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百合·穿越·汉语史相关】汉国往事(第一部)

翌日。
吕聿征早早地爬起来,穿上衣服,走到堂屋里,发现榻上没人,心里一惊。又朝门口看去,发现天依正站在庭院里。
黎明还未来到,东边的地平线附近已经泛起一线绯色霞气,深青色的鱼鳞云向天边整列铺陈,月亮高悬在乌黑的中天,散发着微弱的白意。星河隐遁无踪,大地漆黑未明,只看得见洛河在一片大荒之中穿行,其中涌跃着粼粼素波。
在自己穿越之前,天依只在海岛上看过一次日出,然而她对太阳跃出海平线、天地之间盈溢紫光的场景并不怎么感兴趣。在天依眼中,似乎为黎明做准备的破晓时节显得更为神秘诡谲。
在她的记忆中,乐正绫倒是会在看到旭日升起的时候站起身来大呼过瘾的。她喜欢被太阳照得滚沸的苍茫海波、岸边嶙峋的礁石,以及赤红一片的大洋。
“洛姑娘,这么早起啦?”吕聿征先是把身子背过去,轻轻地打了个哈欠,随后才恭敬地向她问候。
天依的神思一下子从天外回到院中。
“夙昔刚入夜便睡下,今天自然就早起了。”天依答道,“而且今天不是要上洛阳么?要是贪睡,耽误了吕兄的时间,就不好了。”
她并没有向吕聿征提到自己早起的根本原因。就在昨夜,对西汉洛阳风貌的憧憬、对阿绫和现代世界的思念,以及对不可预知的未来的层层恐惧,一并堵住了通往梦乡的路。她失眠了,一晚上没有睡着觉。
“早上比较凉,姑娘多披件衣服吧。”吕聿征回室拿出一件外套,递给天依。天依将外套披在背上。
“姑娘喜欢这拂晓的景色?”
“是啊。”天依答,“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拂晓之刻正是寅卯交时,御日的羲和走过了北方的荒淫之波,终于又在东海若木底下重生,开始照亮九州。”吕聿征猜测道,“此时暗夜行尽、明光将现,想必姑娘是喜欢这层寓意吧。”
天依并不觉得他解出了自己的心声,但是也点了点头。
“今日我们上洛需要舟行,不知道姑娘有无准备?”
天依想了想,自己在现代从来没吃过晕船药,也从来没晕过船。那次去岛上度假的时候,她似乎还下到海里游过两圈。
“吕兄和陈兄像平日一样就是了,我是识水性的。”天依说。
吕聿征不知为何突然开始想象天依裹着一身衣物在水里游泳的场面。他很奇怪女子应该如何下水。如果不穿厚衣服的话,那岂不失了纲纪?或许外方有外方的方式吧。
“我去检点一下今天要带到市上的物什,然后我们就出发去找陈兄。”吕聿征对天依作揖道,“姑娘先等一会。”
“不着急。”
吕聿征走回堂屋内,不一会,打了一个小麻袋出来。
“可以走了。”
“慢着——”天依忽然抬手叫住他,展开手掌,是几粒切碎的皂角。
“我已经洗过头了,你也洗一下吧。”
“洗头?”吕聿征有点疑惑。
“洗头发。‘沐’。”天依看着他的发式解释道,“吕兄昨天没有洗过头发吧?”
“小子只梳头,却是不太洗头的。而且也洗不太净。”
“把这些揉出白沫,抹到头发上,然后用水清洗便可。”天依道,“道理嘛,同昨天的洗衣服一样。”
在没有洗发液的时代,只能靠皂角来充数一下了,聊胜于无。
“这……姑娘洗一洗就可以了,小子是男儿身,难道也需要么……”
“你难道不觉得头皮很痒?”天依问道,“我看你经常用手挠后脑勺。”
吕生点点头:“确实,小子这几年来一直觉得头皮瘙痒异常,有时竟至于挠破。”
“拿去,洗完我们再出发。这囊我替你管着。”
吕聿征只得乖乖拿了皂角,拆下头巾和发簪,去河边洗头。
天依坐在庭院里,看着太阳逐渐从云彩里升起来,红霞照亮了一切。在那一瞬间,天依仿佛能听到阿绫兴奋的呼喊。她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同阿绫一块看日出时的场景。
“终于出来啦!”为了等待日出,在海岛的岩架上蛰伏了二十分钟的阿绫兴奋地跳起来,差点脚一滑踩下岩架,天依赶紧把她抱回安全区。
“天依,别光抱我,你看,多漂亮!”
“嗯,我看着呢。”说是这么说,但天依当时的注意力全在阿绫身上。她用的沐浴露是芦荟味的,周身散发着一股淡香。
天依就这么一边看着洛河边初升的太阳,一边回忆着从前跟阿绫看日出的场景。一阵晨风吹过,天依裹了裹自己的衣服,将脖颈缩进衣襟。而当凉风吹过的刹那,温暖的太阳光又打在她的身上。在那一瞬间,天依仿佛感觉不是太阳,是阿绫为她披上了一件她温了好久的御凉的衣服。
自己似乎开始喜欢红日蹦出地平线的时刻了。
待到太阳已经完全出现在视野当中时,吕生握着自己的湿头发走回院中。
“确实,感觉洗完以后,头上安适了很多。”
“既然你是儒士,那也理当注意自己的仪态才是。”天依朝他叹了口气,“不然,在洛阳市上设摊抄字,恐怕也鲜有人来问津的。”
“小子常年独居,养了一堆的懒毛病。”
吕聿征不好意思地低头挠了挠后脑勺,不过不同的是这次的感觉非常清爽。
“需要等头发晒干么?”天依问道。
“这倒不必,我们现在就可以走。去陈兄的家里需要走两里路,待走到时头发应该也干了。”
“也好,不过这包囊恐怕会被头发沾湿。”天依指了指地上放着的麻袋。
“这就不好办了……”吕生面露难色。
天依见状,拾起地上的包囊,背在了自己背上。
“姑娘,你——”吕聿征有点吃惊地看着她。
“这个囊还是挺轻的。”天依看着吕聿征脸上的表情,轻松地说,“吕兄也不要小瞧了我们女子的力气。走吧!”
两个人步出柴门,吕生转过身来,用右手将柴门一关,二人便沿着河往北边一路走去。大约走了有一刻钟,来到另一所河边的贫屋门口。
吕聿征上前叩叩门扉。未几,陈季打开了门。
“哎,洛姑娘?今日你也要跟我们一块去洛阳么?”陈季似乎对她的出现十分惊奇。
“你已经不用去找田叔了,我们的事情他全知道了。”吕聿征遂向陈季解释了一番昨日发生的事情。待他将前因后果交代完以后,陈季的脸色似乎不那么好。
“我看那个农家汉不是个善茬,恐怕以后还有他的事,我们得多做准备。”陈季一边说着,一边注意到了天依背上的包囊,“哎,文平,你怎么让人家背你的东西?!”
“我们来的时候,他头发还没干,所以我就替他背一程。”天依耸耸肩,“不碍事。”
“你还洗头发?到底她是小姐还是你是小姐?”陈季卸下天依肩上的笔囊,一把套到吕聿征身上,“你还号称自己是个儒士,怎么这生无礼?我儒你哥啊!”
吕聿征百口莫辩。
“这都是我自己要求的,跟吕兄无关。”天依出来打圆场。
“姑娘这么说了,那我姑且也饶过你一回。”陈季叉腰道,“只是你以后不要再让我这么看扁了。都是男子汉,能不能有一天能把这些东西一个人都扛起来?你读的书比我多,这点还需要课吗?”
吕聿征只是低着头,唯唯称是。
陈季跑到河边,解开木舟的绳索,将自己的鱼篓放到船尾,抱起桨,对二人呼道:“上来吧。”
洛天依走上木船,小心翼翼地坐在船沿上。陈季将船推离淇岸,随后跳身上船,把另一只桨扔给吕生。两个人各把一边,向北边划去。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5 19:05:00 +0800 CST  
.  天依对乘船一向很感兴趣。尤其是乘那种排水不大的快船,每当船从浪头跌落浪谷时,自己就能体验到一种惊心动魄的下坠感,好像心脏一下子被提起来一样。不过她一般习惯系着安全带坐在座位上,安静地享受这个过程。而乐正绫在经历这些的时候往往会兴奋异常,不停地向坐侧的天依讲述这种感觉的惊险奇妙,不过每次大约到十分钟以后,她就会因为有点晕船而捂着额头坐回座位上乖乖休息。
小舟在大河中摆荡,两边是田野、荒地和茂密的树林,鸟雀在枝头做窝,阖家团聚,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声,晨曦的阳光把一切都照得很温馨。远处甚至还出现了几头极类似于大象的生物,天依定睛一看,这哪是类似,就是大象。在西汉,河南一带还处于亚热带环境,大象等生物在当地仍然没有绝迹,这是令她所始料未及,之前也从来未看到过的。
“对了,不要忘了,这里面有时候会有狼的。”吕聿征一边划着桨,一边提醒。
“嗯。”天依答道,回想起自己学生时代记的东西。两汉时期,虽然人口已经大量增加,但是北方平原仍然没得到完全的开垦,森林与野生动物也比较多见。而再过一两百年,到汉末三国时期,人口大规模锐减,虎狼这种**便更容易出现了。“出门无人声,豺狼号且吠。”蔡文姬在《悲愤诗》中如是写过。不管怎么说,能看到洛河两边有这么丰富的自然景色,还是让天依心情好转了一些。没有一望无际的农地、分割空间的高架道路,没有笼罩的雾霾、无机物浇筑装配成的灰色建筑,天色湛青,水波碧绿,看起来非常宜居。只不过,在这片土地拥有如此美丽风景的同时,人的生命和力量变得极端地渺小。河边往往会出现一些农庄和集镇,村镇上的建筑都由一些破烂的茅草房和篱笆搭成。回想起吕聿征、陈季和穿越以来自己的生存状态,天依的心里又变得不自在起来。
看久了岸上风景,日头逐渐地变得大了,一丝倦意也袭过眼前。
“我先躺一会。”天依对划船的二人说道,然后在船上躺下,闭目养神。两支木桨仍然有节奏地击打着水花,激起轻柔的浪声。
待天依再次睁眼的时候,耳畔是陈季的声音。
“看,前面就是洛阳了。”陈季抱着桨,指着前面说道。
天依爬起身来,木舟稍微摇晃了几下。一条横亘几公里的城墙一直延续到洛河岸边,展现在洛天依面前。城墙高约五六米,由夯土制成,外面没有包砖,看起来像是一条由黄土塑成的巨龙。城墙上耸立着许多突出部,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敌台或者马面,间距较大,但是很好地弥补了长段城墙造成的视觉上的单调感,于守城的效率也有裨益。这些都是中国古代先民们智慧的结晶。南边城外有许多密集的民居,但是西北侧则只有茫茫的荒野,仅临河的区域有一些农田、道路和茅舍。
“山南水北曰阳,洛阳按理说是构筑在洛河北面的都邑,为何北边城墙外如此荒芜?”天依有点不解。
“这些是从前周就设置的禁苑,没人敢涉足里面。”吕聿征指着那边说,“文景朝的时候是开放的,允许人们进去居住开垦,不过近期又收回了。”
“原来如此。”
“你们外方的都邑想必也有禁苑吧?”陈季一边划船,一边问道。
“没有,不过有军管区和自然保护区这类的存在。”天依在心里默默回答。
由于靠近城邑,河上的大小船只也增多了。承载着三人的小船缓缓地摇进城墙中。天依看到城内的空间基本被土木建筑塞满,北岸的天际线主要由高而厚的宫墙、平直的大型建筑屋顶轮廓以及大大小小的色彩丰富的楼阙组成,宫墙根外是低矮但整洁的夯土院落,屋顶上覆有陶瓦,有些地方也施加彩画;南岸则主要是贫民区和集市,颜色十分单调和素朴,但集市上的建筑似乎是有规划的,营造得比较齐整。岸上千千万万的人群也同这建筑呈现出来的面貌类似,大部分的人群穿的都是黑灰素色或者浅蓝浅粉的布衣,而且颜色都非常淡,很少见到有穿其他鲜艳颜色衣服的人。这让天依想起了自己从前在网上费心挑选各种鲜亮颜色汉服的时光。
上古时代,要在一百个人当中找出一个官员或者贵族,主要靠分辨他的服饰。彼时染料还不发达,如果要让每个平头百姓都穿上各种颜色的衣服的话,一个是供不应求,一个是很容易让上层阶级淹没在人群当中。到中古以后,这种情况改善了不少,但是贯穿整个古代社会,平民的衣服基本上都是单调且高度相似的,同他们的身份一样。天依想起她之前曾在地方档案馆翻阅过明代的县志,其中有好几页的节妇名单。天依一翻到这些页面,满页纸上整齐地排列着的都是各种重复出现的“胡氏”“李氏”“张氏”……一个个独立的个体、鲜活的生命,就算死后被有司旌表,也只能合流为一张张模糊的大多数人的面孔。天依当时一边看这些名单,一边感到毛骨悚然。这和她在当下看到大量穿缺乏颜色的衣服的汉代平民时受到的冲击是一样的。当然,陈季和吕聿征,包括她自己在内,也是一身素色。穿着这些衣服,在人群中流动,仿佛自己化身为一粒小水花,一个浪打过来,便淹没在了无垠的大海中。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5 20:56:00 +0800 CST  
摇桨的两位倒是已经习惯了这种景象,陈季慢悠悠地将小船靠向岸边的阜头,找了一处空位泊下,然后带着自己的鱼篓跳上码头,在一只已经被绳子勒出印痕的黑木桩上系住小船。吕聿征也背着笔囊跨出小舟,回身来拉天依上岸。在人群中显得丝毫不起眼的三个人走入市门,来到之前占定的地方,摆开摊位,开始一天的糊口之旅,就像之前每天重复的一样。但这次他们很快就察觉到了情况的不同——
一个目光扫过这边的过路人忽然定住了身子,良久以后,指着天依嚷了一句:
“se ɡaː naʔ ʎæːʔ!”(斯胡女也!)

——第三节 完——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5 21:02:00 +0800 CST  
2018/О8/16 13:02:О8
第二章 第四节
中文系的作用


集市上的群众纷纷转过身来。
洛阳非比长安,胡人的客商,一般到长安便驻足而止,大部分不会再往东去寻找新的商机。长安带给他们的利润已经足够大,没有必要再费时日跑去另一个产品和需求一模一样的诸夏都市。再一个,虽然两个都市的城区主要都塞满了宫殿建筑,单就城内居民来说其实不多,但是长安附近有人口达五六十万的陵邑,且由于西汉中圌央控圌制地方、打击地方豪强的政圌策,在这些陵邑居住的都是从全国迁到关内的豪家,不论从消费者的数量还是消费力上来看,都远远超过洛阳。因而,在洛阳的市上,见到外域的人基本上还可以算一种不太寻常的事情。
大家纷纷围拢过来。天依一开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见众人围堵过来。不少贫民都好奇地探头看向自己。
“之前从来没见到过!”
“在这市上行贾的,皮肤这么雪白,当是胡人了。”
围观的人群这么讨论着。有人认识吕聿征,便上前和他攀话。
“阿吕,你几时收了这么一个胡姬的?就别抄书了,要不要找兄弟几个赁点钱,开垆卖酒啊?”
现场一阵哄笑。
“文平弟,我李某今日敬服你了。时下刚好进了一本讲房圌中术的书,现在可以紧急借你看两天,补一补。”年长的书籍商人朝他揖拜说道,又引起一番笑浪。
“与你五百铢,把她转手到我手上怎么样?”一个稍瘦的商人从布袋里摸出一百多枚铜钱,顺势去牵天依的手,不过立即被陈季拦住。
“什么胡姬!这位姑娘是自南方海国流落此地的,生活不容易,还请大家不要为难。”陈季干笑几声,朝人们说道。
“原来是海夷啊。”人群又爆发出一阵嘈杂的声音,“没错,也是这个肤质。”
天依只是静静地跪坐在吕生左侧,不敢发一言。
“小姑娘,听不听得懂人话?”人群中有人喊道。
“海夷都讲鸟语,‘州鍖州焉’的,谁听得懂汉说啦!”
“我能通汉说。”天依突然开口道。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声,还有撮口吹哨的。
“这口音,确实是个海夷。”观众迅速识别出了她缺乏浊声母的口音。
“这个越姬还文绉绉的呢,小弟你就说吧,到底几百铢?一千铢我是出不起啦。”
今日在市上的状况似乎间接佐证了她前些天被吕聿征和陈季救起之前的境遇是多么凶险。
“我不仅通汉言,还能写字。”洛天依用目光扫扫众人,又引起一阵声潮。
“老圌子活了二十四年,一个大字不识,你一个越人还能识了汉字不成?”
“你有所不知,文平弟可能是天天晚上手把手教她字呢。”书籍商人突然插话道。这个段子深得圌人圌心,不少人捧着肚子大笑。天依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这个笑话除了荤以外还有什么内容,但是她迅速想起来了,在先周秦汉的时候,“字”这个字承担的词义主要有两条,一条是文圌字,一条是哺乳。
“我都要岔气了!”有个站在书籍商人旁边的年轻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收住笑声,拍拍他的肩膀,“李先生,太厉害了!”
“我看当朝一千石以上的官,没有几个人才学超得过老李了!就算他们来了,也得拜你作先生!”人群帮衬道。
街衢上充满了欢快的气氛,唯独开摊的三人脸色不快。
“小女子,既然你说会写字,那就考你几个。”书籍商人收收黄腔,走到天依跟前。
天依看着他,点点头。
书商转身挤出人群,到自己的摊位上取来一卷木牍,摊在摊板上。
“文平弟,把你的家伙拎出来。”
吕聿征解圌开麻袋,从里面拿出墨块、木碗和毛笔。天依轻提毛笔,稍微试了试手圌感,随后拾起墨块开始研磨。
人群非常专注地盯着她。
“看起来还有那么两下子,应该是一个常用笔的人。”书籍商人对他们解释道。吕聿征在旁边不语,只是笑,毕竟自己在她来的第二天就已经见识过这个女子的笔法。
“那叫她快点写几个字露两手啊!”有人催促道。
“好。我考你《书》里头的几个字。”书商对天依道。
天依伏案准备写字。
“王左杖黄钺……”书商慢悠悠地说出头五个字。天依不紧不慢,沾了墨水,在牍面上写下“王左杖黄钺”这五个字,然而又不收笔,继续往下写出了“右秉白旄以麾”。这是她自穿越以来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用毛笔蘸着墨写字,这让她一度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在家练字的时光。非常亲切。
这一行字写下来,书籍商人和人群都感觉很意外。
“不是五个字的吗?怎么变成了十一个字?李先生你看看。”有人问道。
“她是把我的下半句也一块写了。”李商答道。
“喔,这样的吗?!”
趁人群讨论的时候,天依已经又写出了“曰逖矣西土之人”。
“这是《尚书》中的《牧誓》。”天依搁笔抬头道,“殷纣暴圌虐,周武王起诸侯之兵共讨,于朝歌城外牧野与帝辛战。这位先生要考我的,就是周武王拿着武圌器面向诸军将士,即将发表誓师演说的段落。”
“想不到人家一个海越来的姑娘会写字,还读《书》呢!”李商向周围的人道,“看看你们!”
“文平弟晚上教得好啊。”对面腆着脸皮回应道。
天依不理会他们,打算继续往下写。
“等一下!我给你换张帛。”李商取走竹简,又折回去,拿出一张帛纸,递到她案上。天依又从“王左杖黄钺”开始写,人们喧闹地讨论着。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6 14:36:00 +0800 CST  
2018/О8/16 13:02:28
一辆施轓车被仆从簇拥着在旁边的街路上驶过,里面坐着一个穿绯色绸子深衣的少年,看起来十四五岁,还没有到加冠的年纪。
少年看了看那边聚圌集的人群,叫车夫停下来,随口叫住往那边去的一个路人:
“那儿在干什么?”
“听说市上抄书的带了一个外方人,长得可好看了。”路人道,“还会写汉字。”
“这有什么稀奇!我父亲府里的侍婢,不管是胡女还是越女,都会写字。也就你们这些皂民没见过世面,才这么大惊小怪的。”
“尊驾说得是。”那个平民赔笑道,“不过听说她还会读《书》呢。”
穿绯色衣服的少年沉默了一会,又开口道:“也没什么稀奇的。她八成是初学几节,就骗骗你们这些不懂半懂的人。你问她里面有什么深意,她未必能答得上来。”
“尊驾说的是。不过她连人带字都还很好看呢。”
这回轮到车夫替主人开口:“也没什么稀奇的。就是你们见识短,所以觉得好看罢了。”
“对,就是这样。”少年点点头,对车夫说道,“继续走。”
“哎,尊驾,您府上是哪儿啊?能不能过几天去您那谋个差事——”那个平民对马车扬起的路尘拜揖道。
“我父亲是霍骠骑司马。”马车上远远地传来人声。
天依在写到“吾子勉之”以后,将笔放在了一边。帛纸上整整齐齐地排满了秦隶字。由于市上的人都只习一点简单的小篆,天依昨日又从吕生笔中得知当圌局不准皂民使用汉隶,违者会被逮圌捕,所以只能写和篆书字体比较像的秦隶。
李书商等到字迹稍干以后,揭起来看了一看。
“我看这个人写得比文平弟你还好呢。”书商叹道,“三十铢,我要把它随身带着。”
当然了,天依想着,自己的隶书是临了好几年《曹全碑》临出来的。虽然今天写的并不是《曹全碑》上的今隶,而是古隶。
人群争相挤出头来看这张帛纸。
“虽然我一个字也不识,但我也能看出是写得好的!”
“可惜啊,要是个汉家男儿,又幸好生在贵室,得官何止一千石啊。”
似乎市上的人都比较喜欢拿一千石这个官阶来开玩笑。直到后来,天依才知道,原来掌管洛阳市场的主官,官秩就在这一阶。看来市政管理部门自古以来的风评就不怎么好。
“真是才色兼得,文平弟你受用了。”书商把口袋里的八枚钱放到案板上,取走帛帖,朝吕聿征嘿嘿一笑。
“说什么呢……”吕聿征摇摇头。
陈季在一旁专注看天依写字,竟然忘了卖鱼。
“在下从吕生学字六个月,也尚未习得五百个字。姑娘是怎么一夜就……”
“你还真以为是吕兄这两天教我的呀?”天依冲他耸耸肩,“家学如此。”
所谓的家学,其实就是中小学开的书法兴趣小组和大学里的书法社团。
又有几位书商抱着书卷前来求天依抄书。吕聿征把包囊打开,抱出提前预备好的木牍,摊在桌面上。人群稍微散了一些,但还是有很多人围着看外方人写汉字。
“文平弟啊,人家的字确实写得比你好。”李先生一边看着天依抄字,一边捋着胡须说。
“这也不怪吕兄,”天依道,“我的字,是用墨和笔喂了好几年,才练出来的。”
“海夷也习汉字乎?”李先生眯了眼问。
“我们那边是的。”天依只能这样说,“诸位也别光看着,我旁边的陈兄捕鱼是一把好手,应该是有方的。好的渔人,他自己不用多费力气去打捞,那好鱼自己就上他的网来了。我世居海上,在汉地能看得上的鱼实在不多,唯有陈兄捕的肉质算是较正的。”
“是这样吗?”人群讨论道。
“我之前也买过阿陈的鱼,感觉跟其他家的差不多啊。”
“你懂什么?人家代代吃这个,看起来从前也不像是过穷日子的人,口味总比我们这些吃砂子的灵了。”一个布衣兄弟悄声道,“你不买,我可要先试试。万一等过两天,他的鱼贵起来,你怎么办?”
陈季看了一眼天依,眼神里充满感激,马上开始向大家出圌售生鱼。
天依在抄写了十几支简牍后,感到右臂有些沉重,眼睛也有点疼。
“我来吧。”吕生对天依说,“你已经写得够多了。”
“不行,我们就是要这位越女子抄,她抄十支,我们给三铢;你抄,我们只能给一铢。”书商们连忙拦住他。
“那你们给我笔,我也一块抄。”
“笔和简牍难道不应该是你自己带的么?”
天依看向吕聿征:“还是我来吧。”
“想不到阿吕挺怜香惜玉的嘛!”旁边的人打趣道,“什么时候请我们来吃喜宴啊?”
“你们说什么呢!”吕聿征有点生气,不过天依顾不上这些,只是奋力抄书。她想起了自己读小学的时候抄课文的经历,不过那会是用钢笔和自来水笔,从来没用毛笔这种软质笔抄过大段文圌字。书商送过来提圌供抄写底本的文献除了儒家典籍以外,还有一些下层常用的书,比如医药、果树种植、吉凶占卜之类的。天依越抄,提着毛笔的手越感觉酸痛。但是为了三倍的工钱,还是只能咬牙坚持下来。这还是她大学毕业以来第一次接圌触纯粹由体力支撑的工作。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6 15:07:00 +0800 CST  
人群慢慢散去,各自进入繁忙的市易生活当中。不过也有新到市上的人从熟人口圌中听说了早上的事,过来看越人抄书。吕聿征自己又去找书商借了一支毛笔,同天依一块抄,卖完鱼的陈季坐在摊上帮两个人研磨。一直到中午散摊,天依跟吕聿征二人合力一共抄了一百七十根简牍,两个人都抱着右臂吃痛。
摊上杂乱地摆着三十几枚钱子,其中几枚是陈季则通圌过两篓鱼赚得的,还有若干枚是刚才的帛书之酬。
“六十七铢,”吕聿征吃惊地看着这些钱,“另外陈兄你也有二十铢。”
“这可是你六七天的日给了。”天依笑着用左手擦了擦汗,然后又抱紧酸胀的右肘。
“今天能赚这么多,竟完全是有赖于洛姑娘。”陈季叹口气,“我们两个男儿汉,每天加起来只挣不到二十五铢,不及今天的三分之一。”
“毕竟我是‘海夷’,比较有噱头。”天依耸了耸肩,“如果我也跟吕生一样是个男子,那今天最多只能帮你多赚十铢。”
这颇有种出卖色相的感觉,天依想着。
“好了,我们收拾一下,去市上其他地方看看。”陈季将两只鱼篓套在一块,背在身上,顺带把吕生的书囊也一块拾起。天依跟在陈季和吕生后面,一边走,一边看街路两边的店面。三人在人群中穿行,拐了几个弯,最后到了一家米店门口。
“哟,又来粜米了啊。”米摊的老板正坐在地上休息,见到他们两个人来,随口呼了一声,“最近米价有点涨,你们得买少一点了。”
“你们从前平时是如何买的?”天依问吕聿征。
“两天一顿米,一顿饭要吃半斤左右。”
“要吃这么多?”天依有点惊讶。
“姑娘素来吃的,我看也是半斤呀。”吕聿征对天依此言感到有点奇怪,天依这才想起来汉代的斤两重量大约是现在的一半。
“米价一斤两铢,大约折算下来,一天是半铢左右。所以我们每次都是来各人买一斤米,然后吃四天,两顿米饭。这几天为了保证姑娘的餐食,当然就特殊一点。”
“现在吕兄可以一天吃两顿米了。”
“如果是一天两顿米,那我们二人一天合是四铢。”吕聿征算了一下,摇摇头,“顿顿都吃米,太贵了。”
“一点也不贵。”天依笑着点点头,“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也该吃点好的。我们今天有快七十铢的钱呢。”
“既然姑娘坚持如此的话……”吕聿征遂转向米商,“不管涨成什么样,称十六铢的米。”
老板觉得有点诧异。
“阿吕,你是要出远门啊?”
“倒也不是,家里最近有些……客人。”吕聿征解释道。
老板忽然注意到了站在吕聿征身后的天依,随即脸上露圌出一番笑容,点点头。
“原来如此。这就给你称。”
吕聿征从囊中拿出盛米的小袋子,米店老板舀了二升许的米,倒进吕聿征的米袋。吕聿征从来没一次性买过这么多米。
“我的店都快被你搬空喽!”老板开了个玩笑,“不过养人嘛,应该的,应该的。”
陈季也买了两斤米,看起来他下午准备补充体力,钓更多的鱼上来。三人从米店走出,又购置了一些平时日用的物什,方才回到码头上。时近正午。天依顺带在市上买了一些够七天用的调味料。
吕聿征坐在船上,看着左手上还剩余的几十铢,忽然感觉有点晕眩。
“我先前说过,日给十铢,分给两个人用,那再怎么分也只能是两个人一起挨饿。”天依朝吕聿征说道,“你以后也可以灵活点,想些其他的法子。”
吕聿征点点头,心里却始终有点哪里不太得劲的感觉。
陈季松完绳子,跳到船上,拾起木桨,将船推离码头,三人开始返程往回赶。木船在正午的洛河上摇晃,太阳很毒,天依不停地舀河水拍打自己的脸。由于吕聿征右臂酸胀,所以陈季安排他在右侧推桨,让左手发力。就算如此,吕聿征也咬着牙,很奋力地划着。
当二人拜别陈季,步行回到住处,已经是正午时节。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晒得湿圌透。吕聿征顾不上这些,放下背囊,急忙钻下厨去煮饭。过了好一会,端了两副食案进屋。
吕聿征对这一餐饭表现得很有感情。他没有立即动筷子,而是看着米饭发了会呆。
“不适应吗?”天依有点猜出他的小心思。
“我看到它,脑袋里想的只有:太贵了。”吕聿征摇摇头,扶了扶额头,“我还是习惯粟饭和稗子。”
“粟饭确实值得一吃,我们外方就有句老话,‘山西的小米养人啊!’”天依的脑中浮现出阎锡山握着筷子说这句台词的影视剧名场面。
“这么一说,你们那个地方的粟米想必是佳品。”吕聿征并不知道天依玩的是什么梗,也不知道山西这个地名指的就是他北边百里许的那个地方。他记得有些老人似乎会把骊山之西的地方叫做山西。
“哪里的粟都一样,你若吃不惯大米,继续吃粟对身圌体也不错。”天依一边说着,一边夹起一根腌菜放入口圌中咀嚼,又将一筷子饭送入口圌中,“我是觉得稗子就不必继续吃了。当然,如果你馋不住,我也不会拦你的。毕竟每个人都有喜欢的口味嘛。”
“下顿我再吃回粟饭。”吕聿征笑一笑,拾起筷子,鼓圌起勇气伸向米饭,却发现在自己做思想斗圌争的这段时间里面,天依已经解决一半了。
吕聿征举起饭碗,扒了一大口,闭上眼睛慢慢地咀嚼了好一会。淀粉与大米混合产生了美妙的化合物。
“真甜啊!”吕聿征把米饭咽下后说道。
或许贫民对米饭的口感是这样的。自己在穿越之前天天吃,反倒感觉不出来了。这跟粽子是一个原理,年代比较早的时候,一年也吃不上一顿粽子,大家就天天馋着等端午;可是自己所处的年代,天天都可以在公圌司楼下买到各式各样甜甜咸圌咸的粽子,反倒对粽子的兴致不是特别大了。
“珍惜现在的别样感觉吧。”天依吐了吐舌,“这个味道,以后你或许也就习惯了。”


——第四节完——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6 15:35:00 +0800 CST  
第二章第五节
红衣男孩

又到晚上了。天依躺到榻上,眼前一片漆黑,仿佛白天经历过的一切事情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一切都是梦,只要梦醒了,阿绫、龙牙哥、清弦姐、言和……自己就会回到他们身边吧。天依这么想着,催促自己睡去,期待当她睁眼的时候,眼前就是刷白色灰浆的天花板和电灯,墙边靠着没插电的吉他,阿绫他们都围坐在自己身边。到那时,再向她们讲述自己做的这一场不短的梦。
然而当她再次醒来时,眼前仍然是乌黑一片,夏夜的虫子止不住地聒噪。梦境仍在持续。右臂仍然隐隐地传来痛感。
痛感……
天依捂住自己白天因为抄写而胀痛的手臂,闭上眼睛,一夜没有成眠。
三日以后。洛阳市外的河边,陈季、吕聿征、洛天依三人又乘船靠岸。
这三天当中,天依一直在帮吕聿征做抄书的工作,当然,书商们也乐意看她的字——当然,一大部分动机还有看人。每天上午收摊的时候她的右臂都会感到酸麻,一股沉甸甸的感觉,好像手臂上灌了铅一样。不过每次回家后吕聿征都会用布巾热敷,虽然第二天起来还是会作痛,但是酸乏感确实会有所缓解。
这些都不是事,最难熬的还是晚上。她每天白天都在干活,想办法用各种不同的事情填充自己的脑袋,还开各种各样的玩笑逗自己和身边的人开心,但是一到晚上,当她一个人躺到那张榻上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就再也僵不住了。各种在穿越以前见过的人面便纷至沓来。她想拿起手机挨个拨一通电话号码,告诉她们自己没有失踪,在汉代过得还好,没有忍饥挨饿,请她们不要担心,但是任何通讯上的可能都被打消了。阿绫一直在自己面前表现得这么坚强,她会不会此时也正在现世经历同样的煎熬?会不会一样每晚对月不寐,以泪洗面?自己好想世上有托梦的可能,祈祷月光能把自己的心意传递给现世的她们。
吕聿征这几天单是发现天依在涉及到外方这种字眼时,偶尔会眉头紧锁,却从来没有察觉这些天来,她每天深夜都在各种负面的状态当中度过。在他看来,夜晚是自己高卧而眠、补充体力的半路亭,而未曾发现之于她却是白天积抑的一切情绪的宣泄室。每天早上起来,他都会看到天依披衣站在庭院里,看旭日从东方升空,痴痴地,像是看一位情郎一样。不过吕聿征把这种带有仪式性的行为理解为海夷特有的对太阳的崇拜。
还是照往常那样,三人把东西布置好,几个书商把昨天没抄完的本子送过来,陈季张开嗓子叫卖河鱼。
再这样做半个月左右,就可以买到两头羊了。吕聿征一边用毛笔抄书,一边盘算着,想到这里不禁嘴角乐开了花。然而看看旁边的天依,却仍是满面愁云。
“昔日有西施病心,娥眉紧蹙,今朝能看到越女抄书,我还真是有古人的福气。”李先生一边看天依写下一个个篆字,一边捋着胡子想着。
吕聿征打算等今天下摊回去的时候,好好关心一下天依。她孤身一人,背靠自己的家室,流落到这个世界上,确实太困难了,而且她的户籍问题也没有得到一个最终的解决。很奇怪,都已经三天了,田里长还是没有来报,吕聿征很怀疑他能不能帮洛姑娘成功上得户口。
“文平,你在开什么小差?”突然听陈季一声问,“字歪了!”
“啊?”吕聿征从无尽头的想象中倏然惊醒,才发现自己这一根牍又抄废了。
“你这不是在做无用之功么?能不能用心一点?”陈季有点怒,“人家洛姑娘都在仔细抄书,你在干什么?”
被陈季这么一说,吕聿征有点惭愧。不能再让这种事分自己的心了。再隔个一两日,如果还没有消息的话,自己得亲自去找里长一趟。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8 12:19:00 +0800 CST  
忽然有一阵嘈杂声自远而近,三人抬头张望,只见人群又簇拥着几个人从那边的街路上过来了。市上的路都是土路,被人踩出一阵烟尘。
“是谁来了?”陈季问一个路人。
“好像是骠骑司马家的公子前来给府上雇人。这不就奔着你们来了吗?”
“这样吗?”
陈季听罢,忽然想起来天依还没上成户口,若是让公家的人发现就不好了。然而那队人已经来到周围,他只能强装镇定,晏然地坐在原地。
天依仍然痴痴地沉浸在抄字的工作上。吕聿征和陈季眼看着人群越走越近,几个武装的护卫清出一条道,一个穿深红色衣裳的十四五岁的少年引着随仆大步流星地走到三人的摊位前面。那个少年身材较矮,比吕聿征低两个多头左右,比天依也还矮些,皮肤倒是很好,可见骠骑司马家的粱肉还是管够的。
“就是他。”洛阳市的市长向那个少年解释道,“在这儿抄了两年书了,穷得叮当响。”
“什么名字?”虽然还没走出变声期,但是少年的口气倒是很倨傲。
“尊驾,他叫吕聿征,字是文平,他公给起的。”陈季向他揖拜道。
“名字不错嘛,又文又武的。不过这身板——”少年轻轻一拍吕聿征的肩膀,吕生连忙跪伏下来。天依看着这个景象,一股害怕之意忽然从心底生出来。吕聿征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怕一个小孩子怕成这样,就因为对方身上披着一件贵胄的外衣。
“儒者,不去举个孝廉进仕,怎么沦落到以抄书为生?”少年接着问道,“乃翁能教你识字,按理说也是位僚友的。”
“从前是。”陈季解释道,“他亡考原来做县主簿,但是吴楚叛军来的时候,把他裹挟了去,给叛军处理军中文书。吴王死了以后,他就被下狱,坐死罪,花了全家的积蓄才赎得为庶人,从此便贫居洛水滨,终身不录。文平弟自己也因为有父亲的这样一个经历,举孝廉之前是去过的,只是都让其他子弟……”
“好了好了,”少年有点不耐烦地摆摆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庶民跟我说这么多话。”
说完,他指向正伏首等待的吕聿征:
“抄一段书。”
吕聿征几乎不敢正眼瞧这位军司马的儿子。他听罢此言,连忙抓起笔,找到一根空白的竹简,就开始写,但是由于手抖,几次写错。绯衣少年对他显出轻蔑的神色。
“好了好了,收收吧。”绯衣少年挥挥手,吕聿征重新把简和笔放回原位,继续保持伏拜的动作。
“就是个腐儒而已,不能成啥大器。”少年直接对旁边陪同的市长说,并不在意言语是否会被包括吕生在内的人群听见,“你给我推荐的这个人,不太靠谱。”
这句话让吕聿征觉得很受伤。
“这市上抄书抄的最好的,可就是他了。”市长摇摇头,“他今天是第一次直接面对体面人,难免有点紧张,你若再到别处找,就真没有了。唔……还是有的。”
市长指向坐在吕聿征旁边的天依。
“这个人我前几天听人说过。”少年瞥了瞥她,“是个外方人,但会说汉话,会写汉字,还读《尚书》,是么?”
“是的。”市长道。
天依并未马上伏拜,只是提笔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在少年的世界中,除了父母和其他大员以外,似乎还没有布衣这样做过。
市长见状走上前去:
“你这痴女子!今天来的是骠骑司马的小公子!为何不拜?”
少年清清嗓子,叫市长退后,自己走上前去。
“他们说你会写字,那你写点字给我看看。”
天依不说话,举起笔,拈来一节竹简,便开始落笔。未几,一根简上就满满当当地写了十二个篆字。少年抽了这根简一看,脸上轻蔑的神情瞬间松动很多。
“你会认这些字是什么吗?”少年有点质疑地看着她。他从前在市上也看过胡人写字,但是他们是用几个月长的时间准备的一个糊弄人的彩头,看完第一次,第二次去还是写的那几个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天依把自己写的字读了一遍。
“你还算认得几个。”少年背着手道,“下一句呢?”
“在水一方。”
少年稍微沉默了一会,继续问道:
“彼尔维何?”
“维常之华。”
“王事多难?”
“不遑启居。”
“虞芮质厥成?”
“文王蹶厥生。”
“看起来你是真的会写字。”少年一时想不出自己学过的其他诗了,只能作罢,“可惜,是个女辈,不适合去做执事。”
“这话很多人都对我说过。”天依朝他作了个揖,“我也无心进入公府做事,我觉得现在这样生活也挺好的。”
“无心?”少年听到这个词,忽然轻哼一声,“你旁边这个人是收留你的人吧?”
吕聿征点点头。
“让我们来说一说,你的户籍问题。”
少年的嘴角露出微笑。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8 12:21:00 +0800 CST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8 13:38:00 +0800 CST  
有人好奇天依接下来的命运不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8 16:58:00 +0800 CST  
来了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9 16:46:00 +0800 CST  
“她在我们里的时候上过户了!”陈季站起来道,“只是里正还没办妥,过两天应该就有了!”
“你们那个里正早几天就来过,我们公府老早知道了。”红衣少年叉着手,“可是他前脚刚走,后脚就另有人来检举呐,说有荆扬一带的亡人意图冒充海上的外方人,想在这里落户。我原先只是听说有这种事,可是昨日市人恰好跟我说有个海国人就在这市上做生意,那我今天怎么能不来看看呢?”
“是谁检举的?根本是无稽之谈。”陈季锤锤胸口,“这姑娘可是有她们海上的符契,在那边是个良善编民。”
“在海上过得好好的,无缘无故怎么就到汉地来了呢?还是突然出现在汉地的最中心?你难道不觉得她就算在海国,也算是个亡人么?”
三人都说不出话来。少年往前踱了几步,凑近在摊位上坐着的天依,慢慢地说:
“这些问题都没什么。归根结底,你既流落到这汉地,就说明你从前的生活,都与现在无关了。你最需要担心的,是你自己的生计问题,吃饱饭,吃上肉,踏上布,洗上澡。”
见对面没有反应,少年转头对吕聿征说道,“一千二百。”
“尊驾,什么……什么一千二百?”吕聿征和陈季一怔。
“还能是什么?一千二百铢。”少年笑了笑,说,“我说她做不了执事,可没说我不带人走。你们获了这个亡人,我从你们这买下她,给她上个户,从今以后她就是我赵家的下人,以后我族妹来了,给她当婢子。”
听到买这个字,三个人的神经都忽然紧张起来。
“这……尊驾,您是说笑的吧?就算是军司马家,钱也不能这么乱花呀。”陈季陪笑道。
“我自花自家钱,干你们平头布衣什么事?”少年冷冷地说着,身后的随从已经提出了一个小箱子。
“这些,够你们生活一段时间的吧?”少年仍然把手背着,“一天吃两顿,你们可以大半年都不出摊了。要不,你们拿这些钱,赁个坐商,也不错啊。”
吕聿征表现出很窘迫的样子。陈季见此,仍然替他答道:
“不,文平弟不是钱的意思。”
“不是钱?”少年扫了二人一眼,“哦,就你们这样子,也不自己照一照,想一想,她这种人,可能天天跟你们住在一起吗?黔首?”
两个人都有点被这句话激怒,但是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赔笑。
“这点出息。”少年命下人把钱抬到三人的桌上,又使人拿出一单卖身契,让天依填。
“乖乖画上名姓,你就不是游人。”少年按着案板对她说,“入我们司马府,是可以沐浴的,不像他们这些皂民,虽然你人是编在贱籍里的,但好歹也算上了户口。就是不知道你们夷方,有没有沐浴这个习惯。”
天依确实有好几天没有洗澡了。她现在身上全是汗渍,只有衣服是新洗的。
少年见对面的眼神带有犹豫,又说道:
“你半个月能吃上一顿肉。”
“吕兄刚才是见到尊驾太紧张了,其实他的才能完全可以在你们府中被录用的。”天依请求道,“我的命是幸逢二位恩兄搭救的,所以可不可以也帮下他们……”
天依还没说完,便被少年厉声打断:
“一千二百铢,还不够?!”
“比起钱来,如果可以帮吕生举个孝廉,或者引荐他去当一个小吏……”
“我是买你,跟我用不用这两个人没关系。”少年不耐烦道,“他一个罪臣的儿子,在这个市上当小贾儿,自轻自贱,怎么举他?不要忘了,你现在还是一个外国亡人,不是你们里长说两句你就不是了。一千二百的酬资还不够丰裕?难道你还能同我们讲什么条件么?你今天不画这个契,我就只好就先拎你去见簿吏,查查你到底是亡人还是外面来的间者了!老实跟你说,你今天就算不跟我回府,公府也不可能把你编在民籍的。”
天依听了这话,胸口有些堵塞。她记起了蔡文姬《悲愤诗》里的两句诗,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在红衣男孩的一再逼迫下,天依只能在书契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少年迅速命令周遭的人将她的拇指涂红,在上面按下手印。
“钱你两位恩兄已经收下了,我仁至义尽,走吧。”少年催促天依道。
“可是我还有东西在家里……”
“有什么东西?你还想让我们到你家里一趟,专程去收拾铺盖?你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个皂民么?走!”
少年等不住了,向几个家丁示意。那几个人急忙上前,架住天依的袖子就往出走。
天依在穿越之前从来没见过这种阵势,挣扎不及,只能乖乖就范。吕聿征和陈季看着天依跟随红衣少年的舆驾消失在人群中。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9 16:48:00 +0800 CST  
“这是谁家的子弟……”吕聿征的声音在抖。
“霍骠骑司马,你说是谁?”旁边一个路人插着袖子说,“赵破奴赵司马的小公子,叫赵定北。”
“不去随父征伐胡虏,天天在市上招摇,祸害我们这些闾民……”陈季切齿道。
“得了吧,什么叫祸害!公子和那个越人比你们都清楚,都是过穷日子,人家跟着司马的小儿子跑,总可比在你们这两个庶民身边过一辈子,连澡都洗不到几次要好得多啦!”路人嘲笑道,“人家虽然是蛮夷,但好歹来前八成也是知书识礼的小姐,跟你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指不定在府上,人家还能脱贱入良,高升了呢!我们这种平头市人,想当他们的奴婢,他们都不要叻!”
“在我们身边,洛姑娘好歹不用受气,每天自己也能赚个三四十铢的,此去豪贵邸上,可就不那么好受啰。”陈季脱下斗笠,在自己的胸前扇风。
“这下要轮到那个赵公子天天晚上教她字了。”李先生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又引得众人一阵笑。
“那个公子这么小,冠都没加,怕不是给自己找了个奶妈呢!”
吕聿征听着人群的笑声,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洛姑娘了。”吕聿征坐着叹气,“她那身外方衣服还在我家放着呢。”
“一般女子被卖身为奴以后,之后的一生可能就都在主家过了。”陈季道,“我妹妹就是。有几次她出来买菜的时候我会碰见她,但也不常见面。”
“我只希望那个赵公子能够好好待她。”
“人家自己都说了,是买侍婢,不是来定亲的。不让她给小孩子端尿盆刷茅厕,你就谢天谢地吧。”
大家越这样说,吕聿征越觉得坐立难安。
“当初就不应该带她来市上。”
“你不都听人家说了么?事前已经有人举报了,她就算在你们家里藏着,也会被公吏找出来的。还是先盘算下怎么处理这一箱子钱吧。”路人劝他们道。
“肯定是那个姓林的干的!回头见到他,看我不打折他的腿。”陈季“唉”的一声,将拳头捶到地上。
另一边,天依跟在红衣少年的车舆后面,被两个仆人架着,轮辐滚过地面带起的尘土熏了三个人一脸。天依感到又突然又迷茫,她不知道这个比自己小多了的男孩要把自己带去干什么。天依在穿越之前接触过不少网文,但是它们在现实问题面前不一定具有可参考性。自己也曾看到过关于西汉时期女性地位的一些资料,令自己没想到的是,只在屏幕上出现的人口贩卖的字眼,竟然有一天实打实地撞上自己。自己的命运,完全被捏在前头坐车的那个掌握权势的男孩手中了。
那个红衣少年突然转头过来,吓了她一跳。
“刚才忘了问了,你叫啥?”
“洛天依。字是……”
“我就问你的姓,没让你把名字也说出来。我才不稀得记它。”那个少年马上又扭回头去,不带一丝停顿,然而过了一会又转过头来:
“你的那个……老兄,姓吕吧?”
“嗯。”天依点点头,“尊驾是要……?”
“没什么,就是问一下。”他又转回头去,摆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原来你们这些人也有名字的。”
天依看不明,只能继续低着头赶路。土尘在她的衣服上和脸上积了厚厚一层。

——第五节完——

——第二章完——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9 17:51:00 +0800 CST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9 17:51:00 +0800 CST  
第三章 第一节
从零开始的异世界冒险


一行车驾在路上走了许久。天依一边走一边看四侧的洛阳景色,城里的面积基本上有一小半让位给了巨大的宫室,视线越过高厚的宫墙,仍旧看得见里面的楼阙。这些宫室至早从前周起,就已经盘踞在这城里了。记得自己在西安参观西汉未央宫遗址的时候,曾经到过石渠阁遗址。遗址留存下来的夯土台基只有几米高,但是通面阔和通进深都非常大。天依很好奇汉代的楼阁会通过什么结构的手法来达成这种体量,难道是通过密集排列的木柱和夯土柱?或者巨大台基上的绝构,实际并不是由一个,而是由许多个单体的建筑拼接而成的?要是能亲眼参观一下就好了。
宫墙之间是穿圌插分布的贫民区和富人区。眼前所见的一切构筑物,外表都包覆着夯土墙,整个城市给人的一种感觉就是大型的土堡。当然,所幸汉代人还不至于那么素拙,豪家和宫廷会在夯土墙和木构件外面用颜料刷上颜色,有的甚至已经上了比较绚丽的彩画,当然,这些由矿物和植物磨成的色彩,从明度上是比不过晚清以来的现代化学颜料的。无论如何,从这些建筑彩画上可以看出,从古至今的两三千年来,中国人一贯地对丰富的色彩情有独钟。
另外比较明显的一点就是,洛阳城内的树木很多。道路两侧,以及居民区和宫墙之间的地方,有许多几十年以上树龄的大树。同样地,自然也把它的手伸向了路面。没有铺砖瓦墁地的街面上,除了行人和车辆密集的地方以外,几乎都是草,看起来生机盎然。不过也正由于此,当一个汉代城市因为战乱等各种原因衰落的时候,自然才会非常迅速地展开反噬。“城郭圌为山林”,大抵写的就是这类事。
路上行人如织,许多人都停下来驻足观看这行车队,偶尔也会扫到跟在主人后面走路吃尘的天依。
车上的少年并没有在意这个情况。毕竟他每一次乘车出来的时候可能都会遇到这副景观。
被少年的随仆架着走了好久,最后车队在一个看起来较大,色彩也较鲜艳的宅邸门口停下。天依看向大门口,发现上面已经有匾额,从匾额的内容中似乎可以读出这家人似乎姓赵。再一联系刚才市上人口中说的霍骠骑司马,说不准这座府邸的主人就是日后的赵破奴将军。那么这位少年,大抵就是赵家的公子了。今年是元狩元年,也就是说,转过明年来,赵破奴将军就会随霍去病征战河西。虽然现在来看,两次河西之战的胜负似乎还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历史上的变数太多了。
当然这些都跟当下的自己无关。于自己最关键的问题是,如何圌在这个社会找到一个生存的位置,然后才可以谈改造社会、人生理想,或者是找到穿越回去的方法、和阿绫再相见这种更长远的问题。
车上的少年一挥手,两个随仆连忙押着洛天依,走到他面前。
“这就是你以后栖身的地方。”
“这里是……”天依试探着问道。
“骠骑司马府!赵司马,我父亲,在霍骠骑手下做事,你一个越人不知道?”
“我是海上的。”
“管它呢。听着,做一个月,你有四百铢的月给。”红衣男孩说道,“进了府里,要听其他人管教,他们会教你怎么伺候府里的人。穿着丝衣的就是我们赵家的人,穿着你这样布衣的就不是。这点你应该分得灵清吧?”
“一月四百铢,好少……”天依默默想着,不过总比没有好多了。
“你的吃穿住行,府里都包了。”少年又补充道,“有专门的人做。”
“‘行’也包么?”天依忽然眼前一亮。
“提供布履。不让你穿草屦。我们赵家的仆人,在外面就是要风光。”少年笑着说。
“还以为有什么出行的工具呢……”天依在心里对自己说。她本来不应该对自己的奴婢身份抱一丝希望的。
“好了,你们几个,把她带进去,我还有其他事做,没空陪这人闲聊。”他转身对在旁边站着的两个布衣侍女说道。“刚好过些时**妹要来府上,那会儿就让她在我妹妹手下伺候着。”
侍女们躬身唱唯,随后便拉起天依的手走进旁边的小门去。
这个偏门明显在规制上不如附近的正门,虽然都是面阔一间,屋顶不厦两头造,但是正门的门楣下面有三组把头绞向造的一斗三升栱,斗拱置于硕大的柱子上,应该就是汉代的官式建筑样式。相比之下,侧门从体量和规格上都显得很寒酸,就跟普通人家的户门一样。不过不论从哪个门进,自己是婢女的身份都不会再改变了。一进侧门,里面是一根不宽的巷道,两侧是较为整齐的仆役宿房,虽然仍然有种家徒四壁的感觉,但是至少屋顶上覆了灰青的陶瓦,光这点就已经比吕聿征的茅舍高级很多了。有这种物质条件,也怪不得豪贵家的奴子们会用鼻孔怼城野上的闾民。后世的所谓“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大抵如此。在这个区域居住的大部分是男性仆役,有一些年轻人坐在路边休息,向这边投来目光。
又穿过一道矮门,进入下一个空间。一个被围合的院子。
“这便是你住的地方。”牵着她左手的中年婢女一边说着,一边带她走进其中的一间房间,三个人在榻上坐下。
“这就是你晚上睡的地儿。”
天依观察了一下,房间里面有一扇开向院内的窗,上午的太阳光从窗外照射圌进来。似乎是西窗。屋子几十平米见方,用给一个人住的话还比较宽敞,有各种基本的生活器具,条件是好了一些。
“这里之前是谁住?”天依问另外两个女子。
“之前有个洗衣服的老妪住在这,前些日子死了,刚好就空了出来。”
“啊?!”天依听到这个消息忽然有点害怕,从榻上坐起来。
“没事,这么多天,她的魂老早归到泰山去了。”那个看起来是汉人的年长婢女招呼她坐回去,“屋子都扫洒过了,没有尸臭的。”
“她在这里住了多久啊?”
“三四十年吧。”
天依听到这话,开始联想自己也在这里住了三四十年,直到面容苍老、牙齿摇落,最后被人拉出去埋在郊野上的境况。
“一辈子不能出去吗?”天依有点担心地问道。
“出去是可以的,但是一个是要向主人申请,一个是要守时,午时或傍晚就一定得回来,不然得挨荆责。”那个口音偏向楚国一带的女子回答。
“荆责?”
“就是用荆条打啊。”那个楚女举手在空中划了几道圈,作鞭打的动作道,“没事,到时候我会在他们面前给你求几句情的,让你少挨几条。”
“那就多谢姐姐关照了……”
那个楚国来的婢女笑起来,抱了天依一下。这让天依觉得很意外,一股感动的情绪涌上心头。
“对了,姐姐叫什么名字?”
“晏柔。”那个侍女答道。“在府里主要从事厨事,父亲也同在府中。”
“为什么会进到这里呢?”
“十年前,黄河在淮阳决口,我们家为了避灾,只能随着流民一路西逃。母亲在路上不幸患软足病死,只有我跟父亲到了洛阳,家财几尽,只能鬻身为奴,在府中做事了。”
“这样啊……”
“父亲一个是对我放心不下,一个是被市上放债的人所逼,故而也一同进入府中。我们俩都负责照顾赵家的少公子,当年他才四五岁,现在也已经长大了。”
“那个公子平日里应该没少找你们麻烦吧?”天依回忆了一下刚才赵家小公子的言行,问她道。
晏柔摇摇头,“难说。他的脾气很怪,有时对人很差,有时又很好。不过贵家的子弟本来也就是这样,让人难捉摸。”
难道是傲娇总裁体质?天依想到自己从前看过的网文和玩过的橙光游戏。她摇摇头,连忙打消了这个天真的想法。
“对了,姑娘叫什么名字,是从哪里来的?”晏柔差点忘了正事。
“洛天依,从南方海国来的。”天依答道。
“海国?在司马府里待了十年,什么国名我都听说过。南方我就听说过我们楚国、越国,还不在海上。你那个国是什么国?”晏柔好奇地牵起天依的小手问道,“不过,你的口音倒是跟我们楚人有点像。”
“是什么国,已经记不清楚了。”天依颇为勉强地说,毕竟向人解释现代国家的名字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
“那洛姑娘是怎么从海国来的呢?”
“我也不知道。”天依摇摇头,“我只记得起从前在海国的事情,至于自己是怎么来汉地的,不清楚了。我是约十天前在洛河岸边被两个恩兄救起的,今天同他们一块到市上,结果被你们主人买下。”
“府上喜欢收集各地的游民来做活。看姑娘之前说话文绉绉的,看起来之前在海国时也跟我们这些布衣不一样。”晏柔叹了口气,“我们这些人,一个字都识不得,但是就算识得了,也照样是给那些贵胄打一辈子下手,也照样要舂谷、净衣、采买、挨责。我在府上十年,是已经习惯了,只是姑娘可能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
“好了好了,阿柔,我们去给她拿几件衣服来!”那个稍微年长的侍婢站起身道。
“好。那洛姑娘,我们一会再聊。”
“嗯,劳烦两位姐姐了。”天依向她们答礼。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20 18:22:00 +0800 CST  
过了一会,晏柔二人抱着一些夏时的布衣走进来。
“这不会也是那位阿婆……”天依有点担心地指指这些衣服。
“不会。她的衣服我们在市上卖给那些平头老百姓了,他们不嫌弃这个。”晏柔笑道。
“这会不会不太好?”天依忽然开始怀疑自己身上正穿着的吕聿征收来的衣服也是通过这种渠道获得的。
“能穿上衣服就不容易了,谁还考虑这个。”
“也对。”天依叹口气。
“来,试试这个。”晏柔挑出一件刚捣好的、颜色染得不均的浅绿色直裾,在天依面前展开。
“‘绿衣黄裳’……”天依随口念出诗经中的一句。
“哪有裳!”晏柔连忙上前捂住天依的嘴,“裳都是那些小姐们才穿得起的!要是我们向主人告发你僭越,你就麻烦啦。”
天依唔嗯几声,点点头。晏柔这才将手移开。天依闻到这个婢女的手上有很重的皂角味,看起来她除了给人帮厨以外,还长时间承担洗衣服的工作。
“身为奴侍,就要说相应的话。祸从口出,这可是很危险的。”晏柔摇摇手指说道,“来,我们帮你更衣。”
话音未落,晏柔就欲去解天依的衣带。
“哎——这……我自己来就好了。”天依有点为难。
“没事,既到了这儿,便都是姐妹,没必要这么客气。”晏柔说着,一伸手,天依的衣带就被取下来了。她身上穿着的服饰样式比较简单,衣带一松,天依身上穿着的一件单衣便自然而然地散到榻上。
“晏姐姐……”天依的脸上泛起一阵潮色。
“姑娘放心,不会有人偷看的。”晏柔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问题所在。正当她要把新衣服披到天依身上时,忽然看到了天依身上的汗渍。
“哎呀,好脏——这几天你一定干了太多活了。巧嫂,你去盛水来。”
那位年长侍女应声,把了一只小桶,出去到井里汲水。晏柔也把衣服搁在了一边。天依不自觉地用手挡住重要的地方,这还是她第一次和除父母和阿绫以外的人坦诚相见。
“那个……我还是先穿回原先的那件吧……”天依弱弱地说。
“不行,那件已经很脏了。”晏柔坚决地摇摇头,“等我跟巧嫂给你洗一洗,拾掇拾掇,你再穿衣服。”
“可是现在……”
“我又不是男儿身,没什么大不了的!”晏柔摊摊手,“再说了,赵家的小公子平时沐浴更衣也是我们几个姐妹伺候的,人家也没说什么嘛。难道姑娘从前都是一个人住?”
“没错。”
“所以现在觉得不适应?”
天依点点头。
“真是苦了你了——”晏柔充满同情地摸摸天依的发辫,“以后就不用劳烦你自己了,我们就像伺候其他人一样帮你洗。”
“不不不,还是我自己来吧……”天依苦笑道。
巧嫂连着提了好几桶水,终于把屋里的那只浴桶装满了。
“我自己洗就好了,你们应该也有事要忙吧?”天依小心地站起来,踩进浴桶。
“洛姑娘,人都到这里了,还客气什么?”晏柔听了这话有点不高兴,“给新来的妹妹擦身子,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话音刚落,天依突然脚底一滑,整个人跌进浴盆里。
晏柔和巧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洛小姐,还是我们给您洗吧。”晏柔卷起袖子,上前开始给天依擦洗后背。
“没有,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从前真的一个人洗的!”天依顾不上遮住重要部位,用手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狼狈地澄清道。这突来的一跤把她的整个隐私防线都摧毁了,天依只能跪坐在浴盆里,任由晏柔和巧嫂的手在她身上擦拭。晏柔像给生鱼削去鳞片一样,将天依身上积的污渍慢慢搓下来。浴盆里的水逐渐浑浊,而天依的皮肤也逐渐恢复了之前的质色,虽然由于这些天的营养不良,她的肌肤已经略微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面貌。
“还是天生丽质啊。”晏柔有点羡慕地看着天依,她自己的肤色由于长年的劳动,有点偏于麦色而有些粗糙。
“只要注意保养,姐姐也可以这样。”天依道。
“唉,我天天要给那个小公子做饭,还要给父亲和一大院子的人做,熏都熏黑了!”晏柔摇头叹气,“只有你们这些小姐才说得上这个。”
“我不是小姐——”
晏柔吐了吐舌,“你就别撒谎了。”
两个人把天依洗得白白净净的,又用布巾擦了身子。天依步出水面,晏柔拿起放在旁边的浅绿色直裾,给天依穿上。
天依把衣襟裹住,面颊仍然一片绯红。
“这孩子,像刚嫁人了一样。”巧嫂笑着对晏柔说。
“以后就习惯啦。”晏柔给天依的腰带打上一个漂亮的结,“好了,还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吗?我要去给公子准备晌食了。”
“多谢二位姐姐的照顾了。”天依朝她们致谢,“剩下的事,我一个人也可以打理好的。”
“那我就放心啦。”晏柔和巧嫂离开了天依的房间,只留下天依坐在榻上。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子,开始回想今天的经历。吕聿征这会应该和陈季一块带着一箱铜钱,正在划船回家的路上吧。他这会坐在船上,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状态呢?
不知道。天依对自己摇摇头。她看见窗外的夏风裹挟着热浪吹过,激起沙沙的树声。


——第一节完——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20 23:00:00 +0800 CST  
第三章第二节
欢迎午宴


时至中午,晏柔端着一张食案进了天依的房间。
“饿了没有?”天依刚折好衾被,听到晏柔冲她笑。
“啊,姐姐放那儿就可以了。”天依拍拍手。晏柔突然注意到她叠好的布衾非常整齐,像一只小箱子一样,而且边角均齐。
“姑娘好巧的手呀!”
“这没什么——”天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这叠豆腐的方法也是阿绫教的,自己在现世的时候,什么都离不开阿绫。
“公子之前说,小圌姐要过一段时日才能来。这几天你就跟着我打打下手吧,你教我叠衾,我教你调羮。”
“好啊,我就先抱定姐姐的大圌腿了!”天依笑道。
“呀,说什么呢……”晏柔听到这话忽然有点耳赤,“姑娘先用着,过一会我再带你去见见其他人。我先送饭去了。”
晏柔走出房间。天依坐到几前,举起筷子。只见食案上用木盘盛着煮熟的粳米饭,旁边还有一碟时鲜蔬菜,上面撒了点盐。让天依觉得惊喜的是,米饭上面还浇了一小勺酱油。
有了这些调味料,烹制过的食品散出了天依几天都没闻到过的馥郁香味,虽然它们放在现代尚没有什么可观的。她的肚子很快就咕咕叫了起来。
虽然是个婢子,但究竟还是府上的人啊。天依一边下筷子,一边想着,就算每个月只拿四百钱的薪酬,能洗上澡,踩上布鞋,一天能吃上三顿饭,对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人来说也是很体面的享受了吧。
真希望吕聿征也来府里工作。天依一边嚼着羹饭一边想道,而且还有机会接近那些大人物。可惜他没有被那个赵公子选上。或许自己今天如果不跟他来洛阳的话,现在坐在房间里好好享受这盘羹的就会是他了吧。想到这里,天依忽然觉得有点内疚。自己本来还想帮他一把,最后也没有帮成。不过那一千两百铢钱对吕聿征和陈季来说,应该还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天依把最后一粒米咽入腹中,将餐盘收拾好。未几,晏柔前来收拾食案。
“不挑食,是个好小圌姐。”晏柔看着案中的空盘赞许道,“走吧,带你看看干活的地方。”
天依遂跟着晏柔走出房门。时间已过中午,天边的云朵堆积起来,似乎天气要转坏的样子。这两天遇到的都是晴天,天依几乎都快忘了有下雨这一回事。
“怪不得吕兄总是上午出发中午回。”天依看着云轻声念叨。
“吕兄?是救姑娘上来的那个人吗?”这句话被晏柔无意中听到了。
“啊——是的。”
“我听上午跟你一起回来的几个仆人提起过,他是个罪臣的儿子,对吧?”
“嗯。”
“他胆子可真小。”晏柔道,“要是我,该紧张也是入府以后再紧张,哪有临阵软脚的。”
“没办法。”天依苦笑道。
“不过姑娘放心,会写字的人,总归有一天会重用起来的,不像我们这些人。”晏柔说着,带天依穿过一些屋廊和院门,最后来到一处简单的瓦屋门口。
“嘿,楚国人,赵公子今天又收了个婢女啊。”院中正有人晾衣服,见晏柔带着天依进来,问道,“长得还不错,是越人?”
“她是海国来的。”
“现在府上真是戎狄夷蛮快全齐啦。”在院中扫地的另外一个仆人插嘴道。
“这个屋子被中间一堵墙分开了,墙西边是庖厨,东边是洗衣服的地方。”晏柔指着瓦屋介绍说,“我平时就在这两个房间来往。当然,也在这个院子住,因为方便做事。这个房子对面就是我的居所,你有什么事的话可以来找我。”
天依观察了一下这个院落。院子里种着几株皂角树,还有一个水井,确实适合拿来做工作间。树木之间挂满了麻绳,上面晾着的都是各式衣物,但是似乎都是布衣。
“过一会看看它会不会下,如果会的话我们就收到里面挂着。”晏柔对天依道。
“嗯。哎,你们不洗主人们的衣裳么?”天依很疑惑地看着挂满了粗布衣的晾衣绳。
“当然洗,但是那些需要另外再伺候,不适合跟我们下人的挂在一起。”晏柔眨眨眼。
“喔……”
“衣服你会洗吗?”
“会的。”
“那就好,这几天就跟我一块洗衣服吧。”
晏柔自己把食案端到厨房里,开始处理餐具,让天依掌桶到院子里接水。时间转过午后,乌云开始在天中集聚。
“看起来真的会下。”天依擦了擦头上的汗,看着天说。
晏柔不吱声,拍拍手,步出工作间,走到一棵皂角树下,观察上面的树枝,未几,开口道:“我们把衣服收进去吧。”
天依对这个行为感到很好奇:“姐姐是怎么看着树就知道会不会下雨的呢?”
“你看,”晏柔牵过天依的衣袖,指着树杈上的一个蜘蛛网,“如果会下雨的话,它的网是朝下织的,每次都很灵。它是我们府上通圌天的卜祝。”
“是这样啊……”天依虽然进山过几次,但自小就在城市里生活,所以对这样的生活经验了解得不多。
“以后做打扫的时候,记得把这张网留着,要不然保不准什么时候一场雨过来,衣服就淋湿圌了,那样我们都要挨责了。”
天依点点头。
“好了,我们把这些先收了去。”晏柔一边说,一边将麻绳上湿圌漉圌漉的衣服揭下来,往工作间里搬。天依便也跟着帮忙。晏柔的动作很轻捷,天依还在收第二件衣服的时候,她已经从屋里走出来,搭取第三件了,可以看出她平时没少干这样的活。两个人一阵忙碌,待到天依从树间取下最后一件衣服时,一点雨滴刚好落在了天依的额头上。随后天依听到一声惊雷,紧接着便是好几滴雨水落在地面上。雨势陡然增大了起来。天依和晏柔连忙抱着衣服跑进工作间里。
“夏天就是这样。”晏柔用手拭去天依脸上的几滴雨水,“还好我们收得比较快,要不然又要吃罚了。”
两个人在工作间门口坐下,开始看雨落在院子里。究竟是正经的府邸,虽然院落仍然是土质地面,但是四周的房屋都是有好好修筑台基的,而且檐下也有明沟和散水,雨水是渗不上来了。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22 12:52:00 +0800 CST  
天依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雨水顺着瓦沟、从檐口滴下的湿圌润柔和的声音了。住在高楼大厦之间,能听到的只有雨水敲打玻璃和混凝土墙体产生的坚脆的响声,而在吕聿征家住时,自己光和他疲于应付茅草上淌落屋内的水了。自己上一次听到檐雨正儿八经滴落的声音,还是在丽江圌的时候。
那次是一个夜晚。阿绫用钥匙打开房门,天依迫不及待地冲入一团漆黑的房圌中,倒在床圌上。
“好累啊——”在脑袋接圌触到柔圌软的床单的一瞬间,天依觉得她这辈子都不打算再起来了。
乐正绫把两只背包放在桌子上,开始整理行李。这个小旅馆的前身是一间清代的木民居,虽然做了许多现代化的改造,但是主体仍然是木质梁架。阿绫在室内来回走动检圌查,看有没有可疑的物品,脚下的木地板吱吱作响。
“太简陋了,连个浴圌室都没有。”乐正绫顺手拉开房间里唯一一盏白炽灯。昏黄的灯光营造出一种古老的感觉。
“这已经是最便宜的房间了——”天依抱着枕头喃喃道。这会她们还在读大学,每月的费用有限。她们是趁黄金周出来玩的,到处人挤人。
“哎,也没什么好整理的,反正明天一早就出发了。”阿绫重新将电灯拉黑,也扑在床圌上。一切逐渐归入寂静。忽然,天依听到了一丝淅淅沥沥的声音。
“阿绫,你听——下雨了!”
雨声逐渐增大,但并没有变得凶猛起来,仍然是柔和地拍打着楼下的青石板街面。屋檐上的椽子撑着小青瓦,将雨水隔绝在窗户外面。未几,天依已经能听到檐口的落水形成的雨帘的声音。
“好舒服——”天依闭着眼睛享受雨声,不自觉地侧身抱住了阿绫,把头埋入绫的胸口。
窗外的世界化为湿浓的雨雾,整个天地间都氤氲着水气。天依听到石板路上传来凌圌乱的跑步声,想必是有没带伞的行人正在夜奔回家。夜雨沾湿万物,唯独放过了这一方温暖的屋檐。
晏柔一边看雨,一边看天依抱着膝盖出神,不禁好奇她是不是在想些什么。不过还未开口,天中就传来一声炸雷。
“轰隆——”
天依和晏柔都被这震耳的霹雳吓了一跳。晏柔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小主人站在庭院的门口,身后还站着许多随从。
“站起来!”
赵定北尖喝一声,看着眼前的两个侍婢从地上爬起来,朝他行礼。
“公子。”
赵定北并不应答,把头转向旁边的库吏:
“今天定量的米是不是比计划少了几两?”
“半斤,公子。”库吏迅速地报出了数字,“下人称过了。”
“我记得有明文了,奴婢下人,一天食两顿,我说得没错吧?”他又问随从里面的执事,见对方答唯,又将头转回来,“怎么,有个奴婢长了心眼了,想学着我们体面人吃晌食?”
“这……”晏柔的神色有点虚,“我和洛姑娘是不曾吃过的。”
“不曾吃过?”赵定北轻哼一声,“我什么都知晓的。府上的事没人瞒得过我。”
“真的不是……”
“那两个人亲口跟我说的。”这个十四五岁小孩的脸色看起来非常阴郁,“你,去把这个新来的嘴撬开看看。”
一个仆役走到天依跟前,举起右手捏她的下巴。天依吃痛张口,那个鼻子尖的仆役凑近她的口腔闻了闻,随后向主人说了一句:
“刚吃完饭,就是她,没跑了。”
“——这不关洛姑娘事,这晌食其实是我做的!我看洛姑娘气色不是很好,所以想……”晏柔见状,急忙向前一步护住天依道。
“所以你以为少了半斤,府上就查不出来了?”赵定北稚声稚气的嗓音在这里显得十分尖锐,“再说回来了,她没错么?她要是个好婢子的话,中午就不应该受你的羮,还应该向执事检圌举,把你执起来。但是我只看到你们在这沆瀣一气。我看这个海夷是在她国中尊贵惯了,到这儿还想一天三顿,把你蛊惑了呢!”
“洛姑娘或许根本不知道禁食晌食这条规矩呢。”
“那正好,这次长个记性,让她以后永远不要忘记主人这两个字到底怎么写。你们不识字,她可是识得字的!”赵定北哈哈大笑起来。
晏柔不敢再说话了。两个人只是把头垂下。
“晏柔,你今天能为一个刚进府的侍婢就为她僭越,要是明天有人跟我说你给匈奴间者通风报信,我也一点不觉得奇怪。”赵定北背着手道,“你在我身边好歹也伺候了十多年,怎么越来越不忠心?要不我把你们俩卖到狭斜去,让你们一晚上换一个主人?”
“贱婢死罪,但是洛姑娘真的是无辜的!”晏柔扑通一声跪伏圌在地上,求情道。天依见状也伏地不起。
“她这种一进府就破了规矩的人,能算得上无辜吗?”赵定北仍然睥睨着她们,未几,转向身旁的仆役,“既然是初犯,我看就给她们长个教训。这个责该怎么当的?”
“应该赶到院子里,用藤条打二十下,立半个时辰。”执事想了想,对赵定北说道。
二人听到这句话,脸色变得煞白。
“这就怕了?再有下次,就把你们扔出去,你们从府上领的钱,也全部收回来。”赵定北的表情仍然未变。说完这句话后,便带着执事和府吏匆匆离开了。
是时的雨并不是丽江城内柔和的夜雨,而是北方夏季下午的大雷雨。天色冥暗,闪电与雷声交叠震撼着整个洛阳城,从檐口落下的雨滴连成了无数条垂线。两三个仆役把晏柔和天依赶到屋檐外,不一会,二人的衣服和头发就都湿圌透了。仆役执起藤条,开始抽圌打。
藤条打到身上,其掠过之处马上就会出现一条将衣服染得血红的伤口。伤口的触觉如同沸水一样,不停地刺圌激神圌经系统,再加上雨水一浇,痛感好似涂抹辣油。晏柔承受不了这种家刑,向行刑的仆役求饶,但是哭求的声音很快就被凶猛的雨声和雷声给盖过了。仆役们笞责完毕,收起藤条离开院子,其他在院内工作的侍婢也早已避开,只留下两个看圌守坐在瓦屋的泥墙下面,笑着观赏她们二人在暴雨中痛苦嚎啕的样子。
“老兄,能不能把我妹妹接到屋檐底下歇着?这原本不是她的错。”晏柔抽噎着向看圌守请求道。
“要单你就能说一个人错没错,那还要王侯将相干什么?”其中一个人说,“我要随便就听了你的话,那淋雨打鞭圌子的事就要轮到我头上了。”
“当然,你若让这个小娘晚上到我们房间里一叙,我们就答应你。”
晏柔只得收声,和天依一块继续淋雨。天依在被笞打的时候,本来想坚持着不哭,但是一想起阿绫以及这些天自己的境遇,眼泪便抑制不住地溢出来,和落到脸上的雨滴混成一块往下淌。
这场大雨一直持续了半个时辰,还没有要结束的迹象。两个看圌守到了时间,便自己走开去歇息。两个人互相搀扶着回到檐下,天依一边啜泣,一边打着冷战,看起来是着凉了。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22 13:55:00 +0800 CST  
二人拖着受伤疲惫的躯体,默默沿着廊子走回晏柔的居所。她们打算在榻上躺下休息一会,但是后背一接圌触榻席,几条伤口就生出刺痛,使人不得安卧。窗外的雨仍然扑打着院落,溅起许多泥水。天色愈加昏暗了。
就在这时,有簇光源由远及近地移来。天依抬头一看,是一个戴笠子的中年人,左手擎着蜡烛,右手端着一碗汤,走进房间里来。
“父亲!”晏柔一下子扑到这个身影怀中。
“我已经知晓了。来,先把汤喝了。”晏柔的父亲轻轻拍抚晏柔的背,把碗放在桌上,“当心受凉。”
他将晏柔扶在榻上,又从柴垛里拾出几根干柴,放在地上,用一根细木棍使劲地搓,生起火来。
“大伯是晏姐姐的父亲?”天依问道。
“不关你事。”晏公冷冷地盯了她一眼,这个目光让天依感觉周圌身忽然冷了一些。
“父亲,洛姑娘跟这件事无关。这都是我做的。”晏柔见状跟他解释道。然而晏公只是专注于用手护起初生的火苗,似乎并没有将这一席话听进去。等到火苗在灶坑里开始燃圌烧时,晏公才抬起头来,说了几个字:
“过来烤火。”
晏柔扶起天依走到火坑旁边坐下。由于雨水和血液的作用,很多布料和伤口已经粘在了一块,揭起来非常疼。
“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个刚进府的侍婢犯这种事?”晏公一边为女儿处理伤口,一般责问她,“小公子的脾性,你难道不知道?”
晏柔只是低头不答,只是在晏公给她分开衣服和皮肉的时候叫痛。
“怎么,你连乃父的问话都听不进去了?”晏公看到这个情形,又气恼又心疼,“我们府上每年进来多少人,怎么不见你给他们做午食?”
“洛姑娘不一样。”晏柔轻轻地说了一句。
“都是两只手两只脚的人,又不是什么公子小圌姐,怎么不一样?上次给你介绍赵司马营里那个良家子的时候,你怎么没说不一样?”晏公一边说着,一边看了看蹲坐在旁边取暖的天依,见她正弱弱地看着这边,不禁朝她呵斥,“你一个山越,怎么还在我们家蹭火?滚回你屋里去!”
天依怔了一怔,随后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准备回房。
“父亲,就不要赶她回去了……”晏柔向父亲请求道。
晏公只得摆摆手,重新叫她坐回火堆边上。
“你为什么偏偏倾重一个山越?”晏公仍然继续着当时的问题。
“洛姑娘也不是什么山越,她是海上的人,可能先前是贵家出身。”晏柔解释道。
“那如何?流落到我们府上的体面人还少吗?”晏公一边说着,一边拨圌弄着火堆里的干柴,“再说,夷方的贵胄,到了汉地来,还不是跟我们这些人混一块。”
“以往来的那些体面人,脾气都臭得很,不把我们仆侍当人看。就算府上跟我们一等的小跟从,也少有正眼瞧我们的。父亲你常常跟他们打交道,也应该知道。”
“所以呢?你这是帮她么?你这既害了她,又自虐。世上哪有这等样做事情的?”晏公看着灶火,“那群执事、库吏,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有多精!你这就是个借口,太不能说服人了,我不相信。你肯定还有真正的缘由瞒着乃父。”
晏柔并没有给出其他理由,只是独自坐在火边,一言不发,似乎心里藏着什么东西。
“哎,算了。不过也好,这次算是买个教训。你是在府上待久了,自认为老人,以为自己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就没有人管你们。可能吗?我们做小人的,终身都是奴仆,哪有这破规越矩的命?还好你还小,这个苦头吃得尚早,要不然以后等乃父老了,你再犯了事,让公子和执事从府里扔出去,到时候你就算再怎么哭求,也没人理你。傻孩子。”
晏公说着,帮忙擦了擦晏柔脸上的泪迹,同时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天依:“你更是!在我们汉地就是要长点规矩,不要把我孩儿带跑了!真当自己还是小圌姐呢?”
天依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向眼前这个严厉的父亲不停地赔谢。
“晏柔,你跟这个山越混在一块,我自己是不管的。”晏公帮晏柔简单处理完和衣服黏在一块的伤口,拍拍手,站起身来,“但是你要记住,在赵司马的府上,做什么,都不能冲了府上的规矩,尤其不能讨那些大人物不欢心。要不然,我这个老父,面子上也没有光,也容易被你们殃及。你这总不能算是孝道吧?”
晏柔和天依都朝他点点头。
“好了,我去给你们弄点粥。”晏公撑开屋门,头也不回就走了出去。
“洛姑娘,这次真的……真的对不起……让你受这么大的伤……”
“不,没事的。是姐姐一片好意……”天依低头苦笑。
“……姑娘,你是在责怪我。……我向神君发誓,以后再也不做这种蠢事,再也不让姑娘受到什么伤害了。……无论如何,请姑娘再给我一个机会。”晏柔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在府上生活十年,好歹有父亲每日陪伴照顾。姑娘只身一人来汉地,还是个越人,如果没人关照的话,在府上会很艰难。他们什么样,我自己知道。来,先把身圌子转过来吧。”
晏柔让天依背对自己而坐,开始帮她细细地处理荆伤。窗外的雨势仍然猛烈。大风夹圌着雨点刮进窗来,柴堆上的火焰剧烈地跳动。一股湿空气从窗棂之间灌入,两个受伤的姑娘只穿着夏衣,被凉意一刺,都瑟缩地簇起自己的双袖来。


——第二节 完——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22 14:11:00 +0800 CST  
第三章第三节
游侠儿


进入赵府的第一天就这样结束了。天依躺在自己房间的榻上,不敢翻身,怕压到手臂上的藤伤。虽然大部分伤口都已经初步愈合了,但是有一些地方还是火圌辣辣地疼。不管怎么说,被雨这样地淋,又和粗布黏在一块,没有引起进一步的溃烂,已经是好上加好了。
自己在一天中见了很多人,声音稚圌嫩而行圌事果截冷酷的赵家小公子,说是给自己开小灶但是引火上身的晏柔,还有她的父亲、执鞭刑的仆役、执事、看守……在这一天中,可能最奇怪的就是晏柔给自己造的那顿饭了。
为什么她要做这件事?如晏公所说,作为一个在府上生活了十年的丫鬟,按理说,对这种事情所可能引发的后果是有认识的。如果说她是想有意欺负一下新来的小侍婢,那也没有必要把她自己也搭进去,做这样一种自杀式的袭圌击。她到底是为的什么,才冒着大几率被发现的危险做这种引火烧身的行为呢……
傍晚晏柔帮自己治伤的时候,她也想像晏柔的父亲一样,直接问她做这件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但不知为何,她最终没有开口。晏柔的眼神里似乎掩藏着重重心事,面对着这样的眼睛,天依瞬间就为自己方才以最坏的恶意揣度了这个可怜的、和自己一样受伤了的女孩而感到自责。她决定把自己的这个问题咽到肚子里。或许人家也有自己的隐情吧。
无论如何,天依发现自己不仅开始思念在现代时的诸位,还很想念之前同吕聿征和陈季一块生活的那几天。虽然缺乏很多基本的生活条件,但是他们至少待自己是一个平等的人,没有把自己当做丫鬟、侍婢、奴仆来捶打……
又一阵夜风吹进来。下午的大雨已经歇了,但是空气仍然十分湿凉。之前在乡下时那浓重密集的知了叫声,是夜也已经减小了大半。天依将被子再裹紧一些,突然不知道什么东西迷进了她的眼睛。
好像是梁上的落尘。沦落到这个境地,连灰尘都来欺负人。天依这样想着,伸手去擦眼睛,可是那颗落尘却总也擦不掉,倒是眼泪越擦越多。
窗外忽而泛起黄光,由远及近,应该是府上每晚组织的巡逻队。天依把头深深地埋进被子里,默默流泪,不想让那些仆丁看到自己第一天夜晚的窘状。
翌晨。
天依睁开眼睛,发现周圌身的伤痛感减少了很多,但仍然存在。这或许是晏柔父亲那碗小米粥的作用,亦或许不是。天依起身披衣走出屋门,发现今日天气清朗,万里无云,空气被昨夜的雨水洗得一新,闻起来竟有种露水和湿泥土的芳香。在这样的情境下,昨天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今天仍然是崭新的一天。这算是老天爷给她的一份小礼物,帮她重振了一点生活下去的希望。
天依打算打开双臂,深吸一口气,但是伤口处迅速地传来了撕裂感。她只能又捂着手臂往晏柔的院子走。
“晏姐姐?”天依走到晏柔的居处门口,敲敲门。
无人回应。突然有一个穿布衣的男人顺着檐下走过来。
“晏柔一早起来有点事,出去了。”
“哦,是吗?”
“她走前托我把你今天要干的活告诉你。”那个男人从腰间摸出几枚钱子,“执事跟她说盐不够了,你今天上市一趟,买些盐回来。”
“多少?”
“一共十六铢,姑且可以买一升。”他将钱递到天依手上,“今天就没有其他活让你干了。去吧。”
“但是,我不知道市在哪里啊……”天依有点迷茫。
“就在洛阴那边,你往南一直走,出了城就是。”对方说明道,“我听其他人说你是从市上买来的,按理说你找得到的呀。”
“喔……”天依将铜泉收入腰带上的小麻袋,“我这就去买。”
“去吧。对了,回来的时候把盐放到门房那里就行,我之后过去拿。”
天依将口袋上的绳索扎紧,经过几个自己昨天来时的院子,到了赵府的侧门口。
“慢着,你出去干什么?”大门口穿着札甲的私兵抽圌出一把环首刀拦住她的去路。
“我是府上的侍婢,去市上买些盐来。”
“你叫什么名字?”
“洛天依。”
“午时之前回府,不然就出来捕你。”
天依向身前这把明晃晃的直刃刀报唯,步出府门。
眼前是数条平坦的土路,以及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特征区别的土坯院子。自己在穿越之前就是个路痴,上圌街只能依靠交通指示牌来辨认方位,然而汉代的洛阳城里还没有这种公共设备。天依决定靠自己昨天的记忆走到市上。反正圌府门是朝向南面,那么就沿着朝南的这根路一直走到底好了。
天依踩着布履,一步一步地沿着南北向的街路走。脚底的这双布鞋虽然是以粗麻制成,但至少比草屨舒服一点,而且也比较透风。想到这里,天依忽然开始庆幸自己没有穿越到宋代以后,指不定会被当成哪里来的大脚婆娘,虽然跟宋元明清人的口语交流难度是比西汉小多的。还好有一些语言知识保底,自己要是在大学时没有去蹭音韵学和历史语言学的课程,恐怕这会已经被汉代的诸位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蛮子了。
和昨天来时一样,天依发现仍然是有很多路人注意自己。毕竟她同城里的普通妇人的肤色和相貌都不一样,而平时贵家的那些小姐也不太在街上抛头露面。大概像自己这样处在这两个人群特征之间的,从前也不是很多。
还会有一些路人毫无顾忌地跟着自己,直到他看饱眼再离开去忙自己的生计。这在自己穿越之前是从来没见到过的。大概较慢节奏的生活容许人们在路上浪费个十分钟或者一刻钟。还有人认出了她之前的身份,在旁边小声讨论她前几天和那个穷文人一块抄书的事。
天依把这些一概当成耳边的风声,只管自己往前赶路。结果未几,她发现这条路到了一个尽头。
汉代的城市,就算是通邑大都,其城市形态也主要是自然形成的,不像隋代大兴城和洛阳城那样有明确的规划和棋盘形的道路网。这条路走到终点,被一条东西向的横路截断,天依面前几十米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丁字路口。
天依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开始犹豫自己往哪去比较好。她开始调用自己的记忆,似乎昨天来的时候是从右边的这条路来的,但似乎又不是。记忆偏偏在这个时候变得模糊不已。在向记忆寻求帮助无果后,她迟疑了一会,决定遵从自己的直觉。
“走右边的路好了。”天依默默想着,“反正条条大路通罗马。”
于是天依决然地沿着右边的道去了。结果是走了一段,发现这条路又拐了一拐,变成了一条小巷子,往北去。而且没有其他的方向可以选择。
再这样盲目地走下去,怕是要迷了路。天依决定停下来求助当地的路人。
“大哥,请问这条路可以去市上吗?”
“可以啊。”对方答道,然而脸上的笑容似乎又有点开玩笑的意味。天依一时分辨不出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但是她又不好意思在他在场的情况下问其他路人,于是硬着头皮往那条小巷子里钻去了。
巷子不是很宽,大约比刚才那条街路窄一半,两侧都是宅院的东西墙,行人也不是很多,似乎比较偏僻。天依越往前走,心里越发怵,果不其然,前面又是一个岔路口。天依马上又掉头,回到原来的路口,走进朝西的那一条。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23 20:22:00 +0800 CST  

楼主:jinyiwei9931

字数:51498

发表时间:2018-08-03 21:4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1-12 17:19:45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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