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百合·穿越·汉语史相关】汉国往事(第一部)

不停改变的选择一次次地削弱了天依的心理基础。越是一再打消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心里越慌,不知道哪条路才是对的。渐渐地,在街巷里打转的天依迷失了自己的方位。她站在不知哪条巷子里的土质路面上,攥着装铜钱的腰兜发呆。
忽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有意识地护住腰袋往旁边一躲,转过身来。
只见对面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是布衣,跟吕聿征的穿着很像,但是蓄有一些胡子。等天依转过身面对他的时候,他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我看你在这儿溜达好久了。”他捋捋自己脸上的短须,“你迷路了。”
“你怎么知道……”天依听到此言,有点奇怪。
“你看起来好像在赶行程,但是却在这种地方钻来钻去,还经常掉头,不是迷路是什么呢?”对方似乎跟踪了自己很久。
“你……刚才就在注意我的行迹?”天依想到这个,忽然开始害怕。
“只是顺道而已,怕姑娘出什么事,所以就一路跟来。”对面似乎是标准的冠冕话。“姑娘去市上?”
“诶,你怎么知道我要……”天依更吃惊了。
“似你这等样的贫家女,一般每日上午,基本上都是去市里买东西的。”对面仍然保持很平静的语气,脸上似笑非笑,“何况你把兜攥得这么紧。”
天依低头看了看手,确实从刚才开始就护着腰兜,准确来说是护着腰兜里的钱。
“放松,放松一点。”对面朝自己摆摆手,“我送你去市上,要不然你到中午都回不了家,到时候就要被主人责罚了。”
“啊,这你也知道?”天依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被一个陌生人读出这么多信息,如果他怀的不是什么好意,自己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这个就不能跟姑娘说了。”这个年轻人忽然嘿嘿一笑,“你只消知道,我从一个人的姿态面容上,就可以看出,她是处子还是人妇,就行了。另外看你对洛阳的道路这么不熟悉,想必并没有在本地久住;而且你的面貌口音也不像是汉人,所以我初步判断你是从外方卖来的婢子。那当然是给主人做活了。而且,你若不是在公侯府上做事挨打,这儿怎么会……呢?总不会是夫妻之间恰好好这口吧?哈哈——”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指他的脖颈。天依顺着这个示意,发现自己的领口处刚好外露着一条伤痕的尽端。她连忙用襟口把藤痕盖住。
这家伙要是生在21世纪,说不定会成为谁都抓得到的刑侦专家,或是一个谁都抓不到的高智商罪犯。天依这么想着,紧绷着神经。
“走吧,我带你去市上。”
“兄的好意我领了,但是我还是自己走比较好。”天依婉拒道。
“姑娘放心,你若愿意跟的话,就跟着我走;觉得危险的话,逃开便是。现在街上有人,我身上又没什么刀具,白日又当头,安全得很。”
“意思是晚上不安全么?”天依接着这话问道。
“嗯,晚上的话,就要当心从什么地方突然钻出来人劫掠啰。”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不过在洛阳这几年,我也没见过有女子晚上敢一个人出来的。所以也不存在这个问题。总之,现在你大可以放心,不必这么紧张。不管你去不去,我是要先去市上了。你要是喜欢继续钻这些巷子的话,也自便咯。”
说着,他就径自向巷子的一端走去了。天依站在原地迟疑,在他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转角处的时候,趋步跟了上去。
那个人在前面走,天依在后面不远的地方跟着。天依决定,如果他把自己带到什么奇怪的地方,气氛不对,自己就赶快溜掉。不过他似乎并没有太在意自己是否跟在他身后,只是径自哼着小曲穿过一个又一个路口。未几,小巷变成了街路,眼前的人流又重新多起来。天依便也稍稍放松了警惕,跟随得紧了一些。眼前的房屋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浩浩汤汤的洛河,以及一座横跨河面的大型木板桥。
“过了这桥,就是洛阳的市场了。”那人忽然在桥前停下,转过身来,指着对岸道。
“嗯,就领到这里吧,剩下的路我自己可以找到。”天依颇怀感激地朝他作了个揖,“多谢兄台引领。不知兄台的姓名?”
“廖涯。”对面仍然是微笑,转身向城里走,“不过帮人做事,也需要一点报酬的吧?”
“实在不好意思,我身上没带余钱,都要拿来采货……”话音未落,天依突然发现对面的右手上刚好拿着八铢钱。天依一摸腰兜,发现兜里空了一半。
“哎,慢着——”天依连忙叫住那个人,“你什么时候……”
“一趟刚好八铢哦,你发现得也太迟了吧。早在刚才问话的时候,它就在我手上了。”他似乎没有把那几枚钱还过来的意思,“好心带你来市上,你总不至于这么吝啬吧?”
“这些钱都非婢子所有,是主人让我买盐用的。婢子寄人篱下,要是买不到足够数量的盐,回去还是要挨藤条打的!求兄台还给我吧!”天依欲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八铢钱,但每次都被他闪过,只能向他哀求。“兄台报个住处,改天婢子拿了月给,再来兄台府上报恩,到时候就是十六铢、二十铢,婢子也给!”
“月末的二十铢,也抵不上这现手的八铢钱啊。”对面把钱子摸进衣服,“出门在外,自己力智不足,总要求人帮忙的。花钱消灾,你在求人的时候就根本没有想给人报酬,那以后谁还会来帮你呢?人穷就要长志气,你今后还是花时间,自己好好地把这洛上的路给记一遍吧。”
说完,那个人便撒腿就跑。天依连忙追上去,他跑得不是很快,眼看天依就要追上了,他突然使了一个绊,让天依摔了个倒栽葱。等天依再爬起来时,他已经消失在洛阳的长街短巷中了,只有几个路人在对她笑。
完了,今天的事情又搞砸了。天依已经开始想这次带着数量不够的盐回到府上时,将会面临的境遇。那个给自己十六钱的仆人一定会把这事告给执事和公子,他们一定会找上门来责罚,而府上的所有人都会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能把事做好的婢子。或者,更严重地,赵公子直接把自己拎到市上去易给别家,或者像他本人说的那样,卖到女闾……
天依失魂落魄地走在洛阳桥上。就算要面临这些结果,也要用剩下的钱去市上买尽量多的盐,然后在正午前赶回府里,不然那几个佩直刃环刀的卫兵就要出来把自己架回去,还是要挨责。
时事太艰难了。
忽然,天依想到了吕聿征和陈季或许还在市上工作。这被那个盗贼顺走的八铢钱,或许可以先从他们那里补回来。想到这里,天依突然觉得事情还有补救的可能,不禁加快了步子。桥面上的木板被踩得吱吱作响。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23 20:28:00 +0800 CST  
2018/08/23 13:47:48
挤进人潮汹涌的市场,那种摩肩接踵的触觉和人群的汗臭味再次回到她的感知器官。百年前的齐国临淄,文献记载其市上的人们举手为荫、挥汗成雨,不知道这里与彼比之如何。
还好汉代的有司还是比较注重对市场的规划的。整个市用土墙围着,像棋盘一样分成不同的区域,中间还有一个高高的观察亭,对于路痴来说还算比较友好。
天依凭着记忆在市上又转了一圈,最后顺利摸到前几天和吕聿征他们开摊的地方,结果发现摊位已经被另外几个走商占领。
“您好,请问昨天在这里摆摊的人你们见过吗?”天依上去问那几个人。
“我们是看空着就来这里的,我们哪知道。”对面答道。
天依彻底呆住了。
就在这时,对面的那个书籍商人走了过来。
“是洛姑娘,你今天来这有什么贵干呀?是府上派出来采办的么?”
“李先生,你知道吕兄和陈兄今天干啥去了吗?”
“他们昨天用赵公子买你那一箱子钱,租了一家坐商,去开抄书店去了。位置不错,估计可以回本。”
听到此言,天依的心情好了一些。
“那他们的店现在在哪呢?”
“这个我还没打听。”
“啊?”
“没事,他们过两天会派人来报信,那会我就知道了。不过姑娘现在似乎急着找他们,是有什么事吗?”李商从天依的表情里面看出了她的状态。
“我今天本来拿着十六钱,从府上出来买盐。”
“嗯。”
“结果迷了路,有个人说给我指路,把我带到了河边。”
“这不是挺好的么?”
“但是他说要收点报酬,结果把一半的钱都拿走了。”天依嘟嘴道。
“哦,‘ɡeːp’。”李先生笑了笑。
“‘ɡeːp’?”天依一时不认识这个词的本字。她把贼、盗、匪、窃这一干的词都想过了,没一个能对得上的。
“人,夹,ɡeːp。”李商说,“你这越女子怪得很,有时识得字,有时又不识得。”
天依把这两个偏旁组合在一块,才发现是“侠”字。可她遇见的不明明是一个窃贼么?
“不过他还不算是那种特别坏的侠,没把你引到哪个老城根去。”李先生似乎把侠这个字跟盗窃打劫之人联系在一块,“以后遇见侠你得多注意点,尤其是你这种在府里干活的。有些做小活计的市人,跟他们处得倒还行。”
“但是我原本要买十六铢的盐,如果只买八铢的量,回去要被责罚的。所以来这里借八铢钱,日后再找个时机还……”
李商听到这话,连忙从自己的衣服里摸出十二铢钱,递给天依。
“拿去吧。剩下的自己花。”
“这……李先生……”天依对这个突然的举动有点不知所措。
“拿去,就当欠我一个人情。”李商挥挥手,“你以为我这么有心帮你?我是让你到了府上,有机会的话,给我这个小店美言几句,让府上抄书的多来这里,我也就不要你还这钱也。”
“多谢先生……”天依十分感动,向李商欠身答谢。
“你向府里进点美言,比在这儿谢来谢去的管用多了。快去买盐吧,别耽误了时间。”
“嗯。”天依将钱币格外小心地放进腰兜,拜别了李先生,往盐市走去了。
等到接近晌午的时候,天依终于攥着一袋盐奔回到了府门口。亮明身份以后,执短刀的卫士放了她进去。天依把盐袋交给门房,自己揣着剩余那四铢钱,回到房里,一头累倒在榻上,决计任凭它天崩地裂,自己也再也不起来了。
但是没过一会,晏柔直接推开门进了屋。
“洛姑娘!”晏柔的口气似乎有点急,“你今天上午到哪里去了?”
“啊,帮你买盐啊。”天依支着身子站起来,“差点迷路。”
“买盐?库中的盐够够的,用不着买呀。再说了,我们采买都是推着鹿车去,哪有一个人什么都不带去买的……”
“啊?今天吩咐我买盐的那个人说是姐姐……”
“我怎么敢让你孤身一人到城里去走呢,傻姑娘。”晏柔揉了揉天依的头,“让人骗了都不知道。”
“啊?”天依有点惊讶。
“我们府上的下人经常喜欢骗新来的帮他们做事。”晏柔解释道,“比如今天,你就中招了。他们让你买盐,八成是留给他们自己开小灶用的。”
“怎么这样!?”天依越说越委屈,“我上午走走走,走到一根小弄里,连自己在哪都不知道了。然后遇上了一个怪人,他说要给我引路,但是到了以后又把我兜里的钱讹了八铢去,那八铢钱就是我的命啊!多亏之前认识一个书商相助,才买到一升盐回来,没成想根本就是给他们做私活。累死了。”
“傻姑娘,以后不能这么马虎了。”晏柔把她搂进怀中,“你先休息一会吧,下午继续跟我学做活。至于午餐,从今天开始就没有了。”
“没事。我能挨着……”天依把头埋进晏柔的胸口说道,“真的不用跟大小姐一样惯着我。”
“你若不是大小姐,那这一上午怎么会遭到这么多糗事呢?被人骗着出门买东西,迷路,还被人摸了兜。”晏柔抚摸着她的头发。“这事儿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等我什么时候说你不是大小姐了,你才不是。”
“嗯。”天依虽然心里感觉很不是滋味,但是自己再怎么要强,在经过这么一个上午的打磨之后,也只能承认自己确实对新生活缺乏准备。很多事情,确实需要从头开始学了。

——第三节完——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23 21:23:00 +0800 CST  
2018/08/24 14:47:14
第三章第四节
进酒杯莫停


又忙碌了一天。晚上,自己回到房间简单地擦了擦身子,烧水烫了烫脚,一天的疲惫算是有了个终结,虽然打水的过程也非常累人。肩膀和背部的创痕仍然在散发疼痛,但是情形比昨天已经好了很多。天依比较担心的是,这些伤痕不知道会不会在今后一直跟着她。要是阿绫这个时候出现在她面前,看到这些伤疤,恐怕她会直接叫上哥哥去把赵府闹个底朝天。
离开阿绫已经差不多半个月了。假如自己这个世界跟自己来时的世界时间流速相同的话,那自己在现世的失踪也有两三周了。阿绫和龙牙哥可能早已意识到自己从那个世界上消失的现实。如果自己只是在同一个世界的不同时间节点上,那估计从自己一开始穿越起,之后的历史便已经面目全非。不会再有上海,不再会有乐正家,也就不再有龙牙哥、阿绫还有现世的自己。而要是阿绫也穿越过来呢?她现在的境遇又是如何,在天下的哪一方……
天依对自然科学了解得不多,对穿越这种事情的认识也很模糊。在她穿越之前她从来不去思考这些问题,但是自穿越到汉代以来,她每天晚上满脑子想的便都是这些。由于科学基础的薄弱,她并不能得出什么结论,只能列举这一连串的问号。不管哪种说法和假设,听起来都是悖论重重,但是只有一件事似乎是确实的:穿越这件事发生了,而且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感觉自己好像夹娃娃机中的一个布偶,眼睛只是傻愣愣地盯着橱窗,突然有一天,她就被夹起来,然后送往一个陌生的空间去了,任人摆圌弄。
何况自己连一个布偶都不如,更像是一段即时刷新的程序,她怕再次睁开眼睛,自己又到了另一个古怪的地方。
又度过了一个不安的夜晚。
次日清晨,天依跟着晏柔打扫屋廊,天依抱着一把大扫帚,把台基上积的尘土扫到院子里。竹丝摩擦地面,发出嘶嘶的声响。
“哎,那边的小丫头!”忽然一声男声从院门处传来。天依循声一看,发现就是昨天叫自己去买盐的那个人。
“怎么了?”天依用手支着扫把道。
“今天你去买点素布来。”对面仍是昨天那样的语气,准备从兜里摸钱。
“又是谁的吩咐?”天依有意问他。晏柔听到他们交谈,也端着水盆从对面走过来。
“是那个染匠,老徐,也是管麻库的。”对面想了想,随口顺了一个名字。
“晏姐,昨天你可有叫我去买盐过?”天依转向晏柔。
“——昨天那个事,是我记错了,实在不好意思。”对面发现自己昨天用过的借口已经拆穿,便有点尴尬地向她们俩笑笑,转身准备走。
“慢着!”晏柔叫住他,“阿朴,你说要自己几个人开小灶,我是不管。你们拿自己的钱,自己上圌街去买,也就行了。但是每个新仆人进来,你都要这样使唤他们几天,好像人家不是赵家的仆人,是你的仆人一样。你这么上瘾,怎么不混个库吏或者执事当当呢?”
“这个……要做小吏得认字,我不是不识字吗……”他一边笑,一边挠挠脑袋。
“那你识呀。洛姑娘一个海国的女子,都会认字,你何不交个几十铢请教她呢?”
“这世间的事,我都可以学,唯独识字是学不了的。”对面吐吐舌头,“再者了,那能叫使唤吗?都是在府上混日子的,互相体谅一下、帮助一下,也不是很好吗?”
“那你昨天就直接跟洛姑娘说呀,‘我想吃盐了,你能不能帮我出去买’,怎么还假借我和府上,搞得跟公事一般?”
“我这不是怕她不同意么?再者,刚进府上,没个轻重,万一她反手向执事举报了怎么办?那我还混不混了?”说着,那个人看了自己一眼。
“你还知道这破事要挨责啊。”晏柔放下水盆,从天依手中拿过扫帚,“反正你以后再有这个事,找其他人去,不要来烦我们家阿洛。”
“好好好好好行行行,我找其他人去。”对面有点扫兴,摆摆手,退出院门,“我记得你从前脾气不像这么差,再这样下去,当心找不到夫婿。”
晏柔用扫把杆狠狠地敲了一下柱子。他连忙跑走了。
“继续干活吧。”晏柔叹口气,跟天依说道。
“嗯。”
“对了,”晏柔忽然又开口,“你可千万别跟上面揭发这个事情。”
“为啥?”
“他已经这样做好几年了,别说执事,小公子都知道。”晏柔道,“只不过是因为他在府上特别能干,而且裁衣服的手艺暂时还找不到其他人来替代,所以每次都是教训了事,不会真的罚他月给,或者让他卷铺盖出门。而且他每次被检举以后,他都会打听出那个检举人,暗地里下一些手段,反正让你过得不舒服。他在染坊、门房那边认识的人还挺多的,所以你最好不要跟上面的人说。”
“这样啊……”天依想了想,“等一下,那姐姐刚才这么恶言对他,不是也就冒犯了吗?”
“我无所谓。我老早被他整过了,现在也不怵他。”晏柔撇撇嘴,“何况这回如果不出手,那你以后天天给他跑腿,我于心忍吗?”
“看来这次要连累姐姐了。”天依有点担心。
“没事,前两天的藤条是姐姐给你引的祸,这次就当姐姐给你折罪吧。”晏柔表现得很轻松,“你就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干圌你的活,其他的我全担负着,挺过那么十天半个月,基本上也就没啥了。这家伙也不是那种闲人,不会每天就想着怎么死缠烂打。”
“嗯,希望如此。”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24 20:32:00 +0800 CST  
2018/08/24 14:47:25
中午。晏柔一头钻进工作间,开始料理特供给赵定北公子的个人餐。天依则作为学徒在一旁观察。
天依见到了好几天都未曾见到的食材和调料,比如桌上的油盐酱醋终于摆齐了,这种情况在吕聿征的厨房里是不会出现的。油碗里主要装的是少量的动物油,应该是固态的猪油。
天依看着这碗油,感觉自己分泌的口水增多了。这在穿越之前也是不会发生的事。
“刚吃完,又饿了吧?”晏柔对她笑笑,“看看就行了,可不能偷吃啊。”
晏柔就像变魔术一样,先后变出了汤饼、肉羹、菰饭、稻酒。天依看得入迷。汉代贵圌族以上阶层的食物,果然还是精致且丰富的。
自己之前在阿绫家住的时候,平时的料理都是由阿绫她哥负责。每次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里以后,龙牙都会先一头扎进厨房,随后不停地端出各式各样的菜肴。
“真好,我也想有一个这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哥哥。”天依看着桌上的菜,痴痴地说。
“没事——你有了我,自然就有一个这样的哥哥啦。”阿绫笑着拍拍天依的肩膀,“买一送一哦。”
为了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天依截然中止了同阿绫在一起的回忆。晏柔把准备好的食物装进一个食盒,准备走出厨房。
“等一下——”天依忽然意识到预备给赵公子的食物里面有稻酒。
“怎么了?”晏柔问道。
“小公子今年几岁?”
“十四啊。”
“才十四岁,为什么给他进酒?”
晏柔摇了摇头,“难道这个年纪不可以喝酒么?”
“按我们海国的规矩,是不能的。”天依试图解释,“我们海国的医师已经发现了,如果一个人年纪过小,是不能过早接触酒品的。对身体不好。我们那边的人基本上是从十八岁开始才会经常性地放开饮酒,当然对一些人来说不是的。”
“但是我也从小就喝酒呀,每逢年节的时候,都要饮一些,也没有什么事。”晏柔显得有点疑惑,“而且你们的医者是怎么发现的?有什么证据吗?”
天依一时举不出什么实验材料。
“那就按我们汉地的习惯来吧。”晏柔耸耸肩,“这酒对小公子好不好是一回事,小公子可是自己坚持天天要喝酒的。若是不给他进酒,我们自己就麻烦了。况且我们这些下等人,一个月欲喝上一次酒还不得呢。”
“好吧。”天依只能依着她,眼角一瞥,忽然看到有什么影子掠过窗外。
晏柔端了食盒,领着天依,先是往北,然后折向西边,进入一个覆着陶瓦,屋楣、屋栋和窗棂上涂满了各种图案形象的院子,看起来这应该就是赵公子的住处。晏柔进了院子北侧的房间,先是稽拜,然后再把食盒放到赵定北面前的桌上,揭开盒子,拿了布巾在一边站着。天依便也照做。
“我记得前两天是我笞打了你们,用罚较重,不过也算是给你们长个记性。”赵定北看着晏柔和天依说道,“仆人就要有仆人的样子,莫要违逆、僭越,你们不管是侍奉我十年,还是刚入府一日,这个法子总归是不能破的。这天下,哪里有主人不爱自己的老仆人的呢?都是为你们好。”
二人弯腰向主人答谢。赵定北不理会,直接把起酒来,大吞了三觞,自顾自地说:“好啊!真甜。”
小小年纪就这么喝,醉死你算了。天依看不过,暗自咬牙。还好这容器比较浅,每觞盛的量没有那么大,稻酒的度数应该也没有现代的蒸馏酒这么高。
“好了,我要独自享用。”赵定北举起筷子,“你们先到外边俟着,一会我吃完了,再进来把东西收走。”
天依和晏柔遂退到院子里面等候。没成想不过一会儿,早上的那个仆人也来了,还挟着一件绸衣。
“哎,小公子在吃饭呢。”晏柔止住他。
“我知道。”他看了她们一眼,得意地说,“我就来送件衣服,公子前几天亲自托我裁的。”
随后他在赵定北门前行礼报到,走进屋门。天依用余光看窗内的情况,似乎那个人送完衣服,还在赵定北身边耳语了几句,才从房里走出来。在将出院门时,还朝她们两个笑了笑。晏柔瞪了他一眼,他赶紧趋步退出去。
那个阿朴刚从视线中消失,室内便传来赵定北尖细的叫声:
“你们两个,进来!”
晏柔和天依连忙走进房圌中,跪地听训。看到这两个人跪伏的样子,赵定北叉起手来,口气舒缓了一些:
“听阿朴说,这个小婢子,你前两天不给府上做活,私自跑去给人买盐去了?”
天依闻此,面色变得煞白,急忙抬起头来赔罪。赵定北有点微醺,看到她这副面孔,笑了两声。
“不必紧张。晏柔,你盖是又因为这个小婢子的这件事,得罪了那个阿朴吧。”
“啊,是的,公子明鉴。”
“起来吧。”赵定北开心地摩搓圌着手对洛天依说,“你以为我是那种昏聩人?这贱儿在我这儿这么多年,本公子不知道他干这些事的法子么?回头若是找到一个技艺比他好的裁缝,他就是时候卷铺盖出门了。”
“公子,你刚才一声嚷,可把阿洛吓坏了。”
“嗯,不错,本公子故意的——给她练练胆嘛。我骠骑司马家的仆人,就算是侍婢,也要胆子大,要扛得住事情,不怕事。这是我们做主人的应当教化你们的。”
天依这才松了一口气。
“对了——听说你们刚才在商量不给我进酒?”赵定北忽然将话题一转,“为什么?”
“这不是送来了么?”晏柔赔笑,“公子好酒,我们怎么敢不进呢?”
“来,说说,为什么。”
晏柔一言不发。
“洛——洛什么来着……你叫啥?”赵定北看向天依。
“洛天依。”
“算了,不重要。”赵定北似乎并没有打算记住这个名字,“听说主意是你出的。是啊,我的侍婢跟了我十年之久,她自己是不可能想这个的,我听阿朴说,是你先跟她说,我年岁小,喝不得酒,是吗?”
“是的,与姐姐无干。”
赵定北一敲桌子:“我今年十四了,虽然还没加冠,但也不是黄口小儿。我身为将门之后,校尉之材,喝酒本来就是父亲的命令、家中的传统,你一个妇人家,是不懂我们营旅的习惯,……还是看不起你主人?”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24 20:35:00 +0800 CST  
2018/08/24 14:47:35
“喝酒可以,但是请公子加冠以后再喝。公子这个年纪实在不是喝酒的年纪。”
“你给个说法。……你今天有说则可,无说的话,还要罚你的给薪的。”
“我们海国一向比较注重养生,”天依只能硬着头皮说,“医师发现,人最好在十八岁以后饮酒为宜。在十八岁之前,人的力量还不足以承受酒带来的危害。酒当然是个好东西,在一定量内,是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的。比如《七月》里面,先民们就写过‘为此春酒,以介眉寿。’”
“《七月》……对……想起来了。”混混沌沌当中,赵定北还是有点佩服这个婢子的记诵功底。“我喝了不是更介那个眉寿么?……你继续说。”
“但是《七月》是一首农事诗,里面的农民,一年喝不到几次酒,也就不存在过量饮用的问题。而公子不同,只要公子愿意,每日都是岁晏,而且想喝多少就能喝到多少。更何况公子还未加冠,这就需要控制一个量。”天依说,“按照我们海国那边的观察,一个成人每次喝这种稻酒,最好不要超过两斤,否则酒中有一个物事叫酒精的,就会**心智,损害五脏,更何况未加冠的少年。孔夫子也说过,‘惟酒无量不及乱’。听说公子嗜酒,想必有几次喝多了以后,就会头疼,记不住东西,说不清话,甚至呕吐。”
赵定北稍微有点清醒的感觉,轻轻点了点头:“咳……我主要是学我家父。家父喝酒,二十来觞才是个起头的,没见他有什么危害。我便学着他喝,但每回不及那个量就已经晕了。”
“使君是盛年将尉,酒力尚健,公子若强学父亲的话,古人素来有效颦的故事。而且公子刚才狂饮一杯稻酒,结果连《诗》中的篇目都用了好一会才记起来。”天依也说到了兴头上,这种和主人平等对话的机会,她得好好抓圌住,“这在酒的危害中算是轻的,如果一次喝了太多酒,可能就直接痴圌呆或者毒死了。这在我们海国是常见的事情,公子大可以等加冠以后再增进酒量,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万万不能过量。”
临了,天依还凭空杜圌撰了一句:“婢子家的大哥,就是因为一次喝了太多酒,最后吐血直接死在了街上。要是他还在,能够撑持家业的话,婢子也不会被卖到这里来。”
“是这样么?”赵定北沉默了一会,眯了眯眼,“确实也有一些道理,但是就算你们说得对,十四岁饮酒确实早了点,但我好歹跟寻常人不一样,我是将门虎子,不能随便就把酒量控下去的。这样跟几个朋友说出去了,面子上也无光。”
晏柔闻此,也舒了一口气。这个小风圌波算是圆了过去。
“好了,把你脸上的汗擦一擦。”赵定北笑着对晏柔说,“那个阿朴,就算以后再跟我进你们俩或者其他人的坏话,我反正是一句都不听的,你们放心即是。”
“公子明鉴!”晏柔再朝他拜谢。
“我看这个女子,知书达理,以后说不定会是我的好臂膀。”赵定北将眼神移到天依身上,上下打量,“当然了,以后嫁入我府中成了一个妾儿,日夜相从,也可以考虑。”
说什么呢,你才几岁啊,小流氓。天依低头想。
“好了,这顿饭我也吃得差不多了,下午还要随父亲去会宴,夕食就不用送过来了。”赵定北把筷子放回食盒,摆摆手,忽然又觉得有点目眩,“……还是以后每两天只送半杯酒来即可。我确实喝得有点多,得先小卧一刻。你们拿了东西出去吧,跟那些仆人说,不要来吵醒我。”
“唯。”天依和晏柔连忙收拾了食盒和桌面,退出屋子。两个人在巷道里走,一边走,一边互相看着对方笑起来。
“还好有惊无险。”晏柔捏捏天依的小圌脸蛋,“想不到洛姑娘口才也这么了得,又是经又是诗的,我感觉你比赵公子还像公子呢。”
“那个阿朴做事也莽撞,不管什么谗言都往里进,我看他在府上确实是待不久了。”
“哎,这么一比起来,姐姐真是没用。”晏柔忽然有点伤心,“只会做活,前几天拖了姑娘下水,今天又差点……”
“没事啦,这些也怪不得姐姐。”天依笑了笑,“不管怎么说,这一关已经过去了。以后的事情还要多请教。”
弯月一般的笑面复从晏柔的脸上生起来。两个人一边欢言,一边走过许多檐下。仿佛旁边院子里即将迎秋的树,也暂时重回了春季一般。


——第四节完——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24 20:38:00 +0800 CST  
帮顶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26 08:52:00 +0800 CST  
2018/08/26 12:43:14
第三章第五节
午时已到

之后的几天没有太下过雨。太阳很毒,每天干完活下来,衣服全是湿漉漉的。所幸有晏柔陪着,两个人互相照应,虽然辛苦,但也好歹还没到最苦的那种程度。天依曾经看到外面的一些低阶的男性仆人,有十几个人睡一个房间的,共用一盆篝火。这种程度的奴隶生活,她只在西藏的旧庄园展览馆了解过。
那个叫阿朴的恶仆似乎没有再找过自己麻烦。有可能他仍然在赵公子身边说风凉话,但是公子就像他说的那样,没有听从。那天晚上公子同父亲应酬回来,又是喝了个酩酊大醉。一大群侍仆在他身边伺候着,晏柔送了一碗药浆去给赵定北喝,还没喂下第一口,就被小公子吐了一身,颇是狼狈。不过事后晏柔对自己说,这种事情她这两年内至少已经遇上过十几次了。
自那次大醉以后赵定北似乎就开始控制酒量,白日里不再喝酒了。或许是自己之前杜撰的那个所谓的醉死在街上的大哥起了一定的作用。其实天依在编那句话的时候,脑海里脑补的全是龙牙哥摇摇晃晃、握着酒瓶,一边哼着“刀,怒斩雪翼雕”一边仆倒在人行道上的情形。这差点没让她笑场。
除了应酬场面以外,天依从来没见龙牙哥在其他场合饮过酒。
说起来,晏柔端来的那碗药浆,似乎还是她父亲熬制的。晏公在府上应该是一个类似于医生的职业,之前自己和晏柔被笞打的时候,就是晏公帮她们在伤口上敷的草药。虽然他之后熬的小米粥很苦,里面不知道掺了什么草药,但伤口的恢复情况还是不错的。晏柔一家都从楚国来,晏公又会些医方,上古的楚国巫风又比较盛行,汉时又比较流行楚文化,天依猜晏公可能是那种楚国的巫医,或许以后府上的祭祀活动也一并要请到他。
不过关于这一对父女,天依心里还是留有一个疑团没有解开。打自己进入府上的第一天起,晏柔就对自己特别好,而且似乎是无条件的那种好。这在天依之前的人生中也是不经常遇到的,按理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自己也不是进入赵府的第一个女仆,而且先前晏公也已经在谈话中透露了,晏柔从以前到现在,就对自己一个人展现过这种好感。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难道自己身上有什么可利用的方面?自己一个蛮夷,又孑然一身,按理说不存在什么利用价值。面对晏柔温善的脸庞,天依也无意往这恶意的一面来揣测。但是到底会是什么原因,导致她这么善待自己,以至于要掩耳盗铃地窃米来给自己做欢迎宴,又和自己一并受罚……
每天晚上休息的时候,这个问题都会突入她的脑海。翻来覆去想了良久,也想不出什么来,最后的结果往往都是睡眠战胜了理性。这个问题成功地成为了一个催眠方式。
天依最终决定不再去考虑这个问题,先做好眼前的事再说。而且,如果得知每天晚上都会有身边人反复猜测揣度自己的心理、动机,晏柔的心里也会不舒服的吧。
次日清晨。天依像往常那样,起床向晏柔的住处走去,正巧碰上晏柔推着一辆独轮车,似乎准备出门。
“哎,晏柔姐,今天是做什么?”天依问晏柔。
“今天是木曜日,每次木曜日都要去市上采购蔬食。”晏柔向天依解释道。
天依忽然感觉木曜日这个名字特别熟悉。想了好一阵儿,想起来原先在大学里上课的时候,老师曾经提到过中国古代的历法制度。他当时在课堂上引过语言学家王力的《中国古代文化常识》:“中国古代有七曜日,在西方与之对应的就是Sunday,Monday,Tuesday……乃至Saturday的七天。”
对应一下,木曜日应该就是星期四。至于为什么选择木曜日出去买菜,可能是和在古人的世界观中,木这种元素对应春这个季节和东这个素来的“春方”有关?或者,二者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关联,是自己想多而已?
“哎哎哎,出什么神呢?”晏柔用手在天依眼前晃了晃,“要出发咯。”
“啊,好。”
晏柔握起手推车的两个把,往府门那里走去。天依在旁边跟着,两个人步出赵府的侧门,天依正要向守卫说明她们俩的去向,但是卫兵看了看晏柔,什么都没问,就直接说了一句:
“走吧。中午之前回来。”
哇,新人跟老人真的是区别对待的。天依突然感觉有点受打击,不过遇到这种情况,也还属于情理之中。
晏柔似乎对洛阳城的道路很熟,每次遇到路口都不迟疑,而且基本上不会拐进小巷子。天依一边走着,一边观察这辆独轮车。这辆车同建筑工地上的小车有点类似,一个轮子,两个支架,只不过不同的地方在于,这辆车是木质的,而且车上并没有放斗。要在车上装货物的话,得先备上几个粗麻袋。晏柔把这些麻袋洗得干干净净的,看起来府上的人对食品的卫生问题非常重视。
在穿越之前,天依的认知当中,历史上最早出现运货用的独轮车似乎是在东汉时期,那些墓葬的画像石上有关于独轮车的图像。不过在汉武帝时期就出现了独轮车也不是什么颠覆性的事情。不管怎么说,这种车辆的发明大大提高了人们的生产效率,而且它的使用贯穿了之后的整个中国历史,甚至自己小时候在农村也仍然能见到木质的独轮车。
“来,阿洛,你试着推一下。”晏柔对天依说道,“试试看这个鹿车。”
所谓鹿车,就是当时的人对这种独轮车的称呼。当然,鹿车鹿车,其实也就是辘轳车。
天依把住车子的两个柄,试着推了一下。
以大木头做轮子,还是有一定的摩擦力的。再加上车的自重比较大,推起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如果上面再运了货,估计就比较艰难了。
“怎么样,省力吧?”晏柔的问题倒是让天依吃了一惊,她这才想起来在晏柔这代人的认知中,这已经是最省力的机械了,“之前就全赖这辆车送菜呢,要不然光靠人带,十个我也累死了。”
天依在考虑这个车轮有没有什么改良的方案,一时还想不出来。
“好了,今天先不让你推。”晏柔从天依手中把过车把,“不过做下人的,早晚有一天会用到这个的。”
说着说着,两个人已经来到洛阳桥上。依然是行人如织。
“那个,晏柔姐……”天依忽然对她说,“我想去找之前认识的那个书商一趟。”
“为啥?”
“之前收留我的两位恩兄,在市上开了个抄书店。”天依解释道,“我上次去的时候没碰见他们,但是那个书商跟我说他们会去知会他,这两天他应该已经拿到他们开的新书铺的地址了。”
“原来是这样。那我买完菜以后,就陪你去一趟好了。”
“那倒不用,我已经找得到回府上的路了。”天依摇摇头。
“你找得到吗?”晏柔朝她眨了眨眼。
“这回姐姐带我走的都是大路,比较好记。”
“那你把路给我背一遍?”
天依将脑海里记得的路线向晏柔一五一十地说了,晏柔这才放心。二人过了洛河,走进南市中。
晏柔的独轮车在人群中行走得很艰难,车头像船头一样,将前边的人浪往两边分。前进的速度慢了很多。走到菜市,晏柔又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跟商户砍价,语速很快,几乎已经超出了天依的辨认范围。待到两个人装了满满一车子菜,走出市场时,太阳已经升得较高了。
“那我就去找他们啦。”
“嗯,不过记得晌时之前回来!”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26 20:36:00 +0800 CST  
2018/08/26 12:43:24
天依跟晏柔道了别,在市集里拐了几个弯,回到前几天见李先生的地方。果不其然,李先生仍然坐在店门口,见天依来了,起身迎去。
“姑娘你来得正是时候,阿吕昨天已经把他们店面的地址报给我了。”李先生看起来很高兴,“之前那十二铢钱帮你解了围没有?”
“解了。”天依点点头,“但是其实那次我不买也没事,我压根就没在帮府上买盐。是有个仆人假着府上的名号让我去给他们跑腿。”
李先生听罢此言哈哈大笑:“原来姑娘到底给人诓了。不过世道确实就是这样,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处处都得小心打点。”
“嗯,李叔的话,我一定好好记住。”天依朝他答谢。
“阿吕和陈租的店,往这根路一直走,走个半里,往北转,遇到路口再往东转,就到了。”
“是往左和往右的意思吗?”天依对分辨南北很吃力。
李先生倒是对这个提法很陌生,想了好久,才回答:“没错。不过你这个海夷怎么这样,不用南北西东,光看左右。你若是要在汉地久住,就一定得正位辨方,方好做得一个正人。”
这种话从满嘴跑荤段子的人口中说出来,有点缺乏说服力。
“嗯。”天依道,“那我先去见吕兄和陈兄他们了。”
“去吧!”李商笑了笑,挥挥手,“他们这两天看起来可滋润很多了。”
听了李商这么一说,天依更期待见到吕聿征和陈季他们了。不管怎么说,自己卖圌身的这一千二百铢,还是对改善生计起了一些作用的。于是她连忙循着李商说的路线,朝前急急走去,最终来到一间沿街的店面前。她的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到吕聿征和陈季在里面做事。吕聿征正在监督抄书,一抬头之间,也看到了天依,两个人的脸上同时露出了笑颜。
“洛姑娘!”吕聿征急忙走到屋外来接她。
天依笑着指了指吕聿征的脸蛋:“真的白胖了。”
吕聿征对这个动作倒是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急忙低下脸:“来,先进屋坐坐。”
天依和吕聿征走进店内,陈季听到外头的声响,也从内室走出来,见到是天依,也非常开心,招呼二人到内院的桌子旁边坐下,自己拿着水壶,倒了三碗水,也坐了下来。
“已经好些天没见到洛姑娘了。”吕聿征很激动,“姑娘走后,我们没闲着,用那一千二百钱赁下了这间店,专门给公府的人接抄书的单子。”
“看起来生意还挺兴旺的!”天依捧起水碗喝了一口,“不过吕兄不像是那种会做生意的人啊。”
“嗯,这些都是让你陈兄帮忙打理的。”吕聿征道,“他头脑比我灵,所以接会顾主、算日账,什么都是他来。我就负责挑选抄书的工人,顺便看他们抄的质量。生意比较好,基本上每日都能进个一二百铢。”
“能赚这么多!”
“我们两能有今日,全赖姑娘舍身在赵府门下为奴所留的那笔资材。”陈季说着,两人向天依施礼,“等日后有了积蓄,一定加倍报答姑娘,争取赎姑娘出来。”
“你们不用管我,这钱先自己留着扩大产业吧。”天依道,“我在府上还好,赵公子也不是特别不通情理的人,而且府上的人待我也不错,还能每天洗澡,已经很好了。”
“姑娘就不要骗我们了……”吕聿征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脖颈处。天依马上意识到他们看到了自己的那道伤疤。
“肯定是让那个小公子打了!”陈季非常生气,“他这种豪门纨绔,不学好,每天就欺压我们这些平头老百姓。”
“都是我们的错,若是那天不带姑娘来市上,姑娘也不至于让人掳走为奴。”吕聿征叹气,“一想到姑娘在府里当牛做马,我们两个大男人却吃着姑娘的卖圌身钱,我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吕兄,你要是真的钻进去了,也于事无补。”天依道,“我本身就是为的改善你们的处境,才答应他入府为婢——虽然不答应也没办法。但是我总是想看着你们越变越好,而不是继续过着黍稷稗子的生活。就如陈兄所说,我要赎自己出来,也总归有赖于你们把生意做大,我自己是挣不得那么多钱的。”
“嗯,想办法把我们的生意做好,赚足够的钱,帮姑娘赎身才是正事。”陈季道,“姑娘以后如果在府上需要什么帮助,也尽管来找我们。去他老娘的赵定北。”
“哎,那个小公子原来全名叫赵定北么?”天依这会才得知小公子的全名。
“是啊——不是,他的字叫定北,名不是的。他父亲就是那个霍嫖姚手下的司马,叫赵破奴。”陈季说,“你进了府上,一个一个人都叫那混圌蛋玩意做公子,你当然不知道了。”
“其实他就打过我一回。”天依道,“其实他还是听得进去话的,前几天我劝他少喝点酒,他也照做了,没有责罚我。”
“那是为的他自己身体要紧,当然听话了。”陈季显得非常不屑,“姑娘,难道他打你一次还不少吗?那些大人物的后代、家里的跟班,没有几个好的,这市上的闾民哪个不知道?姑娘,你太天真了,永远不要对他们留念想!”
陈季的表现有些激进,某种程度上有点像近代的工会领袖。
“当然了,我这些话也只能对你们二位说说。”陈季举起水碗大饮一口,“我们这个书铺的生意,还要依靠那些人做靠山,才运转得下去。只有他们看得起书。可能我这话有点端起箸吃白饭,放下箸骂庖人的意思了。”
“不过陈兄仗义执言,说的也是实话。”天依说,“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蛮想改改这个小公子的脾性的。”
“哈,姑娘寄人篱下,没让他给改了就已经很不错了。”吕聿征看着院中的庭树,说道。
小别重逢,三人把碗相谈。又过了许久,天依看了看头上的太阳,突然惊道:
“呀,我得赶在中午前回府的!”
吕聿征也观察了一下地上的影子:“确实,快来不及了。姑娘快出发,要耽误了就不好了。”
二人便连忙送天依出门。临出门的时候,陈季趁乱往天依的腰兜里塞了十铢钱。天依回头看了看陈季,陈季朝她摆摆手。
“多谢二位恩兄!”天依向他们作揖,随后便挤入汹涌的人潮。
天依几乎是一路跑着回到府门的。临近门口的时候,两脚酸痛,汗流浃背,结果正巧碰上守卫出来捕她。两个守卫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推着往里走。看来已经迟了。
进入府中的巷子,赵定北和执事从对面大步走来,身后跟着晏柔。守卫一踹天依的后膝盖,天依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
“还是那句话,规矩不能坏。”赵定北伸着手指说道,声音还是恢复了之前的尖细,“已经过了午时一刻,你以后得赶早一点。”
天依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道面对自己的是什么处罚。
“一刻,尚还不久,况且你还知道回来,就不给你责鞭子了,”赵定北看着跪伏在地上瑟缩,不敢对自己出大气的奴婢,心里暗爽,“今天不许吃饭,之后的三天只能进粟粥,算是领个教训。”
“谢公子大恩。”天依的额头点着地面,向赵公子拜谢。
“晏柔,”赵定北把头转向身后,“今天是你管教不严,以后可不能让她独自溜了。”
“贱婢知错了!”
“我看你们俩这几日关系还挺好,跟亲姐妹一般,那你也进三天粟粥吧。”赵定北眯了眯眼。
“……谢公子……”
“对了,”赵定北对手下指了指天依的腰兜。仆人马上把天依的腰兜解开,从里面拿出了陈季给的十铢钱,交到赵定北手上。
“这还没发月给呢,你就自己出去挣钱了?”
“秉公子,是贱婢今早给她应急用的。”晏柔连忙打圆场。
“好吧,不过就算有这十铢钱,你月给里面还是要扣的。……太少了,不过也还算有点玩头。”赵定北看着手上的几枚铜泉,对执事说道,“下午找他们耍耍,但愿今天手气好一点,不至于输光。走,我们再去到处转转,看还有谁可以罚。”
赵定北带着一行人走了。天依还是第一次发现,赵定北还会拿下人的钱去和其他公子哥赌博,内心十分震惊。
晏柔长吸一口气,把天依从地上扶起来。两个人一块走向巷子的深处,相对无言。这一整个中午,天依都在惊诧和失落当中度过。之前对赵公子建立的一些好印象,似乎在一瞬间就被打得粉碎。陈季上午还对自己说过的“不要对他们留什么念想”,眨眼间就成了预谶。而自己对两个人说的“想改改这个小公子的脾性”,反倒像是一个傻白甜无知少女不经世事,草草打出的诳语。
“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这是魏晋时期,陆机在《君子行》中写下的诗句。天依回想自己入府以来,好像就是在坐过山车一样,昨天留给自己的希望,明天便又重新复原为失望,如一叶小舟在大浪之中沉浮不定,就算自己可以改变一些细节,根本的命运也掌握在别人手中。这种困厄,不知道自己还要经历多少。未来如茫茫浓雾,牛马不辨,只能自己小心翼翼,战战兢兢,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五节完——


——第三章完——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26 20:50:00 +0800 CST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9-02 18:27:00 +0800 CST  
冒泡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9-08 07:59:00 +0800 CST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9-27 15:51:00 +0800 CST  
“到底是什么说法,能让卢老都说不出来?”
“你们让她说。”卢师成指了指一直低头坐着的洛天依。
天依抬起头来,发现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她心中惶惶,迟迟不敢发语,最后憋了一句:
“我不敢僭越……”
“怎么,你当时敢对我说,现在当着这么多名士和司马使君的面,却不敢了?”卢生勃然走下圌台阶,长吸一口气,控圌制住了把她的衣领纠起来的冲动,“你今日必须得说!”
众儒生纷纷开始耳语究竟是什么让这个小蛮夷惹得卢生如此愤怒。
“应该是四日前……”天依站起来,组圌织了一下语言,“我正在给小圌姐教课,忽然小公子带着卢先生过来看我给小圌姐教课的情况……”
“别说这些!这里是论道之会,不是你们这些妇圌人吃完饭洗衣服的碎言!”卢生直接喝断了她,“你就说,‘王圌道’的‘王’这个字,你是怎么给小圌姐解的!”
“奴……我说不出来……”
“那我就替你说了吧!她给小圌姐教‘王’这个字的时候,给的解释是什么?”卢生转过身来,打开双臂,面对着在场的儒生,大声宣呼,“她说,王字是一个象形,乃象一把斫人的斧斤也!”
在一瞬间,天依看到坐在自己对面的一个中年儒生,神情先是一悚,而后面色有点发白,似乎想到了什么影射性的事情。天依猜他可能想到了不久之前刚发生的,最终要连圌坐死数万圌人的淮南王案。不过这个脸色的浮现也只是一瞬,那个儒生似乎又感觉自己受到了什么羞辱,脸色由白转红,满面怒气地瞪向自己。天依连忙避开他的眼神。
“这不是蛮夷之见吗……”在这一瞬间的冲击过去以后,马上有人舞起臂肘。
“孔圣圌人都说‘一贯三为王’,一惟一夫,三乃三才,谓天地人也。连夫子的教圌导都不尊,她还有脸称自己为士耶?”
“卢公,今天这道就不必论了。你只消问问我们这些同道,哪一个不是受夫子之学?既受夫子之学的,哪有一个人肯受这……野蛮的说法?”
“我就在这里讲了,今日谁敢为这个小女人的邪说辩护,就等于谁否定夫子之学,把自己一生的节气都卖给了夷狄。今上独重夫子之学,谁敢否定,就是否定今上的权威,就是淮南乱圌党的余孽!”有一位中年儒生似乎格外义愤。
“赵司马,”卢师成朝赵破奴作了个揖,“赵小圌姐若是让给这种道理不正的人教,绝对要出事的。”
赵破奴只是微睁着双眼,看下面的情况。那个从夷地来的小女子始终没发一句,不停地向儒生们伏拜道歉,眼泪都快流圌出来了。
“或者,我们直接把她定作淮南的余匪,下大圌狱也可以。”卢师成咬咬牙。
“卢先生,你今日好像比我这样一介武夫还要……”赵破奴有点讶异地看了看他。
“司马大人,我的话是狠了一点,可是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再呆在府上,呆在洛阳,妖圌言惑人了。你想一想,小圌姐若接圌触了这一套蛮夷之学,以后可还得了?出嫁以后,会如何辱没赵家的声名?或者,引诸位的祸上身?”
赵破奴又捻着胡子,想了一会,站起来,止住下面的喧哗:
“等一下。各位先生且回到座上,本司马要问一问。”
众儒士方才朝赵司马行礼,回到座位上。卢师成也在一盘安坐。
“诸位都说了很多,但我们不妨让这位小女子也说几句话。”赵破奴抬手叫天依站起来。
“愚妇之前在海国受的实乃伪学,这才在日前发了辱上之论,理当万死。诸公说得一点都不错。”
“听说你当时有证据?”
“有是有,”天依咬咬牙,“但我先前以为那些是汉地的古字,但是这两天来才发现那些其实都是我们海国的字,当时我看其形类斤,故而得此下论。”
“也就是说,你是看到那些‘王’字长得像斧头,又以为它是汉地的古字,才持这个看法。”赵破奴说。
“胡来!我们汉国的古字明明也是写作以一贯三的!何来斧斤之说!”有儒生站起来。
“对,你说得一点不错,所以她看到的当然不是汉国的古字,是她以为她所见的是汉国的古字。”赵破奴说,“这样说来,其实也正常。——你们这些儒者有去过塞下或者海外的么?”
在场的儒士皆摇了摇头。
“老夫十多岁的时候,经塞圌入胡,在匈奴摸爬滚打,难免要习胡语,和胡儿交流。”赵破奴开始回忆,“他们的王者,纵横塞外几十年,凭的是什么?”
赵破奴见无人回答,自己突然步到堂中,抽圌出悬在壁上的一把百炼直刃刀,在空中挥了一下,把众人都吓了一跳。
“他们凭的就是这个。所以胡儿弓马娴熟,箭下如雨,围皇祖于白登,取汉女以为妾,他们的王,恰好就是如这个女子所说的,用兵,用斧钺之人也。”
赵破奴见大家都不答话,又说道:
“胡儿既然如此,那或许海夷也是这样。你不能期望四夷都与中圌国同文同俗。你们没去过胡中,你们知道匈奴的字怎么写吗?”
儒生们无一应者。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10-09 21:11:00 +0800 CST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11-01 21:41:00 +0800 CST  
第十三章第四节
刑徒生活
第二天清晨。莫子成从天蒙蒙亮起就立在郡府副堂的门前,呼吸着冬日湿寒的空气。
同以往所有的日子都不同,今天是他执圌政三年来第一次不掌握主动权地参与案圌件的审理,也是他第一次营救和自己的生活休戚相关的人。一想到自己若不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那两个鲜活的生命便会化为秋场上的两具无头尸,莫子成的头皮就发圌麻。受这些想法的刺圌激,他一晚上都没有睡着觉。虽然三年来圌经自己的手勾决的犯人也不少,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在笔画言谈之间就主圌宰他人死生的实感。
经过这起事圌件,自己或许应该重新认真地对待与人命相关的事情。他突然感觉自己有点可笑,以往都是自己教育洛姑娘如何为人处世,现在反倒是她以自己的绝命反圌抗好好地把自己从一个膨圌胀的鬼怪拉回了人形。
但是谋逆是不赦的大罪,关于如何营救她,自己心里还是没什么主意。他遂站在原地继续想着。太阳越升越高,渐渐地,他听到远处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
“父亲、使君。”他向二人作揖以后,发现赵破奴司马也来到了现场。他的底气顿时增加了一些。
“贤婿,”赵破奴对他说,“听说我们府上的人也有在受审之列的,我就过来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使君,进了堂你就知道了。”
四人遂一道迈进副堂去,令小吏点起光来。
“都快冬至了,这应该是今年最后一起谋反案圌件,责令是要好好审,审得体面,须给这群人一个严圌惩。”校尉先发话道,“涉案的人,有四个,两男两女。这年头的妇圌人不知为何也撺掇这个事情,真是奇怪。”
“都是我的人。”赵破奴道,“那个姓洛的,是小圌姐的老圌师;剩下三个都是府上的仆人。”
“使君知道了?”莫子成看向他。
“没错,我昨日已经得知了这件消息。筠儿和定北缠着我,说要我到这来。”赵破奴叉着手说,“只是,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谋反。他们也不是什么豪强,是不是抓错人了?还是有人故意地栽赃?”
“证据确凿。”郡守把获得的证据示给赵司马,“你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人话吗?”
赵破奴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这些书简和甲片。
“也难怪,终究是海国的人,一根筋扭不过来。”赵破奴叹了口气,“那天和卢老一块的时候,她向众人示意她那个字,我看了那个字形,还以为是他们海国崇尚强者,结果现在看来也不是。”
“天底下哪有没有君主的道理!那不乱套了么?”莫郡守抱着袖子,“没了皇上,我还做得成郡守,亲家还做得成司马么?”
赵破奴不答应他,只是捋着胡须,暗自思忖。
“那,大辟,就这么定了?还是你们郡有自己的意见?司马呢?”校尉向几人咨询道。
“不,不能再杀更多的人了。”赵破奴摇了摇头,“光我们这关东地界上,入冬以来,就处决了数千圌人,再杀下去,不管是身强力壮的白丁,还是读书识字的人材,都要不够了。不能继续杀了。”
“把天下郡国和京师勾决的人数加起来,大致至少有个三万圌人。”校尉说,“但是对于奸党,我们一定得严圌惩,这是定定的。”
“严圌惩不一定是大辟,也可以让他们死里逃生,经受教育,然后体会到君上的恩泽,从奸党变成忠臣。”赵破奴说,“塞上颇有很多刑徒是这样的。”
“司马的意思是?”
“对了,”莫子成说,“对于这样的奸贼,光杀杀掉,固然很容易,一刀的事,但是他们都是人,现在正是朝圌廷预备出兵、急需用人的时候,我的想法是,可以把他们充为刑徒,入了军去,在塞上为皇上的征伐做贡献。如果死了的话,那算他们活该;如果活下来,或许还能为朝圌廷发更大的用处。”
这是莫子成能想到的最好的为天依等人减罪的说辞。
“那两个妇圌人怎么办?他们于军圌队又没有什么用。”
“这还不简单?让她们做营妇,配给士卒。”莫郡守说。
“不,这万万不行——”听到营妇这个词,莫子成的心震了一下。
“做不成么?如果做不成,那她们两人就是于军国大计没甚用场的,斩了吧,留那两个男子去塞上。”
莫子成彻底哑了,只得向他妥协。
“斩两个,留两个,我看可以。”郡守说。他刚说毕,就看到赵破奴摇了摇头。
“亲家,你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是,那两个人也得留着,有大用场。”
“怎么说?”
“我府上的人,我自己比较熟悉。她们两人都是海国来的,那个洛姓的,据说花了十日不到,就从完全听不懂我们说的话,变成了和我们一样的人。说明她们海国人或许在学话这方面比较擅长。我年轻时出没胡中,也是花了小两个月才学懂匈奴儿言语的。”
“司马的意思是,她们可以在边军中担任舌人?”郡守问他。
“确实,明年赵司马要大出塞,在这方面是有这个需求的。”校尉说,“可是舌人,到时候随便找一个便是,何须寻她?”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12-21 18:49:00 +0800 CST  
“她还解诸多那边的巧,我们府上的仆人原不识字,给家中传书都须托人;可她却为汉说造了一套书契,他们和家人习了这一套,纵使不识字,来往沟通皆便利了。我们出兵时,倘勒其教习士卒,于斥候教练都有无上便处。”
“看来不光是谋反。”校尉胡须微动,“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等样人。”
“她还和匠人在府中搭建过一个木架,受负的能力完全和汉地的梁组无异,且跨数丈只需两根柱。我想胡中正颇习汉巧,我们也当颇习海国的巧,出塞是非常危险的事,指不定在一些关键的地方,这几个海国人就有出其不意的作用,不能随便因一两项言语之罪斩了,哪怕是犯上。”
“这个……可是她们所涉事大,如果要免罪的话,还是要看骠姚的意见……”校尉正坐起来。
“我相信他如果听说了,也会跟我一样。而且,”赵破奴从袖子里抽圌出几根书简,仔细地看了,对人们说,“那个姓乐正的和姓祁的,不仅通羌话,还都在当地和我们的边军一块从事过,在一个前进城寨击过匈奴。他们两人对行伍、边境的状况要比汉地一般的良家子熟稔多了。据说,那个姓乐正的妇圌人,在来汉地之前,就已经知道西域那边的地形、邦国、军政是什么样的。”
这几根竹简是赵筠写给自己的,天依在抓圌走之前把什么底细都跟她交待了。
校尉听了以后,不住地摩搓圌着手。
“若是真的,那我们决计不能把他们就这么斩了,得把他们用起来。”
听了这个,莫子成的眼睛也重新亮起来。这两个女子的知识一直在带给她们力量。
“那我在这里说,坐死改流,没关系吧?”赵司马对人们说,“朝圌廷的作战计划已经到府上了,冬至以后,我就要入霍嫖姚军,出河西击胡去。到时候这几个人若在军中,肯定有大用场。”
“这是非常务实的一个问题。”郡守点点头,“这么看,这拨人可以压下来,不知道上峰同不同意。”
“刑狱这一边的规矩,司马应该也比较熟悉。他们都是赵府的人,要改为流刑的话,需要交点赎金。”校尉对赵破奴说。
“你的意思是,要老夫花钱买人了。”赵破奴眯着眼道。
“你若不交赎金,我们会考虑把他们整到我们朔方军去。通胡语、熟悉地形的人毕竟不多。”校尉说。
“哦,是这样。”赵破奴开怀大笑起来。
“那还斩不斩了?”莫子成的神圌经十分紧张,“不过,就算改为流刑的话,对那几个女儿来说也太受苦了。”
“那也比人头落地好。”校尉握着书卷,“对了,太守,我发现您这个公子今天一直在替那几个犯人说话。明明他们都是逆党。律令再宽济,他们最轻的刑就是流刑,这点公子应该也知道。”
“……自然是明白的。”
莫子成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刚入冬的时候。当时自己真的算得上是草菅人命,犯人是斩首还是流放,自己只消勾一笔就定了。风水轮流转,比及如今,他竟然也开始承受这样的痛苦,心上人的死活全在上司的一念之间。
会审结束,几名官僚一道从副堂里走出来。莫子成恭敬地送别了那名来传话的校尉,立在凛冽的寒风中,沉重地舒了一口气。
“贤婿,”赵破奴突然叫住他道。
“小子在……”
“她们根本不是谋反,是自己伪圌造证据,把自己弄进去的。公子知道是什么‘逼反’了她们么?”赵破奴问他道。
莫子成良久不答。
“听小圌姐说,是你。她把这件事情的始末都告诉我了。”
“……是我。”
“好。”赵破奴点点头,“你也不要把这件事看得太重,那两个姑娘想要自专自圌由,小仆人想找回他的父亲,这些都是好事。赎金,我会支付。从今以后,他们就跟着我走,在河西充任部曲的向导和舌人,当然,必然还有更大的用场。”
“……希望司马能够好好地招待他们……”
“怎么可能?你当军伍还是我们的府上么?”赵破奴笑了,“苦寒之地,她们没有忍饥受冻,就是我能给的最大的恩赐。至于她们,及至于我,能不能活着从河西回来,尚是一个未知数呢。”
莫子成哑口无言。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12-21 18:51:00 +0800 CST  
“你才二十出头,在老夫看来还是个黄口小儿。你自以为把运用权圌柄的道理吃透了,在这个小小的洛阳城里,就能够达成自己想要的任何事,实际上怎么可能呢?下次你再要玩的时候,多给自己和别人留条后路吧。这对保护你自己来说,也是件好事。”
赵破奴就这么背着手,在几个军吏的簇拥下走向府门。当赵司马远离自己的视线以后,莫子成兀自站在白茫茫的天地之间。他的脑中浮现起了半个月前自己对洛姑娘和赵小圌姐狂圌妄的姿态,以及自己坐在府衙里面,肆意签署逮圌捕命令的场面。他的脸腾地烫了起来。他感到追悔莫及,但是时间是不可能倒流的。自己现在能期许的,只有希望洛姑娘、乐正姑娘和赵司马能够安然地从塞外回来,全师而还。
又过了三天,死牢内的几人正在沉睡,忽然有一阵吏卒的脚步声打破了囚圌室的平静。
天依迅速地醒了过来,并摇醒了其他的几个人。经过几日的囚徒生活,他们都变得灰头土脸的。
“听到了么?”天依问其他人,“是死是活,可能就是今天了。”
人们在黑圌暗中点点头。天依紧紧地环住阿绫的脖颈,吻了她最后一口。未几,囚圌室的墙壁被火把照亮。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硬皮札甲的军吏。那个军吏见着四人,什么都不说,开口就是一句让天依听不懂的话。
阿绫和祁叔同那个军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攀谈起来,原来这个军人就是司马圌军中来的舌人,过来检测他们到底会不会上古藏语。天依虽然一句话都不懂,但是从阿绫和祁叔的表情来看,他们的对话似乎越来越轻圌松。
“没错。”军吏对后面的人说,“会羌话。”
于是狱吏们打开牢监的锁,把四人架出官狱。在即将走到门口的时候,狱吏们用布把他们的眼睛蒙起来,以防他们从黑圌暗环境中圌出来以后被大量的光线损坏视力。
待到脸上的布被揭开后,天依发现他们没有离开监狱,而是在一个狭窄逼仄的长廊里面排队,两侧是高墙。似乎前后排队的都是刑徒。天依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些电视剧,似乎做了刑徒,脸上是要黥字的。但是前面的官圌吏似乎并没有执烙铁,而只拿着剃刀,在挨个地给刑徒剃头发。
原来是自缇萦救父以后,汉文帝就废除了肉刑,不再黥面了。排在前面的祁叔和万安被剃过了头,自己正要延颈去受时,吏卒突然摆了个手,放过了她和阿绫。
万安摸圌着自己光秃秃的脑袋,看了看祁叔,又看了看自己曾经的主人,嘿嘿地傻笑起来。笑是会传染的,不过几秒,天依、阿绫和祁叔也放声大笑起来。有一些原本坐死,最后改为流放的刑徒,渐渐地也笑了。
没有什么比在连圌坐几万圌人的大案下逃出生天更令人开心的事了,虽然这个结果正是天依他们所预见的。
迅速地有几个吏卒拿着鞭条过来控圌制场面。他们连忙又重新乖乖地排起一条长长的队,吏卒们用绳子把他们的手串到一块,引导这个长长的队伍,一步一步地走向城东北的大营。

——第四节完——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12-21 18:57:00 +0800 CST  

楼主:jinyiwei9931

字数:51498

发表时间:2018-08-03 21:4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1-12 17:19:4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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