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溪苑】【原创】连环计(古风,父子兄弟)

陆既明牙关里嘁了一声,“算了吧,乌鸦落在猪背上,谁也别笑谁黑。”

“嚯,”苏平笑道:“好厉害的嘴巴,怪不得你老爹要打断你的腿,嗯?”

陆既明反唇相讥,“师兄过誉,那也比不得你当日被打得上蹿下跳,瘸着腿逃出山门的风流形状。”

苏平暗地里磨着后槽牙,“这又是哪个碎嘴子跟你讲的?小十五,是不是?”

陆既明耸耸肩膀不置可否,正待开口,只觉嗓子里阵阵发痒,弯腰痛咳一阵,抖得茶水洒了一身。

苏平撩开他额前的碎发,伸手探探额头,“唔,你好像在发热。大冷天的外面瞎跑,冻病了是不是?床上躺着去。”

陆既明浑身冷得发抖,遂不做推辞,忍着咳嗽就近在屋里歇下了。苏平顺手袖了把镇尺靠着床柱坐下来,笑道:“你若这么病怏怏的回山去,师尊不骂我才怪。我同你讲,这几日你就老老实实的在床上养着,养不出十斤的膘来不许下床。”

陆既明挑起眉毛,“你养猪呢?”

苏平抬手在他身后轻敲一记,笑道:“猪都比你好养活。闭眼,睡觉!”

他嘴上吩咐着既明睡觉,脚上却不安分的一下一下“擦擦”的踏着床榻。既明自来了扶风,两条腿就无日不疼,哪里睡得着。苏平坐在一旁翻看着成摞的案牍,半晌从一份军报上抬起眼睛来,似笑非笑道:“睡不着的话,要不要师兄给你讲故事听?”

“好啊,”陆既明睁开眼睛笑道:“要讲就讲你被打出山门的故事。”

苏平晃荡着腿笑嘻嘻道:“这样精彩的故事,怎么能白白讲给你听。我们来交换吧,我同你说个故事,你也得讲一个给我听,那才公平。”

陆既明拥着被子靠坐起来,点点头,“长幼有序,你先来。师父当年到底为什么打你?”

“你倒是不肯吃亏。”苏平随手把军报撂在一旁,笑道:“长话短说,因为我不信不义,负了一位知交好友,不仅令他蒙难,还令他家破人亡。”

“那你的那个朋友呢?”

“死了。”苏平捋平衣襟上一道褶皱,平平淡淡的说。

“你为什么要害他?”

“啊,那就是另一个故事了。”苏平微微一笑,“你不必问,我也不会讲。”


陆既明抿着嘴没再吭声。

苏平兴致勃勃欠起身子,“现在轮到你了。你一直都没有跟我说过,为什么你父亲会甘心用你的命去换沈乔思?”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7-02-13 00:24:00 +0800 CST  
陆既明低下头,五指在被面上反复的攥出褶皱又抚平,开口时倒是十足的平静,“因为沈乔思的父亲曾经两次救过陆严的性命,因此战死沙场。而当时那般情况,他要保沈乔思,没有第二种方法。”

陆既明从小就知道,沈乔思是父亲恩人的孩子,是以他很小的时候,就懂得自己不应该嫉妒。从前那些云淡风轻的日子里,陆严待他也诚然不错。他和千千万万的普通父亲一样,会手把手教他习武,教他兵书,偷懒时会骂,犯错时会打,会时不时拉着他跟自己比量个头,也会亲手给他烤制爱吃的荷叶鸡。那严苛是真的,期望是真的,爱怜也是真的。

但是这所有的一切,在陆严的大义面前是何等的脆弱不堪,其薄如纸,其淡如水。

是以,那年他刚刚活转过来,攒足力气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翻了陆严手中的药碗。

那时陆严衣不解带照料他整整半月,眼圈青黑,憔悴不堪,浓黑的汤药泼满了他的衣襟,他束手立于床前,生平第一次,显得那般无措彷徨。

陆严对他说:“乔思的父亲救过我两次,一次身中七刀,一次命丧黄泉。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他留下这唯一一条血脉,我不能不救。”

他卧在床上全身抖瑟,艰难的抬起头来,“所以你就让我去死吗?”

陆严倏地攥紧拳头,骨节嘎嘣嘣的作响,他压着内心翻滚的苦楚一字字颤声道:“但凡…但凡我有第二条路可走,若我能以身相替,既明,我都不会……”

他的话被兜头砸来的枕头打断,既明嘶声哭叫:“你闭嘴,你滚!你到底是不是我的亲爹啊,你一刀杀了我都比这个痛快!”

他几近崩溃之下,挣裂了身后伤口,床单上洇出成片的血迹。陆严浑浑噩噩被军医请出房门,听着屋里一声一声穿心蚀骨的痛哭,眼前日光花白耀眼,他摇摇晃晃走下石阶,眼角的泪水悄无声息的隐匿进鬓发里。

自那以后,陆严只敢在夜里看他。既明那时痛得终日难眠,十次里有八次都是醒着的。他闭着眼睛任凭陆严偷偷的看他的伤口,摸他的头发,眼泪一行行的濡湿枕头,哀极痛极,怨极恨极。直到有一晚,他终于能够从容地打落陆严给他盖被的手,拿一双干澈的眼睛定定的瞧着他,“你走,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他并非不懂父亲的大义,不解父亲的苦衷,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是被舍弃的那一个。不能接受,所以谈何原谅。

陆严果真,再也没有来过。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7-02-14 00:27:00 +0800 CST  
【8】夜谈

陆既明被苏平灌了两碗苦药,窝在床上恹恹的睡了一天。临近傍晚时分,他被腹中一阵紧似一阵的饥饿唤醒,撑开黏在一起的眼皮。贴身的中衣里面传来潮湿的汗意,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感觉身上清爽得多了,遂欠起身子唤了声,“师兄。”

苏平正把两条腿架在桌子上,仰靠在椅背上看书,闻声回头,敲敲桌子道:“过来吃东西。”

陆既明趿拉着鞋打着哈欠蹭到桌子前面,揭开食盒,里头是一大碗白米粥,小火煨了大半日,熬得浓白晶莹如米汤,另有一碟肉脯,是军中常备的军粮。苏平翻着书页眼也不抬的说道:“军中的粮草肉食都分发下去赈灾了,补给还要三两天才到,你先将就着吃些。”

陆既明三日来只随着沈乔思吃了两顿敷料,早已饥肠辘辘,白粥入口唇齿生香,就着咸香的肉脯,十分顺口。苏平坐在他对面专心致志看着不知道什么闲书,不时嗤嗤的笑两声,看到最后索性把书往脸上一扣,笑得全身发抖。

见陆既明捏着勺子一脸诧异的将他望着,苏平清了清嗓子,嘴角笑意犹存,“不若我念与你听,你瞧瞧好不好笑。”

“今日爹爹做寿,我什么也没送,老头子没生气还给我烤了鸡吃。送他礼物要挨打,不送反而有鸡吃。老家伙真是不分好歹。”

“骑着哥哥的马溜出去玩,马腿摔断了。回来被爹揍了一顿,痛死了,沈乔思他大爷的还不理我,生气!”

“西街煮酒的小娘子长得好漂亮,酒也好喝,我哥三天两头溜出去买酒,肯定是看上她了。”

“今日又被……”

陆既明听着听着,刷的变了脸色,起身一把将书本从苏平手中抢来,草草一翻,果然是当年自己最常翻阅的那本《兵策》,几乎每一页上都有他随手留下的手迹。三年未见,这本书看起来老旧许多,边边角角都磨得绵软。

“你从哪里找到的?”

苏平向着书案努努嘴,“就那里,你爹的桌子上,就摆在右手边。”

乍见旧物,乍闻旧语,过往的记忆猝不及防涌现于眼底。陆既明默不作声,缓缓摩挲着起了毛边的书页,恍然有如隔世为人。

苏平翘着一条腿似笑非笑,两根手指哒哒的敲着桌面,半晌突兀开口道:“沈乔思病了,方才狱卒来报,他吐了两口血,现今高热昏迷,已经三个时辰了。”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7-02-15 00:32:00 +0800 CST  
陆既明眉头一皱,“怎么会突然病成这样?”

苏平耸耸肩膀,“你去看看啊,看了不就知道了。”

“你为什么不去看?”陆既明抬眼望着他,“陆严和沈乔思既为败将,又同你有大仇,于情于理,你也当亲自会会他们。”

“于情于理自当如此,可惜他们不是别人。”苏平好脾气的笑道:“他们是我小师弟的父兄。”

陆既明半晌没有吭声,慢条斯理的喝着碗里的粥,许久才道:“给他找个大夫瞧瞧吧。”又隔了一会儿,他拿勺子刮干净最后一点粥汤,“帮我再做点粥吧,我想去看看他。”

“单独见他。”

是夜,陆既明提着食盒,独自一人进了地牢。狱卒将一盏油灯插进墙上的烛台里,躬身退了下去。昏黄的光晕照亮了尺寸方圆,被单独安置的沈乔思安静的卧在角落里的一铺稻草上,两颊凹陷,气息细弱。

看诊的军医同他讲,沈乔思是长久饥饿导致的气血双亏,加上迭逢变故,伤口发炎,心情郁结,因而成病。陆既明蹲下身把食盒放在一边,轻轻掀开他的衣摆,肋间那道被他刺出来的刀伤已经被妥当的包扎起来,手指触到他的皮肤时,犹能试出灼烫的温度。他皱了皱眉正要起身,手腕便突然被人握住。沈乔思不知何时睁开眼睛,哑着嗓子低低的唤了声,“既明。”

陆既明不动声色抽回手来,欠身打开食盒,“你先吃点东西。”

已有月余不曾吃过一顿饱饭,沈乔思应当是饿极的。然清粥捧在手上,他也只勉强咽了三四口,便觉殊无胃口,“我想同你谈谈。”

“你先吃,吃光了我们再谈。”

沈乔思无奈,皱着眉头一口一口极力往下咽,喝到一半,胃里渐渐活络起来,腾腾的泛起暖意,这才尝出唇齿间融化开的米香滋味。一碗热粥下肚,沈乔思槁木似的眼睛里都有了光彩。

陆既明席地而坐,这才平心静气的开口:“你要与我谈什么?”

“你很厉害。”半晌,沈乔思缓缓开口,两根手指无意识的叩着碗沿,手上缚着的铁链随着细微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叮咚之声,“我现在还记得,三年前四月十五的夜里,我带你去城东的酒馆会一位陈国来的好友。我同你说,这位朋友阅历颇丰,学问渊博,见解独到,每谈及天下大事,常出惊人之语。因而我有意将你引见给他。不曾想这位好友未曾到场,到来的却是天子亲兵羽林卫,说我们约见的是他国细作。这一顶妄言政事,里通外国的帽子,险些将我们压死。”

“怎么会,”陆既明轻轻笑道:“还没等正式定罪,陆严就同你串了供,一应祸事都推到了我头上。哥,你这压死二字说与自己,未免言过其实了。”

沈乔思平静道:“你说得对。昔年他们构陷你我通敌叛国,你就果真叛了国;义父为保大局舍了你,你就将他的大局毁了个干净;义父平生最重忠义,你偏要他声名尽毁晚节不保。一桩桩一件件,你都报复得彻底,你很好。”

“拿好你的兵符,看好你用义父名头骗来的四万兵马吧,别把事情做得太绝了。你以为的真相未必就是真相,你以为的善人也未必就是善人。若真等到山穷水尽的那一日,只怕万事皆空,悔之晚矣。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

陆既明心中恼火,爬起身来冷笑道:“沈乔思,你看看你现在的德行,你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沈乔思倏然抬起头来,嘴唇翕动,无声的对他做着口型,“苏——平——”

陆既明不禁一怔,身后随即传来狱卒的催促声,“陆公子,可以走了吗?”

“唔,好,我就来。”陆既明心中惊疑不定,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沈乔思却已背对着他躺倒,掩着嘴低低的咳嗽着。他揣着一腔疑思跨出牢门,北风卷地,寒雪飞扬,陆既明裹紧身上的皮袍,只觉这扶风的夜,愈发的冷了。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7-02-15 23:55:00 +0800 CST  
【9】鸩毒

陆既明行不过五步,便见前方走来两个打着灯笼端着托盘的兵卒,一见到他便止住脚步,铿锵一礼,“陆公子。”

陆既明瞥了一眼托盘上盛着乌黑的汤药,问道:“这是给谁的?”左边那人应道:“是给沈将军的。”

陆既明点点头,抬脚继续往前走,脑子里尚在思索着沈乔思奇异的言行。苏平,苏平,这是沈乔思第二次让他小心苏平,然而细细推想往事,沈乔思甚至根本不曾与之谋面。苏平攻城的那一日,沈乔思被留在府上看管他,而后苏平入城之时,沈乔思已被他先行一步放倒。即便如此,沈乔思依然几次三番的提醒他,当心苏平,当心苏平。为什么?

陆既明的呼吸在夜晚干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一团的白雾,他觉得脑子里仿佛有什么念头在飞速的游走,每当他伸手去抓,掌心却只余浮光残影。

苏平这个人,他一向摸不透。他愿同苏平同往扶风,说到底不过互相利用,这中间有几分真情在,他说不清,也不甚在乎。只是今日,沈乔思这番言行,似乎隐隐约约昭示着更深层的谜团。他无端端的提起了三年前被捕的那一夜……那个未曾到场却被指证为细作的好友……他说,你以为的善人未必就是善人……然后是苏平悠然含笑的脸,“因为我不信不义,负了一位知交好友……”

沈乔思惹上祸事是在三年前,苏平被打出山门也是三年前。

陆既明抬起头,沉沉的吐出一口气来,仿若有一条无形的丝线,穿系起了他脑海中无数零零散散的残片,如同巨大的卷轴在火光中缓缓铺展:是苏平负了沈乔思,一手策划了当年祸事,借由宋国政敌之手,迫得他们一家分崩离析,自此陆严尽折羽翼,沈乔思郁郁经年,他则远遁天涯,机缘巧合,成了苏平的师弟。再到三月前的相邀,苏平借着他的怨,他的恨,兵不血刃取下扶风。而他陆既明,这一路北上殚精竭虑苦心筹谋,在苏平眼中原来不过是沐冠的猴戏,为人作嫁而已。

陆既明懊丧地捶了下脑袋,双手的骨节捏得咯吧吧直响,恨不得一拳一拳砸烂苏平那张总是笑嘻嘻的脸。然还未等他理清楚脑子里纷乱的思绪,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悄然自他心间浮起。

那碗药,那碗刚刚被送去给沈乔思的药……

耳边是苏平轻描淡写的口气,“那你那个朋友呢?”

“大约死了吧。”

一刹那间,陆既明周身血液猛灌入心脏,手足僵冷,回身便往地牢里跑去。他腿脚本不灵便,雪天路滑,一路上摔了四五跤,周身上下无处不痛。奔到地牢门前,却被左右兵卒持着长戟死死拦住。

陆既明心急如焚,扬声叫道:“沈乔思!哥!”

地牢里静幽幽的没有声响,只有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地室隐隐的回荡。片刻之后,有脚步声自石阶上渐行渐至,苏平缓步而上,面颊在两侧的火光中显得异样苍白。

陆既明几乎是吼问出来,“你给他喝了什么?”

苏平踏上最后一级石阶,隔着刀戟与他淡淡道:“鸩毒。”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7-02-16 22:30:00 +0800 CST  
死寂。如有实体的死寂,压得陆既明几乎透不过气来,“你让我过去。”

苏平没有动,垂下眼睫微微一笑,他低头看着自己五根修长的手指,那上面还存留着药汤的气味,“给我兵符。不然下一个死的就是陆严,而且我保证,他死得决不会有沈乔思这么痛快。”

陆既明退了一步,冷笑道:“我早同你说了,留下沈乔思,陆严随你要杀要剐。待我一雪前耻,自当归去,四万兵马早晚都是你的。你何须如此?”

苏平莞尔一笑,“因为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

陆既明不再答话,举步便要强闯进去,“我要看到沈乔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苏平将手掌摊到他眼前,分毫不退,“兵符拿来。”

陆既明恨极,“实话告诉你,便与了你兵符,你也休想调动一兵一马。我已同他们议定,除非我亲持虎符至此,否则一律格杀。你擅自杀了沈乔思,还想要我为你调动兵马?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半晌,苏平才不急不恼的悠悠笑道:“你看,你也没有那么恨他,是不是?”他一抬手,两旁兵卒便齐刷刷移开刀戟,苏平朝他一点头,当先向地牢里走去,“既明,随我来,看我给你备下了什么惊喜。”

陆既明犹疑着迈进牢门,身后明晃晃刀戟当即将退路封死,他长吸一口气,一步一步,谨慎地迈下石阶。前方的苏平走得不疾不徐,不时站定等他片刻,他未着甲胄,身形看起来清瘦单薄,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清贵的风姿。陆既明不知道下面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呼吸间已经有些紊乱,在这空旷的牢室中,听起来格外清晰。

苏平忽的回头冲他一笑,柔和的眉眼在昏暗火光中明暗不定,“你不必担心,你知道我不敢把你怎么样的。”

陆既明被他一语戳穿,暗中恼恨地碾了下地面。

转了三个弯,面前赫然出现了关押沈乔思的囚室,里面的人正好端端的昏睡在角落里。苏平道:“其实那碗里并不是鸩毒,而是安眠补血的汤药。你看,我并没有对你食言吧?你开心不开心?”

“我开心你奶奶个腿儿。”陆既明面无表情。

苏平也不恼,笑着继续向前走,又转过一个弯,便是关押陆严的囚室。他拍一拍手,便有狱卒开门进去将陆严手足上的铁链尽数卸下。陆既明微微诧异,正待开口询问,身后蓦然被人猛推一把,他一个踉跄撞入囚室,身后的铁门随即咣啷啷的关闭,手臂粗的铁链一道一道重新缠了上来。

陆既明大惊失色,抓着铁门小窗上的栏杆叫道:“做什么!”

苏平附在他耳边低声笑道:“小师弟,叛君弑父悖逆人伦,死后是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兄,我岂能不帮你。”

陆既明忍不住的向着角落里的陆严瞥去一眼,语无伦次道:“师兄,师兄,你让我出去,我们有话好说……”

苏平一根根掰掉他攥着栏杆的手指,耳语道:“十天之后,还是那个条件,我再来问你。”

片刻之间,苏平的身影伴着两侧火光俱都远去,只余陆既明与卸下镣铐的陆严,一同囚禁在牢室里。

今日早间,他还居高临下坐在这囚室里对着陆严颐指气使,而现在,还是这间囚室里,情形却已大不相同。

从头至尾一直没有发话的陆严已经站起,缓缓活动着僵直的手腕关节,骨缝里传来卡巴卡巴的细微声响。

陆既明惊颤地倒退两步,直到后背抵上石壁,再无退路。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7-02-17 23:58:00 +0800 CST  
【10】囚室

陆严一步步向他走过来,抬起手。

陆既明闭紧眼睛,下意识抱头弯腰,待得反应过来,才觉得羞恼,赴死一般抬起头,强令自己瞠目盯着他。

陆严抬手摘去他发间的一片枯叶,极轻的哂笑一声,“怕成这样,瞧瞧你这点出息。没有那个脑子,还去学别人耍阴谋斗诡计。玩来玩去,怎么把自己也套进来了。”

既明心虚得两腿发软,强撑着底气回敬道:“那又如何,你陆大将军不是也在我的套里吗?”

陆严只是轻轻一笑,“你真要找我报仇,又何必如此大张旗鼓?”他忽的伸手沿着皮袍襟扣插进他的腰间,清光一闪,掣出利刃在手。陆严将匕首强行塞进他手中,攥紧他愣怔的五指,刀尖直直抵向自己的胸口,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不着痕迹,“你若恨我,刀子只管往这扎,我不怨你。”

既明的鼻尖已然见汗,呼吸又急又颤。陆严抓着他的手腕将刀尖一点点向里送去,青色的衣袍被刀尖戳出凹陷,渐渐抵入皮肉。既明心跳遽然加快,倏地撒开五指,匕首叮的一声落地,他低头看着刀尖上幽幽一点青芒,突然觉得眼眶一阵酸热。

陆严缓缓地松开他的手腕,冷冷的说道:“要你杀我你不敢,为了我们父子间的私怨,你却要牵扯我四万将士,诱骗他们改旗易帜,阵前倒戈,对着自己的子民挥起屠刀。他日北齐兵马挥师南下,十万里山河处处狼烟,国无太平,家无宁日。这样报复我,你觉得满意?”

陆既明忍不住的哆嗦。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数不清的往事与情绪千头万绪绞在一起,让他的喉咙滞涩得发不出一个音节。

陆严的怒气早就不知道在心里翻滚了多少个来回,不再与他啰嗦,一手扯了他腰间束着的革带,一手便将他牢牢按在石壁上。厚重的皮袍顺着他两臂滑下,陆既明一身单衣伏在冰冷的石墙上,额头枕着左手背。革带抽打在身上的声音异常清脆,兼之四壁的回音,格外嘹亮。一道火烧火燎的痛楚顷刻间在身后燃起,既明一瞬间手足冰冷,指尖一阵阵的发麻,冷汗细细密密的出了一身。

与其说是疼痛,不如说是因为害怕。就凭他对陆严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他丝毫都不怀疑陆严会将他打死在这里。久远的恐惧,无声无息的从心头泛起,陆既明几乎顾不得身后开始连成片的痛楚,双手十指死死的在石壁上抠出发白的颜色。

陆严手中的革带下得又狠又快,片刻间已抽打了十余记。陆既明慢慢自惊恐中回过神来,很快发现,身后的击打虽然凌厉,却始终在他腰下腿上逡巡,一道叠着一道,极有章法。他没有要打死我……他只是在出气而已……意识到这一点之后,陆既明大松一口气,紧绷的身体如一根疲软的弓弦,骤然松弛,与此同时,臀上油泼似的痛楚立时尖锐起来,令他当时就哼叫出了声。

“啊疼!”

回应他的是嗖嗖两记抽打,打在已经在衣衫底下明显肿起的臀峰上。陆既明勉强咬了牙,两条腿不安分的原地倒来倒去。没有革带束缚的衣衫本就松懈,随着他的挣扎愈发的凌乱不堪。足足挨了四五十下,臀上的痛楚一发的尖锐难当,陆既明被疼痛生生逼出了眼泪来,低低哼道:“疼,疼,疼……”

他的声音里软软的带出一点哭腔,陆严听得心头一颤,不由地收了手。陆既明喘了一会气,伸手去屁股上摸了摸,衣服上干干的,并没有血。他这时候才觉出诧异,他原以为陆严即便不打死他,也要打到半死的,可他现如今居然还能抖着两条腿站在这里,简直不可思议。

陆严手里攥着革带凝目看着他。既明随了他亡妻的长相,眉清目秀,红着眼圈向他胆怯的一瞥,旋即又赶紧垂下,睫毛一颤,两包满满的眼泪就扑簌簌的滚了下来,被他拿袖子赶紧拭去,十足的委屈。

陆严看了他好一会儿,伸手将革带与他重新束好。既明伸手欲推却,手背上反而挨了一巴掌。他僵僵的站在原地,屁股上一跳一跳的痛个不休,心头又是迷惑又是惘然。他有些搞不清楚,他怎么又这样稀里糊涂的挨了陆严的打——在他对着陆严放过那么多狠话以后,简直怂到发指。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7-02-19 01:39:00 +0800 CST  
一时之间,牢室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陆严将滑落在地的皮袍披到既明肩头,心中既恨且痛。五十六记束手束脚的革带抽打下去,愤懑却并未平息多少,反而愈演愈烈。一边气他,一边心疼;一边恼恨,一边愧疚。然而事到如今,难不成还真的打死他?陆严替他揽上衣襟,双手蓦然在他肩膀上狠狠一捏,几乎痛得他大叫出声,“如果你不是我儿子,我真恨不得活活掐死你。”

说罢拂袖走去了牢室的另一端,似乎短时间内不想再理他。既明向后蹭了几寸,后背抵上石壁,便慢慢地蹲下身去。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唯剩了四个字,死里逃生。天知道方才被按在石壁上时,他有多害怕陆严会活活抽死了他。可他终究是不愿意死的。

陆既明伸手捡起落在地上的匕首,握在手上茫然的发呆。被突然关进陆严牢房的这件事实在意外,太过意外,从来就不在他的计划之内。这间囚室是个游离于世外的密闭空间,在这个地方,当他与陆严独处时,剥去所有世俗规则下的外衣,他们之间只可能存在两种关系,父子,或是仇敌。

自他迈入牢门的那一刻,他与陆严的身份便瞬间逆转,站在门外,他可以主宰陆严的生死,迈进门里,陆严就成了他的判官。就如他此刻手中握着的这把匕首,只要陆严愿意,他可以随时随地的缴了他的械,一刀抹进他的喉咙,易如反掌。即便是陆严没有杀他的心思,时不常的揪过来打他一顿,那也是不好受的。而他,根本没有分毫反抗的余地。

他唯一的机会,或许就是方才陆严握着他的手腕刺向自己心口的那一刀。可是他下不去手,在他宏阔的复仇设想中,唯一缺失的一环就是陆严的结局。无论如何,他没法手刃了自己亲生父亲。陆既明从来不是个给自己找罪受的人,当这唯一翻盘的机会也被他亲手放弃后,他完全不晓得为什么还要反抗。

现在他觉得自己很蠢,蠢得从头到脚都在冒傻气。被苏平暗搓搓的摆了一道,耍猴一般丢进牢房里,恨得他几乎想给自己两个耳光。就为了这个,他都没有底气再在陆严面前叫嚣,只能在心里默默的将苏平翻来覆去骂上几千几万遍。

既明在墙角蹲了一会儿,扯得身后痛得很,于是改为跪坐,无奈他的腿又受不了。踌躇片刻,陆既明小心翼翼选了个离陆严最远的角落,裹着皮袍死气沉沉的躺了下去。

过了几个时辰,狱卒打开门上的小口子,推进来一只食盒,恰恰停在陆严手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只油光铮亮的烧鸡,满满装了半盒的白饭,并一大壶美酒。陆严晓得这是沾了既明的光,苏平虽将他囚禁,好歹在饮食上不曾亏待。他敲敲食盒道:“过来吃饭。”

皮袍底下的人影蠕动了两下,置若罔闻。

陆严不再理他,自顾自填饱肚子。一直等到他吃饱喝足坐回原位,陆既明才爬起来兴致寥寥的去翻看食盒里的残羹冷炙。他其实很饿,而那盒子里出乎意料的还好端端留着两只鸡大腿和一大块鸡胸脯,大半的白饭也干干净净码在一旁。

既明咬着筷子,心里滋味莫名。筷子尖狠狠戳进鸡大腿里,索性将一只想象成苏平,另一只想象成陆严,举起来用牙齿撕掉一大块肉,恶狠狠的嚼来权做泄愤之用。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7-02-20 00:12:00 +0800 CST  
【11】幽禁

这一天夜里,陆既明没能睡着。身后的痛楚虽然不再尖锐,钝钝的肿痛却也不是好受的。他的腿也在痛,骨伤最忌湿寒,自来了扶风,他这条伤腿就没有几刻安生,遑论如今缩在这结了霜花的石板上,整条腿都痛得没法动弹。既明不敢也不想惊扰了陆严,死死咬了嘴唇双手抱着伤腿忍痛。

陆严卧在另一头,自然也没有睡。事实上,自从扶风日渐危殆,他已有数日不曾安眠了。牢室那头忽轻忽重,时缓时急的呼吸声,一息不落的飘进他的耳朵,合着衣料摩擦的沙沙之声,在这幽闭的空间中,仿佛被放大了数倍。陆严禁不住欠起身子,借着墙上昏黄的油灯照亮,只见囚室那头的黑影正缩成一团瑟瑟的发着抖。他下意识觉得不对,端起油灯悄无声息的走了过去。

既明沁了一头一脸的冷汗,牙齿来回磨吮着嘴唇上的嫩肉,虽是管住了嘴,却耐不住身子的翻覆辗转。当巨大的黑影兜头将他罩住时,他待要逃窜,显然已是来不及了。

陆严一手执着灯台,俯身打量他,“腿疼?”

你长了两个眼珠子,看不出我哪里疼吗?我为什么会腿疼,你记不清楚?陆既明被戳到心间隐痛,那一瞬间突然恨极,手掌翻覆间,匕首已滑入掌中,迅如流光,向着陆严的小腿狠狠刺去。霎时间灯影摇曳,陆严连退三步,足尖去他腕上一踢,匕首登时脱手而出,叮的一声在石壁上击出浅浅的凹痕。

“陆既明,你别不识好歹。收好你那把破刀子,再拿出来比划,我可不保证它扎在哪儿。”

陆既明用手肘撑起身体,红着眼圈发狠地盯着他。

陆严将油灯撂在一旁,取来晚饭时喝剩的大半壶酒,在手中倒了一点,火苗上烤热了,拍在双手手心上,头也不抬的淡淡道:“裤子脱了。”

既明惊跳起来,凶巴巴的喝问道:“你要干什么!”起得太急,一屁股砸向地面,痛得又是一下惊跳。

陆严难得好脾气地解释道:“你不是腿疼吗?让我看看。”

既明嗤笑一声,言辞咄咄道:“你少在这里假仁假义,我有今天,都是你害的!”

既明的这条伤腿,是他们之间不可触摸的禁忌。陆严侧过头去没有应声,半晌才长长的叹了口气,“你至少得让我看看。”

既明冷着脸一字字道:“我不需要。”

陆严微皱了眉,“当真不脱?”

既明梗起脖子,“不!”

片刻之后,陆既明被反捆了双手横放在陆严面前,裤子被干脆利落退到膝弯。陆严的手一次次搓热了酒水按揉他臀上那些青紫斑驳的肿痕,几乎令他羞愤欲狂,一张脸先是涨得通红,后来生生气得惨白,哆嗦着叫:“你欺人太甚!”

陆严不理会他,料理完上半截的新伤,拿外衣掩了,双手重新搓热了酒,准确地覆到昔年断骨之处,小心翼翼的按摩揉搓。手心下的皮肤渐渐被搓得通红滚烫,既明痛得身子一躬一躬,五官都拧成了一团,略带着哭腔骂道:“陆严你个老不死的……”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7-02-21 00:27:00 +0800 CST  
无论他哭也罢,骂也罢,陆严通通当做了耳旁风,感觉酒擦得差不多了,便小心翼翼将裤子给他提好。既明身后的伤疤太过触目惊心,他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系裤带时的手都在发抖。虽然心中早有预料,与亲眼得见时的感受毕竟大不相同。陆严那一刻甚至觉得,无论既明怎样报复他,沦入苦牢也罢,零割碎剐也罢,都是他应得的,应受的。他不配再生气,也不配再打他。就好像很久之前既明哭着问他,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么狠心的父亲。

他究竟如何忍心。

既明双手解脱束缚,便赶紧擦了脸上的眼泪,蹭一蹭挪到更远些的地方,枕着手臂不言不语。陆严给他料理完之后,身上确实暖和得多,也不那么痛了。他这一天几度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疲乏至极,潜意识里虽还深深戒备着身边的人影,眼皮却已经不争气的黏在了一起。

陆严一直等到他睡熟,才伸出手指捏了捏他的鼻尖。既明才学舌时,他就喜欢这样捏他的鼻头,一捏,小既明就皱起鼻子,扎开两只小爪子,奶声奶气的学老虎,“不许捏,老虎咬你!嗷呜!”他诚然是没想到,他这一生,立马横刀,纵横沙场,老来却折在了当年那个抱在怀中的小娃娃手里。陆严仿佛再次陷入了长久以来的迷局,那一盘棋中,他永远都找不到出口。

陆严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或许他的死,会是最好的解法。

被囚禁在这与世隔绝不见天日的地牢中,唯一的好处似乎就是无边无际的孤独。因为太过孤独,所以忍不住的要向身边人寻求依靠和慰藉。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听到对方窸窸窣窣的声音,心中也会平白的踏实许多。在这个地方,仇恨被淡化了,记忆却被拉长了。

第三日中午,既明终于和陆严坐在一起吃了第一顿饭;第四日早上,狱卒送来稠粥馅饼和腌萝卜做早饭,刚刚出锅撒着白芝麻的馅饼外酥里嫩,猪肉白菜的馅调得甚是鲜美,腌得红通通的萝卜块酸辣爽口,陆严吃着甚好,于是便试探着给既明夹了一块。既明埋头咬着馅饼,没有推辞;第四日晚上,陆严又拿来油灯和酒水时,既明一声不吭,主动褪了衣裳。

这几日来,陆严每日早晚坚持给他烧酒揉伤。这是民间一道疗法,唤作赶酒火,在军伍中也十分盛行,尤其针对这种骨伤骨病,祛寒止痛,十分见效。既明被他绑着揉过两次后,伤腿的疼痛确实大大减轻,他也不是傻子,再之后往往象征性挣扎两下,也便老老实实的从了。

碗里的酒水燃着幽幽的蓝色火苗,陆严的手指飞快地点了酒水,在既明腿上梳揉。既明伏在厚厚的稻草上,身下垫着沈乔思那里顺来的皮袍子,身上盖着陆严脱下的大氅,十分暖和,他被摆弄得舒服极了,昏昏欲睡的枕着手背,半梦半醒间轻声道:“爹,这几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再让你选择一次,你要我还是要哥哥?”

陆严的手蓦然一顿,斟酌许久,火苗沿着他的手指窜了上来,他却似浑然不觉疼痛,终究坦诚道:“就算再有一次,我还是会救乔思。”

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既明惨然一笑,把头重新埋进臂弯里,“陆将军,你当我什么都没问过吧,是我自取其辱。”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7-02-22 02:18:00 +0800 CST  
【12】知交

扶风城改旗易帜的第五天,在既明与陆严夜谈的同时,关押在地牢另一端的沈乔思被苏平提出了牢房。

摘星楼是这城中最大的一间酒楼,高有百尺,顶层阁楼不封四壁,围以扶拦,登高望之,可览十里风光。平素休沐之时,沈乔思也常常来此凭栏,叫一壶烈酒,一直喝到一轮素月换了半天晚霞。

沈乔思病了数日,陡然被卸下镣铐,手足都软得提不起分毫气力。十名兵卒押解着他登上阁楼,而后齐刷刷退在楼梯下等候。借着皎皎一轮明月光,他看到苏平独倚高楼,衣襟带风,眉眼含笑带出三分醉意,朝他遥遥举起手中的青瓷酒杯,“朝安一别,今已三载矣。乔思,好久不见。”

一声怅叹,“果然是你。”

苏平朗朗一笑,“请坐。”

沈乔思慢慢的走过去,在他身边三步之处停下脚步,“我义父和既明现在何处?”

苏平笑一笑,提壶斟满杯中酒,酒色绿晶晶,碧澄澄,几与青瓷的酒杯融为一色,“上好的竹叶青,先同我干上三杯,我便告诉你。”

沈乔思一语不发,连饮三杯,把酒杯重重顿在小桌上,目光森森地望着他。

“你那个小弟弟,我的好师弟,委实太不像话,动不动就叫嚷着要杀爹,那可怎么得了,”苏平又给他斟满酒杯,“因此我将他父子二人关在了一处,谈谈心也是好的。”

沈乔思听罢,低低哂笑,亦靠着扶拦坐下,“昔年你我相识,原也是因那一坛竹叶青酒。只可惜沈某是个愚人,比不得你心深如海。如今人事杳杳,你再搬出这坛酒来,徒有何益。”

纵是年少意气今已不再,苏平心中仍不免泛起阵阵悲凉。他敛了笑,正色道:“你我少年相识,我绝非刻意为之,是许久之后才知晓你的身份。其后种种,身不由己。我对你实在万分愧疚,然二十万乡亲英魂不灭,你固然愤慨,可我也有我的不得已。”

沈乔思抿了一口杯中酒,“直说吧,你把既明和我义父关在一起为的是什么?同我惺惺作态又为了什么?是否因为你骗来的那四万兵马太硬,你的胃口有些装不下?”

苏平莞尔一笑,“沈兄聪慧,可也只说对了一半。我诚然是怀了以陆严挟制既明的心思,我敢保证十日之后,他陆既明会乖乖听我的话。”

“你别忘了,既明恨他父亲入骨!”

“那是从前!常言道见面三分情,何况他们是嫡亲父子。若非当年既明执意远行,陆严这三年未必就捂不热他的心,纵有隔阂,也不至于如今你死我活的地步。依我看来,既明此番毁了他爹的名声,夺了他的兵符,占了他的城池,心中恐怕已认为报复得够了。这十日相处下来,你觉得他还能对他爹冷面冷心吗?”

好一番缜密的心思,沈乔思牙关微微战栗,垂下眼睛转着手心里的酒杯,“你还真是七窍玲珑。那么我方才有哪一半说错了?”

有浩荡月色自西泻下,一室空明。苏平此刻心思对天可表,他坦然道:“我没有同你惺惺作态。我今日所说,没有半分虚言。”

“哦,那倒是我的不是了。”沈乔思轻笑声中,手腕蓦然一翻,将一杯酒水尽数泼到了苏平脸上。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7-02-23 01:50:00 +0800 CST  
苏平下意识闭了眼,却硬生生没有闪躲分毫。酒水淋漓的润湿了他的鬓角,又滴滴答答地落在衣襟上。

苏平与沈乔思相识于少年。彼时他尚未出师,周游列国时,偶然在一家酒楼里逢见了沈乔思。那日正是陈国庙会,三层的酒楼座无虚席,迫不得已,他只好和角落里安静坐着的沈乔思拼了一桌,继而拼菜,再而拼酒。

少年时的沈乔思未砺磨难,性情并不似今日这般沉郁,在陆严眼皮子底下尚能收敛几分,溜出门去便是飞扬恣意。酒至酣处,他们俩勾肩搭背高歌一曲又一曲,那情形大约很像两个疯子碰了头,到了最后,周围三尺都不见了人影,只有醉得乱七八糟的苏平还拿筷子敲着酒碗,兴致盎然的唱起北齐的长歌。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齐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河广?曾不崇朝。”

他眼前望见了安乡的无边春色,金黄的菜花不见边际,牧童横坐在牛背上喊着悠长的小调,微风浸着田野的清香。父亲牵着他的手走在田埂间,一句一句教他念着,“四月秀葽,五月鸣蜩…”然后是无数次弥漫了他整个梦境的鲜血,死去的父亲,死去的叔伯,死去的兄长,死去的父老……安乡死了,他早已是没家的人了。

沈乔思醉醺醺拿筷子点着他笑,忽的击案吟道:
“我欲登天云盘盘,我欲御风无羽翰。我欲陟山泥洹洹,我欲涉江忧天寒。泽中何有多红兰,天风日暮徒盘桓……”

沈乔思诚然是懂他的。他于是也跟着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到泪流满面。

数年往事,回忆起来不过一指流沙。苏平抿了抿嘴唇,口中润了些辛辣的味道:“你若要恨,不若恨你义父。十五年前他坑杀我二十万父老,如今种种,皆是他的报应!”

沈乔思冷冷道:“我竟不知,两国交战居然也能讲起正义和报应了。照你这样说来,在我义父发兵北上之前,整整三十年,你北齐屡屡叩我边关,纵兵烧杀抢掠。那些无辜惨死的军民,又报应在了谁的头上?”

苏平手指倏然攥紧桌角,骨节绷得发白,良久的沉寂,他方开口道:“然今日的齐国已非当年。自朝中推行新政以来,百废待兴。我…我盼你能既往不咎,助我一臂之力。”

“那么我也盼你既往不咎,放我义父归田农耕,可好?”沈乔思微微一笑,眼神里的讽刺赤裸裸的不加分毫遮掩。

苏平不说话了。

沈乔思拂衣起身,叹道:“苏平,看在昔年相交的份上,我们都别再强人所难。何况,现在的沈乔思不过是个废物,是个懦夫。”说罢转身下了阁楼,楼梯下很快传来铁链的当啷之声。

苏平神色剧变,突然大步抢出,高声道:“且慢!若我应了你呢?”

沈乔思提起手腕上的铁链,耸耸肩膀,“很好啊。可惜我半点也不信你。”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7-02-24 01:47:00 +0800 CST  
啊伪更一发~

近来没心情码字,故本文停更一段时间,,,希望大家等我回来以及,祈祷我不坑。。。(反正貌似也没多少人看……)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7-02-25 11:58:00 +0800 CST  
那个,,非常抱歉的告诉大家,这篇文大概到此为止了。虽然很想能予它一个结尾,但是我现在真的有点支持不下去了。

当然我可以把它放在这里,等我心血来潮的时候提笔继续,可是我一直有种古怪的强迫症,只要开了坑几乎就要保持日更的节奏完结掉,一旦写不下去就必须铲掉,否则放在那里我就牵肠挂肚心神不宁……(真是没治了)所以在这里,跟喜欢这个故事的朋友们说声抱歉。

我之前就说了,连环计会是我在贴吧的最后一篇文,所以随着这篇文的结束,这个ID也即将在溪苑销声匿迹了。

所以离开之前,我也想说说我游荡贴吧这几年的一些小感想,或者说吐槽,,,反正我要撤了,也不怕挨喷了╮( ̄⊿ ̄)╭。

众所周知,贴吧写手是没有稿酬没有回报的,那么我们聚在这里,无非是我爱写你爱看,各取所需两厢情愿。同时写文本身也是艰苦的,它意味着大量的时间付出和心血投入。我们花了两个小时码出来的东西,你们看完只需要三分钟。一旦作者把文章发出来,那自然就是希望有人看到,否则蒙被窝里自娱自乐不就好了?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在吧里发文时那个忐忑不安的心情,每十分钟就要疑神疑鬼瞟一眼手机,看着它一路沉到底,恨不得分出八个小号给自己顶一顶。这种心情,我相信每个写过文的人都有所体会。

所以我真心希望大家在看文的同时,也能时常冒个泡。因为刷单机对作者而言真的很不好受,且很大概率会导致弃坑。。。

说到弃坑,在这里我要着重说一类催文党,没错就是那种气势汹汹催文如同讨债的~eg.楼主你快点更!楼主你更快点!楼主你三天没更了是不是要坑了!你有事请假/你卡文了/你最近忙那就是要弃坑了!还有一种,你弃坑了你真不负责任,你坑品太差!针对以上,我想再次重申无偿写文以及两厢情愿原则,我既没有强迫你跳我的坑也没有跟你收过一毛钱稿费,那我为什么要对你负责?╮( ̄⊿ ̄)╭ 三次元的生活已经很艰难了贴吧写文又不能当饭吃~希望小天使们对写文的作者能多些包容,多些理解,随手点个赞,留个言,开开心心看文~毕竟这茫茫的网络世界,相遇了也算缘分是不是~

我要说的第二点,也是我前几天跟几位作者讨论过的,训诫文中的拍与合理性问题。这里我不想讨论太深太多,因为这个点发掘下去涉及到的心理学教育学以及文学的内容,够写一篇论文了。在这里我只想说一点,训诫文也是文,是文它就需要有逻辑有三观。一篇好看的训诫文,需要拍之有物,而不是为拍而拍。那么这就需要情节铺垫。而实际上,构思合理的情节要比写拍难得多了。于是这里就会涉及一个矛盾点,铺设情节大家不爱看,留言寥寥,且很多的诸如“什么时候拍拍想看拍”这种;而如果通篇是不知所谓的拍拍拍,那和看黄片有什么区别?我尝试过训诫文的很多类型,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虐身或者虐心的,且牢牢扣住主角感情线不展开任何对拍没作用的分支的,才是最受欢迎的类型。我觉得比较重要的合理性与三观,反而不是读者看重的。我以前以为是因为我菜鸟,前几天跟圈里一位差不多是开山级别的前辈交流过,前辈的感受却也所差无几。

比如说,渣爹孝子。尤其现代文背景下,打着严格要求儿子爱儿子的幌子,对孩子各种苛责的,什么没事去操场上跑个几十圈啊,十岁出头的小孩天天逼他又做家务又做成堆的作业,还得端茶送水伺候爹啊(这个爹你是高位截瘫吗),有一点做得不好就往死里打啊,挨打挨得受不了那就是软弱没担当(搞不懂这二者有什么关系)分分钟挑战人类生理极限,文里出现的每个配角都是为了虐待主角才存在的。就在这么艰苦的环境下,主角不疯已是万幸,他居然还金光闪闪优秀到逆天……槽点太多。然而这种文反倒是极受欢迎的。

所以我就再次想不通了,,,圈文到底应该怎样生存?仿佛我有些不讲理,因为进这里看文的自然是为了看拍看爽,你在这里写文,当然需要迎合买方市场。可是如果这样发展下去,会不会是一种恶性循环,不可避免的和众多网络文学一样,进入快餐化和低龄化呢?这个问题真的是无解。。。。但是至少,我还记得二十年结尾时长评炸楼给我的感动。所以,我仍然相信坚守本心的意义。

走之前放飞一下自我,一不小心啰嗦这么多,,啊我真是好话痨啊。。。不管怎么说,我这个人呢,内向,自卑,懒懒散散,双商低下~写文的这两年多来,某种意义上给了我很多的成就感。截止现在有778个关注我的人,我非常感谢这些曾予我支持的读者,甚至有很多是从落尽梨花月又西就开始追着我每坑必跳的,真的很感谢你们,非常感谢。在我最消沉最孤独的一段时间里,谢谢有你们陪伴。

嗯在这里两年啦,这就要说再见了。江湖之大,但愿我们此地别过,别处再见。
2017/2/26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7-02-26 17:35:00 +0800 CST  
呃说了要销声匿迹了然而我又跳出来了。昨天晚上收到了很多很多留言,非常感动。也看到有些朋友舍不得这个故事希望看到结尾,询问我可不可以发一份大纲式的后续。关于这个问题吧,,因为我写文是不列大纲的,一边写一边想比较随心所欲,所以我没法给出后续情节,只有一个大概的想法。沈乔思的结局倒是早就想好了,试着码了一小段放在下面,大家有兴趣可以看一下。
另外,我不知道现在说合不合适,,虽然我不写文了,但是如果大家还愿意在一起聊聊天,或者可以去群里(虽然以后我群里可能也去得少了但是至少还在): 419836306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7-02-27 11:12:00 +0800 CST  
(后续的大致情节,目前我想好的就是既明在十天的强制相处后确实同陆严缓和了一些,第九天夜里父子有一段交心的长谈。之后是和苏平互相算计。到最后几个人陷到一团解不开的死局里,这个时候需要师门出面挑开局面(此处应有拍,我一直很想打死苏平来着…),然后双方各退一步,谋求一个相对和平。沈乔思终生随着陆严尽孝,永远住在苏平找不到的地方。既明认回了他父亲,不远不淡,不亲不疏,隔几年会回去看一眼。)

离别前的最后一夜,苏平提一坛酒找到了沈乔思,砰的一声拍碎泥封,“明日别过,此生相见无期,我送一送你。”

依然是那坛竹叶青,依然是他们两个人。悲喜皆为人间事,唯有江上明月与山间清风,千秋万载,亘古长留。

“我生平只有一件大憾事,负了一位知己。我永远都不可能求到原谅了,是不是?”

“我不恨你,自然也谈不上原谅。如果可能,我倒宁愿从未与你相识这一场。”

苏平幽幽一声长叹,笑道:“那就不说了,咱们喝酒。”双双沉默,推杯换盏。

苏平醉得酩酊,忽的拿筷子敲着酒碗,放声吟道:“想那日束发从军,想那日霜角辕门,想那日横槊惊风,想那日剑挟凌云……”

少时壮志,男儿意气,它们还可以属于苏平,属于既明,属于这城中千千万万的大好儿郎。独独已不属于他沈乔思了。沈乔思起身离去,身后的声音清朗朗刺破月色,穿透群山,“……流光一瞬,离愁一身……”

他生平同样有一大憾事,是他心中永永远远解不开的死结。他只怯懦过那么一次,为此就赔上了一生。这份折磨永远不会因既明或是陆严的谅解而解脱分毫,正如时光不会倒流,覆水难以重收,它就蛰伏在他心口里,直到黄土加身的那一天,日日夜夜,剖心噬髓,无处可逃。

楼主 用户名它不见了  发布于 2017-02-27 11:13:00 +0800 CST  

楼主:用户名它不见了

字数:31616

发表时间:2017-01-23 19:13: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8-20 23:00:36 +0800 CST

评论数:2305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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