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溪苑】【原创】吾师(现代\/师生)

<十七>

废话一下:这一更是修文,第十八章更新在下面。最近睡眠确实不好,码字水平严重下滑,更得也很慢。谢谢大家关心!毕设工作现在已经做完啦!我又目睹走了一帮熊孩子!等月底再少两节课就可以浪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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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不想动,是真的动不了。
太疼。太疼。

两腿离开椅子那一瞬,憋了几亿年的火山喷发,爆裂,驰掣——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是怎么站起来,怎么直了腰,甚至还带上这些连他自己都不可相信的笑直到把客人送走。
冷汗,山洪一样滚流,关上门时已泛滥到眼里。他没擦,没办法擦。

天旋地转。

浑身都脱了力,又慢慢地充盈一些,借着手上的力量转身。
他看见何景深。

那个人仍坐在椅子里,翘着腿。左手搭上靠背,淡淡的一眼从镜片后出来,恰好飘落他身上。

·

竟还能笑。
他,陈轲,竟真的还能笑。
发自内心的,不乏一丁点喜悦,也不乏多少慌乱,他笑,扶着墙说:“抱歉,您,稍等一下。”

谢天谢地。洗手间正好在他对面,不到半米的距离——公寓住房的通俗设计,卫生间厨房总临近外门,实用而简单——进门,开灯,洗脸。
一大把水,一大把汗,都是那样刺骨的冷。龙头哗哗地喷出水柱,他站在水台前看自己。

啧。都什么德行。

又两把水,他放松一些。
再两把水,彻底放松。每一块肌肉都舒缓松弛。

咬一咬牙,咧嘴。往下把龙头一拍,水停了,水台镜面都跟着一震。
取毛巾擦脸,关灯,开门。

·

开门,一眼就看见茶几上还凉着半杯咖啡,两杯没怎么动过的茶,一桌红红黄黄的水果喜人得很。而何景深也还坐在那,一手搭椅背上,什么都是原样。

老师看上去不急。扶着门框站上一会。

痛又去了几分,什么都更好了些。
走到茶几边把咖啡一口灌掉。迎着目光走到何景深身边,侧前方的位置,跪下。
屈腿的一瞬失了重心,膝盖往地砖上一砸。蹙着眉咬着牙忍,一寸寸把身子给掰直,跪稳。
抬脸的过程,竟又忍不住地笑起来,水珠儿挂在发梢尖上,随着笑意轻轻颤动——又一瞬沉落下去,平静了,熄灭了,只留一点淡淡的影子。

“对不起。”

他望着何景深的眼。不退避的,轻声说道。

·



蓦地他发现,何景深的神情,那一道轻轻落在他身上的光,竟不像记忆中那样的冷。

就连,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白色的窗框与窗帘,还有那回旋在天边的舞曲——是下课,十一点整——以及何景深从椅背放下的手、他自己和缓的呼吸。都很温暖而真切。
真切得连他都觉得陌生了。

又笑,吃吃低下头暗暗发笑。笑过一阵陈轲抬手,扶着何景深的膝头,语速缓慢地尝试:“我可以,再多说两句话吗?”

这是从没有过的事,请罚之前先说两句话——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只觉得自己应该要说,这些话对他很重要,他要说。

沉默。没有制止。

“我知道您不想让我插手,但,真的就,很想能为您做点什么。”
“而且,好难得遇到这样的机会。”

陈轲缓了口气,挪挪腿跪得更正一些,恳求道:“我知道您不需要,而且,您总能有办法解决问题,我知道我就是在管闲事。但,让我帮您这次,好吗?”

没有回答。那道眸光又冷下来。
陈轲迟疑了一下。

继续。

“您相信我,我真的有很多办法,很多很好很好的办法。把您的档案转到云地给您走技职,或者走国建会给您下指标……”或者以您的名义捐款,让A大给您设一个特聘岗位,再或者就给您修个学校……

后两句他可真不敢说,找死!
蓦地缩了缩脖子,又问:“您说您还差东西?是差项目,对吗?”

论文,课题,就凭老师出事前积累下的成果都该够了——那时老师可多么耀眼啊!怎么会还差这些小东西。
项目,很多时候其实不一定必须。但到老师这里,这样特殊的、容易引人注意的情况,不管走什么渠道,参评条件一个不能少。

顿了一下没有否认。陈轲硬提着那口气,一股劲说下来:“去年A市旧城区改造,区域规划,您帮我改过方案。那个项目是公益项目,拿了国家建设特别奖,您的名字也在团队里。我把证书给您发过来,还有云地特殊项目顾问的聘书。这样,十个正高都该够了,本来就是您该得的酬劳。也不怕别人说闲话。”

这是他能想到最稳妥的方案,所有稳妥的方案里最最稳妥的方案。公益项目,特殊项目专门顾问,尽量不去触碰老师不涉商界的底线。特别指标,充分的理由,足够的资格,无可指责,无可说教。

话音一落他憋住呼吸,等待何景深给一个反应:同意,或者拒绝。哪怕微微的一瞥,哪怕半点的不悦,他可以认错,可以收手,可以把这些计划全撕成碎末——不管怎么说这是老师的事,老师的意愿最重要,他不可能因为自己的喜好干涉老师选择的自由。
他知道老师很可能拒绝,就像过往无数次他提出请求时那样。但哪怕一星半点的希望,他都要固执地等,不等到结果绝不罢休。

然而他等来的,却和预想的全不一样。
何景深将他的手托住,放在手心里看。

陈轲颤了一下。

·

那一道目光,平和得像水,把人的心都化开。
但那一道目光,又是犹豫的,迟滞的,复杂的。

老师……他在想什么呢?

“您别担心,好吗?”陈轲再一次开口。轻声问。

又把左手也伸过来,握住何景深的手,似乎想给人温暖的安慰:“这真的算不上麻烦。而且这是本该属于您的东西,我把它还给您而已。”

何景深怔住。

陈轲手握得更紧,竟捕获到一丝轻颤——他猜中了老师的心事——蓦地吸了口气,不可思议看何景深一眼,音调蘧然低沉:“您……”

何景深抽手,移到另一条腿上。 眸光清冷甚至有警告的意味。

陈轲也把手收回了。他说:“其实我该想到,您会遇到这些问题,我早就该想到。”

“A大这样的单位,怎么可能免得了这些破事……”

“这么多年,就一直是您在问我忙不忙,工作顺不顺利,有没有遇到麻烦……可我什么时候有问过您……”

就这一句出口,仿佛把心都揪了起来,连那口气都给揪进去。
有什么东西挤上眼眶,沉甸甸地要从那里坠下——就着手背一把抹杀,又扶着腿,十指几乎全掐到肉里。
抬脸,那些情绪已全然不见,手瑟缩着松开,心也坚定地放下,一眸深而沉稳的黑色,再无波澜。

“抱歉。”他道。

他知道请罚的规矩,不管怎样他今天都说得太多,太多太多。
而且还在老师面前激动,失态,窥测他不该窥测的东西——甚至差点掉泪。
他需要道歉,真心地道歉。

·

“说完了?”何景深问。

看得出来已等了很久,但又分明毫不焦急。

陈轲点头。说完了。
何景深起身,朝着书房的方向,淡淡道:“去跪着吧。”

罚跪,不计时间,跪到他允许起来为止。不需要理由。

陈轲嗯了一声,表示明白。遵从约定艰难地起身,走到墙边扶着墙跪下,松手。
这是罚跪固定的位置,右手边就是书房的门。何景深走了进去,把门带上。

·

小十来分钟。门铃响了。
叮咚,叮咚。

陈轲睁开眼帘,余光斜斜地瞄了一下。
又闭了眼。

何景深从书房出来,径直去开门。

是外卖。外卖小伙瞅见屋子里跪着人——就瞅见个人影儿——掐了电话贼心不死地要把头探进来。
何景深往门框边站,挡住视线。“找谁?”

小伙尬得很,弓着腰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您的外卖。”手里纸袋子递上来。

何景深接了,轻而空的牛皮纸包,拆开一看是三包烟,万宝路,陈某人自打沾上烟就没换过的牌子。微皱了眉。
伸手摸荷包,“多少?”

外卖员交了东西不马上走,那不就是请你付钱的意思。
就这一下,何景深发现自己荷包不踏实——第一他不知道国内的烟价,第二,他想起上次那副墨镜……

“不,不好意思已经付过钱了麻烦您给个五星好评。”外卖小伙鞠一大躬,九十度毕恭毕敬,转身溜溜地跑了。

·

哗啦一声,烟盒带着牛皮纸包扔上茶几。
转眼便看见陈轲,跪得无从指摘的端正。双腿并拢,两手垂落,脊线直而突兀,汗湿的衣物全贴在肉上。
连裤腰都湿了。

两小块污迹,血,直到这会才从下面扎眼地显出来。
还好并不是太多。

何景深站了小会。

端一杯水过来,放在陈轲手边。

又进了书房。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5-12 14:37:00 +0800 CST  
<十八>


一个小时。十二点半,何景深从书房里出来。
看见墙边的人,白得像纸一样的脸,额角几滴细汗,手边地上的空杯。

“行了。”

陈轲睁眼,扶着墙埋头擦汗,调整呼吸控制思绪保持镇定。大腿以下已经没了知觉,不确定能不能起得来,他需要先缓口气。

何景深递来一只镜盒。

陈轲愣,接过盒子打开,里面躺着那副被踩碎的墨镜,镜框断成两截,碎裂的镜片被塑封袋装着,压在下面。
下头还折着张纸,A大教工工作用的信签纸,打开一看,工整隽秀的字体。

竟是张借条。

‘借条。2018年4月6日,何景深向陈轲借款人民币359900.00元,大写叁拾伍萬玖仟玖百圆整。以此赔偿陈轲物质损失(MaybachDiplomat太阳镜,2017年度限量款,价值合计¥360000.00)。借款期限十年,利息按年计5.25%。如不能按时归还,违约金_____。’

严格按照借条标准格式,利息是当期银行长贷最低年利,违约金后面留空——大概是留给陈总自己去填。

下面还有段字迹。
“2018年4月17日,何景深因私人问题向陈轲求助。承诺无条件答应陈轲一次请求,此承诺终生有效。违法犯罪除外。立此为据。”
落款签字,正体楷书,日期是今天,4月17日。

陈轲彻底地愣住。
蓦然间身子一空。
何景深把他抱起来:“走,去床上呆着。”

·

上床,喂水,脱衣服,清理创口,包扎。冰袋又敷过来了,腿上贴了膏药,抽个空何景深把饭给煮上,问陈轲想吃什么。没时间了只能煮咖喱,辣还是不辣的?
萝卜土豆切好,暂时泡水槽里,何景深端了盆热水进来。
捞出毛巾拧干,递给陈轲让人自己擦脸,察觉到不对碰碰额头,烧起来了。

药箱里找出电子体温计,打开开关设置模式让人含着,过几秒拿出来一看,三十九点二。

何景深站住。

“老师……我没事。”陈轲道。昏沉沉的没什么力气,十足勉强地笑。

他把毛巾搭在背上,告诉何景深他需要帮助。昨晚到今天折腾出的汗,黏黏糊糊爬了满身,又不能洗澡,真是让他难受得要死掉了。

何景深坐下。翻一阵药箱,找到昨天刚买的布洛芬。拆包装,阅读说明,取一粒出来喂给陈轲。
又喂半杯水,放下杯子给陈轲擦背。

卧房里响起享受的哼哼。

·

空出两手陈轲打开镜盒,借条摸出来又读一遍,一把抓手里,问:“老师,我可以把这个撕了吗?”

“不可以。”

刺啦两声,纸张从当中裂开,两半,四半,陈轲解释:“您答应我一个请求。”
借条、承诺,同一张纸一起被撕碎。

何景深埋头给毛巾浸水,拧干,毫无波动:“该还你的我都会还给你。撕也没用。”

镜盒又给合上,啪的一声,很响。
碎纸都塞在里面。

陈轲攥住枕头,蒙着脑袋很难过的样子——眨眼间抬起头,重复何景深的话:“该还您的,我都会还给您。我也会还给您。”
转脸,面对那束透窗的光,右手在半空里比划。手指分割视野,岁月和空间,过去的,现在的,太平洋东岸和西岸的,都会还给您。

竟又笑了起来。

何景深看他一眼。
拎着人的手腕擦胳膊,帮忙帮到底嘛——哼哼声又响起来——“多久没出去动两下了?”

户外锻炼也是陈轲的功课。必修课。游泳攀岩网球羽毛球乒乓球,定时定量项目自选何景深什么都能教。当年陈轲呆在他身边,敢在这上面偷懒是要吃戒尺的。
现在嘛,陈轲有工作又住得远,没怎么管了。就忽然想起,随口问问。

陈轲抽了口气:“一年。”

“忙?”何景深问。没什么语气。

陈轲点头:“嗯。”

忙,是真的忙。昏天黑地的忙。去年年初忙到年末,年末忙过春节,春节忙到现在。这周末多半又要加班,年假都在加班,挨了打也要加班,加班,加班,加班,加班。
想到加班他又看向飘窗,那些堆着的衣物,笔记本电脑也搁在那。“老师……电脑。”

何景深放下毛巾,把电脑搬过来,连上电源线。
陈轲翻开屏幕,进入工作模式。

何景深又问:“带病加班也是集团规定?”

陈轲答:“嗯……”

不怎么走心的。

敲开云地云通讯,登录,新消息像泄洪一样漫出来。右手触摸屏幕缩小弹框,一条条瞟信息,左手点开一排PDF,搁在屏幕左侧,一边打字一边读文件。
如果不是发烧,他还能开个绘图软件摆后面当成屏幕背景,随心所欲切过去划拉几笔。画画就成了草案,再画画就成了详案,改一改就能拿出去用,未准就得个什么奖……

何景深看得直皱眉,没忍住敲了他一下,后脑勺,咚。

陈轲唔地一声:“对,对不起……”

“事情再忙也分先后。是不是还要我教你怎么规划时间?”

陈轲猛一个激灵,撑起沉重的眼皮:“对不起,我,知道错了。”

屏幕上程序已全给关掉——何景深给他关的。蔚蓝如洗的背景照映出来,大洋彼端的西海岸,礁石,日落,风吹着海浪铺上沙滩。

“看电影,youtubefacebook,要不找游戏玩。退烧前不准加班。”近乎命令的语气。

陈轲点头:“嗯!”
合上电脑摸到手机,一本正经刷朋友圈。

何景深缓了一下,神情稍稍平和。
拾弄拾弄是已经给擦好了,一点泥渣儿都没剩。给陈轲掩上被子,又摸摸额头,还是烫手。
才打几下就烧成这样。
都什么毛病。

“有空去做个体检。”

“老师……去年底我才——”

“就下周末,留好时间我陪你去。”

陈轲没声了,眼神乱晃了一下,憋着什么话不敢说似的。
何景深目光落下来:“怎么?”

于是陈轲挤一个笑,满脸不好意思麻烦您的样儿:“好。”

“你这烟瘾,自己想办法控制一下。回头有空我帮你戒了。”何景深又道:“还有这爱出风头的毛病。我的事你也少插手——下次就不是欠条是藤条,懂?”

陈轲放手机,无与伦比的认真:“嗯。懂。”
何景深冷笑——信他真懂才有鬼了——埋头把床头柜整理一遍,抱起衣物端起水盆,面无表情地出了门。

·

中午吃过饭,咖喱煮肉,没什么胃口吃不了太多,又喝掉小半杯水,陈轲睡了一觉。

梦见好多人,好多地方,好多事。

特伦顿的街头,贫民窟的酒吧,通往P镇的那条柏油马路,梧桐落叶潇潇洒洒。
都是些很熟悉的,真实的,与记忆全没有出入的——最后一幕是P大校园,小镇深处那幢低矮的小楼,木窗,藤蔓,办公室里满地图稿,弥漫着古旧和灰尘的味道。

印籍学姐在那里说话。
一口流利的阿三腔。

“你问那支笔?噢我想你真的问了正确的人。”

“那天我路过办公室,正好看见Mr.Li和何先生。是何先生先向Mr.Li跪下,然后Mr.Li才提出要那支笔作为交换。”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认为你不能责怪Mr.Li这件事,这是何先生自愿和他进行的交易。现在你已经毕业,交易也已经结束,你怎么能这样无理取闹,去向Mr.Li要那支笔呢……”
“噢。陈?陈?”

·

醒了。

烧也已经退了。又出一大身汗,心跳得像从万丈高空坠落。
视线聚焦,扭头便看见床头柜上的镜盒,摸过来掰开,纸片还躺在里面。

悲伤。
无限的悲伤,狂乱的悲伤,足以令人窒息的悲伤,像海啸,像雪崩,不可阻遏地奔涌过来,几乎将他淹没。
一霎间他想起什么,风浪平了。

有什么关系呢。他对自己说。
是啊,这又有什么关系。
该还您的,我迟早都会还给您。哪怕您根本不曾向我索求,哪怕在这之前还有很长的路,哪怕……

放下镜盒回眸一看,午后的风吹乱纱帘,那一天苍蓝悦目依旧。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5-13 01:53:00 +0800 CST  
<十九>


十八号,雨,周三。

下午何景深出门开会,陈轲从床上下来,站飘窗边打电话。
只披着居家服难免就冷,凉风一吹,胳膊上起了层疙瘩,攀过去把窗户给关了。
雨声隔绝。水染了窗,一帘朦胧的灰色。

电话通了,又从飘窗边折返,趴回床上。

“是我。”陈轲道。对面是熟人,云地投资的云和医院院长,主任医师,他的私人健康顾问:“下周末,我可能会过来做个体检。”

那头:“哦。”
懒洋洋地。

陈轲又道:“给我出份正常的报告。”

“哦?”

陈轲解释:“不要有那些奇怪的箭头。什么缺这缺那的。单独出一份。”
又补充:“不正常的也来一份吧。是什么样就什么样。”

两秒,对面问:“给谁?”

陈轲啧了一声,手机开着免提搁枕头上,慢悠悠点一支烟出来。

懂了。对面回答:“行吧。”
话筒里又拖起散漫的尾音:“下个月是你的定检期,提前一个月也好。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但你这岁数还能免疫力低下……”

陈轲把电话挂了。

晚上又多请两天假,吃过饭他径直回了卧房,想帮着洗碗,何景深不让。伤还没好站都站不稳,逞什么强。

看书,电子期刊,国际建筑学会下属刊物,来自世界各国尖端建筑学家的最新作品与成果。

里面有他的作品。OPod Tube House,水泥管公寓房。直径两米的水泥管道,每两根水管组合对接构成1000平方英尺(约92.90㎡)生活空间,可用于解决城市人口密集区域居民住房问题。
作品被排在杂志封面页,名称下方有相应的获奖信息:收入世界建筑名录,提名2018年度国际建筑奖,节能与高效建筑奖项。

只是提名。颁奖典礼年初举行,不出意外地又一次落榜——毕竟世界顶级奖项,国际建筑学会的入会门票,评委里还有个看他不对眼的人叫李成同。哪有那么容易。

鼠标滑到自己的页面,看见那些圆圆胖胖矮小的房屋,眼不见心不烦,叹了口气迅速拉下去。

·

星期四,伤收了口,肿也基本上消了。陈轲终于能下床乱走。
晚饭过后更衣出门,避开人多的操场和主道,和何景深沿着滨江路散步。

空气潮湿,凉而沁人。连日阴雨积下的水洼映出一片片晃晃灯影。树梢偶尔有水珠滴落,滴进水洼一圈涟漪,滴入草丛悄而无息,滴落在人头顶,啪嗒一声。

春虫在叫,静幽幽的。

何景深走在前面,偶一个转眼,笑。

“怎么,被打怕了?”

陈轲抬头,才发现已经落后何景深三五米远,手从裤兜里抽出来。
也笑,尽可能自然地:“没有。”

真没有。犯烟瘾了。
不太敢抽。

“想抽就抽。能抽的时间可不多了。”何景深道。“校内不禁烟,这儿也不碍着别人……等你体检出结果,找个时间就开始戒烟吧。”

陈轲打了个寒噤。
摸烟,点火,吸上一口闷肺里——毛孔和肌肤都一下给收紧——赶两步上来跟近一些。

“清明怎么过的?没去给你爸扫墓?”
陈轲张嘴,长而缓地出一口气——而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了:“没有。忙着加班……您呢?”

“我啊,闲着。”
“随便画了点东西。”

走两步,何景深又问:“你那几个同学,还有在联系?”

“有。”陈轲道,又一口烟,语调更慢下来:“也都很忙。上上周和铃子吃过饭,叫我去加拿大玩来着。”

“女朋友呢?”
“这……好久没消息了。”

“分手了?”

陈轲苦笑:“算分了吧。她又不肯回国,您知道的,再穷也要自由。”

“打算再找?”
“没……忙完这阵再说。”


趁着垃圾桶扔掉没抽完的烟,陈轲快步地跟了上来,和何景深肩并着肩地走。

各想各的心事。

未过多久到一处路口,半面临江,半面倚山。滨水的布道隔开江面,夜风吹来江水的浩瀚,阴云从天际拨开,无月的夜深远幽邃,云层后飞机闪烁灯光,如一道流星飞逝而去。
两人在栏杆边站着。

“我明天回去。”
陈轲道:“早上就走。明下午有立项会,又是个大项目,周末肯定要加班。下周……安排很满,公开课期间就不回来了。周五下午有报告会,等学校排好场子,我给您送票过去。”

“好。”何景深道,耐心听陈轲说完,又道:“我周五下午有事,给你师妹弄张票就行。”

默了一阵。
“那,吃饭前我过来接您?”陈轲问。
何景深道:“不用,我和系上的老师过去。”
又默了不短的一阵。

“不是不想陪你。”何景深解释:“系部要求我们提前过去组织会场……到时候给你留个座,你应付完场面,随时过来。”

蓦然抬头,却看见老师在江风中温浅的笑,转脸面对着他,甚至是歉意的,怀疚的。
于是陈轲也笑起来,也那样怀疚——“嗯。”

“明天我送你?”何景深又问。
“这次过来怎么没开车?”

陈轲怔,怔过一会才又笑起来:“啊,嗯,开了,半路上坏了。”
把那天的情况又捋上一遍。03款的老夏利,错过的那节课,厕所里碰见死胖子,揍人然后被人揍。
除却中间和徐子荷的谈话,几乎一字不落地说完。语气轻松甚至不乏诙谐,何景深也听得笑起来,活像这事和他没关系似的。

陈轲又道:“不用您麻烦。我自己回去就好。”
何景深道:“好。”

·

四月第三个星期,周末果然加班,忙忙碌碌就这样过去。

二十一号,小满,周一。

一大早陈轲上班,一股旋风卷上一百一十六层副总裁办公室,和王筱碰头确定日间安排,又一阵风卷到一百一十七层总裁会议室,核心成员碰头会议,再一阵卷到九十八层,大会议室,计经部部门集体会议,商讨新立项云地国际相关工作。陈轲露个脸,说两句下属再不爱听也必须一字不漏听完的废话,甩身回了办公室。

九点,听王筱汇报计划,下发几道口头指令,说:“下午去南江,晚上和区委的人吃饭,要喝酒,你一起去。”
王筱立正:“是!陈总!请确定是否需要通知公关部派人陪酒!”

“不用了,封总会安排。我这边有你就行。”
陈轲拖椅子坐到电脑面前,看一眼腕表,九点四十三。审阅上星期遗漏的报告。

“陈总。”

陈轲瞅着屏幕,手里一盒没开的烟,指头拨着封线:“说。”

“您还记不记得,那个黄舒……”

眉拧了一下:“谁?”

王筱提醒:“就是您上周让特招进来那个。”
想起来了。黄奇海他侄儿。陈轲在文件上做标注:“怎么?”
王筱道:“您让在设计部给他安排岗位。但,好像遇到点麻烦。”

“上周五他就来报过到。邓总监把他安排在制图岗,让制图十二组的谢总工负责带他。结果他一来就出了乱子……好像是有人说他关系户,他很不高兴,和人起了口角,差点打起来。后来谢总工把对面批评了一顿才了事。然后他……他……”

撕包装,点烟,抽一口撂手里:“你什么时候得的这毛病?”
王筱:“啊?”
陈轲道:“啰嗦什么,口吃了?有话快说越快越好。”

王筱反应过来,挺胸,收腹,正儿八经一口气:“是!黄舒同志听说我集团及部门规定,主动申请参加设计部定岗测试,测试在昨天上午举行为时四小时黄舒同志总评成绩不、合、格!今天上午,黄舒同志就测试成绩对设计部测评组当面提出质疑,该同志认为测试内容不符合实际、这世界上没人能完成该项测试内容。黄舒同志要求把该消息转达测试出题人:请不要用这种伎俩故意针对他侮辱他打压他,有种出来亲自画给他看,不然他不服他、不、服!”

键盘轻响,陈轲慢悠悠打着字。和核心领导层讨论下午的南江考察事宜。
烟叼在嘴里神情平淡,不答话,也不做声。

“陈总?”王筱问。

又打两个字。陈轲拿下烟卷继续看屏幕:“他知道出题人是谁?”

王筱答:“报告陈总他不知道!还有邓总监赵总监李总监联名建议黄舒这个人用不得,请求您赶紧把他调走!”

陈轲笑,不置可否而轻淡淡地:“题是谁出的不重要。找个人做给他看不就行了。”

王筱又答,语气蔫地就萎了:“陈,陈总。您上回出的测评题目。这还是第一次启封。”

“昨晚上测评组连夜加班……包括几位总监在内所有人都做了一遍。一个合格的都没有。”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5-18 11:06:00 +0800 CST  
<二十>


云地大厦,集团设计部。

六十二楼测试与培训区,足有三百平米的开阔空间。玻璃隔断,百叶窗帘,摆放得整齐的桌案与电脑,临近外墙一片大空场子,投影幕布遮去视野,下面摆着张巨大的、单张面积足有1.5㎡、能铺下A0绘图纸的专用绘图桌。

大厅当中站满了人。鸦雀无声。

投影仪清晰地投影画面,画面由摄像头从房间上空实施拍摄,俯视视角。陈轲站在桌边,铅笔在白底图纸上迅速标划。

没有直尺,画出的线却能比直尺还直,没有圆规,没有模板,所有曲线却都如人所想的那样伸展。不作讲解,必要的地方提出引注,潦草写几个字,简要指明画成这样的理由。
他所画的正是这次测评题目要求的内容,按照条件进行现场构造设计。平面图已初现雏形,一整座铁路公路两用枢纽中心,包括外围立交系统,张扬的建筑恣情放纵,复杂的道路错综凌乱,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王筱在桌案边走动,削铅笔,扫去桌面洒落的细屑。

不少人举着手机在录像,毕竟这是陈总加盟云地以来第二次演示现场制图——上一次还是在三年前,集团总部的大会议室,陈轲作为谈判代表以现场出图的形式与外商洽谈。

那场震撼至极的表演,引来经久不息的掌声,让刁钻苛刻的甲方伙伴当场签下百亿合同,更让身价千亿的封总当即拍板从私人名下送出云地3.5%的股份(市值约42亿美金),邀请陈轲加入董事会并任命其为执行副总裁。

而这一次,尽管只是关着门搞内部教学,场面比上次小了不知多少个档次——但瞩目与仰望是不变的,紧张与震撼更是不变。
没有人能想到这样一个呆板苛刻的题目能变幻出如此不可思议的结果,没有人能想到陈总笔下能描绘出怎样蔚为壮观的世界,所有人都睁大眼睛唯怕错过一笔一划,更多了许多汲取上次经验教训偷偷录像拍照的人。

陈轲转动手里的笔,半空一抛又稳稳接住,沿着桌子走到侧边回眸对众人笑笑:“镜头拿高点,拍屏幕不要拍我,谢谢。”

一台台手机整齐上移。后排一小阵人头攒动:陈总刚才说了甚么?
王筱似乎意识到问题。削笔刀转得一板一眼,头一回有幸和陈总同框、作为衬托陈总的绿叶她可不能给陈总丢脸!

半个小时,图画完了。

针落可闻。

搁置最后一只耗尽的铅笔,放下捋起的袖管,陈轲径直从人群中穿过。
路过那个叫黄舒的小孩儿,扣一记响指轻轻一笑。

扬长而去。

·

黄舒。请留意这个名字。


我们不妨先把他放在这里——他和陈轲的再次见面还有相当长一阵呢。这只是他成为陈轲的又一个师弟之前,一个小小的插曲罢了。
他记得陈轲的这一记响指,永远都会记得。
他会回来的。

·

而但凡人忙碌的时候,总是不知道时间去了哪儿。
眨眼就没了。


很忙,大家都很忙,没有谁能在这样的世界里闲着。无论是何景深,陈轲,还是徐子荷,王筱,甚至刘雨涛,黄舒,甚至很多很多的人——一整个星期他们都在忙碌:黄舒除了生活和工作,所有时间都拿来研究陈轲的图稿和作品集乃至废寝忘食;刘雨涛找到新的导师,连续三个通宵为导师赶项目叫苦不迭欲哭无泪;王筱按部就班地工作,踩着高跟随时在集团大厦跑出一串笃笃的回声……

而徐子荷。周四傍晚徐子荷接到电话,来自她的师兄,陈轲。

打过招呼,寒暄两句,紧接着就是一整串说辞:“明天晚上宴会,你准备一下替我上去发言,稿子我让王筱发给你。多看两遍就好,不用背。发完言直接回去和老师坐,把酒倒满。我会在十分钟以后带着全体领导一起过来给老师敬酒,你趁这十分钟抓紧时间吃东西,能吃多少吃多少,别撑着就行。然后你就陪我一起去走场子,从主桌开始挨桌走一轮,代老师敬酒。”

徐子荷连连地嗯嗯嗯嗯。嗯完了,问:“师兄……我,我可以不喝酒吗?”

陈轲问:“怎么,是身体不舒服?”

徐子荷摇着头,“我,没怎么喝过……”

陈轲笑了。

一如往常的傍晚,此刻他正站在云地大厦的顶层,脚下四百多米悬高的玻璃,远方夕阳晚霞和薄云。
换左手拿手机,右手摩挲兜里的烟盒。视线所及,道路车流来往穿梭,中央公园密集的植被——都是浮尘中庸碌的生命,高处的和低处的,运动的和静止的,又有什么不同呢?

“总会喝的。”陈轲道。“明天全场走红酒,cheers而已不用干杯,不至于一杯红酒就让你醉了吧?”

红酒,葡萄酒吗?
想起某种涩苦的味道,徐子荷嘴撇了一下。

又听陈轲说话,慢而极具耐心的解释:“而且这种场面,对你,对老师,都是很难得的机会。老师不喜欢应酬,所以明天晚上,由我和我的助手去替他陪学校的领导喝两杯……这样,一定能让他以后在单位上过得更顺心一点。也算我的一点心意。至于你嘛,你不是说以后想留校做老师?”

徐子荷应了一声。不懂陈轲为什么这么问。

“如果想留校,得读到博士毕业,有留外学习经验,还得让这些领导看中你。”
顿一下,给徐子荷消化和理解的时间,陈轲又道:“就算不留校。无论进什么样的单位,私企,国企,包括云地这样的跨国企业。有技术有能力是一,能喝酒会处事是二,两者兼备你才会走得足够可能的远,这是我们国家的基本国情。”
“老师这些年,也是逐渐看得开了,毕竟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在哪里。所以才离开人群,生活得简单又出世。但你不一样,你的未来还在你脚下,人生也还是未知的——今天付出的每一份努力、做出的每一点牺牲,都可能会给今后换来不可预估的回报。懂吗?”

有一点懂了。
徐子荷又嗯一声。

陈轲把烟盒摸出来,抖一只出来叼着,又摸出烟机,咔嚓。

瞄一眼盒子,只剩下两根。
又是毫无进展的一天。

把烟盒塞兜:“如果领导当场就回敬,你意思一下就行,不用真喝。一切事情我都会替你挡着。老师那边,我先安排助理过去帮忙,我们走一轮回老师的桌子,后面的事就全交给我,你专心陪老师吃饭等散席。”

“师兄。”徐子荷道,最后的一点犹豫:“如果老师不让我喝……”

“如果老师不让你喝酒……”陈轲道——这种小事老师也管,唉你别说还真可能会管,还好不是老师的私事没必要一定全听他的,我也是一心为了师妹大不了再被揍一顿嘛——笑:“不用担心,我回头负责去给他解释。你中途找机会离场,随便编借口,从后门出再走正门进,我在前面等你。”

终于,徐子荷应了一声,肯定地:“嗯。”

然而放下电话,陈轲却迟疑了一下。
眉宇在额尖上微微地一收。

话说这回,老师应该,不至于用藤条……吧?

·

翌日周五,公开课报告会顺利闭幕,下午六点整,宴席如期举行。
地点在太古荟,A大正门对街的酒楼,四星级规格,A大迎宾宴指定场所。三楼宴会厅上百张宴桌此时座无虚席,一片肃静。

靠近主席台的目光都聚集到一处,也有人在远处张望。

徐子荷很紧张。

她,孤孤弱弱地站在台上,被中央空调的冷风当头吹着,就总觉得自己的裙子太薄,衣领太低,高跟鞋也太高了一些……
而在她的面前和两侧,坐着来自各地几十所高校的校长、校长同级的代表团代表,也有各省级建筑学会的理事、国际友好院校的外国友人……都,都是她不是认识的……


明明背过的稿子全忘了……好在手里还有一份……
可是,该,该,该怎么开口?


国建会的助理小姐姐在台下给她鼓劲。
“子荷,照着稿子念就行,别看下面。”


·


宴会厅西北的角落。陈轲取下扎成花的餐布,用餐盘给压住,又把稍稍放凉的擦手巾递到老师手里:“老师,真的不去主桌坐一会吗?”

何景深摇头,“你过去吧,不用管我。”

徐子荷的声音已响起来,透过扩音器回荡在上空。结巴了几个字,引来一段稀稀拉拉的掌声。
然后就逐渐顺畅起来了:正文开头一长串谢辞,谢学校款待谢来宾莅临,当然也要谢诸位老师栽培——没有点名哪一位那老师,更没有说出何景深的姓名。

这是何景深自己的意思。

陈轲在这边倒酒,沿着圆桌走了一圈一个没落下,弄得满桌的不好意思您太客气陈理事真是太客气。陈轲也就笑笑,表示这是应该的,最后一杯给何景深,放在左前方合适的位置,弯腰小声:“第一杯还是喝酒好一些。您要是不喜欢,后面再给您换饮料。”
又道:“有什么事您找我助理。我待会就过来。”

何景深点头,看向身旁刚落座的、俨然一副老板气质的中年人。
礼貌地招呼:“许老师,今天没带学生过来?”

许成教授盯着这师生俩出神。恍惚一下,又目送陈轲向主桌走去。

“是啊。没带。”

没带,没带。
带了又能有什么用呢?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5-19 18:30:00 +0800 CST  
<二十一>


七点,陈轲在洗手间洗脸。

因为当年酒精中毒,他的肝脏代谢能力一直有问题。大半瓶红酒,对他来说还不足以造成严重眩晕,但此时脸色已经差到极点——红得像烧透的一堆火炭。洗了半天才终于缓解下来。
还好,该敬的人已经敬完了,他也不用再继续喝,后面的全可以交给助手。此时的他,已经可以心定神闲地盘算散席过后的事:送老师回家,然后顺路送师妹回宿舍——今晚上要不要蹭老师家住呢?
周末陪老师和师妹出去逛逛?去郊区度假?

不禁就笑了起来。
太开心了,今晚上真的太开心。

闭上眼睛,宴会厅里的一语一笑就像刻在脑海里一样:那些羡慕地投向老师的目光,那些迫不及待和老师握手的人,甚至那个来敬了一轮又一轮酒腰弯个不停的黄奇海,还有一个劲问吃好没有需不需要加菜的校办领导,以及每次过路都不忘来打个招呼的校长。


老师全程就在那笑,很淡很浅而客气的笑。
趁着他在身边,老师说了这样三句话。

“谢谢各位领导关心,在座都是教过陈轲的老师,论辛苦大家都有一份;A大能出这样的人才,是学校尽心栽培的功劳,我们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这是当着一众领导的面说的。
“陈轲嘛,和我是走得比较近,主要因为我现在还欠着他钱。”这是对同席的老师们说的。
“自己辛苦带出来的学生,就算是块烂泥也喜欢呀——哦,他比烂泥还是要好一点。”这是邻桌的老师来敬酒,在被同事劝了两杯过后,趁着酒劲上头,终于忍不住说的一句直白话。

陈轲噗地笑出了声。
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感觉更好。

如果时间能够停留,停留在现在,也已经很好……

·

擦掉垂挂在下颌的凉水,陈轲从镜台边转身。
慌乱的脚步越来越近,也带来不知何时在远方酝酿生出的嘈乱。

“陈理事?陈理事!”
“陈理事您怎么在这,我们满场子找您——快过去看看,您那位师妹刚才……”

·

救护车,刺耳的尖鸣。

“让一让大家让一让。”
“赶快转ICU,上呼吸机。”
“请保持镇静不要慌乱,我们一定会尽力抢救患者。”
“抱歉我们只接受病人家属签字,您是病人的监护人吗?”

天黑时分的医院,人流熙攘的急诊中心,哭闹不止的儿童、唉声叹气的老人。

陈轲得到消息的时候,老师已跟着救护车护送徐子荷走了。听助理说师妹浑身红肿肢体抽搐不是一般醉酒的反应,下车库坐车赶往医院让助理在车上等候,冲进急诊大厅,满目陌生来往的人。


老师,老师……


一路不停给老师打电话,忙音,忙音。到医院跑前台询问,小护士一脸冷漠:“今晚上怎么这么多事……哦,刚那个是急症过敏吧?那么严重,你是她什么人?”

急诊中心二层,ICU重症监护室,走廊门外的座椅上,何景深正在打电话。
通知徐子荷的父母,学校学管处领导。免责声明被他攥在手里,深躬着腰,满目通红。

陈轲从楼梯间闯进来:“老师?!”

“速发型酒精过敏,现在在ICU……通知了父母,费用我已经垫付,好,我知道,那先等抢救结果。我们在A市一院,急诊中心二楼。”


放下手机。深吸一口气。
何景深深深弯下了腰,两手蒙住了脸。


这是陈轲第一次看见,看见老师这样,痛苦难受得不能自已的样子。

空阔的廊道,两侧长椅上的等候者,焦急的人,痛苦的人,麻木的人。
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灯。


呼吸,回旋在耳廓周围,宛如垂死者临终的落幕。心跳,快得已经没有办法计速的心跳。

“老师?”

陈轲走近两步。何景深手里的白纸刺入他眼里。
ICU患者家属告知书,何景深在上面签了字。

又一声——“老师。”

没有抬头,没有反应,何景深手里刚刚黯淡下去的手机又一次响起,陌生的号码,徐子荷的父亲。
接电话。声音仍旧平和,夹着些短暂的吸气声:“嗯,您放心,我会一直在这陪着。您那里过来方便?好,好,暂时不用着急现在还需要等抢救……”


挂了。


“老师……”陈轲又唤。几乎只有他能听见了。

隔门打开,白大褂的医生从ICU走出来:“徐子荷的家属?徐子荷家属?”
小十几个人从两边抬头——急诊中心刚接了一出车祸——何景深从椅子上站起来,“我。”

医生走过来,忙而不急的:“病人现在情况十分危急,这是病危通知书,一式两份,需要家属签字——”
骚动,有人凑上来询问情况,医生道:“您儿子我们在尽力抢救,尽力抢救,您的心情我们理解,请耐心一点,耐心等候。”

何景深起身,道:“我不是她的家属,请问——”
“能通知到她家人?”
何景深:“能。”
“那就可以签。”

何景深签字,垫着墙尽可能写工整,留下一份未签字的通知书。
医生转身走了。


打电话。

陈轲一步上前,捏住通知书纸角,“老师我看看。”
争扯了一下,何景深紧皱着眉头放手,陈轲把通知书粗粗一看。
也掏出手机打电话。

“哪不舒服?”云和院长谭澈的声音,总这样懒洋洋的。

陈轲说明情况:徐子荷一共喝了三杯红酒,第一杯在敬酒的过程中慢慢喝完,第二杯第三杯是在什么情况下被灌下去。又搜脑刮肚而艰难地解释,大概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异常征兆,为什么没能引起足够的重视,在这个过程里他和徐子荷都做了什么,又是什么时候进的医院。

对面小几秒没声。

旁边何景深打完电话,竟一些茫然地、不知所措而难以想象地,站在那里看着陈轲。

话筒里忽然嗤了一下。
“市一院都救不活,我来能做什么?”
又问:“有没有其他并发症?”

陈轲拿起通知,皱眉:“上面没写。”

“哦。”谭澈道,“那等着吧。急也没用。”

电话挂了。

正这时车祸伤者被推出来。手术成功了,已经脱离危险。
守在走廊里的人,肇事和受害双方家属各自商讨了几句。决定换个地方坐下来商谈赔偿的问题。

闹了一阵又安静,交叠的步音杂乱离开,走廊里只剩下两撇单调的影子。
一个回到椅子里坐着,一个靠墙边上站着,隔着小半米,都能听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夜,不知将延续到哪里。

·

八点十五。学校学管处领导、研究生辅导员一起赶来。八点二十,建筑与城市学院副院长赶来。
八点半。楼梯间走出一个让陈轲很意外的人。

穿着身松垮的白麻衬衣,踩着拖鞋,头顶乱糟糟的深棕色卷毛,塌陷的眼皮下吊着圈黑影。
看见这个人,陈轲竟真笑了一下——并不是就放松下来,而只是嗅到一丝希望的气息,从墙边站直:“你……”你怎么来了?

拖鞋声响了一会。响到何景深面前,和坐成一排的领导互相观察。
又转身,拖到值班的护士站,递出一张奇怪的卡片,说了两句听不甚清楚的话。

护士很吃惊,急匆匆地跑进ICU,过不一会出来,又和卷毛男说了两句什么。
于是卷毛拖着拖鞋回来,对陈轲摆了摆手,打一个慵懒到极点的哈欠:“死不了了。等吧。”

走了。

·

徐子荷的父母从邻市赶到,徐子荷已经从ICU转入普通病房。
领导们先一步离去,只有何景深和陈轲守着,给徐子荷办理住院手续,陪着一路从急诊中心到内科住院部。

与徐子荷的父母见面,握手,互相介绍。尽可能详细地说明和解释,孩子爸妈只是一个劲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执意要把抢救费用还给何景深。何景深没收,向值班医生确认晚上不需要陪护,领着陈轲从住院部大楼出来,一轮满月空悬天际,城池灯火稀松,飞蛾在路灯下无力地扑腾。

打电话给助理,助理已等得昏昏欲睡,开着国建会公务的轿车出车库来接人。看一眼腕表,荧光针走到十二点整。车停了,陈轲给何景深开门。自己坐副驾驶位,系安全带,对助理道:“先去A大。”

一路无话。

开车入校,陈轲人工导航,车停在教师公寓楼下,陪送何景深到电梯间,说:“老师……我就不上去了。明天上午我先去探望师妹,然后……”

折腾这大半个晚上,他知道老师很累了。很累很累。
而他也需要休息,师妹还没有醒来,后续一切仍然充满变数,无论如何他都得有足够的精力去应对。

何景深没说话。也没什么别的动作。甚至从头到尾都不曾看陈轲一眼。叮咚一声,电梯门开了,走进电梯按亮按键。
消失在闭紧的门后。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5-20 12:40:00 +0800 CST  
想了想还是建了个群。
毕竟马上要闲下来了又不想更文就只想唠嗑……
敲门砖本文你喜欢的角色。

730650664


欢迎。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5-20 12:49:00 +0800 CST  
<二十二>


周六,陈轲起得格外的早。

天亮未久,还差几分才六点半,下床冲凉洗漱更衣。
一边下楼一边打电话给王筱,问女孩子生病的时候最希望收到什么礼物,王筱听得懵懵懂懂——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哑着没睡醒的嗓子:“报,报告陈总!毛爷爷!巧克力,花!”

进车库开车,抵达医院七点半整。朝阳穿透薄雾,门诊大楼的白瓷外墙、翠绿成林的园林植被,一切都笼着层金色的朦胧。

车停路边,空挡手刹,地图定位最近的礼品和花店,都聚集在不远处的商业中心。按导航前行,路过本市最大的花店,靠边停车进店买花,不到十分钟出来,打开右侧车门放东西——只能放副驾驶座,跑车并没有后备箱——猛地注意到雨刷上一张淡黄色的纸。

违法停车告知单,车牌号安A55555,小型客车号牌蓝色,违法停车时间2018年4月28日7点42分,违法停车地点:中辛大道西。
交通警察王某某,戳章,A市公安局城中区分局交通警察大队。

望天,叹气,上车。

·

抱着花和一大盒巧克力,GODIVA手工松露,商业中心逛了一小圈能买到的最贵的品种。乘坐电梯到住院部九楼,走出电梯间,熟门熟路地左拐数门号,正好和何景深在病房门口打个照面。

对视。

陈轲滞住呼吸——他能从何景深眼中看出所有老师想说的话,而每一句都沉重严厉,令他几乎无法承受——动一下嘴唇是想唤老师,但一瞬间就跌落回肚子。
他把目光拿开了。
抿嘴,歉意地一笑,躲进了病房。

病房。关上门,立刻如同另一个世界般的安静。
拉拢的窗帘隔开自然光,卫生间亮着灯,冷白的光从里面投射,成了房间唯一的光源。
很静,很静,甚至听得清仪器的电流声,水在卫生间滴答的声音。

徐子荷的父母暂时都不在。邻床的病人在睡觉,隔着一层帷幔,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床头摆放着心电仪,波线规则律动,一切正常。陈轲把东西放一旁椅子上,走到床边,看见那张柔白自然的脸,感触到平缓起伏的呼吸,唇角微微地勾了一下。
松一小口气,从病房出来。

推开房门,嘈杂的声音呼地填满意识。奔忙慌乱的家属,随时跑着步子的护士,疲惫应付交班的医生——仿佛从世外回到现实。

何景深还在门口。
又一阵对视。

·

那张脸冷得像冰,极地堆集了千万年撬不出哪怕一丝细缝的冰。而那一双眼却热得像火,灼灼地几乎能把人烧出个洞来。
只消一瞬,陈轲不得不再次低下目光:“老师……”

他终于看懂了。错就是错,没有故意和无意之分——或许早在昨天晚上何景深就已经给他定了罪,而他根本就没有为自己辩护的机会。现在的他需要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怎么才能平息老师的怒火,怎么才能把这一页尽快地揭过去……先给封哥请个假?

何景深却抬头,向陈轲的背后招呼了一下:“您回来了。”

是徐子荷的父亲,五十来岁的中年男性,有着些许和何景深类似的气度——认真,一丝不苟,谦和而内敛。也是个在学校工作了大半辈子的教书人。

脚步走近,两人交谈了一阵。

主要讨论住院费用能不能报账、如何报账的问题。何景深说学校里他去沟通,实在不行可以由他进行赔偿,身为徐子荷的老师他对这件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徐子荷的父亲则表示这件事纯属意外、徐子荷已经成年了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做父母的不好意思麻烦学校更不好意思麻烦何老师——大约是出于对彼此的理解,而且又身为同行,两个人都超乎寻常的礼让,毫无效果地来回掰扯,直到听见陈轲在一旁打电话。

开着免提,对面是A大学管的领导,昨晚上刚弄到的联系方式。
电话里声音诚恳而爽快。

“负责负责,学校组织的活动上出事学校当然要负责,肯定要负责。”
“我待会去校办公室问问,让他们给个答复。明天下午我们组织学管部门来医院探望,后面专门安排人来处理报账的问题。”
“好的好的,我会尽快给您回电话。”

放下手机,眨一眨眼,陈轲傻愣愣呆着。

·

和徐子荷的父亲道别,留下自己和学管部们领导的联系方式,电梯下楼,陈轲跟在何景深身后。
从昨晚出事到现在,整整十三个小时,何景深没有对他说过一句话。一个字。

但很奇怪,陈轲平静得很,尽管他并不知道何景深会把他带到哪里,也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会变成什么样。
历经了一夜的折腾,一场充斥着梦境的觉,此时他当真无比平静:师妹能活过来,死里逃生地活过来——与此对比还有什么值得去怕、去担心。
真的是,大不了被揍一顿嘛。

有一瞬陈轲想上去说,老师我的车停在住院部车库要不我们先回学校……
然而何景深停步,冷而厌弃地撇过来一眼,冷得让他在凉风中一颤。

又一直走。一直走。

穿过拥挤得像菜市场的大厅,拐过一条条逼仄的廊道,又从侧门走出门诊大楼,走到A市第一中心医院附着在门诊部外的体检中心。
玻璃门的外面,何景深突然转身,开口:“身份证带了?”

陈轲:……

·

体检中心,主治医生办公室,充满耐心而爱笑的青年医生:“常规体检还是?”
何景深:“能做的都做。胃镜肠镜CT全部。”

医生:“谁做?”
何景深侧了侧身。

医生好奇地看陈轲:“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没这必要吧……是哪里有不适感?”
何景深:“全身不适。”

“我们不提倡过度检查肠胃镜CT还涉及到高额费用……”
何景深:“他不差钱。”

陈轲:……

“没吃早饭就今天就可以抽血。肠镜我这开不了,有需要您去消化道内科挂个号。胃镜无痛还是普通?”医生熟练操作鼠标。
这可不能开玩笑普通胃镜要痛死人的 ——不等陈轲说话何景深看一眼过来,很冷很冷的:“普通。”


陈轲:……

“肺部CT也做是吧。”医生再三确认。
老式打印机吐出又一张单子。堆成一叠逐页签字,递给何景深:“门诊部缴费,下周二以前出报告。这几个项目做完之前不要吃东西。”又递一张登记表过来:“电子报告给您发邮箱,纸质的您可以自己来拿,也可以让我们给您快递,留个联系方式。”

陈轲猛地一怔。何景深已经飞速刷刷写下一大串字迹,他本人的邮箱,电话,家庭住址。

“好的,有什么问题可以给我们打电话。”医生又递来一张体检说明单,笑着送两位出了门。

·

缴费,排队,抽血,排队,胃镜,排队,排队,排队……
十点,检查项目还剩下小半。胃镜室外人头攒动,等候室百十张椅子座无虚席,排号的屏幕挤满了名字,茫茫无期。

“老师,我去上个厕所……”陈轲道。紧张带来的颤音。
何景深坐在他旁边,手机垫在一叠检查单上,埋头翻看微信里杂乱的消息,点了点头。

公立医院,连厕所都挤满了人。门诊部没有专设的抽烟区,于是厕所区域吞云吐雾宛如仙境——陈轲刚一进门,瞬间失去蹲坑的欲望,扇开扑面的烟雾,靠着洗手台点烟,把手机掏出来。

打电话给谭澈,他的私人健康顾问:“在?”
对面:“啊。”

陈轲站直了些:“你在市一院认识有人?”
这是一个显然确定的问题——但此刻陈轲更关心谭澈认识的是谁,能不能帮得上忙。他不能让何景深看见他的体检报告,更不想让老师再多为他操什么心——当然他不介意服从老师管教但是,这件事,他至少希望能暂时放缓一下。至少再过几天,等师妹这桩事情的火被老师发泄干净;或者放缓到暑假,他忙完上半年的工作包括极其重要的IWTO,而老师不用上课有足够的时间休息的时候——

“不认识。”谭澈道。

陈轲啧了一声。
不怎么耐心地:“昨晚上你……”是怎么让护士进ICU问到我师妹的具体情况的?

“哦。”谭澈道:“里面有我学生……”

“那你就不能找人帮我改报告?”陈轲道,侧着身手撑在水台上:“要不直接出个假的也行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很急很急——如果老师知道我——”
知道我身体一直不是太好,知道我以前给他看的报告***是假的……

我……

肠子又绞起来,烟杆被一下攥变了形。吸一口气,镇定,镇定。抽烟,呼气,又道:“请你尽量帮这个忙,好吧?回头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要我再给你修个医院我都答应行不行?”

谭澈没赶着答话。

二手烟的味道充溢鼻腔,喧闹的人声撕扯着精神,陈轲屏着气,植物神经功能紊乱带来的绞痛让他浑身发颤冷汗直流。
一直到陈轲的耐心将要耗尽,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长,电话里才传来低沉的声音:“我觉得,你老师是为了你好……”

砰地一下。陈轲把电话砸水台上。

急促而猛烈的呼吸,笑,愤恨无奈又冷冽的笑,解开屏锁准备打另一个电话。
烟已熄灭,灰末一小段落在水台上,陈轲把灰弹进水槽顺手往垃圾桶扔烟杆,抬头的刹那他看见镜子里映出一道无比熟悉的身影,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何景深,在他身后,厕所的门口。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5-24 21:28:00 +0800 CST  
<二十三>


啪——!

极其,极其,极其响亮的一声。像一记火炮炸在脸上。紧接着却是更响的一声——啪——!

陈轲没能站稳,一个踉跄摔坐到地上,鼻腔一团腥气——足足咽下整两口夹着血味的唾沫,他才从水台边又站起来,站在何景深面前。

人流放缓了,都奇怪地看过来。

喘一阵气,陈轲低下目光,准备迎接第三记第四记甚至更多的责打——他在犹豫要不要跪下,这种时候是控制影响不要把事情闹大重要,还是让老师消火更重要——然而何景深却没动,右手攥成拳头,垂在一边。

左手捏着叠体检的单子,微发着颤,声音嘶哑得破布一般:“到你了。”

说完三个字转身便走。陈轲小跑着跟上,掏出手机就着屏幕的反光照一下脸,醒目的指痕,从眼底延续到唇角,一路跑到胃肠镜检验中心。
大屏幕恰好报出陈轲的位次,九十六号,何景深挑出两张单子递给陈轲:自己进去。

陈轲接了,何景深扭头去了门口,不再看他。

十五分钟后出来,顶着四下的窃窃私语,又跟着何景深往下一道检查的地方走。影像科CT室——队伍已经排到走廊外。何景深取号,前面还有四十八个等待检查。
领着陈轲在等候室溜上一圈,又领着陈轲从等候区溜到走廊,终于发现个仅有的空位,何景深毫不客气坐上去,弓着腰把手机掏出来。

陈轲只好站着。站何景深面前,不知道该把手放哪。

他这么站着,就像一块磁石吸引着各样的目光。在他面前,长椅上一排人时不时抬头看他,在他身后,形形状状的大爷大妈,少男少女,但凡经过也总会忍不住品头论足——还听见有人小声嘀咕:“那个人像不像陈轲?”
“哪个陈轲?”
“云地的副总啊,就我老公他们集团副总。二十三岁就做了总裁,据说还是封俊钦定的接班人,最近有个他画图的视频微博上都快传疯了……”

……

大概是十点半,一名妇女起身,抱着一脸好奇的小孩离开。
终于空出个位置,和何景深紧挨着。
陈轲抿嘴,摸摸脸上的伤,没有去坐。

不过十来秒,佝偻的老妇提着大包小包的袋子走来,填满刚空出来的位置,迟钝地摸找东西。

何景深看了看左边。
抬头,他看向陈轲陈轲也在看他。两眼相对的刹那,陈轲微怔了怔,然后便是一个笑,很自然而带着歉意的笑。
于是何景深站起来,使个眼神,过来坐。
陈轲没动,笑意敛了,撇一撇嘴摇头。不用,我站一会……没事。

何景深迟疑,不坐。陈轲转身到栏杆边,没事似地摸出手机玩。不知道玩什么,于是又把屏幕锁上观察自己的脸,也观察屏幕下反射的光景,天顶的云,一洗蓝天。

过一会抬头,何景深不见了。
正茫然,却看老师从那边过来,递来一只塑封的袋子,防霾口罩,棉布材质加大款,藏蓝色还带着网格花纹。

陈轲接了,拆开袋子戴上。挺合适的。就着手机屏看一看,恰好把伤痕都遮住。
又对何景深笑。

何景深走开了。自始至终是那副表情,冷得看不出一丁点波纹。寻到个位置坐下。

·

将近正午,陈轲拍完CT,空着手从CT室出来。
何景深又不见了。

等候室,走廊,楼层平台全都没有人。小跑着找上一圈,陈轲在走廊椅子上坐下,摸出手机给老师打电话。
恰好看见最近的消息,老师发来的。

消息时间11点45,刚好十分钟以前。只有四个字。
“子荷醒了。”

屏幕刷地变黑,来电,谭澈。
绿键接听,冷笑一声作为开场,陈轲从兜里摸出烟盒。
顺手把口罩取下来。

“我给你找到人了。”谭澈道,难得这时候精神一会,虽然有气无力但好歹不那么拖沓地:“刚才我话没说完……报告可以改……”
“不用了。”陈轲道。烟叼进嘴里,烟盒放一边空位上,摸烟机,点火。

静了一下。
听筒里隐隐有杂音。

谭澈嘀咕:“可是我还想再要个医院……”

啧。陈轲挂断电话,扭着眉把屏幕看一眼,通话时间二十二秒。烟抽了个头就在地上掐了,踢座位底下。

迟疑两秒,给徐子荷父亲打电话。
小半分才接上,问叔叔子荷现在怎么样了?徐子荷父亲答:“她醒了,你们老师刚来看过她。要不你跟她说两句?”
陈轲说好,有劳您了。一阵杂音。听那头一句:“你师兄。”

杂音减退,然后是徐子荷的声音,很微弱:“师兄……”

“师妹。”陈轲问:“感觉好点了吗?”

“嗯。”

“真的?”不确信地又问。
“好多了。”徐子荷道:“护士姐姐说,后天就可以出院……”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尽管早已松了一大口气,但直到这一刻,才把所有的悬心都彻底放下,陈轲笑:“那就好……正好这两天不方便来看你,等出院吧,回头请你吃饭。对了,东西都喜欢?”

那头也笑,咯咯地笑得很开心,连着精神头都好起来:“嗯,谢谢师兄……”

“不用。是我对不起你。”陈轲道:“不该带你去喝酒,至少不能这么急吧,一下就去那么大的场合。再怎么说我都有责任,需要什么补偿你可以……”
“可,这不是你的错呀。”徐子荷道:“而且,是我不舒服了还要喝,那时候你都让我别喝了……”显然是有些懊恼地:“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厉害……老师没怪你吧?”

“没有。”陈轲道。

那头仿佛舒了口气。连着几声没有就好没有就好。继续咯咯地笑。

“我先挂了。”陈轲道,想起老师他到底心里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在等着他:“有事给我电话。”
“嗯。”

放下手机,锁上屏幕,门诊大楼里一片空阔。三两散漫走过的人,拖着地擦着栏杆的清洁工,几盆枝叶狭长的绿植。陈轲埋头,瓷砖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那些鲜艳的指印竟因笑而好看起来。
又抬起头,对着半空里悬挂的天窗、透明的玻璃、穿透中庭的一缕光,笑。

清洁大妈经过,提着水桶,诡怪地看他两眼。
赶紧把口罩戴上,翻通讯录给老师打电话。

连打三个都是忙音。陈轲点开何景深的微信。

历史信息堆积在屏幕上:

[昨天 17:40
老师到酒店了吗?
17:45
到了。等电梯。

·

11:45
子荷醒了。]

对话框全键盘,简体拼音,拇指停留屏幕上空,两秒,迅速敲击。得得的轻响。

[老师,您回学校了吗?]

点击发送。弹出一个红而醒目的感叹号。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浑身紧了一下。

又一条消息:老师?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陈轲从椅子上站起来。

走,大步走,走两步开跑,百米冲刺那样地跑,每一步都恨不得能直达终点那样地跑,跑下楼梯跑向住院部跑进车库找到车位上车点火,猛轰油门缴费出库方向盘一甩——眼前闪过一道黑影,刹车产生尖锐的鸣叫巨大的惯性力让人往前一扑。

咣——!

·

半个小时以后。

住院部车库出口,道路一畔聚集着过路的行人、闲散的看客、跳跳闹闹的小崽子们。
被撞的是面包车,满载七人四人受伤——还好都是轻伤——就近到急诊部进行检查。针对几个伤员的医疗费用,涉事双方围成一团在交警的主持下忙糟糟地进行着谈判。

从住院大楼的厕所出来,远远看见车库出口还围着人,陈轲蹲在一边。
不需要他去掺和,保险公司会为他解决一切问题,但他一时还走不掉。根据交通规则伤残责任认定之前他都不能走否则就是肇事逃逸。要蹲号子的。

极长极重地吸两口气,此时他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东西。天上翻卷的云,静伫在眼前的高楼,不远处来来往往的行人,还有这些闹个不停的小孩子。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何景深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微信也一直在拉黑状态——抱着头蹲上半晌,两把将头发抓成鸡窝,开始给自己的下属打电话。

挨个挨个地打,安排未来几天的工作,尽可能把任务都派出去方便后面请假。对下属他一向脾气暴躁,这种时候尤其尤其暴躁,几个女下属差点被他骂哭——听见隐隐抽噎的声音,他一下子醒神,温和一些,宽慰两句,继续打电话。

偶然划过何景深的名字,不抱希望地点开。
就地坐下。

通了。
通,通了?!

计时已过去好几秒。猛抽一口气手忙脚乱把电话贴上耳廓,那头没有说话,但听得见公交发动机轰鸣以及嘈杂的人声。

“老师?”陈轲唤道。

何景深:“嗯。”
声音很轻,但很明确。是在回应他。

陈轲愣住。
这是两天里传来的第一声回应,是绝望的尽头照显世界的光,是久旱过后润泽大地的雨。瞬间的紧张后无数酸苦都涌上来,一下从胸口涌进了眼眶,他又唤:“老师?”

又听见一声:“嗯。”

陈轲十指都收紧了,一手死死地攥着手机一只手攥着自己的膝头,咬了咬牙又低声说道:“老师,您,别生气……”

“好么……”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说,但我,真的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您别生气。好么。

很长的静寂,随后一声轻弱的回答。像是连灵魂都全然耗尽,从另一个世界用意念在和他对话:“下周二,过来拿报告。”

陈轲睁大了眼。一星儿光从里面泛出来:“嗯!”

何景深又道:“想好了再过来。”
“你该知道等你的是什么。”

电话挂了。


·


五公里外,66路公交车,最后一排邻窗的座位。
何景深缓缓把手机放下。

推开车窗迎来一面风,耳畔串杂起各样的声音,电动车的铃声,自行车的链条声,交谈抱怨甚至领座耳机漏出的电音。
打开微信。通讯录里找到陈轲。点击右上角,聊天详情,再点击头像,资料设置。取消加入黑名单。

累。

·

有一瞬真的什么都不想管了,放了算了,烂泥都上墙了还管什么管。
可这样一团烂泥……

悠悠地一叹,又把刚阅读到的推送打开。

时常翻阅的公众号,最新消息是一个简短的视频,点击和评论都是他从未见过的夸张数字。视频里巨大的投影幕布,幕布下陈轲沿着绘图桌走过,转着笔往上一抛又接住,回眸一笑,说着什么。
而那幕布上,那副在他眼中简直不堪入目的图稿,不出意外再次把他气笑了。

真是给气笑了。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5-26 22:21:00 +0800 CST  
<二十四>


转眼周二,五一,法定节假日。

一早给封总打电话请假——工作全安排好,八天年假加上两天周末正好请到十四号——回去就该准备IWTO了,如果能活着回去的话。

中午简单地吃点东西,厨师准备的燕麦粥和配餐,既不能吃得太多防止挨打时吐出来,也不能一点不吃血糖太低扛不住打。然后陈轲开始收拾自己。

冲凉,洗脸,刷牙,吹头发换衣服。照照镜子两边脸上的指印基本消了,不仔细看并不容易被发现,不用戴口罩。穿一身尽可能宽松明确指示可以机洗的衣物,手机钱夹带上,烟盒烟机也捎上,乘坐提前预约的专车抵达学校。进公寓,上楼,二十五层十二号,抽完最后的一支烟,摸一摸领口确认扣子系好,按响门铃。叮咚。

·

门开了。
陈轲唤:“老师……”

何景深没应。开过门转身就走了。
电视屏亮着,午间剧场播放新上映的言情肥皂剧,讲述校园里明媚阳光的故事。茶几上放着手机和PAD,一杯茶,微微地还冒着烟——何景深坐回到沙发上,整张脸都藏进光线里头。

陈轲跟着过来,远远地站了几秒。
转身,进书房拿藤条又往厨房走,路过客厅却听一声:“急什么。”

陈轲定住,眸光往阴影里一沉,藤条在手里轻颤。

又听何景深道:“你先过来。”

陈轲走了过来。放下藤条。

电视里的场景很令人眼熟,女主角被男主角搭在自行车后座上在校园里飞驰,满耳欢悦的呼声。何景深挑出些笑来——竟似乎有一些怀念地——目不转睛盯着电视两手把PAD打开,解锁,找出一条推送扔茶几边。

陈轲拿起PAD。
看见标题他背后一凉,戳开视频头皮一紧,三十秒的画面只看个开场,然后就全在试探何景深风云莫测的神情。PAD捧在手里,沉甸甸像一块实心的砖:“老师……”

何景深没理他。笑意敛了。
看广告。

电视屏上,很普通的洗发水广告,广告词腻腻地带着股甜味,女模特浓妆艳抹一头褐发光彩照人——绝对不会是何景深喜欢的类型。

想再唤一声老师,想想又算了,陈轲到旁边跪下。

忽听见一声:“假请好了?”

抬头,何景深还在看广告,花花绿绿的光影投在衬衣上,把整个人都照亮堂了——然而还是看不出情绪。
陈轲吸了口气:“请好了。”

何景深笑了一下。
没再说话。


·

整半个小时,除却偶尔喝一口茶,何景深就在那静静地坐着。
他看着电视,电视也在看他。似乎在调整着什么,也似乎在斟酌着什么,手里始终握着样东西——遥控器、他自己的手机、PAD——偶尔随着剧集不怎么上心地一笑。

而陈轲,就这么挺直地跪着。

他很习惯于这种忽视,从来就没有哪次请罚是跪下来就能有结果。有时候何景深在忙碌,有时候何景深闲着,看电视、玩PAD,明明无所事事但就是不肯马上理他。请罚最长曾经长达一整个下午,就在他回国前的那次……十二点何景深终于开门放他进来,两点的时候何景深甩下他出门去上课,六点半上完课开完会才回来,他跪得差点就在那昏过去。

他习惯了。

时针走到两点,电视剧结束,直到片尾曲落到最后一声,调小声音放下遥控器,何景深终于从沙发上起来。
犹然在那站了一阵,冷笑,走到陈轲面前,伸手。
还是没能忍住,顺手就先给了陈轲一耳光,但并不重,只浮出几根并不显眼的浅红。
看陈轲挽衣袖。

“腰带。”何景深道。

陈轲停了一下。点头。
挽好了,顺手把腰带解下来,对折送到老师手里,起身,解扣子脱裤子,一气儿拉到腿弯,往沙发上一趴。

飓风,从半空刮落,刮到肉上便是一股骇浪——这一浪还没褪去,下一浪又接着扑打过来,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巨浪裹挟让人没有办法去适应和消化的痛,顷刻就把人给扑傻了,陈轲整个人都缩了起来,好不容易扯过来的抱枕被他带着往下一滑,差点抱一起滚地上。

唇齿松开,便一声嘶吟,极尽苦痛。

“怎么?”这就受不了了?

摇头。陈轲攀住扶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狠吸了几口气,这才有精神开口说话:“对,对不起……”
道歉,然后在沙发上趴好,臀部垫高,两腿伸直,索性把拖鞋脱了脚蹬在地上。刚被折腾成绯红色的肉极到好处地凸显曝露。

又听何景深问:“知道是算什么账?”
陈轲答:“知道。”

一记皮带,震得人浑身一紧。

“徒手制图很了不起是不是?”
陈轲缓了口气,放松躯干将抱枕护着,舌根发颤:“不是。”
“觉得自己水平很高?”
陈轲摇头,哪敢啊,他是什么水平老师是什么水平,如果不是老师不愿意出山,国内地产业界哪轮得到他在这蹦——“没有。”

又一记皮带,叠肿痕上刮出一道淤青。

“视频是怎么到网上的?”何景深问。声调抬高了少说三分。

陈轲答:“我,暂时还不知道。”

连着三下,啪——啪——啪,回声在客厅里荡了三圈,余音绕耳。

陈轲梗着脖子地忍,好半天,才道:“对不起,这是,我工作管理上的疏漏。我知道这会引起不好的影响,尤其对初学制图的新手……我,回头让几大网站把视频撤了,让公关部安排后续消除影响。”

这个答案,何景深勉强满意,也没什么需要补充的。水平下降还显摆他当然管,有的是时间慢慢管,图画得不好他也会去教,大不了再从头教十年。然而涉及到陈轲工作上的事,他能不插嘴就不插嘴,他相信陈轲会处理得很好。

冷笑一下扯直家伙,移换位置寻找合适的角度。

站定了,却没急着下手。目光恰好落到茶几上。

·

陈轲转头,正看见何景深弯腰,捡一支茶几上的藤条。心头紧了一下。藤条点上他大腿根。腿根也跟着一凉。
他明白过来,稍稍把腿分开,又并拢。藤条夹在中间,不痛,却让人膈应。这是提醒他保持姿势,掉了要重来。

听何景深道:“五十。”

陈轲张嘴,半秒迟疑,“嗯。”
稍稍地侧一侧身,试图让藤条借力夹得更稳妥一些。然而挨了一记狠的,直痛得两腿一阵抽抽:“平放!”

攥紧抱枕忍上两秒,陈轲喘着气说:“对不起……”
颤抖着从沙发上下来,捡起藤条又趴回去,夹住,臀部垫高两腿伸直。

“准备好了?”何景深问。没说受不了就怎样,他知道陈轲不会受不了。

陈轲点头,“嗯。”

·

一阵阵风,裹着不知多大的力,每一记都能让陈轲冷汗长流。哀吟一股股压上喉头,被抱枕堵着,哽得人几乎喘不过气——然而被打成这样,他还要花出更多的精力保证两腿并拢伸直不要让藤条落下。他不怕打,尤其戒尺和皮带,现在的他可以挨多少都不怕。但他不能让老师多费功夫,打人也是会累的。

五十下,直感觉臀肉炸了锅一样地在那蹦,残存的风在耳朵里刮着旋流。忍天忍地忍到一声极冷的“起来”,陈轲浑身一软,哗啦一声藤条掉下去。

爬下沙发,拾起藤条,又听何景深道:“去泡着。这两根,再多准备一根。”

胸口一窒。

随手扔掉皮带,何景深又陷进沙发里,捞起遥控器挑选频道:“叫你想好再过来。不想挨就滚。”

又是一窒。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5-30 22:52:00 +0800 CST  
<二十五>



窒息。而后那一口气顺出来,换作一缕光。
一种极少在陈轲眼中出现的,水波一样轻轻漾动的微光。

也说不清是计较个什么,也说不清是从哪里来,就好像心被什么挤了一下,牙膏一样,什么滋味都挤出来了,直教人难过得很。

但又一瞬,没了。

陈轲站了起来。

在这个过程当中,他注视老师坐在沙发里专心欣赏电视节目的样子——是远远要大过欣赏他了——又看见对侧墙上那幅画,也看见墙边摆放的花架,藤蔓,绿萝。

绿萝。

大二那年的校运会,被老师撵着去参加,然后得了这么个参与奖。正好逢上教师节,他把绿萝抱过来给老师做礼物,老师却说我不要你的东西,但我可以帮你照看它。以后等你需要,随时可以领它回去。

十年。哪怕那几年他不在国内,绿萝都一直被照顾得很好。

简短的徊思,并没有激起多少情绪。陈轲提起裤腰,系上拉链扣上扣子。拾起藤条后退两步,欠一欠身,走向书房。

依旧在门口站了站。
西墙上仍挂着那些画,抽象的,具象的——不是国际建筑奖的获奖作品,就是普利兹克奖获奖者的名作。瞩目与仰视,然后垂下目光,爬上书架把藤条拿下来。加上手里的正好三根,到厨房里泡着,又回客厅给老师斟茶。

老师正在挑选节目,电视响一阵又静一阵,水声流动。
气泡灌进水桶,咕咚,咕咚。

端着杯子回来,屏幕定格在生活频道,某著名餐厅的纪录片。顾客盈门珍馐琳琅,白色高帽的厨师里里外外忙碌——但陈轲看得出,老师对这些东西并没有任何兴趣,而是在观察那座餐厅的内部设计、空间规划。以至于一下就入了神。

放下茶杯,他到沙发边跪下。不管老师在看什么,不管眼前发生着什么,请罚的时候他都不应该走神。双目平视前方,肩膀放平两手垂落,微微地敛着眉,试图让自己更专注一些。避免外界的影响。

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不能避免光映进他眼里,更不能避免声音传进他耳中。屏幕里播放的东西不仅何景深喜欢,也是他一向最甚喜爱的内容——画面里这座餐厅,设计与建造都是那样的别具一格,棱角分明的区块分割,夸张突兀的装饰与摆设,无时无刻不在撩动着他的注意与目光。

何景深坐得更靠前一点。

仿佛看出什么心得,破了天荒似地在这时候开口说话:“这餐厅,如果我没记错应该是Zum 的作品,没想到在这里看到。”
又笑,也不怎么冷地:“09年普奖得主,刻板,但也很有趣的老家伙。这餐厅不是他的代表作,也不是他一贯的风格,算是一次失败的尝试。他最著名的作品是‘Old House’,一个有意思的东西,收录在世建会97年的一期老杂志,有空你可以去看看。”

陈轲点头:“是。”

何景深瞥来一眼。冷幽幽地。

这可不是什么友好的表示,陈轲愣住,直到听见一声:“我让你答话了?”
手紧了紧,摇头。“没有。”

“规矩。”何景深道,随手把频道换了。

极脆,也极规律的响声,陈轲给了自己十记耳光,脸颊肿成两片绯红。
眼睫微微轻颤,拨动眼里那一层微光,长吸一口气,微光便散了,放下两手双眼平视。什么也没发生过。

·

下午三点,一抹斜阳穿透窗扇,沿着书房照进客厅。
宽阔而敞明。

茶喝到一半,何景深又翻了个节目,讲述古罗马历史的纪录片,一样是对着里面的建筑物在出神——这大约是所有建筑师的通病,无论在什么样的时候、什么样的地方,最能吸引到他们的永远是建筑和建筑所处的环境——而陈轲已跪了整一个半钟头,除却中间吃皮带的几分钟,就一直地跪在这。

这正是最最难熬的时候。

小腿僵硬,大腿发酸,膝盖里好似有几把锥子不要命地在那搅,冷汗一粒粒渗出鬓角,隔一阵便有一两颗滚下。
臀肉上的伤,胀痛难忍,被汗水一渍,随时像千万只蚂蚁在钻。
脸上也疼,让人总忍不住想去揉一揉,眼深闭着防止汗水浸进去,两手死攥着裤腿,除却略有些躁乱的呼吸,一点动静都没有。

没过多久何景深关掉电视,靠在沙发上闭目休息。
右手翻转着遥控器,过一会扔开,道:“算下一笔账吧。”

陈轲蓦地睁眼。

何景深又往前坐了坐,漫不经心地:“体检报告。我还没去看。”

陈轲颤了一下。

随手打开PAD,翻到某条微信里的消息,何景深道:“我找了靠谱的人,要了你的体检原始结果。这什么——HB偏低轻度贫血,胃镜下见弥漫性充血浅表溃疡,ASTALT非正常升高,肺部纹理显著增多。你上哪弄这么多毛病?”

说着说着就皱了眉,语气里夹着刀。而陈轲没敢答话,这不是在问他问题。

一粒汗,晶亮亮地,沿着一撮湿发滚落下颌,悬悬地坠着。

看一阵微信,确认是把陈轲的身体状况信息捋清楚了,何景深又笑:“不过也好。正好趁这个机会一起治治,你说是么?陈总?”

听见陈总两个字,陈轲抬眸,细不可查的一颤。
汗滴落下,在地上漫成一小滩。极沉的吸气声,答:“是。”

何景深看他一眼,照着微信上的消息继续念读:“嗯,据说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主要原因是——饮食和作息不规律,过度饮酒、过度吸烟、缺乏锻炼……可以统称为欠揍。别的病我帮不了你,但欠揍这毛病……”

笑:“你可真找对人了。”

陈轲咽了口唾沫。
又点了点头。


·

进厨房取工具,一道道擦干藤条上的水,回到客厅,花花绿绿的电视已关了,茶几上多了两样东西。

一包未拆的纱布。一卷五公分宽的透明胶带。

眼睛像被什么给扎了一下,凉悠悠地吸了口气,从那边走过来。
放下藤条,在老师面前跪下,帮老师理袖子。隔这么久时间早垮下来了,总需要从新打理。陈轲问:“现在就捆吗?”

何景深道:“待会。”这是给下一顿准备的。

陈轲明白,拿起一支藤条双手递上,揪着眉起身,一把将裤子全扯下去,索性脱地上。
风,烈风,卷飞衣角直落到肉上,啪!

陈轲在那一停,慌手慌脚扑上沙发,绷紧臀线调整呼吸。

何景深道:“受不了早说。”
说话的同时抽下第二记,和刚才那道紧并在一起,顷刻在腿根上生出两条青紫的棱子。陈轲抓起抱枕,颤声:“嗯。”

又连着两下,何景深开口,懒得和人废话似地:“知错?”
陈轲点头,强忍着消不下去的疼痛:“知道。”

“错在哪?”

陈轲:“我,不该辜负您的好意。”

藤条。一点水分都没有。

“不该欺瞒您,有什么问题应该和您沟通……直说。”

又一记藤条。

“该,好好规划时间,锻炼,还有生活作息。”

再一记,抽得极狠,抽在大腿当中,破皮了。

陈轲没动,硬挺挺地趴着,过两秒才开始猛烈地喘息,肌肉放松淋漓的汗从毛孔里迸出来,整条衬衫都贴上了肉。
痛声说:“对不起……”

是真的疼,真的好疼。臀上,腿上,受伤的地方像着了火一样,随时要烧到骨子里的疼。埋脸将额头上的汗水抹了,平缓呼吸,转脸才发现何景深站在那,在电视屏幕的反光里,仔细观察手里的东西。

藤条。竟然弯了。
掰一掰扯直却又弯回去,何景深微敛了眉头。

陈轲,极小心扭过脖子偷看了一眼,一点一点磨蹭回原位,胯骨抵上扶手。
环住抱枕,随时准备再咬上去。

又掰了两下藤条恢复原状,何景深垂下藤尖,点向一道深紫的肿痕:“你工作很忙。”

陈轲怔了怔。
那东西,像是一只凉凉的小虫,在最敏感又最苦楚的地方爬走,随时要咬下来。他不禁有一点怕,十指在抱枕上抓紧了。

何景深又问,声调拐了个弯抬高一些:“忙就是你的理由?!”

藤条,破风而至像一柄刀,撕裂皮肉。陈轲跟着一缩,抿紧了嘴把嘶吟咽下去,哑声答:“不是。”

再一记藤条。

“对不起……”陈轲喘息,五官都快拧到一块了——然而下半身除了轻微的颤抖愣是分毫不动:“我,不该因为忙碌就放纵自己,更不该因为忙,就欺瞒您。”

“行吧。”何景深笑了一下。
他看得出陈轲的诚恳,知道陈轲是真心在认错,刚掖出来的一点火气便又熄了——语气也轻缓不少:“落这么多毛病,想必你自己也改不了。回头有空,我帮你改。”

陈轲应道:“嗯。”

“前两条。”何景深把藤条拿开,比着人腿根最最脆弱的软处——提醒陈轲他这是要打腿,陈轲那两条压根就没长什么肉的腿。

“一共四十。”

陈轲咽了口凉气,凝住眉头:“嗯。”

藤条挥落。

三下,陈轲滑下了沙发,膝盖砸地蜷成一团。
腿,痛得像就要断掉一样。一刹又生出满额的汗,颤抖着爬起,还没站稳,一记藤条入骨三分啪地一声。

嘶吟着趴下,两腿并得死死地,又一记藤条抽在腿弯上方——和骨头当真只隔了一层皮——激得他往旁边一避,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
调整好姿势重新趴直,抱枕像命根一样护在怀里。真是从没有这样地狼狈过,汗水止不住地往外淌,眼角激出了泪,蒙着脸不要让何景深看见。趁着藤条的间歇,一把将什么都抹干净。

呼吸渐渐平稳,他抬起脸,才发现何景深又在掰扯藤条,偶尔抬手扶一扶镜架,一举一动满透着耐心。

又隔了一阵。 半空中斜落清冷的一笑。
慢悠悠两个字:“重来。”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6-01 22:15:00 +0800 CST  
<二十六·上>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6-06 22:08:00 +0800 CST  
<二十六·下>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6-08 21:42:00 +0800 CST  
<大家好,我是关于这一更何老师到底有没有心疼这个问题的解读>

1,关于陈总是怎么倒着数的,打完第一下倒数就是69,倒数是用70减去当前已经打的数字。
2,最后一个算数问题“正数乘三平方开三次根减十”是个错误的提问,何老师在提问之前都会飞速先自己算一遍确认答案是整数,结果这个问题问飙了……(这个时候何老师已经手软+心疼,是用右手在打
3,然而虽然问飚了,陈总还是答了出来。还精确到小数点第四位(第四位算错
4,何老师无语+可笑又可气当场恢复正常的力度继续打,问了一个送分题。
5,既然陈轲想挨,他也不能继续放水了,所以换回了左手。顺便刚才算错的一下也用减一的方式给补回去了,怕陈轲挨得不够得劲回头又心里难受。
6,老师是真的累。打完休息去了。
7,你们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6-08 22:58:00 +0800 CST  
<二十七>


那一天。时间就那样慢下来。
清晰可见地慢下来。

慢得像穿堂而过的风,慢得像深山消融的雪,慢得像一只在地上穿寻的蚂蚁,慢得像野地里缓缓生长的草儿。

空气凉薄。陈轲趴在沙发上,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

·

他闭着眼。足足蓄留三个月刘海斜斜地从鬓角披落,贴在脸上。碎发盖住修整的眉线,鼻翼挺拔,唇线苍白。
汗液积在额梢,眉头,鼻尖。微微地睁眼,一线朦脓的昏光,唇角向上浅浅地一抿,才知道他依然醒着。

疼吗?

其实这会还好。最后几下把神经打懵了,暂时身体还没反应过来,真的还好。

在想什么?

他想的可多了。

起先是一些懊恼,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在老师面前哭——刚才怎么就掉眼泪了呢?
真是丢人,丢死个人。

还想一些别的。

譬如自己真是很欠揍,这么的这么的这么欠揍,害得老师手都肿了;譬如这段时间是不是犯了什么邪门,怎么老是惹老师生气,回头是不是该去找个庙子上柱香;譬如像我这样的烂泥,老师他真的会喜欢吗?

我真的,有比烂泥好那么一点点吗?

那天在饭桌上,老师那样说,其实只是不想伤我的面子……吧?

·

手落在身侧,沾着血和汗,没有知觉。

他叹了一口气。在心底。

不知道多久视野终于恢复,耳畔的嗡鸣潮一样褪却,身体的触感愈发真实。
疼痛也跟着甦醒。

疼,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像火在烧,像刀子在剜,像什么针什么锥子在肉上面凿。疼得他活想这样趴着一辈子都不要再动上一动——他锁了眉,上齿抵住唇关,些许轻弱细微的颤抖把什么声音都咽在肚子里。

他不难过,也不想抽烟。更不想给老师添什么麻烦继续让老师生气。
他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静静地待着。

·

叩门声。
拍门的声音。
防盗门被大力踹了两脚,门框边抖下来一串细灰。陈轲彻底清醒,抬了抬脖子又沉下去。

何景深从书房出来,看陈轲一眼,冷着脸去开门。
谭澈到了。

房门边两个人对视了一阵,褐发卷毛白褂的医生拎着药箱,偏着脑袋递上名片,指了指胸口的挂牌,不等何景深完全让开踩着拖鞋进了门。
地砖上生出一溜串鞋印,大喇喇灰扑扑地,拖鞋啪嗒啪嗒地响——陈轲浑身发冷,揪着坐垫嘶吼:“出去!”

哦。

谭澈愣了一下。

想了想他明白过来,这屋子挺干净的踩脏了可惜,于是啪嗒啪嗒地又出去——在地上又留出一串鞋印——门边脱了鞋,光着脚进来。
脚底沾了鞋印的灰,脚印儿一路踩到沙发边。

何景深:……

放药箱,开盖,驮着腰杆子找东西。
棉签,纱布,镊子,碘伏,碘伏。摸出只灰褐色玻璃瓶,看标签是碘酊——糟了出门的时候拿错东西了——再看看陈轲肿得夸张的屁股,谭澈把腰直起来。
询问什么问题似地,看了看何景深又看了看陈轲,目光最后伸展到何景深脸上——“有——”他问。
“碘伏,酒精,或者双氧水,吗?”

何景深大步向电视柜,三两下摸出瓶双氧水,递给谭澈。
谭澈看一眼标签。惺惺松松地,捂嘴打上个极长的哈欠,拧开盖子绕到陈轲身边。
压根不客气。怼着屁股上一大块破皮的肿伤猛按了几下喷嘴,嗤嗤几大团水雾喷出来——还好陈轲反应及时攥住抱枕咬了,死鱼般挣了几下浑身抽抽,差点没咽气。
水,带着泡沫混着血,一股股沿着臀腿蔓流下来。

何景深:……

伤口面积太大,喷了一轮喷得喷嘴歇气都不够,谭澈摇了摇瓶子又继续喷,臀部喷完了又喷腿上破皮的地方,始终是一副没睡醒的表情。

何景深手扶着腰,看得直拧眉头。

随后,谭澈纠起一把棉签去戳陈轲的伤口,仿佛和那些还未凝结完成的血块过不去似的。何景深一步上前,然而被陈轲凌空唤住:“老师——别——”

几乎是哭腔。

迟疑了一下,何景深退回到原位。
然后他听见谭澈的嘀咕,拖着长而邋遢的尾音,也不知道是说给谁的。

“我是内科,不是外科,下次这种事不要找我。”
“出诊费,记得划我账上……还有咨询费。”

陈轲浑身发软,这时候嘶了口凉气,“咨,询费?”
谭澈张了张嘴,扯开一袋新鲜的纱布:“前天你问我……”

陈轲:“我给!”

何景深皱眉。

随后是一段讨价还价,从二十抬价到四十成交。一个个数字从两张嘴里蹦出来在半空交碰,完全没提到数字后面的单位(人民币,万),更没提陈轲到底咨询了什么。一气呵成。

何景深持续皱眉。

整个砍价的过程,陈轲一直找机会偷窥老师的表情。

前天他给谭澈打电话,说这回托您的洪福终于把老师惹炸毛了,问万一老师要揍人,如何才能让自己更加耐揍。谭澈建议他合理饮食和作息,进行适当强度的锻炼,提前服用止痛药比如布洛芬路盖克——药他当然没吃,他可不想让老师白费力气。但调整作息是有,适当的锻炼也有——谁知道会不会惹老师生气呢?

还好,老师看来没有察觉什么。
只要老师不问,他就可以不说。

包扎,谭澈异乎寻常的笨手笨脚,仿佛跟那一卷纱布条有仇。缠了两圈又拆开换个方向重新缠,结打歪了减掉拆开又重新缠,过程中间陈轲渐渐恢复,终于能不带喘气地说上一句囫囵话。

“老师……阿澈是我朋友,P大的PHD。”
您别老这样盯犯人似的,好吗?

何景深一怔。
这才回眸,把目光转移到陈轲脸上。

相互看了一阵。

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何景深会用这种极端不信任的目光——不可置信的,不能置信的——这样看着陈轲。陈轲低下目光,抱着歉意地抿了抿嘴。

吓到老师了。

又抬起头,干干净净地笑,比着口型:您别担心。
我和他,认识有几年了。他不会把我们的事说出去的,希波拉底誓言,他保证。
阿澈,他真的很厉害。您还记得师妹进医院那晚上吗?当时他给护士看的那张名卡,您手上——

何景深才想起来。

拿起手里的名片,进门的时候谭澈给他的,正正反反仔细端详。
谭澈,1988年生。副主任医师,硕士生导师,国家青年千人计划引进人才,T大医学院特聘教授,A市云和医院主管院长,A市医疗协会常务会长……

放下名片随后又站了片刻,几乎就一直那样呆板地,狐疑地,把这个三十上下的小伙子打量了好几轮——直到用理智劝服自己相信陈轲,也应该相信陈轲的“朋友”,何景深慢慢地开始行动。
收拾陈轲的裤子、手机、压根就没有装钱的钱夹,还有怎么看怎么名贵的表。忍不住就多观察几眼,大概是上次摔坏那副墨镜的后遗症。在侧面找到手表型号,和着烟盒烟机一股脑塞进塑料袋。

与此同时,谭澈脱下白褂裹起陈轲,从何景深手里接过袋子然后背着人起来。

临走之前陈轲叫住谭澈,停下来和何景深说句话。

“您留步……”陈轲道,连番折磨耗尽气力,那声音像一柄小扇扑开流萤:“过两天,等伤好了,再来看您……”

“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何景深收回步子。隔着小两米远,不怎么明显地点了点头。

·

防盗门将将合拢,何景深进了书房,从窗台边打望。
飘窗正对着楼下,楼门口停着辆面包小车,顶部喷涂有红色十字,云和医院以及云地集团的标志。

不一会谭澈背着陈轲出来,从后门上了车。
车驰远了,驶入丛丛葳蕤的树荫,何景深从窗户边转身,回到客厅。

打开电视端起茶杯才发现杯子是空的,续一杯滚沸的水,舒展的茶叶在水面下飘零。

叹了口气。

理一理沙发上的东西,挪开染了血和汗的抱枕,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随手打开PAD搜索刚记下的单词,RichardMile……056——微微睁眼,一位位清点价格栏跟在数字后面的圆圈。

又数了一遍。

合上PAD套盖,喝一口茶,起身拆换沙发上弄脏的坐垫和抱枕。

·

按下开关,选择程序,洗衣机滚筒转动,电视里播报着本地新闻。

下面是两条简讯。

上周,南江区正式公开机场方案招标结果。云地集团旗下云之翼设计协会投标方案中标,该方案包含百万平米停机坪及五十五万平方米使用建筑,名为“穹镜”的机场航站楼成为该方案亮点。据悉,此方案建成以后,南江机场将取代国贸中心成为A市新地标建筑,有望在明年代表华东地区参评世界标志性建筑大奖……

4月28日中午,A市市一院住院部门口发生一起车祸,共造成四人轻伤。肇事车辆为一辆小型客车科尼塞克CCXR,车牌号为安A55555,市场价值约三千三百万元人民币,是本市车辆管理局在籍价值最高的机动车辆。目前四名受害人正在医院观察治疗,据知情人士透露,肇事人疑为本市某跨国集团高层……

·


抱着一大摞脏乱的布套,何景深站定在电视机前。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6-14 18:09:00 +0800 CST  
<二十八>


翌日清晨。

云和医院。坐落江畔倚山向南与市一院隔江相望。十二层高的新古典式建筑,最顶层南面空寂的房间,一应配备参照五星级酒店总统套间标准,仅供云地集团P26(副总裁)以上使用。
房间里的床,酒店常见的款式,软包床头两米的宽度——病床在隔壁单间,除非确实必要否则一般用不上——陈轲此时正趴在床上,包裹着他的是软胶质地的席梦思,蚕丝薄被,带记忆功能的橡胶枕头……

但哪会有老师家舒服呢?

叹了口气,陈轲把macbook打开了。
今天是五月二号,年假的第一天。刚吃过早饭,暂时没有发烧,下不了床,可以工作。

打开云通讯就看见满天苍蝇一样乱飞的消息,搜一搜各大网站某个视频已经被撤掉,紧跟着接了个电话,王筱,说公关部连夜加班与各大媒体沟通,视频相关内容已经全部处理完毕,正着力消除不良影响。传播视频的始作俑者也已经查清楚,人赃俱获当事人当场认罪,是黄舒。

啧。

按下免提,手机放枕头上,陈轲点了烟极长而深地吸上两口。
王筱的声音还在继续。
“人事部那边在催问意见。按照公司规定泄露此类机密属于一级责任事故,调查结果封总也知情,您看……”

“记三类工作失误。”
陈轲眯了眯眼,抖掉一点烟灰:“随便编个理由。就说是他……电脑中毒,引起非重要资料泄露。给人事部说一声,不要录进他的档案。”
“封总那边我去沟通。就这么着吧。”

·

九点。谭澈和护士推门进来,例行早晨给他擦洗和换药。

小二三十分钟,病房里就只有来来去去的脚步、医护人员低声礼貌的交谈、端盘子放镊子的乒乓杂音、十指在键盘上敲击的声音。
换了药,医护人员悄无声息地离开,陈轲蓦然地感觉到空旷,macbook屏幕一合,抻起脖子往窗那边一望。

拢起的窗帘后面,滚流的江,江对岸成排成林的楼房,甚至葱蓉叠翠的绿化带,穿梭在江面宛若一片小叶的船,江中一带小州小州岸边的垂钓者——什么都笼罩在一层阳光下,什么都散发出一种勾使人前去探寻的味道。

唉。

埋脸趴上一会,软绵绵没了骨头似地。
蓦地一下陈轲又趁起来,手机开锁,翻出被珍藏在特定的文件夹里,从童年到大学的,与他寸步不离的照片。

拇指随性地划上两下,小时候的照片可真不少——早年的照片都是胶片翻拍,大多染着层岁月的枯黄:被母亲抱在襁褓的时候,牙牙学语的时候,牵着父亲的手学走路的时候,坐在爷爷膝头和同样是建筑师的爷爷学画画的时候。

十岁过后就没了。十岁那年他跳级上初中,爷爷去世,他成了孤儿。
中学五年一片空白,那五年时间,他的生活就只剩读书,拼命地读书,用密实到没有分毫空隙的忙碌填满自己——真正的人生,仿佛到了大学才拉开帷幕。

军训,入学仪式,班级聚会,社团活动,甚至他在老师的逼迫下、借来同学的裤衩参加的那场运动会。
也有和老师一起的照片,老师不喜欢拍照,所以经常是他一个人找机会拿着像素感人的手机偷拍:过节,拿奖,寒假暑假跟着老师出去度假散心。还有每年生日,八月六号,老师会亲手做一桌好菜,对他说一声生日快乐。

十年前他刚够得上老师肩膀,现在已经和老师一样高,十年前的他稚气幼弱,完全不似现在这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样子,十年前他画的图总是歪歪扭扭,现在……

这么多年,世界在变,自己在变,同学朋友亲人也都在变。远去的远去,失联的失联,只有老师始终在他身边守护着他陪伴着他,也始终这样的喜欢揍他。
这么多年。

蓦地想起什么,备忘录里翻到篇草稿——昨晚上蒙被窝里写的,一些想说又不太敢说的话。当然是写给老师的。
本来打算今天再读一遍添个结尾用邮件悄悄发过去。这会竟觉得有点辣眼睛。

笑一下。随手删了。

·

下午一点,何景深踏入医院的大门,拎着包圆润滚红的山竹。

此时陈轲刚吃过饭,伤口太疼缺乏食欲压根没吃两口,挂着吊针睡午觉。
何景深进来看了他一眼。放下手中的山竹,弯着腰摸一摸陈轲的额头——小家伙在被窝里蠕了一下,黏黏地要往人手上蹭——收手回来,跟着谭澈出去。

·

办公室。

谭澈坐在办公桌前,调取陈轲过往的体检记录,一五一十给何景深说明情况。
一改前几次见面的作风,此刻的谭澈正经得惊人: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口,干净合身的白大褂,举手投足处处谨细认真。连何景深都有些意外。

谭澈说。他和陈轲认识有几年了,比陈轲只大一届,14年毕业。陈轲做上总裁以后,邀请他回国做云和的院长。合作伙伴,也算是朋友。

特别澄清一下,他是MD不是PHD。临床医学博士,不是医学博士。陈轲昨天说错了,啊,不过这没关系。给个改口费就行。
请不要误会这当然不是敲诈。医学研究很费钱,需要很多资金……陈轲是个不知道该怎么花钱的家伙,谭澈说我这也是在帮他,把钱花到正道上,为医学事业做贡献嘛。

……

“陈轲。陈轲现在还好,都是些小毛病,早让他改他改不了,但也不急这两天。”
“是,以前给你的体检报告都是假的。陈轲给了钱嘛,以前我又不认识你。”

……

随后谭澈给何景深列了一份关于陈轲的饮食计划和健康建议,表示作为医生非常感谢病人家属的支持配合——不需要给钱。这是和金钱无关的责任。

听说何景深赶着回去开会,谭澈亲自开车,送何景深回学校。

车上。谭澈告诉何景深,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见过你的照片,听过你的故事。
那天在市一院就觉得像,昨天听陈轲说起你的名字,才知道原来果然是你。

你,蒙受女神眷顾的学子,06届P大校友的精神领袖,十年之星,艺术之翼的持有者。有史以来第一位在读书期间就获得这一项殊荣的传奇。
不知道为什么,P大隐埋了你的名字。你在后来的学生中默默无闻,连陈轲都不知道你曾经辉煌的过去。

但我一直都知道你。

何景深笑。“是么。”
那都是过去的事,连他自己都快不记得了。
真的都快忘了……

谭澈也笑,懒懒地拨一下排档竿。说:你应该认识我哥,谭清,P大04届MD,曾以04届学生代表的身份,和你一起参选十年之星。

何景深难得惊讶。“你是谭清的弟弟。”

“是啊,我是谭清的弟弟。”

“你哥,他现在还好?”

谭澈答:“他死了。”

·

他死了。

这个故事稍有点长。

你愿意听?

·

我,谭澈。

1988年出生在美国,美籍华裔,童年成长在A市,中学的时候回到新泽西州的首府特伦顿读书。

我们家原本有四口人,父亲是一名商人,常年在外奔忙,母亲在我三岁那年和父亲离婚。
父亲没有续弦,从小我就和我哥生活在一起,一直被他照顾。
04年我哥博士毕业,留在特伦顿一家私立医院工作。11年年底父亲突发脑溢血住院,当时正好是圣诞假期,我也在医院,跟着我哥实习。

那天晚上我值班,太累睡了一觉,睡之前忘记做例行检查。醒来发现呼吸机故障。父亲死了。

那两个月,那个新年,我挨了很多打。很多打。
痛不欲生。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报了警,我哥被警察带走。过了几天我又去保释他出来,但因为被鉴定有暴力倾向和躁狂症,他失去了工作,行医资格也被吊销。
正好那一年我开始攻读博士。我哥和我平分父亲留下来的遗产,他把他的那份遗产捐给了学校,然后就去了非洲,加入无国界医生组织,成了一名志愿医生。

一直到死他都没再和我联系。是组织给我发来的消息,说他死在15年3月。死于埃博拉病毒。

·

中午炎热,车轮驰过马路卷起一袭飞尘,远方的街景宛如海市蜃楼漂浮在空中。
车厢内座椅软而结实,出风口空调冷气直吹到人脸上。
讲完故事谭澈出了一会神,眼光虚无地曳动,捕捉着信号灯、车道线、远方岔道高悬的路标,路标上小如蚊虫的字。

手机震了一下,摸出来一看,陈轲发来的消息。

[谢谢老师的山竹]

没有标点——陈轲给他发消息从不会漏掉标点——有什么话没说完?

何景深笑,敲屏幕回信。

[不用谢。别吃急了。]
[明天再来看你。]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6-17 19:45:00 +0800 CST  
<二十九>


红灯堵车,谭澈手臂搭方向盘上,拖鞋恹恹地打着拍子。
因为当年不慎受伤导致趾骨变形,如今他不是特殊情况平时总是穿拖鞋,已经养成了改不掉的习惯。

两三百米外,路口交警指挥车流,灿黄的马褂反射阳光。何景深问:“要不我来开?”

谭澈道:“不需要。”

何景深微蹙了眉。
市内车速受限,然而穿拖鞋开车始终存在安全隐患而且违反交规——不禁想到陈轲才闯的车祸,那小子也是个不省心的。

唉。

车轮滚了两步,又停了。
一大片刹车的红色尾灯,喇叭声穿透车窗卷来,此起彼伏。

“你和陈轲是怎么认识的?”何景深问。

“唔。”谭澈拉了手刹,整上半身都扑在方向盘上。
“就我哥死那会。那天我回了趟学校,在教学楼的天台上遇见了他。”

何景深惊了一下,皱眉。

“他好像刚参加完典礼,穿着博士礼服,一个人蹲在墙角里哭。”

何景深仍旧皱眉。

谭澈继续说道:“我本来想跳楼,但是我恐高,犹豫了一会。”

“好不容易犹豫完了,决定要跳了,校警来了。他给叫来的。不但叫了校警还叫了医生,我被送进医院做了一下午心理治疗。”
“那晚上他不放心,专门到医院来接我,还请我吃饭。听了我和我哥的故事,他居然说仪器故障又不都是我的错,劝我不要想不开,还让我有病就多吃点药……”

眉头这才松开。何景深极轻地笑了笑。

·

排队到路口,左转待行区,交警往这边瞥了一眼。
车轮转动,在混凝土路面上碾压出沉闷的噪音。

两人又聊了几句。

谭澈问:“听说你们06届的校友,见了你都应该行礼鞠躬,是有这回事?”

何景深道:“不是见我,是见艺术之翼,对P大的象征和荣誉敬礼——也不那么一定,是个不成文的习惯。”

“那支笔,能让我看看吗?”

“抱歉。”何景深道,“我不小心把它弄丢了。”

谭澈侧了侧脸——似乎想转过来看何景深,然而在半空便收转回去,道:“哦。”
嘀咕:“我哥都还没见过呢……”

何景深看着窗外,微微地发怔。

过不一阵谭澈又道:“我哥说你是他这辈子最敬仰的人,当之无愧成为艺术之翼的主人。”

何景深笑:“是么。”

“他也是一个很可敬的人。”
“女神的光辉会护佑着他。”

这是P大校友间常用的祝词。代表他心中所有的认可,钦佩和对牺牲者的崇敬感恩。
但很遗憾,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竟不能回想起谭清的面容——他和谭清并不算熟识,只在学校的活动里打过照面。听过这个名字,知道有这个人。

“陈轲也经常对我提到你。说你是这世界上最好的老师,可是他以前不懂,做了很多傻事……”
谭澈难得好奇:“到底是什么傻事?”

何景深又笑。

“不算什么傻事。”
他道。
那一缕笑意停留眼畔,一如既往的平和,浅淡。

“是我没把他教好。”

·

车辆拐进小路,狭窄的道路中行人穿梭,逆行的电瓶车来来往往。
谭澈不再说话。

何景深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白纸,展开,关于陈轲的健康意见,大部分项目都是仅供参考,唯独香烟和酒精两项打着红叉——建议立即停止摄入。
下面罗列具体的细要,各项体检异常的危险程度。

放下表单他拿起手机,才发现陈轲给他发了几段话,挤满好几页屏幕。
不知什么时候碰到了静音键。他竟没察觉。

[老师。]

[对不起,这段时间给您惹这么多麻烦,我想我真的该好好检讨一下自己。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有很多话想对您说,但是不知道该怎样开口。没想到您今天就来医院,还带着山竹来看我。
您不常开车,医院离学校这么远,过来一定很麻烦。
明天就别过来了,好吗?]

[还有一些话我想现在给您说。如果您不喜欢,或者觉得我说的不对,就打断我或者当做没看到,好吗?]

·

[2008年5月11日,我正式拜您为师。那一天您说过的所有话我至今铭记。您希望我勤奋,刻苦,把自己的一生奉献于自己心爱的事业。您希望我能明辨是非,正直,善良,始终把人性和尊重放在自身修养的首要位置。
对不起,我真的做得不够好。任性,自私,做事不走脑子,时常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和欲望。我没有办法像您那样审慎严谨,也没有很好地自律自省,时常因为自己的喜好有失偏颇,做出许多错误的事。
我接受您的教导,不只因为曾经亏负于您,也因为您始终是我引路的灯塔。我记得您曾经对我说,您从来不是因为生气才打我,以前不是,现在也不是。我想我明白您的用意,您的责罚是为了让我改正过失,而不是让我逃避内心的罪恶。我还记得您曾说,您并不希望我依赖您,您希望我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拥有自己的理想和人格。请您相信我会始终记得这些话,努力遵照您的要求,成为一个您愿意见到的陈轲。]

[我希望您不要忍耐得太过辛苦,有时候我真的很欠揍,您想揍就揍,没必要太照顾我的感受。但是下次可以不要再这样报数吗?我真的有一点承受不了。
这次犯这样多的错。您却没有问我那句话。是忘了问吗?
如果下次再犯,我可能不会和您断绝关系。这十年的记忆太深,只要还活在世上,我不可能忘记您的存在,因此无论如何我和您的关系不可能完全断绝。我舍不得离开您,最多只能消失一段时间,暂时不出现在您面前。]

[但我向您保证,一定不会再有下次。]

[请原谅我的冒失。谢谢您。]

·

转过一个弯道,离心力让人往外侧偏了偏。
何景深打字,给陈轲去两条消息。解除静音。

[能下床了自己滚过来,住两个月。]
[帮你戒烟。]

十几秒,咕噜一声收到回音:

[嗯。]

过不一会又一条消息:[老师,这段时间真的很忙。能等IWTO以后吗?]

顿了一下。
何景深回:[好。]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6-19 19:37:00 +0800 CST  
<三十·上>


接下来的几天,何景深果然没再来医院。

五号和徐子荷通电话,关心一下师妹的学业和生活,顺便询问老师的近况。
七号陈轲已经能下床走路,回到家中继续独居的生活。十号陈轲提前结束年假,上班第一天就收到封特别的辞职信,黄舒的。

信件被发送到云通讯邮箱,由黄舒的主管上司刘副总监转发过来,点开一看宋体小字密密麻麻挤满屏幕。
黄舒在信中表示。感谢陈总在过去两个星期提供给他的特别关照,让他能够和这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精英一同工作,作为一名T大的应届毕业生他感到非常荣幸。

对于上个星期的视频泄露事件,他对自己欠妥的行为感觉到非常抱歉。但是公司并没有对他这样的新入职员工进行必要的制度培训,也没有提示新入员工应当把部门规章公司规章集团规章全部熟读一遍,导致他区分不清什么是机密什么不是机密,所以才造成了严重后果,公司在此事件中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在此他特别重申,他的辞职与泄密事件绝无关联而只是认为云地集团确实不适合他,请陈总千万不要误会。

与此同时,黄舒表示他非常不认可云地集团的管理模式,认为一个地产集团内部运营的效率应该体现在对每一个员工的物尽其用上,作为一名土木建筑工程师工地才是他理想的归宿,陈总调任他到制图岗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此外,黄舒严正声明他并没有主动寻找关系要求调任总部。他的叔叔黄奇海因为他而越级联络陈总的行为是非常错误的,既没有征得他本人的同意、也不能代表他本人的意愿。他认为陈总收取贿赂破格录用他的行为非常可耻。希望陈总接受他的建议,在以后的工作当中致力于成为一个正直的、廉洁的、有益于社会和国家的企业领导,为祖国经济的蓬勃发展做出更多实际的贡献。

祝愿云地集团生意昌隆,云之翼设计协会更创佳绩,祝愿陈总事业蒸蒸日上。
信件末尾三行个大字,黑体加粗正三号: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站在电脑前读完信,陈轲笑了一下。

松开鼠标,扶着腰慢步走到窗边,透过幕墙仰望蓝天。一望无垠的蓝天。
点烟,今天的第一支烟,明显比往常来得要更晚。侧身倚着落地窗玻璃,冰凉的触感浸透皮肤,近四百米落差的街景宛如他手中精致的画作,笔直的高楼,交错的街道,蚂蚁一样穿梭的车流。

青烟慢慢地升起来,散了,无影无踪。
烟机揣进兜里,问:“人呢?”

王筱立正:“报告陈总,按照规定试用期离职不必进行提前申请,提交辞职信后黄舒同志已经主动离开!”

跑的真快。

“排个饭局。”陈轲道,抖一抖指头的烟灰:“看看这周什么时候有空,请几位老师吃顿饭。”
拿出手机,从通讯录翻出黄奇海的电话,连着系部另几位老师的名字一同复制粘贴微信发送给王筱,“你负责联系,选个合适的地方。欢迎黄主任调任A大,接风宴。”

王筱答:“是。今晚设计部部门聚会邀请您出席,周末您将随团前往C市访问,目前只有明天晚上和星期天晚暂时没有安排。”

“星期天吧。”陈轲道。趁吃饭赔个罪别让人误会而已——老师刚评上教授,正值博导资格认定的关键时期,什么都需要格外谨慎——但也没必要这么急。“要不就下周,出差回来再说。”
说到出差屁股格外疼,像什么伤口被生硬地撕开了。太阳穴一阵暴跳。

抬手把额尖按住:“今天还有什么安排?”

“目前云地国际相应任务已经全部派发正在等待反馈,北欧三个在建项目需要设计部人力支持请您尽快作出批示。IWTO相关人员签证、酒店、航班及接机车辆已经全部落实等待您最后确认。日本方面刚刚更改过一次会议议程,有两个项目的招标工作被提前到5月31日下午,将和世建赛开幕同一天举行……”

“单子。”

接过此次行程的安排详单,一目十行扫过一遍——又听王筱道:“还有一件事。刚才收到美国分公司传回来的消息。DDH设计协会主席李成同再次拒绝了您的请求,他说艺术之翼对他而言是无价的,一亿六千万美金不足以从他手中购买艺术之翼。但是。”

陈轲从玻璃边站直了。放下手中的A4纸。“但是什么?”

“但是李先生说他对您持有的云地集团股权表示极大兴趣。所以希望您再次考虑他的提议,如果您愿意将名下股权无偿转让给他,作为交换他可以给您一个取回艺术之翼的机会……”

机会?
这么贪得无厌的吗?

陈轲又笑了一下。
挑起烟杆子抽一口,雪沫一样把烟灰洒花盆里,转身往办公桌走去:“给他回个信,5月30号东京IWTO。”

“随时恭候。”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6-21 18:10:00 +0800 CST  
<三十·下>

一整个五月。起起落落的风波仿佛在月初耗尽气力,网上疯传的视频,醉酒,车祸,渐渐地到了中旬不再有风声,不被人提及,终于忘却,或暂时忘却。

忙忙碌碌就到了月末。

·

二十七号徐子荷乘车回母校参加答辩。何景深收系部指派前往邻市的G大、徐子荷的母校开会,与徐子荷同行。
二十八号何景深提前返程,回到学校收拾行囊准备出发前往日本。二十九号清晨六点,负责接送何景深的司机——来自云地集团公关部的下属——准时开着一辆奥迪A8停落在A大教师公寓楼下。

何景深放下行李,坐进汽车宽敞的后座,司机关门,上车。

·

China YUNT General Aviation, Yunty Group passenger plane Boeing 747-800。
太平洋,海天蔚蓝。

集团自有专属客机,封总名下的财产,由集团与某国际航空集团联营的通用航空公司负责维护运营。上层客舱被改造成商务旅行样式——四个被隔墙隔开的单间,空间足够伸展宽敞,每个单间配有卧床及可以放倒的座椅、拉伸式桌案、42英寸屏幕电视,以及其余一切必要的配套设施。

二号客舱间,从上飞机过后,何景深就一直坐这里看电影。

陈轲给他斟了茶,从衣橱抱了一张薄毯和拖鞋出来放在座位旁边,告诉何景深有什么需要按铃叫乘务就好,随后退出房间拉上隔门,回到自己的舱位坐下系上安全带——极长地吁一口气。

飞行二十分钟抵达平流层,召集随团成员继续开会,安排接下来两天的具体行程——IWTO涉及项目太多,各类行业报告、项目招标、前沿论坛、技术展演……当中还插着个商业性大型竞赛世界模拟建筑大赛。团员各自有各自的任务——都得由陈轲进行统筹。

13点40飞机降落,东京浸沐着雨色。机翼临近重云,从一洗无垠的蓝天坠入雾中,又从雾中沉落云层之下,停靠在羽田机场T1航站楼。

舷窗外一派灰蒙蒙地,豆大的雨沾上窗扇汇成雨线滚滚流落。

走出舱门,雨帘下的风挟裹泥土湿润的味道。由伸缩通道进入航站楼,一路直抵海关大厅,一丛人排队等候的同时,西侧通道同样排着一丛西装革履的人马。当头那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浑身散发浓厚的香水气息,头发被啫喱水抹得光泽透亮,尖尖的下巴高耸的额顶笑起来嘴总歪向左边。

隔着一条分离带,两队人几乎完全平行,相距不过半米。

陈轲正和何景深说话,讨论这两天有空在东京城内多转转,毕竟老师是第一次来日本——忽听耳边一声:“Oh my dear God.Isn't this the scum of our university, Mr. He and his junk student?”

‘哦我的天,这不就是我们P大的败类,何先生和他的糟糕学生吗?’

蓦然回首,正好看见说话的男人胸兜别着的银质钢笔,笔盖上刻有P大智慧女神的尊容,笔夹是一盏飞扬的羽翼,艺术之翼,象征P大荣誉的光耀之笔。

李成同。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6-21 18:10:00 +0800 CST  
<三十一·①>


海关大厅。

李成同的话并没有激起多大波澜。声调不高语速又太快,还夹带美国东岸地区的口音,连与他随行的DDH设计协会(李成同名下的上市集团)成员大多也没怎么听明白——只几个人往这边投来奇怪的目光,面面相觑地交左四顾,继续摆弄手机或者互相交谈。

何景深向李成同欠了欠身,不失礼貌的笑。这边李成同再次张嘴——瞧那刻薄乖张的嘴皮子,显然不是打算说什么好听的话——陈轲一个挪步将何景深护在身后。

“李Sir。怎么这么巧。”

笑。

·

排队。

何景深似乎想打个招呼。毕竟和李成同几年未见,虽然谈不上多深的感情但也不至于形同陌路——算个朋友罢,比普通的朋友还要更近一些。
然而自打开了口,陈轲就不停地在和李成同套话,压根不给他插嘴的机会。
说的是中文。

“我听说后天有场比赛,今年的赛项是BIM建模,比赛主题还没定,您也参加?”

李成同哼了一声。

陈轲转头,眼神飘飘地掠过何景深,停留在满脸严肃的王筱脸上——笑:“消个行程,世界建模大赛,李Sir要去我们就不用去了,专心看比赛就行……”
“记得把报名退了。省点报名费。”

王筱认真点头,捞出Gucci包里的PAD,三两下把行程安排表给删改妥当。

这边李成同刚要开口,照例带着尖酸的味道——陈轲猛一个转头又问:“李Sir,后天的世贸场馆招标您不会也要……”

李成同没答,不怎么耐烦的眼神在何景深身上打滚。
何景深对他笑笑。

“啊,这样。”陈轲又道,对王筱:“把这项投标会也消了——”
“可是陈总。”设计总监邓拓海在后面插了句话,三十几岁就把头发熬秃的男人,发出萎靡而焦急的嗓音:“您今上午才说这次来开会的主要目的——”这项目老子们忙了半个月说不投就不投啦?

陈轲啧了一声。很嫌弃地乜过来一眼。
既不大声却也不小声地——好像是故意要李成同听见:“我们的主要目的,是参观,学习,懂?”

邓拓海五官都一下给张大了:“诶,可不是您自己说要去——”要去和李成同的协会抢这个项目,看看您的BIM架构能不能得到一流世界行会的认可,去年光买他们的废旧图稿都花了一百多万啊老大……

陈轲低声:“年终奖。”

邓拓海彻底闭嘴。
几个手下在后面暗暗发笑。

那头李成同又要开口,自然还是向着何景深——陈轲一个笑迎过来,既不显得谄媚,却也绝不强横,和着这张清隽的脸清风淡云般令人舒坦:“李Sir,这两天有空赏脸吃个饭?”

“哦,对。李Sir莅临IWTO这两天时间一定排不开,正巧下个月英国皇家建筑学会年会您好像也要去不如那个时候再约,听手下说您这次有重要的成果发布,我看我这边要多带几个人过去……”

李成同也终于闭上了嘴。

没过多久李成同进入清关室,DDH设计协会的几名随行也相继走开,陈轲才在这边松了口气——掏出手机戳开Skype一长串消息发送到对方邮箱:李Sir,抱歉人多口杂不方便详谈,16:30分IWTO主会场。万望勿辞。

而在他的身后,何景深两手深插在兜里,低埋着脸眉皱得深极了。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6-24 12:56:00 +0800 CST  
<三十一·②>

从羽田机场出发,乘坐班车直抵R-Carlton酒店。车轮在雨地上碾出水痕,陈轲忙着与同事讨论问题,何景深一语不发。
下午三点,陈轲的助手将行李箱拖进酒店52层总统套间,和陈轲交谈了两句,带上门出去。

终于静寂。

先将老师的行李箱拎进主卧,又把自己的箱子拖进隔壁的卧室,扯开拉链翻出一小罐茶叶,洗手间洗手,转到会客厅烧一壶水,翻开素白的瓷杯抓两撮茶进去。

何景深站在玻璃门边,面朝雨幕下湿漉漉的阳台,远望富士山模糊的轮廓怔怔出神。

“老师。”陈轲道。一边做事一边说话:“我有点忙……待会要去一趟会场。您就别去了,下这么大雨,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晚上集团日本区公司做东给我们接风,是日料,您可能吃不惯。如果雨停了我陪您去外面吃吧,旁边商展中心有家法料不错,顺便在银座逛逛。”

“要是待会还下雨,就在酒店吃也行。或者叫个外卖……”

很静。
空调出风口被吊顶遮住,微凉的风不知从哪里的缝隙飘进房间。
通电的饮水机发出嗡鸣。

水开了。何景深转身,蓦地就看见茶桌上多了样东西。一根大约半米长短,小指粗细,通体乌黑的檀木细棍。
他把棍子拾起来,掂在手中细细打量。略有些沉,手柄部位刻有防滑的细纹,从手感上说比藤条要更好一些,也必然会比藤条更疼。

一杯茶,被陈轲捧在手里端上茶桌,热气袅袅。室内和室外的景致隔开,昏淡的自然光和灯光交叠,被这几缕茶雾更衬出多少安详和宁谧。
放下茶杯陈轲又开始翻找箱子,一件件把衬衣拾起来,嗅一嗅衣袖上沁心的香味——皱着眉多把衣服抖了几下收进衣橱,在那边慢慢道:“我知道您生气……今天在机场训人被您撞见,影响不好,后面遇见李Sir我又忍不住多嘴……”

“您要是想打就叫我。或者等晚上,我忙完这阵回来向您请罚。”
“会可以站着开,后面几天比赛和活动也都可以一直站着,您不用太介意——回头把那几根藤条扔了吧,以后用这个好了。店家说这个很结实,我断了它都不一定会断……”

咔的一声。

陈轲从柜门边探头。

棍子折成两截,被何景深扔进垃圾桶。

楼主 夜过天微白  发布于 2018-06-24 12:57:00 +0800 CST  

楼主:夜过天微白

字数:137786

发表时间:2018-04-03 07:21: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9-04-30 23:04:4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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