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那天下午的阳光很长很长，就像我们走过的时间一样，很长很长。台北还没有渡过漫长的夏季，一块块冰凉的墓碑旁都是绿得出油的短草。空气里浸满了阳光烘烤泥土的味道。不知道哪里的树上又潜伏着蝉，尽力地用叫声与热浪对抗。
听说日本有一个风俗，就是在夏天闷热的日子里，给墓碑浇些水。老一辈日本人相信，为烈日下的墓碑上倒水，死去的人感觉一定不错。
阿七的碑不一样。除了它用的是导热性最差的石料外，每年的这个季节就会有人用最真诚的泪水来浇灌它。有时是唯一，有时是掩藏踪迹的威廉。
“老七，你墓旁的草好像永远长不高。”唯一还没有醒，威廉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平复体内乱窜的力量。年轻的面庞让威廉一阵感伤，他抚平了他的眉头，为他拍掉了沾在衣服下摆的草。
“你们这种已经死了的人啊，如何也不会知道仍在世的人的痛苦。就像你墓旁的草不知道它正在一个死人的墓旁疯长一样。
“你算是幸运的了。纯夜一族有个墓的人不多，大多数人都一样，直接化为灰烬。有墓的都是你的小主子操持的，这小子还有点良心。
“老七，在这年复一年你觉得孤独吗？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
“我深有预感我死期将至……”说到这，他的眼神如同深潭死水，毫无焦点地注视着前方——大约四十米低的山脚下，不知归途的捷运缓缓开过，又在树丛掩映中缓缓消失。
“但是在大限来到之前，那些心愿不了，我也难以如你一般长眠。”
“你……要是这么做，于你、于旁人不都是徒增伤害吗？你又能捞到什么好处。”一睁眼，膝盖便疼得厉害，宛如上万只蚂蚁像猛兽一样围着一块骨头撕扯。唯一正被威廉搂着坐在地上，他一时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妥当的姿势，也就没有推开那个苍老的怀抱。
“可我只想报仇。”
“就不能放下，当一个正常人吗？”
“我也不知道，放下，对于我来说究竟是新生还是永远的死亡。你知道的，我一个老头，时日无多，没有做出这种选择的资本。”
“不是的，威廉阿伯，跟我回到现实世界里去吧。我保证迎接你的是美好的新生。”
“你记得你小时候因为和老七打架，跑到我家要找他报仇的事吗？暝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种事，完全出自人的本能。”
他们的声音轻得如同此刻热浪里的微风，一个因为虚弱，一个由于年老。另一班返程的捷运迟迟才来，白色的车厢横亘于山丘之上。那里绿树成荫，长年的阳光滋养了高大的树干。吹动树叶的，不知是远方的海风还是触手可及的热浪。
在这样的空气里，平静似乎实质化了，可以被人用手仔细把玩。平静应当是正四面体型的透明晶体，适当平滑、棱角分明。把玩平静就像徜徉在水族馆的海底隧道一样，我们轻易地在其中沉迷。
这里，没有人知道纯种夜行者、没有人知道血腥和屠戮、没有人偷偷跑去看过海，没有人在心里为记忆加了蒙太奇；没有身份，没有发明、没有立场。年年如此。
有的只是被孤独和痛苦消磨得只剩平静的两个灵魂。
So easy to look at so hard to define
I can still see them playin'
with their pails in the sand……

唯一的目光所及，唯有山下的世界而已。他接不上老威廉的话了。这倒不是因为他被威廉反驳得无话可说，而是在长久的远眺下，大脑突然被掏了个干净，再也想不出完整的词句去反驳。他的思绪明净得如同一张白纸，语言无力成词，词又无力组句，只留有一片空白；但同时他的思绪也混乱得可以，魔语、汉语、英语和生僻的日语如同掉落的松针般混在一起，他无法筛选。八成是麻醉药的缘故，他想。
“谁在那里？”
是谁的声音如此熟悉，又好像实验室扔出来的一罐氯气一样弥散在空气里。
“唯一哥？”
又是谁在呼唤他。此刻他很想把精神抽起来应答那人一声，然而徒劳无功。他感觉自己实在太累了。但是这种累与呼哧呼哧地跑一个全程马拉松不同，那些压着他的，是多年沉积在心底的重量；那些压着他的，足可以承载六十年时光。
“你怎么了？”
他认出来了，那是王查理的声音。年少而清冽，如同木桶打开的那一刻汩汩流下的烈酒。蓦地，他感觉身体一下子没了支撑，那些山、树、海、发烫的轨道和扑棱乱飞的鸟齐齐地旋转了十二点五度。但仅仅是十二点五度而已，他的双肩又立刻被扶住。
他知道，威廉被查理发现了。
但他仍不想移动双眼。
查理也就那样扶着他，和他一起沉默。
“你需要问我些什么吗？”良久后，唯一问道。
“我问了你会说？”
“可能。”
“自己不想说吗？”
“可能。”
“有些话憋在肚子里可是会烂掉的，说出来感觉会好一些。”
好一些吗？
“……可能吧。”
查理无所谓地耸耸肩，他憋着一肚子疑问，却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说：“那我就不问了吧。我希望在这之后的某一天，你可以自己把事情说出来，说给我们大家听，唯一哥。”
他还拍了拍唯一的肩，在柔软的布料上迅速摩擦了两下。
唯一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查理正在对他笑。
日光熹微。
唯一的眼睛如初春破封的深潭，他挑起嘴角回了查理一个笑容。
“唯一哥，你还能走吗？”
“你搀一下的话，应该没问题。”
“好。我扶你起来。”
诶，你听，神在歌唱。他的歌声是荒草沙沙、是树叶瑟瑟、是缠绵的空气、力竭的海潮和逡巡的长风。夕阳为世界抹上暖色，于是所有的阴影都要蒸腾。
他们在说什么呢？
他们越走越远了。他们只留下了越来越长的背影。
“回家吧唯一哥，该吃晚饭了。”
确实是傍晚了。斜阳的红光抚摸着黑色的墓碑。红光过分热情，黑色油盐不进。照片上，清秀的少年开心地笑着，沉稳和正直写在了眼睛里。他逝世的年纪距今已有六十年，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去的。或许是因为抗日战争。
这世上，记得他的，只有两条孤魂。
这一天的最后一缕光扫过了墓碑上烫金的凹陷的大字：
王阿七。
Seven Williams。

14.
在遥远年代，他总是听到那个沧桑的声音：“记住你的名字。”
“你是我们的骄傲。”
“你是我们的希望。”
然后时间断了片儿，沧桑的声音突然从记忆里被切断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奶气的呼唤：“唯一哥。”
小时候的查理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恣意释放着未经事实雕琢的纯洁。唯一怀疑是不是所有的小孩都这样。
然后查理像吃了化肥似地长大，如今十七岁，也已经是个不折不扣能遮风挡雨的男子汉了。唯一又怀疑是不是小姑娘长得也会这样快。
陪伴，不管是谁，他都陪伴了。结果或好或坏，但他总算在两个孩子身上见到了一个孩子完整的成长。
对了，曾几何时，他也是个孩子，有个姓名草率得怪异的大哥哥也见证了他的成长。
还有一个人，这个世界上最坏最残忍的好人，唯一与他的分别远比其他人要长久。
一个人面对夜空的时候，回忆喜欢蜂拥而至。
他抱着吉他，他必须抱着吉他。因为这件充满了活力和热情的乐器会让他看起来不是在对着明月稀星发牢骚，而可以找借口说自己在为新曲找感觉或是说练练琴。无论是老大还是查理，这招屡试不爽。
他不喜欢别人的同情，往深里说，他害怕别人的同情。他自诩从不比任何人差什么，别人有的他都有过。他有过自己最幸福的时光——这确实是一个将近八十的人该有的回顾。
夏夜，晴朗，月光微凉。
自从上次他被查理从墓地带回来，就连发了两天的烧，当天晚饭还都没吃成，人就已经迷迷糊糊了。不管查理问他什么，他都一直在说：“没有”“没事”“不是”。人说，一个人意识不清醒的时候说的都是真话，那你是否生来就一直在否定。
刚开始的时候烧发得很高，阿天王和王查理只好把他带到了医院输液。医院的椅子太凉，王查理扶着他靠在自己肩上。查理低下头对他说：“唯一哥，挺晚了，你睡一会儿吧。输完三瓶我叫你。”他看见唯一点了点头，低声清了一下嗓子就没了动静。唯一的头发很软，扎着不疼，也不会痒。
他们请了个老中医，准备给唯一调调身体。老中医顺了一把胡子连连摇头，嘴里还不停的发出“啧啧啧”的声音。说：“他这是五内郁结，急火攻心之症，五脏倒还好，就是这情绪不好调理啊。”
看了一眼仍睡着的唯一，王查理小心翼翼的侧过头去给王阿天翻了一个白眼，意思十分明确：这位大爷怕不是五百年前穿越来的？
三瓶液下去，王查理问唯一感觉如何，唯一“嗯”了一声。
知道说“嗯”了？父子俩对视一眼，阿天王把手伸进唯一的刘海里，烧果然退了大半。
唯一抛开状况外的阿天王，对查理说：“对不起，我不该发烧的。”
“你这是什么话！”

被满盈的月光拉回，唯一又开始弹着那些不成曲的片段旋律。他抬起头，让眼睛受月光滋养。
真是难得的悠闲时光。
在他的记忆一点一点恢复之际，外界传言黑天帮的唯一堂主已经失去了全部记忆。一切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这一点，唯一清楚，阿天王和王查理也清楚。前方有恶战，无可避免，只好从容相迎。
唯一摇了摇头，王虎为什么就选中他了呢？每刻每分都要演戏的日子过着多累啊。不过，还好是他，还好是他。
再回神时，查理不知何时已坐在了他身旁。
查理笑笑，说：“又在写歌啊。”
“是啊。”
“那一定是一首悲伤的歌咯。”
“我还没写呢你就能知道？”唯一放下吉他。
“嗯。要不然现在的你，能写出重摇滚和舞曲？撑死也是一首布鲁斯。”查理没好气地笑笑。
唯一把头低了下去，没有回答。
查理就这样静静地等着他，他看着唯一的侧脸，月光下显得越发不真实。他不禁想到，唯一哥，一定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吧。
“查理，有些事我暂时不想让你知道，我……”
“我也不着急。”查理抢着说，“我说过，我对你的信任是无条件的。”
“谢谢。”
“你用不着跟我道谢。我只是想说，如果你心里的担子太重，如果你愿意卸下一点来，那么那一点我一定会帮你担。”
唯一抬头，眼里满是月光的倒影，“谢谢你查理，我……”
“别我我我的，你磕巴啦？”
唯一撇撇嘴。
“其实我今天下来是想开导开导你，不过我早就猜到了，不管我说还是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王查理耸耸肩。
“那你还下来干嘛？再说，我还用得着你开导？”
“也不知道是谁天天闷着脸状似抑郁症。”
“我……”
“行了行了。腿好透了吗？好了自己上楼去，没好透我扶着你上去，晚上凉，你别在这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