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百合·穿越·汉语史相关】汉国往事(第一部)

第一个文贴。关于上古汉语和西汉建筑的长篇,预计会变成一个三部头的长篇小说。
大致讲述的故事是上圌海市某洛姓文员醒来后突然发现自己身处BC122的时空,同时和周遭的人语言不通,且没有任何可以回去的途径时,她应该如何从零开始学习汉武帝时期的洛下方言,摆脱自己的黑户身份,并艰难地面对接下来降临在自己身上的命运的故事。
由于一开始的意图是科普,所以情节会略显板滞,但是每章都会或多或少地携带有关于语圌音史、方言学、古建筑、民俗学的小知识,同时会有一些南北组和其他cp的狗粮。
篇幅结构为章-节制,每五节组成一章。更新定时。


【文作者: 蓝猫/MyCatNeverFall/NBluecat】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03 13:46:00 +0800 CST  
第一章 第一节 冲击


“嘶——”
旧木头相互摩擦产生了一股非常刺耳的噪音,惊醒了熟睡的人。
她揉揉眼睛,睁开双目,发现刺眼的太阳光正打在她的脸上。各种光线在一刹那间占领了她的虹膜,什么都看不见。
下意识中,她坐起来,举起右手挡住阳光来的方向,少顷,视力有所恢复。眼前是一所破败的斗室,四壁全用黄泥涂成,中间偶尔夹着几排苇草做固结作用,墙壁的中间凿洞圌开窗,一根根粗细不等的窗棂互相平行着,没有糊纸或者玻璃,空气可以从窗棂的缝隙中呼呼地灌进来。屋主人显然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并很为其所困,所以用一块略近于正方形的木片做了扇可以开合的挡板,但是砍斫木头的功力显然不到家,窗板的形状显得一点也不规则,边缘还有一些倒刺。不过不论如何,可以确定的是,刚才的那一阵声音便是从它们身上传出来的。恍惚之间,好像窗户下面站着一个人,正在看向这边,左手还抓着窗板。
“您是……”
她选择用一声称呼来打破奇怪的气氛。但是对方并没有回话,反而小心翼翼地吐出了让她一时诧异的六个音节:
“naʔ ɦʷæ ŋa: sraʔ kreŋ ɦaː?”
一种从未听到过的语言。不是普通话,也不是南京、杭州、泉州、上海这些地方的方言,也不像是欧洲国家语言。这一串音节好似收音机没调对频道时出现的乱码,她只听得出它的最后一个发音类似于“啊”的音节大体上像是一个表达疑问的句尾。
在一片混沌中,她忽然想起来,自己先前的舍友兼恋爱对象,一个叫乐正绫的北方女孩,之前为了学藏语歌,曾经花一个月的时间入门过藏语。当时她守着一组教学视频,在宿舍狂练舌颤音,两人曾经还为此小吵过一架。藏语跟这句话的面貌倒是有点接近,但是似乎也有区别。说到阿绫,阿绫这会儿在哪呢……
那个年轻男子——应该是这所茅屋的主人,趁她迷惑的时候,已经用泥碗从水瓮里盛了一小碗水,悄悄地放在她旁边的竹榻上,关切地问道:
“naʔ kreːʔ ŋan ɦaː?……naʔ ɦʷat njin ɦaː?”
想起来了,自己之前在中文系的时候,曾经修过一些和音韵学、历史语言学相关的课程。她从这个年轻人刚才说的话中,听到了他的语音系统中有喉塞音作为韵尾、有长短元音区别,有冠音和垫音结构,有小圌舌和声门声母……
上古汉语?也就是说,面前衣衫褴褛的这个人,有可能是个周人或者汉代人——似乎更接近汉代音一点,无论如何,至少跟现代是一点关系没有的。那么,自己现在离现代的距离,在时间上来说,有可能有两千到三千年……?
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就算从物理的角度来说,也不存在穿越这种事情。比起穿越来,她更愿意相信是阿绫和她哥哥为了整蛊她提前布置的一个恶作剧。或许就在下一秒,那两兄妹就会从门外走进来,庆祝他们的整蛊大成功。不过这仅是众多可能性当中的一种,万一真的发生了穿越时空这种狗血剧情,且对方还来者不善,那自己也不得不有所准备。
“小哥,这种手法太老套了,你们是整不到我的。阿绫和龙牙哥应该就在外面吧?”她定了定心神,用手支着席沿,试探性地询问面前的这个人,右手下意识地从地上捉起一只碎石头。
对面看起来并没有理解,现出费解和疑惑的神情,然后继续以疑似上古汉语的一种古老的语音系统提着各种她听不懂的问题。她立刻下了草榻,趁那个年轻人没反应过来,一个箭步跑出茅屋的大门。然而,眼前的一切让她惊呆了——
自己根本不在什么预先安排过的地方,眼前是一片广袤的原野,被湛蓝如洗的天宇笼盖。原野上只有这个茅屋两边有一点薄田,其他地方全是郁郁葱葱的荒草地。茅屋的门正对着的是一条洋洋的大河,至少有百来米宽,河水被上午的太阳一照,泛出粼粼的眩光,被波浪推着往东边流注而去。在视野的远处,还有一些茅草盖成的村落。
那个小哥拿着水碗从屋里追出来,见眼前的少女正对河水发呆,便指着那条河说道:“tsə ɡraːk hljijʔ ʎaːjʔ。”
看起来她也并没有理解这句话表达了什么。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再次回想起这一日的事情时,她才明白那个小哥这时说的几句话分别是“女为吾所惊乎?”“女解言乎?”“女越人乎?”和“兹洛水也。”然而此时的她并没有顾得上分析言语,而是沉浸在了语言震荡和陌生环境带来的巨大冲击当中。她面对河水,痴痴地盯了两分钟,然后转向这个拿水碗的正值盛年的男子,看了一会,有点紧张地向院子外退了几步。
那个年轻人见她要到野地里去,连忙将水碗搁在门槛上,用手做了一套圌动作。他先是指着外面的原野,又指指自己和她,摆摆手,表示这附近没有人烟,然后他又指了指河对岸茂密的森林,伸出两只手作爪子状,嗷地叫了一声。
愣了一会后,她向那个年轻人点点头,安静地走回屋内。小哥重新拿起放在门槛上的水碗,看到她抱膝坐在草榻上,眸光逐渐黯淡下来。她此刻忽然有一种漂浮在一片虚空当中的感觉,自己被时空抛掷在这样一个荒芜的节点,阿绫找不见了,其他亲友也不知道在哪里,身体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变得冰冷寒凉和无限遥远——除了无时无刻不充斥她耳膜的、听不懂的问询。
小哥拿着水碗,一遍遍地问她是是哪里来的人,之前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情况如何,需不需要帮助。她虽然辨识出这是上古汉语,但是面对这些具体的语词,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她只能从小哥的口气中判断,对方暂时应该并没有恶意。面对他的急切发问,她只能一个劲地摇头。
小哥虽然在说话时也搭配着一些动作,但奈何身势语言无法表达很多抽象的意思,最后他也终于失落地在地上坐下来。
忽然,她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指向屋角的柴堆,然后用手指在左手的手心上作了一个写字的动作,随后模仿着拼了一下那个年轻男子问句中常有的疑问语缀:“ɦa:?”(乎?)
年轻人紧缩的浓眉忽然舒开了。他连忙起身,走到柴堆处,取出一根细柴,用两手擦一擦,递给了她。她想了一想,先是试用了汉隶这种字体,在室内的泥地上,从上往下写了几个字:
“外人。识字。”
年轻人起初看到汉隶这个字体,先是吃惊了一下,随后拍起手来,自己也取了一根木棍,在左侧用看起来像秦隶的字体答道:
“我布衣。禁今隶。贵乎。”
她没有反应过来,向那个年轻男子表示自己并没有看懂这些字。他连忙又费了好大的劲,在“禁”字的前面加了一个“时”字,在“贵”的前面加了一个“女”字,又在其后补了一个“人”字。
原来还有这种说法,西汉时期的平民是不能使用汉隶写作的?天依忽然感觉自己增长了见识。
小哥似乎真的把面前的这个写汉隶的女子当成了体面人,坐姿顿时端正起来。他又在地上刻字,询问她的姓名。她执起木棍,在地上刻下了:
“洛天依。无字。外方以名为字。”
看到后面的句子,小哥皱了皱眉。不过他随后还是用木棍指着头三个字,向她问道:
“ɡraːk hl'iːn ʔəj?”
天依点点头,从前上课时学的知识稍微恢复了一些,比如“洛”作为一个入声字,在上古汉语晚期带有-k韵尾,而且这个字还从属于一个复声母ɡr-。但是这种知识性的积累是一回事,如何辨识和模仿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天依从前就发不好舌颤音和小圌舌音,现在面对这个情境,感觉很头大。
天依十分艰难地拼读出小哥刚才吐出的音节,随后,她举起木棍,指着那三个字,开口道:
“luo tʰiɛn ji。”
那个年轻人也十分绕舌地发了这三个普通话里的音节。她噗嗤一声笑了,小哥也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咧开了嘴巴。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03 15:56:00 +0800 CST  
第一章第二节
语言习得及其他


当贫居的年轻人将木案呈到天依面前时,她才有机会注意到自己在汉代的第一顿晚饭。
案板里面有一只木盘,两根筷子,木盘里装着些米饭,一些葵菜点缀其间。印象中,汉代人似乎把这种饭菜混合的食物叫做“羮”。
“kreeŋ?”天依指着这些饭,凭借自己感受到的上古汉语和现代汉语的对应关系,猜测出一个字音,问道。
“pəj ʎæ:ʔ。”吕聿征摇摇头,指正了她的元音,“‘kra:ŋ’ ʎæ:ʔ。”
天依这才想起来羮被列在江阳韵,此时的主要元音当是a。她连忙改正。同时她发现这个年轻人用以表达否定时多用一些p-声母字,它们的本字可能是“不”,也有可能是“否”“非”“弗”中的一个。
天依又指着当中的米饭,问道:“mi?”
吕聿征点头,口中连连发出“njen”“njen”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现代吴语中的“然”,不过随后仍是将标准的读音发出来:“‘mi:ʔ’。”
天依试着延长了主要元音i,然后将喉咙紧缩住,将这个音节收尾。这种喉塞音似乎是中古上声的远祖。在20世纪中叶的休宁话和温州话当中,上声还留有这个韵尾。还好,米的读音,自古以来并没有太迥异的变化。
她遂又仔细观察这烹熟的米来。这些米粒全然是微黄的,虽然色泽不如她在现世时吃的大米那样白,但香味并没有什么差异。等一下,这会的人们每日的主食就是它么?
她抬起头来,艰难地凑出几个音节,想询问吕聿征是不是每天都吃得上米:
“na:……nik nik……kai……ləs it?”
由于自己的发音太不标准,对面一时不知道她在问什么。她旋还是回归到最传统的方法,在地上写下了“女日日皆食之”这几个字。
吕聿征指着“之”这个字,说它读“tjə”,不读“it”。天依这才发现在拼凑词句的过程中,她竟无意中将英语的指物代词阑入了进去。她的脸唰地红了起来。
在尴尬之余,她突然想起来,“之”在西汉时期,其声母虽然正在由tj转ɕ的过程中,但是吕聿征似乎仍旧读tj。这样读起来,“之”的声母恰好类似于中古以后汉语的“的”。说不定这两个字背后记录的是同一个语音在三千年间没有经过太大变化的基础助词,只是在先秦被记作“之”,在唐以后被记作“的”而已。
吕聿征指指自己,说了一声“ŋæ:”,又摆了摆手,说“pəj”,又指指口,说“LЕS”,又指指羮饭,说“mi:ʔ”,天依大致理解出来这是“我不食米”。随后他又重复了类似的动作,只不过这次没有发“pəj”,而最后的词从“mi:ʔ”变成了“hljaʔ”。
原来如此,这个hljaʔ想必就是他常吃的作物了。但它又是什么呢?天依一时没想明白。光听它的音,有点像现代甘陕方言里的“粱”,难道是高粱?但这会儿有高粱这个词么?她突然想到自己名字中的“天”字也是hl-声母,或许这个词在后世演变为了一个t-声母或者翘舌音的字也说不定。正当她猜测的时候,吕聿征已经将它对应的字写在了地上。天依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个“黍”字,他每日吃的主要是小米。
天依连忙又吐出几个词,配合着身势动作,表示自己不吃米,愿意同他一块吃黍,不必如此费心,但吕聿征却执意要她进羮。她见这个青年如此盛意,最终也只能接受。当她将第一口米饭送入自己口中时,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吕聿征坐在一旁,充满同情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异装的落难女孩,似乎有无数的话想问询她,但最终还是没有成句,因为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言语差异还远没有缩小到能够平常交流的程度。他这时突然开始懊恼伏羲女娲造人的时候为什么要把人们的语言分成各种殊异的口音,以至于现在无法互相传达各自的意思。他忽而又开始觉得,统一了书写方式的前朝暴君,在这个时候,似乎不显得那么可厌了。
看着盘中的米饭和葵藿一口一口地进入这个女孩的腹中,吕聿征理了一下自己杂乱的发根,开始绸缪如何为这个姑娘筹得第二天的用度。自己素来的业务是在市上替人抄书,每日并不会比平常人赚多几个子儿,且平日里并不常食用稻米,所以生活还过得去。但是她的到来却改变了这个平衡的局面,虽然她看起来是一个言语不通的域外女子,但吕聿征可以从她的肤质、衣饰和举止中看出,她至少来之前绝对是一个体面人,那么自己那些掺着稗子谷壳、有时候还有沙子木屑的,价格贱到不能再贱的粟米饭肯定是不能给她进用的。看起来明天他只能加班加点去给顾主们抄更多的书了。出发之前得提早烧上一壶热汤,待回来的时候敷手臂用。
是夜,天依和衣躺在榻上。在穿越过来的第一天,她还是不太敢脱下衣服晏然地休息,何况这个居室的环境非常简陋,而且旁边的侧室中还酣睡着一个年轻男子。
她仍是对自己当前的处境感到困扰。明明在前一个晚上,自己还和其他普通人一样,睡在整洁舒适的卧室里,为何一觉圌醒来就进入了这样一个极端异常的时空?自己这一天竟然什么事也没干,只是和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陌生人温习了一下午的汉语史。自己的生活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它要把自己投掷到这样一个世界?这会不会根本不是穿越,只是一场导演好了的破绽较少的高级绑架?这间茅屋的外面会不会是一张幕布,幕布外面仍是斑马线和红绿灯,就如《楚门的世界》所展现的一样?但倘若是这样的话,事件的组织者为什么要专程花费人力物力来专门看自己的洋相取乐呢?
吕聿征倒是很有睡意,一下子就进入了睡眠状态,从侧室中传来轻微的鼾声。看起来如果这个世界的确是公元前122圌年的时空的话,他作为这个时间节点上的一个生灵,毫无疑问是十分适应这里的运行规则的——每天早晨搭船去洛阳做一天两三枚钱,加起来不过十铢的苦差事,换句话说,已经安于温饱线边缘的生活。这些都是他下午和自己用木柴笔谈时交代的内容。如果世界继续沿着原有的轨道发展,他或许要一辈子蜷身在这个茅屋里面吧,然后在不知道哪一年因为贫病交加而去世,同这个时代的三千万其他大众一样。天依这样想着。
不过,究竟如何帮助他改善环境,自己的心里也没有半点主意。自己虽然已经有一些工作经验,但在自己就职的期间,她大部分时间并不直接参与商业运作,何况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法则也不很熟悉,语言也还不通,所以天依对这方面也一时没有什么想法。但若是想不出办法,就意味着自己要每天赖在这个穷苦人家里,消耗他的血汗钱,这无论于他还是于己都是一种负担。
唉,或许这些都是一场梦境,只要自己再醒来一次,一切就都可以回到正轨,熟悉的亲友也能再度出现在自己身边了。
“小笼包,叉烧包,奶黄芝麻豆沙包……”天依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许许多多自己从前写歌唱过的食物,越想越饿。她梦到乐正绫穿着围裙,端着这一盘盘颜色圌诱人、气味芬芳的佳肴从屋门进来,将它们一盘一盘摆到天依面前。
“我不要吃这些东西,阿绫——”天依想伸手抱住她,“不要离开我——”
乐正绫模糊的脸上现出微笑,随后像一阵烟雾一样訇然消失了。天依伸出双手,只搂着了一团空气。
长夜漫漫,窗外的知了叫得更聒噪了,将室中人低声啜泣的声音也盖住了一些。
第二日。
天依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睡在扎***榻上。昨日用以写字的那些柴火似乎被人收集了起来,搬到了其他地方。她听到隔壁传来异响,似乎是木柴在火中爆裂的声音,噼噼啪啪的。吕生看起来很早就起来了,这会可能正在准备早饭或者其他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外边出现了轻轻的脚步声,只见吕聿征端了木盆和一壶水走进来。
“ŋæ:ʔ pə mən。”他先慢吞吞地发出了三个词。天依运用她仅有的一点方言基础和昨日的识词经验,勉强辨认出是“我不闻”这三个词。她点点头,吕聿征继续一字一顿地讲下去:
“naʔ paŋ tjə ʎok。”
天依辨识了好久,才认出前三个字是“女方之”,然而第四个字实在太过陌生。于是吕聿征在地上写下了“俗”这个字,随后指指水盆,做了做洗手和洗脸的动作。原来,他是在向自己咨询自己那边有没有晨起盥洗的风俗。
天依点点头,吕生便将瓦壶中的水倒入木盆,随后向自己揖拜。天依还没来得及向他道谢,他便迅速退出了屋门,好像这个房间的屋主原来不是他一样。过了一会,土壁背后又传来烧柴的声音。
天依用手拎起一点木盆里的水,当指尖触碰到水面的时候,她被水温一激,倒吸一口气,迅速抽回了手。
太烫了。
就在这个当儿,吕聿征突然又拎着壶推开门进来,往盆里加了些凉水,并向她表示忘了加水,随后又满脸涨红着退出了房间。待天依用那盆温水洗漱完毕以后,他又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羮饭进了屋子。他好像一个给观众做表演的魔术师,手头能够不停地变换出各种东西。
“女食乎?”天依问他有没有吃过饭。她本来想说的是“女食毕乎”,但检索了好久,也没想起来毕的发音,只能暂时吞掉这个字。
“小子方食矣。”吕聿征笑着点点头,将一只麻囊挎到肩上,天依这才想起来他今天要去洛上工作。
“我能出不?”天依仍然是以最简单的词汇开始一天的交谈。她想趁吕生出去的这段时间,好好探索一下外面。
吕聿征连连摇头,表示她连这个院子都不能出去。
天依皱起眉头,表示不解。
吕聿征正坐下来,专门用口语、身势和文字向她说明了她被乡人识见的严重性,何况一个人在不熟悉的地界,很容易迷路,若是钻进深林里,被野兽擒获,就更糟了。她也不需要在屋子里待太久,等到下午的时候,他就会和每日同赴洛阳的另一个渔夫兄弟过来看她,到时候屋子里就热闹了。面对他的说法,天依只能选择接受。将一切都交待清楚以后,吕聿征遂痛痛快快地离开了院子,启程奔赴那个渔夫的家,开始他一天的生计之旅。
吃完那盘量并不多的朝食以后,天依感到院子忽然冷清了下来,附近一两里地的范围内似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只有树上的群鸟还在叽叽喳喳地啼啭。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04 16:30:00 +0800 CST  
难道自己未来一段时间内的生活就是这样子?有人的时候,和树上的那群鸟一样和他说些话,到点了被喂点食,没人的时候就在院子里干坐着?那自己是个啥呢?至少得出去转转。可是刚才吕生又向自己说了,野外还有兽类,何况自己还没学会怎么说话,身上穿的又是从现世带过来的衣裳,这会儿贸然出去的话,被人瞧见了,很难说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为了安全起见,自己还是安心守在这个破院子里等他回来比较好。
首先需要做的一件事情便是在现世也经常做的洗碗。她收拾起桌上的木盘和筷箸,向门外走去,发现并无特别的盥洗设施。目力所及的,无论是缸也好,瓮也好,缶也好,全都是盛水的容器,而并没有专门用以洗涤的器物。天依突然想起来洛河就在门外,她寻打开柴扉,穿过一片芦苇丛,来到河边的一滩沙地上,蹲下圌身圌子来,舀水开始擦洗自己用过的餐具。这种劳动使她重新获得了一点生活的实感,她感觉自己还没有彻底变成一台语言的交换机器。
洗涤完毕以后,天依坐在厨室里,满足地看着自己刚才收拾整洁的木盘。等吕聿征下午回来,他一定会夸赞自己整理餐具的手艺的。
不对,吕生在走之前好像说过,自己在走之前也刚吃过朝食。他有来得及洗他的那一份盘箸么?
天依遂仔细检圌查了一遍庖厨,发现在桌子角落有另一份餐具。很奇怪的是,这份餐具并不像有人吃过的样子,看起来也干燥,不像刚刚被洗过。
难不成,自己早上吃的那一份早饭,实际上是他原先给自己预留的口粮,而他什么也没吃?
这么一想,天依对吕生的歉疚之情忽然又涌了上来。她想起雷抒雁曾经写过的诗:“昏睡的生活,比死更可悲;愚昧的日子,比猪更肮圌脏。”寄宿在别人家里吃白食的生活,她一天都过不下去。天依攥紧拳头,决定一定要在这几天时间里面努力学会这边的语言,然后就把自己变成一个普通汉圌人的模样,跟着吕聿征坐着那个渔夫的船上洛挣钱去。
正当她走回正屋,准备开始温习昨天学过的词时,忽然有一件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物品引起了她的注意。
在吕聿征家正屋那阴暗逼仄的墙脚处,竟赫然放着一只深灰色的双肩包!
自己在现世的时候,和阿绫出去旅游,自己就时常背着这个包,想不到它和自己一块穿越过来了。
天依拎起背包,拉开它的拉链,想从里面搜出些什么,然而里面空空如也。
没错,两星期之前,天依在家里闲着无聊的时候,刚好给这只背包做了次大清理。她顿时开始后悔自己半个月前做过的这个决定。就在这个当儿,她忽然又想起来,自己那次清理背包的时候,只清理了主要的内容物,并没有清理最外面的夹层。她连忙拉开夹层的拉链,眼前出现的并不是什么电子器械,也不是风油精、沐浴露、剪刀这类的实用物具,而是一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印刷品。
一本薄薄的,看起来只有八圌九十页的黄皮旧书,最下面是商圌务印书馆的logo,再其上,封皮中间有“(修订本)”一行小字,再上面是大号中宋印刷体的“方言调圌查字表”,最上端是“中圌国社圌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
天依欣喜若狂。这本繁体字版《方言调圌查字表》可以说是表格版的《切韵》音系,只要这本小册子在手,无论是历圌史上的汉语各地方言语圌音,还是现代的汉语方言语圌音,都能够在这几十张表格上被归纳成大部整齐的语圌音系统。她急忙翻开那本小册子,从果假遇蟹一直到江曾梗通,所有韵类俱在,没有一页缺的。
天依迅速地开始了她的实验。首先是“一”[ʔit],她将字表翻到了56页,在质韵这一列下找到了“一”这个字,它在横行上从属的声母是古影母。那么也就是说,在这一页当中,在没有得到其他更多的信息时,暂且可以把影母下辖的所有字都视作是[ʔ]这个声母,比如“因”、“姻”、“印”,如果到时候实际情况有例外的话再另做变通;而纵列上的所有质韵字,姑且也可以看作是同一个韵母,比如“日”、“吉”、“室”、“七”、“密”,它们的韵母八成就是[it]。“日”是日母质韵,那么将它的声母和韵母搭配起来,这个字的字音就是[nit],而这与吕聿征昨天教给自己的“日”的读音刚好切合。其他字的字音也可以通圌过这声、韵调这二维坐标系推得,只要天依从人们口圌中考知这几十个声母和韵在这个地方的发音,以及每个字的声韵地位。她寻开始细细地摩挲这本书,将自己昨日学到的词都填进去,再找它的同声母词和同韵母词,一一系联起来。
这个填字的过程一直持续到下午。天依凭借这张表和已知读音的词,系联出了许许多多与其同声同部的单字音,并且确定了几个主要韵摄的韵母范围,如鱼虞部辖字的主要元音大部分是[a]或者[a:],之部辖字的主要元音多是[ə]或者[u]。虽然类推字音的过程中可能会有一些偏差,和此时此地方言的实际情况可能会有乖互,但是这是目前考求大量字音的最有效方式。既然要在几天内迅速学会汉代洛下方言,就必须迅速从单词句跃进到双词句的阶段,必须迅速习得大量字音。在休息期间,天依顺带还在院子里找了把扫帚,一边记诵字音,一边将这个破陋的庭院打扫了一番。
日头逐渐移到了西边,正当她整个人沉浸在字表和院子的蝉声中时,门口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第二节完——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04 16:54:00 +0800 CST  
第一章 第三节
完整句试验


听到这声呼叫,天依连忙抬起头,将这本调圌查字表zàng在身后。
雕版印刷术要到九百年后的唐朝才发明,这样一本二十世纪的印刷品,对位于写本时代的人们来说是肯定会引起冲击的。
——更何况这年代连正儿八经的纤维纸都没多少。
没成想这个动作还是被进来的人发现了,吕聿征和另一个同行的渔夫,见到天依手上执着这本字表,竟跪在原地双双伏拜起来。
“女为何……事,且……徛。”天依仍是现学现用,拼凑词句,想请他们站起来。
吕聿征仍是趴在地上不敢动,用手指向天依手中攥着的那本字表。
天依不回答,仍是先要他们站起来,她方才能给他们慢慢地解释这本书。
吕生和那个渔夫寻遵了命,在cǎo席前面坐下。吕聿征惊魂未定,向天依坦白说自己其实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背包和里面的这本书,但是没有敢随意放置,因而塞回了原位。他指着书上的“中圌囯社圌会科学院”和“商圌务印书馆”,说自己见识浅薄,不知这一个院一个馆都是宫中的什么机圌构。
吕聿征这时的大脑一片混乱,他怎么也想不通这样一个能将这个时代装帧最好的guān样文书随身携带的女子,还听不懂他们说的话。莫非长安那边的体面人,他们连说的话都和自己这些皂民有区别?
天依的头脑也在快速运转,寻找着能够解释这本与这个时代截然相异的印刷物的最jiā说fǎ。在听完他的询问以后,天依深xī一口气,向他解释道:
“naʔ ɦus cjə……‘tuŋh kʷək’……hnanh læ:……ɡron djaŋʔ cjə……‘tuŋh kʷək’……ɦʷəʔ l̥ʰæ: sraʔ。”
天依突然发现,这是她第一次拼凑出上古汉语中结构较复杂的句子,虽然huā了一两分钟左右。这两句话的大致意思,如果用现代汉语表达出来的话,就是“你们说的‘中圌囯’,是汉地;这本书上写的‘中圌囯’,其实另有其所。”
吕聿征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天依遂向他们编织了一个夸张的故事,什么自己原先是南海上一个海囯的后裔,因为家庭变故liú落海上,不知至此。那个囯圌家和这里一样,使用汉字,称自己为中圌囯,这书上的“社圌会科学院”和“商圌务印书馆”都是那个海囯的部院,跟汉囯的zhèng圌治学术中枢并无什么关系,这只是一本辅助自己了解汉圌人言语的书而已。两人仍是一头雾水,不可置信的样子。
“这个世上会有如此蹊跷的事么?为什么一本识语的书排字如此精妙齐整?你一直用以课我的《仓颉篇》也未见这么均齐。”旁边那个渔夫紧蹙着眉,问吕聿征道。他更相信这本自己从未见过的字表比起工具书来,更像是一本彰显豪贵身份的凭证。
吕聿征摇摇头,虽然他昨曰在翻看这本书的时候,确实基本可以推断出来这是一本能够协助人察考各地字音的书。
天依这才注意到了吕生边上坐着的这位渔夫。这位渔汉身材矮小,脸上蓄hú,和吕聿征一样,他也有一张被贫困摧圌残严重的脸,不过这位渔夫的面sè倒是比吕聿征红圌润一些。毕竟他是直接接圌触土地的那群人之一,天依想着。
“这位是……”天依遂转向那位渔夫,问他的名姓。
“姓陈,在家中排行老四,所以叫季。没个字,就一直呼他季了。”吕聿征向她介绍道。
“没错。我听吕生说,姑酿姓洛。”青年渔夫点点头,向她揖道。
天依突然发现,刚才在同吕生说话以及念自己的名字的时候,这个渔人没有发出q系喉音声母,而是以ɦ系声母替代了。这是一个由上古音由早期转向晚期过程中很重要的一个变化,想不到自己有生之年可以听到。
“陈兄不是洛阳人?”天依根据自己的猜想,试探着问道。从文献上来看,北方地区一直到东汉都仍然保留部分的q系声母,而且吕聿征个人的语圌音系统也是这样的。
“是啊,”陈季点点头,“在下原是楚囯人,父qīn当年bīng乱的时候被吴楚叛jun裹挟至此,之后便定居在这里。父qīn乡音浓重,故而我也受到影响。”
发现自己的猜测得证,天依整个人都兴圌奋了起来。看来在汉代的jiāng苏北部及一些地区,或许不止楚地,还有山东河北的一些地区,此时正在进行喉音声母转化的自然过程。这个过程曰后普及到了全囯,形成了中古影组声母的雏形。
“姑酿是楚人吗?”陈季见她高兴的情状问道。
确实,天依的这一套带普通话口音的上古汉语,在当时人耳中似乎更有一种南方的感觉。因为普通话并无太多浊声母。直到后来隋唐的时候,人们也还是说“吴楚时伤清浅”。
“我确实是自南来的,但也不是楚人。”天依很想说她来自上圌海,但是上圌海在这个年代还在海上。
“姑酿也没起字么?那姑酿的名字用他们外方话怎么念呢?”陈季好奇地问道。
吕聿征帮忙回答,费力地发出几个音节:“lo: t'ji:n ɦjə。”
一句带西汉口音的现代汉语普通话。天依笑了笑,指正道:“luo t'iɛnʔi。”
接着,三人的话题转向了她是如何出现在吕聿征的茅屋里的。
“前曰小子在洛阳市上开摊替人抄书,得曰直十铢而还。我每数曰进一顿米,其余时间都是吃粟,或者就采撷些附近野果充饥,这些昨天都跟你交待过了。那天刚好家里还留了两斤米,所以当天未赴米市,跟陈兄早早携钱归家。”吕聿征先陈述了他的生活。他终于可以向这个女子说大量的复合句了,虽然她辨认字句、组词回应的速度仍然不高。
“我庐舍在洛水滨,去洛邑要二十里许。陆路不与guān道相邻,只有附近的田家踩出来的小路,中间还有一片树林,里面常有野狼和盗zéi出没。所以我平曰里不走这条路,一般同陈兄划船走水路去洛邑,同进同退。我们当时沿着洛水一直划,就快到家的时候,在淇岸上就发现了你。你当时躺在河边的沙滩上,两只脚还泡在河中,不省人事的样子,有一个庄稼人正拉着你的肩膀鬼鬼祟祟地往芦苇丛里拽。”
“还有这事?”天依吃了一惊。
“我当时和陈兄一块叫住了他,他一时间不敢动了。”吕聿征继续讲述,“我们停下船,询问他为什么要把你拖走。他当时用手擦了擦上衣,说他活了二十六年都不曾有过家室。我一下就听出他想干什么。我把曰里赚的那十铢钱——四个子儿,拎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说要用这个跟他作交换。说实话,都是穷光弹,他平时一天也来不到这么多钱,刚好陈兄也mō了撑船的竿子跳下来接应我,那个庄稼人才答应帮我们把你抬到船上,拿了钱走。他走的时候还有点悻悻,回头看过好几眼。陈兄就撑着船,把你一直送到这儿,看你身圌体没什么大碍,他才北还。你在榻上躺了快一天,虽然脑袋也不热,气息也顺畅,但始终呼你不应,直到昨曰午后,你才苏醒过来。”
“原来是这样。多谢两位恩兄……”
原来自己今天能够安然地坐在这所茅屋里,也是自己足够幸圌运的结果。天依不敢设想,如果吕陈两兄弟行船慢了一拍,或者他们并无心救难的话,自己现在会是什么处境。
“姑酿放心,”陈季作了个揖,“我们都是正派人,有朝一曰能救人于水火之中,还是感觉荣幸的。”
“但是,如果我一直在这寄住下去,会不会太拖累吕兄了……”
“姑酿不必担忧,小子会尽量让洛姑酿吃上米的。”
“不。”天依严肃地摇摇头,“吃米不吃米,倒是后话。我记得吕兄方才说,您的曰给是十铢左右?”
“没错……不,勉强。如果有时候一天都等不到几个人,那就只能多吃一曰稗子了。”
“也就是说有些时候还挣不得十铢。何况就算是曰给十铢,分给两个人用,那再怎么分也只能是两个人一起挨饿。我在想的是,如何让兄曰给二十铢,甚至三十铢。比如说,我可以到市上,给你帮个忙之类的。我也会写字。”
“不行。”没想到对面断然拒绝了她的请qiú。
“为什么?是女子不适合出现在街衢上么?”
“那倒未必,闾里之人,没有那么多讲究。”吕生沉吟了一会道,“不过,虽然小子自知姑酿来头不小,但是非qīn非故、没有随仆,大白天在街上如果分穿上衣和下裙行走,又不没有文圌凭能够证得自己的身份的话,会被抓起来下狱的。换句话说,姑酿这一套衣服,可能需要换一下。”
“只有贵胄能上衣下裙地穿。”陈季向她解释,“姑酿既说自己非汉囯人,自然也就不能冒称汉地的贵家。一般布衣妇圌人,都是以一件上衣套下圌身,最好覆住膝盖。”
“原来如此……”天依看了看自己的着装,上面是一身天蓝sè短袖衫,下圌身是一件恰好露圌出膝盖的裙子,脖颈上还挂着一块玉坠,怎么看都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一抬头,看到吕生的眼神也比较jú促,似乎一直在躲避什么,但又时不时地瞟自己的膝盖几眼。
“这都不是什么问题,换身衣服便是了。”天依冲他们说。
“准备这个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我们得到市上另找旧衣服,而且最大的问题不是这个。”陈季继续说,“姑酿可有随身的凭籍书契?”
“那是什么?”
“像我们这种皂衣,虽然都是小人,但是也是在公府的簿册上有名字的。”
“……明白了。那我可以到府署去上户么?”
“这种事情,是不能我们几个人去就能办妥的。”陈季摩cuō圌着手,“至少需要经过本地里正的应允。”
“我们能否编织一个故事,比如说我是从南边来投的吕生的远房妹妹,来使里正相信呢?”
“这个,不简单。”陈季的声音仍然很沉,“我和父qīn当年从楚囯来的时候,费尽周折才入的这个编户。况且,谎圌话终究是谎圌话,怎么也有圆不成的一天,到那会儿问题就大了。”
“那我不入这个籍,是否也可以出去见世面呢?”天依问道。
“也不行。”吕聿征叹了口气,“洛下不比别处,若是逃王的游民被捉到了,要受惩罚的。到时候我们也是帮助zàng匿的人,要连圌坐的。而且,若是捉到以后把你编入剑籍,那就糟了。”
“可是我本来就没有在籍,算得上逃王么?”
“这个……”两人面面相觑,“这个倒不清楚。”
“总之,也就是说,我以后只能zàng在这个斗室里,不能见人么?”
“基本上是这样的。”吕聿征说,“如果你的qīn友能来汉囯找到你,领你回去,那自然更好。不过你也未必一辈子要待在这儿,肯定会有办fǎ的,只是我们需要一段时间来想。陈兄的大父素来同里正交好,或许最后能帮你上上这个籍,但也未必。”
“也好,那我这几天就在内舍帮你做做活计吧。至于刚才提过这些事情,就要拜托吕兄和陈兄了。”
“家务事不用劳烦姑酿,我一个人就可以做。”
“不能跟恩兄一块挣钱分担生计,我内心已经很歉疚了。”天依摇摇头,“把我白白养在这儿,耗费资材,让我做一个什么用都没有的人,还不如让我去sǐ。”
“那……这一切还是随姑酿的便吧。”吕聿征最终只能妥协下来。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06 14:37: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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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06 14:48:00 +0800 CST  
当曰的夕食稍微丰盛一点。陈季张起他的那张网,划起木舟,在洛河上开始打渔。夕阳照在水面上,金光闪闪的,天依和吕聿征在岸上看,木船就好像在这一层金水里行驶一样。
“不需要打太多,一两条足矣了!”吕聿征在岸上招呼。
“dāi圌子,我要明天送去mài呢。”陈季一边紧张地摆网,一边摇船,神情十分专注。毕竟这是他一天吃饭的活计。
“洛姑酿喜欢吃什么鱼?”吕聿征小声问天依。
“我么?”天依从刚才的美景中反应过来,“唔……有什么刺比较少的鱼么?”
“姑酿说自己是海囯人,怎么不喜食刺?”
“就算是天天泡在海里的人,也不一定非得吃鱼刺呀。”
“对。”吕聿征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尴尬地笑了起来。
应天依的说fǎ,当天傍晚的羮饭又添了一条烤鲫鱼。陈季将整条鱼切头去尾分成两半,鱼腹那一面被放在了天依的食盘中,另一面分给了吕聿征。三个人围着鹅卵石搭成的灶坑吃饭。
“陈兄,你怎么不给自己也分点鱼?”吕聿征问坐在对面饮小米粥的陈季。
“这几天是破例,你家有客来住,要不然我绝对不会把这钱放在火上烤。吃你的饭。”陈季一边扒着稀粥,一边说着。突然,他像是硌到了什么东西,吃痛一声,急忙把一粒小小的硬圌物啐了出来。
“等老圌子当了guān,早晚要拿那个粜粟的下狱去。”他低声骂道。天依这才发现,陈季的牙齿很不整齐,且经常有硌痕,想必平曰里没少受这粟中砂砾折磨。
“陈兄,以后如果有余钱的话,最好还是改善一下自己的食粮。”天依对他说,“牙齿如果磨得多了,就会发症状,既难受,也影响寿命。”
“牙症还能折寿?”
“牙齿同其他的骨肉是相连的。两位兄台想必都有过伤口è化的经历,伤口之所以会烂,主要是因为……呃……风中有人眼看不到的小蜉蝣,它们能寄附在创口上繁衍,让伤口越来越烂。牙炎也是如此,你试想一下,那些寄生的小生命进入你的心肝、脑子,把你整个脏器都**了,岂不是减了寿么?”
天依费了好大劲才将微生物的初步概念十分不标准地说出来。陈季听了,竟将粥放在了矮桌上,一时没有敢继续喝。
“姑酿说得太吓人了。”
“我在的地方有一个囯圌家叫‘Russia’,就有这样的事。”天依继续举例。
“‘骤xiè’(zruh sja:ʔ)囯?”吕聿征十分mō不清这个囯圌家为什么会起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它是一个大囯,一两百年圌前有很多农圌奴,那些农圌奴中有很多人从小吃带沙带木屑的食物,就这么把牙造坏了,最后有些人竟四五十不到就发病sǐ去。”
没成想陈季听闻此言,又重新端起了粥碗:
“喔,那也还算长寿。”
说bà,他竟继续开始安心地扒起他的粥来。
今圌晚是天依来到汉代的第二个晚上。陈季同他们吃完饭后,便自己回北边的家睡觉去了——况且吕聿征狭小的院子里也容不下第三张cǎo席。昨夜的蝉声连带着被时光抛弃的孤独感重新复现在自己面前。她这次对负圌面情绪有所准备,但仍拦不住对阿绫和其他人的思念涌圌入胸襟。
真希望这样的生活早点结束。但是这是不能为她所控圌制的,她能够做的,只有不停地面对当前的处境。若阿绫隔着两千年时光,知晓她在这里每曰的经历,也会在心底里默默为自己加油的吧。
“果,æ:;假,a:;蟹,e:……”天依一边记忆字表的韵摄同此时语圌音的对应关系,一边用这些咒语一样的口诀给自己催眠,以加深自己对西汉洛下方言单字音的把握。她忽然有一种迷幻的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大学选音韵学课时,每曰背诵宋三十六字母的时光。


——第三节完——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07 16:39:00 +0800 CST  
第一章第四节
卫生问题


第三天上午,当吕聿征离家上洛开始他一天的生涯后,天依终于遇到了这两天来前所未有且不可避免的大难题。
或许是昨天的烤鲫鱼没有烤熟,亦或者是身圌体对饮食习惯突然改变的反应,天依在屋内帮吕聿征烧温水时,突然感到一阵腹痛。
糟糕,看起来要拉肚子了。
前两天来,出于对陌生的卫生环境的排斥,自己一直强忍着没有使用院子里的厕所。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问题必然还是得有一个最终的解决。
天依先将院口的栅栏门闩上,随后按着腹部,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茅厕门口,检圌视了一下如厕的环境。
这间不足十平米的茅厕同自己小时去过的一些乡下民屋的厕间非常相似,其下有一个大坑,上面铺着木板,人就蹲在木板上面解决问题。这种古老的蹲便法似乎在现代还多常见于亚洲地区。天依不敢想象这几块木板一旦不坚固,自己会面圌临什么样的处境,毕竟这种事情在历圌史上确实发生过,如《左传》就曾记载过晋景公的结局:
“……晋侯将食,张,如厕,陷而卒。”
还好这个坑上的木板比较厚,看起来应该没有什么安全上的问题。吕聿征事圌前将这间茅厕的地面打扫得比较干净,木板上只有一些土尘,并无其他卫生状况。天依遂安心地站了上去。然而当事情行将结束的时候,她才恍然发现,在公元前122圌年行便宜之事,最大的难点并不在于如厕环境,而是善后方式。
天依四下里看了看,惊恐地发现这里并没有类似于卷纸的东西。也是,距离蔡伦改进造纸工艺还有一百年左右,这会儿连书写用的纸都找不到,更遑论卫生纸这种高级产品了。
情况紧急,自己已经没有机会来现造竹纸了——何况自己既没有工具又没有原料又没有知识更没有时间。在无卷纸的局面下,自己应该通圌过什么来进行善后处理呢?难道是拔草?然而这个茅室距离有草的室外太远了,自己的手一时够不到。而且她非常害怕自己一迈出茅室,看到的是一张伏圌在墙头观察的面孔,虽然她明白这个情况大致不可能出现,但仍是不愿意走出茅厕。然而如果不走出去的话,这一方狭小圌逼仄的空间里又没有放置什么东西,哪怕是木鉴这种……
等一下——天依突然发现,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面上,赫然躺着一根草绳。
关于上古时期茅厕中的善后处理工具,学界尚有讨论。大体上,从石头到木片的所有硬圌物都是在使用范围内的。但是天依在此时此地只能选择依靠这根草绳来渡过难关。她一开始不敢碰那根绳子,怕它是前人所用过的。所幸有一些小小的日光从墙顶的通风孔里照射圌进来,天依仔仔细细地看那根草绳,发现并无什么异色异物,看起来像是一根崭新未用过的、刚好为这个节点而生的好草绳。可是,这间厕室中只有这么一根绳子,用了这根以后,吕生回来以后若还有这个需求的话,他该怎么办呢?
看来得在吕聿征下午回来之前,重新编一根草绳了。天依拣起它,然而又就应该如何使用这根草绳开始犹豫起来,迟迟不敢下手。
当天依最终战胜了以上的一连串问题,走出这间小小的茅厕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她忽然感到在物资匮乏的时世想要体面地生活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这极大地打击了她对于未来的信心。光一次拉肚子就已经如此,那在不远的未来,自己“家里”若“来了亲戚”,到那会又该怎么办呢?
中午。当吕聿征推开自己院落的柴门,扛着一小袋米进来时,他突然发现脚边的草好像少了一点。再一抬头,发现天依正低头坐在正屋里,手上搓圌着什么东西。天依见他回来,连忙起身迎接,将那件东西圌藏在身后。
“姑娘,这是什么?”吕聿征问她。
天依只能将背后藏的东西向他出示。吕聿征定睛一看,见是一小股被编得乱七八糟的草绳。他顿时笑了起来。
“姑娘怎么有这个闲心玩这个呢?”
“不是玩……是……”天依一时开不了口。吕聿征看看她手上的草绳,又看看院子里的茅厕,忽然明白了什么。
“哦,是这样。”他笑着拿过草绳,“没事,简单得很,不用劳烦姑娘。编绳这件事怎么能让姑娘做呢!”
“那我能帮您干点啥?”
“不需要干啥啊。姑娘只要把身圌体养好就行,这比什么都好。”吕聿征把麻袋打开,里面是一些买回来的旧衣服,“陈兄昨天晚上加捕了半夜的鱼,日里换来的。我们的船差点给那鱼载沉了。姑娘看看。”
“辛苦陈兄了……”
“他可是困趴了,回到家就睡。”吕聿征一边笑着,一边捂了捂他因为抄字而酸胀的手臂,“不过很对不起姑娘,买的都是最贱的,所以上面脏渍很多。我这就出去洗去。”
“既是预备给我的衣服,还是我自己去洗吧。”
吕聿征仍是向她摆摆手,说这种粗活不适合她做,随后向天依作了个揖,夹了这一麻袋旧衣服,带门而出。
他抱着这堆衣服,踱出柴门,穿过家门前的芦苇丛,来到洛河岸边的沙滩边缘,将衣服放在浅水区的一块大石头上,跪坐下来,准备搓洗。他平时虽然独来独往,但自己倒是特别讲究卫生,基本上每隔几天都要洗晒自己的布衣。然而父亲在世的时候,并未曾教过他如何洗衣服。他目前为止所有的方法,都是通圌过观察附近的渔人学到的,但是也并没有习得精髓,一件素色的衣服往往越洗越黄,更不要说现在手头上这些本来就乌漆墨黑的旧衣裳了。但是无论如何,哪怕花一下午的时间,也一定要把这些衣服洗出来。他这样想着,卷起袖口,将第一件上衣浸到河里,用比平时更大的力气揉圌搓起来。衣服上沾满了污渍,他只能从襟口开始慢慢擦,但是直搓到将自己的手磨掉一层皮,那些污渍也只是稍稍减退了一点。他感觉很烦躁,更加用圌力地搓,指关节的破皮浸泡在河水里,一阵阵疼痛从指尖袭来。
他只能咬牙坚持,烈日当空,背上很快就冒出了汗。太阳并不打算给他行方便,一直高悬在南方中天。额头上的汗逼近眼眶,沾湿圌了睫毛,他正欲拿袖子去擦,忽然听得背后一个熟悉的声音:
“哎——”
吕聿征转回头去。那个少圌女正站在自己的身后,手里拿着棒圌子和几荚植物。
“你忘了带这些了。”天依说。
吕聿征接过洗衣棒,满是汗水的面颊有点烫红。他这十几年来,在洛阳市上出洋相不是一次两次,但是这一回,明明没什么人目击,却格外引起他的反应。不过,他在惭羞之余,很快就注意到了天依手上拿着的植物。
“这不是小子院里那棵树上结的东西么?”吕聿征指着它们问道。
“是啊,这是皂荚。君父留给吕兄的看来不止是五经,还有一棵皂荚树呢。”
见吕聿征仍是不解,天依又问道:“难道君父没有交待过你,它可以拿来洗衣服?”
“啊?”吕聿征一惊。“原来是这样……我一直把它下羮了。”
听到这句话,天依忍不住笑起来。吕聿征也摸了摸后脑勺,感觉脸颊更烫了一些。这个动作让天依注意到了吕聿征手指上的破口。
“怎么还把手给伤了?”天依将他的手握过来,“吕兄你就先不要洗了,我来吧。”
“姑娘本来是客,这怎么好意思……”吕聿征背过脸去。
“就算要洗衣服,也得先知道怎样才洗得干净呀。”天依说道,“你看我洗一遍,下一次再洗的时候,就不会这样了。”
吕聿征只能站起身来,让出位置。天依跪坐下来,把待洗的衣服摊开,用洗衣棒将皂荚打碎,搁在待洗的衣服上,又以那碎皂荚为中心,把衣服四面裹起,然后从吕聿征手中接过洗衣棒,开始捶打。未几,吕聿征看到这团衣服中逐渐泛出了自己从来没见过的白色泡沫,似乎有一种香气也随之散发出来。
“这是……”
“这就是从皂荚里面逼出来的……嗯……‘成分’。”天依解释道,虽然“成分”这个词吕聿征也并不太听得懂,“只要你看到这些,就说明它们已经散布在衣服里面,一会就是搓干净的好时机了。”
天依继续捶了一会,然后放下洗衣棒,开始搓拭衣服。衣服上全是白色的皂角沫,沾得天依前臂和手上都是。最后,天依将衣服放到洛河里面浸洗,只涮了几下,一件朴素但干净的女式里衣就展现在了吕聿征的面前。
吕聿征看了看这件原先漆黑得不得了的衣服,又看了看自己擦破的右手,目瞪口呆。
“所以啊,光用圌力是不够的,”天依撩圌起河水洗了洗手,“头脑要灵活起来,掌握方法,方能够事半功倍。”
吕生似有所悟的样子。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08 16:38:00 +0800 CST  
“好了,吕兄你还是先休息吧,剩下这些交给我就可以了。也算是我报兄一救之恩。”
吕聿征劝不过,再加上自己的手上也有破皮,所以只能站在旁边看,但是又觉得自己不能什么事都不做,遂在天依西南方向几尺的地方找了个位子站定,张鑩开一件旧衣服,刚好形成一块遮太阳的影子,洗衣服的天依就被挡在这片影子里面。
天依一边捶打各种衣物,一边回想起自己穿越之前,阿绫教自己用皂荚洗衣服的场景。
“阿绫,这些怎么办呀?”天依手里抱着一套沾满汗的运鑩动衫,问绫。
适时她们正在终南山的一条溪谷里野营。时值盛夏,满山都是知了在咶咶地叫。乐正绫刚刚把套帐篷的最后一枚角钉敲进地面,回过头来,擦擦汗,把羊角锤抛在一边。
“怎么了?”阿绫看着天依手上的衣服,问道。
“我没带洗衣粉来……”天依弱弱地说。
“嗨,多大的事!”阿绫笑了笑,“洗衣粉这到处不是多得是么?本姑娘带你去拿。”
“啊?”
趁天依没反应过来,绫拉住天依的手,就往溪谷的对岸走。
“对面有商店?”天依小心地踩着溪里的鹅卵石,往四周张望,只看到了山坡上的各种树林。
“我们乐正集鑩团在全国各地都有产业,就算在没有人烟的地方,也可以尽享本集鑩团的优质服鑩务哦!”绫牵着她的手,开玩笑道。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乐正集鑩团,乐正家是开火锅店的,她哥鑩哥在营业之余是个小主播,有那么几百来个粉丝,不成气候。
过了溪,两个人钻进了一大片树荫里。忽然乐正绫在一个地方停下,指着一棵树对天依说:
“看,这就是乐正家的全天然洗衣粉了。”
天依顺着她的手指向的方向看去,是万绿丛中一棵并不是很显眼的树,大约几米许高,上面还结着豆荚一样的东西。
“是皂荚树?”天依迅速从中学知识库里调取出来了这个名词。
“不愧是我家天依,这么快就反应过来了!”阿绫笑着摸了摸天依的头发,然后便走到皂荚树前,拾起一根树枝,开始敲打树上的皂荚。只一打,大片嫩黄的皂荚就自然脱落了下来。天依将地上的皂荚一根根拾起,放在手心。
“这么些应该就够一次用了。”阿绫把树枝靠在皂荚树下,“之后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来这里,说不定他们也需要。”
阿绫带着天依又折返回帐篷所在的地方。她从天依手上拿过那一套运鑩动装,在溪边的石头上摊开,把豆荚敲碎,放在衣服上面,包起来,用一根木棍使劲地捶打,至出沫而开始搓洗,最后放在溪水里涮。看着洗完的衣服,天依感觉阿绫好像给自己变了一场魔术。
“妹啊——”一声清亮的男声由远忽近,“哟,妹你还会洗衣服啦?”
阿绫嫌弃地看了她的哥鑩哥一眼。
“明明之前在家里说不会洗衣服,什么都让我洗。”龙牙一脸委屈,“真是重色轻哥啊。”
“把脏衣服往洗衣机里一倒,再把洗衣粉一倒,然后就坐旁边刷微信,搞得你每天做这些会很累一样。”阿绫不屑道,“还天天水群尬歌。”
“虽然你哥我单身二十来年,但是赏识我歌喉的女粉丝还是有很多的嘛!”龙牙笑着摊摊手。
“所以你就给人唱《爱情买卖》?《伤不起》?《一人我饮酒醉》?”
“没有啊,我基本都唱正经歌的。”龙牙顺口哼道,“大家好我是MC子龙,一首《刀山火海》送给你们,希望你们喜欢……刀,怒斩雪翼雕——啊——”
阿绫对龙牙使用小拳拳制裁。造成击飞的效果。
天依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声笑把她带回到了现实当中,瞬间所有这些场面都烟消云散了。自己已经在洗最后一件衣服,下午的太阳非常毒鑩辣,吕聿征张着那件旧衣服,挡在自己和太阳中间,浑身的衣衫都湿鑩透了。都是用皂角洗衣服,上一次是阿绫洗给自己看,这回却是自己在洗给一个刚刚认识不久的穷小子。
如果阿绫在自己身边的话,就应该是阿绫教吕聿征使用皂荚了,自己只需要倚着阿绫的手臂卖萌就可以。然而身居这个僻远的世界,什么都只能靠自己和这个贫苦的书生互相扶持。
天依有一种心碎的感觉,一想到自己被抛弃在这个远古的时空,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同现世的各位见面,心里的愁云便再次聚鑩集。
最后一件也涮好了,天依将衣物从河水中拎起来,用鑩力拧干。
“只要拿回去挂起来,一下午应该就可以晒干了。”
吕聿征点点头。
“我们回去吧,下午两点……唔……我是说……未时,应该是未时吧?正好是太阳最大的时辰。”
两个人各拿着几件衣服,穿过芦苇丛,走回院子里。吕聿征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挂在粗麻绳上,下午的热风一吹,绳上的衣裾随风飘荡,带起几点水滴。


——第四节 完——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08 17:34:00 +0800 CST  
第一章第五节
海上的故事


正当午后的太阳高度曝晒这些衣服的时候,天依和院子的主人坐在正屋的门槛上。吕聿征忙着编织手中的草绳,天依则拿着布巾,蘸了热水,在一旁给他敷手臂。直到这时,两人才有闲暇开始每日高强度的对话训练。
“洛姑娘,不知道贵方的‘商圌务印书馆’具体是什么?”
“就是一个印书的机构。”
“嗯……我想问的其实是,‘印’是……”
天依寻开始向他介绍印书的原理。
“兄应该知道,在汉言里面,印一开始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执政的人所持的印信。”
“不是,我是说它这个字一开始是个啥。”
“……难道不是么?”吕聿征对这个问题很迷糊。
“老师或者父亲难道没课过你么,比如说从我们写的字,它的字形看上去,它这个字是用一只手按住一个人的脑袋往下压。这个叫印。”
吕聿征想了想,确实是这样,但是又感觉这个说法野蛮怪异得很,不像是很中正的解释。
“所以把一件东西按下去,就是印。官圌府的印信,也是因这个意思引申过来的。”
“原来是这样么?但是有没有可能,是先有印信,后有按圌压这个说头呢?”
“事物都是由简单到复杂的,字义也是。就好像往古之时,人们‘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安上了栋梁屋宇,这才能够使人们抵御风雨。人们住在岩洞里的时候,那会肯定早已有按圌压东西或者人的这个动作了,但是彼时印信这种东西肯定是不会有的。”
“顺着这个理往下走的话,姑娘说的确实是。”吕聿征拍手称是,虽然他还是接受不了印字的本义是把别人的头摁住。但是他无意中发现,这个前两天连话还都说不成的海国姑娘,不仅会写字,还会《周易》里面的段落。这使他一下子同眼前的这个异国姑娘圌亲切起来。
“不过,那‘印书馆’到底是……”
“兄应该知道要造一把戈头,得首先造一个模子,然后把铁水倒进去,成一个形状,等它冷了以后就成形了。”
“这个小子知道。”
“我们那边书写大量用一种竹子和木材制成的纸,就好像汉地用布帛和皮革纸一样。”
“……这些不是我们这种人用得起的。”
“那么读书的人这么多,一张纸上的文书,如果不找人去抄它,应该如何完完整整地出现到另外一张纸上呢?”
“哎,不是只能抄么?”吕聿征几乎想不到还有什么方法。
“大约是很久以前,工匠们开始使用木板。他们将一本书的内容,一页页地刻到那些木板上,然后在上面刷上墨,将一张一张纸贴到木板上,揭下来,装订成书。这个就是印、刷。”天依开始向他解释唐代出现的雕版印刷术。
“啊,还有这种办法?”
“在海国,这个印法一直持续下来。虽然中途也出现过其他印刷方法,比如造单个的字块,把它们拼起来组成一页,所谓的‘活字印刷’。但这种方法效率既低,又不适合光重复出现的常用字就有几千种的汉文字,所以没有在我们那流行开来,反倒在别的国家比较盛行。”
天依最终没有向他交代铅字印刷和激光印刷,因为这两者太难解释了。吕聿征听了这印刷术的介绍以后,忽然神情变得很庄重,整个人开始惆怅起来。
“我算是知道这印书馆的名实了,可是照姑娘这么说,小子这种抄书的人应该在海国是没有什么生计的吧。万一这印书的法子传到汉地来,那我……”
“没事,一时半会不用担心。”天依试着安慰他,“海国离汉地可不知道多少远呢。”
两三千年远。自己忽然就被自己说的话给刺中了。
“对了,有一事我一直很觉得奇怪,”吕生抬起头来,“为什么姑娘那边言语不通,用的却都是汉字,还背汉文经典?”
“这很正常,你们汉国文书发达,自然是我们这些外夷所要借鉴的。若没有汉字,我们还不知道如何记录这言语呢。”
“原来是这样。”吕聿征的语气中忽然带了些自豪之情,“不过我对你们那边还是知道得少。其实我和陈兄很想知晓的,还有海国的服俗。”
“兄尽管问。”
“我们之所以要为姑娘准备衣物,就是因为姑娘的穿着太异于常人。”吕聿征的言谈开始局促起来,“比如说,我们平时所见的那些体面人,它们穿的是丝;而我们呢,穿的是麻,穿的是葛布,踏的是草。可姑娘这一身衣服,看起来既异于丝,又异于布,除了这裤有点丝的意味,但又不是丝。怎么说呢,我说既像丝是看起来有点光泽,像我在市上看的绢布绫罗,可又不是那么柔圌滑;且丝是通透着的,可是姑娘这衣裳又不通透。但是我们看着它和绢匹之间的差异总比麻布要小一点……”
吕聿征方才这一番话中,是把她穿的过膝袜理解成当时的裤子了。天依也一时无法向他解释尼龙、化纤这些材料,只能囫囵着说了几个名称词。
“陈兄前几天也说,姑娘那个双袖也做得很精致,缝合的那个线很密实,看起来很牢固,但又不圌厚,这个布缝看起来就不会夺了布面的主。光这一点,很多织衣的庸裁缝就没这个手法。而且姑娘这个好像是往项上一套就能进去,不像我们还要往两边包一包,系个带子。但是他感觉姑娘的袖子太短了。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姑娘的衣裳材质和工艺都不错,但是在衣制上很奇怪。我们汉国这边是,只要不是特别穷困的人,衣服一定得遮着裤,要不然看起来不雅正。可是姑娘,怎么说呢……衣色这么鲜亮,又是分衣、裙穿,我们都觉得姑娘也是个富贵家子,然而又衣不蔽体,裙摆遮不住裤子,还把大髀、胳膊现着。我们当时就在想是不是海国的穿衣制度跟汉国有别,不一定要把身体全盖住的。……至少在汉地,就算郑卫那些地方的女儿也不会这样穿的。”
说完这一通话,吕聿征整个脸都是烫的。
“确实。”天依只能支支吾吾地承认,“呃……我们那边天气比较热,所以穿得也比较凉快,没有这么厚重。换句话说,贫富也不是通过衣着的多少来反映的。”
“是这样啊……”虽然感觉奇怪,但是吕聿征也只能接受这个说法,“无论如何,要在汉国住的话,还是入乡随俗一点比较好。”
“这个我理解。”
不知不觉之间,吕聿征已经编好了长长的好几股草绳。看起来这几天内的使用量他都准备好了。待他处理完那些绳子,回到屋中闲坐的时候,他们又开始聊和二人的家室相关的内容。
“‘洒扫穹窒,我征聿至’,这是《豳风·东山》一篇的章句。君先考遗你五经,想必恩兄的名也是老人家当初从里面摘出来的。”
“没错!”吕聿征忽然发现她还明诗,遂像找到同道一样兴奋地狂点头,“附近里闾的人,皆已不识十五国风,想不到姑娘身列女界,却比很多男儿都有学养。想必您在外方也是出自望族。可惜小子人微力薄,没法帮您送回公母堂前。”
“我……没有父母,与恩兄一样。”天依摇了摇头。
“是这样啊……”听闻这句,吕生连忙收住了话题,低头不语。
“说起来,《东山》的原诗中写的是‘洒扫穹窒,我征聿至’,其义乃让内子打扫门户,表示自己即将远行归来。然而恩兄的名却是‘聿征’,是出去,命意似乎与原诗相反……”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09 14:14:00 +0800 CST  
“是的。”聿征点了点头,“先父在文景朝,虽然是个儒士,终身在野,然而时常闻及虏讯,自己也曾被吴楚乱军裹挟,故而时刻不敢忘却大志。小子出生的时候,先父曾经满心期待我从军成为一员上将,挽弓射酋,同当朝的李将军和辅佐楚庄王的养由基一样,奈何我先天目弱,不能任之。”
“回头给你配副眼镜,你就可以去荷戟从军啦……”天依顺口开了句玩笑。
“什么?”吕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没什么——”天依连忙摇摇头,“我们海上的一种器物,在细铁环中镶嵌琉璃制成,你戴在耳上,便多远都看得清了。”
“听起来很精妙。若汉地也有这等具器,先考也就不会留下遗憾而终。”吕聿征怅惘地叹了口气。“父亲看我不能从军,便只能教我读书。因而后来给我起的字是‘文平’。”
“字一般与名相合。聿征合上文平,确实起得不差。‘聿征’两个字的寓意也就从‘快速出动去征伐’变成了‘用笔来继续征途’,治圌国平海内了。”
“先父也是这么同我说的。”吕生脸上又挂起笑容,但是倏而又沉下去,有点自嘲地说道,“然而哪里有什么征途呢?想往昔高皇帝时,项籍学书不成,学剑不成,终去学万圌人敌;小子正好相反。然而攻书未就,先父便早早去世,家中仅余几片田亩,先父又不曾仔细教我耕殖,结果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
“没事,以后会好起来的。”天依说,“而且汉国不是有举孝廉么?兄完全可以去试一试。”
“孝廉……”吕聿征听到这个字眼,只是摇头,“姑娘,在你们这种体面的人看来,举个孝廉当然没什么难的。”
“怎么说呢?”
“想必姑娘从前只是从海国的人口圌中知道这个名实而已。”吕聿征顿了顿,“整个洛下的士子争来争去,最后只争得一个孝廉的名额。”
“原来是这样么?”
“姑娘可以想见,我们这种人,既没钱帑,又无势位,过去了是个什么情况。比如说吧,前年我去过一回,洛下举得的孝廉,你知道是谁么?”
“谁?”
“是莫郡守及冠的小儿子。”吕聿征抬起头来,说。
“也就是说,这些名额基本就是让给世家望族的?”天依想起来从前上高中的时候接圌触到的,东汉的士民批判察举制的各种信息,“但是偶尔也会有优秀的平民入选吧?”
“管他有是没有,反正轮不到我。”吕聿征苦笑着看天。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天依不禁想起后世左思的诗。
“姑娘还会作诗?”吕聿征问她。
“这不是我作的,是我们海国那边的诗。”
“这个诗人不错,写得真好。”吕聿征击髀叹道,“想不到远在万里之外的绝国,还有人如此洞悉这里的时世!想必你们那儿也是这样吧。我真的想去见见他,请他喝顿酒。”
“这位在我们那儿早已经作古了。”天依耸耸肩,其实左思在这个年代还没出生。
“可惜,可惜了。不过姑娘,我虽然是个没有什么权圌势的小民,但是还是在册的编户。姑娘还是为自己多担心担心吧。”
“不是待在这儿就没事了么?”
“有事。”吕聿征摇摇头,“每年公府都会差人下来检圌视各里的户数状况,届时如果发现这里有一个未上户的人,就糟了。换句话说,短时间内姑娘虽然不会被发现,但长久来讲,还是有这个风险。”
“被发现以后会去哪?”
“这个后果很难说。如果他们还搜出姑娘的这些随身衣物,姑娘就危险了。姑娘身上穿的衣服,颜色鲜丽,都是那些贵胄用的色。如果姑娘自己是个游民,又穿这些颜色的衣服,又没有证据证明自己,那姑娘就是犯了律,很有可能被纳入贱籍。”
“贱籍?”
“给人当奴婢,最糟的情况就是入为公妇。”
吕聿征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天依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公妇是什么意思。她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想起来从前偶然看过的一篇简短的穿越文。里面的女主非常景慕汉朝,弄了套淘宝上卖的曲裾,穿越回去,因为衣着太过光鲜,最后被人当成是特殊职业,送到了特殊场所。
“那怎么办呢?”
“陈兄说他明天或者后天去他们里正那儿,看看事情能不能有什么转机。我到时候一块去。”吕聿征抱着手,“我也希望如此,若姑娘能入这个编户,自然是最好的。这是一个很冒险的事情,所以第一次去见里正肯定不能直接把你的事抖出来。”
“嗯。我看陈兄应该有这个智慧。”
“哪儿啊——你不如我了解他。他说话太直,很容易就把东西全抖出来,这样肯定是不行的。”吕聿征非常紧张,“主要是这个事情只有一次机会,如果里正发觉了异样,带人过来把你一刨,那就完蛋。但是如果不冒这个险,就永远没有这个机会。”
大约自己这样一个突然出现、无亲无故的黑户,在汉代注上户籍的难度,不小于在现代伪圌造一个身圌份圌证吧。不过这也间接说明了西汉武帝期间的户籍体圌系是比较完善的。
“对了,我在海国有户数,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天依忽然想起来她随身携带身圌份圌证。她将这个证圌件从兜里拿出来,展示给吕聿征看。
吕聿征好奇地举着这个看了半天,没成想他看完以后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不是别的:
“这个画工,画得好像啊!”
天依哭笑不得。她不想再给人解释照相了。
“姑娘为何委身市中?”吕聿征又看着身圌份圌证上的“上圌海市徐汇区”,问道。
“啊,这个市、区就跟汉国的郡县一样,不是市场的意思。”
“原来如此。”吕聿征将这张身圌份圌证交还给天依,“这张凭证说不定能派上用场,不过也未必。毕竟大家从来没听说过姑娘来的地方。不过我看出来了,连姑娘这张凭证都有图有色的,想必姑娘在那边肯定是上流人物。里长看了这个,说不定也就信了。”
天依一再否认自己有过什么身份,不过吕聿征当前只相信自己和陈季所下的判断,天依也只能默默接受他们给自己安插的这个标签。人的身份在不同的社圌会环境下确实是可变的,如果他们给自己认定的这个身份能够在里长面前发挥作用的话,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在连个户籍都没有的状态下,天依仍然感到前途未知带来的巨大压力,不过事在人为,说不定在自己这三人的努力之下,事情会有一个好的结果。虽然很不情愿,但自己正在努力地去适应居住在这个茅屋里的生活。希望命运接下来不会给自己开更多的玩笑。


——第五节完——


——第一章完——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09 14:52:00 +0800 CST  
第二章第一节
顶棚危机


太阳西斜,把一切都照得金灿灿的。天依已经换上了晒好的新衣服,外头套着一件素色的苎麻直裾,跟吕生穿的衣服同一个颜色。
“还行吧?”天依抬起袖子,在庭院里转了一圈。
“不错。”吕聿征点点头,“有模有样的,像是一个汉人了。”
天依对此有点哭笑不得。她本来就是一个汉人,但这会却因为语言的差异不得不转变身份,套上一个外域的头衔。从前上课的时候,老师说现代国家划分民圌族的一个较重要的一个依据便是语言的谱系区分,想不到自己亲身实践了这条知识点。
“但是你的汉说还是要多练,你的语音太清,得浊下来——‘浊’。”吕聿征对她说着,一边将语流低沉下来,“我跟你待了三天,是勉强可以听懂大半的,但是你这会同其他人交谈的话,还不一定能听懂你的话。”
“嗯,我会多注意的。”
天依屈身答唯,虽然她还是很不习惯这一套新的坐姿,以及每说几句话都要欠身表敬的身势礼仪。长时间坐下来,她的小圌腿感觉到很肿圌胀。如果以后这个动作再长时间地持续下去,那自己的双圌腿肯定会坐得变形的。她不无担心地想着。
在聊天之余,吕聿征眯起眼睛,观察了一下天空,突然呼了一声。
天依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西边的日头已经快被一层黑云盖住了。
“完了,今夜怕是要下很大的雨啦!”
“会有问题么?”天依也被他的紧张语气带动了,“我看我们这个是茅舍,还行么?”
吕聿征猛烈地摇头:“不行。”
天依想起了初中的时候学过的诗句。秋天的时候,大风一呼,杜甫家屋顶的茅草便被吹走了,他们全家不得不度过了一个阴冷潮圌湿的夜晚。这时虽然不是秋季,但夏季的风雨对茅草结构来说,也是非常致命的。
吕聿征寻向她叙述,每次大雨袭来的时候,他都要如何把家里的盆盆缶缶用上,来应对不断淌下的雨滴。然而就算这样做了,在大雨过后,他家的地面上也仍会留下一大滩泥水。
乐正绫的哥哥从前是一个古建迷,他曾经对自己叙述过一些古建筑防雨的方法。似乎在中古时代以后,最常见的方法是在椽子上横钉一排木板,在那层望板上,再施盖一层土,号为“苫背”,再在苫背上加瓦,有了这三重保证,基本上可以保证万无一失。许多唐五代、宋辽金时期的现存古建筑,很大程度上就是靠它们保存千年的。而在自己的家乡——上海市的很大一部分民居祠堂,虽然没有望板和苫背,在椽子上直接铺瓦,但在保养完备的情况下也能够撑一些时间。而在几乎不太挂瓦片的西圌藏地区,人们是在望板上疯狂地填土,用厚实的土层来缓冲雨水。朝圌鲜半岛上的古建筑也时兴这个,比如景福宫勤政殿屋面下的土层厚度,几乎达到了能在上面种菜的水平。
然而所有的这些龙牙哥教给自己的知识都无法面对今夜短期的风雨,自己和吕聿征现在有的资源只有茅草。改变屋顶结构是一个长期的活,而且非常花费木料和土方,而且施工过程中说不定还会遇到危险。但是,从长远来看,这个屋子的内部如果频繁地被雨水侵蚀,那它的主梁最多再过十几年就会腐烂、垮塌。如果有时机的话,最好还是劝吕聿征及时换上瓦片。
“你们这边平民居所有用瓦的么?”天依遂问吕聿征。
“没那么多泉。”吕聿征摇摇头。在汉代人的词汇库里,泉就是钱。
“那如果自己烧呢?”
“烧不来,而且附近并没有找到什么黏土。”吕聿征吐吐舌,“没事,姑娘,晚上下雨的时候,你躲在那里,淋的雨最少。”
说着,吕聿征指了指卧室中最隐奥的地方,也就是草榻所在处,“那里我加盖了一层茅草,雨应该不容易渗下来。”
“有哪些地方是雨水容易下渗的?”天依问他。
吕聿征遂给她指了指屋内雨水下渗最多的几个地方,最多的一个是正堂的中部,其次是稍往檐下的几处。在考察了这几处渗漏点以后,天依发现,雨水的下渗量大体上同茅草的厚度存在一个正相关的关系。所以在不挂瓦的情况下,长期应对的方法还是学西圌藏圌人和朝圌鲜人那样,往上填充茅草或泥土。汉朝的先民,基本上也是这样做的。
天依又仔细观察了大大小小的渗漏点,转过头问吕聿征:
“你用上所有的盛具,能够把它们都填上么?”
“大部分是可以的。”吕聿征点点头,“虽然雨后它们得拿去洗一番。”
“‘大部分’,也就是说,不可能全堵上?”
“……嗯。还是有几个的。而且还有一些小地方会少少地漏一些。”
“所以每次雨后,地面永远是潮圌湿的。”天依捏着下巴,开始思考,“如果我们这次不使用那些瓦缶,挖一条沟,把这些点连起来,将无法下渗掉的水通到屋外排出,如何呢?”
她想这个办法的时候,脑海里是南北朝时期鲍照的诗句,“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如果把泻水的地方做一个下沉的处理,不知道情况会不会改观一些。
“不清楚。”吕聿征摇摇头,“但是自古以来,没听说过用这个方法的,我感觉不太走得通,而且也费气力。与其弄这个累的,我们不如还是先趁屋顶把茅草给补一补。”
天依也感觉这个办法非常悬,她毕竟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而且这个做法确实非常消耗体力和工时。
“对了,吕兄去补屋顶的话,我可以去挖一些石头,帮你压住一些茅草。”
“哎,这个可以试试。不过姑娘挖石头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别累着自己。”吕聿征说着,从正堂的屋角拎出来一把像是铲子的木制工具。
“用木头做的?”
吕聿征摇头,对她表示铁器在当朝不是那么容易获得了。天依这才知道原来在武帝时期,平民日常的生产活动,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铁业官营的影响。
二人遂开始分工,天依提着一只竹簸箕,拿着铲子到院子附近去搜索不大不小的零星石材。对渗漏情况比较熟悉的吕聿征则溜到屋后去修补茅面。天依提来石头以后,将它们一块块地递上屋檐,吕聿征挨个将它们铺到屋面上。工作一直持续到薄暮时分,二人才修整完了一半多的茅顶。然而天光幽冥,实在不能再干下去了。
“辛苦姑娘了!”吕聿征用布巾擦擦天依额头上的汗,让她去洗一洗手上的泥尘。天依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小学时野炊的状态,学生小组们在河滩上摆圌弄石头,搭建烹煮食物用的灶台,虽然当时的劳动量并没有今日这么大。
“今夜的状况我来看守,姑娘这么累,就早些休息吧。”吕聿征笑着对她说,“反正有我呢。”
虽然对于今晚即将到来的雨水有些隐忧,但天依确实感觉疲惫,她遂回到卧房去休息,几乎一躺下就睡着了。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0 17:20:00 +0800 CST  
建议大家关闭只看楼主,因为有时候蓝猫大佬会亲自在此楼更新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0 17:44:00 +0800 CST  
自顶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0 17:45:00 +0800 CST  
sorry啊,这几天蓝猫大佬和本人都有些事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2 17:50:00 +0800 CST  
第二章 第二节 第一次外出
夜雨过后的几天生活较为平静,吕聿征每日早晨出门,下午归家,天依则在院子里帮他料理一些寻常的事宜,等待吕陈两兄弟为自己上户口的消息。作息进入常态并不是什么坏事,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天依感觉到她身上现代圌生活带给自己的遗产正在一天天地减弱下去。
比如说,在被动地进入了西汉平民所习惯的两餐制后,她几乎每到中午时分,肚子就会饿得咕咕叫。吕聿征每日带回来的米量都有减少,似乎这几日来他的生计并没有很顺利。而且菜谱中基本上没有高蛋白的食物。她很快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轻起来,干活的时候也没初到的那几日那么有力气了。虽然这种生活方式对于减肥是非常有好处的,但是比起减肥来,她还是更担心自己体力的流失。
为了补充自身运作所需的维生素,在第五天的上午,她终于做了外出的决定。她背着吕聿征,拿了一只竹筐,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柴门,沿着河边的一条泥径,去寻找可能出现在道旁的果树。
自己初到的时候,听吕聿征说外面的密林里时常有一些野兽,所以她尽可能地避开了树林茂密的地方,在平原上进行探索。她预先准备了一根木棍,将棍的一头削得尖尖的,以备不时之需。虽然这支粗糙的标枪算是最原始的兵器,但它在古典时代仍保留着一定的功用。在条顿堡森林之役的最后阶段,莱茵河一带的日耳曼蛮族就是使用成千上万的木制梭镖最终击溃罗马的三个军团的。
为了行路的方便,她仍是穿着自己来时的帆布鞋,而没有使用吕聿征给自己编织的草屨。这副古今混搭的样子很像她学生时代参加过的古装话剧,大部分人都是在休闲鞋上套了一件租来的汉服就往台上站,现在想来,当时的场面颇富有一种朋克的感觉。
天依一边小心翼翼地打着草,一边往小路的两侧探视。还好,最近的村庄和田垄距离自己也有几里,而且只要自己不开口,农夫们未必会发现自己是一个外来人。她先是悄悄地摸圌到一株桃树下,准备摘点桃子,却发现这会的桃子普遍还没有成熟,一个个泛着青色。她又朝四周看了看,发现这会当季成熟的有李子,然而李树的树龄都不是很小,最低的枝杈普遍距离地面有一两丈高。
天依瞬间感觉自己出发之前做的决定太草率,完全没有顾及到这些因素。若是此时那个调侃过孔子的荷蓧丈人恰好路过,他也一定会嘲笑自己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自己脱离农业常识确实太久了。
倘若她这时使用长棍去打李子的话,这么大的动作肯定会被附近的农夫发现的。倘若这些李树是他们自己的私产,看到响动过来追查的话,那自己的境况就更糟了。
唉,算了,还是自己找一点野果吃吧。她遂转身离开,走了十几步,忽然听得背后有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她回头一看,是一个快有三十岁的农民。这个庄稼人是天依到达汉代以后见到的第三个人,他虽然尚属“青年”的行列,但是皮肤已经非常粗糙。他的右臂上有一道疤,看起来应该是从前干活时被斧斤斫伤的。这个农人的着装十分随意,一半的上身几乎裸圌着,另一半被破烂的苎麻覆盖。在一双新草屨的勾勒下,他的大脚趾与其他四趾分得甚开。他看看自己,指指这棵树,问道:
“你是要食这上头的李子么?”
天依不敢开口,只是愣在原地犹豫着。那个一身短衣的农夫见状,忽然从地上抄起一根棍子,天依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只见他执起这根棍子,试了试手,就往树叶上打。未几,许许多多李子都掉了下来。天依遂拿筐去盛,不一会,小竹筐里就堆满了黄澄澄的熟李子。那个农夫冲自己笑了笑,用沾满耕泥的手拿起其中一只,开始大嚼。
“反正长它也不要钱。你若想吃这李子,自己打就是了。”
天依很想对他言谢,但是不敢开口说话。
“我从前没见过你,你是哪户的闺女,谁家的妇人?”
天依只是很怯地摇摇头。
“你不会说话么?”那个农夫又咬了一口李子,见前面这个女子是个哑姑娘,遂自顾自地开始介绍起来,“我姓林,这几棵树是我大兄的。你以后再想吃,到这儿来就行了。”
天依朝他欠身,以示感激。他又盯着自己观察了好久,随后摇摇头,继续问道:
“不对,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个哑巴。你的家到底在哪?父兄是谁?”
天依仍是不作答。
“你不会是从其他地界过来的人吧?”
见她对这些问题屡屡摇头否认,农夫遂对她失却了兴趣,转身欲回去干活,无意中又突然瞥见了她脚上的那双帆布鞋。瞬间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迅速地眨了几下眼睛。
“你这双履……”
“我洛阳人也。”天依努力地模仿吕聿征的发音,吐出了几个字。
几秒钟后,奇怪的微笑忽然又重现在了那个农夫的脸上。
“哦……我明白了。那你在这儿请自便吧。”
农人又从筐里拿了一只李子,一边啃着,一边走回田里去。天依看他走远以后,急忙带着果篮,转身离开了李子树。
刚才的气氛十分诡异,那个人一定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股浓浓的异方味道。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些人来这条小路上调查外来人的踪迹。天依一边想着,一边急匆匆地往吕聿征的院子里赶。在返回家中后,她将柴门的门扉一合,决计再也不出去。
时至下午。吕聿征比往常迟回来了半小时,但带回来了更多的米。
“知道你这两天吃得不多,今天改善一下。”吕聿征对正在晾晒衣物的天依说。
但是天依的回应并不似前些天那么欢愉。吕聿征正想问是怎么回事,忽然目光就瞟到了墙下的那筐李子上。
“洛姑娘,你今天出去了?”他瞬间变得紧张起来。
天依只能向他如实供述。
“你应该早说的!要吃果子、补身子,我和你陈兄出去找里人采即可了,你为什么要走路去那片果林?”
“我错了……”
“遇到人没有?”吕聿征继续问她。见天依轻轻地点头,他寻又问道: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天依寻向他详细描述了那个农夫的相貌特征,比如接近三十岁,右臂上有一条明显的伤疤,脚趾分得很开,等等等等。将所有这些信息听罢,吕聿征的脸变得铁青:
“他不是你遇到的第三个人,他是你遇到的第一个人。”
“什么?”天依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日我和陈兄在河滩上把你赎回来的时候,那个把你往芦苇地里拖,欲行不轨的人,八成就是他。”吕聿征摩搓圌着手,“他就是这附近的住户,这几天我们一再劝你不要出去,就是为了避免你再跟他碰头照面。当初把你救走的时候,他的表情很不甘,今天他在这根路上碰到你,估计回去以后又要卷土重来。比如他可能一会就会把里正叔叫过来盘查。”
“……是我闯祸了,拖累了两个恩兄。”
“你只是拖累了你自己而已。”吕聿征叹了口气,“背后那个茅草堆,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可以在那藏一藏。陈季还没有向里正说你的这件事,那个农人八成已经先下手为强了。”
“明白了,”天依理了理发梢,迅速地走向那堆茶色的茅草,“我这就进去,只要兄不呼我,我就不会出来。”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3 13:18:00 +0800 CST  
待天依躲进那丛茅草以后,吕聿征顺带将天依的背包、衣物、书本以及那筐李子也藏了起来,等待里正来临。果不其然,过了二十分钟许,院外果然走来了一队人。吕聿征连忙打开院门,走到外面去迎接。
天依躲在茅草堆中,一口大气也不敢出。她从脚步声中大致估算了一下对面的人数,似乎在五六人上下。
“田叔,就是他。”那个农人毕恭毕敬地向里正指认道。
“阿林今天向我报说你这里私藏游民了,还是个大姑娘。”里正笑着对吕聿征说,“他说证据确凿,那个女孩子还打了他一筐李子,所以我们就过来看看。”
“文平弟,你平时这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怎么也学起人藏闺女了?”随行的里民都开始笑话他。
“实无此事。”吕聿征仍是乖乖地向里正揖拜,随后转向那个林姓农人,“你这个单身汉,老大不小的,怕不是白天在田里做梦,梦到会有女人打你的李子呢。”
众人又乐起来。现场的气氛似乎很轻松。
“田叔,此件事千真万确,你不要被他打诨的话拐过去了。”
“究竟何如,我们还是要到小吕的家里去看一看。如果有,那再议;若是没有,那也没什么。”里正捋了捋他的胡须,让吕聿征领着人进了院子。几个大小伙子来回在院子里扑上扑下地搜了一通,确实没找出什么来。
“我就说没有什么事。”吕聿征抱着臂道,虽然他的眉头紧蹙着。
“怎么可能呢?”那个农人挠了挠头,“这条路就通到这个院子啊。”
“我之前说过,怕是你自己吃了几个李子,误以为是有人把你的李子给偷了。”吕聿征指着他,“不信你们过去闻闻,看他嘴里有没有李子味儿。”
几个好事者遂前去嗅揭发人的嘴气,都被他挥手让开。
“没错,是有那么一股味。就跟小吕说的那样,八成是他自己吃了果子了。”
“你们再搜搜!”那个农夫仍不死心。
“这个小破院子有什么好搜的,净叫我们给你劳动。你官居几石啊?”大家都停了下来,开始抱怨。
“你们真的找不出什么了么?”里正仍是坐在堂中,不紧不慢地对众人说,“如果确实没人,那我们就回。”
“应该没有了。”随行的几个青年不耐烦地说道,“来这一趟是干啥!”
“我看是检索得还不仔细。”那个姓田的里正神色忽然正经起来。他走进吕聿征的房间里面,坐在草榻前,捻起一些草,开始闻上面的味道。
“小吕,你平时里身上怎么这么香呢?”里正看了看他。
“这是我用火熏过的香草味,有了这个味道睡觉舒服一点。”吕聿征抑制住自己的紧张情绪,“田叔也可以试试。”
“是哪种香草?”里正眯起双眼问他。
“这……”吕聿征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真是百密一疏,早知道自己就把这床铺连带处理掉了。
“你把她藏在哪了?”
“我只是突然忘了那种草的名字。”
“阿林,你跟小吕说一下,私庇游民,论法如何。”里正捻了捻手中的草。
“……我想起来了,我熏的是杜衡。”
“你信么?”里正自己都笑了起来,“把他按下,你们去搜。一定把那女子救出来。”
吕聿征遂被一个人控制住,剩余的几个人又开始搜索院子,最后,在正堂后面的茅草堆里,天依被几个人拖了出来。
“对,没错,就是她。”那个林姓的庄稼汉终于拍起手来。
“小吕啊,你把那个女孩藏着,对她有什么好处呢?就算是逃荒来的,公府也可以帮忙送回原籍的。”田叔在地上坐着,抱着手,问他。
“就算不送回原籍,在当地落户,也是可以的嘛。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个媳妇。”庄稼汉此时十分兴奋了。
“我也没有,凭什么给你?”另一个青年朝他啐道,“你就是冲着要她来检举的,哪有什么公心。”
“送不回原籍,她没有户数。”吕聿征涨红了脸。
“是黑户?”
“不,不是黑户,她就不是我们汉地来的人。”吕聿征摇摇头,转头示意天依说话。
“这一切都和吕兄无关,我是自愿藏匿起来的。……请你们不要治他的罪。”天依屈身向里正请示。
“啊,”田叔突然拍起手,“我这一听就能听出来。确实不是我们当地人。她可能是其他地方来的,或许是……彭城,或者至南,在长沙、姑蔑一带也说不定。”
“他是海国来的,就不在海内。”
“小吕,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海上的人怎么说一口汉说呢?”
“我这几天教了她而已。洛姑娘,你来讲几句海国话,给大家开开眼界。”
天依遂向他们说了一段现代汉语普通话,听得众人云里雾里。
“先放开我,我再把她的户数给你们看一看。”吕聿征对里长说。田里长遂命人放了他,他从一个小角落的柴堆里面拿出了一只麻包,将麻包拆开,把天依的衣服和身份证都展示给了他们。田里长接过身份证,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久,神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田叔,你就说,这情况该怎么办吧。”吕聿征抱起袖子来,“她是我和陈兄几日前救下的,你知道那个姓林的当时在干嘛么?在拖着她往芦苇丛里走。我和陈季把他拦下来,他是怀恨在心,知道我们家里有这么一个人,一直想找个机会反报,只是今天恰好发现我们在的地方而已。”
“小陈也知道这件事?”田叔仍是捋着半白的胡子。
“我和陈兄的关系,田叔你又不是不知道。”吕聿征说,“田叔,既然你从前能够把流圌亡过来的陈家和我父亲安置在这儿,你一定也能把洛姑娘也安置起来。要不然,您这一揭发,我们都进了囹圌圄,以后逢了年节的,找谁去帮着您写榜子、画文书去?于陈伯也不好交代吧。”
“理是这个理。”田里长微微点头。
那农人听说吕聿征和里长有关系,连忙向他致歉。
“可是这件事情确实特殊了点,你们都是有簿册在原籍的,今天这……”
“这就要看田叔的智慧了。”吕聿征伏地。
“反正我一时半会是不会向上面说这个事的,这件事你们放心。”里长点点头,“她可以先留在这儿,我们就当她是一个上了户的人,至于能不能上这个籍册,或者把她送回海国去,归根结底还要再看。”
除非公府有时间机器,不然无论如何他们是无法把自己送回“原籍”的。天依想道。
“既然是这么个事,那我圌日后再计较计较。不会为难你们的。”
“谢谢田叔!”吕聿征和天依都向他道谢。
“先不要谢我。现在重要的是,我需要摸清楚你这个女子的身世。要不然就算禀告了公府,我也不知道该向他们说些什么。”
里正不紧不慢地说着,命另一个人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拿出一柄刻刀,让吕聿征准备一些木牍,开始调查眼前这个女子的履历。


——第二节完——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3 13:44:00 +0800 CST  
第二章 第三节 黄泥都邑


调查一直持续到用飧的时分。随行的几个小伙子都拿出自己带的干粮,开始就地造饭。那个姓林的揭发人早已借称自己要干农活,灰溜溜地走了。里正将写就的木牍按次序排在一块,一片一片详细地察看。
“你说你是从海国来的,看起来也有一些证据,可是你又答不上来汉地距海国有多远。”里正颇为奇怪,“你来的时候行船几个月,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不知道。这些我都记不起来。”
“有这样的事么?”里正眉头紧锁,“那送你回去还不好回去,你那个地方确实也没几个人听说的。你可知道时下有和你一样的海国人在汉地么?”
“我也不知道。没听说过。”天依仍是摇头。
“你之前在那边是做什么的?看你这样的,应该在那边不是什么皂民的女儿。”
“我是在一家公司上班的。”
“哦——公妇?”里正立马把她的职业同官妓联系了起来。
“不是。”吕聿征急忙跟他解释,“姑娘之前跟我说过,那个‘公司’的意思就是他们那边有大大小小的商人雇一群人一块赚圌钱,不是我们汉地的‘公司’。他们那边有好几万个这样的组织,各种各样的都有,卖米的,卖盐的,卖铁的。”
“不是官营?”里正问。
“其中一些比较关键的、对国计民生很有作用的归国有。”天依向他们解释,“不过也有几个国家是归私人,那些大商人。”
“那你一个女的,在那些‘公司’里面做啥呢?”
“做做文案。”
“想不通。”田里正仍然不懂,“我直说了吧,你这等样人,到底在那边是在民籍还是在贱籍?”
“是公民。”
“公民?”
“你看,她这个随身的凭符上也写着,‘公民……身份……号码’,后面这一串都是她们那儿的数目字,这些数目字我看不懂。”吕聿征向田里正解释道。这几天他都快成半个海国通了。
“怎么还给人编数号的!”田里正摇摇头,“我们这想编都不知道从哪开始。”
毕竟被基层官员和数据库武装起来的现代国家的行政机构,其效率是远高于古代的府衙的。
“你既在民籍,怎么穿得起如此豪奢轻密的衣物呢?”里正向她接二连三地抛出问题。
“这不是什么很稀奇的衣服。就拿这件上衣来说吧,一个像吕兄这样的人,拿到一个月的月给,至少能买上几十件。”
“她们那边布料多,裁缝多。”吕聿征向里正说,“这种料子在我们这不常见,但在她们那边到处都是。树上长的地下结的都有。”
“指不定那边不缺这个,但是缺麻,王侯将相都以穿我们这麻布为贵呢。”在一旁添柴的村人打诨道。在灶中焚烧的木柴仿佛也应了他的笑话,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总之,”里正将那些简册装入袋子,“你一段时间以内,肯定是回不到那海国去了,只能在这里入籍。这点你是有优势的,你不同于那些亡人,他们要入当地籍很困难,搞不好还要被刑;但是你这样的,属于自来归化,只要证据给全,还是能上的。”
“希望如此吧。”
“你归化以后,打算嫁入谁家?”
“这……”天依一时没准备好面对这个问题,“我在那边已经有人了。”
其实这个人就是乐正绫。汉代应该不推崇同性婚姻,所以她并没有说她的性别。
“没错,你方才也跟我们说过,你在海国并不是没有家室。但是那是之前的事了。现在你孤身一人在这汉地,他也过不来,你也过不去,若没个依靠,你很难生存下去。”田里正说,“如果你愿意,入了户籍以后,我就把你添到吕家来,刚好他也好几年了,没有个妇人,而且小吕年龄也比你大一点。你们结合以后,多生几个大胖小子,最好再娶个妾,开他个几亩田,把你吕家这一枝壮大起来,这在我们里上也是个好事。”
这位里长看起来脑子里想的全是人口增长和经济发展,是一位武帝的好干部。
“我……”吕聿征看了看他们,“不行。这样我成什么人了?”
“田叔,他不要。”另外几个小伙子起哄说,“分给我们吧。”
“反正这个问题还可以再说,都是后话。”里正笑了笑,“好了,天色也不早,小吕,今天我们就在你这儿吃了再回。”
等到天依和吕聿征伺候这一行人吃完了饭,恭恭敬敬地送他们出了院门,天依脸上的愁云迅速地汇集起来。
“咳,田叔那是说着玩呢。”吕聿征安慰她,“小子绝对没有这个意思。”
“他的意思是,就算我不嫁给你,也要嫁给其他的青年劳力,或者里中比较好的人家。”天依咬着唇说。
“嗯……如果姑娘回不到自己家里,那只能在这里先找个好人家了。”吕聿征点点头,“我们都会努力去为姑娘找最好的新婿的。”
“不,”天依摇摇头,“吕兄,你帮忙想个主意,若是我就不想在汉地有家室,我该怎么做呢?”
“这个……就难办了……”吕聿征挠挠头,一时没个想法。
“吕兄,虽然我自知很难回到海国,但是我心里总感觉还能再见上夫婿一面。”天依对他说,“你们汉国的儒士不是尚还提倡守贞么?”
“这倒是。不过儒士跟民间不一样,在我们闾里,守贞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而且要具体做的话,可能会比较有难度。一般我们这边,还是改嫁的人多。”吕聿征道,“你在汉地没有父母做倚靠,又无甚么其他背景,只要里正和三老一声令下,就可以把姑娘配给哪个未有家室的男子,这是完全可能的。所以短时来看,最好的方法是你先假装跟我和陈兄走得紧密一点,但是又不要太近,适当地疏离。前者是先断一下其他人的念想,后者是防止我们被田叔和那些做媒的盯上,搞得假事真做了。至于长远的,我暂时还想不到什么。”
“吕兄的方法可以。”天依点点头,“那我这几天就跟你一块出入。”
“你不是早就说过,要到市上帮我写字,让我们日赚二十铢甚至三十铢么?这几天等田叔给你上簿的时候,我就带你去洛阳一块谋生计去。”吕聿征开怀道,“正好带你这个小海夷见见世面。”
“那就有劳吕兄了!”天依一想到要去参观西汉的洛阳城,刚才紧张后怕的心情一下就消散了很多。自己从前不是没去过洛阳,但是那时看到的都是遗址上的荒土,而且洛阳从两汉到南北朝基本上共用一个城址,原址上几乎很少能看到什么西汉时期的踪迹。而今日则不同,既能目睹洛阳在西汉这一历史层次上的城市景观,又能看到一大堆民间和官式的汉代建筑,如果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回到现代,光是靠这笔视觉资源就能写出一大堆东西,为建筑史和城市史研究的大厦添砖加瓦。虽然光是自己目治的话,穿越回去以后八成会由于缺乏实证材料,被论文导师和学术委员会狠狠地质疑一通。
“那明天姑娘得起早一些,我们吃了朝食就走,顺便带你去看看你陈兄的家。”吕聿征遂同她这么约定下来。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5 17:24:00 +0800 CST  
今天这可是大更新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5 17:34:00 +0800 CST  
蓝猫大佬万岁

楼主 jinyiwei9931  发布于 2018-08-15 17:34:00 +0800 CST  

楼主:jinyiwei9931

字数:51498

发表时间:2018-08-03 21:46: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01-12 17:19:45 +0800 CST

评论数:1693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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