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玖】
我喜欢喝咖啡，但平日里师父总说咖啡喝多了不好，趁着这个下午我赶紧钻进了常去的那家咖啡厅。一个下午，我就坐在咖啡厅里发发呆玩玩儿手机游戏，好久没有这么放松了。
时间总是要溜掉的，六点之前我必须回家。
回家之后连晚饭都顾不得吃我就坐在书桌便开始学习，出去玩只是换换脑子，今天的任务还是得完成的啊。师姐见我这样，也索性省掉了晚饭，在书房陪我。
七点，响起开门声时，我将惊慌的目光投向师姐，师姐用眼神示意我冷静点。
这么长时间师父都是十点才着家，今天居然这么早就回来了。我继续低头看书，想要在师父检查之前多看一点，任务已经完不成了，争取死的不要太难看。
“师父。”师姐轻轻叫了一声。不用抬头我也知道师父进书房了。
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挪到书桌一端，边向师父问好边悄悄合上了书。
没想到师父一挑眉，说：“才看这么几页呢，白天没好好看吧？也没想到今天我回家这么早，还没突击完呢吧？”说着她便走到了书桌前坐下。
“不是的……”我底气明显不足地辩驳一句。这时我感觉到站在斜后方的师姐轻轻捏了捏我的手。
“穆怿呀，”师父双臂环于胸前，神闲气定地看着我，甚至还带点微笑，“你有没有发现你跟我撒谎从来没成功过？”
我低头不再言语。
书桌被师父的指关节敲出有节奏的声响，我一身的细胞瞬间紧绷。
师姐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师父，我看小怿这段时间看书看得脑子都转不过来了，所以就放了她一下午的假。”
沉默。
我依旧低着头，不知道此时的沉默是如表面的祥和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行啊郁珈，”师父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怒气，只是表情结了冰，“我什么时候教过你擅作主张？”
听到这句话我赶紧抬头为师姐辩护：“不怪师姐，是我的错……”
“小怿！”师姐打断了我。然而她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感觉师姐确实比我了解师父。她说：“对不起师父，我不该不相信您，不该不和您商量。”
师姐这话一出，师父的脸色和缓了一些。“我要培养的是传承的接班人，不是只会读书的机器。要是觉得累了看不进书，你们要告诉我啊。”师父的语调居然透着些许无奈，“我知道有时我对你们严厉了些，但是，珈珈，小怿，这儿是咱们的家，要是遇到事儿了在这里都不开口，这个家的意义就不存在了。”
说不感动那是假的。自从我拜进师父门下，她和师姐给我带来的温暖和感动真的太多太多。
师姐的语气也变得软糯一些，带点撒娇的意味：“好了师父，我们知道了，那这次就不罚了好不好？”
“你师父的原则，奖罚分明。”说着师父拉开了抽屉，拿出了那把长尺。“伸手。右手。”
虽然我离师父更近，但师姐把我拉到身后，自己伸出了手。
师父笑笑：“不用护着她，跑不掉的。”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十下快而有力地砸向师姐的右手，师姐原本白皙的手立马变得通红且有些肿胀。
师父放开师姐的手，对我说：“过来吧，姑娘。”
我哆哆嗦嗦伸出手，虽是害怕却还是窃喜于不用脱裤子挨打。师父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悠悠地说：“这可不一定更好挨。”说着便毫不间断地在我的掌心砸了十下。
确实……没有更好挨……
师父收起长尺，“威胁”道：“有事就跟我商量，这次小惩大诫，要是还有下次，你俩死定了。”

【贰拾】
接下来的日子平平淡淡。开学一个月了，比赛的日子快到了。
我正在宿舍里收拾行李，突然电话响起。伸手拿过电话就接起，甚至没有注意来电的是谁，然而我听到听筒里传来了一个久违但辨识度极高的声音：“小怿，你们学校邱老师的工作室和电视台一起办的比赛你要不要去参加？”
是左左打来的。
“要啊，”我耸起肩膀夹着手机，手里继续整理行李，“我这正收拾行李呢，明天就去报道了。怎么啦？”
“啊哈哈！真棒！”
电话那头传来的左左陡然提高的音量吓得我一颤，手机差点从我肩上滑下去。
“小怿小怿我告诉你啊，我也报了名！”左左兴奋地说着，“我们学校网站上有这个活动的通知，我想着就算你不参赛，我也可以来B市找你玩儿，还能见卓老师呢！”敢情你是为我师父来的…
透过电话我都知道左左已经手舞足蹈了，我还没说话，她却一直没有停下：“真棒真棒！小怿你是不是想我了？哈哈明天就能见我了哟！好啦好啦你接着收拾吧，明天见！”说完她就挂了电话，丝毫没有给我言语的机会。
想一想，真挺好，参加比赛，还能有好朋友一起。
第二天我拖着行李出门，师父倚在门边笑着对我说：“撑久一点，千万别今天就回来了。进了决赛师父有奖励。”
我回头跟师父贫嘴：“放心吧师父，您的奖励多难得啊，我才不会放过呢！那我走了，您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比赛报道地点是在电视台附近的酒店里，我刚进大厅，就有人冲过来把我紧紧抱住：“小怿小怿你终于来了！”不用问，一定是左左。
核实完信息，工作人员正要给我分派房间，一旁的左左拽着工作人员撒娇：“哥哥，你把我们两个安排在一个房间好不好？”
操着地道台湾腔的台北妹子一定是工作人员的克星，我似乎能感觉到被左左拽着的帅哥内心翻涌的波涛。毕竟他脸红得像国旗，递给我们房卡的手抖得厉害。
收拾好东西之后，所有参赛选手在酒店会议室碰头，导演组给我们讲解了赛制。之后我们很随意地坐在一起聊天，大家都差不多二十来岁，很快就打成了一片。来之前我以为，比赛嘛，随时都能感受到很强的硝烟味，没想到，身边人给我的感觉都特别随和，倒显得我小题大做了。
我不是特别开朗的人，很多时候我就坐在座位上听他们聊天，左左却是个话匣子，没多久就跟好多小伙伴加了微信好友，还回房间拿了她辛苦从台湾带来的凤梨酥，在会议室里发了一圈福利。
我突然想到一个词叫意气风发。在这恰好的年纪，有躁动有激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挡也挡不住的喷薄。这样挺好，追梦人，总该是意气风发的。
明天就要正式比赛了，我想让人们看到最好的穆怿。

【贰拾壹】
十天过去了，原本五十位选手只剩下如今的十位。每天早上我打开房门，都有小伙伴拖着行李箱离开，经过我的时候对我灿烂一笑：“要加油哦，我走啦。”
我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我最渴望的就是平淡的生活，可是这次参加比赛，我却每天都要面对最忍受不了的分离。比赛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同室操戈，人们既是朋友又是对手。即使一起复习时互利共赢不遗余力，也无法摆脱必须你死我活的赛制。
于是我的负面情绪达到了顶峰，甚至在想，与其让我每天经历分别，不如我就此离去，倒也不用触景伤情。看样子，我似乎还是更适合做那个在路边鼓掌的人。
中国好室友左左显然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她放下手中的复习资料，凑到我身边，问：“小怿，你怎么啦？”
我收回涣散的目光，勉强一笑：“没事啊，你接着看吧。”
我这种负分演技当然难逃左左的火眼金睛，但她也不再说什么，坐回床上继续看资料，只是目光不时落在我身上。
会不会出门散散步心情会好些？
我站起身，对左左说：“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来。”
在酒店后院的池塘边，我晒着太阳，把手里的饼干掰成碎屑撒给池塘里的鲤鱼，看它们争抢。
“怎么不复习，跑出来喂鱼啦？明天有十进八比赛呢。”
我转身，是邱禾。
比赛期间，邱禾一直都在。她很随和，大家都挺喜欢她，平时有什么活动，也都会拉着她一块。一来二去，我和邱禾也熟悉了不少。她和师父不同，只要跟学习工作沾边的事，师父就会严肃得让人不敢亲近，而邱禾，为大家答疑解难时也和平常一样，带点小逗逼。
“有点紧张，我就出来转转。”我边回答，边把剩下的饼干屑撒进池塘。那些关于分离的矫情心理，我自然是不会告诉她的。
邱禾走到我身边，说：“嗯，我跟你说个事。托你的福，卓老师答应来作两期比赛的嘉宾。要知道，我以前做过那么多节目，卓老师可从来没来过，这次要不是你参加比赛呢，估计也请不来她。”
“师父要来？！”我有些惊喜，“那太棒了！”
邱禾微笑着，“是啊，卓老师很少参加电视节目，这样清心做学问的人，倒也难得。”顿了一下，她又说：“不过，卓老师说先别告诉你。可我觉得该让你知道，要不明天上场了惊喜过度可就影响比赛了。”
惊喜劲儿一过，我又有些担心，我这几天负面情绪多得挥之不去，可不能被师父发现了。
“开心点吧，”邱禾依旧笑着，却像是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不管你是因为什么烦恼，这都会影响你比赛的。”
“我知道，”我藏起小情绪，“那我回房间复习去了，邱老师再见。”
第二天比赛，我和左左起了个大早。到了电视台化妆间，负责我的造型师姐姐正对着一排衣服犯难，因为别的选手都会对自己的造型有要求，唯独我每天都是一句，“我觉得都行啊。”
但是今天不一样啊，于是我冲到造型师姐姐身边，指着那条最素雅的裙子说：“姐姐，我要这个好吗？”
造型师姐姐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继而惊喜万分：“好啊好啊！总算不用我发愁了！”
换好衣服化好妆弄好头发，就该去幕后候场了。这时开场音乐响起，主持人走上舞台，“欢迎大家来到我们此次比赛现场，下面由我来介绍今天的嘉宾……”
我呼吸一紧。
“……师大文学院教授，卓颜！”
台下掌声雷动，身边的左左用力捏了捏我的胳臂，我的心跳快得像打了肾上腺素。
这是一场当着师父的面的比赛啊……

【贰拾贰】
该选手上场了，我赶紧调整了呼吸，跟小伙伴们一起招着手出场。在等候区坐下时，我悄悄朝师父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想到师父也正看着我。她对我点点头，那个眼神我认得，是叫我别紧张。
比赛是两两对抗的，败下阵的一方进入夺位赛争取晋级。比赛中，我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人，幸运的是我还没有败绩，这一次抽签，我抽到的也并不是很强的对手。
这一场左左打头阵，昨晚抽签之后她郁闷了很久，因为她抽到的对手是C大研究生学长，是这次比赛冠军最有力的争夺人。听到主持人念出自己的名字，坐在我身边的左左倒吸一口气，我低声对她说：“加油！”
这一战，左左打得很艰难，我在等候区心急如焚。赛制规定五局三胜，眼看左左好不容易攻下第四局将比分拉回二比二平，然而第五局的抢答赛是她最不擅长的。最终，左左还是惜败了。
主持人宣布学长晋级而左左进入夺位赛时，我的心猛地下沉，我怕我又将面临一场分别，而分别的对象还是我的好姐妹。
左左回到我身边时，看我有些魂不守舍，赶紧反过来宽慰我：“没关系小怿，这不还有夺位赛嘛，有机会呢。别担心。”
是啊，我就是个敏感而多情且缺乏安全感的人，我不喜欢自己这种见花流泪见月伤心的矫情劲儿，但有些东西就是这样，藏不住，改不掉。
我和对手薛一涵倒数第二组上场。在比赛区就位后，我赶紧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第一局考查先秦文学的上下句背诵，本来挺顺畅，没想到第七题我却卡了壳。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前一句？”
前一句前一句，这是《离骚》啊我记得啊，怎么就是想不起来，为什么整片脑海都只有一句“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呢，可是那是后一句啊！我只能用最笨的办法，从第一句开始回忆，可是时间不够，倒计时音已经响起。我彻底慌了，只能听着“滴滴”的倒计时音等到时间结束。
于是第一局被我丢掉了。
第二局是秦汉到南北朝文学的内容。薛一涵磕磕绊绊却并无失误，终于在第十题时写错“瓮牖绳枢”，我成功拿下这局，扳回比分。
第三局范围是唐宋文学，这是我的强项啊。果然这一局她并没胜过我。我终于领先了。
接下来就是我的软肋元明清文学的内容了。虽说私下里关系不错，但这是赛场。看薛一涵答得越来越顺，自己却磕磕绊绊，我有些慌了神。这一慌，竟把关汉卿答成了明代剧作家。
于是我又送出一局，让比赛进入“赛点”。
我甩甩头，想把些许不安的心情甩出体内，逼迫自己全神贯注投入比赛。
我们各自抢到并答对一题，这一局三题两胜，比赛进入赛点。我抬头望了望对面的薛一涵，她眼神带光，严肃认真。一瞬间我居然突然闪过了“我要和左左一起离开了”的念头。
一个聚精会神的对手，一个心存异念的自己。主持人念着题，等我反应过来时薛一涵已经先于我按下了抢答器。之前高中时班主任说过一句话：“在考场上，你们只有把自己能做的做到了，才能去期望对手的失误。如果都没有完善自己就去盼对手失误，那就是侥幸心理，会误事的。”
会误事的。
看着赛台上的绿灯变成了红色，我有些丧气。转身回到等候区，我甚至不敢抬头看坐在赛台下的师父。
左左握住我的手：“小怿别怕，夺位赛我们冲回来。”
我点头，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好在夺位赛有惊无险，我和左左还是拿到了八强的席位。下了场，选手们结伴走回酒店吃午饭。录了一上午的比赛，大家都精疲力竭，饭后也无心交谈，都各自回了房间休息。
我刚倒下准备好好睡一下午，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解锁一看，是师父发来的微信，内容言简意赅：“好好睡一觉，五点来505房间找我。”

【贰拾叁】
我战战兢兢上好了四点二十的闹铃才敢睡觉。
闹铃响起时，左左不满的嘟囔从旁边床上传来。我一刻不敢耽搁，蹑手蹑脚起床捯饬好自己便出了门。
站在505房间门口我深吸了几口气才敢抬手敲门。师父开门后第一句话竟然是：“恭喜你啊进八强了。”
虽然师父脸上带着笑，但我分明感觉周围的气压骤降。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也只有认错的份儿：“师父，我知道错了。”
“先坐吧。”师父走回房间坐在床边。
诶？这句话不太符合语境啊。我蹭到师父旁边，小心翼翼坐下，拉着师父的胳臂摇了摇：“师父师父，我知道错了，别生气好不好？”
师父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没说话。
完了，连撒娇都不管用了，说明师父的洪荒之力正在集结。我知道师父一向看重态度，我今天比赛那副造型，一看就是脑子被扔到了北冰洋了。
“说说吧，怎么回事？明明遇到的是不怎么强劲的对手，却还丢掉对抗赛。那姑娘并没有超常发挥，那只能说明你没全力以赴呗。”师父说着，朝我的方向侧了侧身，目光如炬直视着我。
我将目光锁在地毯上，不敢抬头看师父：“我前几天负面情绪有点多，可能状态没调整到最好，比赛的时候有些走神。”
“想什么呢？”师父的问话越是平静我就越是不安。
犹豫片刻，我还是把我那些不见光的矫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师父，还告诉了她关于最后关头我脑海里闪过的我要和左左一起被淘汰的思绪。和盘托出后，我大气也不敢出。
“啪！”
师父一掌拍在了床头柜上。我吓得从床上起身站得笔直，悄悄瞟了一眼，师父的手还是拍案的姿势。这样拍下去，手会很疼吧……
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不太符合画风的一幕——一个被主子掌了嘴的小宫女楚楚可怜地劝道：“娘娘，仔细手疼。”……是了，我待会儿会比师父的手更疼的……
什么鬼？！这时候怎么我还在走神？！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师父开始训话了：“你挺能耐啊，我以为你以前那些浮躁的毛病都改得差不多了，今天才知道它们只是藏得更深了啊，有点什么动静就又给勾出来了。比赛都敢走神了，你当时高考是不是也走神了？”
“还有，你说说你一天到晚矫情个什么劲儿。这是比赛，就注定会有人不断离开。但是生活就不继续了么？你们之间的关系就受到影响了么？比赛说到底就是你的一次成长一次升华，你来到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去争个第一第二，你是为了证明自己完善自己。既然不是为了争名夺利，既然是为了学习，那早离开晚离开，区别大么？”
道理都懂，可是就是做不好。“师父，我知道错了，我保证不会有下次。”除了认错，我也说不出什么别的。
师父抬手指指墙边，“面壁站着去，把这几天的思路好好理理，比赛到现在有什么收获、发现自己有什么不足，也都仔细想想。”
我走到墙边，师父也起身走过来，在我头顶放了一本不厚的书：“可别再走神了，再走神它可会掉下来呢。你好好想想，我出去买晚饭。”说着她竟然真的把我扔在房间自己出去了。
师父您回来啊！我心里真是崩溃到无以复加，我亲爱的师父究竟是什么时候染上了如此腹黑的气质？！
这次我真的没走神了，全神贯注对抗着头顶的书，祈求它千万别掉下来。我想的事情也全都是怎么样才能让这本书安安稳稳待在我的头顶。天哪谁能往我头上抹点502把书粘牢啊……在安静的房间里，我感觉时间过得好慢好慢，师父怎么还不回来啊我快坚持不住了。
终于，“滴。”清脆的刷卡声响起，师父开门走进来。
我松了一口气。同时，头顶的书啪嗒一声落了地。

【贰拾肆】
我不知所措地扭头看着师父。师父将手中的饭菜在桌上放下，捡起那本书放在一边，吩咐道：“先来吃饭吧。”我只是才看见那是师父的工作记录，是师父总会带在身边的那个皮面小本。
很家常的晚饭。鱼香肉丝，炝炒莲白，绿豆排骨汤，师父一直把我的口味记得很清楚。
饭后，师父问道：“让你想的，你想好了么？”
想什么……用502把书粘在头顶么？我不安地抿了抿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看我这样子师父倒也了然，没有接着为难我，而是直接开始分析我的不足之处和今天赛场上的情况。我听得很仔细，今天这一出闹过了，之后的比赛更得好好对待。
接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师父边说边在纸上写写划划，让我在这暴风雨前的宁静中颇有收获。接下来……
师父把手中的签字笔放好，打量着我：“后天比赛之前，把我今天跟你说的好好想想。现在，我问你，今天的错，你觉得该怎么罚？”
我脑子飞快转了一圈。这是酒店不是家里，师父肯定没有把长尺带过来。下午那种罚站方式此前也从没有出现过。我猜，师父应该不会真要打我吧……
得出结论后，我蹲下，拽着师父的胳臂，用最人畜无害的表情望着师父说：“师父，下午不是都罚过了么……再说了，这是酒店不是家里，也没个您称手的东西不是嘛？您总不至于用手吧……”我差点把下午脑补的那句“娘娘仔细手疼”的话秃噜出来。
师父把桌上她的提包递给我，说：“把里边东西拿出来。”
我狐疑地打开师父的提包，心想不会师父又像上次在台北那样把长尺带上了吧。然而赫然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把苍老的裁缝木尺，看样子它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我踌躇一阵，把尺子递给了师父，小心问道：“您这是……从哪儿弄的啊？”这尺子倒是比家里的那柄长尺轻了不少。
“服装师那儿看到的，我跟他说我借来裁纸。”师父的语气淡定无比。
我却哭笑不得：“师父，我后天还有比赛呢，别打我好不好？我真知道错了我不敢了，饶我这一次好不好……”
师父拿起尺子戳了戳我的肩膀：“你以为我想打你还是怎么着？犯了错就要付出代价，不疼怎么记得住。你也知道你后天有比赛啊，那你前几天矫情劲儿上来的时候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有比赛的？”
我竟无言以对。
“脱了裤子趴床上吧。”
好吧，逃不了了。我认命挪到床边，被迫褪下裤子趴下。冰冷的木尺贴在裸露的肌肤上，我不禁打了个哆嗦，紧张得绷紧了全身。——跟了师父快两年，虽说没少挨打，但那种恐惧丝毫不减。
“啪！”一尺子就唤醒了我的疼痛细胞。这尺子明明比家里的轻了好多，怎么这疼痛却没少点呢……
“啪啪啪啪啪”，我忍不住捏攥紧了床上的被子。
又是五下。我开始呜咽。
二十下。我忍不住想要挣扎，但师父的尺子总能落在我的身后。
三十下。我求着饶，师父的力度也明显轻了不少。
四十下。
终于停下了。我挣扎着想起身，却被师父按回了床上。“好好趴着，别动。”说着师父去卫生间拧了一条湿毛巾，轻轻搭在我身后。
我哼哼唧唧，师父又开始念叨：“你看看你，来参加个比赛都非得犯点错挨顿打，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啊？”
想着师父气也消得差不多了，我贫着嘴：“那我也不知道您会来当嘉宾啊，又刚好是我状态不好的比赛，这不就让您逮着了嘛。”
“还有力气贫嘴呢。”师父训着。听了一会儿，她又说：“小怿，女孩子太敏感也不是什么好事，你要学会凡事想开一点，要学会让世事惊扰不了你的思绪。有一句话，‘最美的你，不是生如夏花，而是在时间的长河中，波澜不惊’。你要有情感，但不能被情感操控。”
“嗯，我知道了，师父。”波澜不惊，像您那样。
林徽因说，温柔要有，但不是妥协，我们要在安静中，不慌不忙地刚强。

【贰拾伍】
接下来的几天，左左止步六强，而我，居然杀进了四强，获取冠军争夺的资格。
冠军争夺赛之前有两天的备战时间，我紧张到不行，在房间里看书的时候都觉得心慌。左左虽然结束了比赛，但显然她并不想太早回台湾。她看我的紧张劲儿，不由得笑笑：“进四强已经很不容易了，接下来就尽人事知天命吧。再使劲看书都没什么意思了，好好休息吧。”
想想也是，张弛有度，总是好的。
比赛的前一天晚上，我刚和左左分而啖之了一个不怎么小巧的西瓜，突然听到有人敲门。看门后，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更大的西瓜，而手捧西瓜的人是被誉为本次比赛颜值最高的男生、上次十进八打败左左的C大学长廖乙。学长是一个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大暖男，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的笑，而且字正腔圆的播音腔实力圈粉了我，成为我的新晋男神。
“学长好……”我惊叹于这个西瓜的巨大。
“嗯，我和木木在水果摊买了这个西瓜，就想着把还没走的小伙伴们叫到一起分了它。所以，我来通知你们，十分钟后，我们房间，吃西瓜。”木木是学长的室友翟子木，我明天第一轮的对手。
决赛前夜聚众吃西瓜倒是一种不错的释放压力的方法，大家又说又闹，全然没有明天将要比赛的紧张。我看着大家打闹，突然特别想让时间留在这一刻。
决赛如期而至。大家的实力都很强，我不再去想结果，只专注于比赛本身。第一轮，我侥幸赢过了翟子木，而廖乙也在他的对抗中获得了胜利。接下来，我和廖乙，将要争夺冠军。
这是我第一次在赛场上和廖乙对抗，听说廖乙学长在赛场上永远是自带超强压迫性气场，辜负了他暖男的设定。
压力很大是真的，毕竟对手是一路凯歌高奏的殿堂级学神。转念一想，再不济，我也是亚军了，尽人事，听天命。我在赛台前站定，望着另一边的廖乙，相视一笑。
前一天晚上，师父打来电话，她说：“依我看，明天你要和廖乙争冠军，而且，比分会是三比二。我不能预判冠军是谁，但我当然希望是你。”
前四局果然战成了二比二平。最后一轮的抢答对抗，容不得一丁点马虎。
可是我没想到，廖乙的战斗力在这一局依旧呈井喷式增长。气势汹汹的他一次一次按下抢答器，一次一次回答正确，几乎没有给我一点机会。五道题，大比分四比一。
比赛结束了。虽然是亚军，但这个结局真的超出了我的预期。邱禾作为颁奖嘉宾，把奖状递给了我，她说：“不管你信不信，穆怿，我为你骄傲，相信卓老师也一样。我挺喜欢你这孩子，以后的活动，你也要多来啊。”
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小伙伴们，送走了左左，回家的路上，我突然感觉到特别的不真实，刚刚过去的日子，像是一场梦一样。
秋水凉，烟花烫，梦觉在他乡。

【贰拾陆】
比赛结束后，我才算正式开始了我看似平静的大三生活。学习上的事情越来越多，毕业、考研，这些字眼开始更多的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考研是一定要考的，毕竟，我想留校啊。
所以当师父问起时，我没有一丝犹豫。师父点头的同时又抛给我一个问题：“小怿，想过去国外留学么？”
国外么……我有点茫然的看了看师父。
“你英语好，雅思肯定没问题，德语也过了B2，”师父慵懒地坐在沙发上，“想去德国么？”
我从大一开始学德语，起初只是想多一项技能学着玩儿，毕竟多一项技能，我就配得上更好的生活。“德国我是想去啊……可是师父，我为什么要去德国学汉语言文学啊……”
师父笑笑，像是早猜到了我会这样问。她把我拉到身边：“小怿，当时我把你送去台湾，那半年，你有什么感受？”
那半年……我细细回忆了一遍，“我觉得，他们那边跟咱们研究的点有不同……嗯，视角不一样。”
“既然台湾都是这样，那国外呢？”师父依旧微笑着，“欧洲有很多研究汉学的专业和学者，都是国际上汉学界很出名的。很多人都以为，汉语言文学是中国的东西，何必出国。其实错了啊，我们做研究，要重视多种角度的结合。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你跳出一个固有环境，会学习到更为理性的东西。等你回来，你会和别人站在不一样的高度。”
“师父，我会好好准备的，考研、雅思、德福，我都会努力兼顾的。”我向师父表了决心。
“嗯，我相信你，加油哦。”师父微微笑着，“明天在C大有一个全市古汉语交流会，你跟我去吧。”
全市古汉语交流会是每年一次的全市古代汉语研究者交流思想的见面会，出席的那可都是市上古汉语界有头有脸的人物，能跟着师父去这样的活动，真是太棒了。
C大的会议厅逼格特别高，我在门口傻呆呆地打量一阵，却突然听见有人叫我名字。啊，这个声音好熟悉，字正腔圆独一无二的播音腔，是男神诶！
“廖乙学长！”我转身微笑着冲来者招招手，“你怎么在这儿？”
廖乙穿着一件黑色风衣，脸上挂着暖男标配的微笑，他冲我点点头，又向一旁的师父欠身问好，然后才回答我：“今天的交流会，我导师让我负责一下后勤工作，倒个茶递个资料之类的。”
“那正好，”师父拍拍我的脑袋，“让她跟着你干活，省的我开个会还得看着她。”
什么呀怎么当着别人的面这么说我啊，讨厌讨厌，我一脸不开心，拽着师父的胳臂来回晃：“师父我有那么不省心嘛？您真是……”
“放心吧，卓老师，我照顾好穆怿。”廖乙说着还抬手向师父敬了个礼。
为什么，感觉廖乙从头到脚都散着恰到好处的温暖？

【贰拾柒】
交流会开始了，我跟廖乙站在墙角，随时关注开会的老师们是否有后勤需求。我悄悄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想着存在电脑里以后还能听。
倒茶，递材料。原来负责后勤还真的不能闲着，然而在我笨手笨脚把水撒的到处都是之后，廖男神无语地接过我手中的水壶，说：“算了，你在旁边歇着吧。真是的，亏你你还是个女孩子。”
我瘪瘪嘴回到墙角，看着廖男神无比贤惠地忙前跑后，心想，天呐，以后谁跟他过日子真是太幸福了吧！廖男神倒了一圈茶水回到我身边时，我小声打趣：“学长你有没有女朋友啊？这么贤惠娶回家多好。”
廖乙只是白了我一眼。
无聊……我不开心地收回目光。这是肚子里突然传来一阵绞痛，我捂住肚子，无声吐槽着好朋友怎么这时候来看我。我伸手扯扯廖乙的袖子：“学长我去卫生间一趟啊。”
痛痛痛啊……我的第一天永远这么撕心裂肺。我扶着墙正想慢慢走回会议室时，却看见廖乙站在走廊上一脸焦虑，他快步走上来扶住我，问：“小怿，你还好吧？”
哥哥你看看我这满脸惨白，能好么……“学长你怎么出来了？……”我有些尴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扶着我去附近的空教室坐下，又接了一杯热水给我：“我叫学弟去看着点。你快喝点热水，冷不冷啊要不要我把衣服给你？”
我摇头，尽可能把自己蜷成团来减轻疼痛。廖乙见我难受得紧，拍拍我的肩膀说：“你等一下啊我马上回来。”
疼痛让我并没有力气作出回应。
廖乙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小袋子。他把小袋子里的粉末倒进了我的纸杯里。
红糖的味道。
他坐到我的身边，把纸杯递到我面前：“我去女生楼宿管那里要的……”
我接过，喝掉，好温暖的味道。我抬头看了看廖乙，他背对着窗，阳光在他身后闪着金灿灿的光。好暖的光。
“我好多了，谢谢学长。”我对廖乙笑笑。
他明显松了一口气：“那你再坐会儿歇歇，我去会议室看看。”
看着他的背影，我抬手拍拍自己的脸。我这是怎么了，花痴么？
回到家，师父和我都坐在沙发上不想动弹，一个是累，一个是痛。师姐无语地倚在墙边看着我们。师父无意间感叹着：“那个廖乙，真是个好孩子呢。”
愣了愣神，我低头小声说：“师父，跟您说个事儿您可不许笑话我啊……我觉得我好像喜欢他……”
师姐立马站直身子兴奋地问：“谁啊谁啊你喜欢谁？是不是上次跟你争冠军的那个男生？”
“我这辛辛苦苦培养你七八年了就教出这么八卦的徒弟啊，问那么多干嘛，怎么，嫌研究中心无聊，还想做娱记啊？”师父嫌弃地数落着师姐。
师姐抱臂胸前，重新倚在墙边，小声嘟囔着：“问问还不行啊，真是……”
师父不再理会师姐，收回目光对我说：“你俩才认识多久啊就说喜欢。以后啊你也可以多跟廖乙接触接触，了解之后呢有感觉就交往，没感觉就当学习了，他在专业上的知识储备可比你厉害。”
喜欢……么？
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静体自然。

【贰拾捌】
每年初冬都是师父的高校巡回演讲季，为期一个半月，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基本没时间着家，师姐一般也陪着师父去。
走之前，师父像往常一样千叮咛万嘱咐，什么好好学习，不许熬夜，要看书，要写读书笔记……我一边帮师姐拉好行李箱的拉链，一边扭头对师父说：“放心吧师父，我都大三了，知道自己该干嘛。”
第二天师父和师姐就飞去了外地，我也继续过着我按部就班的大三生活。
然而，似乎我的平静是暂时的。星期三，上完现当代文学，邱禾留住了我。“我最近要参加电视台一个关于非遗传承节目，你想不想去当青年代表？”
“青年代表？”我有点蒙。
邱禾慢条斯理收拾着东西：“嗯，节目组需要一些有思想的大学生，参与话题讨论。怎么样，有兴趣吗？”
“邱老师，”我顿了顿，“您为什么，要找我？”
听到我的问题，邱禾笑了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这样说吧穆怿，我觉得，你有思想，有实力，况且你是上次比赛的亚军，也有一定知名度，你如果去，节目效果也会好。”
邱禾的这席话，惹得我心里有些不悦，知名度，节目效果，这并非我在意的因素。
也许是注意到我微蹙的眉头，邱禾问道：“穆怿，你也和卓老师一样，想要为汉语言的传承尽力是么？”
我看着邱禾，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知道，卓老师家的孩子都是这样，对公众知名度不感兴趣。但是你要明白，传承很重要的主体其实是最普通的公众，没有他们的力量，你自己努力到白发苍苍，传承也是步履维艰。”
邱禾其实说得对，借助公众的力量的确能事半功倍。我竟有一丝丝动摇。
“观众喜欢你，就会关注你，也就会关注你关注的。省时省力，何乐不为？你先去一次吧，如果不喜欢，之后的不去就好。”邱禾的攻心术是跟谁修炼的，真的很到位。
“邱老师，谢谢您跟我说这些，不过，我要跟师父商量商量。”我没有立即做决定。
邱禾脸上的笑容似乎是笃定我一定会答应，她不再说什么，只是目送我离开。
晚上和师父师姐视频聊天时，我只是说了邱禾叫我上节目，而关于“公众的力量”，我只字未提。
不出意料，师姐十分不满地望着师父：“师父师父，邱禾她到底想干嘛，小怿是您的徒弟，哪有她这样的，挖墙脚啊？！”
师父一巴掌打在师姐的胳膊上，转头对我说：“去看看吧，开开眼界没坏处，但别怠慢了学习，期末考试也快到了。”
师父的态度出乎我的意料。师姐不甘心：“师父，小怿不能去，您干嘛啊？！这样下去徒弟送别人得了！”
“郁珈！”
师父一声呵斥让师姐不再敢开口，只是皱着眉对我摇头。
“好了小怿，那个节目，我觉得你去看看也没坏处，时间不早了，晚安。”说着师父挂断了视频通话。
去吗？
那要不，就去吧。

【贰拾玖】
录节目那天，一大早我跟着邱禾来到电视台，坐在休息室，看着邱禾在沙发上翻资料，她工作室的哥哥姐姐们忙前忙后，拿衣服，递水，帮邱禾补妆。
真是一幅明星出行的架势呢。我心里想着，给师父发去短信告知行踪。
今天是第一期节目，主持人说：“让经典再度流行，让传承走向世界。”我低着头，避开刺眼的镁光灯，一个节目，真的能唤起大众对传承的关注吗？
就算心里有些犯嘀咕，但我还是喜欢思想碰撞的。每到青年代表发言的环节，大家各抒己见交流思想，我第一次这么纯粹地跟同龄人坐在一起分享观点。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们是一群时代中少有的思想者。
一期节目会展示三四个非遗，大家针对这些非遗的现状和未来进行讨论。这个节目依旧用的是当今大众喜欢的竞技模式，我其实不喜欢这样的方式，但是，对非遗传承人来说，能有一个机会展示他坚守的手艺，也是很珍贵的吧。
一次录制下来，学习到了很多优秀的观点和思想，自己的观点也得到别人的肯定。大呼过瘾之后我对邱禾说：“邱老师，我决定了，之后的节目我也要来！”
从电视台出来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兴奋劲没过，我还并不想回学校，索性在电视台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厅坐坐，顺便解决晚饭。
晃晃手边透明的玻璃杯，散着淡淡清香的柠檬水跟着我手的节奏起着波澜。今天的所见，让我想起我填报志愿的时候，六个志愿三十六个专业，我只填了汉语言文学。当初那份横眉冷对千夫所指的勇气，大家却都说我是疯了。我当然没疯。我爱的，是最纯粹最干净没被世俗染指的汉语言文学，是千百年大家呕心沥血历经千锤百炼的不朽文化。我受不了如今太多人对自己文化的不屑一顾，我受不了物质文化对精神文化赶尽杀绝般的冲击。文化是源，民无文化无以立，可是那么多的人们对文化冷漠到让人心寒。
同样是传承，汉语言所面临的却和非遗不一样。民间工艺因鲜有人知而危机四伏，而汉语言的危机恰恰在于它与生活息息相关。总有人认为只要汉语言还在被使用，就不会失传。使用是传承的方式，改造也是传承的方式。如今汉语言备受网络世界的冲击，我不敢妄言网络语言的汇入对汉语言是伤害还是创新，我只知道文化传承需要的是新生而不是重建。
那如果我借助网络帮助汉语言继续发展呢？
这样看来邱禾说的有道理，如果人们认识了我，那网络就是推广传承的平台了。
知名度，这曾经避之唯恐不及的三个字，莫非真的能成为一个推力？

【弎拾】
之后的一个月，我跟着邱禾录了四场节目。我正在准备第五场节目时，师父和师姐回来了，比之前告诉我的时间早了一个星期。
我坐在书桌前认真看笔记复习，该看的书，该做的读书笔记，一样都没落下。
以上是我想象中她们回来时我的状态。然而现在的我……
的确是坐在书桌前，可是桌上准备节目的资料完全将我的“正业”淹没，还欠了一系列的任务和作业。为了展示一个更好的自己，我在节目上花的精力太多了。
看着师父一点一点沉下去的脸色，我站起身，挪到一边，低着头一句话不敢说。
师姐想要缓和这种诡异死寂的气氛，说：“师父，这赶路您肯定也累了，先歇歇，我去做饭，有什么事咱吃完饭再说好不好？小怿，走，跟我做饭去。”
可是师父没发话我怎么敢动。
沉默了十几秒，师父说：“你去就行，熬点儿粥，再弄两个清淡点的小菜。”
听了这话，师姐也只能留下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就出了书房。我只能继续在原地，低着头不敢动。
师父不再说话，完全把我当空气。
饭后，师姐收拾着餐桌，我被师父召唤进了书房。走到师父身边时，我看见那把熟悉的长尺冷静地躺在桌上。
可是我是冷静不下来了。“师父……”
师父抬眼看看我，冷声问道：“你去录节目之前，我跟你说过什么？”
“开眼界没坏处，但不能怠慢学习……师父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花那么多心思在节目上……”我战战兢兢得回答。
“双手向前伸直，并拢掌心向上。”师父的命令简单粗暴。
我照做。她站起身，拿起长尺，调整着我的姿势，又说：“《劝学》，‘君子曰：学不可以已’，背吧。”
我不太明白师父要干嘛，本来做好的挨打的思想准备又被折腾没了。我抬头看看师父，她只是平静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那就背吧。“君子曰：学不可以已……啊！”第一句话还没背完，师父的尺子就在我手心狠狠敲了一下。
我停下。师父却示意我继续。
“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已……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背到这里，师父又打了一下。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故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用心一也……故君子结于一也……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乎心……”
一篇文章背下来，双手已经红肿。我也明白了师父落下尺子的瞬间和我正在背的句子结合起来，实际是在用荀子这篇《劝学》控诉我的浮躁。
背完《劝学》，我正想放下手，却听见师父说：“《诫子书》，继续。”
我几乎是带着哭腔求饶：“师父，我的手都肿成这样了，别打了好不好……要不您换个地方打也行……”
师父挑了挑眉，坐回书桌前，一把拉过我，把我按在她的膝头，伸手退下我的裤子。
什么鬼！为什么会是这么诡异的姿势！我挣扎着想起身，师父一尺子敲在我裸露的身后，说：“别动。《诫子书》，背吧。”
和《劝学》一样，根据文章内容，师父的尺子不规律地落下。终于背完了，我赶紧起身，小心翼翼提上裤子，有些尴尬地垂手站好。
师父看着我，神情缓和了不少，她说：“去开眼界可以，在节目上花心思也没问题，但是小怿，你没有三头六臂，你得明白孰轻孰重。你要能兼顾那当然好，但你不能因为节目而耽误学习。把节目和学习都做好，这叫全面发展，但是你现在这样，像是为了展示给大家而做足了表面功夫，太浮躁了。”
表面功夫么？师父说的话是有道理的吧，但是，我这也是为了传承啊。这竟是我第一次，对师父的话产生了怀疑。

【弎拾壹】
我有些恋恋不舍地打电话给邱禾，告诉她之后的节目我不去了。虽然有些遗憾，但看着微博上不断增加的粉丝数，我心里竟有了说不出的满足。
每天，我在微博上分享一些有关古典文学的知识，既兴奋又有些紧张地期待着人们的评论和转发。我甚至把各种不便理解的古文改写成了普通受众都容易接受的通俗语言。
生活不是电视剧，不会那么波澜壮阔，只会有无数的小故事。
春节一过，又是新一年的春天。春夏之交的某一天，许久未联系的廖乙打来电话，约我周六晚上去参加他的生日宴。
周六的中午，和师父师姐一起吃饭时，我说：“师父师父，我今晚要出去，可能晚点回来哦，晚上廖乙学长的生日会。”
“嗯，你去吧。”师父很爽快地同意了。不知是我的错觉还是怎样，自从因为节目挨过罚之后，师父对我的事情不再会过多发表意见。
听说我要和廖乙出去，师姐心里的八卦因子蠢蠢欲动。她上下打量着我，说：“小怿快吃饭，吃完饭师姐给你捯饬捯饬，第一次约会，一定要惊艳亮相。”
“师姐~”
“郁珈！”
我和师父几乎是同时开口，只是我是羞赧地撒娇，而师父是无奈地呵斥。师姐对我笑笑，然后瞬间满脸谄媚地看着师父：“我不说了，吃饭，吃饭……”
吃过午饭，师姐把我拽进她的房间，从她的衣柜里一件一件给我挑衣服。师姐的衣服大多是暖色调的，而我和师父则习惯穿素一点的黑白灰蓝。原本穿在师姐身上显得特别恬静可人对的衣服，我穿起来就总显得不对劲。
师姐还想继续翻找衣服，我拉住她说：“算了师姐，你这里的衣服跟我八字不合，我穿起来像是偷来的一样……我那里不是有挺多衣服的嘛，干嘛非得在你这儿挑啊？”
“得了吧你，你那儿的衣服，我都不想说什么。你说说，都大三了，怎么还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中学生。你今天是要去见喜欢的男生诶，不要总是把自己塑造成还没发育完全的未成年啊。”师姐满脸的不屑。
这时师父推开门进来，还没说话，师姐又开始念叨：“师父您怎么这样啊都不敲门就进来，要是小怿在换衣服您这样人家得多难为情啊！”
师父白了师姐一眼：“你成天怎么这么多话，闲的吧！你们姐妹俩有哪儿我没看过？还有啊，你动动脑子啊郁珈，你跟小怿穿衣风格都不一样，让她穿你的衣服怎么行。”说着师父递给我一件她的衣服，说：“你试试这个呢？”
这是一件师父很少穿的裙子，很素雅的藏蓝色。“不过你师姐说得对，都是大孩子了，还不知道打扮自己。”师父说着。
是啊是啊我不会打扮自己，那你们以前也不帮我啊。我心里愤愤然。我换好衣服站在师父和师姐面前时，师姐说：“小怿，这下你去了保证艳惊四座。”她又转向师父，满脸崇拜，“师父，您好厉害好厉害。”
师父又习惯性地丢给师姐大大的白眼：“所以啊珈珈，别整天八卦那些有的没的，你要跟你师父学的可多了去了。”
我喜欢这种家的感觉，我们三个的家。

【弎拾贰】
廖乙的生日会地点离学校不远，我正出门，就接到廖乙的电话：“小怿，我在你楼下，你下来吧我们一起过去。”
“嗯好我马上来。”我答应着，冲出家门，在关门之前冲屋里喊一声：“师父，师姐，我走啦！”然后急匆匆地下了楼。
廖乙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微微笑着向我挥挥手。
来到他预定的饭店包厢，听他一一介绍着他的朋友们，我也只是礼貌地挨个儿微笑握手。他忙着招呼朋友，我于是坐在座位上，喝着水发呆。
“穆怿？你也在呢。”
我诧异地抬头，是宋离学姐。“学姐？你也认识廖乙呢？”我寒暄着。
宋离拉开我身边的椅子坐下，说：“嗯，我本科是C大的，廖乙是我的亲学弟啊。你们呢？是上次比赛的时候不打不相识么？”
我笑着点头，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我天生不是特别合群的人，尤其是在一个不熟悉的环境，身边都是不熟悉的人，除了沉默和微笑，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一顿热热闹闹的晚饭是少不了喝酒的，总是有不同的人以不同的理由要来敬酒。我虽然也偶尔喝酒，但一到换季就容易犯胃病的体质还是让师父下了季节之交不许喝酒的死命令。我端着茶杯微笑着推辞，却怎么也挡不住那些已经喝嗨了的同学们。
“小学妹这就是不给面子了，今天可是廖乙的生日呢，朋友过生日哪有不喝酒的道理？来吧，热闹热闹。”直接举着酒瓶的男生执着地站在我面前，似乎不看我喝酒誓不罢休。
我皱着眉不知该怎么办，却突然听到身边响起了廖乙的声音：“行了你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还逼女孩子喝酒呢，我帮她喝！”
我扭头看着因为喝酒而脸色微红的廖乙，说：“学长，你别……”
“没事，”廖乙微笑着打断我，“你坐下吃吧，不用理他们。”
吃过饭，廖乙的生日会又转战KTV。我缩在沙发的角落，听着震耳欲聋的音乐，揉了揉耳朵。
身边的宋离学姐看了看我，说：“你真是个不太一样的小姑娘呢。”
“什么不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哪里不一样。
她转头看着前面站着的唱歌的男生，说：“我以为，这个年纪的少年少女们都是喜欢热闹的。”
我忍俊不禁：“学姐你这话，听起来好沧桑啊。”
宋离站起身，低头问我：“我想出去走走，要不要跟我一起？”
我点头。
跟廖乙打了一声招呼，我和宋离逃离了喧嚣，走在附近一个小公园里。“学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打破沉默。
“嗯？”宋离转头看着我。
“我想借助新媒体推广古代汉语的知识，你觉得，可行吗？”
宋离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什么可行不可行，想做的事情就去尝试吧。你想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但这个答案没人能给你，你只能自己去试一试。不过……我支持你这个想法。”

【叁拾叁】
那天晚上是廖乙送我回家的，我们在很安静的夜里，很安静地走着。
今年廖乙研三了，该毕业了，那，他是不是要离开这座城呢。快走到楼下了，我清清嗓子，问道：“学长，你毕业之后，会去哪里？”
“我要去德国，读博士。”他回答得很平静，“七月就走。”
德国。除了师父和师姐，没有谁知道我也有去德国的计划。再想想我还有好多好多没有准备的东西，我一瞬间迷茫了，我真的能去德国么……
见我沉默，廖乙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笑笑，回答：“没事，只是在想啊，那以后要是来德国玩儿，就可以找学长啦~嗯我到家了，学长再见！”没等廖乙回答我就跑上了楼。
一进家门，师姐就冲了上来，她殷勤地接过我的挎包，然后把我拉到沙发上，开始了盘问：“诶诶诶，跟师姐讲讲，今天你们都干嘛了啊？廖乙跟你单独说话多不多？有没有帮你挡酒啊？……”
我捂住耳朵，扭头不理会师姐。
师姐拉开我的手，又继续她的问话：“哎呀小怿你别这样，师姐是关心你！快快快，认真回答我的问题，师姐帮你分析分析……”
就在我快要崩溃的时候，一直在书房的师父走出来，“小怿跟我来一下。郁珈你该干嘛干嘛去！”
我并不知道师父叫我是要干嘛。师姐终于放过我，然后摇头耸肩回应我询问的目光。
我跟着师父来到书房，师父问我：“我看你一直在打理你的微博还有什么微信公众号，你是怎么打算的？”
原来是这个事。“我是想，通过大众更容易也更愿意接受的方式，去推广古代汉语古典文学的知识。这样的话，他们不用费劲去读那些难懂的古籍，只用看我的推送，就能了解知识啦。”
师父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你不觉得这样的方式过于碎片化吗？”
碎片化？会吗？我皱眉，没说话。
“没事，我不会干涉你的思想，所以现在，我只是把我的观点告诉你，至于怎么做，决定权在你。”师父继续说，“我一直觉得，古典文学的魅力在于精读。对文学不感兴趣的人，你就算把知识直接输进他的脑子里，他也不一定会正眼看待，可是那些原本就热衷文学的人呢？没有人不想偷懒，你的公众号很可能弄巧成拙，让他们忽视精读的重要性。”
“可是兴趣本就是最好的老师啊，那些想去了解的人，看了我的导读，应该会更想去了解啊。”这个问题争论下去，会无解的吧。我停顿一下，又说：“师父，我想试试。”
是啊，我变了，我不再是那个对师父言听计从的穆怿了。这样的变化，又有谁能说得清是喜是悲呢。
师父笑了笑：“试试吧，我没意见。你们这一代的孩子都是互联网世界的原住民，观念自然和我们不一样了。不过，都快要大四了，考研、德福、雅思，我希望你不是说说而已。都是大孩子了，该做什么自己都知道。”
当然不是说说而已。六月的雅思七月的德福，我会好好对待的。

【叁拾肆】
随着雅思考试的临近，我不得不放缓了我的公众号更新速度。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下午，我正在图书馆复习，毫无预兆地收到了师父的短信：“五点之前来我办公室。”
我看了看时间，四点半，于是只好收拾收拾东西，恋恋不舍离开了我好不容易占到的座位。一路上，我仔细想了想，直到确定自己确实没有干什么会让师父不高兴的事情，才安下心来。
来到古代汉语研究中心，走到里面的单间门口，我抬手敲门。
“进来吧。”师父的声音听起来挺愉悦，虽然她说的第一句话并不是那么令人愉悦，“小怿，雅思你复习得怎么样了？”
“……还行吧……”我回答得有些犹豫。
“嗯，我就觉得你弄你那些公众号的时间都少了，估计也是良心发现好好复习去了。下周德国海德堡大学东方学与古代学系有几个老师要过来参加交流活动，本想让你来当翻译。”师父询问我的意见，“不过要是你复习任务太重，就算了。”
这种好事我怎么可以放过：“没关系没关系，我能对付过来！”
师父笑着揉揉我的头发：“那好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嗯，我叫你过来就是这事儿，走吧，我带你出去吃饭。”
我把手里的复习资料往师父桌上一放，佯装不满：“师父您看，为了您这一声召唤，我连好不容易占到的座位都放弃了，还以为多大的事儿呢。不行，您得补偿我今晚自习的地方。”
“行吧，”师父笑意更浓，伸手指了指单间办公室外面的区域，说：“最近研究中心事情不多，他们也不经常来，一会儿我在外面的工作室给你腾个地儿。不止今晚，以后你愿意来这儿自习都行。满意了吧？”
虽然这样不再“山高皇帝远”，但好歹不用一大早睡眼惺忪去图书馆抢座位，我还是很知足了。我挽过师父的胳臂，说：“好啊好啊，那咱们先去吃饭吧哈哈。”
一个星期之后，海德堡大学的教师团如期来到了学校。我跟着学校德语专业一个老师，诚惶诚恐小心翼翼进行着翻译服务。好不容易撑到了第一天的交流会结束，我正想赶紧溜走倒在床上休息，却听见身后有人叫我：“怿！”
我回头，是教师团里最年轻的一个男老师，Ludwig Kohl，身边是他夫人Anja，一个有一双很迷人的蓝眼睛的女人。我微笑着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Kohl先生带着有些不好意思的微笑，说：“我和Anja都是第一次来中国，想趁这几天去你们的城市里逛一逛，能不能麻烦你给我们当向导？”
完蛋，要是答应他们，我这几天就真的会被累趴下，给别提找时间复习考试了。
“他们说什么？”师父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冲Kohl夫妇微笑着打了招呼。
我解释道：“他们想让我这几天给他们当向导，city tour。”前段时间满脑子都是英语，现在居然跟师父说话也不小心冒出了英语。
师父听了我的答案，忍俊不禁，说：“那你去呗。”
“不行啊师父，”我急了，“我还想复习雅思呢！”
“你的英语水平怎么样自己还不清楚？没问题的。再说了，跟他们多交流交流，看看他们研究东方语言的视角，有什么坏处？别把自己逼太紧了，就当放放松，之后复习效率也会高的。去吧去吧啊。”说着师父拍拍我的肩膀就走了。
“师父！”我有些懊恼，师父却没有回头，我只好回过头来，冲Kohl夫妇尴尬地笑笑，说，“好吧，我带你们逛。”

【叁拾伍】
我领着夫妇俩去了市里很出名很有特色的一条巷子，看他们兴奋地多看看西看看，像是打了鸡血，而我却只剩下抱着奶茶叼着吸管靠在墙边看他们的力气。
在带他们吃了很多小吃当晚饭之后，我以“尽地主之谊”的由头说要请他们喝茶，终于成功地让自己有了个地方可以舒舒服服坐下，还不用担心客人们闹意见。
素荷是我很喜欢的一家小茶肆，温馨温婉，小巧精致。我们刚在靠里面的位置坐下，Anja就拿起单反不安分地到处打量。我看着她，特别害怕下一秒她就会对我说：“怿，你来帮我和Ludwig照张相吧！”
未雨绸缪，我很不地道地开始忽悠外国友人：“Anja你知道么，品茶是一门艺术，一般人只能尝个味道，可是真正厉害的人，能品出禅境。Kohl先生是研究东方文学的，应该对‘禅境’这个词不陌生吧？”
这位严谨的德国先生很给力地在不知不觉间配合了我：“是的，那是一种跟佛教还有中国本土宗教密切相关的意境吧。”
“嗯，‘禅’是一种基于‘静’的行为，那些喝茶只能尝味道的人，估计是不够心静吧。这家小茶肆就是城市喧嚣中一处很安静的地方，我们从现在起静下心来，说不定在这里能品出禅境呢？”
听了我的话，Anja如我所愿收起了单反，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在小茶肆里，听他们说着工作，说着德国，看他们旁若无人地秀恩爱，我只是安安静静扮演着听者的角色。
“怿？”Kohl先生突然叫我。
“嗯？”我微微抬头。
Kohl先生问了我一个不太好回答的问题：“你们本土的人们是怎么延续语言和文学文化的？”
我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无数画面。我的公众号，邱禾的各种节目，师父长年累月的伏案工作和一年一度的巡回演讲，师姐研究中心办公桌上永远堆满的资料……怎么延续？我犹豫一下：“学校里有这样的学科，电视台会有相关的文化节目、知识竞赛，同行之间的交流会，当然还有很多人在默默做着研究。”
“那你呢？你会做些什么？”Anja问道。
“我当然还是在学习的阶段，不过我有一个公众号。”
Kohl先生连忙追问：“你的公众号里一般会写些什么？”
“也没什么，你们知道，中国的古文挺难读懂的，所以我的公众号是起一个科普作用吧，我从典籍里提取基本信息和精华，做成导读，分享给大家。”我解释着，手里玩弄着茶杯。
眼前的Anja和Kohl先生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Kohl先生再开口时，语气变得很严肃：“怿，你这样对待自己的文化，有些不负责任。”
听他这话，我吓了一跳，不负责任？
“你这是在帮大家偷工减料啊！”
“怎么……会？”如今的世界光怪陆离，有多少人真正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读书，我这样做，难道不是让他们能更迅捷更便利地了解到典籍里的东西吗？
Kohl先生继续着控诉：“学习自己的文化自己的语言本来就是责任，是最基本的，是最应该被好好对待的，时间、精力这些都不能算是理由。就像是一件精美的手工艺品，缺少任何一个部分都不能成就它最好的形象。怿，你一不小心就会为虎作伥、助纣为虐的！”
Kohl先生的话怎么都像耸人听闻，比起之前师父说的“忽略精读”，他的话更加激烈。但是那句“就像是一件精美的工艺品，缺少任何一个部分都不能成就它最好的形象”的的确确砸在了我的心里。

【叁拾陆】
我心情有些沉重地回到家，师姐一脸疑惑，师父则关切地问道：“怎么了？谁惹你了？”
“师父，Kohl先生说我公众号做的导读是对自己文化的不负责，很可能一不小心助纣为虐……”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师父揽过我的肩，扶我坐在沙发上，安慰道：“他说得太过了一点，别放在心上。”
师姐愤愤不平：“谁？我去找他！”
我没理会师姐，“太过了一点？那师父，您是不是也觉得我那个公众号不应该做的？”
“要不这样吧，”师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咱们改革一下，不发导读了，你发一些典籍推荐，还有自己写的读后感，你看好不好？”
师姐一反常态没有计较我刚才无视她的问题，附和着：“嗯，我也觉得师父说的这样挺好，这样一来，起引导作用的就会是你的读后感而不是导读了。”
她们说了什么我并不是很能听进去，片刻的沉默之后，我又抬头问道：“要不，我放弃吧。我还是安安心心学习，不去想创什么新了。”
师父一巴掌拍在我的后脑勺：“遇到一点小挫折就想放弃，你这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给谁看？穆怿，你都是大孩子了，你要自己去体会自己去尝试，你要自己去面对未知和挫折。我和你师姐，我们是你的避风港，但这不代表，我们能一辈子把你圈在港里不让你出航。”
师父是担心我太依赖她们了吗？我看看身边的她，又看看坐在我面前茶几上的师姐。
“我希望你能记住三个字，守，破，离。守，意味着跟着师父修业，长久等待和超常吃苦。破，意味着在传承中加入自己想法，在突破和完善中超越。离，意味着开创自己新境界，在颠覆成见中寻求新发现。你一直在‘守’，本分而踏实，现在你在自己独立探索‘破’。就算你表面上似乎不再对我言听计从，可是你终于能沉淀出自己的思想了，这是我很高兴的。”
“你才刚刚二十岁不久，这是生命里最宝贵最珍贵的年华，年少的时候应该没有禁忌，就算会失败会遭人非议，也总是能收获不少的。做事的时候，你一定要清楚，你是谁，你想做什么，我们允许犯错，但是你一定要要求自己尽早地明白，你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越早明白，你就能越少走弯路。对每一个人而言，真正的职责只有一个：找到自我。然后在心中坚守其一生，全心全意。”
“我知道你是个敏感又有些早熟的姑娘，你在我们这里找到了你久违的归属感和安全感。但你一定要清楚，我们给你的归属感和安全感，是支持而不是束缚。别人的看法当然要了解，但不能被左右，你是穆怿，从头到尾从里到外从思想到行为你都是独立的。芸芸众生，分歧和冲突是避免不了的，你要做的是学着在分歧中汲取各方所长，探索出最适合的方式。我了解你，我也相信你的判断。我希望一件事情，开始做了，就不要轻易放弃。”
师父很少这样长段长段地讲话，于是在停下来以后，她拿起水杯，补水润嗓子。
我回想着师父刚才的话，这时师姐拉过我的手，说：“虽然你这也是新媒体，虽然你这是在跟着邱禾参加节目之后冒出来的点子，但我们都知道你是很有分寸的孩子，所以，我也不担心你会变成邱禾那样。小怿，勇敢一点，继续下去，不过顺利升学之前，还是把主要精力放在学习上吧，公众号的运行，师姐可以帮你。”
我笑着点头，一扫之前的坏心情。有你们在，我知道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会有人陪着我。
一夜醒来，事情都会变好。所有深夜的心事都变成头顶一颗星星，指向一条正确的道路。

【叁拾柒】
接下来的几天，我依旧认认真真做着翻译的工作，会后陪着Kohl夫妇四处逛逛，那天的些许不愉快，我们谁都没有再提。Anja素来热情，几天下来，我们也成了关系不错的的朋友。临走的那天，Anja的蓝眼睛满是泪花，她抱住我说：“怿，我会想你的，以后来德国找我玩。”
我从包里掏出一个中国结送给她，告诉她说：“如果一切顺利，明年我就会来德国上学了。”
再回到家时，竟有些恍惚。几天的经历像是梦一样有些不真实。而现在，他们走了，梦醒了，摆在我面前的，是片刻都不能耽搁的雅思复习。
笔试的前三天是口语考试，在进考室的前一秒我还在回忆背过的话题。考官是个满头银发的白人大妈，在她核对我的考试信息时，我一直在研究她的头发是天生银色还是年纪大白了头。
考完笔试部分，我预感还不错，毕竟起早贪黑复习了那么多天，毕竟前一天晚上我还在微博上转发了无数“逢考必过”和“锦鲤大王”。
考试结束后，我把备考雅思的资料扔回宿舍。为了复习雅思德福两场大考，我已经很久没有回宿舍了，以至于室友们看见我出现在门口，瞬间愣住。
“我……我回来放点东西。”我冲她们笑笑。
室友们这才回过神，又开始左一句右一句地聊着。不过……话题好像转移到我身上了？
“大学都过了三年了，我每次看见穆怿就发誓自己要好好学习当个学霸，结果穆怿出门学习去了我还是在床上当咸鱼……”
“我反正是没有当学霸的命了，不过看着宿舍里出了个学霸我还是挺开心的。”
……
“我不是学霸……”我无力地反驳着，无奈地看着倒在床上看杂志吃零食以及追剧的室友们。
“穆穆，上周文学史老师布置的小论述你写完没？”某室友放下手中的ipad，眼睛里放着光地看着我。
“写完了啊……诶？后天不是就要交了吗？”我有些莫名其妙。
“这么早就写完了还说自己不是学霸！”
“管你是不是学霸，写完作业就是好室友，快点分享到宿舍群里面让我们参考一下吧穆穆桑~”
姑娘们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好啦我知道了，一会回去就发给你们。”大学三年，我感觉自己一直是室友们的家教机，有求必应。虽然我有些不情愿，可是我向来不懂得拒绝，我的劳动成果于是总是成为宿舍的公共资源。大一的时候我甚至发过誓，再给室友们毫无保留地参考作业我就去跳护城河，显然，我发的誓没有成功。
出了宿舍，我再一次庆幸我遇到了师父。我是个生性懒散的人，有着高远的目标和微弱至极的执行力。要不是师父的耳提面命，我大概，也和她们一样，瘫在宿舍，无所事事吧。我大概，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机会从我眼前过去，看着别人拿到自己渴望的东西，也只剩下懊悔的能力吧。我大概，不会真正去努力，而只会在别人风生水起之时告诉自己一句，“别人天生就比我厉害，我就没有当学霸的命”吧。
《追风筝的人》里有一段话：“我们总喜欢给自己找很多理由去解释自己的懦弱，总是自欺欺人地去相信那些美丽的谎言，总是去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总是去逃避自己犯下的罪恶，给自己心灵予救赎。”
我庆幸，我遇到了师父，让我一点点接近了曾经渴望已久却从不敢奢求的样子。我想，从前的那个我，如果来找现在的我，会得到意想不到的很好的款待吧。

【弎拾捌】
回到家，我刚把作业共享给嗷嗷待哺的室友们，师父也从外面回来了。她接过我递去的水杯，迫不及待地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应该还行吧。”我坐回桌前，准备马不停蹄开始复习德福。
师父走到我面前，合上我手中的笔记本，说：“我本来说今晚咱们三个人一起出去吃饭的，但是下午去C大看毕业汇报展的时候遇到了廖乙，他知道你今天考试，让我给你带个话。”
我抬头。
“他让你忙完了给他打个电话，今晚他想请你吃饭。”师父说完，还顺手把一边的手机递给了我，然后手拄桌子看着我。
我迟疑一下，拿起手机走到阳台上，避开了师父的目光。“喂，学长。”
就算隔着电话，廖乙标示性极强的播音腔也依旧清晰且好听：“小怿，晚上我想请你吃饭，可以吗？”
“嗯，可以……不过，怎么要请我吃饭，有什么事么？”我敲着阳台上的栏杆，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你来了就知道了，我马上把地址发给你，快来啊。”说着他就挂了电话。
师父倚靠在阳台推拉门边看着我，我对她笑笑，说：“那我出去了啊师父，吃完饭就回来。”
廖乙选的餐厅是学校附近人气很高的一家茶餐厅。他挑了角落里的位置，已经点好了菜，甚至留给我的空位上，也摆好了我最喜欢的仙草冻奶茶。他笑着冲我招手。
“考得怎么样？能上7吗？”今天每个人看到我都要问这个问题嘛？！
我喝了一口奶茶，咬着杯口回答：“应该没问题吧。学长，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啊？”
可是他只是笑笑，往我碗里夹着菜，岔开了话题。
直到吃完饭，他才说：“嗯，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些东西想送给你。想着期末你应该也会比较忙，所以就挑了今天。”
听他这话，我竟有些……紧张？
他从身旁拿起一个有些沉的口袋给我，说：“这里面是我收集的一些古代文学方面很好的资料，你可以看一看。还有就是，今天听卓老师说你在准备德福，我就把我的德福资料也送给你吧。喏，我挑的都是考前一个月重点复习的部分，也省得你再去挑选了。”
我接过口袋，看着里面的书和资料，有一种莫名的失落，你今天兴师动众请我吃饭，就为了送我这个？
然而再抬头时，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一只半人高的大泰迪。廖乙在泰迪身后温煦地笑着说：“小怿，我很喜欢你。”
听到这句话我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我没有接过泰迪，而是反问：“为什么要选在你都快要走的时候告诉我？”
“之前一直在犹豫，因为我怕被拒绝，可是再拖下去，我又怕没有机会了。”廖乙敛了笑，“不过的确，我就要走了，所以，你拒绝我，也很正常。”
我在廖乙惊喜的目光注视下接过他手里的泰迪，说：“你先去探好路混脸熟吧，等我一年，我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