对方后心。那个人回过头来看着他,呆立在原地,仿佛完全来不及闪避——
吴侍郎没有武功,此乃朝堂上人尽皆知的故事。莫说他特意挑拣了这人最不防备的时刻,便是全力相对,也躲不及他全力一击。
光影明灭间,他仿佛看见那个男子隔着灯影火光对他勾了勾嘴角,脸上浮起一个莫测的笑意来——
“刷——”一道风声擦着长几飞过,那道白色的光在黑暗中散出无数的幻影,带着凛冽的杀气,直直的向他射过来。
——分光。
这样凝气成剑、分光划影的手法,本是张家的不传之秘。
那人动作太快,他自己手中的力道过于狠厉,电光石火间连收回都来不及,只得腾出左手来同样捏了一个分光的诀,对着对方过去,然而因为来之前就受了伤,这力道来得仓促勉强,手中力道半点不及,只冲散了对方一大半的力道,剩下的力道被悉数拍在自己身上,他后退了几步,胸闷郁结难平,吐出一口血来,胸口的伤口裂开,很快浸透了长衣。
那个年轻男子在他的长刀推至眼前的一瞬逆着剑气生生后退了几步,被两厢力道逼得落了满身的汗,手中捏出一个诀来,空气中响起汹涌的风声——
那个手势他曾在古书上见过,是一个召唤结界的决,此种结界乃纯由内力布成,需要消耗施术者极大的内力。那股力道将他的攻击弹开了七成力道,剩下的三层破了结界,被那人硬生生受了,被拍在地上,果然吐出血来。
他虽受了男子的分光剑法,却隐隐从那股力道里感觉到此人内力极弱,此次能够一击得手,完全是凭了讨巧的本事,他不觉得此人有这般内力能布下这种程度的结界来,于是眉目间露出了一点疑惑的神色。
他受了伤,一时间来不及闪避,侍郎府中很快传来喧闹之声,有卫队执着兵器,铁桶般将他围起来。他一人定在原地,眉眼间没有任何表情。
吴侍郎抹了抹唇角的血,骂了一句什么,走到他身边,脸上露出傲然的笑意来。
“檐下的马当一响我便知道又有人来了。这个月来了几个人?嗯?他们可还数的清么?用这么多银子来杀我,倒也舍得。”吴侍郎蹲下来,伸手去揭他的面纱,笑道,“——少林寺?青门派?碧城山?且让我瞧瞧,这次来的又是何方神圣?”
面纱被揭下,露出蓝衣人一张苍白且安静的脸来,侧脸和下巴的线条极其锋利,一双墨一般的眼中带着淡漠而冰冷的锋芒,里面倒映着他的影子。
吴侍郎看着他,愣了又愣,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非常茫然的表情。
“张……起灵?”

(二)
“啪。”
灯花又爆掉一节,吴邪啪地一声合上了手中的文书,抬头看着来人道:“严侍郎何解?”
“回大人,我们大人说,”那人恭恭敬敬地回道,“任凭大人处置。”
吴邪嗯了一声脸隐藏在灯影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来。
“如此,劳烦刘大人跑一趟了。”吴邪从灯影下抬起头来,脸上依然是一副从容且得体的笑,“王盟,送刘大人出去。”
少时,送人出去的王盟推门回来,灯下打着盹儿的吴邪陡然间睁开了眼,眼神清亮,一丝睡意也无。
“少爷,送出去了。”王盟斟了一杯茶给他,道,“三斛夜明珠,想来正如少爷所料,两斛送了严大人,他自己留一斛。”
“都是严家的,一颗都少不了。”吴邪在灯下露出一个冷冷的笑来,道,“那件事呢?”
“少爷所料不错。”王盟肃然道,“小的小心打探,严老夫人确然时日无多。”
吴邪冷哼一声,把手中的一封信递到灯旁烧掉,他的脸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烛火将他的脸映出明灭的色泽,顿了顿,浮起一个淡淡的笑来。

“大人。”下人将门敲了三声,恭敬道,“西苑有人来报。”
“什么事?”门里传来吴侍郎冷淡的声音。
“回大人……”那人的声音带了一丝犹疑,顿了顿方道,“西苑、西苑那人已经有两日不进饮食了——”
“怎么回事?”门陡然间开了,吴邪从门缝间露出一张冷淡的脸,“如何不早来报?”
“回、回大人,”那人打了个哆嗦,跪下来道,“是王管家说,不必理会——可那人实在是——”
“哦?”吴邪脸上的神色舒展开来,莫名的,露出一抹极为冷淡的笑意,下人看在眼里,生生打了个哆嗦,“去看看。”


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接着火折子被点燃,在漆黑的房中燃起一抹亮色来。他闭着眼,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声,然后又有人推门出去了,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响,在无边的夜色中更加沉寂下去,一片寂静无声。
“说罢。”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叫我来做什么。”
躺在床上的人慢慢睁开了眼,冷淡的看着床边坐着的人,那人一身白衣,垂了眼看他,眉眼间有些微的笑意。
“你前几日虽说不曾配合他们交代些什么,却也吃喝不误,这几日反倒不吃不喝起来,必是得了什么隐情在里面。”吴邪笑了笑,眉眼在灯下反射着幽暗的光,“你也知晓我的手段,将你软禁在此处好吃好喝供着而不交上去的,我不会让你死——所以才用这样的法子引我来?”
“你在我房中发现了什么?”吴邪看着张起灵终于有一点表情的脸,失声笑道,“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一直在找你的过去,所以才做了杀手。如果你想走,这里没有人拦得住你——而不论知晓了什么,你却不走,我的人守在此处寸步不离,你也难与外处交汇——所以,你在我这里发现了什么?”
张起灵抬起眼看了看他,吴邪从那幽深的眼神里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惊诧。
“噗——”吴邪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次是真真切切的笑了,一双眼在明灭的烛光间有一点清亮的光芒,眉眼都弯起来,“你可没跟我说过,家族遗传的失忆症犯了,你整个人都变得这么有意思——”
张起灵看着他,眼中有奇异的光一闪而过。
“行了,你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他打住了笑,恢复原来那副冷淡而疏离的表情,“你发现了什么?”
张起灵垂下眼睛,受伤的右手动了动,手心摊开,里面放着一卷裱好的书画。
那卷画展开的瞬间吴邪一直在微笑的脸陡然间变了,放在膝上的手抖了抖,仿佛生生忍住了伸手去把那幅字夺过来的冲动。
“……是这个。”他笑了起来,看着张起灵将画展开,露出里面一幅字来,字体清秀隽雅,又带着万顷光华,杳仄逼人,气势逼人而来,上面写着一首词,是蒋捷的《江梅引》,一旁斜斜地画着一枝梅花。
吴邪垂着眼笑了笑,眼里带着幽幽的暗光,“能找到这个,也算你本事。”
他的眼神沿着泼洒的墨迹一路看下去,轮到末尾的那枚一对红色的印章上去,血一般的色泽,以小篆体印着一个张字和一个吴字。
“不错。”吴邪将画轴卷起来,幽幽地道,“是我的字——画却确然是你的手笔。”
“原是当年我无聊,要你同我共作一幅字画,便选了这首。”吴邪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轴,脸上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只是当年无知,现如今方才知晓,这首词原是当年不懂的。”他脸上露出带着回忆的辽远神色来,烛火在他眼底明明灭灭。
“我和你,”张起灵的声音在耳边突兀的响起,“是什么关系?”
吴邪愣了一下,摇了摇头,脸上又带上了那种张起灵极度厌恶的笑来,指了指一旁的饭菜:“吃了,我便告诉你。”
张起灵吃饭的动作很安静,吴邪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吃完,对上他毫无表情的脸,又笑了:“我说我的分光是你教的,我的结界是你留下的,我的剑术都是你教的,因此才这样熟悉你的套路,你信吗?”
张起灵眼中迅速闪过一抹光,连一丝迟疑都没有,点了点头。
“……”这下轮到吴邪愣了,笑道,“接受地还真快、你从小有家族遗传失忆症,十年失忆一次。”
张起灵保持了一个极好的听众角色,一丝迟疑也没有,接受了这个说法。
“你每次失忆以后都要从头来过,重新寻找自己的过去,谁拦着也不听。”吴邪面无表情地说着骇人的话,“咱们从小青梅竹马,在一个书院读书,你,嗯……其实是我媳妇。”
这下连张起灵都愣了一下,眼睛微微睁大一点,看着他。吴邪面无表情地同他对视半晌,最后还是破了功,趴在床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哈、哈哈哈……小哥你、你……”吴邪笑了好久才勉强说出话来,“原来、原来失忆症犯了这么有意思……太好骗了……哈……”
吴邪终于收敛了笑容,淡淡地看着他,眼神在明灭的烛火间冷漠又疯狂,像是一个疯子,“从今天起,我撤掉所有监视西苑的人,你若是想走,今晚就可以离开。
“或者,你选择相信我,也可以留下,或者哪天想通了就到这里来找我……我一直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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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4-09-06 18:10:00 +0800 CST  
(三)
嘉靖四十一年,秋。
九月,山雨初静,晋地一带的山林都带着湿气,黄叶从山林间悠悠而落,泥泞的地面上委顿着遍处的枯叶,积成厚厚的一层,马蹄踏在上面,发出细微的声响,很快淹没在山林间的鸟鸣声中。
“吁——”车夫拉紧了缰绳,拉车的马停在原地,对着马车内低声道:“大人,到了。”
一双苍白的手搭上了车帘,身后的帘子被很快掀起来,一个穿着纻丝绯袍的年轻人从车上走下来。密密麻麻的官员们穿着各色的官服跪在道旁,连头也不敢抬,队伍最前方的一个身着青色官服的人大声道:“恭迎吴侍郎!”
风声瑟瑟而过,身后的呼声震天作响,吴邪在一片恭敬声中眯了眯眼,看向眼前的绵延河山。

从京城来的吴侍郎安顿完毕,在跟着当地的官员视察了黄河一带的地貌以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府邸里,一整天没有出门,不吃不喝地看起了图纸,也不许人打扰。各地官员惶惶不可终日,又碍于命令,不敢进入,只得在驿站前团团转。
一天一夜过去,吴侍郎府中终于有了动静,有下人出门,将负责工事的林大人请了进去。
林大人甫一推门,就看到灯火下的吴邪握着一卷图纸,脸色是骇人的苍白,听到声音抬起眼来,眼中却闪烁着极为兴奋的光芒,罕见地有了表情,拍了拍长几,连声让他进来。未及他坐定,便听到吴邪回头对他道:“先将缺口堵塞,之后下令收窄河道。”
林大人很是愣了半晌,方才道:“扩宽河道方有利于排水,收缩河道……”
吴邪把手中图纸一摔,脸色带了一层薄薄的怒气:“我且问你,黄河如何常年泛滥?”
林大人思索了许久,才讷讷道:“大约是河道逐年升高——”
“正是。”吴邪将神色一凛,正色道,“欲治黄患,必先束水攻沙。水流沙中,沙随水去。”
“……大人英明!”林大人将这一番话想了许久方才明白过来,顿时眼放精光,连连拜服,看吴邪摆了摆手,复又问道,“只是下官有一事不明,若是这冲力过大,毁去了长堤——”
“此事我也曾想过一二。”吴邪思忖了一下方道,“竟无甚好他法,不如事先选择一个低洼地区,当洪水过大之时,即打开该处堤坝,放水进入。”
“……大人天纵英才,下官拜服。”林大人思虑一番,叹道,“下官在此处为官二十余年,黄河水患不曾有半日安宁,大人思虑至今放得此法,新奇之处,下官竟是闻所未闻,想来必有功效。下官先行代河水一带百姓,叩谢大人万古之恩——”
“大人请起。”吴邪连忙将人拉起,脸上不知为何就带上了一丝奇异的微笑,“不过是……讨得一些小巧的罪人罢了。”
深藏在山林间的老迈官员世事不知,抬头茫然地看着吴邪,不知他为何作此感慨。月光穿窗而过,照在吴邪脸上,落成一片幽深的暗影。有风声吹过,月光清清透透地将他的影子曳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水痕,又很快消失不见。
——明月长照,河山万古,江山不定,生死如斯。他这样一个人,这样孤独。


(四)
秋风瑟瑟,王盟拉紧缰绳,喝住了自家破旧的马车,长长地打了个喷嚏。
“太冷了!这里怎么会比京城还冷啊!”王盟苦着脸回过头去,看了看探头出来的吴邪,道,“少爷身子这样弱,可冻坏了罢?”
吴邪掩着嘴咳了几声,笑道:“不碍事,且往前走罢——哎?眼前是何人?”
山谷间迷雾还未散尽,落叶卷着晨霜萧萧落在他眼前,他揉了揉眼睛,仿佛眼睫上冻了一层冰雪,他将眼睛瞪了又瞪,眼前的人一袭黑衣,握着腰间的刀,风将他的衣袂吹得飞扬,那人抿紧了唇看着他,眼神冰凉,无喜无悲。
“……”吴邪坐直了身子,对着外面的人微微笑了起来,“小哥。”

“……可冻坏了罢?”马车继续前行,他二人坐在车内,吴邪也不问他因何而来,只管把他拉了进来,看着他发白的脸,很自然地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张起灵愣了一下,脸色骤变,将自己的手猛地抽了回来。
吴邪愣在原地,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右手保持着向前伸着的姿势,脸色还带着凝固的笑意,手心空空荡荡,愣愣地看着他。怔了半晌,他伸出自己的左手,放在右手手心,苍白着脸,说完未尽的话:“这样暖和。”
久别重逢还来不及寒暄,四周的气氛急剧地冷下去,四野只能听到马蹄踏在泥土里达达的声响和吴邪间或地咳嗽声,显然是冻得狠了,裹着好几件袍子也不济事,握着袍子的手抖了抖,将袍子握得更紧些。
马车又前行了许久,终于在一处农家停住了,王盟将吴邪请下车来,顺带着狠狠瞪了张起灵一眼。
破落的院落里传来几声犬吠,很快有一位老妇人蹒跚着步子从屋内走出,旁边有一位年岁方小的姑娘搀扶着往外走。
“小吴大人!”老人摸摸索索地走到他眼前,颤颤巍巍地道,“今年左等右等,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王大娘。”吴邪走到她跟前,又笑道,“跟您说过好几次,不要这样生分。大娘待我如家人一般,不妨与他们一样,唤我阿邪便是。”
“哎……哎!”老人连连点头,扶着小姑娘转身过去,又念叨了起来,“小吴大人这次来的人怎么这样少?”
……老人家这样健忘。吴邪苦笑了一声,那个小姑娘回过头来看了看他,飞快地吐了吐舌头,也笑了起来。
“我是一个人来的,不方便带人过来。”吴邪解释道,“今岁忙得很,难得抽身过来,不知大娘今年的秋可收了没有?”
“差不多了!”老人家很是想了想,道,“虽说你不曾来,村子里也有几个年轻后生来帮着收了,就还剩后山那块地里有一片——我还想着,莫不是看上了我们家阿年?那可不成!我都说了,我们家阿年还等着嫁给小吴大人呢!”
“……”吴邪脸色白了一下,回头看张起灵的脸,果然还是没什么表情,犹疑了一下,笑道,“大娘,我年岁也大了,阿年也太小了些,我如何舍得。倘或有年轻肯干的年轻人,阿年看着顺心,大娘又看得过眼的,我自小家中只有我一个,我自然做主将阿年嫁过去,待她如亲妹子一般,嫁妆妆奁,必然半分都少不了她——”
他话说到一半,旁边的小姑娘红了眼圈,将脚一跺,撇下他们跑到屋子里去了。
“……这脾气,原是被我惯坏了。”老人家呆了半晌,叹了口气。
这王家大娘本是这村子里顶穷的一户人家,儿子又去得早,只留了阿年这么一个孙女给她,二人相依为命,孤苦得很。吴邪早些年在晋地游走,偶然经过此地,顺手帮过她们一把,从此结了些缘分,因此年年来此地帮衬着。这次吴邪治理水患,得了空闲,方有时间偷偷带着王盟到这里看看,不想一到此处便接连遇到了这番尴尬。
所幸王盟机灵,赶紧插话道:“大娘方才说后山还有一片要收的,可是半山腰那片地吗?今日我们得了空闲,不妨先帮大娘把那儿收了。”

山林间本就寂静,王盟摇摇晃晃地挑着两担东西下山以后更是如此,只听得见山风过耳的声音。吴邪歇了歇,继续蹲在地上翻捡着,白色的袍子上沾了一层土。
忍了又忍,果然还是忍不住。吴邪抬起头瞪着张起灵,两厢对望了半晌,最后还是他自己先笑了。
“小哥我说你……”吴邪笑完了,看着站在一旁依旧面无表情的张起灵,“是没有劳作过吗?怎么一直在这里傻站着?”
张起灵眨了眨眼,非常镇定地点了点头。
……这下吴邪真的大声笑起来了。山风灌进喉咙里,他咳了几声,把锄头递了过去,笑着拍了拍张起灵的肩膀:“来来来,试试?”
…… ……
“别,别别别!”吴邪看着张起灵的动作,连连阻止,“让你锄地,不是让你砍人——哎!别!”
吴邪看着一地被张起灵锄到碎的东西,对上张起灵无辜的眼神,长长地叹了口气,走过去,从身后绕过去握住了张起灵的手。
“不是那样的。别用那么狠的力道——也用不着那么巧。”吴邪用力拗了拗张起灵的手腕,对他瞬间的僵硬和警觉视若无物,“说到底,不过是个用力气的活儿罢了,不及你平日练剑之万一。”
山林间又寂静下去,风声席卷着落叶萧萧作响,只听得见一两声寂静的风声和鸟声。吴邪用一个半拥抱的姿势站在他身后,断断续续地说着些什么,双手绕过去握着他的手,因为忍着咳嗽忍得辛苦的呼吸都落在他耳边,非常温暖,握着他的手掌却是冰凉。奈何张起灵体温也是凉的,连他自己的温度也无法让他觉得暖和起来。
呼吸声在耳畔悠悠回荡,风声在耳边分外绵长。天空是阴沉沉的灰,沉沉地在远山坠着,他抬起头,眼前有一道影子一闪而过,是一个非常年轻、非常有精神的年轻人,侧头看着他,神采飞扬又温和,长着和吴邪非常相似的一张脸,但是比他更活泼、更年轻,更带着明亮的朝气,执着他的手,絮絮地说着什么。
恍然间,仿佛又听到吴邪的声音,年轻的,年长的,在岁月河山的缝隙间交缠着,流淌着,变成同一个声音。
小哥。


tbc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4-09-07 13:34:00 +0800 CST  
中秋快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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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等到把东西都收拾完已近傍晚,吴邪让张起灵先回去,自己又在原地收拾了一番,很是累人。他拄着锄头在原地呆坐了一会儿,听到身后有沙沙地脚步声,愣了一下回过头去,果然是张起灵。
“怎么回来了?”吴邪用干净的手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胡乱猜测道,“难不成不认识路?”
张起灵放下肩上的东西,淡淡地点了点头。
“不是吧……”吴邪愣了又愣,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原是我忘了……以往同我一处走,你从来是不记路的——”说到一半又陡然间闭了嘴,脸上露出奇异的神色来。
“是我错了——老是弄混。”吴邪愣了许久,突然弯起一个冷冷的笑来,张起灵看在眼里,不自觉地皱了皱眉,“你哪有不认得路的时候,以往的情状也不过是做给我看,更何况你现在这样防备我——说罢,特意回来找我,想问些什么?”
张起灵看着他,眯了眯眼,眼神闪烁了一下。
“不说我便走了。”吴邪站起身来,作势要走,一个声音冷不丁从身后传来。
“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我曾说过,你我曾一同拜在夏大人门下为徒,这件是不曾诓你的。”吴邪顿了顿道,“你若是不信我,我也没法子。”
“夏言?”张起灵反问道。
“……是我老师,也是你老师。”吴邪站在原地,不曾转过身来,半晌方道。
张起灵在身后久久不曾言语,吴邪也不说话,只有风声从耳边划过,留下绵长的声响。
“方才有人来找你。”张起灵皱了皱眉,道,“严家?”
本是一句带着疑惑的话,然而张起灵的语气太过平板无波,生生把这句问话变成了肯定句。吴邪猛地转过身来,脸色苍白毫无血色,眼眶却是通红的,嘴唇抿得很紧,握在袖子下的手不停地颤抖。
“这不是你需要关心的事罢?”他用尽了力气才压制住发泄出声的冲动,脸色都泛起了不自然的红,却弯着嘴角冷笑了起来,“你只要关心你自己的事就好了,张起灵——”
“吴邪。”张起灵的速度快得惊人,他几乎都没反应过来——不,他大约是应当想到的,张起灵那样的身手,那样的表情,他从来躲闪不及,唯有狼狈收场——那人就走到眼前,攥紧了他的手腕,面色冷冷,“回答我。”
“回答什么。”吴邪垂着眼,张起灵看不清他的表情,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腕。
“你早就已经下了定论,问与不问,有什么意义吗?!”吴邪猛地抬起头来,眼眶通红,让他有一种泫然欲泣的错觉,死死地看着他,眼神清醒又绝望,“不必问,不必言!你想是怎样的,便是怎样的,我说了你也不会信,何苦问我!”
他看着吴邪愤怒的表情,眼前仿佛闪过一个朦胧的画面,还是那张年轻一点的脸,眼里有愤怒的神色,却是清澈而明亮的,充满了生的希望。
他愣了愣,有一瞬间的茫然。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
他茫然地抬手想碰一碰吴邪的脸,被吴邪一把拍掉,那个人愤怒地瞪着他,恨声道:“滚开!”
他眼神一暗,眉心蹙得更紧。
吴邪呆在原地,看着张起灵的袍子带起一阵凉风,倏忽远去。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靠在树上,捂住了脸。
山野间更加寂静,枯叶擦着他的鬓边飘落,耳边只有萧萧地落叶声。









(六)
天色渐渐暗了,张起灵坐在一棵树上,有些困惑地抬头看着天上弯了一勾的月亮。
——是的,困惑。
他是一个杀手,张家最好的一把刀,在他有限的记忆里,唯一存在的想法就是怎样干净利落地杀人,“困惑”这个词尚且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思绪里。
他以前从来没有遇见过吴邪这样的人。世人皆言他恶名昭著,与严党沆瀣一气,乃是一等一的大恶人;然而他所见的一切,却分明并非如此。
——经世之才、济世之道……撇去这一切不谈,年轻的吴侍郎在人后有着一双极为倔强而清澈的眼睛。
——他阅人无数,那绝不是一个卖身求荣、助纣为虐的人能够拥有的眼神。
他在树上呆坐到月上中天,正在认真想着晚上到哪里缩一晚的时候,听到有人走过来,接着在树干上轻轻敲了敲。
那声音虽然小,但足以让他听到,他拨开眼前的大片树叶,露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吴邪抬起头看他,手里端着一个碗,同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下来吃饭。”
他犹豫了一下——作为一个杀手,风餐露宿朝不保夕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他的身体早就习惯了,少吃几顿不算得什么。然而有人——尤其是像吴邪这样,分明方才生了气的——愿意惦记着他,纵然不过一碗素面,却到底让他觉得惊奇。
吴邪仰着脸看他不说话,苍白的脸上逐渐显出一丝不耐烦来,皱了皱眉:“下来,我又没有下毒——你想饿死么。”
他居然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反驳对方“少吃一顿根本不会饿死”这件事的可能性,又觉得吴邪的脸色实在是难看,于是老老实实从树上跳下来,从对方手里接过碗。
果然是一碗这一带常见的素面。他接过来,下意识地在鼻尖嗅了一下,果然闻到一股香气——然而这动作落在吴邪眼里分明有有了别的意味,他挑了挑眉毛,冷淡地笑了一下。
“……挺好闻的。”他想了想,干巴巴地补上一句。
别人不清楚,但是吴邪却清楚得很,以张起灵爱答不理的性子,这样已经算是解释和服软了。他眼底划过一丝复杂的光,看着对方埋头吃面的样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张起灵受过极好的训练,吃饭的动作迅速而优雅,不发出一点声音。吴邪隔着月光看了他一会儿,犹犹豫豫地开口:“今天……抱歉。”他顿了顿,“我心情不好,不该对你发脾气……”
他下午说完那些话就知道自己错了——他凭什么责怪张起灵呢?他什么都忘了,不再是那个和他一起长大、和他怀着一样治国齐家平天下心思的,满心热血的少年人。张起灵什么都不知道,倘或从张起灵的角度看,这段话分明只让人觉得荒诞,张起灵只怕还觉得他在发疯吧?
他亦知道以张起灵的个性,旁人说的无关痛痒的话他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说了这句徒增尴尬又毫无用处的话。
然而张起灵顿了顿,在吃饭的间隙模模糊糊地甩出一句话来:“……没关系。”
吴邪看着他,勾起嘴角笑了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冷夜一时间寂静下去,只听得到来来去去的风声,吹着他们的长袍猎猎作响。
吴邪靠着树坐下,抬起头眯了眯眼睛,像是极度地放松和闲适,连语气也变得轻快:“我小时候到这边来,那时人还少得很,漫山遍野都是草,还有这样的树,花,鸟……我只看过在屋子里关着的盆景和假山,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吃惊地都不会说话了。”
张起灵已经把碗收起来,听到“关着的”这几个字怔了一下,回过头看他:“那个时候……我也在么?”
吴邪“嗯?”了一声,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动作都慢了半拍,听懂了以后脸上浮起一个缓缓地笑意来:“你相信我说的了?”
“我如果不相信,就不会在这里。”张起灵皱了皱眉,看着他懒懒的样子,“你这样放松戒备,倘或有杀手经过,或者我动了什么别的心思,你早就死了一百次了。”
“放松?”吴邪眨了眨眼,慢慢笑了,“我不过是个握笔铺琴的书生,那点半吊子的功夫还是你硬逼着我学的……你要是真想动手,我再紧张又有什么用?”
张起灵罕见地犹疑了一下,慢吞吞地开口道:“这样不好……等过几天,我再教你几招。”
“我天赋差得很,如今你哪有那个耐心。”吴邪浑不在意地摊了摊手,笑道,“怎么,不再想着杀我了?”
张起灵愣了一下,竟然下意识地老实回答道:“张家有张家的规矩,一次没有除掉的人,就再也不接这样的单子了。”
“张家、张家啊……”吴邪叹了口气,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可以教你的。”张起灵凑近了一点坐下,有些执拗地看着他,“以前可以,现在也行。”
——靠近他的那张脸这样年轻,十几年一如初见,连冷淡而微微固执的性格都似乎没有任何改变。那抹终年混着白梅冷香的味道打到他脸上来,他有一瞬间的恍惚,怔怔地伸手碰了碰张起灵的脸。
那触感也极熟悉,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口不择言道:“那怎么一样。”
张起灵蹙着眉把他的脸拧过来,一字一句开口:“哪里不一样?”
吴邪怔怔看着他,看得心底都酸楚起来,慢慢拍开了对方的手,侧过来微微笑了:“我说的话你都信?——那我当时还说你是我媳妇呢?你也信么?”
张起灵茫然地看着他,像是惊呆了,半晌才讷讷开口:“媳妇?什么媳妇……”
吴邪的脸突然凑得极近,微凉的味道打在他脸上,他隐约看到对方的眼角通红,然而眼神清澈,紧抿着唇,突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缓缓一笑,凑近了:“——这样?”
吴邪的唇贴在他唇上,带着暖意和微微的湿气,一动不动。那双眼凑得极近,他一时间失了焦距,只隐约看到对方怔怔的、失神的表情。
吴邪迅速从他身边推开,惊慌地跳起来,整张脸都红了,手足无措地退后两步,结结巴巴:“我、我不是……我……”
张起灵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就已经迅速扑了过去,吻住了对方的唇。
——夜那么静,除却风声和偶尔落下的虫鸣,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敲在寂静的原野上,那么响,那么清晰。
月亮在天上挂着,静静的,隔着寂静的永夜,不声不响,落下一点又一点细碎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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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4-09-08 02:12:00 +0800 CST  
(七)
又过了几日,京中有琐事断断续续地来催,吴邪便启程返京。那天日比来时更冷,吴邪身子本弱,比旁人多加了一件大氅却还是怕冷,缩在马车里断断续续地咳,王盟和张起灵在马车外驾车往前走。
“驾车又不用两个人,你们都在外面做什么。”吴邪掀开帘子,一股冷气扑进来,他皱了皱鼻子,又咳了一声,“进来暖暖罢。”
张起灵闻声回过头来,看着他苍白的脸皱了皱眉,伸手帮他把领口的衣裳拢紧些,手指在领口停了一下,最后弯起手指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回去,外面冷。”
说完不由分说把人塞回去,又从王盟手里接过马鞭和缰绳,对王盟点了点头。
——吴邪大约是无聊得很了。张起灵看着缓缓略过的草木心想。然而他并不算是擅长说话的人,说三句话倒有两句惹得吴邪不高兴;王盟跟着吴邪久了,想来是能说来起话的,这样陪着也好。
吴邪自然是不知道他如此这般思路奇异的想法,只拢着袖子被塞回马车里,正歪着头发呆,听到声音抬起眼看了一下,眼神亮了一亮又迅速熄灭,懒懒地靠在窗边:“王盟。”
王盟像个老妈子一样从箱子里又翻出一条薄毯给他盖上,把他从窗口拽回来,又苦口婆心地唠叨了起来:“公子你身子不好,说了你也不听,非要跑到这天寒地冻的地方,也就罢了;偏偏这么冷的天,还非要凑到风口里受冻,药也不肯好好吃……”
王盟唠叨了一堆,吴邪始终带着点儿笑听着,眉眼弯弯的,并没有显出不高兴的意思来。王盟说到一半也就停了,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公子你今儿高兴得很啊?也没看你因为觉着烦骂我……”
“你找虐呢?”吴邪挑着眉看了他一眼,然而脸上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反而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有这么明显?”
“可不是。”王盟敷衍着点点头,又想到了什么似的猛地回头看着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公子你不是……你,张家少爷,你们……”
吴邪眨了眨眼看他,笑眯眯地不说话。
王盟瞪着一双眼看他,吃惊地张大了嘴:“你们……张家少爷想起来了?”
吴邪顿了顿,缓缓摇了摇头。
“那……那怎么说,真是……”王盟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有些后悔挑起了这个话题,但还是忍不住,“可是我看他……”
“没关系。”吴邪突然开口了,在狭窄的空间里突兀而冷静,显得分外清晰,一字一顿,“不记得也……没关系。”
——我记得就行了。他在心里这样想。
车外,张起灵攥着缰绳的手不动声色地紧了紧。

(八)
吴邪离开不过几日,府上便积了许多公文。他略微歇了歇便匆匆爬起来批公文,待到看过一半的时候,月已勾勾地挂在中天,屋子里只听得到灯花一节一节爆掉的声音。
他揉了揉眼睛,站起身来,想到园子里走走,甫一开门便看到一个暗色的影子,张起灵抱着一柄刀悄无声息地站在那儿,倚门抬眼看着他,被烛光映出一点修长的影子。那周围是一色的黯淡,张起灵眉眼淡淡的,唯有月光落在他脸上勾出一点寡淡的影子。
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站、站在这儿干嘛?”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艰涩地开口,打开了门示意对方进来,“进来——你什么时候来的?找我有事么?”
张起灵还是用那种让他心跳飞快的眼神淡淡地瞧着他,眉眼在灯光下无端映出一种夺人的风情来。他的心口急剧地跳动着,眼前都黯淡了,只听到对方模模糊糊地开口:“没事——我担心再有人派杀手过来。”
吴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慢慢勾起一个笑来,开口道:“那也不必站在门口——何况他们最近忙得很,如何顾得上我。”
张起灵对政局不甚了了,但好歹也能通过吴邪的反应估计到一二,点了点头,又反问道:“所以?”
吴邪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反问回去:“……什么?”
“所以呢?”张起灵向前走了一步,顺手关上了门——吴邪在这种逼仄而昏暗的空间里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张起灵逼得更近,狭长的眉眼定定地看着他,“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
“什……”他惊慌地颤抖了一下,“什么……”
张起灵把他逼到床边,反手抓住了他微微颤抖的右手,加重了语气:“以前——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告诉我?”
吴邪在这种极度压抑的环境中反而镇定下来,慢慢抬起眼睛看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手摸了摸对方的脸。
张起灵在他的注视下下意识地放松下来,眼睛还是定定地看着他。
“刚才,刚才你在门口的时候……”吴邪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微微颤抖,“我吓了一跳……你以前,以前……”他顿了顿,仿佛不知道怎么开口,然而脸上却浮起柔软的笑意来,“我熬夜读书的时候,你就像那样……那样站在我门口,等到时间到了,把我的书抢走,逼着我上床休息。”
吴邪眼角眉梢的笑意这样明显——那是一种陷入回忆中以后完全放松、完全信赖的笑,连带着那张脸都柔和起来,清澈的眼神柔软到不可思议——那个瞬间,他甚至觉得嫉妒,嫉妒那段他完全想不起来的记忆,嫉妒那个十年前的自己。
话开了头就好说多了,吴邪坐在他身边,缓缓开口:“那年父亲带你到吴府,说是故人之子,在府上借住一段时日,那时你才刚刚十岁,那么一点点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下,笑出声来,“我比你还小一号,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你那个时候板着一张脸,真是有意思,我就忙着跟在你屁股后面,想惹你生气。”
“后来你回家了,可是到底离得近些,又共事一君,总常有见面的日子……那个时候你也不爱说话,偏偏愿意来找我。”他弯着眉眼看他,眼里有潋滟的光,“那时在夏大人门下,老师耿直端肃,为人刻板,可我听到你说八千里路云和月……那个时候,我真是高兴。”
张起灵握着他的手紧了紧,不说话。
“我当时年轻,只觉得天下我道独明,你愿意跟我走同样的道路,有同样的理想……那个时候我真是高兴啊。”他闭了闭眼,微微叹息,“……因为那样的家国天下,盛世清平,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梦……是你和我的,我们两个人的。”
“我那个时候那么年轻,看什么都是明亮的,充满希望的。”他顿了顿,有些艰涩地开口,“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在一起——从来没有事情让我觉得这么快乐过,以前没有,以后也再没有过。”
“后来老师败落,情势急转直下,能站在我们身后的人几乎都死了,你我锋芒太盛,我尚有吴家庇佑,你却没有。你被下了狱,我也被关起来,等我知道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他们告诉我……”他闭着眼,缓缓开口,睫毛微微颤动,连声音都发颤,紧紧抓住他的手,“他们说,你死了……”
张起灵唇角抿紧,用力反手握住了吴邪颤抖的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吴邪有些慌乱地睁开了眼睛,眼角通红,怔怔看着他,“我那个时候上天入地地找你,他们都说我简直疯了……你怎么会离开呢,我们的梦还没有做完,你怎么会……”
他接下来的话没有说完,张起灵凑过来堵住了他的唇。
那个瞬间,吴邪通红的眼角,发抖的声音,无措的表情和缓缓滑落的眼泪,一刀一刀地刻在他心上。
他把人抱在怀里,凑过去亲了亲他的眼角,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声道:“没事了……我在这里。”他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我一直在这里。”
吴邪呆呆地看着他,眼泪从清澈的眼睛里“啪”地一声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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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4-09-09 23:19:00 +0800 CST  
(十二)
张起灵一路骑马到了王家大娘的院落里,照例被嘘寒问暖了一番,大娘又问了吴邪的近况,他只推说京中诸事繁琐,待改日吴邪闲了会再亲自过来。
乡间天色暗得早些,暮色四合他便早早合塌而眠,然而终是睡不着,待好容易睡着了,却一直睡不安稳。
他大约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梦里那个吴邪太年轻了,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带着明亮的笑容,和他并立在万山之巅,在猎猎风声里衣袂纷飞。
吴邪侧过头看他,那是一张没有经过十年苦难的脸,年轻而淳稚,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眉目温柔,眼神清亮。
风声从耳边匆匆而过,他听到那个声音,清亮而充满朝气:“总有一天,我要看到这天下盛世清平,生民足乐,海晏河清——我要每个人都能自由地生活在日光之下,生老病死,和乐安康。”
——真是年轻。他想。这样遥不可及的梦,这样无所畏惧的心,和这样天真的笑话。
然而他在一片风声中听到自己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的:“好。”
吴邪带着笑的脸迅速定格,在一片浓重的黑暗里消散,他听到吴邪的声音,和着刀剑声和尖叫声,带着浓重而绝望的哭腔,凄厉地落在耳边:“小哥——”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寂静的暗夜,吴邪坐在他身边,一身素白的袍子,抬头看着月亮。他嘴唇动了动,吴邪听到动静回过头来——那是十年后的吴邪,安静而沧桑的脸,眉目苍白而憔悴,静静地看着他:“小哥?”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你在看什么?”
“月亮啊。”他轻轻地笑了笑,眉眼弯起来,眼神是十几年如一日的清澈纯白,抬手指着天空。那里挂着半轮纤白的月,在暗沉沉的天色里落下皎洁明亮的光来。
他听到吴邪的声音,带着笑的,安静而温柔:“你看这月亮——哪怕尘世千秋万代,世代更替,也依旧是这样的,亘古不变。你看……”他弯了弯眼角,微笑,“它一直在这里。”
他心底猛地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心底已经下意识地觉得不详。
“你看,无论多么黑暗的夜……”吴邪看着天空喃喃,“总有一道光,能照亮这天下的路。”
他把人拉过来抱在怀里,低声道:“嗯。”
吴邪把脸埋在他胸口,小声笑道:“你看,我们的梦快要做完——我真高兴……小哥。”
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低声:“别怕……我在这里。”
吴邪抬起脸吻住他,他闭上眼,听到吴邪在他身边用很低的声音开口:“再见了……我一直爱你。”
那个瞬间,他心口重重一跳,猛地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一片浓烈的绯红色,他在猛烈的火光里看到吴邪的脸,看着他静静地落下泪来,然而却是带着笑的,在烈火里对着他,用听不见的声音小声道:“……小哥。”
他伸过手去,吴邪仍旧带着笑,然而那一袭白衣迅速地委顿下去,在他手心碎裂成一片一片,然后缓慢而迅速地,在他眼前化成了灰。
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长夜寂静无比,他只听到寂寥的蝉鸣,和无边的暗夜里自己猛烈的心跳声。

(十三)
张起灵不顾阻拦,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地赶回了京城。
吴府那条街上一路人烟寥寥,偶尔有一两个路人经过,迫于他的煞气,很快惊慌地逃开。
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吴府门口,一下子愣在原地——一整座府邸只剩下一个空壳子,落着惨白的烟灰,烧焦的牌匾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
他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抓住一个刚刚从里面走出来穿着官兵样式服装的人,压抑着声音问道:“吴大人呢?”
“什么吴大人?这里只有姓吴的囚犯!”那人不耐烦地骂道,“他胆敢对圣上不敬,要不是他府上人都散得差不多了,这府上所有人都——”
他捏住来人的脖子,冷冷道:“我再问一遍——吴邪人呢?”
“你、你是什么人?胆敢在天子脚下撒野——哎呦痛痛痛!”他被捏得惨叫起来,“英雄饶命!”
“吴邪人呢?”张起灵冷着声音问了第三遍。
“烧、烧死了!”那人哆哆嗦嗦地开口道,“昨晚这一片起了大火,连尸骨都没有找到——啊!”
张起灵收回手,那个人软倒在地,他满面戾气地擦了擦手上的血,露出厌恶的神情来。
他还没来得及想什么,身后又传来一阵马蹄声,他回过头去,看见王盟一脸惊慌地从马上跳下来:“怎、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他看到王盟的瞬间心就沉到了谷底。
——吴邪遣散了府上所有的人,连他和王盟都被各自支开,毫不知情。
“这、这是……”王盟落下两行泪来,无措地哭道,“公子让我到城下收粮,怎么一转眼的功夫就——”
“闭嘴。”张起灵冷声道,“吴邪之前有没有吩咐过什么?”
王盟的眼神茫然了一会儿,继而一脸恍然的表情,从随身带着的包袱里取出什么东西来,连声道,“公子、公子给了我一封信,说是写得匆忙,让我见到您的时候交给您。”
他将东西劈手夺过来,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吴邪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朝堂之事也说到些:“……大学士心若尘埃,纵有万般功夫,到底不堪大用。然而观之朝堂,并非无可用之才……天下清平,指日可待……”看到最后,吴邪终于说到了他们身上,笔锋仍旧是淡淡的。
“……小哥,我上次被下药的事情,那药我服了月余才发觉。依那药性,终有朝一日变成痴儿。或受牢狱之苦死去也未可知……我情愿这样干干净净的,不拖累任何人。
“很抱歉我骗了你……只是我算过几次,你的失魂症大约也就在这一两年发作,终有一日你能忘了我,像以前那样过下去……我很高兴。
“我欠你一句抱歉……还有,再见。”

张起灵怔怔地掩上信纸,指尖突然传来一阵灼烧的热度,他低下头去看,一道火光在他手心里绽开,那封信在他指间迅速化成了灰。
他怔怔地看着手心里灰白色的东西,耳边传来王盟的一声惊叫。
——他大约知道,吴邪在这封信上抹了药,在他看过一次以后,就自动烧掉了。
……可是他竟如此残忍,连一点念想都不肯给他留下。
所有的东西,宅院,信物,信件,包括他自己……都在他眼底,化成了灰。
干干净净。

(十四)
京城接二连三地传来高官遇刺身亡的消息,新帝驾崩,幼帝继位,首辅换了人选,上一任首辅以及和他同一派的人都惨遭贬斥,下场凄惨……然而这一切,都与远在临安小镇的普通百姓无关了。
张起灵踏着寒露回到山顶,把新折的梅花放在一尊泛着青苔的墓碑前,伸手小心地抹了抹上面落下的雨水和尘埃。
他靠着墓碑坐下,闭了闭眼,身侧的黄土散发出泥泞而潮湿的味道来。他把手边一本书展开,俯下身去,轻轻地在墓碑上吻了一下,低低地笑了。
“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就会忘了……但是现在,我总是还记得的。”
四野寂静无声,只有半空中传来一点清越的鸟鸣声。
“我继续给你念诗吧……今天念哪一首?”
没有人说话,风吹着书,静静地翻过一页。
张起灵眨了眨眼睛,微微笑了:“好,就念这一首。”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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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4-09-10 12:45:00 +0800 CST  
路过踢一脚~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4-09-11 18:00:00 +0800 CST  

楼主:夏槿茉

字数:94122

发表时间:2013-07-24 21:30: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2-26 00:18:56 +0800 CST

评论数:302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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