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溪苑】【原创】太平(纯父子 君臣)

萧靖见皇帝已伏好,平静的伸手解开了龙袍的束带,皇帝浑身着火,浑身一紧,下意识想拦,忽的想到萧靖怎可能将戒尺打在龙袍上,便强咽了羞辱,任凭他褪去了外面繁琐的龙袍,露出里面一身明黄色的中衣。

不等皇帝深深吸几口气,调整好状态,萧靖手中的戒尺已经“啪”的一声拍在了皇帝的中衣上。不算软,却着实不大疼,别说比起那些残酷的廷杖,便是比起小时给予责打的力度也是大大不如。饶是皇帝拳头紧攥,咬牙挺腰做好被打的三日难下床的准备,在挨了这第一下后,也不禁愣了。

“太傅?”皇帝忍不住回了头。

“啪”第二下戒尺不温不火的落在上面,萧靖冷道,“陛下左顾右盼,是在走马观花呢。”

皇帝一哆嗦,面上滚热,忙把头转回去,盯着膝下那冰凉凉硬邦邦的龙椅,目光连动都不敢再动。萧靖的戒尺打的很慢,很稳,隔着那薄薄的中衣,缓慢而分明。

不疼,实在是不疼。

可正是因为不疼,他的注意力就无法分散,他能清醒的认识自己正跪在金銮殿的至尊之位上,如向苍天请罚,他能回忆起那些仰望自己的臣子听到廷杖时畏惧又嘲笑的眼光,他能感觉到凉风在吹拂他微微发抖的燥热身体,他甚至似乎能感觉到戒尺上细密的纹路是怎样,缓慢稳定的,毫不留情的一下下印入了他的肌肤。

这种难堪甚至远胜于被打的鬼哭狼嚎,因为太冷静,太清晰,太不容置疑,让他能品尝到羞辱这两个字心底是怎样如河水般流淌、荡漾,无孔不入的渗入到了每一个角落。

皇帝俯着身,手指不觉微微前伸,把住了龙椅扶手处镂刻的花纹,他的周身在一直的抖,突然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旋即他又使劲将这种软弱往回咽,若是痛打的体无完肤,流两滴眼泪还算情有可原,这样恭敬、严肃、不留情却并不疼痛的责打,却被打的哭了,这算什么!又算什么!

萧靖打了十下,停住了,冷冷吐出三个字:“《帝范》,背!”

皇帝感觉到眼里微湿,却是咬牙连头都不肯抬的,冷不丁听到萧靖这一声叱喝,直如幼时令他背书一般,竟是一怔。萧靖察觉到他的走神,冷哼一声,手中戒尺突然“啪!!”的一声重拍到臀圞部,皇帝不防,“啊”痛呼一声,下一刻,忙咬住唇咽下尾音,却觉得臀上火辣辣的存着余痛,而周身那燃烧的火焰,已快要扩散到整片大殿中。

萧靖只狠打了这一下,就停住了手,戒尺贴在皇帝炙热的肌肤上,一动不动。皇帝知道萧靖在等待什么,虽羞惭莫名,仍不敢不去用昏沉的头脑认真回响《帝范》。毕竟十年前所学,太傅刚走不久时,他还能偶尔翻起追思温习,太傅走了这么多年,这《帝范》也随了那时间如落花般无声无息的流去,只残存了一个模糊的印象。

大片大片的空白在脑海里来回的爬,那戒尺就那么冷静的挨在臀圞上……那么冷静……皇帝用那指甲狠狠的一抠龙椅上的金漆,他发现越是自己努力想忘掉的,就越发触目惊心的感受到,越是自己拼命想记起的,就越发慌乱焦虑的一塌糊涂。皇帝想了足足半刻钟,那帝范的片段就像抓不住的泥鳅,看似清晰,然而一碰,不是从指缝中溜走就是支离破碎了。

一字未出,端的是冷汗直流。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1-10-27 11:25:00 +0800 CST  
“陛下您还没想起来吗。”萧靖冷静的声音传入耳畔。

皇帝发现自己的小指尖开始轻颤,不知是惧是羞,他深深吸气,用他所能发出的最平静的声音道:“朕闻大德曰生,大宝曰位。辨其上下,树之君臣,所以抚育黎元,钧陶庶类,自非克明克哲,允武允文,皇天……皇天眷命,历数在躬,安可以……安可以……滥握灵图,叨临神器……”在他开始背第一个字的时候,萧靖手中的戒尺再次以相同的节奏拍在相同的地方,依旧是那么的稳定静肃,不疾不徐。

明明不痛!明明不痛!却像鞭子一样毫不留情的抽到了他的心底,鲜血淋漓,刻骨铭心。

皇帝感觉到自己的狼狈,他想露出一点笑容,他想背的流畅自如,他想像一个真正的帝王般既深明大义又威加海内,可是……狼狈的依旧狼狈,记不住的,到底是记不住了。

皇帝已不知自己忍羞含泪颠三倒四背了多久,也记不得萧靖那不软不硬的戒尺在身后打了多少下,只要他在背,他就在打,他背不出,他就停手静静等待,这种难受痛苦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接近窒息的边缘,偶尔能浮出水吸一口气,又立刻淹住了口鼻。

直到戒尺拍在臀上那酥酥麻麻的感觉层层交叠,甚至有了越来越深的痛感,皇帝终于停了口,转头对萧靖慢慢道:“《帝范》十二卷,虽不长,朕却有近八年不曾看过,凭着太傅曾经的教导,勉强记得这前七卷,后面却是一个字也记不得了。请太傅……重责吧……”皇帝骄傲的唇角泛起丝凄凉的笑,握紧拳,微微俯了俯身,闭上了眼睛。

萧靖亦沉默,没有重打,却缓缓道,“陛下还记得臣从江南回来后那一年的八月十五,陛下是怎么许诺臣的吗。”

皇帝突然一个激灵,狠狠一抖,就算他忘掉了所有的一切,又怎么可能忘掉那一年的中秋。那时,他邀太傅与他一起在御花园品茶赏月,然后,受到了人生从不曾经历过的一顿痛打。那顿打,痛的他失态的放声大哭,痛的他恨不得跳进旁边的池塘里淹死,痛的他想一下下往墙上撞,痛的他在之后很多年的梦里仍会一身冷汗的惊醒……

当时还只十一岁的他哭的撕心裂肺:“朕当牢记《帝范》……永世不忘!”

皇帝深深的低下头,指尖的那一丝颤抖逐渐扩散到了整个掌心。萧靖说完这话,将戒尺轻轻搁在龙椅上,伸手去解皇帝的中衣。皇帝感觉到萧靖冰冷的指尖触到了自己的小腹,接着似要将裤子褪离身体,皇帝只觉脑海中“轰”的一声闷响,大惊失色下一把按住了萧靖的手,声音竟是前所未见的惶恐,以致变了音调:“太傅……”

萧靖另一只手复按住了皇帝那只阻拦的手,盯着他的眼睛:“既然陛下已经忘了,臣,便再教陛下一次便是。”

那眸光太过凌厉,太过有威势,让皇帝想要阻拦的手不自觉的一软,萧靖拽着那手腕甩到了一边,按着腰处将裤子一直褪到大腿,抓起一边的戒尺,对着之前以打的片片泛红的赤裸肌肤,“啪”的轻轻一拍,然后,缓而清晰的沉声道:“帝范序。朕闻大德曰生,大宝曰位。辨其上下,树之君臣,所以抚育黎元,钧陶庶类,自非克明克哲,允武允文,皇天眷命,历数在躬,安可以滥握灵图,叨临神器!”

萧靖背起书有一种文人特有的抑扬顿挫,咬字清晰,义正辞严,背到沉重处会语气低缓,背到昂扬处又会气宇轩昂,他每清楚的背完一卷,才会用戒尺稳责皇帝一两下,大多的时候,皇帝都只是跪趴在那里,听着那曾经熟悉现在已模糊的内容刀戟一般往心里戳。

殿内蓦然暗了暗,似乎有阴影从门外掠过,皇帝骇的忙转头去看——那里巍峨肃穆,空寂无一人。大抵只是天上飘过了一片云遮住了日头。

皇帝在心惊胆战中回过头,金銮殿的龙椅光滑可鉴,好像隐隐从中看到他狼狈的影子,俯身,褪衣,被打。他的头烧的晕沉沉的,身后赤圞裸的肌肤每一寸像被火灼过,在微冷的空气里,敏锐到极点……轻轻一拍,便是一个战栗。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1-10-27 11:26:00 +0800 CST  
耳畔不知不觉听萧靖背到了第九卷“威立则恶者惧,化行则善者劝。适己而妨于道,不加禄焉;逆己而便于国,不施刑焉。故赏者不德君,功之所致也;罚者不怨上,罪之所当也。”不偏不正,恰是“赏罚”。

是赏罚!皇帝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狠狠将他的心往地上撵,他咬唇,将血在舌尖上来回的舔舐——这种羞辱,这种羞辱,再也无法承受了!他要被这自尊和羞愧压得发疯!崩溃!喘不过气!他盯着龙椅的扶手,脑海里却不自觉的在回响——还活着做什么……朕还在忍什么……朕不去反抗太傅,还不能撞死吗……为什么不撞死在这里呢!!

这一念头刚一生,身后的戒尺突然加重,疼的他险些又惨呼出声,混乱的念头借机蹭的就不知溜到何方,在那抑制不住的哆嗦中,皇帝蓦地又凌乱的想起被褫衣廷杖的那些臣子,他们的心里是不是也这么痛不欲生呢,他们虽然没有帝王之尊,可毕竟是爱惜羽毛的读书人……也是会难堪,会痛的吧……

泪水终于无声的从眼中滚落,皇帝一偏头就用中衣拭去,悄无声息,不留痕迹。

“若崇善以广德,则业泰身安;若肆情以从非,则业倾身丧。且成迟败速者,国基也;失易得难者,天位也。可不惜哉?!”萧靖稳稳收住了最后一个字,手中戒尺同时“啪啪啪”最后三声拍下,此时皇帝的臀圞部已大片发红,略略有些泛肿,若不细看,并不十分明显。萧靖把这六十下全部打完,放下戒尺,将皇帝的衣裤整理好,伸手扶他起身。

皇帝这时才知道已领完了责,小口小口的喘气,余光瞥见萧靖伸出的手,心里复杂的难以言明。无声的光在他眸中流转,时而羞惭,时而无错,时而狼狈……可是,他的手指在龙椅上僵硬了那么久,萧靖的手也不曾收回。

皇帝看着,看着,眸光缓缓柔软下来,终究,他苦笑一声,还是一把握住了萧靖的手腕,吃力起了身,仰头对他笑道:“多谢太傅。”

萧靖怔了怔,冷峻的面上多少有了一丝动容,旋即,流出一丝温和:“陛下可须臣取来些冷冰敷肿?”

“不必不必!”皇帝吓得连连摆手,“太傅这责罚原本就不重,歇一天自然能好利索。朕本以为……本以为,这次太傅定不会轻饶了朕……却没想到……”

萧靖笑意略敛,看着他,严肃的道:“‘臣闻君子耻之,小人痛之。耻之不变,痛之何益!①’”声音不高,眸光却深沉的让人惊栗。

皇帝忽的又涨红了脸,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来历,更知道萧靖真正想说,甚至殷切希冀的是那文的后半段——王乃变更,召葆申,杀茹黄之狗,析宛路之矰,放丹之姬。后荆国,兼国三十九。

王乃变更……皇帝的手指攥进掌心,指节分明。

“太傅……”皇帝斟酌了许久措辞,终是慢慢的微笑开口。他的笑容里带着一点期盼,还带着一点害怕期盼泯灭的凄然,“朕明白太傅的意思了。可是……那葆申最后是留下来的,他辅助楚文王变更,立极言之功。葆申虽然也请死罪,大概也害怕过,可文王容他,他便留下来了。太傅……朕不会不如文王,真的……

所以,别回夕照山了,听说那里都已经下雪了,那……有多冷。”皇帝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在笑,从唇到眸子都在笑,像一个真正的君主,完美无缺。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1-10-27 11:29:00 +0800 CST  
“陛下圣明,竟看出了臣不能久留。”萧靖也忽的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眸子里流动的光华有了岁月的痕迹,也因此倍显温醇。

“那夕照山到底有什么好!孤零零在大夏的最北端,荒草遍野,不时还会被异族凌辱践踏,太傅若不喜欢拘束在京城,便是……便是回杭州的老家,也是好的。”皇帝有些激动。

“就是因为他在大夏的最北端,臣才要去那里。”萧靖看着激动的皇帝,略略一笑,眸眼清亮,其中的神采和气魄,一如二十年前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指点江山、意气风发的青年,“臣,生为大夏开封土,死为苍生守北疆!”

“太傅……”皇帝听得这话,心中却涌出一种不祥的预兆,他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其他,竟觉得萧靖说话的时候整个人越来越飘忽,他的衣袖在飘,微笑在飘,好像随时都能随风而去,消失在自己眼前。

“太傅!!”皇帝忍不住想要抱住他,拽住他,手指往前一伸却拽了个空,心里好像被什么敲中,忽的大恸,他拔腿就想去追,却听到“啪”的一声脆响,似有茶盏碎地,然后,眼前的金銮殿一下子扭曲变形,变成一个择人欲噬的黑洞。


皇帝大惊,手舞足蹈着奋力想睁眼向四处看去,口中犹大喊道:“太傅!太傅!”一道光亮陡然摄入,他定睛一瞧,却发现自己趴在了上书房的桌子上,桌面上还放着一本敞开的《帝范》,和几许凌乱的折子……

“奴……奴婢该死……惊扰了陛下,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在桌案的旁边,宫女碧云跪在地上,脸色苍白,身前的地上散落着许多茶盏的碎片。

碧云感觉到皇帝在沉默注视着他,更加紧张,听说这主儿今晨发脾气廷杖了三十多位大人,如今的陛下是越来越喜怒莫测,越发难伺候了,我什么时候摔碎东西不好,偏在这时……碧云咬着下唇,更加瑟瑟发抖。

可是许久,她只听到这个年轻的皇帝轻轻叹息一声……“原来,是梦吗”。碧云没听明白君王在说什么,悄悄抬了下眼,不意,撞到了皇帝侧头看着窗外的眼神,那神色,分明是,十分伤悲的。

她实在不明白,作为这天下的主人还有什么会比一个砸碎东西的小宫女更值得“伤悲”的事,她低着头,心里胡乱揣测着,忽听皇帝轻声道:“碧云,你相信这世上会有托梦的事么。”

碧云愣了,这话让她不知如何作答,踟蹰了好一会,只得实话实说道:“回陛下,奴婢是不大相信托梦这种事的,倒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或有可能。就像奴婢常常会梦到死去的娘亲。”碧云不知自己是否出幻觉了,她觉得当自己说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时,皇帝似乎轻轻笑了一声,有点恼火的样子。碧云陡然心头一紧,该不会说错话了吧。

可是,很快,皇帝就恢复了往常的自如,淡淡一笑道:“你下去吧。”

这……这是将她轻轻放过了?碧云大喜,忙叩头道,“谢陛下宽恕,奴婢告退。”方退到门口,又听皇帝道,“等一下。”

碧云一惊,停住脚。

“去叫小德子把何丞相、李尚书、凌尚书请到上书房来。”皇帝盯着桌案上的那本书,若有所思。

“是。”碧云小心跨出门槛,掩住了门,将合未合向里往的最后一霎,她仿佛看到皇帝一直在轻轻抚摸那薄薄又泛黄的纸张,似乎在无声的笑,又似乎有什么东西从颊上滑落。

门慢慢合上,一切归于寂静。
——————————————————————————————————————
【番外完】O(∩_∩)O既然看到了这里,显然是木有在意靖儿在最上面的提示,靖儿尽了告知义务,可以免责了。下次更文继续正文,此段纯为sp而写,勿深究。
①取自《吕氏春秋.直谏》,很萌的一章,讲楚庄王被臣子拍,向大家推荐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1-10-27 11:33:00 +0800 CST  
(六十)
后半夜,乌云遮月,狂风大作。约四更天的时候,有猛烈的风往窗户上撞,撞得窗纸喀拉喀拉的抖个不停,继而,随着呼啸的大风,大颗大颗的雨滴坠了下来,重重敲在窗框上,发出不绝于耳的清响。这响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密,直到最后,变成如盆倾瓢泻的大雨直往大地上砸。院子里森森的乔木,清澈的溪流,苍郁的青草无不在这天地雨帘中蜷缩、沉默。

“啪啦”一声脆响敲到我心底,我身子向前一栽,差点翻到床下,陡然一惊,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坐在青儿床边不知何时睡了过去,方才手里持着的折子还没来得及合拢,就落在了地上。

窗外电闪雷鸣,将屋内衬着时而亮如白昼,时而漆黑如夜。

我看了眼外面的天色,黑漆漆的裹着房子,什么也看不清。轻叹一声,合上手中折子,轻轻放到床尾,沉默的凝视着青儿。白日里那种狠决冷厉的心思,在这深夜里尽被沉重的压力和忧虑所笼罩。宋之洲的不知所踪,杨继勋沈筠的遗患,朝廷格局的风向变化,包括方敬仲的处置,都变成深刻的焦虑盘桓在我心头。而青儿久久不醒,更是摞在这些忧虑之上的一块沉甸甸的巨石。

又一声惊雷劈过,屋子里陡然亮堂起来,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觉得青儿死白的面颊上隐隐多了一点晕红,恰似飘过的一抹活气,我忙站起身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未来得及喜悦的心一下子被拽进了深渊,青儿肌肤滚烫的如被火撩过一般,从额到颊到颈到手,几乎每一寸都在灼烧,我想起陈太医前几日的话,似这昏迷不醒,倒是病情稳定,活路尚存,就怕伤后高热不退,最多七日,必然殒命。

我一个激灵,困意一下子飞的无影无踪,倏地收了手,起身快步走到门口,推开门。外面风雨如著,晦暗至极,在房檐下守夜的白风见我突然推门,也是一惊:“军师?”

“速叫陈太医过来!青儿发热了。”

“什么?……是!”白风自也知陈太医那番论调,闻言骇然,雨伞雨蓑都未来得及着,就急匆匆带了两个侍卫,冲进了倾盆大雨中。

我在这门口的廊中负手转来转去,不时朝雨中眺望,按说陈太医所居之处与我住处不过数屋之隔,然而这哗哗雨声坠地,望断天涯,却是觉得怎样也等不到了。风带着雨帘一起拂到我身上,冰凉凉的一片,我扶着门框的手突然哆嗦起来,心中一惊,下意识紧紧攥住门的一边,臂上青筋跳起,指节惨白突兀,血肉下的颤栗一丝丝在扩散。

“太冷了。”我转过头看着床上昏迷的青儿,边这样低低安慰自己,边进去拧湿毛巾敷在青儿额头上,“嗯,虽然是五月天,还是太冷,太……”略叹口气,慢慢苦笑,“怕成这样可不像你了呢!孩子不会有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青儿是前苦后甜能享长福的命,怎么可能折在这种无谓之地。萧靖……”

萧靖,别害怕。

门外响起纷乱的脚步声,陈太医终于挟着为他擎伞带药箧的药童闯进门廊。一起来的却不止他们两人,白风半夜一番动静,惊醒了许多睡得不甚踏实的人,众军医、寒水、白雨十余人陆续赶到,连明克凡和几个夜间来探讨军情不及赶回的将军都带着侍卫赶了过来,将窄窄的门廊占了个结结实实。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5-15 20:26:00 +0800 CST  
“你们先在这里候着,老夫……”陈太医后半句话还未说完,已被我拽住手腕,往屋里拖。

我的态度加门廊呜糟糟的议论声,让陈太医残存的睡意挟了些许怒意,他用力往下一甩,喝道:“军师急什么!人还没安排好,火急火燎的,事倍功半!”这高声一喝,倒把门廊这些侍卫、军医惊到了,一个个立刻噤了声,屋内外立时清静了许多。

我松了手,面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紧紧的追着陈太医,“对,我很急。”转身,拂袖而入,“进屋!现在!”

陈太医的不满在看到青儿的时候,顿时变成了凝重。他几乎是一把抓起了青儿的手,两指扣在脉关上,停滞片刻,接着试了试青儿的额头,看了他的舌头,眼睛,沉吟不语。屋里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在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若是片火,只怕早已将他烧的不留灰烬。

陈太医徐徐直起身,来到廊边和那些军医低低说了些什么,诸多军医相顾一眼,络绎而入,到了青儿床边一一试了过去,每个人的脸色都由青到白,走了那么一遭。直到最后一人枕过脉,为青儿轻轻拉上被子,寒水终于可以不用再忍,抢在我前面吼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众军医惨白的眼神不约而同落在了陈太医身上,陈太医却怔怔看着青儿,不知看了多久,终是沉沉叹了口气,走到我身前三步处,竟是一拜到地:“下官无能,军师节哀。”

“啪!”极其响亮的一声,震得门窗一动,屋内骇然。却是寒水劈手给了陈太医一个耳光,指着青儿,眼睛赤红如血,狠狠道:“治好他!”

那种眼神,我此生只见过一次,就是在我被林秀擒住受辱后,他闯进来那一刻的表情。像一个受困而濒死的野兽,可怕,又可怜的紧。

陈太医犹保持着拜揖的姿态,血从他的唇角淌到了地上,眸里除了起初的黯然,波澜不惊。

“先生!”旁边的药童醒过神来,扑到陈太医和寒水之间,使劲打寒水的胳膊,眼圈也红了:“我家先生呕心沥血,何罪之有!要受你这般侮辱!生死有命,岂能……”

寒水手随意一转,提住药童的脖子就将他拎了起来,气氛登时抽紧,左右无不变色。“告诉你们……”寒水薄凉的唇角泛起一抹冷笑,一把推开想要救人的陈太医,眼神如刀子一样在每一个人身上刮过,“他若有事,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雨声大作,惊雷滚滚。

药童的脸色因窒息而涨得通红,我的手在这时搭在了寒水抓人的手腕上。寒水目光恶狠狠朝我甩来。“放开他,青儿不会有事的。”我道。镇定的语气让寒水眸里的火焰停滞了一瞬,手中紧了又松,却没有动。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5-15 20:27:00 +0800 CST  
我又向他近了一步,便当着众人,轻轻搂了寒水一下,在他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月,别怕,一切安好。”

药童“咕咚”一声掉在地上,捂着嗓子咳嗽个不停,旁边的人忙把他扶了起来。寒水侧过身,我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感受到手下触碰的肩膀是颤抖的。

我蓦地苦笑了一下。太能理解寒水了……因为此时的我,心里的焦虑惶何尝不是如火一样蔓延,一层层的灼烧,不断的扩散,蔓延到几乎失控。只是……

我重重抿了下唇角,缓慢而清晰的道:“陈大人,你是医者,当知不到最后一刻不可断言生死,还应努力医治才是,该下猛药就要敢下,绵软之药治不好大病。另外,陈大人曾说过自己不精刀伤之术,眼下虽难从京城再请名医,但寿州江南重镇,民间极可能藏龙卧虎。白风,这几日你带人把方圆百里之地的名医都找到,不论治好与否,萧某不吝重谢。明大人,你带手下人马一间间药房问过去,任何偏方,全部记录在案。至于诸位将军,江南大局虽定,杨继勋、刘窦等人并未擒获,建州犹在敌手,只要江南平定,诸位俱是功臣,但若因人心惶惶,谣言散布使我胜盘反复。萧某,绝不留情!”待到最后一个字沉沉落下,屋内外慌张的气氛已变得十分肃穆。

“遵命!”整齐的应答声响起。

白风应下后转身就往屋外走,被白雨扯了一下,在门槛处略一停顿。“哥……”白雨拉住白风的袖子。

“有事回去说。”我听到白风冷肃的把白雨后半句话截住。

“哥!哥!你等等!”白雨不松手,被白风带的在门槛处绊的一个趔趄,更急了,见拽不住白风,急得跺脚道:“我知道个名医,你……你停一下。”

“都什么时候还敢胡言乱语!你才来寿州几天,军师都不知道的名医你知道?滚回去!”白风终于住了足,厉声道。

若是往日,白雨早吓得眼睛咕噜噜转,不敢吭声了,今日却反常的仰起脖子,冲白风针锋相对的大声道:“狭隘!以为自己不知道,别人就都不知道!仗着自己年长,霸道蛮横,不听人言!耽误了青少爷治病,后悔一辈子吧你!”

白风气的浑身发抖。我听得心却咕咚一跳,虽不相信白雨能抓来个救命菩萨,可就算是水里的稻草,将死之人,也不会放过。“白雨,你说!”

“军师,三日前我哥让我带人巡城,白雨觉得天热,就打发手下干活,一人到路边买了个糖人儿。”说到这,白雨还是下意识扫了一眼白风的脸色,面上浮出一丝惧意,很快又继续下去,“事到如今,白雨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买糖人儿的时候,正巧碰上明大人,他请我在道边茶棚一起喝了杯茶。当时就听旁桌有人说自家兄弟在寿州内乱中,断了一条胳膊,大夫都说没命了,多亏送到了个什么庙,才活了回来。茶棚里的人听到这话热闹的很,有人说丈夫是被那个庙救的,有人说儿子是在那救的,个个感恩戴德。之前,我觉得咱有陈太医,也用不着他们……但现在……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白雨一气说道。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5-15 20:29:00 +0800 CST  
原本不抱希望的我,听到这,竟觉一缕微光射下,天地为之一亮:“明大人,可有此事?”

明克凡脸上的肉抽动了一下,笑的有点发苦:“军师您圣明,白雨大人说的都是真真的,下官本来早就该把这事禀告您了,实在是看您日理万机,呕心沥血,劳苦……”

“那是什么庙!在什么地方!”寒水蹭的窜到明克凡身前,死盯着他喝道。

“大大大大人,您您别……”明克凡舌头打结,一个劲儿的拭头上的汗。

“说!”寒水唇齿间挤出一个字。

“啊啊啊!我说!我说!法严寺在寿州城中与荷花桥相对不到一百步出门右拐往前走三个胡同左拐一里路跨过两个桥斜对面就是,可是……”话音未落,寒水的身影已消失在房中。

“军师!属下也去看看!”白风略一拱手,亦踏出房门,迅速就被飘渺的雨帘所淹没。

两人一前一后走的甚急,留下一扇屋门,在风雨中摇曳。陈太医看着那门,面上莫名现出落寂之色,旋即,又恢复到往日的平静:“灵芝,把老夫惯使的针拿来,然后,按这个药方把药煎好了。军师说的不错,自古民间不乏藏龙卧虎之辈,老夫水平有限,治不好公子的病,但如能尽力抑制住病情,待到高人前来,倒也不是毫无转机。”

不论是否出于安慰,这话说的屋内压抑的气氛松泛了不少。只有那药童撅起嘴,狠狠挖了寒水一眼,爬到陈太医前低声嘀咕了句什么。

“住口。这些年在老夫身边都白学了!还不快去!”陈太医怒喝住。

药童的眼泪突然落了下来,咬着下唇,缓缓起了身,把刚才仓促间摔落的药箧打开,将里面的东西捧出,跪着双手举到陈太医身前。

陈太医花白的胡子翘了翘,看了他几眼,叹息一声。用拇指抹过药童的颊,轻轻拍了下他的头,才接过他手中的布卷,慢慢展开。药童陡然一个颤栗,委屈的眼神变得炙热又虔诚,近乎仰望的看着陈太医。

陈太医已收回目光,看着床边的布卷,那上面有长短数十种针,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他飞快用两指捏住其中一个,对着烛光慢慢转动,柔光从针尖流溢到针尾,寸寸亮起,折映在陈太医苍老而专注的眼眸中。

屋内无不屏气。

“啪!”不知过了多久,屋门一下被推开,风雨坠地,如金鸣鼓擂,吓了所有人一跳。白风的衣服上沾满了雨水泥水,下摆更污浊的不像样子。他一步踏入,水就顺着衣服头发往下流,在门口形成一摊泥泞的小河。我瞧了眼白风,见他面上糅杂着气愤、惭愧之色,心下便叫不好,果然,白风在用湿漉漉的袖子拂开迷住眼的雨水后,跪在地上:“属下无能,请军师重责。”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5-15 20:31:00 +0800 CST  
“白雨,拿件干衣服给你哥。边换边说。”我指了下立在门口的白雨。

“谢军师,属下无事。”白雨转身去找,白风知我忧心何事,道了句谢,便直切正题,“属下并没有见到方丈,到寺庙后接待我们的是方丈师弟,慧海大师。听他说,方丈近日腿疾复发,卧病在床,经不得湿气潮气,故而不能出屋,如有病人需要医治,须得亲自前来。属下原也不信,但着手下潜入秘密打探后,确认此人所说并非诓骗。”

“他们的意思是……要我,把青儿给他送过去?”

白风顿首不语。

陈太医此时已施完针,接过药童递过的手帕,拭了鬓角的汗,道:“老夫已将公子高热压制下去,但是治标不治本,三日内必然还会复发,药石无救。既然法严寺大师果有回春之手,老夫以为,只要保护妥当,将青少爷送去医治倒也无妨。若一意将人绑来,当真引发他人顽疾伤了性命,军师又图个什么?”陈太医语气半含安慰半含劝谏。

我闻言沉默。负手踱到青儿床前,目光在他消瘦脸颊上徐徐描画过去——就是同样的一个人,同样的一张脸,当初我为什么会那么讨厌他,我为什么要恨他,怪他,迁怒他,说那些不留情分的话。如果……如果他当真没挺过这一关,记住的又是什么……是最后的那句,不要恨我,还是最初的那句,我永远不会爱你。

“军师?”

我深深吁出一口气:“既如此……有劳陈大人了。一定要万无……”

“军师!”白风突然开口。

“何事?”

“白风以为,即便军师将公子送去,只怕方丈也未必肯出手……属下初时未表明身份,那些和尚礼数尚周全,约定只要将病人送去,必当尽心竭力。然而属下一名手下因急躁提及军师,那些和尚,立刻变了脸,百般打太极不肯再松口。寒水先生一怒之下,擒住了慧海,却不料那些和尚刚烈的很,摆出敢强进半步,便要玉石俱焚的态度。属下以为我等毕竟有求于人,不好得罪太过,便劝下了寒水先生,先行回来禀报。”白风神色有些黯然。

“放肆!”率先斥责出口的居然是明克凡,脸涨得通红,倒当真像气急了,“不知我十万大军就驻于城下,一声令下,别说一座小小的庙宇,就是寿州全城也顷刻灰飞烟灭!”明克凡重重拍着墙。

我不在意的摆摆手道,“不必管他们,都下去收拾。青儿的病一刻也不能耽误,安置好了我们直接过去。”

“军师,这样把公子送过去,会不会……会不会……不妥?”由于极少驳我的意见,白风这短短的几句话,说的十分犹豫,“法严寺显然和我们有芥蒂,万一把公子拒之门外,于病情只怕更加不利。不如属下再去打个前站,或是军师亲自分说明白,你情我愿,也许更太平一些。”

“你情我愿?”我突然冷笑了一声,“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你情我愿?至于,把公子拒之门外……你觉得——可!能!吗!”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5-15 20:32:00 +0800 CST  
(六十一)
大雨滂沱,道路泥泞,黑暗笼罩大地,只有一点灯笼的光映出车前极小的一片光晕,是天地间唯一的一点亮泽。我们的马车在风雨间走的十分艰难,哗啦啦的雨水浇在车顶,被风一吹,把厚厚的布帘打得透湿。地上不时出现的一两颗石头,颠地马车轻轻一震,偶尔一个响雷劈过,晃得车内几人脸上一道凄厉的惨白。这白,一晃而过,又重归黑夜。

青儿静静睡在车内,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被,呼吸微弱。我坐在他身侧,握着他的手,听着耳畔铺天盖地的暴雨和惊雷声,那雷声雨声如奔腾的骏马此起彼伏,延绵不绝,恍惚让我想起一年前京城的场景。同样的疾风骤雨,同样的天昏地暗,同样的国运未卜,同样的……青儿生死悬于一线。那次,我早到了一步,把青儿拖回到人间。那么……这一次呢……我想着,手情不自禁的攥的更紧了一些。

马车稳稳的停了下来,接着,门帘被白风挑起半边,风雨声声入耳。

“陈大人请在这里稍候,萧某去去就来。”我向车内的陈太医迅速说了一句,起身弯腰从车厢内走出,踩在车辕上,脚步停住,蹙眉直起身,朝远处眺望了一眼。恰好一道白光掠过,伴着隆隆的雷声,我看到那座红墙黄瓦的古刹在这明暗间,庄严肃立。延绵的寺墙有百十丈长,“法严寺”三字大匾正悬其中,两座石狮子摇首相望,高耸的松柏探出墙外,遮住了寺门上方的大部。

收回目光,我按着白风的手从车上下来,朝庙门处走去。白风撑着伞跟在我身后,然而这风雨疾行,一把油纸伞又能奈何,不过走了十余步,下摆和双袖就尽湿了。

渐渐地,寺庙越来越近,古刹的悠然大气,浑然风韵,饶是在夜雨间,依旧历历可见。我的步子一顿,眼前出现的是二十余剑拔弩张的侍卫和僧人。

为首的是一个身披袈裟,眉眼狭长、唇红齿白的清俊和尚,手里拿着一串念珠,眉眼低垂,神色寂静,只看那淡然的神态,丝毫看不出他脖上正架着一柄冰寒的的长剑——影卫落日就持剑站在他身后,黑色的衣裳与黑夜融为一体,透着死亡的气息。雨水打下,却是连发梢都不曾微动。

这两人的站位刚好将僧人与侍卫对峙开来。背对法严寺的一侧是十余手持禅杖,正气凛然的僧人,面对寺门的一侧是同样多长剑出鞘、杀气迫人的影卫。寒水在这两队人之间,负着手,围着那清俊和尚和落日慢慢的兜着圈子。没有伞,也没有一句话,每一个步落下,都在泥泞的地上留下一个数寸深的清晰脚印。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5-15 20:33:00 +0800 CST  
双方已不知一动不动的僵持了多久,我们一行人的到来,引起了微弱波动。我边走着,目光边在那清俊和尚的身上徘徊个不停。事实上,从看他第一眼起,我就感觉到他身上有一种极其特异的气质。这种感觉忽强忽弱,如呼吸般自然,很难形容,倒像是一种……掩盖在恬静表面下的……血腥气。

“阁下可是慧海大师?”在离他五步远的地方,我先开了口。

“阿弥陀佛,贫僧正是慧海,不知施主是何方贵客?”慧海闻言,从容不迫的施了礼,谈吐文雅,一如扫去佛台上的灰尘。

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朝落日示意了一个手势。落日欠了下身,无声将长剑从慧海的颈边撤下,收回。

慧海持着佛珠的手,蓦然震了一下,捏紧了。“呵,失敬,原来施主就是……”他慢慢抬了眼,有凌厉的冷光在那狭长的眸子中一掠而过,几个字已经滑到了唇边,突然瞥见我一身素净、不带半点纹饰的衣袍,又停滞住。眸子微微眯起,流出几丝猜度和困惑。

“萧靖。”我平静的替他将那两个字说了出来。

大雨在我们两人之间形成一道模糊的雨帘,连续划过的闪电映在彼此的眸子里,一闪一闪,犀利冷绝。

“果然是……萧军师……久仰了。”慧海抑制住轻颤的手,身子微躬,一句久仰说的云淡风轻。

“大师客气。只是萧某愚昧,不知你我之间有何旧怨,还请大师指点。”我没有心情和他打太极,笑了笑,做出请的手势,直入正题。

“萧军师谬矣,贫僧出家之人,谈何仇怨。”慧海轻轻阖上了眸,佛珠在手中不疾不徐的转动。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阵,目光轻轻一闪:“大师亲友被萧某辖下的哪场战祸波及了?古鄯驿、镇海堡还是碾伯所?”那几场战役死伤之惨烈,至今仍不时在梦中忆起。

慧海转动的佛珠突然停住,微微睁了眼。眸子里一闪而逝的不再是方才的平静淡然,而是一抹刻骨的偏激疯狂,他看了我半晌,清俊的唇角蓦然扬起了分明的笑,双手竟轻轻击起掌来:“都说军师聪颖,果然一猜就到正点上。不过话说回来,那几场可是萧军师的成名战呢,以微弱数千兵力诱杀林秀数万人,军师因此上位,天下为之侧目。不才兄弟五人恰是那‘叛军’中几名小卒,其中四人添就了军师的赫赫威名,只有贫僧苟且偷生,倒让军师见笑了。”

“原来如此。”我心下一沉,也笑了起来,“这般说来,你今日百般阻挠萧某,是要为林秀和你的几个兄弟报仇了?”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5-15 20:34:00 +0800 CST  
“不不不,贫僧虽无师兄气度,倒也不至如此狭隘。”慧海连连摇头,“无论敌我,只要上了战场,就是个刽子手。彼此相残相杀,直如野兽,无对无错,无休无止,上使怨气直冲云霄,下使万民水火蒸腾。贫僧实在想不出,对于这些人皮兽心之徒,不尽快超度,还有什么……让他们活下去的必要。”一丝阴冷的笑意爬上慧海唇角。

“嘶……”此言一出,别说我方人马怒发冲冠,连法严寺的和尚都忍不住倒吸口冷气。“师兄此言,未免有失佛门仁厚。”其中离慧海最近的一个和尚,轻轻拉了他一下,脸上现出担忧之色。

这死和尚竟敢如此咒青儿,咒我大夏将士,简直不知死活!我心里登时窜起滔天怒意。按了又按,方不动声色的道:“仁宗三十六年,北疆叛乱,大同府将士三万守城八十一日,与城偕亡,贼无粮而退。殇宗二年,北国借西南叛乱之势,直迫京都,十六岁君主御驾亲征,崩于前线,其弟明宗再战,贼惧而返。英宗十四年,犬戎与西域诸国联军十万压境,禁卫军、地方军、诸侯军五十万与之玉石俱焚,贼百年不敢南望!北国亡我之心始终不死!若无这些人皮兽心的刽子手……大师以为,这佛珠……”我突然伸手拈住了慧海手中的佛珠,在他一怔之中,轻慢的夺了过来,扬唇冷笑道,“还能安放在尔等之手吗。”

“阿弥陀佛,施主息怒。”刚才拉住慧海的那个和尚,温和的说道,“贫僧以为,师兄本意,并非侮辱与外敌作战的英勇将士,只是不耻于内斗罢了。为主帅一己私欲推波助澜,为虎作伥,使天下生灵涂炭,实非我等忍见。”

“持刀杀人,于刀何过?仗剑行凶,剑断可偿?”我笑着反问那和尚,“何况,即便我大夏将士果然有罪,又岂是你等能责?农夫以耕织利国,商人以流通利国,士卒以生死利国,士大夫以谏谋利国,天下儿女无不各司其职,兢兢业业。唯尔等不事耕织、不缴赋税、好逸恶劳、坐享其成之辈,于国何功?于人……何德?”

在场的和尚尽皆变了颜色,一个小沙弥最惊不得激,脸涨的通红,闻言大声反驳道:“我等为人心谋求清净,为苍生谋求安宁,为天下谋求太平,在施主的口中竟是一无是处吗!”

“安宁?太平?太平是口中念出来,磕头磕出来的?你们荒废大好年华,躲在这里,待犬戎凌辱中原,烽火连江之时,也要上去和贼寇念叨今日这番说辞?什么苍生天下,不过是想求一家一人的安逸清净罢了!”我越说越恼,言辞愈发锋利逼人,最后,手中佛珠“啪”的掷在了地上,溅起高高的泥水,“尔等果有慈悲之心,在此存亡之际,便当出世共战!太平不在禅珠里!只在血火中!”

四下震惊,除大雨滂沱,一时竟是悄然无声。

“师叔,师叔,方丈请几位施主进去。”这时,从庙里跑出来一个小和尚,边用袖子遮着雨,边一路大声喊道。清朗的声音飘在雨中,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什么?师兄他……”慧海听得脸色一变。

那小和尚一溜烟跑到慧海身前,使劲甩甩光头上的水,仰头看向慧海,一双大眼清清澈透明:“师叔,方丈师伯说了,这位萧施主有句话说的不错,杀戮罪孽乃上位者之孽,非普通将士之过。佛门慈悲,着实不当迁怒。”

慧海清俊的面容阴沉沉的。寒水早等的不耐,闻言招呼着侍卫就将道边停靠的马车推了过来。车轮辘辘,吱吱呀呀的响,在佛门前的地上留下两道歪扭的深刻的车辙。“都给我小心点!”寒水边亲自去推,边呵斥道。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5-15 20:35:00 +0800 CST  
“师叔……”小和尚拽了拽拦在马车前的慧海衣袖。

慧海面上阴沉不定,唇角抿了又抿,到底是冷哼一声,甩袖进了门。

寺门由此大开,马车被一群侍卫抬着从台阶上碾压过去,诸侍卫、影卫、僧人跟随着鱼贯而入,长长的队伍进了许久,仍留下不小的一截尾巴。

我与白风正要拾阶而上,那个小和尚突然两步跑过来,拦在我身前,先是双手合十的唤了声“阿弥陀佛”,然后用那清澈的大眼看着我道,“施主,方丈师伯还说,施主有大才,然我法严寺庙小,实在盛不下侮辱佛门、妖言惑众、不知悔改之人,所以……”小和尚又是深深一礼,“施主,抱歉了。”

他说着弯腰捡起泥水里的那串佛珠,仔细用袖角擦拭干净,认真放入怀中。

我略一抬眼,青儿的马车此时已转过内墙,只剩两条马尾,一甩一甩就要消失在眼前,低下头,看到的是小和尚客气、稚嫩、又坚决的姿态。心里忽的流过一种淡淡的疼痛和苦涩。按下了白风几乎脱口而出的怒斥,略一沉吟权衡,对那小和尚笑道:“也罢。萧某污秽之人,不辱你清修之地。”说罢,便从台阶处退了回来,站在了庙檐下。

“多谢施主。”小和尚松了口气,念着阿弥陀佛,尾随大部队一并进去。

“这法严寺的和尚也未免太托大了些。”连白风这种好脾气,此时语气中都不无冷意。

“托大无妨,但若没有托大的本事……”我止住后半句话,转向白风,“白风,你也跟去。”

“军师?!”白风一怔。

“有影卫暗中护着,萧某安危不是问题。”我看着半合上的庙门,徐徐道,“我让你去,是要让你第一时间告诉我青儿的消息。寒水他们激动之下,会乱、会忘。白风,请你不要忘,你一定要最快的、最快的,让我知道。”

“我就在这里,他好……我便好。”最后那几句话极轻,隔了雨声,我不知白风能否听清,但我知道,他一定明白,我的心意。


寺门在我面前慢慢关严,方才热闹非凡的地方,不多时只留下一片狼藉的车辙和脚印。延绵的黄色寺墙好像铺开了无限长,将天与地隔绝。风呼雨啸,雷鸣电闪,手中纸伞在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呜咽的哀鸣。我仰起头,蹙眉看那天边愁云如墨低垂,忽的想起了李颀那四句诗,“嗟君未得志,犹作苦辛行。暖酒嫌衣薄,瞻风候雨晴”

瞻风候雨晴……明日,那么明日……会晴吗。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5-15 20:36:00 +0800 CST  
(六十二)
这雨,一直下过了漫长的一夜,到了上午的时候,才渐渐的停了。天地一寸寸的放亮,浮云散开,暖风和煦,花香阵阵。日头从云边露出,光芒铺洒大地,地上那一片片亮晶晶的水潭,把远近景致映在细腻美妙的波纹之中。摧折的树木横亘在路边,枝叶上滴答出清澈的水珠来,不时有孩童在上面一跳而过,开心的笑闹个不停。

晌午越来越近,庙里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动静,庙门前却越发的车水马龙。或是年轻女子罩了轻纱挽着夫君的手,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或是一家人带上孩子,妇人嗔怒着孩子调皮,眼里揉了深深的宠溺。或是年长夫妇颤巍相依,感慨着岁月一并跨入庙门。偌大的一条路上拥满了香客、游客和路人,扬散着欢乐的气息。

坐在法严寺对面的茶楼独间里,隔了窗户往下看的我,心里当真不是滋味。将窗掩了掩,那笑声好像离我远去了些,方拾起手中的军报。

在寺门外失望的等了一夜,一个时辰前,听说前线和京城有十万火急战况传来,我便遣了星辰守着寺门,令破空去取军报,自己寻了这样一家离法严寺最近的茶楼,如此算是公私两便了。

展开军报,刚写了两行字,忽听“咚咚”的敲门声。我以为是小二,便随口道了句“进。”

屋门敞开,我余光瞥了一眼,手中笔一抖,险些将字涂花。出现在门外的,不是店家,不是影卫,也不是通报的士兵,而是冯漠和——消失了很久的宋之洲!

“字长……这……”我震惊之下,指着宋之洲,瞪着冯漠,半晌没说出话。不是我不想说,是对于这种去的诡异,来的突然的手下,我实在无话可说。

冯漠脸色并不好看,憔悴、还夹了些不悦:“今晨,宋将军突然出现在了寿州城,见到下官之后,却不肯多言,只坚持要来见军师。下官以为,既然宋将军一意求见,军师也曾为将军失踪夜不能寐,便做主将宋将军请来,由军师亲自询问了。”

冯漠这番话说得简单明白,也给了我冷静下来思考的时间。我细细上下瞧了一番宋之洲,才十几日不见,昔日这个粗壮的西北大汉,就消瘦了不止一圈,能看得到骨头的下颚上被脏乱的胡须胡乱覆盖,一向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着深深的绝望。

我看着,心慢慢沉到了无尽的深渊之中,把笔慢慢放置在案上,盯着他道:“襄荐,萧某不问你胜负,只问你一句话,我给你那五千西北精锐,你给我带回来多少。”

宋之洲猛地一抖,噗通一声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震得桌脚啪啦一响:“末将有罪。”

我的手指一颤,一下子按在毛笔杆上,那笔尖的墨一圈圈的晕在了军报里,如血一样浓烈。沉默片刻,我深深吸口气,又问:“那么,杨继勋他人呢。”

宋之洲额头贴在地上,没有回答,只是肩膀不断的颤抖。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5-15 20:38:00 +0800 CST  
“我知道了,你退下吧。”我淡淡回了一句。站起身,将发冠摘下放在案上,朝北方深深拜了三拜,而后,久久凝视着窗外不语。

“军师!”宋之洲突然哭出声来,头“砰砰”的往下叩,偌大的汉子,却禁不住泪流满面。

“襄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冯漠亦被这消息惊住了,忍不住追问道。

宋之洲只是伏地恸哭,泣不成声。

“军师。”冯漠以目示我,提醒了一声。

“败都败了,光哭有什么用。”我明白冯漠的意思,转过身,冷静的看着宋之洲,“说吧,那杨继勋多大的本事,怎么就能把我们的人,一个一个的,玩个遍!”

宋之洲闻言俯首流泪许久,方哽咽道:“启禀军师,末将奉军师之令,率五千西北援军拦截杨继勋残部,然而……然而兵马刚到寿州城下便得信杨继勋已逃出城中,末将几经验证之后,率兵向东追去。杨继勋真正部队此时却从城中潜出尾随我后,在我军渡河时,突然出击,杀了个措手不及……待末将整军回击时,他们又化整为零,散布在山中各处。我军在山里搜索了多日,一无所获,士气低落,且与外界音讯全无,不得不出山来整顿,不料在山口连遇宁军伏击,最终被林辉坡一场大火烧得死伤殆尽……军师,是末将疏忽大意,导致全军崩溃,末将,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宋之洲边说边碰头,额上磕的鲜血直流,身子颤抖个不停,声音里颤栗出一种撕心裂肺的悔恨。

“你是有罪。”我边听着,边坐回到椅子上,手臂支在案上揉了揉太阳穴,面无表情的道,“既然南边打不明白,回北边继续给云蔚与力去吧。下去。”

“军师!!”宋之洲失声惨呼,面无血色,一把拉住我案下的一脚,头也不敢抬,凄然落泪道,“军师,末将深知死无可恕。可是,求军师给末将一个机会!再给末将一个机会!让末将亲手给西北将士报仇雪恨!末将愿一死以谢天下!”

冯漠皱了皱眉,瞧起来也对宋之洲的轻敌很是不满,然而说出的话,却是对我的劝谏:“军师,宋将军固然有过,如此将其撵回北疆,却也不妥,不如先留下慢慢的教吧。”

“教?这还用教吗!”冯漠的话倒让我突然激动起来,指着宋之洲,连声道,“你问问宋之洲,要我教他什么?是教他‘不知山林、险阻、沮泽之形者,不能行军;不用乡导者,不能得地利’,还是教他,‘绝山依谷,视生处高,绝水必远水,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渡而击之利’?!西北打了几年仗,学了点本事,全吞回狗肚子里去了!”

“军师,您再骂也不可能把杨继勋骂出来。当务之急,应是想好对策,接应残兵,勿让追击的浙东军重蹈西北军覆辙。”冯漠不为我动,冷静的提醒道。又对宋之洲板下脸,严肃的道,“宋将军,此事如何处置,军师自有定议,还请将军先回府上待命,勿效儿女之态!”

宋之洲直被我骂的抬不起头,听到冯漠这番话,泪水垂落,双唇颤了几颤,却终究没再说什么,深深叩了个头,慢慢往外退去。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5-15 20:39:00 +0800 CST  
“宋将军。”在他即将合上门的时候,冯漠突然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寻死觅活,于大事无补,将功折罪,方是正道。”

宋之洲身子陡然一震,低声道:“谨遵大人教诲。”

见宋之洲已退出屋子,我方对冯漠叹了口气:“字长,你想的很是周全。”

冯漠无声笑了笑:“下官职责所在而已。不过襄荐追随军师近十年,在西北是人见人怕的常胜将军,非纸上谈兵的黄口小儿。此次中了杨继勋的埋伏,虽说的简单,只怕其中周折非常人能料。那杨继勋……当真狡猾!”

“狡猾……”我品着冯漠话中的含义,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的道,“字长,你是在为宋之洲求情?”

“正是。”冯漠坦然答道,“下官与襄荐交情甚好,自然不想看他从此一蹶不振。然而下官此言,倒也不全是为了他个人。襄荐是云将军麾下干将,云将军对此一向得意的紧,此次派他前来做援军,是云将军向军师示诚邀功,正存了上下同心之意。如果军师就此将其打回,对于襄荐,固然是毁灭的打击,甚至可能因此会废掉这么个大将,而对于镇守前线的云大将军和乐大司马……也不啻于挨了军师一个耳光,怕是难堪的紧了。北疆势险,军师岂能不慎重?”冯漠说着,微笑的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叹息道:“字长所言甚是,萧某方才气急之言,不必当真。当下各军各部都有统帅,襄荐插进去做正职做副手都不合适,就让他去整顿降军吧。”

“这……如今降军越来越多,陆续有四五万人之众,自成规制,且在不断扩大。襄荐新败之将,领一军之首,会不会难以服众。”冯漠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

“谁让他领军了?给明克凡打下手去!”我哼了一声。

“明……”冯漠一怔,突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不觉失笑道,“军师圣明。如此,再给明大人配个幕僚,一文一武,相得益彰,定可——万无一失。”

“幕僚……”我的目光不由自主的望向窗外的法严寺,灿然的屋脊在日光下层层递延,交相辉映。我的心却像冬日里的寒冰一样,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如此神思不属的和冯漠就捉杨等事又聊了两个多时辰,直到午后的日头足足的晒在窗纸上,留下几分燥热。屋门突然无声无息的打开,一条修长的阴影飘进,投在我们之间的案上。

“什么人!”冯漠正拿着笔在纸上边写,边对不时走神的我讲各城粮草安置状况,感觉到有人闯入,悚然一惊,腾地起了身。

我正想着青儿的事,思绪乱糟糟的,被冯漠这一喝倒是吓得不轻,顺着那呵斥声朝门外望去。心一下子被人掐住,连呼吸都停止了。

却见星辰黑衣上犹沾着雨水,鬓角黏在颊边,眉眼精致冷艳。星辰的五官冰冷如初没有任何变化,可是我感觉她在笑,分明在笑。

星辰见到我时,只轻轻说了八个字。就这八个字,足以震得我头晕目眩,手脚发软。

“恭喜主上,公子醒了。”

伴随着这句话,一丝微弱的笑意绽放在她的唇角,美艳不可方物。

——————————————————————
靖儿:这就叫诈尸!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5-15 20:41:00 +0800 CST  
【楼层较多,请勿插楼,结束会有明显分界线。欢迎抢沙发】
(六十三)
这一喜来的实在太突然,以致星辰莞尔之后,我犹觉得脑袋里轻微作响,天地发黑,一阵阵微妙的眩晕感袭来。我忙用手按住头,平复一下自己的情绪,可那一颗心还是砰砰猛烈跳个不停,却是压也压不住的。想这家事国事天下事,一定必携一变,一悲定挟一喜,我每天在这些大喜大悲中转个不停,一条老命早晚要玩儿完!

按着激动又不安的心情,我抬眼向星辰再次确认,却见她那眸子清净如冰川,透彻似雪原,干净的能折出人影来。只看了这一眼,我便知定是不差的了,欢喜之下,竟拍着案上的折子,对星辰连道了三句:“你很好。”以我那从不对影卫稍加辞色的性子,这简直是破天荒头一回。

“此军师洪德,亦公子之幸。”冯漠放下手中正点画的疆域图,拱手笑着道了声喜。

这一句话,恭贺发自肺腑,偏又藏了淡淡的冷静,像一阵清风,让我欢喜的有些飘忽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许多。青儿与我的关系,瞒的过别人,岂能逃得出我这心腹幕僚之眼?此时尚有宋之洲败军于前,杨继勋逍遥于后,堂堂军师为家事太过喜形于色,未免会让手下看轻了去。想到这一层,我心里畅快虽不减,神色却收敛了许多,谢过冯漠,亲自斟了杯茶,递给星辰,温和的问道:“既然醒来,便是没什么大碍了吧?”

星辰倒也爽快,没推脱,接过就仰头喝干净,方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公子’生死回转,想生龙活虎,非一日之功。幸已无性命之虞,主上可安心。”

“几日方能转好?”我又问。

“快则七日,迟则一月。之后想要根除病根,还须仔细调养。”

我一连问了几句关于青儿的事,星辰均有条不紊,一一答过。我知她说话做事一向稳妥,既是这样说,自然不会毫无依据,不免又高兴了一场,对冯漠道:“我江南文脉悠长,自古便是人才荟萃,钟灵毓秀的地儿。今日见寿州一方小小寺院就能解太医院不能的难题,更知此言不虚。”

冯漠点了点头,未及回答,便听“砰砰”两声叩门声响起,颇为清脆。接着一身泥泞的白风穿着那已看不出颜色的衣裳走进,甫一开门,便对我笑道:“军师,好消息,公子已经转醒,听住持说,已经脱离险情了。”白风边说边行礼,眸子满是笑意。

我更是高兴,却冲他扬了扬星辰那空杯子,笑着打趣道:“等你这好消息传来,可是茶都要凉了。亏萧某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你第一时间来通报,到最后跑的还不如一个姑娘快,该罚!”

白风一怔,这才看到屋内的星辰,唇上笑纹慢慢平复下来,对我弯腰道:“是,属下甘领罚。只是……”他眉头蹙起了一丝,目光不断打量星辰,似乎颇有些困惑的样子。

“怎么?还不服气?”我一眼便看出白风心里的波动。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6-01 16:04:00 +0800 CST  
“属下不敢。”白风恭敬的道,“只是……属下确实在公子转醒后,以最快的速度前来禀报军师,一分都不曾耽搁,故而实在想不通星辰姑娘如何能走在属下之前,恳请姑娘答疑解惑。”

我初时只道白风是激动之下,一时没想起来,才让星辰撵了个先,听他这样说,便感到有些惊奇了。星辰众目注视之下,淡淡答道:“白公子,法严寺的庙门朝南开,我们这茶楼却是在庙东……”

话音未落,我和冯漠便一起笑了起来,只有白风还没有听懂星辰话里的玄机,皱着眉,不说话。星辰终于抬了美眸,看向白风的眸光里飘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揶揄:“公子走正门,在下翻东墙,自然比公子快了一点点。”

“此正不如诡也。”冯漠边笑边对我摇头道:“正不如诡呀,军师,您这手下,都可以放出去带兵了。”

“以正和,以奇胜,可不就是这道理?”我也忍俊不禁。

几人如此说笑了好一阵,我又想起庙里那些拧巴的和尚,青儿虽醒了,有这些人隔着,总归是见不到。之前,把人救活是唯一的目标,我束手束脚不能轻动,如今局面,自与昨夜又不相同。手指轻轻摩擦着折子的一角,思忖片刻,对白风道:“你继续去青儿那里守着,等他病情完全平稳,住持安歇时,对他说,萧某请他一起喝杯茶。地点就在……就在此处吧。”

“之前住持拒军师于门外,想是对军师过往颇有微词,这次会不会……”

“白风,你的问题真是越来越多了。”我微微叹了口气。

白风面色猛一变,便要请罪,我一把扶住他,笑道:“又没怪罪你的意思,连个玩笑都开不得?你做事虽稳重,却没有你弟弟知人知趣儿。罢了,如那住持推脱不至,你告诉他,我萧靖要和他筹谋东南三省的国计民生,看他,来,还是不来!”

待白风退下,冯漠起身道:“军师,下官讲完这一段,也先告辞。府中尚有许多政务待处理,下官不便再耽搁。”

“不,字长你等等,没处理完的文书让手下去府上拿,留下来陪萧某一起和这法严寺住持用盏茶,正好萧某有些问题想问问你。”我按住他手腕道。

“我等……久候此处,只为陪一个不知何时会莅临的老和尚——喝茶?”冯漠扬眉反问我。虽是语气平静,我却知他有些恼了。

“别急,字长先看看这份折子。”我虚按了按,示意他坐下,将一份薄薄的军文从一摞厚重的折子中抽出,递给冯漠。

冯漠看我一眼,接过展开,一目十行的扫过去,开始还显得不甚在意,然折去一页后,就明显放慢了浏阅的速度。这折子是浙江、福建两省巡抚联合呈报的,上书浙闽两省一线,前遭天灾地震,后受战火波及,百姓不堪其苦。又因宁军有大肆掠夺民间粮草,清坚避野,许多百姓无家可归,无粮可用,如淩江、衢、寿、建等兵家必争之地城郊出现了战后的流民。特奏请拨粮入境,以防生变。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6-01 16:06:00 +0800 CST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冯漠最后合上折子,放在茶盏边,罕见的叹气,“王巽章奏的这事早在浙西地震后就有预兆了。地震一过,当时就起了多场民变,被来支援的西北军刘驭等部弹压下去,到了如今,越发严重起来。就拿寿州来说,虽说是不战而克,下官进城后检查府库,里面无钱无粮,完全一个千疮百孔又丢不掉的烂包袱。现在城外每日有近万难民涌入城内,这么多人要接济,寿州的官吏却跑了一光。谁来负责?谁来调度?哪来的人手?哪来的粮?怎么支应?好在是入了伏,不怕有人冻死,不然路边的尸骨能把这地儿给埋了。

“再烂的包袱也得扛着,这是头等大事,必须重视。萧某已经发了文,府库没粮的拨军粮用,人手不够的当地驻军协助官府。咱不能打仗打着打着,把自己人打成了贼寇。”

“杭州、衢州这种在后方的城池,有驻军在,倒也无妨。似寿州、淩江这种在前线的,却又不一样。如果虎牢能顺利拿下,月底便会与建州开大战。就算现在拨调军中人手解了燃眉之急,到时大军撤离,又如何安置与日俱增的流民,维护城内稳定?”

“字长有何打算?”

“军队尚有大用,不能处处引为依靠。还须从民间自行征调人手,协助官府办事。”

“正是不谋而合!”我笑道,“民间征人,可节省人力,亲民利民,自是百般好处,唯有一条,所用之人没有经过仔细考察训练,人品、能力到底不能让人放心。寿州既有庙十三座,和尚一千两百余,识文断字,整齐有序。平日不曾让他们缴过赋税,服过劳役,到此存亡关头,为国家百姓出份力还不是理所应当!”

冯漠登时愣了,旋即醒悟过来,击掌连声赞道:“好计。有道是‘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江南庙宇众多,佛门文化自古昌盛,若东南三省寺庙皆肯襄助,过此难关就又多了七分把握。难怪……只是……”

“只是字长却不肯为他人做嫁衣裳,让佛门用着朝廷的粮,尽得百姓的心。”我一语道破他用心。

“恐留后患。”冯漠眸子微微一眯,声音里流出一股子冷意。

“且听萧某一言,只须如此……”我略靠近些低声耳语数句,冯漠边听边思忖,终是慢慢点了点头。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6-01 16:07:00 +0800 CST  
转眼到了黄昏时分,天边一抹橙黄覆盖了云层和大地,窗纸上为之染上了一层绚丽的金边,将透未透,在窗格与风间细碎的抖动。街上游人如织,茶楼经过了一下午的寂静也热闹了起来。楼下那有板有眼的说书声和哄起的喝彩声,不时飘进了这个把守森严的二层独间。

又等了将近一盏茶的光景,法严寺的两个和尚终于在白风的引领下来到了我们面前。为首那人,看起来已过了耳顺之龄,端的是慈眉善目,眸正神清,一件七成新的僧袍洗的干干净净,拿着禅珠的手指不沾一丝灰尘,让人一见之下,心生亲近。而他旁边的那个年轻和尚,与我和冯漠年纪相当,面色偏白,似乎一直在微微的笑,气质儒雅和善又带了点恰到好处的自矜,不甚像出家人,倒颇似行走在浊世的翩翩佳公子。

这两人一进门,我就起了身,向那年长的和尚长拜道:“承蒙贵寺出手相助,萧靖感铭五内。日后但有驱驰,只要力所能及,不失道义,定当竭力而为。此大恩!永不忘!”

昨夜住持传话,指我为妖言惑众、不知悔改之人,今日又被我诳哄来,只怕心里早不满的很了。故而我一见面先道谢,表明自己诚恳的态度,后面才好说话。不料,那住持丝毫未见不悦之色,反而回礼道:“救死扶伤,本是佛门要义所在,敝寺做自己应做之事,是尽本分,非图报答。”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目光中和。

我微微一怔,仔细审视了他一遍,确定此人说的是肺腑之言,更是惊疑。仅一日之隔,怎能使一个人变化如此之大?我心里揣测着,面上只含笑与他们礼让一番,分宾主坐下。待白风满了茶,我仔细询问了青儿的状况,与初时星辰所言大抵不差,是外伤沉重、内结于心激发的急症。这病来得快,去的慢,能带走人半条命,好在青儿年青底子好,度过险关后仔细调养,还不至留下后患。我这才算彻底放下心,仔细托付了几句,见那住持目光定在我身上,似沉凝似沉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有些奇怪。

“见大师神色奇异,不知有何见教?”我笑问道。

“请恕老衲直言。”住持果然说的十分直白,“老衲粗通岐黄之术,今日见军师面色苍白,气血亏虚,似有顽疾在身,如今已甚是危急,可容仔细一看?”

……

我和冯漠不约而同对视一眼,神色俱有些微妙。“如此就劳大师费心了。”我不动声色的将手腕伸过去,温和的道。方才许多念头在心思里闪了一遍,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怔了一瞬而已。

住持点点头,两指搭在我脉关上,合上双目,屋里静悄悄的仿佛能听到手腕处跳动的声音。片刻,他又睁开眼,叹了一声,将手收回。

“如何”冯漠盯着他。

住持平静的摇了摇头:“请恕老衲无能。军师病入沉疴,非医术能解。若非为军师诊病之人,是当今国手,逆天夺命,每日用药石强续,军师只怕早已……老衲不及此人远矣。”

我听得略有些失望,转念又一想,连最擅心疾的陈太医也只能力尽于此,遑论旁人,便也释然了。冯漠却不甘心,复又追问道:“可有缓解之道?”

“唯安心休养,少舟车劳顿,减俗务操劳,勿轻动喜怒。”

楼主 ltq19890925  发布于 2012-06-01 16:08:00 +0800 CST  

楼主:ltq19890925

字数:637531

发表时间:2010-08-27 04:19: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7-08-21 09:52:51 +0800 CST

评论数:4758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热门帖子

随机列表

大家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