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溪苑】【原创】太平(纯父子 君臣)

我不禁莞尔,这话陈太医在我耳边念了没有一千遍也有八百遍,原是不可能的事,多想何益。

“既提及生死一事,军师可否听老衲一言?”住持似乎看出我的不经心,温言道。

“大师请讲。”我道。

“军师此病虽非医术能解,却是人道可救。如能放下屠刀,皈依我门,日日吃斋礼佛,晴耕雨读,平心静气,朝暮得乐,何事不可为?便是再活数十载也未必不可能。佛门有偈‘此有则彼有,此生则彼生;此无则彼无,此灭则彼灭①’,将世间生死一事说的极透。万事皆有其因、缘集龘合而生,而变,而灭。因缘而起,生灭相续,因果相存,如灯烛之燃烧,‘展转燃之,故炷虽消,火续不灭’,又如种谷,‘种败于下,根生茎叶,实出于上②’。《楞严经》中曾有言:佛令波斯匿王自省其身,无常变坏,‘念念迁谢,新新不住,如火成灰,渐渐销殒’,必灭无疑;然肉身虽无常变灭,身中还是有不变灭者,便是心性。何谓心性?如波斯匿王三岁时曾见过恒河水,今已衰老,发白面皱,身非往昔,而能见恒河水的见性,并未尝改变。佛言:‘大王,汝面虽皱,而此见精,性未曾皱,皱者为变。不皱非变。受者受灭,彼不变者,元无生灭,云何于中受汝生死!’这‘菩提妙境明心’不就是永恒不灭的灵魂?人何故要存善,其道理便是如此,一者……”

我却没想到住持这“一言”是开始了他长达一个时辰的坐经论道。从生灭治病一道说起,谈及佛家“四圣谛”“十二因缘”,论到行善求佛之本心,乃至善行之上中下乘,言语间娓娓规劝,苦苦说服,只盼我能看破红尘,皈依佛门。我念他与青儿有救命之恩,初衷也是善意,便微笑陪听,没有打断。

平心而论,这住持和尚佛法精深,一番道理讲得是宽舒得宜,有理有据,可谓是引人入门的最佳解说,若没有这些年的经历,我真说不准会被他打动,为了多活些年,去吃斋念佛了。可如今心性已定,便是让我就地死了,也无法安居在一个世外桃源,坐看尘世烽火狼藉。故而虽是听着,心思却不知飘到何处。冯漠更不客气,听了几段不感兴趣,直接拿笔埋头处理他的公务。

天色已经渐渐泛黑,杯里的茶凉了一遍又一遍,我枯坐了近两个时辰,到底是有点挺不住了,困意阵阵袭来,眼皮儿一个劲的往下沉,要不是胳膊半撑着,残茶不停的喂着,早一头扎在桌子上起不来。

就在我用袖子遮着悄悄打了第八个哈欠的时候,老和尚在众人热泪盈眶,欢欣鼓舞中结束了他的论经,最后那几句话深有内涵:“……唯此,可为子孙积福德,保子嗣昌盛,福缘广厚。”

若放在往常,我肯定要犯嘀咕,可现在,却是含笑不语。真不是装的,这次真不是装的,脑子里完全被四个大字“终于完了”覆盖的我,别说只是被委婉劝诫,就是被指着鼻子痛骂,只怕也会笑的发自肺腑。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6-01 16:10:00 +0800 CST  
“军师为国征战,也是大义之举,以杀止杀,谋万世之太平。”我这边不以为意,那边“贵公子”和尚却主动帮我开解起来,“因此只要不恣意杀戮,心存仁念,自然天下感恩,生灵戴德,倒也不必非拘于一个形式。”

冯漠手中笔没停,听到这,忽的抬头看了他一眼。这种圆润,出自官场,不足为奇,出自出家人之口,殊为难得。

住持显然不喜欢“贵公子”这种两面不得罪的论调,直摇头道:“此言差矣。岂不闻……”

“大师所言极是,极是。”我一看又要开始了一番长篇大论,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也顾不得什么恩人,急忙打断他道,“只是人当固本。若人人都出家念佛,何人耕田,何人织布,何人互通有无,何人保家卫国?因此萧某以为,只要心存善心,多做善事,也就有善德了。贵寺救死扶伤,行善积德,应当旌奖,待萧某回朝后定捐一座金身,以供修德。”

我自认为已低头服软,老和尚看起来还是颇为失望,手中禅珠转了几颗,无奈的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既然军师决意如此,老衲也就不再打扰了,告辞,望军师早日悟透禅机,为时未晚。”说罢,双手合十一礼,起身就往屋外走去。

……

我心里顿时涌起了一种极深的挫败感和无力感。敢情我们一个三军统帅,一个军机幕僚,在这苦等一下午,就为了听您老一番教训?您自己说完了爽快了,这就撤了,留下我们在这领会其中精髓?头又开始熟悉的疼起来,这感觉就如同捉住了个泥鳅,滑不留手,使不上劲。要不怎么说隔行如隔山呢?跟这一行的说话,可真是……费劲儿。

冯漠、 白风也从没见过这种状况,竟忘了去拦。眼见住持一只脚快要踏出了门,“贵公子”突然伸手拦住了他,温声提醒道:“师兄,此番来前,这位公子曾说萧军师有东南三省事务与我等商议,方才一直是师兄讲经,现在何不听听军师有何吩咐?”

“哦……那,请……说吧。”住持这才停住脚,转向我们,态度却不似刚才那样热切了。

事实证明,老和尚的“德行”深深折服了我们每一个人,连平日谈判狡诡如狐,话中套话的冯漠都不再“使诈”,居然没等到他入席,就用白的不能再白的话,亮了我们手中的底:“如今江南蒙战火侵袭,民生凋零,流民无所居,无所食,以寿州尤甚。而官府人手不足,想借贵寺之力搭建粥蓬,收拢难民,免其饥荒流离之苦。不知大师以为如何?”

住持回答异常果决:“自然是当仁……”

“也让!”“贵公子”笑眯眯接过了后半句话,对我们道:“诸位见谅,非是敝寺推脱,实在因为敝寺只是一座小庙,人手不过二百,粮仓不过十余,纵然竭尽己能,也无法赈济如此多的难民,到时若误了大事,岂不让人痛心?”在“贵公子”优雅的无可挑剔的笑容背后,我分明看到了一个奸商的影子。

冯漠眉头一扬,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他放下手中笔,亦微微一笑:“大师误会了,‘本官’只是想借助贵寺在寿州的号召力,领导此地十三座寺庙,一千二百僧人共同为国效力。虽需要诸位安抚人心,发放衣粮,搭建临时住所,救治患病流民,但其中的粮食、木料、药材、银两均由官府提供,断不会逼贵寺做无炊之米。”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6-01 16:11:00 +0800 CST  
住持听得连连点头:“如此甚是妥当。敝寺绝无推辞之理,一定……”

“一定将官府下达的‘所有’钱粮平稳发放到百姓手中”“贵公子”流利的说道,“其实,论安抚民心,百姓信任的还是官府,不若先请百姓到官府登记姓名领认票据,再由我们的人按票据所书发放衣粮药材。过后只需将官府名册与所剩钱粮一一对照,便知是否有了差池。”

我眸光猛一闪,犀利盯向此人。之前冯漠曾提及不愿让百姓只知有寺庙,不知有朝廷,使寺院在民间坐大难控,我告诉他,只要将票据与钱粮分离开,一切便迎刃而解。百姓到官府登记领票,便知恩出何方,发放衣粮的寺庙不过是为官府办事,既可借助它的好名声,又不虞它从中趁机贪墨。只是,这计划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权谋心思,我想到不奇怪,冯漠想到也不奇怪,甚至于暨国、明克凡、云蔚想到都不奇怪,如今却被一个和尚一语道破,巧妙的先发制人,反卖我们一个人情——我不得不对法严寺再次刮目相看了。

屋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我喝了口新倒的茶,慢慢开了口:“贵寺心怀百姓,对朝廷亦有大功,萧某先在此谢过。”说着,略拱了下手,“但是此事做起来也是千头万绪,难为的紧,贵寺如有什么需要帮助的难处,不妨提出,我等或可襄助一臂之力。”——既然你喜欢用商人的方式谈论问题,我也用商人的方式来回你。一手钱一手货,才是商道。让我看看吧,你法严寺付出了这么多,想要得到什么。

“贵公子”唇角笑意更深,眸子映在烛火下,有跳动的柔光:“军师客气。敝寺纵然小有难处,也当尽力自行解决,岂能让军师过度操劳。只是贫僧以为,将寺庙联合起来为苍生出份力,这主意虽好,仅施行于寿州一城,却有些狭隘了。此次受灾的是东南三省,流民在多省数十城池间奔走,若能仿此把江南寺庙千余联合起来,为民为国效劳,一定……不会让您失望……法严寺,小庙耳,难堪大任,唯望军师多多扶持。”

饶是我做好了割肉的准备,闻言,仍是吓了一大跳。千算万算,没算到法严寺的目的,竟是官府承认的,能领导江南所有寺庙的首院宝座。这种野心,这种魄力……我手指捏着那茶杯,一动不动……之前杭州灵隐寺一直高踞此座,经此杭城惨案,灵隐寺一蹶不振,再要恢复元气,少说也得百八十年。此时江南群龙无首,正是我帮朝廷向佛门收权的最好时机。我是疯了,才会给自己再下一个绊子,让他们重新联合起来。

“敝寺既然与官家通力合作,少不得需要处处朝廷指点。此事完毕,日后我寺住持废立,大事方略,都要拜托朝廷多多费心了。”——我知你心中顾虑,愿向世俗权力妥协,放弃寺院的超然地位,就不信你不动心。

我听出这话外之音,果然有些动心。如果能长久左右住持的废立,便不虞寺庙脱出掌控,之后许多事情也好办些。但这也仅仅是动心而已,法严寺远不如灵隐寺有名,扶它为首院,就要上上下下打点无数的关系,少不得我要自找许多麻烦,而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贵公子”笑的更加温和:“寺院长久以来不缴赋税,不服劳役,在此国家存亡关头,着实有些不合时宜。敝寺愿以身作则,引导江南所有寺院按民间赋税的三成缴纳,劳役部分由赋税补足,以显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意。”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6-01 16:12:00 +0800 CST  
“嘶……”冯漠吸了口冷气。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为了这首座,法严寺算是下了血本!如此对于朝廷当然受益匪浅,对于寺庙却是百年未有之创举。法严寺这么做,是为国着想,为自身长远计,缓和朝廷与佛门矛盾?还是纯粹为争权夺利,藏大奸于大忠?我实在是有些摸不透。

思量间,余光瞥见冯漠几不可查的向我点了下头。我明白他的意思,即便是法严寺别有企图,江南本需要一个傀儡首院,倒不如借此之机,尝试开出一个世俗与佛门更好的融合方式。

“另外,敝寺一定悉心照料军师托付的人,竭尽己能,不留后患。若军师对敝寺有何指教,也欢迎莅临,敝寺已在贵属下的院内另开一屋,谨供军师歇息,处理军务。”“贵公子”信心十足的放下最后一道筹码。

我心里长长叹出一口气。这样的人,不去礼部和诸侯王打交道与藩属国扯皮,实在是太可惜了!“贵寺一番盛情,萧某感念于心。却不知是否贵寺上下与阁下都是一般的想法,比如……贵寺住持?”我微笑的看向那个老和尚。

“贵公子”失笑道:“如果军师只是放心不下这个,大可不必。因为,贫僧正是法严寺住持——慧静。”

“噗”冯漠刚抿了口茶,一口全呛了出来。“咳咳……”冯漠一阵剧烈的咳嗽,指着旁边那听得快要入定的老和尚,惊道:“你是法严寺住持……那,那他……?”

“啊,贫僧到现在还未向二位做介绍,真是罪过。这位是贫僧的师兄慧通,专司寺内解读传经一事,昨夜听得军师一席话,定要前来为军师讲解一番。贫僧便擅自做主将他带来,还请军师不要怪罪。”

……

“这么说,昨夜拒萧某于门外的是阁下了?前倨而后恭,阁下不想解释一下吗。”我故作冷淡的道。

慧静不慌不忙道:“军师见谅,这其中实有隐情。其一,昨夜贫僧身体不适,一体回应俱是师弟代为,态度上若有不恭之处,还望海涵。其二,即便贫僧能亲自作答,也要婉拒军师,盖因军师大权在握又关心则乱,进了敝寺,只怕……要反客为主。敝寺夹在其中进退两难,又如何能尽心医治?其三吗……军师您,难道猜不到?”我在慧静的眼睛里似乎看到了一种极为熟悉的光闪过——狡猾。

——如果昨夜就让您进去了,今日,我拿什么来和你谈判?!

“哈哈哈。”我终是忍不住大笑,连连拊掌道:“大师真妙人也。胆略出众!才思敏捷!实乃出类拔萃的顶尖人物。跻身一庙着实太过委屈,不如蓄发还俗,萧某敢保证,来日满朝朱紫贵,定有阁下一席之地!”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6-01 16:13:00 +0800 CST  
“阿弥陀佛。”慧静笑容波澜不惊,“军师青睐有加,贫僧感激于心。然而正如军师方才所说,人当固本。若人人都想入朝为官,何人耕田,何人织布,何人互通有无,何人保家卫国?”

我对此人兴趣十足,闻言恳切劝道:“不思变非是不能变,固本亦非拘泥于本。天下之人皆有所长,唯善耕者耕田,善织者织布,通术数者从商贾之道,英勇体健者保家卫国,方合正道。若择错了位置,使物不能尽其用,人不能致其能,佛亦当叹息哀愍。”

“人各有志。朱紫加身,实非贫僧所愿,青灯古佛,方是心之所向。更何况……”慧静稍稍抬了眼,似笑非笑,“军师果真认为贫僧出家是个失败的选择吗?若是如此,贫僧……又如何能在此地,与当朝官居一品的军师,‘坐论’天下之事呢?”

(六十四)
我深深钦服此人机敏至极的辞锋,不惜抛出高官厚禄连邀三次,都被一一婉拒。这才确定慧静是真的没有出仕的念头,心里固然遗憾,也只能作罢。抛开此事不论,接下来的谈论,双方也算和乐融融,各取所需。冯漠和慧静就具体内容反复敲议协商,雷厉风行,当下就把大略写了个七七八八。

我看看窗外的天色,已不再是微暗,而是被深深的墨色所笼罩,算算时辰,大约已接近亥时。国事总算有了个交代,家事就越发让我记挂起来。虽说青儿多半已经入睡,身体状况也不适合我们长谈,但只要能在他床边看上一眼,好歹能稍解悬念之情啊。于是,当残茶喝尽,白风还要提壶再续时,我便伸手拦了,将盖子轻轻扣在茶杯上,微微一笑。

在场哪个不是聪明绝顶的人,见状,慧静笑道:“这一不留神竟快入了夜。贫僧与师兄之前用过斋饭,二位大人怕是还没有吃过,不如随贫僧到敝寺随意用些,左右也就是一百来步的脚程。”

我欣然道:“固所愿,不敢请耳。”

“下官先在这里把晚上所议之事整理出来,晚饭让下人送来,就不与军师一并过去了。”冯漠头也不抬的说着,笔下如飞,一条条分明可行的计划在纸上逐字浮现。

“又不差这一时片刻,吃完饭再干活,耽误不了正事。”

“恰是有点思路,怕是一会就要忘了,军师且去吧,下官做完手边的事就回府。”冯漠抬头笑笑,坚持道。

闻此,我暗叹一声。与冯漠共事十余年,最是知道他是什么性情,那是干活比我还要拼命的,一事不毕,必食不知味,寝不安眠,劝了几次都劝不动,我只得对慧静道:“如此,还得叨扰大师多做一份,着人送过来了。”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6-01 16:14:00 +0800 CST  
“这是应该的。”慧静点头笑答道。

此间事情吩咐妥善,我和慧静、慧通、白风等人就下楼结了账,离开了茶楼。茶楼距法严寺本只有一街之隔,拐了一道弯,走了百八十步,果然又看到了它宽阔的庙门。

昨夜,这一层层白玉似的台阶如一座座巨大的屏障,将我与青儿深深隔绝开来,如今再看,却如一条条通天大道,在两侧松柏的摇首呼应中,延展欢迎。昨夜雨,今夜晴,昨夜死,今夜生,这世上之事,悲欢离合,生死荣辱,往往就逆转在一瞬间。一日之隔,便有天上人间之喟叹。

慧静见我一直盯着法严寺的寺庙门匾,会错了意,笑道:“军师也看出了这块匾的来历?法严寺本名凌云寺,始立于东晋年间,这匾,是前朝宪宗皇帝所书。宪宗喜佛,曾一路下江南巡游到此处。因与当时的住持清辉大师相谈甚欢,临别留墨宝一副。却不料在写‘凌’字时,多加了一个点,左右不知所措,唯一小沙弥道‘妙法华严,合当此意。’宪宗大喜,将错就错,写下了这‘法严寺’……”慧静边温润的介绍,边抬手示意我进门,“军师里面请。”

“请。”我收回目光,与慧静先后拾阶而上。在即将跨过寺门高高的门槛时,忽然心有所感,转头朝茶楼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已被高高的庙墙所遮住,只能看到屋脊的最顶端,在墙上方攀出了一小条纹络。

“军师?”白风随我停了脚。

“白风,你不必跟来了,回去照顾一下冯大人,晚饭就陪他在茶楼一起用,务必……务必责令他先吃饭后干活。另来,夜里起了风,门窗都关好,冷茶及时换掉,再多点些蜡烛。我看那茶楼的光太暗,写不了几个字眼睛就看瞎了。你把人安稳送回到府上后,再回来复命。”

“军师放心,属下明白。”白风道。

我点了下头,迈入法严寺的寺门。到了此时,白日如织的游人香客早已散去,连庙里的和尚也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念经读佛,寺里能看到的人已是很少了。然而一眼望去,丝毫不觉空旷,反而感到雄伟。大雄宝殿四个鎏金大字的匾额后,一座高达十余丈的如龘来佛像肃穆端坐,慈悲的俯视苍生。殿前未灭的香火,燃起了袅袅的香烟,把人界和仙界的味道糅杂在了一起,映的佛像明明暗暗,宛如活了过来。

慧静、慧通二人领路从宝殿内经过,在经过如来佛像时,两人不约而同的深深一拜,口念阿弥陀佛。

我的余光落在了慧静身上,微微一咦,若有所思。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曾留心,在他迈入这个宝殿大门的时候,他的神态便无声的改变了——由一个“奸商”“纵横家”“贵公子”的糅杂体,变成了一个极为纯粹的僧人。那合十一拜,神色端庄虔诚,眉眼清和宁静,佛光倒映在他漆黑的眸子中,无比坚定,无比幽邃。

我突然想起他说过的话:“青灯古佛,方是心之所向。”也许,这并不完全是推脱的借口,也许,口中言利的人,未必就纯粹为了最高的利益……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6-01 16:15:00 +0800 CST  
只是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就存了起来。慧静也十分自然的在跨出殿门的时候,又恢复到那个世俗的聪明人。如此接连穿过三座大殿,可以看到一层层台阶拔高,通向半山腰无数连绵起伏的庙宇,大片若隐若现的烛光,把半座山都映的星火缭绕。慧通继续向上行,慧静带着我右转,来到一片坐地甚广的院落外。还未临近,我就发现了停到外面那熟悉的马车和层层守卫的军中侍卫。

昨夜情势慌乱,未曾留心带了多少人,如今这一望,却将自己也吓了一跳,院落外环了整整一周的守卫,个个披坚执锐,神色肃杀。风起叶动处,又不知隐藏处有多少影卫,窥探着此处。缭绕不去的凛凛杀气,与寺庙和穆的气氛格格不入,带了一股子军中独有的血腥。

“军师,贵属就在院内屋中,贫僧就不进去了。待斋饭准备好,着人请军师来用。至于这些护卫……军师心系属僚安危,可以理解,但法严寺也是个安全之处,各处都有习武僧人看护,当年迎御驾也未曾出任何闪失。军师可放宽心,撤些人休息休息,像现在这架势还以为犬戎大军将至呢。”
“多谢大师提醒,萧某已有分寸。”

两道略含笑意的目光无声交汇、停顿了一瞬。一切尽在不言中。


待慧静离开后,我止住院外侍卫的行礼,只身走入院中。院中有三个屋,只有东面正对着的屋子是亮着的。里面悠悠闪动的烛光,把两道熟悉的影子投在窗纸上,一半躺,一坐,贴的很近,显得很是温馨。

我的心莫名跳快了许多……难道这就是近乡情怯?我这样暗忖着。正为两人的和睦深感欣慰,就听到里面传来拌嘴声。

先是寒水促狭的声音:“我说青大少爷,青大祖宗,不就是请你喝一口粥吗,毒不着人啊,瞧你忸怩的跟新媳妇儿进洞房似的,看了不让人笑话?”

“喝粥归喝粥,我有手有脚要你喂什么,你把碗放这,我自然会喝。”青儿虚弱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无奈和气恼。

“给你治病的大和尚说了,决计!不能!让病人!累到!天大地大,病人最大,在下委屈服侍少爷这一遭,也是在遵医嘱。”寒水的幸灾乐祸,隔了屋子都能感受的到。

“自己喝个粥怎么就累到了?”青儿有点恼火的道。

“怎么累不到?想把粥喝到嘴里,至少也要有五步。把手伸出去,把碗端起来,把勺子放碗里,用勺子盛粥,把勺子拿到嘴边,你说说,哪一步能省的了?”寒水笑眯眯道。

青儿冷笑一声:“也可以分两步,把脑袋伸过去,把脑袋扎进去。”

“……”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6-01 16:16:00 +0800 CST  
“罢了,仲父,不跟你开玩笑了……”青儿似乎有点乏,声音发虚,缓了一缓,才慢慢的道,“青儿这么大的人,怎能再做这种小孩子的事?如果非要为难我,那么,来而不往非礼也……请把军师找来吧。只要他在,是横着喂,竖着喂,正着喂,倒着喂,青儿绝无二话。”

军师?我却没料到只有青儿寒水二人时,他也这般称呼,正要推门的手不觉停顿了一瞬。

“你明知道他不可能来,这不是强人所难吗。”这下寒水却有点恼了,“平时就数他事儿最多,这次碰上事儿比他还多的和尚,两厢撞一起,臭味相投,要是能来,我把这碗给吞……”寒水最后一个字突然噎住,以他的功夫,居然到现在才察觉到门外的我,已经迟钝的很了。

“谁事儿最多?谁不可能来?”一怔之后,我已微笑推门而入,“来来来,萧某白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活人吞碗,看来今日可以开开眼了。”

寒水还没反应,床上的青儿腾地坐起了身子,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盯着我:“您……您怎么来了。”

我朝他那里望去,却见青儿强坐在那里,被子搭在腿上,一角染了些血迹,中衣半敞,露出里面包裹伤口的层层白布。一张脸苍白的近乎没有血色,发梢黏在鬓角,两片唇微微张开,表达了心中的震惊。昔日那样生龙活虎的一个孩子,现在虚弱的好似垂暮老头一样,我心里一酸,轻声道:“来看看你。”

青儿的初时震惊之色慢慢褪去,一抹浓烈的欢喜映的他的脸庞一点点亮起来,唇角险些勾了起来,轻咳一下,方故作平静的对我道:“青儿听仲父说,那些和尚,死活不肯让您进来,原想着怎么也得再有三五日才能见面。”

“这有什么奇怪,不知你老爹我手眼通天吗?”我笑笑,将门反手带上,走到青儿床边,解下外套放在一旁,弯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欣然道,“果然是不烧了。那些和尚有点手段。”

“主上您坐。”寒水笑眯眯的将自己的小凳挪了过来,然后把粥碗往我手上一拍,“主上既然听到寒水那些话,肯定也听到青少爷之前的话。就算寒水表演活人吞碗,也得青少爷先把这粥给喝了不是?”

“这话倒也不错。”我撩了下衣襟,没有坐寒水那个凳子,而是坐在了床边。接过碗,勺子一敲碗壁,发出声脆响,“刚才为父在院子里,就听你嚷着要我亲自来喂你。现在‘曹操’总算被你念到了,该不会再有什么异议了吧?”说着,我盛出一勺的白粥,含笑递到了青儿唇边。

青儿看着那勺粥,脸顿时红到了耳朵,有些慌乱的抓住我的手腕,恳求道:“青儿原是在开玩笑,军师切莫当真。”

“你确定不喝?”我微笑的瞧着他,认真的道,“就以往我们‘斗龘争’的经验来看,为父建议你还是从了的好。不然……等寒水挟制住你的自由,可是连现在的体面都没了。”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6-01 16:17:00 +0800 CST  
青儿又羞又气,咬牙憋了半天,竟骂出一句“暴君”。我既不急,也不恼,就这么含笑擎着碗和勺子,静静等待。青儿最后实在没辙了,咬了咬下唇,猛吸一口勺子里的粥,差点呛了出来。

我一惊,忙将勺子放回碗中,拍拍他的背,见他无事,方道:“你这孩子,心性也忒高,要强的不免过了些。既然你这么不情愿,为父也不勉强你,你自己慢慢的喝,千万别呛着。”

不料,青儿竟一挑眉,笑道:“我又不是笨蛋,有人肯伺候着,凭什么不享受。军师,这粥有些热了,麻烦您吹吹再递来吧。”

“……”

我眉头一扬,纵听出他在揶揄,也不多说,当真盛起勺粥,吹了吹,递过去。青儿诧异之色一闪而过,竟僵在了当场。怔怔看着那汤勺,眸子里浮起一丝追忆般的迷茫,忽的又想到什么,掩饰似的一笑,浅浅抿了一口。只是唇还未靠近勺子,脸却红的更厉害了。

我看他沉默的一口一口,小鸡啄米一样把一碗粥慢慢喝了干净,念及之前的生离死别,眼前的场景完美的近乎不真实……当日临别的艰辛,清远血战的九死一生,杨府鸿门宴的千钧一发,陈太医道军师节哀的五雷轰顶,这么多的生死一线,走错一步,只要走错一步,就如逸儿那样,与我天人永诀……

我想着,眼圈不觉有些湿润,放下碗勺,抚着青儿的头发,轻声道:“竟不知还能再见我儿。”之前青儿生死不知,我尚能持得住镇定,如今大局已定,心里的思念和伤感,压抑和挣扎随着这话如潮水一般涌来,高兴到极点的心里还夹了一股刻骨铭心的苦楚,一时没抑制住,两行泪落了下来。

青儿唇角僵硬的扬了扬,似想微笑开解,眼泪却也泛出眼眶,顺着双颊滑下,点点滴滴的落在被褥上。他用衣袖抹了一把,深深吸了两口气,从床上跪起,端正叩首道:“不孝子青,让父亲担忧了。”

我一惊,忙扶起他,旋即想到他话中的意思,又喜道:“青儿是叫父亲了吗?先时只听你唤军师,还道你心里又系了什么疙瘩,如今你肯这样说,为父当真高兴极了。”

“这……”青儿怔了怔,方失笑的摇了摇头,看了眼门的方向,轻声道,“爹爹您多虑了。青儿这般称呼,是因此地不比咱们自己军营安全,只恐哪句话说的高了,让外人听见,给您惹了麻烦。”

青儿这话说的极懂事,我听得却有些怅然,本是父子人伦正道,却被我折腾的见不得光,好似做了贼,唯恐他人知道:“青儿,再给我点时间,等为父把江南的仗打完,回京后给你办个风光的拜祖入宗大礼,让文武百官来向你道贺,让天下都知道我萧靖有个好儿子。至于现在……一来,是因为冯漠所说,杭城那事,后患未断。浙东军士兵一旦知晓惨剧,会引发什么后果,为父也不完全确定。二来,对于你我的关系,朝中军中揣测的人很多,如让人觉得你是稀里糊涂才成了我的儿子,日后对你的名声很不好。再委屈你一阵,你看如何?”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6-01 16:18:00 +0800 CST  
青儿已经平复了情绪,闻言道:“一切听凭您做主就是。青儿现在满心想的都是一件事,病中犹心心挂念,百思不得其解。”

“何事?”

真是稀奇,什么事会让他这么挂心?关于玉儿的?关于他自己的?关于将来打算的?我十分奇怪。

“沈筠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自己在一瞬间是否很好的控制住了表情,没使笑容变得扭曲。可在这其乐融融,风月无边的美好时刻突然窜出只杨继勋,那种感觉……就好比正在品尝一道美味佳肴,突然卡进来个鱼骨头。

“这种小事,提他做什么。”我叹气。确实不想提,提到沈筠,就要提到杨痞子,提到杨痞子,就要提到宋之洲,就要想起被杨继勋兜的团团转的窝囊事。这种人,就是专门用来恶心人加煞风景的。

“这怎能算是小事?军师,我不是怕做错,是怕连错哪都不知道。青儿留在杨继勋身边这么多时日,揣测其心腹,助其出谋划策,虽事事尽力考虑周全,使我们得以牟利,可万一杨继勋、沈筠早已知道我的身份,定下什么大计,诱使我帮他们遂了心愿,我是百死也……”

“青儿,如果你犯了错,那么只有一件……”我打断了他,盯着他眼睛,声音沉静、有力,“就是让我如此担心。”

青儿神情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好了,青少爷这还不是为主上大业着想,犯点险,也是情势所迫嘛。主上刚才不还担心青少爷心里系了疙瘩?我看真要有什么疙瘩,也是在这事上面了,闭眼问睁眼想,简直成了桩心病,还能养好身子吗。再说,就算青少爷不问,寒水还想问问呢,这杨继勋是不是喜闻乐见的又把主上给耍了呀?”寒水笑眯眯道。

我终于转了头,看了眼寒水,淡淡道:“喜闻乐见?寒水,你是真不知道‘心虚’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啊。”

“我为什么要心虚?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寒水不服气的反瞪我。

我将空碗放在床头,不温不火的道:“如果沈筠是故意诓骗,倒也罢了,如果不是,青儿一人孤身在外,杨继勋耐着性子放长线,能钓到什么鱼?又什么鱼能美味到让杨继勋抵住了杀他抓他的诱惑,放在温水里慢慢的养着?青儿是连着你的,你是连着我的,你和青儿之间联系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们之间的往来哪里能见得光?若我是杨继勋,捕捉到这条线,我也不会动青儿——杀了他,除了打草惊蛇,引起对手疯狂报复,别无它用,绑了他……呵,有杭州前事在目,萧靖能有几分投鼠忌器,根本无处得知。就这样放着,慢慢的煮,只要青儿的线不断,萧靖就不会逃出我的眼睛!他杨继勋,当真是有胆识的!”说着说着,心里到底是生了怒意。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6-01 16:20:00 +0800 CST  
“难怪杨继勋对青少爷的看管先是外松内紧,后来忽然变成外紧内松,寒水多次想要营救,却发现青少爷被守得天衣无缝,无从下手。原来……”寒水脸色也渐渐阴沉下来,冷笑一声,“呵呵,想来杨继勋能每每从天罗地网中逃出生天,与此未必无关。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联络网被一两次偶然破获不足为奇,他却肯一直将此线保留下去,说明……”寒水突然明白了我的意思,悚然一惊,竟说不出话。

“寒水,是你自己去查,还是萧某……帮你查。”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字慢慢道。

“不劳主上费心,寒水自有决断!”寒水腾地起了身,厉声道,眉眼间尽是戾气。

“仲父的意思是……影卫中出了叛徒?”青儿听到这里,忍不住惊疑问道。

“如果主上这揣测是真的,那么破空、彻夜、星辰、夕阳、落日、冥霞……但凡在这条线上的人,一个都逃不掉。哼,不做亏心事,方不怕鬼敲门,他们若有这胆子去做,就要有一辈子能瞒天过海的本事!”寒水眸子蛇一般眯起。

“只怕这事……却不是那么好查的。”青儿摇头道,“若是……到了最后,仍查不出是其中何人所为,又或是沈筠的本意并非指于此,仲父该当如何?”

寒水唇角扬了起来,笑意丝毫不入眼:“果真如此,却可惜的很,只有重换一批人手了。”

当着青儿的面,寒水到底没有把话说到最直白,我已明白他的未尽之意——毋庸置疑,全部清洗,重换一批!足足沉默了有半盏茶的时间,我轻轻的摆了一下手,叹道:“既然都是你一手挑选磨练的人,分寸你自己拿捏去吧。尽量别屈了好人。”

“是。”寒水应得干脆。

“爹爹……这事虽说和影卫脱不开干系,可归根结底,还是青儿擅自接近杨继勋的错。若非青儿当时执意不走,也不会给大家带来这许多麻烦。青儿性喜犯险,爱孤注一掷,影卫常年跟随,出生入死,当真不易。”青儿柔声劝道。

我听得一怔……性喜犯险,孤注一掷……这话我还没说,他居然敢主动提?他还敢跟我提这事?!当即竟笑了起来:“好啊,那青儿就说说你们到了杨继勋身边后,都做了什么好事吧?看看为父能否在其中发现些蛛丝马迹,抓住其中的罪魁祸首?”

青儿脸色一变,眨了下眼睛,飞快躺平在床上,哗的把被子拉到颚下,一本正经的道:“青儿还病着,头疼,过去的事记不大清了,您老见谅。”

我看的又好气又好笑,冷哼道:“青儿病了,寒水你没病吧?”

“我……”

“那就请你这个仲父代劳吧。”我微阖了双眸,靠在床尾。
————————————————————————————————————
①取自《阿含经》 ②取自《佛说孛经》
本次更文完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6-01 16:22:00 +0800 CST  

近来看了一个新三国蜀相《英雄寞》的mv,很生感触,每次写太平没思路时,都忍不住放上一遍。邀请大家共同欣赏吧。不知道能不能发上来,能不能播放的了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6-01 16:29:00 +0800 CST  

各位好久不见。靖儿换了一个新家开了篇新文《乱世》,特附上链接邀大家去捧场。如果来日太平更新(我是说如果!)也会在那个新帖吧进行,里面有不少大神,正在慢慢壮大!欢迎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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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4-23 12:52:00 +0800 CST  

层主一一发文实在是太辛苦了,我建了个公邮,将word版放入其中,大家需要的请自行下载,此层以下求文均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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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分感谢层主的整理,其工整舒服程度远胜靖儿原版,万分感谢!@zhuyong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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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3-06-20 18:21:00 +0800 CST  

楼主:ltq19890925

字数:637531

发表时间:2010-08-27 04:1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8-21 09:52:51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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