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溪苑】【原创】长安某(古风 兄弟)

此时已是深夜,雪光里映着月色,天地俱静,只能剩下我皮靴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

我独自来到李承祁的寝殿,掀开门帘,里面一股暖气扑面而来。这样一冷一热,就不由连打喷嚏,等到站定了,我才发现殿里还另跪着两个宫女,皆是面色凄凄。我转而望向李承祁,见他手里握着卷书,半靠在长榻上,还穿的是一身寝衣......我不由又多看了那两个宫女几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年,大家突然都变得这般放纵。李承祁才不过二十出头,已经娶了两位女子,如今更为夸张,竟然一晚上就要两个人伺候。虽说娶妻纳妾不犯法,但也不能这样胡来吧,男女之事,最起码也该保证是你情我愿,可、可李承祁他,他他居然......

我实在看不过眼,义愤填膺地问那两个宫女:“你们为何跪在这儿?是不是李承——”

她们本就一肚子委屈,不及我说完就已经争相开口:“请王爷评评理......太子殿下从前明明说,逢双日即宿在我家昭训那里,近日因为事忙,才偶尔没去看望昭训。昭训一向谦卑,事事以太子殿下为重,从不抱怨什么,谁知道今天下午杨良媛竟然出言讥讽,说殿下根本没许过这样的诺,还说我家昭训——”“你们可真是恶人先告状!良媛出身贵重,又得殿下恩宠,何须与区区昭训相计较?今天下午,分明是你们昭训抱怨在先,良媛仁厚,方才去劝解了一二。你们不识好人心也罢了,竟然还反过来攀诬良媛?”“你休要信口雌黄!殿下,您可一定要为昭训做主啊......”“殿下,明明是她——”

“行了!”李承祁拇指反复按揉着头穴,低斥一声,那两个宫女立时噤声了,我则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

所谓“你情我愿”,原来如今被强迫的居然是李承祁?

只见李承祁缓缓抬眼,看向我,目光利如箭矢。

我觉得十分对不住他,忙跪下去打圆场:“皇兄应当以内闱和气为重,还是快去看望两位姐姐吧,不必与我浪费时间。”

两个宫女齐齐抹泪,都眼巴巴地望向李承祁。李承祁只得站起来,拾了件氅衣披在肩上,走过我面前时,一字一顿地说:“等料理完了这些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恭敬地目送他离开,然后大摇大摆回去睡觉。

回去的路上,看见那些勾心斗角的屋檐,仿佛一帧帧乌黑剪影,全被包裹在一袭夜色中。我忽然想起前人的词赋: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自古以来,多少伶俐的女子老死于宫墙,为博得一个人的欢心耗尽青春心血,何其哀哉。

相比起白云观,我从来都不大喜欢这个皇宫。宫中总是有太多规矩,这不能说,那不能做,而我却是个生性散漫的人。要让我一辈子生活在这里,那可太无趣了。

再见到李承祁时已是正月十五。

因为太后身体大好,按照礼制,外命妇和儿孙辈在这一日都要去兴庆宫磕头请安,我与李承祁正好碰上。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1-31 13:28:00 +0800 CST  
太后是宫里对我最为亲近的长辈,前些日子病着,亟须静养,所以我们祖孙一直不得见面,到如今自然愈发念想。她赏赐给我和李承祁每人一块玉玦,上面各雕着龙首蛇身的神兽。

两块玉珏的缺口恰好能咬合在一起,首尾相连,宛若玉龙腾飞,紫云成祥。

我和李承祁谢了恩,又围着一鼎錾花铜炉说了会话,太后连连感叹:“这一转眼,觉明回京都快有两年,也到了开府建牙的时候。就这样住在东宫,终究不能做长久计。”

我刚要点头赞同,没想到太后接着却说:“况且,觉明这个年纪,也早该找一门合适的亲事了。”说着转向身旁伺候的芳姑姑:“我这身子上了年纪,总不记事,你们平日里也不提醒提醒。”又转望向我,像是在等我表态一样。

我忙说:“皇祖母,孙儿还小呢。”

太后将脸一偏:“小什么小,都快十八了,你三哥在这个年纪都已经娶了两房了。”

我看到李承祁端茶的手明显顿了顿,我说:“皇兄几年前就娶了两房,到了如今仍旧只有这两房,连一位太子妃都还没有,皇祖母怎么不先管管他?况且皇兄到现在都还没一个儿子呢,他可是堂堂储君!”我压低嗓音说:“皇祖母啊,他这么不孝顺,您早该好生问问他了,怎么反倒先编排起我。”

太后一听果然变色,板着脸教训起李承祁:“你听听,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何况你后继的还是整个李氏江山!我就奇怪,那两个丫头伺候你也有些年数了,怎么肚子里半点动静都没有?想是你整日都不去亲近她们,只知道在外寻花问柳,这祖宗家业,你便一点都不知放在心上!”

李承祁早已经站起来,苦着脸说:“皇祖母,孙儿何曾寻花问柳......”

太后一挥手,打断他说:“行啦,你休在这里糊弄我。再给你三个月,要是那两个的肚子里还没什么消息,皇祖母只好叫人帮帮你们。”

李承祁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垂手站在那里,只能低声答:“是,孙儿谨记皇祖母的话。”

太后这才稍稍缓颜,长吁道:“你能谨记,这就最好了。”

我心情大好,辞别了太后,本还想在内宫四处转转,不料李承祁紧接着也从殿里出来。我被他拎着耳朵往外走,赶忙踮起脚跟,却仍然疼得连连直叫:“哎哟,哎哟哎哟哎哟......皇兄,我也是为你着想啊,你哎——”李承祁手上加重了力道,我痛得连忙改口:“皇兄......这大过年的......哎哟是我混账,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啦!”

李承祁松开手,指着我鼻子说:“你知错?你知道什么错了?你就是欠打!”

我一溜烟跑开三步远,捂着耳朵冲他喊:“你就会欺负人!你也就只能欺负我!”

因为是在兴庆宫,李承祁再生气也不敢把我怎样,只能远远地说:“你看我回去了怎么收拾你!”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1-31 13:54:00 +0800 CST  
我一脸冷嘲,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今日可是正月十五,街上随处可见花灯、舞龙,许多闺阁小姐也只在今夜才被恩准出门,小贩或卖花胜,或卖布偶玩物,街头巷尾人潮如织,好不热闹。可惜陆珏不喜欢热闹,我和他没逛多久,仍是双双来到明月楼。素日在楼里的客人到了今晚也上街去了,这儿难得一见,倒显得空落。

酒过二巡,正要斟第三杯,陆珏伸手拦住我说:“还是回去罢,若叫人找来,反而更加不好。”

我自去嚼了颗花生米,说:“师弟啊,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人船,这样的良辰,何必扫兴呢。”

陆珏听了这话也不再多言,笑了笑,抬起酒盏与我微微一碰。照理说我们那天晚上也没喝太多,可不知为什么,就感觉晕乎得不行。我身子沉沉往下坠,正想要撑着桌子站起来,陆珏已“咚”一声栽了下去。

我往后一踉,被过路的小二扶了一把才没有摔倒,小二对我说:“公子醉了,不如先去楼上的雅间歇歇吧。”

我脑子里真的是一团浆糊,什么也想不清楚,恍恍惚惚地就被他搀着往二楼走。我被带到一个别有洞天的地方,地板上铺着毛毡,皮靴踏在上面都是悄无声息的,但闻更漏一声声地响,那水珠儿仿佛滴在人心尖上。

我不知不觉走入内帷,小二早已经不知去向。隔着层天灰色的纱帐,我隐约看见一个女子披衣端坐,十指尖尖,对着铜镜低眉抚发。

我有些站立不稳,一下撞在了桌角上,那女子听见动静缓缓抬眼,一味凝望着面前的铜镜,却并不回头。

我道:“打扰了......请问这是......”

那女子道:“这是我的闺房。”

我难得地一激灵,她的声音又轻又细,如同春水初融,令我陡然生出几丝无名的向往。她坚持没有回头,只是凝望着镜中的虚像,微微展眉:“王爷......”

我有点奇怪她怎么知道我的身份,但我实在没力气了,背靠着桌腿滑坐下去。

柜面上的金兽吐出缕缕香烟,一种不安分的冲动细啮在我心头,酥筋软骨,渐渐如同坠入一场迷梦。在梦里,天与地都被这些锦缎纱绸反复缠绕,严严实实,不容旁骛......最后只余下暖香和烛光......我看到那女子拨开帏帐,缓步朝我走来。

她没有穿鞋,雪白的裸足在裙裾下时隐时现,脚趾微弓,脚踝让还挂着两串黄澄澄的铃铛,好像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隔着很远的时光向我走来。

我问道:“你是谁......”

她道:“小女柳衍。”

那声音轻得只剩气息,袅袅于耳畔。

如梦似幻,亦真亦假。

我已经全无所知了,看着她在我身边半跪下来,指尖轻巧地摸索,冰凉而柔软。一股陌生的感觉蔓延全身,我正想要闭上眼时,毫无征兆,却见柳衍手握着一根发簪朝我胸口猛刺下来。我仓皇地旁边一躲,那发簪“嗞啦”顺着我的手背狠狠划下去,顿时血流如注。

我大惊失色,因为疼痛而不住冒汗,柳衍仿佛顷刻间就变了个人,冷冰冰地看着我。

我第一反应就是要跑,可实在站不起来,就连扑带爬地往门口逃。柳衍站起身,面无表情地朝我走过来,我握着桌腿的手开始打滑,那一道伤口深可见骨,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来,我哆嗦着问:“为什么......是谁,谁叫你这样做?”

柳衍仍不说话,手握着发簪往下刺,每一下都对准了人的要害。我左闪右避,更加奋力地往外跑,衣衫全都弄得凌乱不堪。好不容易摸到了门板,我心中一震,还没站起来,那扇门却已被猛地往外一拉,我跟着就一个跟头栽了过去。

开门的是李承祁,他低头看向我,几乎是不可置信:“觉明?”

我大口喘气,就好像从门鬼门关把命捡回来了一样,我攥着李承祁的裤腿,连“皇兄“也没能说出口,身子一软就晕了过去。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01 15:20:00 +0800 CST  
我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梦里是一片漆黑,但我听到有人在轻轻地哼着歌谣,悠悠转转,似一种久违的感觉攀上来……我渐渐转醒,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左手上被缠了圈纱布,大脑一开始时还有些眩晕。我揉了揉眼睛,原本趴在床边的侍儿立刻站起来:“王爷醒了!”

他欢欢喜喜地就要去外面禀报,我意识到李承祁可能还没走,忙道:“我没醒我没醒……”

侍儿没听清,凑过来道:“王爷您说什么?”

我压着声道:“我说我还没醒!”

李承祁这时从外室走了进来,问:“九王说什么?”

我赶忙闭上眼睛,听侍儿答道:“王爷说他还没醒。”

李承祁顿了顿,道:“你先下去吧。”然后走来床边对我道:“听说你还没醒。”

“……”

我背上渗起了一层汗,仍旧一动不动,也不睁眼。这样又过了一会,屁股上“啪”挨了一巴掌。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反应,腿就已经被李承祁按住了,我再想挣扎也晚了,李承祁照着臀峰狠狠拍下去,我霎时将肩膀一缩,结果又被下一巴掌打得趴了回去。我脸颊深陷在被褥里,痛得嘶声连连,李承祁连打了二三十下才把我松开,我奋力咳嗽了一会,咳得满脸通红,才喘气说:“你不是吧……我在明月楼差点连命都丢了,你不说问问有没有受伤,我才一醒你就打我?”

李承祁冷笑:“你少给我来这套苦肉计,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整天就混在脂粉堆里,哪还有半点体统?”

我道:“谁挨了打还会讲体统啊!谁说我混在脂粉堆里了……我,我就是喝多了酒……”

“唔,你就是喝多了酒。”李承祁扬手又开始落巴掌,我扭着身子,垂下头说:“我没有演苦肉计,我啊……嘶……是柳衍要杀我,她要杀我……啊……”

我趴在床上疼得一抽一抽,李承祁停下手说:“柳衍要杀你?”

我手抹着眼睛,没好气地说:“是啊!”

李承祁点点头,仿佛还觉得有些好笑:“这么说,不是你喝醉了酒,发酒疯,硬闯进人家姑娘的闺房耍流氓,而是柳衍要杀你?”

我……我虽然有时候撒点小谎,但也绝不会做这种下三滥的事,我简直搞不懂李承祁怎会这样想我,转过头大声说:“当然不是我发酒疯,我怎么可能骗你?”

但李承祁根本不信我的话,扬一扬唇角,把我拽到床边继续打。我屁股都要被他打肿了,不停地说:“我没有骗你……”

“再说没有!”

“我真的没有……“

李承祁狠狠打了我两下,两下都用了狠劲,我终于忍不住开始哭了。李承祁站起身道:“柳衍就是一个寻常歌姬,你不去招惹她,她反而敢来对你动手?李觉明,你下次再出去喝酒,要扯谎能不能也扯得像一点?我平时真是惯的你。”

我太委屈了,气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李承祁又道:“你还不认错是吧?“

我没有吭声,李承祁就对外面伺候的人说:“拿戒尺来。”

宫人答应一声,很快奉来戒尺,李承祁推了推我说:“跪起来。”

我不理他,又怯又气地捶着床说:“你真是不明是非不讲道理!你这样的人居然做了储君,简直为害苍生百姓!”

李承祁直接一戒尺抽下来,说:“我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弟弟,才真是愧对百姓愧对祖宗。”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02 14:03:00 +0800 CST  
戒尺打出来的声音又亮又响,没过几下我就忍不住了,我把没受伤的右手挡在身后,却被李承祁硬生生扳开。

啪,啪,啪。

我痛得弓起身子,但这也只是更方便了李承祁打我,他的力道半分不减,我满头冷汗,忍不住低喊:“姑姑,姑姑......我疼......”

月姑姑一直就候在外面,她见我挨打,早就心疼的不行了,连声劝道:“太子殿下,小王爷是该教训,但到底年纪还小......”

李承祁没听她的话,反而更重地打了一下,我“哇”一声趴在床上哭起来,疼得两条腿都在不停发抖,李承祁道:“姑姑不必替她说话,您这份心,只是纵坏了他。”说着又连打了我几戒尺,我手攥着被子不停地哭,月姑姑终于跪下道:“请太子宽恕小王爷吧,倘若娘娘尚在人世,必也不忍心看到小王爷这般受苦啊......”

李承祁这才没再动手了,沉默了许久,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对着我:“你何时才能安生点,你看看承熙,比你还要小些,也不曾像你这样顽劣不堪。”

我本来就委屈,一听这话如何能忍?我说:“我就是顽劣,就是不堪,李承熙那么好,你就去把他接来东宫住啊!还装什么好兄弟?你们既然那么亲厚,你怎么还是要算计皇后呢?你别以为我是傻子,别以为你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

其实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因为废后之事,承熙再也没和李承祁有过任何来往,东宫里都没人再敢提起“恭王府”这三个字。我偷偷转头看了一眼,果不其然,李承祁表面上还是泰然自若,眼底却已经生出了森冷的寒意。他随手握起一个描金小盏,狠狠掷在地上,直砸得碎片四处飞溅。我瑟瑟发抖,更气道:“你有什么本事,只会动不动冲我发火!”

李承祁眯起眼,冷冷道:“你还真是不知好歹,要不是因为皇祖母,你以为我愿意浪费时间来管你这些离经叛道的事?”

我道:“要不是因为皇祖母,你以为我还会这样任你欺负?”

李承祁道:“这里呆不痛快就滚出去!”

我道:“出去就出去!就你这破落地方,谁愿意一直呆着!”

李承祁被我气得不轻,一甩袖子就走了,我作势也要从床上爬起来,结果根本站不稳,差一点就摔在那些碎瓷片上。月姑姑赶忙来抱住我,无可奈何地劝道:“小王爷,你安分些吧。”

我道:“明明是他要赶我走,姑姑还劝我安分......”我鼻头忍不住一酸,抬头望着顶上的床帐,低低道:“我待在这儿有什么意思,我早就想回青城山去了......”

月姑姑笑道:“王爷又说起这种赌气的话。”她拿绢子拭了我流下的眼泪,又把我扶回床上。月姑姑总以为我说这话是在赌气,但我其实是真这样想。以前在白云观,虽然也总是长日无聊,但至少我还有师父。还记得有回过年,我偷偷喝酒开了顿荤,被观主逮到了。观主作势要打我板子,师父却把我揽去身后,慢悠悠道:“觉明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徒弟,我都没舍得打过他,更不要说别人。”

师父是天底下最纵容我的人,是我自己活该,当年竟然情愿跟李承祁回到这种鬼地方。

我毫无力气地趴在床上,屁股一阵痛过一阵,没过多久,见一个内官从外面走进来。他向我行了个礼,平铺直叙地道:“禀九王爷,太子殿下刚刚吩咐,说您既然心高气傲,又看不上东宫,凡是从前殿下所赏的药品,您盖不许用。太子爷说,那些丫鬟侍从都是东宫的人,所以不许他们给您端茶倒水。太子爷说,每日三餐也都由东宫的膳房所制,所以从今起不许再给您吃食。太子爷还说......”

我简直气得浑身发抖,抡起一个靠枕朝那内官砸过去:“滚!”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03 14:40:00 +0800 CST  
内官平白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敢和我争执,只能慢慢垂手退行出去。但这样一来我可就惨了,李承祁不仅不许我上药,就连饭菜都不给我吃。我一觉昏昏沉沉地睡到天亮,醒后也懒得下地,饥肠辘辘地瘫在床边。

我不禁又想起之前的一次,李承祁为了算计皇后,也像这样把我关在柴房里,饿了整整三天。

我心中更加烦躁,什么话也不想说,只见窗屉上糊着浅玉色的纱帐,经午后阳光滤过一道,纷纷投下或明或暗的剪影。我盯着窗子默默发呆。那上面雕刻着木质的鱼、磬和蝙蝠,几个字的谐音组在一起,正好寓意“福庆有余”。想到这里,我却忽然更加惆怅了。

福庆有余,真的会福庆有余吗?

但凡是真的,为什么皇后还会不得善终,为什么承熙要亲眼看着自己母家落败,为什么李承祁从小就要过得那样汲汲营营,为什么我要自出生就与亲人骨肉分离?我心头仿佛坠了个巨大的石块,完全透不过气,这时月姑姑从门外进来了,她手中端着一碗新制的杏仁酪,我远远就闻到了那股香气。

月姑姑缓步走来床边,柔声对我说:“小王爷既然醒了,就先吃些东西吧。”

我懒懒翻了个身,一眼都没往那碗里瞧:“他不是不许我吃东宫的饭食吗?我才不要呢。”

月姑姑笑了笑,说:“那不过是太子的一时气话,哪里能真叫小王爷饿着。”

我撇撇嘴说:“一时气话?凭什么他每次一生气了就可以欺负我?拿走,我不吃!乞儿尚拒嗟来之食,我就是饿死了也不吃李承祁的东西!”

月姑姑无可奈何,只能就着床沿半坐下来:“昨儿的事情,姑姑也在旁边,小王爷静心想想,那场风波究竟谁的错处更多一些?”

我不吭声,月姑姑搁下碗道:“若说太子爷有三分错,小王爷就有七分错。”

我睁开眼道:“才怪!分明就是李承祁以强凌弱,以大欺小,我要是有七分错,他就得有九十三分错!”

“什么九十三分错,谁又躲在那儿编排我?”

李承祁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他一手背在身后,缓缓地踱步往里走。月姑姑忙让出了床边的位置,李承祁眼风一扫,看着那碗杏仁酪说:“怎么不吃东西呢?”

我说:“要你管。”

李承祁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直接端起那碗杏仁酪,说:“你不吃,那我吃了。”

他坐在我身边,一下就吃了两大勺,那股奶香气悠悠地飘过来,我肚子不禁饿得咕噜直叫。李承祁半仰着身子笑起来,我真的要被他气死了。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04 14:00:00 +0800 CST  
李承祁挖了一勺甜酪送到我嘴边,我说:“我不要!”

李承祁说:“觉明,你总这样和我闹脾气,能讨到什么好?你想想,我面子上要是过不去,最后挨打受痛的还不是你,我知道你现在饿极了,来来来,吃一口,又不会有谁笑话你。”

我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李承祁突然间说出这样推心置腹的话,真是令人难以相信。我咂了咂嘴说:“那好吧。”凑过脸去吃了那勺甜酪,真好吃,又香又软,而且含在嘴里一下就化了。我忍不住望着碗里咽了咽口水,李承祁问:“还要吗?”

我点点头,李承祁立刻笑道:“哈哈哈你真是没骨气!”

我:“......”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05 14:03:00 +0800 CST  
我然后吃了饭又上过药,才渐渐有了精神。月姑姑得知我和李承祁重归于好,高兴得不行,在她眼里,仿佛只要我和李承祁不再吵架,这天下就都是一派太平。

到了傍晚,陆珏从外面回来,我这一两天都没看见他的人影,想来他也觉得在明月楼堂而皇之地给人迷晕是见很没面子的事。我给他倒了杯茶,问:“你这两天去哪了?”

陆珏说:“去打听了一下柳衍的身份。”

“打听到什么了?”

“师兄知道,二十年前我们曾与突厥有过一场恶战,彼时突厥战败,遣送了他们的公主来与我朝和亲......”

我轻“唔”一声,那位突厥公主其实就是我母妃,这事我当然知道。我抬了抬下巴示意陆珏往下说,陆珏饮了口茶,继续道:“与公主一同送来的,还有许多突厥的珍宝和奴隶,柳衍的母亲就在其中,后来因与宫中一个侍卫私通,才有了柳衍。柳衍的爹娘因为触犯宫规双双被处死,柳衍侥幸于难,但是被赶出宫流落街头,到如今,却成了明月楼第一歌姬。”

我颇有些意外,沉默了一会方才问道:“你从哪儿打听到的这些消息?”

陆珏一脸云淡风轻:“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多打听几个人顺藤摸瓜,自然就清楚了。”

我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陆珏的话一向是信得过的,陆珏问我:“这件事,师兄打算怎么办?”

我耸耸肩说:“能怎么办。”

陆珏说:“此事关乎师兄的安危,马虎不得,师兄何不把此事告知太子?太子殿下若知道了,定有办法彻查真凶。”

我摇头说:“算了吧,李承祁那么忙,哪里有心思管这种事情?”

我低头摆弄着前襟上的玉花扣,陆珏仿佛还有话想说,也被我摆摆手打断:“我有分寸的。”我淡淡地说:“真到了难以了结的时候,我会告诉皇兄,但现在还没那么严重,没必要为了这些小事麻烦他。”更何况告诉了他也不信。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05 15:08:00 +0800 CST  
不过从此以后再没出什么大状况,就这样一天天地,日子很快过去,冬尽春来。

春天有很多的节日,像春龙,花朝,上巳,寒食,清明......这些节日在民间各有各的过法,但宫中最为重视的,就数寒食和清明。

这两个日子挨在一起,寒食节的时候禁火扫墓,百姓人家不得举明火,待清明节过后,农人则要开始按照时令养蚕耕地。往年这段时间,陛下一定会前往京畿的寺庙祭拜祖先,再在近郊亲自推磨犁田,以此来鼓励农人耕作生产。起初我是很高兴的,因为这意味着一年一度,我终于能有个正大光明的理由离开京城了。然而我很快又听说,陛下渐渐年高,今年这件事被全权交到了太子身上,我立刻就唉声叹气起来。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05 15:38:00 +0800 CST  
李承祁众所周知地看我很不顺眼,一想到这一路上事无巨细全由他负责,我心里就七上八下。

出发那天,整副仪仗浩浩荡荡,凡是尚住在京城的皇子都要跟着一起去祭拜祖先,有的亲自骑马,有的怕冷就坐了轿子。队伍实在太长了,行在最前面的都已经出城,排在最末尾的却才刚刚出府。我因是和李承祁一道从东宫出发的,自然就走在前面,但刚到半路上我就听见有人嚼舌,说我不懂规矩,我又不是太子,这样堂而皇之走在前面就是乱了长幼尊卑。我觉得我的那些兄弟真是闲得慌,往年陛下安排的时候,也没见他们有这么多意见。

我手里提着缰绳,懒懒地问李承祁:“我们这次是去哪个寺呢?”

李承祁说:“直相寺。”

我笑了笑说:“这名字起得好,我现在可不就是——「直想死」。”

李承祁不满地说:“胡闹,这种佛门圣地也是能拿来玩笑的?”

我觉得他好生无趣,偷偷做了个白眼不再吭声,我们骑着马又走了一会,李承祁说:“你这几天给我收敛一点,别无法无天的,又惹出一堆乱子来。”

我转脸看他一眼,本来想要反驳的,转念又懒得和他吵来吵去,轻轻一夹马腹,就径自朝前奔去。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08 14:27:00 +0800 CST  
直相寺位于长安城的终南正脉上,师父从前向我讲授《周易》时曾说,长安的地势是由北向南依次递增,间布六道平行坡地,他们的线条恰好就是《周易》乾卦的卦象。乾卦是《周易》六十四卦中的第一卦,象徵天,再后面的知识我就没怎么听懂了,反正大概就是论证长安城很有帝王之象,是一块名副其实的风水宝地。

本朝尊道理佛,十分开化,陛下虽然贵为天子,却也不敢妄自称大,对天对神都怀有崇敬之心。我们来到直相寺以后,各自下榻安住,沐浴焚香,等待着明天一早的祭祀。

我对这种事情一向没什么兴趣,你想想,我小时候一直都住在道观里,整天干的无非就是扫地啊,焚香啊,偷偷开荤啊等等等等。而且我有些择席,到了晚上睡得也不是很踏实,闭眼仍觉得远处的烛火不停在跳,最后干脆坐了起来。

离宫之前,太后曾命芳姑姑交给我好几卷《地藏经》,叫我找给没人的时候偷偷在西殿焚了,也算替她尽一尽心。太后她老人家原有两个儿子,一个是陛下,另一个就是瑜亲王。瑜亲王早年因为谋反而被伏诛,陛下仁慈,虽然并没有毁去他的玉牒,但在宫里也无人敢正大光明地祭拜他。我心想,反正睡不着,不如这时候就去吧,于是随手抓了件披风往外走。

我胳膊下夹着抄好的佛经,双手捧着烛灯,轻手轻脚来到西殿。扒开殿门,听见长长的“吱呀”一响,殿里幽幽暗暗的,高台上依次摆放着十八罗汉,降龙、伏虎、托塔、探手、欢喜、长眉......裸足边又放着佛灯,青灰色的火苗微微摇曳,更令人觉得寒冷。

我搁下佛经和烛灯,忽然觉得有点奇怪。

这儿的佛灯一共九九八十一盏,大部分都被点燃了,只剩下一小半尚是熄灭的。我接着又发现了一根烧了半截的蜡烛,烛芯焦黑,像是被人匆匆吹灭似的。我把目光移向正中间的那尊佛陀后面,那里落下了疏疏的影子,我轻声问道:“是谁在哪?”

我缓步走进了一些,无人应声,只见那影子微微抖动。我笑了笑道:“谁又在我面前弄鬼?早早出来,好多着呢。”

盈盈磨磨蹭蹭从一片阴影里走出来,一边拍着身上的灰一边说:“九哥,大晚上的,你怎么会来这里?”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08 14:28:00 +0800 CST  
我说:“你倒问我了,大晚上的,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佛堂里来?”

盈盈是瑜亲王的遗孤,也是我堂妹,她望了一眼高台上供奉的碑牌和舍利,悄悄对我说:“九哥,你知不知这是哪?”

我疑惑地摇头,盈盈说:“这是我母亲原来偷偷给我爹立的一个佛堂,一般都没什么人知道这里,你怎么会来?”

我吃了一惊,因为瑜亲王被诛系谋逆大罪,按律是不能享受香火的,我于是问道:“陛下知道有这个佛堂吗?”

“怎么会不知道,为着这事,当年前朝闹过好大一场风波,最后还是皇祖母出面,说,念在我母亲一往情深,这才没有再追究了。”

盈盈转身朝前走去,重新点起剩下的那些佛灯,我缓步跟在她身后:“原来如此。原也是皇祖母叫我来的,她老人家闲时抄了些佛经,嘱咐我找个没人的时候,到这里来替她焚了。”

盈盈听了这话,便去后面的排柜里取来一个铜盆,我和她一起蹲在地上,将带来的经卷一一烧了。那纸张的边缘一挨近火苗就蜷缩起来,到最后一层层全都烧尽,只剩下忽闪忽灭的火星子。盈盈的眼眸在火光相衬之下显得十分黯淡,我抬起头,看见柱角上裹缠着蛛网,偶尔风过,残锈的檐铃叮叮作响,更加搅乱人心。我站起身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盈盈点点头,我们就一前一后地离开佛堂。

虽然说早已经入春,但这古刹孤寺,到了夜里仍旧十分寒冷。盈盈走着走着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轻笑起来,问我说:“九哥,你回长安有多久了?”

“两三年了吧。”

“唔……那有没有喜欢上哪家的姑娘?”

“没有。”

“我不信,怎么会没有呢?”

“……真的没有。”

盈盈忽然站到我面前,我急急止步,然后就被她伸手捂住了眼睛:“九哥,你想想,此刻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人,肯定就是你喜欢的……你仔细想想……”

我脑中第一个浮现的就是李承祁,因此十分尴尬,顿了顿说:“我可能喜欢你四哥。”

盈盈扑哧一笑:“你又来诓我!”

我举头望明月,无奈地朝前走去:“我早说了没有,是你不信的。”

盈盈却在后面提高了音量:“皇祖母前阵子还跟四哥商量,说是要给你选一门亲事,如今姑娘都定下来了,你还不肯承认么?”

我又顿了顿,转过头望向盈盈:“什么亲事?我怎么不知道?”

盈盈立刻倒吸一口气,吐了吐舌头说:“四哥原来还没告诉你?罪过罪过……呸呸,我什么也没说,九、九哥,你今晚也没见过我,我可什么都没有说啊……”

眼看也到了她住的地方,盈盈提起衣摆,缩着脑袋一溜烟就跑了,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呆若木鸡——什么亲事啊,我还这么小,我还是个曾经出家的道士啊,选什么鬼亲事,霸王硬上弓吗?我真是气不打一出来,抬腿就要去找李承祁,结果到门口却被何信给拦下了:“小王爷,殿下已经歇息了,无论有什么事情,请王爷明天再来吧。”

我拽起何信的衣领说:“你告诉我,李承祁是不是要给我娶妻了?”

何信一时语塞,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十分为难地看着我,我气得笑起来:“所有人都知道了,唯独瞒着我?”

我说着就要往里闯,被何信三两下给拦住:“王爷明早再来吧。”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09 10:34:00 +0800 CST  
我的天啊
老版红楼梦里的柳湘莲实在太美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的天瞬间词穷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10 08:39:00 +0800 CST  
我一夜辗转难眠,很不好受,到了第二天再去找李承祁,李承祁却又不见人影了。

寒食节祭祖,有很多礼仪规矩,从哪里走到哪里,走几步,在哪里磕头,通通都有讲究。这些反正我是记不清楚的,但要是李承祁做起来,就一丝一毫都不会错。他这个人就像是天生生了两幅面孔,譬如你看他穿一身江牙海水四爪蟒袍,规行矩步走进内殿屈膝叩拜的时候,绝然想象不出他其实人品低劣,且蛮横难缠。

我再见到他已经是两三天后了,我硬闯进房间的时候,李承祁正在更衣。他背对着我,平伸双臂,两个小太监跪在地上替他解着外衣的扣子。我还没有开口,他倒打了个哈欠先说话了:“上香没见你勤快几回,天天往我这里闹什么?”

我皱着眉说:“李承祁,你是不是背着我给我订亲事了?”

“哟,你也知道了。”

两个小太监帮他褪下外袍,又脱下靴子,李承祁披了件常服在肩上,转过身来对我说:“是谁告诉你的?”

“你别管谁告诉的,你怎么能这样呢?是谁家的姑娘?”

李承祁笑着说:“你怎么这样着急,真是一点也不知矜持。”

我说:“什么不知矜持,喂,李承祁,这种事情你定之前好歹也该问问我的意思吧,我又不想娶什么亲,你凭什么替我瞎做主?”

李承祁坐了下去,淡淡地说:“这可不是我做的主,是皇祖母一片好心,说要替你开府建牙,这才要给你也订一门亲事。”

我急得说:“那、那我也不要!”

“为什么不要?人家姑娘还没嫌弃,你倒先不愿意了。”

“我不想娶亲啊,这样没头没尾的,我要娶的人我连见也没见过,怎么能就和她拜堂成亲呢?”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不都是这样?皇祖母替你见过就是了。”李承祁顿了一顿,忽然又说:“我其实也见过一回,要我说,人家家世也好,人品也好,配你都是糟蹋了。”

“那我也不要!”

我盯着李承祁,他闲闲地喝了口茶,听到这句话也根本没看我。我忍不住又说:“你听见没有,我是不会娶你所说的那位姑娘的,就算是你们把三媒六聘从头到尾都做了全了,我不喜欢,我也绝对不会娶的!”

李承祁沉吟片刻,拿一种“过来人”的眼光看着我:“为什么不喜欢?莫不是你已经有了心上人了?”

我灵机一动,他这话真真是提醒了我,赶忙说:“是,我早有心上人了。”

“哦?”李承祁好整以暇:“哪家的姑娘这样倒霉,竟被你给瞧上了?”

我想了想,这人不能与我太登对,最好是那种一听上去就绝无可能的人选,我便笑着说:“我喜欢柳衍,皇兄怎么连这也猜不到?”

李承祁的笑意立刻淡了下去:“你不要又在那说浑话。”

我得意洋洋地说:“这哪是浑话,这可都是我的真心话!我要是不喜欢柳衍,那天晚上又怎会跑到她房间去?皇兄,我告诉你,我和柳衍早已经私定终身了,我还拿你的江山社稷起誓,我若负她,必定社稷不宁,连这江山也不得安稳!”

李承祁愤然而起说:“你有毛病啊?”

我说:“你坏人姻缘,乱点鸳鸯,你才有毛病!”

李承祁威胁地看着我:“你把你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

“你才有毛病!”

“再前面一句!”

“我早已经和柳衍私定终身了,我若负她,必定社稷不宁,连你这江山也不得安稳!”

李承祁指着自己身边的空地说:“来来,你过来。”

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他是要发火,我才没那么傻,撒腿就准备往外跑,没想到李承祁却高声一喝:“门关上!”

侍卫立刻从外面将门拉上了,李承祁然后走过来抓我,我挥手蹬腿道:“你别碰我!”

李承祁三两下反握住我的手腕,讥讽道:“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在这儿跟我耍嘴皮。”

他把我按在墙上,“啪啪”打了几下,反正也不是很疼,我英雄得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10 14:36:00 +0800 CST  
我十分恼怒李承祁在这件事上自作主张,又闷声挨了几下,身后渐渐有点疼了,我强忍着说:“可怜皇兄这几日吃斋,倒吃成了菩萨,这么点力气,能提剑还是能拉弓?还以为震慑得了我!嗯......”

我手撑在墙上低下头,出乎意料的是李承祁没再打我,反而揪着衣领把我拽起来。他伸手在我脸上捏了一把,又好气又好笑:“你都是吃什么长大的,怎这一张嘴就这样欠打。”

我闷闷不乐地板着脸,李承祁说:“坐下,我跟你说事情。”

我有点惊疑地站在原地,李承祁反笑道:“怎么你很喜欢挨打?”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将信将疑地跪坐过去,李承祁执起我的手说:“咱们虽然是亲兄弟,却很少这样好好地在一起说会儿话。”

我担忧地说:“你中邪了吧。”

李承祁沉默了一会说:“我现在是真想打你了。”

我撇撇嘴,又蹭到小案边去倒茶。那新炒过的茶叶闻起来很是清香,忽然一只小鸟从窗子里飞进来,扑棱着收拢了翅膀,歇在小案的翘头上。那小鸟的爪子和短喙都是赤红色,通身羽毛却是雪白的,眼珠子漆黑乌亮,好看极了。我默默放下茶杯,轻手轻脚地倾身,猛扑过去,谁知却“咚”一声撞到了案角上。

我捂着额头疼得直叫,李承祁又在一旁哈哈大笑:“蠢才,蠢才!”

我恼羞成怒:“我是蠢才,你怎么样呢,有本事你去抓啊!”

李承祁匆匆套上靴子,赶去窗边望了两眼,双手一撑,行云流水地就翻了出去。

我完全愣住了,震惊于堂堂储君居然做出这般行径,无比兴奋地跟了过去。那只小鸟飞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池边,池塘周围种着桑树,李承祁抱着树干摇了摇,顶上熟透了桑葚纷纷坠落,砸在地上,变成斑斑点点的紫浆。那小鸟闻到气味,果然“吱吱”飞了过来,埋头在地上啄来啄去。我一看有戏,正要去抓,李承祁“嘘”一声说:“你还能快得过鸟儿?别添乱。”

他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去池塘边,挽起袖子,弯腰捞了把稀泥,瞄准了“啪”一声砸过去。

那泥巴又湿又粘,小鸟无论再怎样扑动翅膀也飞不起来了,李承祁这才走过去,一手捉住鸟脖子。

“快快,拿根带子来。”

我四下一摸:“这时去哪找带子?”

“把你腰带取下来。”

“噫......怪脏的......”

我有些不情愿,谁知李承祁忽然站起来,把一手泥全抹在了我脸上:“我看你还脏不脏!”

我大叫起来,抹下脸上的泥一股脑往他外衣上蹭,我们两个闹作一团,又躲又跳,我抹他一把他抹我一把,最后两个人脸上身上都是稀泥。守在前门的侍卫闻声赶了过来,见到李承祁这样,瞠目结舌了半天,方才极力平淡地道:“太子殿下。”

李承祁干咳几声,背起袖子:“找个笼子,把那只鸟装起来。”

“是。”

李承祁仍旧十分尴尬,所以转头看了我一眼,训斥道:“真是胡闹。”

然后端庄地拂袖而去,我见他垂下来的发梢上都粘着泥,在后面笑得简直腰都直不起来。我慢吞吞地走回前门,张口正要奚落他,没想到却见张老太傅在里面垂绅正笏:“古人云: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太子殿下身为皇储,一言一行都是皇室的颜面......”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14 11:06:00 +0800 CST  
我止步在门槛外,心想李承祁这下完了。张太傅在朝廷中资历极高,是个连陛下都要敬重三分的老儒,李承祁总共有六位太傅,只有这一位是他完全不敢得罪的,这回偏还被逮个正着。那老货一开口,没有大半个钟头指定不能完事。我难得高兴一回,却又被他给白白搅和了,有些扫兴地等在外面。

谁知那张太傅滔滔不绝,从储君的行止规范一直谈到江山社稷的太平安稳,啰里八嗦令人厌烦。我干脆就走了进去:“太傅这样张口江山闭口社稷,真真是危言耸听。”

我转到帘子后面,自有侍儿在一旁轻手轻脚地替李承祁梳洗整理,而张太傅长眉深皱,脸上的褶子都聚在一起,极其不满地转望向我。

我说:“明理人都知道,妲己不亡殷商,西施不沼吴国,能断大事者不拘小节,四哥一向勤勉于政,偶尔玩乐一下那也是人之常情。何况君臣有别,太傅还是循礼之人,更该知晓太子为君尔为臣,我从没听说过哪个臣子是可以如此咄咄逼人的。难道这样不罢不休,就是太傅所谓的「克己复礼」?”

张太傅气结,手指着我说:“你......你!”

我大为不屑,跟着学舌:“我......我......我什么?”

我正得意,后脑勺冷不防却被李承祁敲了一下:“没规矩,谁教得你这样跟太傅说话?向太傅道歉去。”

我愣了一会,抬头看了眼李承祁,再又去看张太傅,只见他摔手一“哼”,端着袖子侧过脸去。

李承祁微微抬颐,我愈发委屈了,说:“太傅不就是倚老卖老么,我说错什么了?我为什么要道歉!”

李承祁眉头皱得愈深:“你还真是三天不挨打,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

我说:“我姓李,是你的弟弟,我一心替你说话这也有错?”

李承祁还要再说什么,但我已经冷冷地摔门而去。

我独自骑了回马,这直相寺远离京城,目力可及的就是成片的村落,此时因为农忙在即,家家户户都忙于开田犁地。不过这些对我来说并不新鲜,我早在青城山的时候就已经见惯了。青城山虽然不种小麦,但到了三四月份,天气不断回暖,山人也会陆陆续续开始采摘茶叶。每年的这个时候,青城山一眼望去全是碧色,轻风拂过山峦,那些茶叶则如细浪翻涌,簌簌成音。师父就最喜欢这个时候的春茶,叶色苍绿匀润,回味甘洌。

我着实是很想念师父。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14 12:17:00 +0800 CST  
我逛了一圈也逛累了,最后牵着马回到马棚,木栅栏外只守了一个侍卫,我也没太在意,径直就走了进去将马拴了。

那里面置着长长一条马槽,我从另一头拨了些草料过去,我的枣仁在地上蹭了蹭蹄子,才懒懒散散地凑过来。不过它还没吃几口,李承祁的那匹白马听见了动静,也伸着脖子凑过来。它可比我的枣仁要壮实多了,舌头一卷,好大一把草料都被它抢了过去。我生气地道:“喂,你怎么这样霸道啊,你看看你,都已经长得这么壮了,怎么还看见什么都要抢!”

可那白马不仅不理我,还鼻孔朝天冲我“咕噜”直叫。我气得把所有草料都堆去它面前:“给你吃,这些全都给你吃!”那马默默往后退了两步,偏又不吭声了,只睁着两颗乌黑的眼珠,有些怯怯地盯着我。

我反瞪了它一眼,这才觉得微微消气。我右手慢慢地扒开草料,缓声对那白马说:“你看看,枣仁要比你瘦多了,它平时又抢不过你,你也要让着它些才是啊。”

白马埋下头,兀自扭了扭脖子,不过我觉得它肯定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又过了几天,原本按计划应该回京,但是在回京之前又发生了一点波折。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14 12:36:00 +0800 CST  
一日过了晌午,我因起得迟,就随便吃了点斋饭填肚子。忽然觉得外头吵嚷起来,混杂着许多人声和马蹄声,反而什么也听不清楚。

这几天祭祀已经结束,主要是李承祁在外主持亲耕,我有点好奇地走出去,发现大队人马这时候都突然回来了。我朝人群簇拥的方向望去,见李承祁穿着一身轻甲,远远地从马背上下来。不过他并没有往我这边来,而是去了另一间专门议事的厢房。他身后又还跟着许多朝廷官员,我觉得可能是有什么非同小可的事,想要找人问个明白,可放眼望去,所有士卒都是严阵以待的模样,没有一个人在说话。

我更加不解了,就近拽来一个人,偷偷地问:“诶,你可知道......皇兄怎么这时候就回营了?可是路上发生了什么?”

那侍卫收敛了几分辞色,低声道:“回王爷,太子殿下今日出行,原都是计划好的,从直相寺策马前往西郊,沿路还会有百姓围观叩拜。谁知走到半途,殿下的马忽然发起狂来,双目赤红,嘶鸣不已,踩坏了不少庄稼,还差点踢伤几个沿路的百姓。”

我心下大惊,因为皇兄的那匹马可是百里挑一的坐骑,听说还是从西域进贡的,从小养在身边,一向最通灵性了。那侍卫也叹了口气,才继续道:“也幸亏是太子爷骑术精妙,不然的话,无论是伤了百姓还是伤了太子爷自己,那还不都得闹得满城风雨。”

我也不禁点头,正还唏嘘不已时,身后倒走来另一个侍卫。他身穿银色的盔甲,行动时甲片铮铮相碰,显然品阶要比眼前这个更高一些。

他拱手对我行了个礼,而后道:“九王爷,太子殿下叫您过去一趟。“

“叫我?现、现在吗?“

“是。“

“叫我去做什么?”

“属下不知。”

我不明就里,跟着那个侍卫走过去,才一到厢房外,就有人在一旁掀开帘子。我有些犹豫地停下脚步,只见李承祁坐在上方,何信跪在下首,两侧很站了一些官员,不过个个都是凝神屏气。

李承祁听见动静,抬头看了我一眼,说道:“你来,为兄有话问你。”

那声音倒还平静,也听不什么端倪。可等我一走进去,所有人的目光就像蛛网一样,全都细细密密地铺盖在我身上。

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好,只听李承祁问道:“觉明,昨天傍晚你去过马棚?”

我点头:“去过。”

李承祁微微皱眉,又问:“可给马喂过饲料?”

我迟疑地道:“喂过......”话才一出口,便听见有人冷哼一声,我寻望过去,发现出声的正是张太傅。他慢慢捋着胡须,脸上一副义正严辞的表情:“九王暗自把药物混在草料当中,害太子殿下的马匹当街发狂,现在人证物证俱有了,王爷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心里沉沉地往下一坠,先是觉得莫名其妙,又过了一会,还是觉得莫名其妙。我抬眼望向李承祁:“皇兄,臣弟听不明白张太傅的话,凭什么断言是我暗害了皇兄的马?”

李承祁朝右边看了一眼,接着便有一个侍卫开口:“太子殿下的马前日都还是好好的,昨日则一直栓在马棚里,期间唯有殿下一人进去过。”

我看了眼那个侍卫,觉得眼熟,想了想倒还真是那天我去喂马时那个上值的侍卫。我道:“你便是人证?”

侍卫并不答话,我又问:“那物证呢?”

一个随行的太医答道:“回九王,微臣刚刚验过饲马的草料,里面混杂了三七,黄芪等碎末,此类药物,确有刺激神经的功效,而恰巧殿下今日所行,经过一片柳絮繁多之地,两相刺激,这才使得殿下的马突然发狂。”

我道:“单单是草料里混了药屑,怎知就一定是我放的呢?我连药理都不通,哪能找来这些东西加害皇兄?”

我转眼望向李承祁,他指尖一下一下扣着座椅的把手,却并不说话,仿佛在等着什么。果然没过多久,又有一个人从帐外进来,半跪下说:“禀太子,属下仔细搜过九王爷的住处,并没有发现类似三七、黄芪等一干药材。”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14 13:06:00 +0800 CST  
我这时才有些生气了,李承祁居然派人去搜查了我的住处,摆明了就是不信任我。我有些索然地笑了一声,偏偏是这一声笑,张太傅又以为我在自鸣得意。他转身一甩袖子,冷冷地道:“即便如此,安知不是有人伙同作案?”

四下安静了片刻,无人反驳,但似乎也无人敢赞同。

李承祁还是一言不发,仿佛思索了很久,忽然问那太医:“太医可验过,是单单只有我的马误食了这些药物,还是昨日,整个马槽里都有?”

“药屑细碎,整个马槽里都有,微臣还着意验过九王马匹的粪便,里面也有这些药屑的残余。”

“这就是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响起,房中所有的人都不禁朝他望去。

李承祁道:“卫大人。”

“回殿下,微臣以为,此事应与王爷并无干系。”卫见仁上前一步,又朝李承祁拱一拱手:“倘若臣没有记错,九王的那匹坐骑,亦是太子殿下从前亲赠之物。九王对其一向珍爱,绝不至于亲手下药毒害于它。”

我和卫见仁此前毫无交集,也搞不懂他此刻为什么要帮我,只一听到“亲赠”二字,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并没有忘记李承祁曾经在青城山的时候,待我是何等温存,他跟我讲了许多皇宫里的旧事,送给一匹小红马,还同我说,自己千里迢迢,就是特意来接我回家……我一想起这些事,心中黯然,愈发懒得辩驳。

因为卫见仁方才那一席话,四下微微哗然,许多人都开始觉得此事多半不与我有关,只有张太傅依旧不依不饶:“卫大人此言差矣。”

他侃侃地道:“九王和太子的坐骑,原本就圈养在一处,倘若下药之人只害其一,其行太过明显,岂非相当于不打自招?单单只凭这一点,微臣以为并不足以洗脱九王的嫌疑。”

卫见仁的声音越发不悦,他质问道:“那太傅如何咬定,谋害太子之人就是九王?”

张太傅道:“臣并非一意要拿九王作筏子,而是觉得,在这样多人的眼皮底下还能下此毒手者,必定是与太子极为亲近之人。倘若不把此人揪出来,则太子每时每刻都无异于头顶利剑,悬而未斩罢了。老臣身为太子太傅,实在寝食难安。”

我在一旁站了半天,原本还觉得愤慨不已,听他们这样争来争去,心境倒愈发淡漠下来。我道:“张太傅这样言之凿凿,说来说去,却又毫无实证。”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但九王仍旧大有嫌疑。臣以为,此事性质恶劣至极,绝对不容轻纵,九王爷应当现场自证清白。”

我淡淡地道:“倘我无法自证清白呢?”

张太傅抬头看我一眼,道:“倘若王爷无法自证,则自有旁人,能替王爷一洗冤屈。”

“太傅这旁人指的是谁?”

“宗正寺。”

我整个人愣了一愣,半天都没有出声。

其实本朝开国未久,当今陛下是我的父皇,也即是太祖皇帝的儿子。本朝的宗正寺由创始至今,通共只审理过一个案子,乃是在陛下登基后不久,诛杀了自己的亲弟瑜亲王。

宗正寺掌管天子宗族诸事,一向都是皇子王孙闻之胆寒的地方,因为鲜少有人进去过,也没人能说得清那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就连皇后当日东窗事发,陛下也只是将她囚于宫禁,并不曾令宗正寺介入其中。

我听见卫见仁大声反驳:“重刑之下,必多冤案,九王这样小的年纪,又与太子殿下是骨肉至亲,岂能这样潦草地交与宗正寺审办?”

“前有废后王氏之鉴,如今时过未久,竟然又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张太傅的语气亦激动起来,他本已年迈,此刻却竟然挣扎着跪了下去:“殿下,老臣着实是为殿下筹谋。今日之事,丝毫小觑不得,自古祸起萧墙,实在是防不胜防啊!”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几近吃力。喘息着又平复了许久,声音终于轻缓下来:“即使是到御前,老臣也还是同样的话。倘若到了最后,连宗正寺也查明九王确系无辜,九王要对老臣记恨报复,老臣亦毫无怨尤。”

我耳边嗡嗡直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抬头望向李承祁,他却只是微微闭目,又缓缓转动手上的扳指。过了好半天,方才说:“何信怎么看?”

何信一直沉默地跪在下首,此刻仍是纹丝不动,平静地道:“末将只能替手下的人担保,那些随行侍卫,都已跟随殿下多年,他们当中每一个人都绝无问题。”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14 13:22:00 +0800 CST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连何信也这样针对于我,只觉额上的青筋都突突跳起来。整个营帐再次沉寂,几乎鸦雀无声,我只能听见自己的脉搏和心脏,就那样无缘无故地“咚咚”直响。

我觉得紧张,紧张到无措。

可我明明没有做任何见不得人的事。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

李承祁沉默了许久,终于睁开眼睛,望向我道:“觉明,你还有什么话想要说的?”

我张了张嘴,却感觉像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抽离,反倒无动于衷了。我想起从前冷眼旁观王氏的败落,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又放眼此刻列站于两侧的臣子,想必他们心境也与我当时如出一辙。

我跪下道:“臣弟无话可说。”

所的目光都聚集在李承祁身上,所有人都在等待他最后的决断。

李承祁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过了好半晌,抬声道:“此事容后再议,诸位大人可先行休息。”

“觉明留下。”

我整个身子都是一抖,但却连头也未抬。

其余的人各自却行而出,帐里只剩下我和李承祁。

李承祁从座位上走下来,撩衣坐在我面前的一级台阶上。

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只见李承祁沉默了一会,忽然伸手抹了一把我额上的汗珠。他语调淡淡的,开口问道:“觉明,此事若非你所为,你这般害怕做什么?”

楼主 又一个傻波依  发布于 2017-02-14 13:52:00 +0800 CST  

楼主:又一个傻波依

字数:97659

发表时间:2017-01-25 21:4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05-02 00:29:12 +0800 CST

评论数:2376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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