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江梅引(瓶邪词牌系列古风短篇合集,瓶邪only)

古风短篇合集,瓶邪only,写燕都的间隙用来练手和调节心情,应该BE居多,每篇万字左右,更新不定,尽量暑假填完,大家看文愉快。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7-24 13:30:00 +0800 CST  
古风什么的……果然写起来会比较顺手……在意识到我自己完全不会写打斗和阴谋的剧情以后就果断放弃了……所以不需要什么剧情的古风短篇最适合不过了(←只是脑回路太短想不出来而已……

词牌什么的其实还好因为我好像有太多喜欢的词了=口=而且古风的话可以顺便配很多很熟的歌在里面!(不要乱讲

现在在脑子里的有:

《九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好像已经写完了……

《江梅引(白鸥问我泊孤舟)》(其实这一篇超喜欢!如果给我一次机会的话燕都一定不叫燕都……

《钗头凤(红酥手)》《少年游(长安古道马迟迟)》(柳永不太喜欢……这个就纯粹是为了词牌名而已……

《莺啼序(残寒正欺病酒)》(其实我还是不喜欢吴文英的词……太软了……但是这首真心不错=v=

《醉相思(犹记去年寒食暮)》《虞美人(少年听雨歌楼上)》

《长相思(剪妾身上巾+妾颜与日改)》(这是两首诗……其实还不确定因为可能不小心会无意间弱化吴邪T 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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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其实我是易安姑娘(?)的nc粉但是她的词太软了没法用T T

暂时想不到了……有姑娘想到很棒的词的话的话可以告诉我QAQ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7-24 13:31:00 +0800 CST  

九张机
(一)一张机
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是初春里乍暖还寒的天气,清晨的日子,临安的天是蒙蒙的灰,黯淡的天光从头顶落下来。柳树泛起了新绿,在庭院深处摇摇摆摆,搓出鹅黄的颜色,树梢上两只黄莺儿挨在一起站着,温温柔柔的盯着他看。
张起灵抬头看了一下灰色的天空,鸱吻上淡色的琉璃瓦在渐次浮现的日光里泛出莹润的色泽。穿过抄手回廊,再绕过浅浅浮动着浮光的碧水,水中艳色的锦鲤探头好奇的看着他,他回头看了看,舒了一口气,推开庭院的门出去。
门前的那棵桃花树开得正好,比往日还开得早了些,艳色的,打着朵儿从树梢争先恐后的挤出来,在一片浅浅的碧里燃烧成一片艳色,整个儿的拢在枝头。有初春的风温柔的吹拂过来,浅色艳色的花瓣打着旋儿纷纷落下,在树下拢出一片鲜艳的色泽。
——他垂眼去看,树下隐隐躺着一个白色的人影,被一团艳色的花拢着,看不真切,依稀只看得出是一个少年人的身材。
他皱了一下眉,走过去看,那个人睡得很沉,紧紧闭着眼,长长地睫毛在梦境里微微抖动。他把人扳过来细看,少年人的身量还未长成,从稚嫩的眉目来看,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嘴唇抿的很紧。他仔细看了看,那个人胸前渗出一滩艳色的血来,染红了身上的白衣,衬着周围纷纷落下的桃花颜色,有一种破碎而惨烈的美。
他皱了皱眉。这是哪里来的少年人?张家的身份不宜外传,内里多有不足为人道者,贸贸然带着一个生人回去想必是不大好,只是——他看着少年皱紧的眉眼,还是叹了口气,俯下身子,用了一点力气,把人抱了起来,转身向庭院走去。
三天后,这个受伤颇重的少年慢慢醒来,躺在床铺上用江南特有的迷离而温柔的眼神看着他,慢慢笑了,低声:“我叫吴邪。”

(二)两张机
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春日渐渐地尽了,桃花渐次凋零,又是一年春光已经过去,只剩下稀稀落落的桃花杏花袅袅婷婷的停留在花枝上,开出一片惨淡的光景。梅雨季节的桃花微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在水墨画般的临安城里氤氲出温柔黯淡的光。
他站在窗前看着,吴邪仍旧是一袭白衣,手中拿着一把素色的伞,沿着花丛慢慢。春雨泠泠的下,蒙蒙的像是发着光,围拢在他身侧,晕出一抹浅色的光,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他罕见的有些失神。吴邪在他这里住了一年有余,这一年来他明着暗着的观察试探,只觉得他不过是一个有着倒霉经历的年轻人。张家的探子带着查到的讯息回来了,吴邪是临安吴家的长子,临安吴家素以茶商在临安知名,只不过张家刚刚搬到这里,对临安一方的信息还不大熟悉,因此不知罢了。一年前,吴家刚因为采给南宋朝堂上的茶出了纰漏,又兼得人嫉妒已久,因此被灭了满门——说起来,大约正是他救到吴邪的日子。
看到资料的时候,他大约明白了当初他问吴邪家住何方时,少年人脸上陡然苍白下去的神色和痛苦而难堪的表情。
他拿了一把伞,推门出去。吴邪仿佛听到了他开门的声音,在蒙蒙的雨里转过身来,隔着泠泠的雨对他一笑。
——那个瞬间他只觉得心疼。这个孩子经历过的,那些所有的美好、疼痛和不安,他都想要和他一起走过,一起分担。
他抬起伞看了看吴邪,也学着他的样子很轻的笑了一下,淡色的唇角浮起一个笑意来。
——他大约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吴邪却看的分明。张起灵本就长得俊俏,临安城里这些年来与他提亲的媒婆也不知有多少,只是他素日淡漠不予理睬,也每每作罢。如今隔着雨帘一笑,整个人仿佛都灵动起来,一袭青衣被风吹得飘飘荡荡,沾了细细的雨,仿佛是在墨色朦胧的画里。
吴邪抿了抿嘴唇,有些不自在的别过脸去。然而顿了顿,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在冰凉的雨里慢慢浮起一个笑意来。

(三)三张机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次年三月,张家在长洲苑大摆筵席,邀了临安城里各方豪杰前来座谈。
说是座谈赏酒,其实不过是张家挑明在临安城里的势力罢了。张家是百年的武林世家,以往的据点都在长白一带,近些年来也缓缓推进到了南方。两年前他们攻破了长沙的齐、李两家,把驻点定在了长沙,几月后又迁移到更为温润的临安来。这两年来他们用心经营,早已小有成就,几乎可算作在已临安城里称霸一方。
张起灵是张家家主,自然也在参宴之列。他本想带着吴邪去,然而吴邪推说在场的人不乏临安先人,倘或认出了他当如何是好。张起灵不动声色的看他一眼,道,只管要那些人说闲话去,我笼着你便是。
吴邪无他法,只得跟着去了。然而新奇之处在于临安城那些腐儒们出奇的保持缄默,对吴邪的存在没有提出半分异议。张起灵看在眼里,再不说话。
宴会进到酒酣耳热之际,一队歌女站作两列登台,曼声起舞作歌。女子的声音动人,身段曼妙,容颜姣好,纵使台下的一众五大三粗的汉子看了,也不由得连声叫好。领舞的那个女子形容非常曼妙,声如银铃,在一众舞女的簇拥下身姿翩翩,眉心一点海棠花色,举手投足间回风流雪,顾盼间流光流转,说不出的美妙动人。张起灵看了看,不做评价,淡淡的又斟了一杯酒。
吴邪喝的狠了,眼神都涣散,抬眼看着他,只觉得明灭的灯光下张起灵的脸微微泛着红的,说不出的动人,比以往好看了多一倍不止,比台上起舞的女子更加惹眼。台上女子还在唱着什么,他都听不清了,一双眼睛紧紧的盯着张起灵看,浑身都散发出热气来。
“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唱罢归来酒未消……”
台上的女子还在不停地唱着,他只觉得脑子都是糊的,接着酒劲和迷蒙的酒气,紧紧蹭着张起灵,整个人向他扑过去。张起灵的眼睛漆黑的,淡然的看着他,明明是那样安静的表情,却生生让他看出了诱惑的意味。他把脸伸过去,又蹭了一下,眼巴巴的看着,两张脸的距离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台上的歌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浑身一震,猛地清醒过来,在春日微醺日暖的风里打了一个寒战。他不动声色的离开一点,脸上的热气都慢慢散去。
张起灵眯着眼睛看他,不说一句话。

(四)四张机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从那日起,他和张起灵之间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他即使是醒了酒也还是记得自己当夜做过的事,实在是无法做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张起灵倒是不问他,只是这种淡漠的态度他看在眼里,莫名的让他觉得更加烦躁。
好在这种尴尬的状况并没有维持多久,六月,张起灵和家中一位护法一起出发到长白总部去,一走就是好几个月。不过张起灵好似更通情理了些,没有再像以往一般惹他生气的一声不吭就走,走的时候特意来寻他道了一声别。
张起灵离开后的六月,他在张家的日子愈发难熬。倒不是张家有人刻意为难他,张起灵走之前特意嘱咐了管家好生照看他,所以倒也没人找他的麻烦——只是他心里还是烦躁,心里焦躁得很,比临安炎炎夏日火烧火燎一般湿热的天气更加烦躁,仿佛一团点着了的柴火,渐渐的生出燎原之势,几乎要将他吞没。
池子里的莲花已经开了,莹润的色泽,在明晃晃的日光下面蓬蓬勃勃的开放着,上面有浅浅的水珠滚过。他推开窗子,炎热的风声从外面扑面而来,他直愣愣的看着那池莲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中划过一丝疼痛和绝望的光来。

tbc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7-24 13:32:00 +0800 CST  
路过顺手顶一记~顺便《九张机》建议BGM:河图《华胥引》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7-25 00:26:00 +0800 CST  

(六)六张机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响,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第三年三月,春暖了绿,又是一派活泼泼的生机。张起灵在长白呆了近一年以后,终于再次回到了临安。彼时他正走在烟雨蒙蒙的断桥上,张起灵策马从远方奔来,青衫落雨,长发在杏花春雨中飘摇,落下暗色的影。
张起灵隔着杏花春雨看他,在飘摇的雨丝里向他伸出手去。杏花在眼前飘飘荡荡,他抬眼去看,隔着迷蒙的雾气,只觉得恍如隔世。
西湖边上还有女子在隔着雨帘曼声歌唱:“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身将嫁予,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他抬手握住张起灵修长的手指,抬眼露出一个迷蒙的微笑。女子还在唱着什么,他都听不清了。桃花在身边缓缓的盛开,带着飘渺的香气。
刹那间,一切都静下去了。

张家到长白一趟,似乎收获颇丰,又一次在长洲苑大摆筵席。张起灵带着他去坐,吴邪心里欢喜又模糊,不由得多喝了几杯。张起灵看他喝得难受,生恐他再多喝,跟众人打了个招呼,就旁若无人的带着他走了。
他喝得晕晕乎乎,然而比上次多了些理智,抓着张起灵摔在花丛里,眼神都涣散,指着一朵恹恹的花冲他傻笑: “小哥你看——蝴、蝴蝶!”
张起灵不动声色的看他一眼,吴邪脸色都泛着红,眼神迷蒙的看着他,眼里生出蒙蒙的雾气来。
“你、你他娘的怎么不说话……”吴邪看了他一眼,扑到他身上,“最讨厌你这幅样子,什么都不说——你说、你说散关三尺雪,是他娘的、他娘的什么意思?你、你给老子说清楚!”
张起灵又不动声色的看他一眼,眼神冷淡,没有任何表情。吴邪却仿佛再也不能忍了,一把把他推倒,口中骂骂咧咧:“你、你他娘的是不是喜欢老子!你喜欢怎么不说!唧唧歪歪的还是不是男人!你不喜欢、他娘的老子喜欢!老子喜欢你行不行!”
张起灵躺在他身下,依旧不动声色的看着他,还是维持那样冷淡的打量的目光。吴邪一个哆嗦,被看得酒醒了几分,瑟缩了一下想要从张起灵身上爬起来,张起灵突然伸手拉住了他,右手伸过去按住他的脑袋,眼睛里面都是沉沉的火,一把把他的脑袋按到身边,忍无可忍的对着他淡色的唇吻了上去。
“唔……唔!”吴邪狠狠地愣了一下,生理性的畏惧和抗拒让他浑身都抖了一下,但还是不离开,有些紧张的闭上了眼睛。张起灵贴着他的嘴唇含混的开口:“张嘴。”
他傻乎乎的张开了嘴巴,张起灵停了一下,换了一个角度更深的吻了下去,手指伸进了他的衣服里面。
吴邪浑身都发着抖,瑟缩的躺在他怀里。张起灵闭了眼,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微微颤动的睫毛。
长洲苑里的歌声还在断断续续的传来,仔细听的话,仿佛是女子妖娆的声音在一字一句的唱:“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吴邪愣愣的听着,不知为何,带着迷蒙雾气的眼神分外清明,眼底划过一丝奇异的光,在张起灵的动作下慢慢闭上了眼。

(七)七张机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他在清晨朦胧的日光里醒来,吴邪躺在他怀里,赤裸而苍白的身躯紧紧贴着他,蜷缩成小小的毛绒绒的一团,紧闭着眼,一副纯良无害的模样。
这几个月,他行走在外,意外的获得了更多与吴邪有关的消息。那些消息让他惊诧,然而很快讶异过去,尽数都化作满满的心疼。
——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他心疼这个人,比他所能想到的一切还要心疼他,还要爱他。他欠他的,张家欠他的,这个世界欠他的,他想要一一补偿。
他抬手摸了摸吴邪的脸,吴邪的睫毛抖了抖,睁开了眼睛,迷蒙的喊了他一句:“小哥……”
他应了一声,亲了亲他的脸,贴着他的嘴唇蹭了蹭,轻声问:“这几月……想我?”
“唔……”他低低的呻吟了一声,被对方意外的亲近炸得头昏脑涨,连思考都来不及,条件反射的回答,“想……好想……”
“我也是。”他仿佛得到了什么新的认知一样,贴着他的嘴唇含混道,“我也……想你。”
吴邪一下子清醒过来,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仿佛还不能确定这样突如其来的心意,久久的看着他,然后眼底慢慢浮上雾气。顿了顿,他扳过张起灵的脑袋,狠狠地吻了上去。
快感从张起灵的手掌下一路烧上来,他的眼神都变得迷蒙而涣散起来,空茫茫的窗外簌簌落下的桃花。
什么都好,让他先做完这个梦。让他先不要醒。

又过了半有余,他和张起灵的相处益发自然,家中的下人甚至都得知,外面也渐渐的开始有风言风语传出。吴邪听说了,只装作不知道的模样,而张起灵则更是定力十足,完全不把这些闲言碎语放在眼里。到了秋末,张家又在长洲苑大摆筵席,来人还是像往日一般多,只是每个人都隔着人潮,指指点点的看着他。他觉得头晕眼花,不敢再看,抬眼看了看台上正在歌舞的女子,顿时瞪大了眼——
领舞的那个女子用非常冰冷的眼神看着他,眉心点着一朵艳色的西府海棠。

(八)八张机
八张机,回文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恹恹无语,不忍更寻思。

“小花,你来干什么?”暗夜里,吴邪看着对面的女子冷淡的问道。
“为了打醒你。”那个女子一拳揍在他脸上,他猝不及防,后退了几步。
女子还是夜宴上的装束,眉眼间却透露出冰冷的寒气来,依稀可以看得出是男子的容色,扮作女子装扮,“你在张家近五年,为什么还不动手,甚至主动切断了和我们的联系?”
吴邪的脸白了一下,抿紧了嘴唇看着他。
“坊间早有风言风语传来,我也只当是你的一个计划罢了,并没有放在眼里。”对方看着他,道,“只是我这几次来,看这般的光景,你倒是离不了他了?”解语花咄咄逼人的问道,“嗯?齐家少爷动了真心?还真以为你是一个可以自在的喜欢上张家家主的人?”顿了顿,他冷厉的看着对方,“——你真以为你是吴邪?”
对方的脸陡然苍白下去。
“别傻了!”解语花上前一步,攥住他的袖口,“你从来都不是!吴家根本就没有吴邪这个人!吴邪的一切身份资料都是我们捏造出来的!当年接下任务的时候你明明知道的很清楚!往自己身上捅那一刀的时候下手都那么痛快!齐家少爷,如今你的气势哪里去了?临安的温柔乡磨灭了你的意志?
“你居然喜欢你的仇人?还是一个男人?”解语花冷笑了一声,看着他苍白的脸,“齐羽,你看着我说,你是不是忘了齐家一百三十口人是怎么被张家灭了满门的?是不是忘了对着齐老爷子的灵位发下的誓?是不是忘了当初对着老九门所有当家提出要来临安时候的心情?你置你的家族于何地?置你自己于何地?置我们老九门的一干众人于何地?
“张起灵是什么样的人?他喜欢你?他能喜欢多久?一个月?一年?三年?是一辈子吗?他知道你的身份以后会怎么想?”解语花厉声道,“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们之间没有仇恨,你又能在他身边多久?他是张家家主,迟早要娶妻生子!到时候,你以什么样的身份在他身边?”
吴邪脸色煞白,连连后退几步。
“……我也不想逼你。”解语花松开了手,叹气,“以我们自小的交情,若不是逼不得已,我何尝想要来打扰你的生活——只是这个决定是你一开始自己做出的,我也劝过你,到如今你想要放手,却是再不能了。——如今我听人说起,张家已经要和幽州霍家联姻,相比下一步就要着手收拾我们解家了,我当真是无法——你也听到了,张起灵要和霍家联姻,娶的是霍家的长女霍玲,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何况,齐羽,你当真能放下一切,和他在一起?”
解语花从夜色里消失,吴邪站在原地,暗夜里的桃花纷纷的落了他一头一脸。他发着愣,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上缓缓落下泪来。
张起灵写着散关三尺雪的信纸还被他好好的收在箱子里,到如今,他还想要回头,却是再也不能了。

(九)九张机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春日渐暖,春风吹过来暖暖的落在身上,让人倦怠地不想起身。张起灵懒懒的睡在门前的桃花树下,日光透过花枝落在他脸上,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暗青色的影子。
“睡了一上午了。”吴邪端着一个盘子走过来,放在他面前,垂下眼睛冲着他笑。盘子里放着一壶酒,一排精致的桃花糕。
“上次你说要吃桂花饼的,可惜你回来错过了桂花开的好日子,没能吃到。”吴邪俯下身来对着他的耳朵闷闷地笑了一声,“如今桃花开了,我想着做桃花糕给你吃,也是好的——桂花饼,我们等到今年秋天再尝。”
“……也许就吃不到了。”吴邪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冲他微微一笑,神色还是很自然,“等你和霍姑娘的婚约践行了。”
“吴邪……”张起灵支起半个身子,看着他想要开口。
“别说。”吴邪在他脸上很轻的吻了一下,“什么都别说……吃一点吧。”说着,把盘子里的桃花糕递过来。
张起灵抬起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吴邪端着盘子的手都在不易察觉的发抖,嘴唇紧抿着,脸上的笑容都带着一丝僵硬的意味——如果他第一次见到吴邪这样的表情,一定无法察觉他这样敏锐而痛苦的心思。
他闷闷的笑了一声,就着吴邪的手把桃花糕放进嘴里,吞了下去,然后拿杯子喝了一口刚温好的酒。
——如果只用爱不能补偿,那么就连恨一起加上吧。
吴邪的手在他吃掉桃花糕的那一刻狠狠地抖了一下,仿佛想要把他吃下去的东西夺过来。然而看着他把东西咽下去,吴邪反而笑了,手也不再抖,微微笑着看他一眼,也拿了一块桃花糕放在嘴里,慢慢咽下去。然后他也学张起灵的样子喝了一口酒,含在嘴里,向张起灵凑过去,把温在嘴里的那半口酒贴着张起灵的嘴唇渡到了他嘴里,抱着他闭了闭眼。
“小哥,真的,我最讨厌你这个样子……”吴邪趴在他身上吻了吻,闷闷笑了一下,“什么都不说,我做什么都得看着你的表情猜测你在想什么……”
张起灵贴着他的额头吻他一下,笑了笑,嗯了一声,唇角慢慢的漫出一丝血迹来。身畔桃花纷纷扰扰的落下,在他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缓缓地覆盖了他们全身。
“真的,我好恨你……”吴邪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带着气声贴着他的嘴唇,也缓缓地流出暗色的血,“像爱你那么多的恨你……”
“可是我爱你……”张起灵的声音慢慢的,低低的碰着他的脸,说着他从未说出口的话,“……只爱你……”
“骗人……”吴邪笑了笑,声音变得更轻,“小哥,回头,我们再吃桂花饼吧……”
张起灵亲他一下,又亲他一下,低低的嗯一声。
“说好了……等下辈子,亲手做给你吃……”

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
须知一盏花前酒。占得韶光。莫话匆忙。梦里浮生足断肠。



【九张机 END】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7-25 14:05:00 +0800 CST  
夏夏有话要说:


泥萌猜小哥的只爱你重音在那个字上?(被打
=口=写到最后都觉得BE是bug了……真是暗黑报社系……得不到的就杀掉放在怀里什么的(大雾)……但是满门被灭的恨,真的不是张起灵给的那些爱和心疼所能抵消的了的啊……泥萌懂得吧……?但是又觉得完全不算BE嘛我真是亲妈……然后就是……好像古风写着会比较顺手?是不是觉得湿漉漉雾蒙蒙的感觉……?
Bug太多回头再修……
=口=终于完结了……我感觉非常微妙,尤其是在写第六张和第七张的时候……觉得再写下去就该写肉了……而且我自己居然还没有任何的违和感……这尼玛不写肉是窝现在仅存的节操啊=口=窝决定等燕都写完再也不写瓶邪了……否则就再也没有任何节操了=口=
被虐到了咩……?说了是报社产物的……窝最近心情不太好……
一些不甚明了的说明:
“吴邪”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被灭门的吴家是没有长子的,小哥搜集到的资料都是小花处理过以后给他的,也正因为如此存在很大的漏洞,所以小哥在离开吴邪的那一年查到了他真实的身份……然后他后来也知道吴邪要杀他,他想要补偿吴邪,如果只用爱不能补偿,那么就连恨一起加上……他前期特意把家族的事物都整理好了传给张海客,其实也算是在交代后事吧=v=关于和霍玲的婚约,他算是做了两手准备吧,他把婚约暗地里给推了,想着如果吴邪能原谅,就和他一起策马天涯什么的……可惜吴邪不知道,然后两个人就死了= =顺便小哥不知道吴邪自己吃的桃花糕里是有毒的= =
前文买下的许多伏笔的一个说明:
关于小花:在第一次跳舞的时候领舞领唱的那个女人就是小花,大家注意到他眉心的海棠花没有?(没有)咳,他是看到吴邪要失态了,所以唱那首《一剪梅》提醒吴邪,吴邪也很快清醒了,所以瓶邪二人没有在一开始就发展起来……
吴邪身份的梗:为什么临安城里的老少都没有对这个早就该死了的人提出任何异议?因为他们都不认识他= =小哥就是从这里开始怀疑吴邪的身份的,再加上吴邪一开始不愿意参加宴会的反应,他在离开的那年里暗地里调查清了他的身份,理解以后更加心疼和喜欢他,希望能补偿他。
齐羽和吴邪什么的……就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啦=v=他还是我们善良无比的小三爷,请不要纠结这一点。
小哥的信来自李商隐《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惊觉题目好长):
剑外从军远,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虽然是《燕都旧事》的番外但是其实和燕都没什么关系的说……正好凑热闹发出来给数数做生贺……

最近心情不好……报社产物请不要介意……bug会有的,因为我只刷过一次,三个小时之内连构思带动笔的产物它必然存在各种bug……先请指出来,回头再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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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个槽:

反正没人看我就在下面自我吐槽了……泥萌知道我一开始计划让它无比残忍无比黑暗的BE掉咩?计划让吴邪亲手刺死小哥什么的,血溅三尺什么的,小三爷威风凛凛长发飘飘白衣飘飘然后流着泪一剑刺死小哥什么的……等到小哥死了还说死了也是我的什么的……妈呀当年我真是太血腥了……后来写着写着就觉得太残忍了,于是就下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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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力旧坑,长篇民国《燕都旧事》:http://tieba.baidu.com/p/2389369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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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7-25 20:42:00 +0800 CST  

莺啼序 (宋)吴文英
残寒正欺病酒,掩沈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溯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沈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一)
他抵达酒肆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迟暮。幽州的暮春非常美丽,繁花密密地开着,晴芳碧柳晕染出一片朦胧的烟气。天色黯淡欲雨,一尾墨色的燕穿花而过,在一片碧色中曳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涌动的风里吹来桃花淡淡的芬芳和远处浣纱女飘渺的歌声。
这样的美景落在他的眼里,却是一片再普通不过的风景。他活过了太多岁月,早就没有什么风景能再走近他心里——除了吴邪。他走过一棵桃花树,侧头看了一眼,密密的艳色的花朵拢在枝头。也许吴邪其实喜欢这样欢喜的东西?他想伸手摘一朵,顿了顿还是把手收回来——幽州离临安太远,等到到家的时候花一定已经凋零了。总不过再过些日子,西湖上的荷花吴邪也是喜欢的。
他在酒肆里靠门的一个位置上坐下,小二瑟缩着走过来问他客官点些什么,他想了想,点了一壶酒和两碟小菜。左右不过是果腹的东西,他只想吃完快点赶路。
——他只是想快些回家。非常想。
菜很快上来,小二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今天什么日子?”
小二被他的声音吓得打了个哆嗦,抖抖的开口:“二月、二月廿十。”
他点了点头,示意小二可以离开了。小二用畏惧又讨好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用近乎逃命一般的速度离开了。
——实在是不能怪小二胆子小,那位客官一脸风尘仆仆面无表情的模样,气息吞吐之间都是极高的内息,他表情又冷淡,是人看了都会被吓得后退几步的。何况看对方的服饰……隐隐像是蜀山的衣服,莫不是蜀山的人?——可是看着有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的地方。
年轻人饮了一口酒,酒肆的帘子被人掀起来,一只白色的鹦鹉呼啦啦的扑着翅膀飞进来,乌溜溜的眼睛四处看一眼,停在了他的肩上。年轻人自它飞进来就看见了,如今被停在肩上,反而不再看那只鹦鹉一眼。
鹦鹉啄啄他,不理;再啄啄他,还是不理。最后鹦鹉那只脸上都出现了可以称之为愤怒的情绪,突然尖叫了一声: “闷油瓶!”
这一声尖锐得很,酒肆里的客人被吓了一跳。这下年轻人终于有了反应,回头看它一眼,眼睛里居然有了一点笑意,顺了顺它的羽毛。
——这只鹦鹉是当年和吴邪一起偶然买到的,刚买到的时候是一对白色的鹦鹉,他们只以为是一雌一雄,养大了才发现原来两只都是雄的。刚买到的时候小鹦鹉怕生一般的好歹一句话也不说,吴邪闲得无聊就开始给他们起名字,起来起去居然两只都被叫了“闷油瓶”——说是两只都太安静了,不吵不闹跟个闷油瓶似的。虽然是一模一样的名字,奈何两只鹦鹉非常聪明,吴邪一叫,那一只被叫到的就自动飞过来。他没有吴邪这样的本事,于是吴邪开始给肩上这一只叫“闷油瓶二号”。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8-11 13:11:00 +0800 CST  
等到养了一段日子,两只的性子都开始慢慢的显出来,终于发现两只性格迥异。一号倒是真的闷,怎么逗都不开口,逼急了就冷冷的叫他们一句“张起灵”或者“吴邪”;二号性子却跳脱的不得了,张嘴就说话,看着他直叫“闷油瓶!”
吴邪吓得捂着二号尖尖的喙,他看了一眼,心里开始发笑了。以为他自己不知道他在背地里叫自己什么?
吴邪在他偶尔出门的时候曾经把一号留给张起灵让他带着,可惜二号性格和张起灵太不对盘,整日大眼对小眼的看着,吴邪无奈,把二号换给他,于是一号欢天喜地不动声色的跟着吴邪开始天南地北的跑了。
二号在他桌子上跳来跳去,本就生的漂亮,这样活泼,更是讨人喜欢的紧。很快就有旁边沽酒妇人家的儿子乐颠颠的跑来,怯怯的看着他问:“叔叔,能不能让我摸一下这只漂亮的鸟儿?”
他看着那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就点了一下头。
——有点像。不,简直是非常像。他十年前见到吴邪的时候,吴邪就是这么一个模样,不过八岁的样子,软软白白的一团,非常乖巧听话,不哭不闹,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个聪明的孩子。
吴邪本是杭州九门吴家的长子,自小身子弱,养到八岁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齐家齐铁嘴给卜了一卦,只说吴邪八字轻,需得放到仙气重的地方好生养着,方能避开灾祸,否则养不到十岁。家里被这样的卦象吓得不轻,赶快张罗把孩子送上了蜀山。
他见到吴邪的时候,小小的孩子正被师父牵在手里带着,小短腿努力的跟上师父的脚步,大约是跑了许久,憋的脸都红了。师父把软软的一团交到他手里,嘱咐他这是他新来的师弟,让他好生照料。
蜀山规矩历来如此,师父大多事务繁忙,新来的师弟们总要被大一些的师兄带着,等带到一定资历了,再交给师父们。然而他看着眼前乖乖巧巧的一团心里开始发愁了——他以前从没带过孩子。他以前大约也带过几个小师弟……?不过那些孩子大多都已经是小有资历、年纪不小的孩子们,带起来好歹容易些——更何况,那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后来他修道更进一层,凡事缠身,性格也日渐冷淡,冷肃的表情孩子们见了都会被吓上一吓,师父们也渐渐地不再带新来的师弟给他带着。如此说来,这个孩子大约是顶重要的罢?
——也无妨。不过是更他不甚有关的一些俗世罢了。这样的孩子他以前也带过,以后也还会有,他的生命很长,会有很多人走近他的生命里,然后很快的离开。生命太漫长,总有一天会尽数忘却。
——那个时候,他这样想。
他蹲下身子看孩子一眼,慢吞吞的开口:“张起灵。”
小孩子的脸莹润而苍白,带着大病初愈的疲色,然而看着他还是笑了,小小的脸在初春的天光里迅速的绽放开来,绽放成一种非常稚气而单纯的喜悦。小孩子猛地对着他伸出手去,贴着他的脸,他猝不及防,被孩子整个扑进怀里。
那是非常年少、非常灵动而温暖的声音,带着小孩子特有的香气,在他耳边绽开:“小哥,我叫吴邪。”
天光从头顶迅速的划过,风声在耳边聚拢了又散开,流云落下翩跹的暗影,覆盖着山石鸱吻,墨色流光。

他走神了一会儿,等他反应过来,那个孩子已经捂着脸坐在地上开始哇哇大哭了。他愣了一下,才突然想到,二号虽然非常活泼,但是只跟着他和吴邪两个人,若是有生人碰它,小鹦鹉会非常恼怒的对对方进行攻击。他低头看了看那个孩子,没有啄痕,应该是被二号的翅膀扑了一下,吓到了。店家急匆匆的赶来查看孩子的伤势,很快开始骂着什么,他在旁边不动声色的看着,什么都懒得说,然而吴邪的脸突然从脑子里浮现出来,带着恼怒和生气的表情看着他。
——是了……如果吴邪在这里,一定会跟他咆哮着说“小哥你要懂得世俗人情好不好啊!这个时候你应该上去道歉啊好不好啊!”
他想了想,看着店家愤怒又畏惧的脸,淡淡的道了声歉,从荷包里取出一小块碎银子,这时候吴邪迅速在脑海里对着他骂了一句“败家”,他略微一想,掂量了一下,在荷包底摸了一块最小的碎银子出来递给店家,当做惊吓到孩子的赔偿。
对方的脸上迅速露出一种混合着惊讶、惊喜,近乎狂喜的表情出来,忙不迭的接过银子,嘴里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他突然觉得不能忍,拿起了桌上的龙脊背转身离开了酒肆。鹦鹉歪头看他一眼,扑着翅膀跟在他身后。
身后那个孩子还在放声啼哭,哭声传得很远。他暗自在心里笑了一下。不像。怎么会像。他的小师弟不到二十岁就敢孤身一人跟着他上烽火连天的长白,果然还是不像。
流云风声从身边迅速的划过,天色愈发的暗下来,他抬头看一眼,加快了脚步。
——他只是想快一点回家。再快一点。再早一点。他的吴邪还在家里等他。

tbc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8-11 13:12:00 +0800 CST  

(二)
结果那天晚上,他还是找了一家客栈住下。
——没有办法,雨实在是下得太大,瓢泼一般,他站在雨里极目望去,只能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雨,风吹过耳边只剩下反复回响的雨声。他自己犹自不要紧,只是肩膀上的鹦鹉翅膀被打湿了一片,垂头丧气的趴着,连背上的包袱都有了一块湿痕。
什么都不要紧,只是包里还放着几份从幽州带的点心——他特意买了带给吴邪的,前些日子听吴邪念叨了许久,说是想吃,如今好容易买到了一点,他还是想都带回去给吴邪。
他看了一眼路边的客栈。这样人烟稀少的地方,要价大约十有八九也是狠的,还有几分可能是一家黑店——不过没有关系。他把伞收了起来,欠身进了门里。
客栈里人非常少,小二坐在桌子旁边迷迷糊糊的打着盹儿。看到他进来,眼里先是亮了一下,似乎是发出野兽看到猎物一般欣喜的表情——然而很快那种表情就收敛起来,变作一副讨好而畏惧的神色。
他把这些变化都看在眼里,淡淡的,并不说话,掏出一份碎银子来,很快有人带着他到楼上去住宿。那人离开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好奇而畏惧的表情。
他看了看,心里发出一声沉默的低笑。他身上的服饰是上一任蜀山弟子的衣服,衣襟上用银线绣了一朵杜若花的纹路,唯有在江湖上资历久的人才能认出来。——大约这家黑店也有些有见地的人?要不要帮着顺手除了?他动了这样的心思,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一种混杂着疲倦和厌倦的情绪陡然间从心底散开,他疲惫的揉了揉眉心,不再动作,把手中的伞放在桌上,仔细收好。
这把伞还是很久以前,他有一次陪着吴邪一起回临安的时候陡遇大雨,吴邪在街边的一家铺子里买给他的。彼时临安的雨蒙蒙的下,湿润的雨气里传来风送浮花的香气,飘飘渺渺的在他们身边散开。他和吴邪执着一把伞走在江南烟水迷蒙的雨里,桃花杏花温柔的落下,夜色迷蒙雨色迷蒙,耳边有歌女的歌声细细的唱着什么,仿佛是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他瞧了吴邪一眼,莫名的想到吴邪以前同他讲过的清波门外绿柳断桥旁,白娘子同许仙借伞的故事。不过是一把伞罢了。然而他看着迷蒙的雨,只觉得什么都听不真切,什么都看不真切,遇见了什么想见了什么,都仿佛是在梦里。
就真的是在梦里。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觉得像梦一样。吴邪灵动的表情,弯弯的眉眼都在眼底飘飘渺渺的散开来,晕染成一副淡色的水墨烟雨,落在他心底。
只是彼时的他自己还太年轻,虽然走过了那么多年岁却还是看得太浅,还是看不穿,还是不懂得自己的心意。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猛烈而瓢泼般的大雨,不自觉地皱了皱眉,然后又很快松开——如果吴邪在这里,一定会跟他絮絮叨叨的说皱眉头老得快。没关系——老得快有什么关系?他的生命太漫长,他以这样的姿态活了百年之久,整个世界都在他的眼底却没有一分一毫进的了他心里,若不是吴邪,没有了责任,没有了担当,没有了阴谋与过往,他和这个世界早已再无联系。
他低头看了一眼,窗沿下生着几丛细细的草,仔细看去,是一丛近乎凋零的兰花,瑟缩的缩在雨里,被风吹得抬不起头来。在他走神的这个当儿,那棵枯败的兰花已经被风吹起来,在寒风里抖了几抖,很快消失在茫茫的雨声里。
更远的地方仿佛开着几枝杜若,他夜视力极好,隔着大雨隐隐约约看见了一点艳色——然而又不是杜若开花的季节。他只觉得奇怪,又想带一些给吴邪。吴邪有一段日子对香料特别感兴趣,闲暇的时候一个人偷偷摸摸的钻在屋里研究各种奇奇怪怪的香草,一有人进来就一脸受惊的表情把东西藏在床榻上,生恐被人发觉——想来真是好笑的紧,只当大家都闻不见一屋子香草混在的气息么?不过是不说罢了。他这么想着,开始思索要不要带几枝杜若回去给吴邪,若是他心情好的话,可能还会多鼓捣一阵子。只是风声雨声太大,连带着杜若的香气都被风雨打散,他推开窗子,风雨汹涌的涌进来,还是什么都闻不到。
——有什么用呢。他掩上窗子,衣襟上落了一身的水,茫然的坐了下来。幽州的雨这样大,大约临安那边的梅雨节气,更是绵绵不休的雨罢?也不晓得吴邪一个人在家如何了。他想赶快一些回家。没有吴邪的地方,再好的风景再美的景致,于他也不过是个过客罢了。唯有在临安的十里荷花满堂春色里,在临安春雨里,在吴邪的身边,他才是归人。
鹦鹉被猝不及防扑进来的雨扑了一头一脸,愣了一下,尖叫了一声:“闷油瓶,睡觉啦!”
他被鹦鹉逗得简直想要笑出声来。这样的声音……简直和吴邪像了个十成十。可见养这么一个闹人的小家伙还是有些意思的,无聊的时候还可以听它说话儿——只可惜小家伙实在是本事有限,不能像吴邪一样活活泼泼的说个不停。
——也无妨。一个人的时候,有这么个声音,听一听也是好的。
他这么想了一想,解了衣服,试了试店家刚送来的洗澡水,到屏风后面去洗澡。在此期间,鹦鹉就停在屏风上一动不动,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他被盯得好笑,抬头看了鹦鹉一眼,估计是没有收敛好表情,想要做出一个笑痕来却做错了表情,鹦鹉看他一眼,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赶快拍着翅膀风一般的逃走了。
他洗完澡,看一眼搭在屏风上的衣服,心说这件衣服不能再穿了,太惹眼,要在这样多走几日,指不定会招上些什么不知深浅的江湖人士——他倒是不打紧,只是耽误了回家的日程,到底是不大好的。
然而他又舍不得。这件衣服穿了许久,袖口又一次在缠斗中破了一个洞,还是吴邪在那里绣了一朵杜若花才补得起来。吴邪本并不会这些缝缝补补,只是自上蜀山以来,张起灵着实受伤太多,衣服也磨得厉害,偏偏他自己又是一个不沾凡气的,吴邪性子好,跟他娘亲学了一段日子,技术由惨不忍睹逐渐变得还能看得过眼,师兄的衣服也逐渐全数交给了他。
他抬手摸了一下吴邪绣上去的那朵杜若,歪歪扭扭的线,是他刚学会缝补没有太多日子时候缝的,做的太丑,弄完以后一脸不好意思的递给他,生恐他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他当然是无所谓的,然而瞧着吴邪那样生动的表情,他也无端的变得心情好起来,摸了摸小师弟的脑袋,把衣服收在怀里。
这下吴邪整张脸都红了,在暗夜里散发着一层一层的热气,隔着灯火烛光,直扑到他脸上来。
——只是那时候,吴邪的心情,他自己的心情,他都还看不懂,看不穿。
他吹了灯,躺在床上。夜色里一片墨一般浓重的黑,他什么都看不真切,黑暗带来一种无端压抑而绝望的情绪。窗外的雨声还在下,渐渐的小了一些,溅在檐下青灰色的砖瓦上,迷蒙的,在暗夜里发出淅淅沥沥的响声。他躺在黑暗里,那些细小的声音在耳边无数倍的被放大,落在他听觉敏锐的耳朵里,更觉得莫名的难以忍受。
太冷了。太吵了。他有些烦躁的翻了个身,闭上了眼,却还是睡不着。吴邪的脸无端的从脑海里冒出来,带给他一点莫名安慰的情绪。脑海里的吴邪还是少年的模样,手里握着一本诗集,在烛火下小声的念着什么。他走近了些,晃动的灯影打在吴邪的脸上,落下满室深深浅浅的影。
近了,才听见吴邪在念的是什么。他迷迷蒙蒙的听见一句,仿佛是“空床卧听南窗雨”。
空床卧听南窗雨……空床卧听南窗雨。
他觉得更冷,拢了拢身上的被子。然而雨声还是顽强的落进耳朵里面,那么响,带着莫名的冰冷和绝望席卷了他。太吵了,他从没有这样讨厌过自己这样绝佳的听力过。
不能想。不愿想。不敢想。
让雨赶快停下来。他迷迷蒙蒙的这样想。他想要快些回家。吴邪还在家里等他。

tbc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8-12 12:42:00 +0800 CST  
路过顺手顶一记。。。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8-12 22:29:00 +0800 CST  

(三)
他又赶了几日路,再往前走一些,便是临安。临安春雨初霁,空气犹自潮潮的,垂柳落下沾着水色的影,空气里都泛着湿润的杏花味道。他抬手拢了拢鬓边落下来的头发,湿润润的沾了潮气,仿佛是有些太长了,吴邪如果在身边的话,一定会念叨着帮他把头发拢起来。
他这么想着,笑了一笑,加快了脚步。然而经过一处时,里面传来袅袅的琴声,声音并不大,然而出人意料的动听,素净的,淡漠的在临安的杏花微雨里绽开。
他忍不住停了一下,驻足细听。吴邪喜欢琴声的紧,这也是他在这十年里好容易才发觉的。吴邪自幼师从自家二叔,琴艺极高,他曾听过几次,面上虽不露些什么,心里却欢喜的紧。这样素净又高雅的调子,想来他是会喜欢的。
张起灵其实会弹琴——蜀山的大弟子,活过了百余岁,他什么东西不曾会过?唯有吴邪不知道罢了。他也懒得跟吴邪说起——相比弹琴来说,他更喜欢看吴邪抱着琴笑盈盈的样子。他甚至觉得,吴邪弹出来的曲子都比他多带了几分活气,听在耳中也莫名觉得欢喜。
然而到如今又是另一番光景了——这样好的曲子,倘若他进去听了,学会了弹给吴邪听,想来他也会很高兴罢?他简直能想象到吴邪那副混合着惊讶和惊喜的表情,嘴里感慨着小哥你怎么什么都会,天底下究竟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云云。
他抬头看了一眼门匾,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红袖楼。他虽然到临安没有多少日子,大概也知道一些的。这里是临安最富盛名的青楼之一。
然而他想了一想,还是抬腿进去了。什么都好,什么都没有关系,他只想看见吴邪高兴的表情。
他从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花丛中穿过,耳边时不时传来歌姬们媚人的笑声和呼唤声,甚至有几个歌姬试探着想要伸手来抓他的袖口。他不动声色的避开,然而女子们还是一窝蜂一般的涌上来,他心里只觉得烦躁,眉眼间不由得带了几分杀气。
这下身边的莺莺燕燕被他吓到,顿时作鸟兽散。唯有一个动作妖娆的女子排开他人走上前来想要扶住他的手,被他有些烦躁的甩开,吓了一跳,然而还是维持着微笑的表情,曼声细语的说这些什么。
……在说什么?他只觉得烦躁,那个女子说的话一个字都到不了他心里。他瞥了一眼女子的服饰,胸口以金线绣着一个妖娆的“玲”字,他心下明白了几分——大约是红袖楼的头牌霍玲。他虽不在意这些俗事,也曾听吴邪多少提过一些。
女子还在媚眼如丝的看着他,神色灵动,他看在眼里,多少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然而吴邪的脸又迅速从记忆里浮出来,年轻而苍白的脸气得鼓鼓的犹不自知,紧紧地抿着嘴唇,隐隐约约骂了一句死闷油瓶就知道招烂桃花。
他忍不住弯了一下唇角,看见对面的女子眼中划过一丝惊艳的光,带着些湿润的水汽看着他。他收起了表情,冷声道:“琴师。”顿了顿,又屈尊加上几个字,“刚才在弹那阙曲子的——我要见你们的琴师。”

他见到了琴师,先被吓了一跳。那个名唤作齐羽的琴师和吴邪长了倒有七分相似,修长苍白的手指放在琴弦上,淡淡的神色,连微笑的表情和抬手拢头发的动作都隐隐透着他熟悉的味道。这样熟悉的景色让他在门口呆立了许久,直到对方发声,才恍如梦醒般的走进来。
“在下临安人士张起灵。”他作了一揖,淡淡道,“适才听闻先生琴音,惊为天上乐,愿央先生再弹一曲,解我烦忧。”
——这一番话他说的十分自然。蜀山历来便教导弟子们世俗人情,他其实通得很,只是性子惫懒,多少怠于言语,吴邪只当他人间生活能力全无,偏生他的任务又重,出门总是带着一身伤回来,吴邪每每他出门便担心的不得了。到后来他长大了些,自以为学了些功夫,便开始想着要跟随张起灵走南闯北。可惜吴邪身子太弱,他平日里交给吴邪的也不过是蜀山最基础的法术和剑法,吴邪八字又轻,总爱招些妖魔鬼怪来,跟着他总是帮倒忙,一来二去,被师傅骂得很惨,再不许他跟着。他也自知理亏,不好意思再厚着脸皮央张起灵带着他,但是又总是担心,每每在他离开的时候悄悄跟着,张起灵心里明镜也似,不过纵着他,也想着自己一身功夫足以保护吴邪,也并不点破,只当是由着他便罢了。
——彼时他却没有想到,这样不经意的念头,就足以让他悔恨一生。
琴师闻言点了点头,修长的十指拨动琴弦,琴音袅袅的从指间流出来。他细细的听着,楼上传来歌姬的歌声,和琴音恰好合拍,是那首非常熟悉的《莺啼序》。
窗外的杏花快要谢了,风送浮香传来飘渺的味道。他握紧了手里的那块价值连城的青玉,想着要带个吴邪。
他听着琴声和歌声,唇角慢慢浮起一个奇异的笑来。歌声儒软娇媚,曲词里带着一丝香艳的情欲味道,在他耳边来来回回的响。
——可惜没有。他什么都没有。他和吴邪相关的,没有丝毫与情感,欲望,或者能称之为香艳的东西沾边半点的东西。
都是他当时太年轻,什么都看不穿,自以为守着就足够一生,不言不语,不想不看,就已经足够。
一曲终了,他犹自走神得厉害,琴师松开了琴弦,突然间低低的笑了一声:“听琴不够专心呢……是想到了什么么——张掌门?”
他陡然间回过神来,手中的黑金古刀发出铮然的蜂鸣,带着杀气指向了对方。
——果然还是不像。他皱了皱眉看着对方。这样狡黠而不为所动的表情,淡定到近乎冷酷的神色,他从来没有在吴邪脸上见到过。
“张掌门莫要冲动。”琴师淡淡的拨开他的刀尖,仿佛算准了他并不会动手,“九门齐家,齐羽——长白之变后,寥落至此。
“掌门知道吗?那次变故之后,我想了很久,就是想看看灭了九门的,是一个怎样的人——想看看为了一人弃蜀山天下于不顾的,是怎样一个人?”
“闭嘴。”他冷冷地看了齐羽一眼,眉目间泛起烦躁的杀气,手中的兵器铮然作响。
对方的眉眼弯了一下,那个表情和吴邪像了十成十,他看在眼里,突然想起的却是那一年吴邪缩在他怀里苍白的脸。
长白一战,蜀山对阵九门。彼时他已是蜀山掌门,费劲了心思才瞒过吴邪——然而吴邪见他离开,只当做他在做平常的任务一般,仍旧悄悄的跟着去了。彼时他正为九门一战烦心,心思留在旁人身上也不由得少了许多,竟没有发现吴邪一路从蜀山跟到了长白。
结果在那一战里,九门几乎尽灭。吴邪在战斗的间隙里慌慌张张的跑出来,脸上还带着天真而惊慌的表情,想要阻止他们之间的战争。
——两道白光陡然间落下,吴邪站在战场中心睁大了眼睛,怔怔的,苍白着脸沉默不语。
他心中大骇,在离乱的人群中匆匆扑过去把吴邪抱在怀里,检查他的伤势——然而吴邪全身都是完好的,只有一些细小的渗血的伤口,他用冰凉的手指摸了摸,伤势开始变缓,他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吴邪苍白的脸。
——那样苍白的表情,带着惊慌和绝望的神色,手指都在轻微的发抖,攥紧了他的衣襟,苍白的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吓着他了?毕竟是他自己的亲人罢——不过他莫名的没有觉得十分担心,因他在暗地里早就做了部署,将九门无辜的人,尤其是吴家的人遣送到别处去,虽然是近乎流放的日子,也好过生死相隔——他只能做到这里,吴邪深明大义,大约也能懂得他的心情罢?
他还在思索着善后的事情,吴邪握着他衣襟的手陡然间紧了一下,苍白的手指张开,仿佛带着些不管不顾的意气,抬手对着他的后脑狠狠地按下去。
他愣了一下,唇角碰到一个冰凉而柔软的东西,带着一丝腥气,然而出人意料的温和和柔软。他反应了一下,才突然明白过来是什么。
吴邪抿紧了唇看着他,呼吸都开始波动。他低低的笑了笑,额头贴上对方苍白冰凉的额。吴邪看着他费力的笑了笑,抬手虚虚的抱着他。有些东西他没想过,有些东西他没敢想——然而,有吴邪在,就足够给他支撑所有的力量。
这件事结束以后,就离开蜀山吧。他在心里这样想,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到临安去,到有着杏花烟雨、十里江南的临安去,和吴邪在一起——他们还有数不尽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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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8-13 22:58:00 +0800 CST  

“掌门不必烦躁——毕竟你早已退出蜀山。”齐羽笑了笑,“而我也早已不是九门的人——脱了这层桎梏,齐某人只会觉得愈加闲适自在罢了。”说着,他从琴底取出一份曲谱来,放在桌上,“我只不过想看看你是何许人也,如今心愿已了,齐某人别无所求。这是刚才那首曲子的曲谱,上师若是喜欢,不如带回去罢。”
他收起刀来,转过身去,冷淡的留下一句“不必”,很快消失在门口。
——只听过一次,那首曲子他早已记在心里了。只是不好。他想了想。太惨烈的曲子——吴邪大约不会喜欢。不如继续瞒着吴邪,回头再听他弹曲子给自己听吧。
他走了几步,鹦鹉扑簌簌的落在他肩上,歪头看他一眼,啄了他一下,好像在催他快些走。
——他也想快些。已经离家很近了。吴邪还在家里,等着他。

(四)
他推开门,老式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把刀放在桌上,四顾看了一眼,吴邪果然不在屋子里。
他也并不在意,拿出一个瓷盘来,把带回来的点心放在里面,又去厨房炒了几个菜,温了一壶酒摆在桌上。屋子外面还在下雨,雨声落在青石板的石阶上,不知为何他听到耳朵里却觉得莫名的安稳,像是多了点生气一般。他推开窗子看了看,满目葱茏的颜色,湿润润的山水笼着雾气,山涧里的布谷鸟发出清越的叫声。
——还是他离开时候的样子。想来这次有蜀山的师弟拜托他出山除妖,他盛情难却离开了这些日子,只有闷油瓶一号陪着,吴邪一个人大约无聊的很。
他闭了闭眼,窗外的雨顺着他的脸慢慢流下来。
蜀山那一战,吴邪是散在他怀里的。
不是抽象的比喻或者形容,是真真切切的,雾一样地散在他怀里。
——当时他还不知道吴邪的幻术已经学的这样好,做出的障眼法能够到瞒过他眼睛的程度。被蜀山和九门两派的法术联合击中的人哪里还会有命在,吴邪不过是在他过来以前施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遮住了身上全部的伤口,骗过了他的眼睛。
幻术失效的刹那,吴邪整个身体因为承受不了两方的攻击而形神俱灭,他还未来得及说出半句应许的话,吴邪就忽然间猝不及防的,带着还未收起的笑意,闭上了眼,整个散在他的怀里。
他就在他怀里,静止地,缓慢地,散成了雾。
——那是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被他亲手,斩断在怀里。

雨渐渐停了,他想了想,把桌子搬到院子里去。肩头上的小鹦鹉发出一声尖叫,扑闪着翅膀从他肩上飞下去,落在一块青石上,那里还停留着另外一只白色的鹦鹉。他看着鹦鹉们打闹了一会儿,心情不由自主的好起来,冲着鹦鹉们的方向走过去。
鹦鹉歪头看他一眼,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闷油瓶!”
“嗯。”他罕见好脾气的应了一声,在那块青石的墓碑前面跪下来,抬手摸了摸上面自己亲手刻上的字,上面已经被磨成光滑的一片。嘴唇在石碑上留恋的吻了吻,把一路带回来的那块玉放在墓碑前面,轻声道,“我回来了,吴邪。”
【莺啼序 END】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8-15 22:50:00 +0800 CST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


(一)


临安,青衣巷。


春日的早晨,日光还未穿过云层,临安的巷子里还带着薄薄的雾气,青石板的路上蜿蜒着浅色的湿痕。西泠桥泛着冰凉的湿气,李家大娘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扣了扣西泠堂的门,很快听到里面传来年轻人带着困意的声音:“就来。”


她又忐忑地等了等,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白色长袍的男子从里面开了门,长发散乱地披了一身,眉眼都是温温和和的神色,带着点儿笑意道:“请进。”


“吴、吴郎中……”李家大娘坐定了,看着郎中站到柜台后面翻了翻什么册子,有些忐忑地开口,“我家女儿这些日子都不想吃东西,昨儿晚上还吐了不少,说难受得很——”


“这样……”男子把眼睛抬起来一点,“前些日子可曾看过郎中?可曾吃过什么药吗?”


“有的。”李家大娘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到东街赵郎中那里看过一次——郎中只说食积停滞,吃些山楂便好了,可是这好日子过去,只见得变得更坏——”说到这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东街的赵郎中在近些日子来抢吴郎中的生意实非一日,巷子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她如今腆着脸来寻吴郎中,却实打实是没法子的法子罢了,而吴大夫素常对巷子里的人极好,因此也存了些不好意思在里面。


吴邪闭了闭眼,像是在思索什么,李家大娘也就不安地动了动,眼神迫切地看着对方。


西泠堂的后堂是一片药圃,穿过吴邪身后暗色的垂花门,花草一丛一丛地攀着门沿浮上来,即使是在初春的天气里也依旧葱茏地围成一片,冰冷的风吹过去,隐隐带来后堂里馥郁的药香。


“囡囡身子虚了些,脾胃虚弱,本就少了一味补气健脾的药在里面。小孩子又淘气,想必山楂酸酸甜甜地自己也偷吃了不少,因此只吃得更坏罢了。我给再开些补气的药,回去吃得时候大娘多嘱咐着看着点儿。”吴邪回头看了看药柜,又想了一想道,“只是我看囡囡素日的情状,想必肚子里有虫子在里面——?不妨带些使君子回去,每天吃一两粒,不伤身子,也是好的。”


“……多谢小吴郎中了。”李家大娘站起身来把药接过,神色很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然而转手摸了摸荷包,脸色又变得难看起来。


“不妨。”吴邪把药柜合上,回头看对方的表情早已明了一二,不由笑道,“算不了几个钱,大娘只管拿去好了。”


李家大娘这才收起了难看的脸色,千恩万谢地拿着药出门去了。吴邪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从柜台里面绕出来向后堂走去。


“吴家哥哥!”有少女的声音从身后活泼泼地响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少女手里拿着一张方子,眉眼弯弯的,煞是动人,“我来给我爹拿药!”


吴邪把方子接过来,又用朱笔在上面抹了一道,指着道,“有些日子了——苍术再减半钱罢。”


少女点了点头,吴邪一边拿药一边道:“云彩,阿贵老爹近些日子可好些么?”


“我爹好多啦——我们一路逃难到此,多亏吴家哥哥帮忙。”云彩笑了笑,突然又皱了皱眉,“我刚才看到李家大娘拿着一包药欢欢喜喜地出去了——吴家哥哥你是不是又白给人药?”


“算不了几个钱,由她去罢。”吴邪把药递给她,“拿着。”


云彩拿着药乖乖叹了口气,知道说了也没什么用,只得拖着步子慢慢走了。走了几步,少女突然又转过身来,看着吴邪一字一句道:“吴家哥哥,你还在等吗?”


吴邪本伏着身子查看一丛快要开花的连翘,听了这话突然抬起头来,有些茫然地看着她。连翘乖乖地伏在他的脚边,淡黄色的花苞俏生生地立着,带着一点清晨的露,湿漉漉地抬头看着他。


窗外还是冰冷黯淡的景色,雾气拢起了又散开,凝定而一成不变的,多少人来人往,人聚人散,这座临安城,他一个人孤独地看过了百年。


“是啊……”他慢慢地开口道,“……当然是要等的。”


“其实我早就想问了……”云彩茫然不知,笑盈盈地看着他的脸,好奇地问道,“吴家哥哥在等的人,可是你家小娘子吗?”


“……”吴邪还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以后脸还是苍白的——当然云彩看不见——然而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是啊。”


“吴家娘子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吗?”云彩继续保持着好奇的表情,“会很快回来吗?我到这里开始,已经见你等了好久了。”


“会的。”吴邪松开了那支连翘,很慢地笑道。


“那吴家娘子回来的时候一定记得第一个让云彩看看啊!”云彩笑得眉眼都弯弯的,很快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吴邪收起脸上还在笑的表情,慢慢走到柜台后面。


外面的雾气已经慢慢地散开了,湿漉漉的水气蒙蒙地落在他脸上,日光慢慢地从窗口透进来,蓬勃而充满生机的,带着春日回暖的气息。


他拉开了最下面平时锁得很紧的那个药柜,里面放着四味药,提醒他失去的,放弃的,和永远得不到的。


独活,防己,五味,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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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8-18 17:19:00 +0800 CST  

(二)
春日很快到了,临安城里四处漂浮着活泼的生气,西湖边上的桃花密密地开了,四月的柳丝飘飘摇摇地拂在水面上,水里有浅色的影子摇摇荡荡。西泠堂后的那棵木棉也开出艳色的花来,簌簌地落着,偶尔有白色的鸟儿从上面飞过去,也颇有一丝木棉花暖鹧鸪飞的暖意在里面。
吴邪蹲在地上,手边一个竹筐里面放着满满一筐的过路黄。前堂的门响了三声,云彩从垂花门口伸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
“吴家哥哥,要不要我帮忙呀?”小姑娘眼神亮亮的,看着他。
他本想说不必了,却感觉到脚底的土地不易察觉地动了动,仿佛有人在地底发泄着不满,不由得笑了一下,又改口道:“云彩即是不忙的话,不如帮我来择洗一下金钱草?”
小姑娘点了点头,跟他一样蹲在地上,开始侍弄那一筐子草药,一边流汗一边好奇道:“医理我倒是半点不懂的——吴家哥哥,金钱草能做什么?”
“用处到多得很,譬如你阿爹前些日子肿了腿,敷的药里便有这一味——说起来,老爹的病怎么样了?总是不见好的话——”吴邪看着小姑娘活泼的表情,刻意瞧了一下药圃,思索了一下才道,“我家有一棵极好的人参,不如也给你带去?”
这下地底传来的震动,连云彩都感觉到了。
“……这如何使得。”云彩愣了一下才道,“再不好常白拿的——这人参是有灵气的东西,吴家哥哥还是自己养着便好了——说起来,我家附近也有一棵,长得颇像园子里的那棵人参的——吴家哥哥不介意的话,什么时候跟我去瞧一瞧?”
“……”吴邪皱着眉头,很是思索了一下,终于别过脸去,很辛苦地忍着笑不动了。

两个人把一筐子过路黄收拾干净以后已是中午,日光明晃晃的照着,吴邪把洗净的草搬到前堂有日光的地方去晒着。
“还要等许久呀……”云彩看着摆放整齐的金钱草,一脸惆怅的神色,“吴家哥哥你要不要到我家吃饭?——哎呀可是我也还没做饭!”
吴邪看着云彩的表情笑了笑,拍了拍对方的脑袋:“快家去吧,时间长了,你阿爹想必该担心了。”
云彩点了点头,蹦蹦跳跳地正要离开,听到隔壁胭脂铺里的王家娘子笑道:“云彩姑娘又来找我们小吴郎中了!什么时候做我们的吴家娘子呀?”说着又听到邻里卖凉粉的大奎笑道:“可不是!什么时候做了西泠堂的掌柜,邻里间也是白娘子的传奇一桩不是?”
“怪爱打趣我的!”云彩涨红了脸,吴邪还未来得及帮衬两句,便听到云彩很欢喜地笑道,“你们也不必打趣我了——吴家哥哥是有娘子的人!”
“……当真?”这下巷子里吃饭聊天的人都一群聚拢过来,年岁大的大娘们尤其多,“小吴郎中一表人才,东街的张大娘还惦记着把女儿嫁过来呢!谁知竟已经有了娘子!快说,吴家娘子哪里人,何时成婚,怎么有日子没见到?”
吴邪脸色还是苍白的模样,旁人看了也看不出个一二三来,只见他微微笑了一下,一脸思索的神色,想了一会才慢慢笑道:“各位街坊见笑——我家娘子姓张,本是关外人,极早的时候便订了亲,这些日子原是回娘家省亲去了,故此没有让各位见到的。待他从关外回来,我一定带着向各位赔不是——”
街坊邻居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隐隐听到“小吴郎中有了娘子竟不告诉我们,待娘子回来了必要他罚几桌酒席”之类的言语,他听在耳边,却仿佛什么都不真切了。
街道两旁种满了桃树,这些年来已长得极高,风吹过去,桃花扑扑簌簌地落下,兜头兜脑地砸了他一身,如雨一般纷纷的落下,带着渺渺的花香,春日里悠悠扬扬地聚拢了又散开,日光垂落,是他用多少言语都描绘不出的风景。
一个穿着蓝色袍子的年轻人背后背着一把长刀,从青衣巷西泠堂门前慢慢走过,对路旁的喧闹和欢喜恍若未闻,一个人默默地走着,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墨色的眉眼,风从他身边慢慢吹过,木棉花悠悠扬扬,无喜无悲。
吴邪有些空茫地抬头看着,天光云影从青衣巷上面迅速地划过,风飘飘荡荡,云层聚拢了又散开,是美好到他看遍了一生,却终究无法言说的风景。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8-23 20:23:00 +0800 CST  

(三)
吴邪回到后堂的时候,木棉花上已经停了一只粉色的画眉鸟,长得非常漂亮,听到开门的声音,扑闪着翅膀飞过来,到他面前用翅膀扇了他一下。
“小花。”吴邪把那只鸟抱在怀里,笑道。
“不是小花!”那只鸟很严肃地歪着头看他,“海棠花君有名字的!不许你乱给他起名字!”
“好好。”吴邪忍着笑道,“仙君,仙君——仙君派你来做什么?”
“仙君说,有神君的消息了。”
吴邪脸上的笑容一下子黯淡下去,鸟儿在他怀里皱了皱眉,啄了他的手心一口,他才慢慢开口道:“……我知道。”
“你知道还让我又跑一趟!”鸟儿愤怒道。
“……”吴邪恍若未闻,呆了好一会儿才看着木棉花笑道,“这一世,他先来找我了。”
“仙君说的果然没错……”鸟儿在他手里嘀咕了一声,他才反应过来,笑道:“仙君说我什么坏话,嗯?”
“仙君说——”鸟儿歪着头看他一眼,把解雨臣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这个没脑子的木棉呆子!”
吴邪噗地一声笑了。
“仙君还说,要你小心一点。”鸟儿非常尽职尽责地学着解雨臣的口气,“麒麟神君这一次醒来隔了百年,所有的东西又再一次尽数忘却,也不知道这次用什么东西才能唤醒他——而且仙君说,这次他下凡非常蹊跷。”
“知道了。”他笑了一笑,摸了摸鸟儿的脑袋,“仙君还说了什么?”
“仙君还说,你就是个呆子!”鸟儿学着对方的口气,还不解恨地啄了他一口,“又等!等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我也不想啊……”吴邪揉了揉鸟儿的毛,鸟儿愤怒地瞪着他,“忘不了……谁让他们不肯给我喝孟婆汤呢。”
鸟儿拍拍翅膀飞走了,艳色的木棉花绒绒地落了他一脸,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流云天光:“我也……不想忘记啊。”

吴邪蹲到药圃里去,敲了敲地面:“出来。”
地面很快动了动,只听“噗”的一声,地面裂开了一条缝,一个胖乎乎的脑袋从里面艰难地挤出来。吴邪面无表情地等了半天,那个胖子终于从地底下挤了半个身子上来,气喘吁吁地看着他不动了。
“……你再胖下去,有什么脸去找云彩啊!”吴邪在胖子头上拍了一把,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嘿,胖爷这一身肥膘,最能给云彩以安全感。”人参精看着他不屑道。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从地底跑到云彩家去了?”
“……啊?哈?”
“少来!云彩一说那只人参我就知道是你!”吴邪又打了一下,“不怕被云彩抓了给她爹炖汤喝啊?”
“炖就炖呗……”胖子底气不足地哼了一声,“云彩高兴,胖爷我就高兴——”
“算了,随你去吧。”吴邪叹了口气,“再过些日子你就能长时间地化成人形了,到时候我让小花帮着给你个身份,你到云彩家提亲去吧——”
“等会儿等会儿。”胖子打断了他的话,“天真你到哪儿去?我听着怎么跟交代遗言似的?”
“遗你妹的言。”吴邪照着胖子的脑袋又打了一下,这下胖子怒了,不依不饶地想钻出来扑打吴邪,未果,“我等的人找到了。”
胖子一下子从挣扎中定住了,半晌才道:“有你的啊天真。”
“所以,我要走了。”吴邪笑了笑,“我不知道他在临安要呆多久,所以我得尽快把铺子里安排妥当,才能跟着他走。”
“一直喝忘川水的人你也能忍……”胖子嘀咕了一声,一脸沉思的表情,吴邪以为他要说什么了不得的话,却听到他说,“不过天真上吧!追求真爱,胖爷给你力量!”
“滚一边去。”吴邪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去找云彩吧。”
胖胖的人参唉了一声钻到地底,很快移动着消失在了园圃里。吴邪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笑了笑。
又是一个呆子。

他回到内堂去,打开平日上锁的药柜,取出了里面的药,放进了新的四味药进去。
半夏,君迁,莲子,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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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连更七日,每日三千……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8-23 20:23:00 +0800 CST  

(四)
吴邪沿着泼墨般的夜色和濂汘的夜雨从孤山采药下来的时候,下山的路早已泥泞不堪,半点辨识不出,多亏山中的草木指点迷津,他才艰难地沿着山路下得山去。
走到山脚处,他看到山脚的香樟树下坐着一个蓝袍的年轻人,伏着身子,似有些不适地按了按脚踝处。
——吴邪行走多年,看那形状,大约也看出是受伤的路人,便急急走过去。雨下得雾蒙蒙,他连对方的脸都没来得及看,就看到了那人脚腕处一双细细的血洞。
“可是被蛇咬了?”他赶紧放下背上的筐子,在里面翻找了一番,取出几片叶子来,正要说些什么,抬头撞进一双冰凉的眸子里去。
年轻人淡淡的看着他,眼神冰凉毫无温度,他隔着雨帘怔在那里,感觉浑身都是冰凉。然而又有一种奇异的热量从心底里散发出来,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尖叫着想要撞破这幅强自淡定的躯壳。
他把手中的几片叶子放进嘴里,嚼碎了敷在被咬的伤口上,又抬起眼看了看那个人——没有什么表情。当然没有表情。不会惊慌,不会笑,也不会疼。
他的闷油瓶。至少曾经是他的。
“这位小哥,”他笑道,“我名唤作吴邪,是西湖边上的郎中——你被蛇咬了,我方才给你敷了一些千金子,只怕不够,小哥不妨事的话,不妨跟我去医馆里,容我仔细瞧瞧,也好放心。”
那个人果然点了点头,看了看他,又道:“张起灵。”
我知道。这话当然说不出口。
这样随便……真不知道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旁的缘故。
他扶着张起灵往前走了几步,雨噼里啪啦地砸在脸上,他闭了闭眼。

结果等他收拾妥当,给张起灵划开伤口仔细上了药,已经夜半时分了。他盯着张起灵肆无忌惮地看了会儿,又腆着脸笑道:“天色已晚,这位小哥不妨事的话,不妨在我这里歇歇罢。”
张起灵果然又点了点头,跟着他到了他的房子里。
——张起灵就是这点好。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从来不问,也没有兴趣。
他扶着张起灵沿着桌子坐定了,自己出门打水,回来的时候看见张起灵手里拿着一本书,是苏轼的集子,恰好翻到他早上离开时的那一页。张起灵的手指沿着书页游走了一下,很轻声地念了出来:“十年生死两茫茫……”
他僵在那里,手里端着的盆子摔在地上,洒出来的热水溅了他一身,他恍若未觉,呆呆地看着那个人背灯和月的影子。
哪里会有第二个人,有这样的语气,让他这样惦念。
他走过去劈手夺了张起灵手中的书,才惊觉自己反应太过了,又揉了揉鼻子掩饰道:“这位小哥,却不知你到临安此地,有何缘故?”
“我……”那人罕见地茫然了一下,才缓缓道,“我来找一个人。”
吴邪嗯了一声,屋子里很快安静下去,烛影摇红,映着满室的风雨声。

第二日吴邪醒来,张起灵果然已经毫无踪迹了。
在炮了三炉药,采了四次草,对着木棉树嘀嘀咕咕了五次,把地底的人参翻出来两厢对视痛骂不已以后,胖子最先受不了了。
“卧槽不就是人走了吗!”胖子痛骂道,“又不是死了!走了你不会等?你不会寻?再不济,不会换个人,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吗?”
吴邪怒极反笑,道:“那你何苦每日跑到云彩那里去,叨叨不已?”
“……”胖子被戳中死穴,气焰都低了一半,沮丧地埋头道,“这几日云彩妹子却看上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小白脸,只见过一面,却念念不已——”
吴邪心中一动,问道:“是何形容?”
“云彩只说一身蓝袍,背上负刀,身手面貌都俊得很——”胖子还未说完,吴邪已经一阵风般出去了。
胖子趴在土里等了会儿,一边思索着临安城当真是热得很,一边思索着午饭该让吴邪做些什么,终于等到吴邪回来,整个人却都是蔫的。
“是你要找的人不是?”胖子问道,只见吴邪恹恹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
“没事,没抓住慢慢找就成了,左右还在临安城里。”胖子安慰道,“看开点儿——他不是说他在找人么?没准儿其实就是在找你呢?”
吴邪恹恹地嗯了一声,蹲在他眼前发了会儿呆,然后跑到药圃里面拔桔梗的根入药去了。

再过一段日子,夏日很快到来,西湖上盛开大片大片的荷花,艳色和碧色懒懒地泛着,有划桨泛舟采莲的女子唱着莲歌经过,歌声清越,过水无痕,行舟在湖面上留下一道潋滟的影子。
吴邪在清晨四野无人的时候来到湖边,涉江采药。他新制的一味药里需要一把长在西湖中心的白萍和芙蓉草,此处无船经过,他只能在无人时分凭借术法到江心。
他四处望了一望,果然不见人影,手中捏了一个浮光决,顷刻有风恍然而过。他走到了湖面上,整个人浮在一线白光里,衣袂飘飞,有飘然之气。他又四处望了一望,涉水而去,很快消失在江面上。
江边,一个蓝袍男子负刀而立,看着涉水采白萍的身影,慢慢眯起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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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8-24 14:04:00 +0800 CST  

(五)
他拿着一把白萍直起身来的时候,一道白光从身边擦过。
他有些愕然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对面蓝袍的男子,眼睛里有空茫而潮湿的雾气。
“果然是妖物。”张起灵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冷漠地看着他。
“我、我不是……”他愕然地看着张起灵,绝望到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不过几日的时间,就变成了这番模样?
张起灵从来不是会说废话的人,手中的黑金古刀铮然出鞘,神器发出嗜血的蜂鸣,直向他刺过来。
吴邪面色一凛,双手合十捏了一个决,身侧白光大盛,整个人乘着白光荡开,衣袂划出白色的影子。
避开张起灵的攻击已然耗费了他诸多精力——他不过是人间一个修为不足百年的小花妖,一世一世的带着记忆转世,张起灵却是长岁千年,常饮忘川水的仙人。他咬了咬牙,把全部灵力灌注在右手上,朝着张起灵拍过去。
他这种程度的灵力不会对张起灵有任何影响,然而他却不想放弃。
小花说,不知道用什么办法,他就可以记起来。
怎么样都好,他总是要试一试的。

他踏着水波在湖面上来回漂移,张起灵的灵力紧紧相随,不落半步。湖水被巨大的灵力激起层层叠叠的波浪来,湖面上白光大盛,一副零落之象,他侧耳细听,隐约可以听到水底的生物发出小小的惊呼声。
……就快了。他一道白光从手心激射而出,咬着牙看了看身上的伤口,内心和他苍白的面色一样灰败。
天光依旧黯淡,他等不到天明。
他不由得笑了笑,想起上一世的时候,那个人在他墓前念着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表情。
空荡的,绝望的,想念的。
如今,都化成了灰烬。
他说纵使相逢应不识。就当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
忘了便……忘了吧。

黑金古刀刺进去,温暖粘稠的血喷涌而出,张起灵不动声色地避开一步,冷漠地看了看快要死去的妖物。
那个妖物还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五指间鲜血淋漓,是黑金古刀留下的痕迹。
已经快死了。然而他还在笑。张起灵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
太刺眼了。那个笑容。
一个妖物,怎么会有这样明亮的笑意,这样温暖的血。
他有些烦躁地抹去了溅在颊边的鲜血,温暖而冰冷。然而那个瞬间,有一幅画面硬生生地钻进了脑海里。
那是一个眉目温和的年轻人,伸手搂着他的脖子,低声叫他:“小哥。”然后握着他的头发,轻声道:“恩爱两不疑。”
那是他每晚做梦都会梦到的风景。
然而那个声音还在不屈不挠地叫着他的名字,转换了背景,转换了身份,转换了流云天光,唯一不变的是那张脸,那个声音。
“小哥……”妖物还没有死尽,艰难地对他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浑身都在发抖,“你、你记得我了吗……我是吴——”
“刷——”
是刀剑刺破血肉的声音。吴邪有些茫然的睁大了眼睛。
他当年诵读经书,背着家人偷看诗集的时候,尚且不明白何以一句一寸相思一寸灰,让世人这样惦念。
他现在当真明白了。
比多年之前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还要浓烈的心死和绝望。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他的百年等待,千年相思,就在这一瞬间,化作了灰烬。
不知何处吹来的蒙蒙落花,迷迷蒙蒙地落了吴邪一头一身。风从空旷的原野里寂静的吹过,他的眼睛睁着,映着他再也看不见的墨色花影,云影天光。

在吴邪倒下去的地方,白光大盛,男子的身形迅速消失,只余一枝木棉花枝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一点一点的,泛着潋滟的红色,非常美丽。他蹲下身子碰了碰那朵花,一点白色的光落到了他手心。
他面色一凛,那点光却不见如何动作,很快散去,原来并不是妖物惯用的,同归于尽的伎俩。然而那朵艳色的木棉花在他触碰了一下以后,很快在掌心里化作了灰烬。
他把刀收起来,冷漠地转身离开。
这种妖怪,他见得多了。
凭借对方心头的执念和弱点展开幻术,然后企图一击得手。
吴邪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修行千年,他早已学会了怎样冷心冷面,不动声色。
他怎么可能中这么低等的伎俩。
然而他又按了一下胸口,感觉心脏剧烈的跳动,仿佛还沉醉在刚才的幻觉里。
太真实了。他差一点,只差一点就信了。
然而不过是个妖怪,怎么会是真的。从来都没有人,能够玷污他在梦境里最隐秘也最温暖的思念。
他向西走了两步,开始思索他要去哪里。
他还不能停。他还要走下去。他还没有遇见他的梦中人。
总有一天他遇见了,一定要和梦里一样,恩爱两不疑。白首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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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8-25 11:07:00 +0800 CST  

(六)
张起灵走到青衣巷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地亮起来。他走到西泠堂门口时,看到一个老妇人坐在门沿上,眼巴巴地等着什么。
他方要走开,听到隔壁胭脂铺的门开了,一个打扮妖娆的女子探头出来,看了那个老妇一眼,笑道:“这位大娘可是来寻小吴郎中么?”
“是。”大娘冲着对方点了点头,“小吴郎中前些日子取白萍救了我家老头子,我是特地登门拜谢的。”
“那大娘可得等一会儿了。”女子笑道,“这几日小吴郎中每每早上出门采萍——想来便是为了大娘罢?”她笑了一笑,张起灵又听闻她与街边买混沌的娘子低声道:“看这人情状,只怕小吴郎中又是贴着钱给人治病去了——当真是个好人哪——”
张起灵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雾气蒙蒙的巷子里又传来一个少女清亮的声音:“吴家哥哥,起床了么?”那个少女走近了,看到张起灵,莫名的红了脸,忸怩了一下才道:“这位公子,也是来找吴家哥哥治病的么?”
张起灵停在医馆门口,回头看他一眼,淡淡摇了摇头。
“云彩姑娘,来给你爹拿药?”胭脂铺的女子问道。
“不是。”云彩摇了摇头,“这些日子,我每每都过来帮衬着吴邪哥哥——他接济我们父子,云彩实在无以为报。”说着又疑惑道,“往日早该回来了——今日怎么还不见人影?”
云彩还疑惑着,却见那个蓝袍的男子的身形一动,很快消失在青衣巷的尽头了。

“说。”张起灵捏着那个鬼的脖颈,沉声道。
“说……说什么……?”已经没有实体的王八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迫,挣扎着道,“我知道的都已经告诉你了——”
张起灵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另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了他的头维穴,灵力源源不绝地灌输进去,鬼痛得嘶声长叫,赶紧讨饶道:“我说……我说!”
王八邱在重压之下很快说出了一切。他原是西街药堂的郎中,吴邪到此处以后抢了他许多生意,因此怀恨在心,他先取密道至西泠堂想要窃取秘方,后在西泠堂的井水中施毒意欲不轨,却不料吴邪毫发无伤,那施了毒的井水却不知何故,堪堪沿着他挖好的密道流入了他家药堂,他因此饮毒身亡,不甘此恨,在这一处做了孤魂野鬼,又遇到麒麟神君下界收妖,便拟了一个幻象,欺瞒说吴邪借妖鬼之身为祸人间,害他至死。
“谁派你来的。”张起灵脸色愈发冰冷,手指收紧。
“神、神君在说什么?”王八邱挣扎道,“小、小人再不敢有所欺瞒——”
“以你一介小鬼,本不该有这个胆子。”张起灵皱眉道,“何况以你微薄的灵力,做出的幻术竟将我瞒过,你断没有这样的能力。”
“神君饶命……”小鬼挣扎道,“神君下界,本不就是为了收服此妖吗……小人虽有欺瞒之处,却也不妨神君神使——”
“说!”张起灵有些不耐烦地加重了语气,手中一道寒芒暴涨,小鬼尖叫一声摔在地上,灵体都涣散了一半。
“我说……我说!”王八邱伏在地上,挣扎着求饶道,“是、是织花天女借我灵力,要我欺瞒君上!小人一介孤鬼,如何敢摄君上神威!”
“霍玲?”张起灵眼光一寒,手中再不留力,寒光一过,那只小鬼伏于地面,生生受了这一击,形神俱灭了。
张起灵皱眉看了看灰暗的天色,面色愈发冰冷。
那些长久存在于脑中的零散记忆,和方才在死去的木棉花妖那里陡生的大片回忆在脑海里翻搅成一团,他努力地想了想,头痛欲裂。

(七)
织花宫一片寂静之象,张起灵走到大殿的时候,殿前正有一队歌姬在玉座前袅袅婷婷地起舞,霍玲捏着扇子坐在玉座上,唇角还噙着一丝笑,看到张起灵进来,手里的扇子啪地一声摔在地上,向他走过来,脸上是纯然的欣喜的神色:“起灵!”
张起灵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眉头微微皱起。霍玲乃天母长女,封号织花,是布云织花的天女。他从沉睡中醒来的时候,就看见她整个人趴在冰棺上面,脸上带着欣喜的表情,拉着他的手说她是自己的未婚妻。
然而不对……越是相处下来,他就越觉得跟霍玲在一起的感觉陌生而惹人厌倦,反倒是做梦的时候,梦里总有一个很年轻的白衣人在笑。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他从不觉得梦里出现一个男人是多么奇怪的事,只是想找到那个人。为着这样,他推掉了婚约,下界寻找,在江南一带巡游的时候接到了天母的指令,让他除去临安城里的一只花妖。
——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伸手捧着他的脸的,微笑着叫的小哥的那个人,在脑海里模模糊糊地化作一个散发着光晕的影子。他晃了晃脑袋,那里有一种尖锐的疼痛在里面,他只觉得恍惚。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他皱了皱眉,一把捏住了霍玲的手腕。
“起灵,你……”女子脸上露出一个惊喜的笑来,讷讷看着他,“我……”
“吴邪是谁。”他冷冰冰地看着她,皱眉道。
“……”女子愣了一下,呆呆的看着他,突然笑了一笑,那个笑容非常妩媚,带着些潋滟和妖娆的味道,捏着扇子又坐了回去,在玉座上俯视着他,“神君这话可问得奇了,我一个住在天庭的小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竟不知你在说什么?”
“你假拟你母后的命令,让我除去他,又把灵力借给一个下界小鬼令我除妖,”张起灵看了看她,道,“你还说你不知道?”
“神君也能说这么多字?我只当你是哑的。”霍玲用扇子掩着嘴笑了一笑,一双暗色的眼幽幽的发着光,“你说我做了这些,有什么证据?如何竟是我做的?只凭神君臆测,便这样武断么?”
张起灵皱了皱眉,手中一动,一副画卷如水般在空中浮出来,上面深深浅浅地浮动着当日霍玲与下界小鬼灵力的过程。
“便是如此,又当如何?你我即是天人,斩妖除魔便是你我的本分,我便是派你去除妖,又有何错?值得你巴巴地跑来,这样质问我?何况——”她猛地笑了一声,眼神冷冰冰地看着他,“神君这样通透聪明,手中有读心影显之术,什么看不到,何苦问我来?”
“说清楚。”张起灵眉头拧得更紧,负手有些不耐地看着她。
“你即是这样问我,我便当做你什么都知道了——索性说个干净!”女子猛地站起身来,眼中都是愤怒的火焰,“我忍了一千年——一千年!从我第一眼见你的时候就开始了!不过是个卑贱的司花神使,连我宫里的司花女侍都比他高贵一万倍!论相貌,身份,我有那点比不上他?这么多年来,还不是我一直陪着你!他做过什么!
“母后说我浮躁——好,我忍着,我跟着你,等着你,陪着你,一直到整个人都变了性子,就是想你回头看我一眼!我有什么错!”她啪的一声摔了桌上的杯子,愤怒地看着他,“为什么你不肯回头看我一眼!如果不是我,当年东窗事发的时候你早就和他一起下界沦为小鬼,像他那样带着千年记忆受百世轮回之苦,哪里还能在这天宫里享世间尊荣!他如今形神俱灭,你竟还为着他来指责我!”
——原来竟是真的。张起灵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脑中霍玲的声音嗡嗡作响。他在尘世间回来的那些记忆,原都是真的。他被封了记忆,这一世,吴邪的血便是解咒之物——然而他没有相信。
活了这么久,他早就已经学会不再相信任何东西。
那些画面在脑中一一闪过,梦境和记忆都是冰冷的,带着空茫的雾气,在他耳边反反复复地叫他:小哥。
小哥。小哥。小哥——
霍玲还在揪着他的袖口反复嘶声问他为什么,他听在耳中,只觉得烦躁不已,手中一道白光闪过,竟是失了一点力道,女子猝不及防,被他震得直摔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他,呜咽着要哭出声来。
他心中烦躁愈盛,面色便愈发冰冷,抬脚便要跨出宫门,女子扑上来抓住他的袖子,满脸的泪:“起灵——起灵你要去哪里?”
“放开。”他冷着脸道。
“别去那里——别去那里!”霍玲仿佛知道他想做什么,惊恐地收紧了五指,“你会死的——别去那里!”
“放开!”他手中用了一点力气,女子被他甩在地上,然后手中一划,布下一道结界。霍玲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撞在结界上又摔了回去。
“如果不是吴邪,我一定杀了你。”他收回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织花宫。身后,女子还在发出绝望地惊呼声,大声叫着他的名字,身后是此起彼伏的释放灵力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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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8-26 14:54:00 +0800 CST  

(八)
九重天外有琅嬛之阁,广收天下奇书,被誉为“帝子之阁”,九重重兵把守,外人不得擅入。镇阁之宝名唤作溯世书,贡在琅嬛阁最深处,传闻中,有通天彻地、颠倒乾坤、倒转时光之能。
“神君止步。”他走到金光四射的宫殿门口时,一个身着铠甲的守阁兵拦住了他的去路,面无表情道,“没有帝君手令,神君不得擅入。”
“让开。”麒麟神君手中握紧了黑金古刀,抬起长发下一双墨色的眼,冷冷的,同样面无表情的看着对方。

他满身是血地进入琅嬛阁深处,打开溯世书的时候,琅嬛阁九重宫门外已经悄无一人。
他打开溯世书,里面一层一层的烟波拢着,他俯身看去,元神被带进了书里。
他睁开眼的时候,是在他自己的宫殿里,红烛投下明灭的影子,一个白衣人站在窗前修剪一盆花,忽的回头冲他笑了一笑,伸出手来:“小哥你快看,这盆兰花总算是开了。”
那个瞬间他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他整个人都是蒙的,往那边走了一点,想要握住对方的手——
空的。
他愣了一下,身后一双手伸过来,穿过他的肩膀,握住了那个人的手。
他有些诧然地回头看——是他自己的脸。不过比现在要年轻一些,脸上还带着笑意,被火光映得明明灭灭,落下幽深的影子。
——是了。他进到这往事里面,不过是一个旁观的影子罢了。
他看到那个自己就着那个姿势把人拢在怀里,不甚在意地看了看那盆花,又皱眉道:“今日你如何拦着我修理织花宫的那个女子——纵然是天女,动手打你,也着实可恶。”
——那是年轻一些的自己,还带着朝气,和满满的情绪。
“打她做什么?你看她的年纪,比你足足小了几千岁,又是女孩子家,你动手打人,倒不觉得羞得慌。”吴邪从他怀里挣出来,笑道,“何况你看那姑娘瞧我的眼神没有?那是嫉妒得紧呢。”
“嫉妒?”年轻一点的自己诧异地皱起了眉。
“你真不知道……?当真是个呆子。”吴邪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笑道,“她喜欢你呀——你看她看你的眼神,和我当初看你的样子,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知道。”那个人居然还真的仔细想了一下,然后很严肃地看着他,“这么多年了,我只看到了你。”
“……”吴邪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好像没听到对方在说什么了不得的话一样,脸却慢慢红了。
“你不生气?”他反问道。
“生气什么?你招人喜欢又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要气还不得被气死。”吴邪也喝了一杯茶,又歪着个脑袋看他,“何况我担心什么?她们看到的都不是真的你——她们喜欢的,是那个英武英俊、寡言少语的麒麟帝君,不过是个影子罢了,又不是你。”
他看到自己很是严肃地思考了一下,居然很凝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挨着吴邪,很乖地坐了下来。
……
他又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很简陋的木屋里,外面秋衣瑟瑟,一重一重的叶子落下来,绵长的雨打在窗沿上,落在枯萎的梧桐树里。
“喝药了。”他听到木屋被吱呀一声推开,回头看见比前几次还要年长一些的自己端着药碗,表情非常疲惫。床上躺着的人听到声音,有些费力地抬起一点头来,看着进来的人。
“我自己来。”吴邪病恹恹地靠在床头,伸手去抓药碗,扑了个空。
“我喂你。”那个自己皱着眉道。
“我可以的——今天觉得比以前好多了。”吴邪抬起眼睛看他,整张脸都瘦得凹陷下去,只有一双眼睛如寒风中的火焰,一点一点地闪着光。
那个自己摇摇头,小心地端着碗把药喂给他一点。吴邪拗不过,喝了几口,皱着眉一副很难受的表情。他赶快把药碗放下,吴邪伸手过来,松松的搂住了他。
“小哥。”吴邪那样瘦,下巴尖尖的搁在他肩上,“我想是不行了——你别打断我。
“我这几天清醒了些……也知道不行了。我一直在想,我走了,你怎么办呢?”吴邪摸了摸他的发尾,喘着气歇了会儿才道,“我一世不过百年,很快就死了——可你怎么办呢?”
“要不你回去吧——”吴邪停了一会儿,突然道。
那个自己很严肃地把吴邪掰过来,正视着他的脸:“吴邪,我不走。”
“……嗯。”吴邪看着他眼底的表情,突然笑了笑,又抱住了他。
不走又怎么样呢——你这一世不过百年的清醒,时间一过,你又回到天庭沉睡,而我依旧带着我们的记忆在人间找你。他在旁边,很清晰地听到吴邪心里这样讲。
吴邪长久地用这个姿势抱着他,直到天色慢慢暗下去。那个自己不动,他也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不动。直到月色照进窗子里来,年轻一点的自己才缓缓松开了手,轻声道:“吴邪?”
怀里那个人不动,安安静静地放开了手,闭着眼,手还保持着拥抱的姿势。
那个自己看了看他被月光照成青白色的脸,然后俯下身去,照着原来的姿势,抱住了他,轻声呢喃道:“吴邪。”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月光映着满地的水色,寂静无声。
……
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他看到的是西泠桥畔的那家医馆。
白衣人把药柜打开了又合上,里面放着四味药,半夏,君迁,莲子,当归。吴邪长久地凝视那几味药,月光落在他脸上,打下黯淡的影子。然后他很快笑了,靠着药柜闭了眼,喃喃道:“小哥。”
风声很快过去,他又看到寂静的西子湖,飘荡着清晨深深浅浅的雾气。
他看到的是和现在一模一样的自己,在水面上凌波而立,衣袂飘飞,弯下腰去,手指碰了碰漂浮在水面上的那枝木棉花。
那枝木棉发出一道白光,很快化成了灰。
十年生死两茫茫。百年生死两茫茫。
到如今,他当真连明月夜短松冈,都无处可寻了。
他连一声不要都来不及喊出,那朵木棉,他的吴邪,就连着自己百世千年的相思,一起化成了灰。

……
“大胆麒麟神君!擅闯琅嬛阁,夺溯世书,破星辰百转,该当何罪!”耳边一声惊雷响起,他的元神被迫从书里带了出来。他的本体手里还握着那本书,怔然而绝望地回头去看,手里的溯世书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九)
海棠宫。
“仙君听说了吗?”齐门天师靠在白华池旁,池中百花盛放,整个海棠宫都笼罩在一片花色和云雾里,“麒麟神君被罚了。”
“……是啊。”海棠花君逗弄鸟儿的手顿了顿,姣好的脸上浮起一个笑意来,“这是天庭第一桩有意思得紧的笑话儿,自然是听说的。”
“听说麒麟神君布下结界,伤了织花天女,到现在还不醒呢。”齐天师笑道,“还闯了琅嬛阁,伤了众多守兵,夺了溯世书,差点破坏星辰百转,酿成大祸——做了这么多,倒难为他。”
“呵。”海棠花君不置可否的笑了一声,回头看着那人,脸掩在天宫迷蒙的雾气里,“天帝可说了如何处置他么?”
“这一桩才最最有意思得紧。”齐天师思索了一番,方才道,“神君功勋卓著,天庭武将皆为他求情,可谁知神君跪于殿下,只说‘愿乞请诛仙台’。”
“哦?”这下解雨臣都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有兴趣的表情。
“天帝气得不得了,差点真的剥了他的仙骨,扔到修罗界去——可惜众仙求情,于是天帝一怒之下,贬他去诛仙台,绑在诛仙柱上受天雷之刑百年,每日九九八十一道。”天师说着摆了摆手,露出一副惨不忍睹的表情来,“我曾去看过一次,皮开肉绽,日日受刑……啧,那个脸色,那个血……当真是惨哟。也就他能受得了。偏偏他还没什么表情,跟平时吃饭一个样子,迷糊了就一声声地说,是我欠他的——”
“……呵。”海棠花君不屑一顾地笑了笑,脸隐藏在蒙蒙升气的迷雾里,转过头去,继续逗弄他家的鸟儿去了。
End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8-27 18:05:00 +0800 CST  

少年行


(一)


晋中之地,夏日教苏杭之地凉爽许多,草木过境,清风徐来,鸟鸣虫声,不可胜数。至入夜星辰万点,凉意尤甚。太行山麓一脉行路崎岖,夜色如墨一般,万顷崇山只化作一片黛屛凝滞于万千墨色,平素里看来寻常的草木花林,如今只余一个个黑黢黢的影,芬芳不闻,泼洒于无尽墨色中,愣生生地如鬼一般。至于其间熊罴野兽,奸人盗贼,更不可数。古语曾有“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树木何萧瑟,北风声正悲。熊罴对我蹲,虎豹夹路啼。”可见行路之难,其间艰难险阻之多,不可胜数。


在这崇山峻岭之间,却有主仆二人摸黑寻路于山崖间,倘或细看,倒可发觉诸多妙处:原来那赶路二人皆身着素色长袍,腰玉佩楚,折扇在手,面目清雅,虽不是富贵之容,却也自一副楚楚之象,却于头顶顶了如水桶一般的什物,前行之人更是口中絮絮不已,倘有路人经过看见,必以为一副疯癫之象。


却听到后者絮絮问道:“主子,我们必得作这幅疯癫之象,引人侧目么?”


只听“啪”一声,前方少年人将折扇敲在他头顶,啐道:“呆子!出门之前再三叮嘱你,该唤我什么?倒失了我吴门大家气度!”


“是,是,老大。”那人连忙答道,口中嗫嚅不已,“却也不见得主子这样行事,又有何大家气度。”


“王盟你说什么!”少年大怒,一扇子拍在对方脑门,“你又知道何故!我听闻晋南一带山势险峻,常有滑石之事,与其白白受伤,竟不如形容丑陋一些,又何妨如此?”


“原来主子昨日问客栈店家索取水桶,竟是为此。”王盟皱了皱鼻子,“可是这小小水桶,又如何抵得过滑石之重量?”


“你这呆子,如何知晓我这一物的妙处!”吴邪又将折扇在童子头顶来了一下,手中将那木桶某处一按,只听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如有万道机关倾刻洞开,“此处内置数道机关,我昨夜不眠不休数时辰方才生得此物,你这呆子倒这般埋没我的功夫!若再如此,便把你丢在这山岭之间喂与狼豺虎豹!”


“老大神人也。”王盟被唬了一跳,耳边机关之声缭绕不已,不由地连声恭维。


这一路走来,鹤唳风声,不绝如缕,主仆二人业已劳顿不已,正想寻一处山石歇脚,却不防那石间跳出一干黑衣人来,黑纱覆面,五大三粗,形容狰狞。只听那为首一人大喝道:“此树是我载此路是我开。若想从此过——”却抬头一看主仆二者形容,目瞪口呆,连凶煞之言都忘却了。


王盟在身后低声自语道:“留下买路财?”


“蠢货!”吴邪又敲一下,骂道,“我怎生带了你这样一个蠢货出门来!”


却见对面一帮人摆了摆手,互相对视一番,终于爆笑出声,声音响彻原野。


“几位大哥,我们主仆二人不过是途经此地的书生,身无长物,”吴邪取出几块银子,陪笑道,“这点银子孝敬各位大哥,不成敬意,还望各位大哥放我二人过路,通融则个。”


“少放屁!”匪首夺去银子,又扑身上来,抓住二人细细检索一番。王盟似有不忿之色,被吴邪以眼光阻止。


一个黑衣人从吴邪脖颈间取出一枚沉香木制的麒麟挂件,那物虽看起来颇有年岁,却胜在做工精巧,保存完好,若拿到市面上去,只怕价值不菲。几人正窃喜不已,却见吴邪眼中寒光一闪,冷声道:“还我。”


贼人纷纷回首,只见吴邪面色冷肃,一派肃杀之气,不由地打了个寒战,又恐失了面子,讲挂件掷于地面,作势要踩,讷讷骂道:“算何劳什子!老子今日便摔了它,你当如何?”


却见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一道寒芒从白袍书生手中激射而出,黑衣人腿上受伤,哀嚎一声摔于地面,又听吴邪冷声道:“我有心让你,只想痛快些揭过这场俗事罢了,谁知你却凌辱我心爱之物,实在可恶!即是如此,我何苦让你!”


吴邪手中按了一下腰间的机关盒,一道极细的银针从中激射而出,直中那人眉心。那歹人哀嚎一声,应声倒地。


却见吴邪一手接连射出银针,一手拖着王盟躲避,不见如何动作,却见身形移动极快,轻若游鸿,倏尔变化,直幻出一片白色的影子来。倘有人试图攻上去,便见银针暗器如雨般射来,再不能近身半步。


那小伙计被吴邪拖在手中,东摇西摆,瑟瑟不已,分外可怜,于一片刀剑之声中哭叫道:“偏是主子逞能!机关能撑得几时?公子心疼东西便罢了,如何连累小人我!”


果然如童子所说,吴邪身上携带机关着实有限,而他本人又是家中独子,怠于练功,身手奇差,唯有一项逃命的本事,如今为王盟所拖累,连这番踏雪无痕的轻功功夫都施展不开,不由得大怒:“王盟你闭嘴来!偏是你多嘴,如老鸹一般!”说着看四处歹人不见少,不由叹道,“我今日命休矣!可叹胖子小花尚在京都盼我往来,可叹我还未曾有软香温玉抱满怀之艳事可遇,可叹年少时那位小哥哥还未寻见,可叹——”


“公子你也忒多想了些!”王盟哀嚎道。


眼见一刀向他眼前斩来,他只觉避无可避,只得连忙闭了眼,心中默念道:我九门吴邪,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耳边只听刀剑之声不绝,他诧然睁眼,却见一蓝袍男子从天而降,持刀而立,手中一柄黑金古刀熠熠生光,面目冷峻,有不怒自威之势。那人挥刀一斩,只见万道寒光于一点散开,如烟花般四散溅落,惨叫声不绝于耳。那人持刀而立,面目冷肃淡漠,衣袂飘飞,有鹤度寒潭之气,飘然若仙。


那人手起刀落,顷刻间劫匪一干众人惨叫连连,倒地不起。寒光一道道闪过,吴邪和王盟只看得目瞪口呆,眼睛都直了。


眼见那人收刀欲走,吴邪终于回过神来,追上去拦在身前,连声道:“多谢这位小哥出手相助!不知这位小哥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欲往何处去,小弟也好亲自登门道谢——”


“不必。”那人眼神如霜,淡淡看过去,转身欲走。


“这位小哥!小哥!”吴邪并不丧气,一叠声地追上去,“我名唤吴邪,钱塘人士,欲往京都去,这位小哥,你往何方去啊——”







楼主 夏槿茉  发布于 2013-09-03 21:51:00 +0800 CST  

楼主:夏槿茉

字数:94122

发表时间:2013-07-24 21:30: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2-26 00:18:56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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