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偕老】归去来兮(中篇\/无水\/完结版\/亲情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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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7:58:00 +0800 CST  
【1】沧海


凰妹:
春和。
见字如晤。
一别有时,转眼杏月将半了。是岁天暖,金陵多雨水。寒疾略作两日业已退却,但望毋念。
诸事安顿。见过了太后,言叔,陛下,豫津,景睿,小青。
王爷一心区区,开年阖府井然如故,何劳你我牵挂。言府新沽了柑橘,滋味较往年尤甚。
宫中糕点早进了一轮有半,只没那榛子酥。也留意着孩儿们接触的点心,别叫苦着一对小脸又吵说触霉头了。
家中保重。母子仔细莫再伤了风。腊尽春回,衣物不急着更替。
连日不问稚子功课,再见情知进益如何。
只盼不日归家。
容儿可大好了?










兄长:
万幸无恙。

消息传到廊州时,穆霓凰正抽了支笔预备回信。
来者甄平,抬步而入,面向书案照直滑跪。穆霓凰的手里有些抖,却自掌住那笔杆。恙字末笔点下,她抬目望向甄平。
一个铁血硬汉的面上,挂了且干且渍几重的泪痕。两人视线甫接,他三句腹稿再不成言,刷刷两大滴新的泪水直落膝前。
属下无能。
未保宗主周全。
黎纲一行后脚就到江左。
但见面前人执笔正坐,似不动容。只定定地睇视而来,有如化外的神祇。
未几,甄平抬手用袖管清了清视野中一片混沌,整顿精神,将几句话一气道出。末了想添一句“夫人,节哀”,却只觉得如鲠在喉。

于是孟春的堂屋里,久久声不可闻。门庭轩敞,午后潮润的空气挟带长日里暖烘烘的味道,顾自流满庭院流满与庭院相连的户牖。
霓凰常想,如果这一天真竟这般造访的话,她是当真打算在报信人面前展开一个疏朗笑容来的——天数使然,又非你们的不是;再者,何以为一桩好事伤心至此?
甄平恍不知心中一句节哀究竟有无讲出,却仿佛听到对方飘在半空的声音,轻轻答了声嗯。
午光沛沛,凌过的桌案对开的镇纸。未干的笔划上,一个响晴的午后正自流连不舍。
早在一个相互应许的幽远时日,他们已然预见了结局,并毫无意外地一步步走向这里。则是在今夕,偏生是今夕,静悄悄地忽然临之。十二载悠悠,回转才觉得,也从命数的偏怜里抢下这许多年头了。你们是怎样,一个个期期艾艾?突发对他愈好,总算少受些苦处——
她依约看见纸上的字叫水迹晕开了几星,战巍巍提笔意图把墨迹补齐。
霓凰眼前有些恍惚,一时找不回她自己的声音。
四下里,春色温柔慷慨。





一个经年病人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多半有种离奇的直觉。头一天风神爽朗,翌日病势如山倒,本人比大夫还不意外,也是常有的事。开年梅长苏舒展精神比往年尤甚,仿佛一时兴起早早提起出外访友的行程。十五一过便打点行装轻车北上,风风火火自不待言。蔺晨凭医者的经验和对梅长苏其人的了解,觉得这一趟自己非跟着不可。于是在山庄的前厅,梅长苏与霓凰短短话别的长廊尽处,这位不速之客摆着一张“你欠我钱”的脸,抖开折扇方步近前。
一路便听到车轮辘辘响在官道,而梅宗主的心情似乎比这车声还要轻快几分。也不顾忌未出冬的料峭,收了马车前前后后的轿帘子。
“我说,这大冷天的,梅宗主出来傲雪来了?”
“天气爽朗,这里还偏南。我想透口气何必还得拘着。”梅长苏说这话时随心所欲,听得蔺晨心头火起。蔺晨觉得那个万般难缠的不听话患者形象,好像隔十二年复又赫然在前。然而彼时他好歹还知道理亏,总归愿意听劝。当下这左顾右盼一脸笑貌如何竟满满的理直气壮。
行道树枝干未青,只偶见嫩黄的节点一二。这里土不结块冰,却略略冷得有些硬实,虫儿鸟儿小小的走兽们多半还安睡在冬季的深层。车厢一路微微摇晃,而车中的人始终眯着眼睛,嘴角一丝笑意,很稀罕似的放眼去瞧。高马上的蔺大夫无遮拦地沐着净枝子间直铺而下的好天色,看着梅长苏有些气急败坏又有几分显摆。
“怎么着,先去哪边?”
“第一站你琅琊阁,趁老阁主正月里还住着。”
“嗬,这山啊我劝你还是甭上了。老爷子前儿个刚差鸽子来报了出入平安。” 蔺晨肩膀一耸,摇两下折扇。回头见对方也没有恼,只垂目一笑,笃定能见到似的。
想是敞着太久了总归有些凉,梅长苏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然后若无其事跳过了蔺晨的上句:“老阁主中意的顶冰种子,这一行带了一瓮。”转回视线对着蔺晨,“不过是霓凰去年挖来家里养了几轮的,不知道是不是要娇气了,禁不住山上的另外一番水土。”
江湖郎中一嗤顶回。两人一味相互揶揄一如既往。
蔺晨一壁与梅长苏斗嘴同时存有一份阴晦的想法,这想法自己触手或可捉摸。而他只想凑紧了路上的闲话,装满心对于旅程的盘算,好不放醒那份怪异的计较。
梅长苏从不曾在正月里出发。他总是在地气蒸腾的煦暖时日,或独行,或与霓凰两人,或全家一并选一个好去处,放开双脚走上一走。从来是不早也不晚,大夫和亲人精心敲下的季候。今时今日在这树不成荫的寒峭之中驰行,他双眼里精神烁亮,是在企盼着什么呢。
说到底,蔺晨是知道的。
毫不费力地多送出半分心思,一下子便能及着了。而也正为此,自己才不经邀请自来加入行程。此番他与梅长苏之间,本有一份讳莫如深的默契在。出廊州北上,琅琊,金陵。年关,睿津二人各回了府邸,穆青仍未南下。这一向好巧,亲故无不得见。
蔺晨的几样随身物事里,齐备了护心丹、冰续丹、雪蚧粉种种分庭抗礼的岐黄。眼见梅长苏日里气色全然无异,却心知难挽狂澜于既倒。无声迫近的一场大灾厄至今并无任何迹象可言。而对于他这个一向不信邪的随行郎中,这一趟竟只望他如是平常地,固守到顺利拜别最后一位故人。
正午太阳烈,蔺晨眯了眯眼避开直射。梅长苏此人,直觉向无差漏。蔺晨有些心灰意冷,自己几时竟与他二人一样,这般知足又容易对付。

出发的早晨,天色初初亮起。梅宅阖府醒来正自洒扫。一日之计在于寅,他教孩儿们的话。全家站在门前,正是霞光铺地最耀眼的时候。
晨风里露有些重,各人衣领里寒浸浸的。还是霓凰上前扯紧了梅长苏风帽的扣带:“不打紧,日头上来就好了。”
车铃铛铛,已经在催了。蔺晨连几句调笑都欠奉,因为实在困得紧。
只见霓凰牵着小儿小女,一手一个。做母亲的忽而一踮脚欺近,环抱住装备整齐的梅长苏。她一笑,眼眸光转,盛有半天不落的星辰。

蔺晨打马一路走一路想啊,谁才是第一个看穿了梅长苏的意图。
这世上有人,明知死别也情愿作别。多年前他已领教了。只而今水落石出尘埃落定,再无不得已可言。这厮又要口口声声“去转一转”。语气都熟悉。
事不过三哪。给他骗过何止三回了。梅长苏说丫头保重你等我回来啊。蔺晨仰面捂眼作态“非礼勿听勿视”。
一句“回来”虚实莫辨。蔺晨一时也想不分明。
他想野有夏花朝发暮死。汉有李姬避君上不见。爱惜羽毛如林殊。
你不怕他不知返,怎么居然也不拦着他点。





二月上,情形已大不好了。寒来山倒,回温的金陵也扶将不住。
一行人不敢疾奔又不敢耽搁,打算趁病情稍见平缓立即动身返程。蔺晨没开口问梅长苏,是不是真做了什么保持形象翩翩离家然后找个山头坐化的打算,只笃定了一条心不让他得逞便好。
梅长苏昏睡的时日已经明显多了起来,浑身上下从冰窖里捞出来似的。偶尔清醒,就扎挣着爬起来写便条。
这一日黄昏过境,天色将晚了。耳闻寒鸦嗈嗈,正是归巢的时候。

梅长苏端了一盏灯,微黄的光照亮他虚浮的脸色。看着孩子们的近况他总是要乐出来的。
同霓凰商量好的是三天一短笺,半月一封书,也好不太劳累着鸽子的细脚丫。实际上他能够的时候每天都会写,对方也如是。林演前日居然算错了勾股,被脾气古怪的先生弹了一脑蹦。林容伤寒见好吃了一牙瓜,吃的太急硌了牙齿。这是紧接着上一封的便笺。他想像她也对着一盏相似的夜灯,目测着把纸面分了几分,三天正好写满一张。于是就像过往许多个日子里为书作注一般,他精心地掭了墨,先就在一旁画了幅简笔,酸倒的牙和包子一样皱皱的小脸。

末尾霓凰散散淡淡问起,孤山北坡的山桃可红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养成了这样一种习惯,每一封书信的信尾都挂上一句问话。或者谈季候,或者谈起什么不相干的,像是给书札接一条小尾巴。每一封去书衔来一封回书。
微凉的夕照荡过旧日风烟云集的案上。就是在这里吧?谋士苏哲怀着一种千珍万重的心情,接过几街之外穆青转来的一札,启她亲笔的问安。
那时候啊。他远望着目色杳杳,似是陷落在过往里——那时候梅长苏读过了信件,总是心地坚冷,封几行短句作为回复。自弃得理固宜然,可他又总放不下那么一点点贪心。他记得他的小姑娘许多次穿过街头巷尾,只怕是有些踌躇,又悄自怀着期待地,前来叩响这里的门环。然后快步入书房搁下披风,利索地一礼。捂热着他的双手,一心一意地问有什么我能做的。
梅长苏自觉最对不住霓凰的一节,是洗冤在前,是相瞒相欺。无数次看着她分明关心而勉力镇静的神情,便觉自己诸般不可原谅。心下总有些栖惶,相比她手心坦荡温暖,自己伸出的手总那么迟迟豫豫的。
全未尝想过这双手就要牵着他一路走到不惑时节。其为惑也,终将解矣。
季风穿堂,数着数儿招展而来的是从不失约的廿四花信。
当下,自己遥远的家中也正值倦鸦回巢。霓凰一定抱了受凉的小女娃歇在一处,正欣欣然评点起一天的见闻。
而自己像是远渡千里,听到有小手打起门帘。声音清脆,有如一把豆子抛在银碗里。熟悉入骨的屋檐下,孩子娘起身扯扯儿子跑乱的衣角按了在石凳子上,然后解答有关他爹的疑惑若干。屋后层峦青了又青。转眼演儿也已是半大的小人了。
梅长苏直言了寒疾一事,并无许多虚隐。一心一意地盼归。他问起季子平安。
笔触从刀刻般的轩挺中柔软下来。呵,这么写字,丫头大概要笑我不伦不类。
封题处手腕酸软。寒潮再度委顿了神思。他轻放下笔并不顽抗,蜷起身子一如枕在她的膝头。
迷蒙中眼前虚虚摹出霓凰抱了白鸽,拆出便笺来读时的样子。竹窗灯影里,映出一张自己万般不舍的脸庞。





有风絮絮吹彻庭院。可不是春深了。青玉胆瓶里,一株小顶冰探头探脑,已亭亭有了些模样。穆霓凰视线里模糊瞧见一轮花瓣摇曳,五出纤细的明黄如洗。却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泪如雨下了。
这一纸是报给兄长的平安。她要续完它。霓凰扶门立了许久,而只觉周身酸困什么也不想去做。她把自己妥善安顿在榻上,觉得先睡一觉为好。睡一觉醒来便一心一意地回完这封书。当下不理会脸侧渐渐打湿的枕头。





万幸无恙。
她的腹稿。

儿女全安。
放在心上,等起身之后新去誊一张好了。
暮色即将合上,把散学后坡道上的人影拉得长而弥远。少年指腹,似是轻轻抚她的额前。昏昏中似又有泪水流下。她知这是梦,却并不期望这一梦不醒。为一封信等着要写。为两个孩子不多时就要踏进门槛。

旦夕祸福。
霓凰全无抱憾。心知兄长与我同一想法。

山高路远,你一定忍的辛苦。当下便歇一歇。
别抱歉,我知道你一心回家。原本非你存心,何久自苦如此。
我想啊。好在你我又十二载,补足从前相互缺席的时日。而今林氏绿叶成荫,亦不辜负双亲在上。小时候你我最向往江湖之远。造化弄人,也差错着变现了。这些年我总不让你回头太过。现下看反倒自己更像是回头不止的那个。
自年少失散,你是我从所不敢相负。这么些时候成长下来,我俩功不唐捐。远近再找不出第二人,及你金陵城中丘壑智计十中一二。打住不说了。
俱往矣。

此一时,家中种种,一例不消兄长挂碍。孩儿们长到些年纪了,也知为我分忧解颐。今后左不过是再回到心念着你的那些日子。参商不相闻。可不是还有心意。冷与疼不再能为难着你,霓凰该为你高兴才是。

余生再见不着生活的你,这是我的痛处。
不过我呀。我的话,只要一会儿,一会儿便好。

林殊哥哥,就此别过。

你听见花坼的声音没有,这一番是木兰还是棠梨?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01:00 +0800 CST  
【2】夕拾


永安十三年年尾,赶上一个暖冬。腊月过半,江水才结了极稀薄的一层冰。南岸以降,全无落雪。梅长苏笑称之为——“一个小年”。
“那么大年呢,是北方的冬季么?”
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好像万事万物都有的可问。
梅长苏暗暗称道小女儿心思歧秀,透过寒温表象不谈而直取地域差异的本质,当下伸手搓着凉冰冰的小脸颊,温言笑说:“容儿解的好啊。”
随后讲起“爹爹所知的另一种说法”,把这一带人们对本地寒暖年份的称呼讲给她听。每一年看江面结冰的情况,就知是当地常说的“大年”或是“小年”。今年一条江在大家的眼下径自流落不息,就这般到了一年见底的时候。
容儿最近常问起北方,莫名地遥遥惦记上了江对岸那片土地上形形色色的人事物。这个时候北方如何了?北方是不是也有白梅?听人提及一次便上心许多时候。
到底是金陵的孩子,霓凰如是说。

“等她大一点儿了,她爹小时候那些好事儿都讲给她听。”穆霓凰狡黠地笑看着梅长苏。
对方报以同样的狡黠:“是,都听夫人的。连着她娘亲的故事一起。”



他们俩走在长廊上,踩着短暂寒天的尾巴出来踏青。姑且算是踏青,这个年才刚过完。长廊砌在山坡下,一路离湖边丈许远。目力所及之处美不胜收。
水光湛湛,然朝夕相对自不新奇。湖冰微薄而也并非罕有,历年深冬究竟是要见到的。巧的是今天赶上了一个日光正好而又不太盛、湖上还冷但已不太冷的时候,湖冰将融未融,一番奇景喜人。
霓凰掂着梅长苏的一只手,一路饶有兴致。脚下不自觉地就越走越快了些。梅长苏在她斜后亦步亦趋。一前一后走路的时候,总是对方在跟着她。打小时候就是。
“兄长?”她忽然回过神来,有些抱歉地瞅了瞅梅长苏随后放慢脚步。两人并肩而行。
晏大夫的嘱咐,天一回暖便要每天出门,缓坡或者平地步行以活动气力。这一处依山傍水,正是病人修养苏息的好去处。霓凰本意是督着梅长苏万勿怠懒,及早抓了来到湖边。不想山水引人入胜,翻倒是先自触景开怀了。
清风自湖上来,轻袭着两人鬓间、衣角。一片天潮潮地湿湿,冬天也如是。到底向南,与雪花飞絮的北国毕竟不同。千倾水上连冰片都温柔,冰锋润得圆亮亮,浮光碎金,就在那上面闪合。
“兄长冷么?”
“披衣觉露滋。”梅长苏作势擦汗,认真地撒了个娇,眼珠转一转,受母亲叮咛的小孩似的。而手里确是冷的,像是无干外温的水玉,冬夏都很清凉。
霓凰唇角一展笑看着他:“这病人巧言令色。”
被指者亦不甘示弱道:“独对夫人唯命是从。” 随即展开双臂左转转右转转,以示包裹完好无差。

随行的大伙儿不一会儿已经纷纷然“落下”很远了。只两人相对,笑容晏晏。一路走一路闲聊着,话头渐又拐回近日来让人发笑又为难的一桩。
“容儿如今才七岁,也真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孩子好问是好。不过哪天若是戳了窗户纸,看样子也得是由你这好女儿。”
梅长苏煞有介事:“太机敏的话,你的奇珍故事就唬不下去了。”
霓凰转身朝向廊下一幅宽阔的青蓝水面,眼睛笑得弯弯:“机灵随爹。”
“承蒙夸奖。”
他说着抬手抚上霓凰额前被风吹起斜斜的碎发。这般笑时她有些孩子气。如今他对这样的时刻百般留恋。
早在年前,他们备好了过冬的药,受了盟里大夫的诊,一例做足了功课,而那寒疾就是不来。
梅长苏只觉分外精神,衣角带风,每一根骨头都给他一种年轻时候的错觉。这阵清爽来得蹊跷而始终不去。他想他该是知道了什么。



犹记她说道,如果你也实在忍不住想讲,我就编个飞禽走兽的故事给他们俩。于是一脸哀哀相求,看着有些可怜的梅长苏立时又笑容满面。
第二天开始,两个好奇心过剩的小孩子也便有了一个颇对口味的动物故事。爹爹好像也长了兴致,时不时地,就给这故事续上一段。
狐狸毒蛇挥舞毒钳的黑虾子,坏动物一筐。水牛河豚海燕和胖鸽子一出现,一大两小拍手称快。穆霓凰每见到这场景就忍不住扶额。
间或听闻梅长苏认真又娓娓地:“可是那河豚所爱的竟是天上飞的鸟儿,这却如何是好。”
“可叹那河豚上辈子名叫鹏的,也是一只鸟。”她就走上前去笑补一刀,诸如此类。
日复一日。渐渐地也看着,对方的反应已从初时的闻之一怔,转而笑语开怀如常了。



“编不圆便罢啦。他俩年纪渐长,也快要不希得听。哪天忘了追究就好。”霓凰低头笑笑。
湖上有鱼与雁,各自沉落在水在林。
但听他言:“是了。悟已往矣。”
她转身,月牙色披风旋起。退两步站到梅长苏正前:“兄长这般心宽,我真的高兴。”
梅长苏一揖:“是妹妹多年指教的功劳。”
“不敢不敢,我一介武人。麒麟才子面前谈何指教。”
他们停着脚步,站在漆红的斗拱之下。两人看见对方笑眼中的自己,相对一时忘言。
日行中天,光芒披洒湖面。一带长廊通体有如泼彩飞翠,正是一天中最好看的时候。
衣衫与面目也被漫天垂地的晴好所照亮了。眼里的对方周身一圈淡薄的金色。
彼此不说话。
只有风声,水声,一波赶一波,细而悠长地响。

良久,梅长苏听见自己的声音打破了静寂。
“丫头,我们再去哪儿。”
于是语及分别的时候好像忽地就到来了,一时竟让人有些无措。
霓凰挪动脚步,轻轻摇头,试着摆脱心里翻涌而起的难过。“湖心亭,我想去。”她探近,忽然撒娇的神情。
“好,我们顺着走走。” 梅长苏初时有些掌不住嗓音,话一出口反倒如中流卸下块石,遂温煦地一笑,也竟放平了语气,“黎纲他们总不至于真就找不着了。”

两人挽手接着走,彼此用眼睛对明了,却倒觉得了无负担。尽管两心里都知道,这一趟若是返程,等待梅长苏的将是与上苍的又一场豪赌,或者别的什么。
霓凰深吸一口气,轻轻而沉声道:“兄长,此番出行,温饱要紧。”
“铭记夫人教诲。”梅长苏感到莫名宽慰而无惧,说着竟半开起玩笑来。
她看过去的一双眼里,全无对林殊归心的任何疑虑。霓凰想这世上谁再不信他,也是因为懂得他不及自己这般深透的缘故。

他们闲闲走下去,沿湖顾盼评点。长亭短亭。
又捡起之前压掉的话头,笑谈起小儿小女,还有那个仍在继续的故事的细节。两人似乎都比平日里还要更兴奋。彼此知是因为一点点委实欲避无计的的怕与不舍,却各自打足了中气,笑声爽朗。
一样受怕,也一样勇敢。只为自己站更稳些,对方也站更稳些。实话说穆霓凰又打心里高兴,想兄长何等样人,年岁渐长竟也有了鄙薄畏怯。实际几番诀别中走来的人,便是死别又真能奈他们何。惟如今他不求死了,也不敢死了。

“新年盟里……”
“包给黄公子我!”霓凰一拍胸脯大包大揽,神色欢喜由衷,见梅长苏不语立刻嗔道:“怎么,都这么些年了,信不过属下?”
梅宗主默许,却伸手掐她的脸,使了使劲,直到对方嘶一声痛一掌伺候上来。笑闹着絮絮讲个不停,似有许多许多话还没有说完。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出空前的长度。
穿湖的一道堤已然在望。收去了残冰的水面碧透,正敞开怀抱。大半个白昼尽皆抛在了身后,日头眼见西斜。一程愈近终了,愈发叫人不舍。
他与她脚步犹自磨蹭着和小时候似的,故意不欲回去。霓凰伸手向水中捞去,粼粼的夕照滚过手心,温凉正适。
她又无所顾忌地回身笑:“你看我不冷!”犯一场误了岁数的天真任性。
对方在一旁筒着手看,只笑也不拦着。“知子之好之。”*

“杂佩以报之!”
她正蹲身专注于水上的光影,顺口接了下句。随口滚落的短句,转瞬便难以捉摸。她自己忽怔了怔,竟是闪念间去寻思那句子的源头了。风花雪月,这记忆似乎有些久远,然而——是了,真切地属于过往。
她生于南国,并非先天以武人自居。
楚歌诗三百。也是在那里边泡大的孩子。
昔时最喜爱的歌谣,再上口时却夹了生。这种感觉有些奇怪,又引人怀念莫名。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06:00 +0800 CST  

黎先生问道,所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那么南楚竟有甚么厉害的地方?
学堂里一时嘈嘈切切。
“刀兵之外的软实力。”林殊不假思索。他自恃想法过人正大大得意,表面愈发压着嗓子故作沉着。黎老先生微微颔首,对这弟子内心的小九九看得一清二白。对于学童里真正优秀的见解黎崇实际不吝眼中的嘉许,然而林殊既故作云淡风轻,先生便还以云淡风轻。这世上,各人的性子得各种的法子来治。从小跟随自家师父,林少帅到底道行还低了点,看在座的反应都是一派“习惯你了,并不惊奇”,究竟泛起些孩子气的索然。
话题却打开,引向了楚辞和诗三百,是先生平常所讲不多的一面。他们在坛下听讲,每日多读策论历练治世之才,而少小心性里终难摆脱对有趣的事的向往,今日多半心境欢快笑语活泼。

有人问起,子曰郑声卫乐移人性情,而蔽诗三百以思无邪,却该作何解。
世子秦尚志不慌不忙站起来:“既言一以蔽之,可见是为概述。郑声或卫乐固邪,毕竟其一而已,并非一定与全盘所同。”
林殊咬牙绝不抢白,只暗暗发狠心思猛转,想着怎么说能一针见血,压那秦世子一头。
霓凰故土与楚国一衣带水,摇篮里便耳濡目染,实际比在座所有子弟都有心得,只她尚不自知。当下只寻思道,这公子所言像隔靴搔痒,理有,却似乎不得要领。不过被父亲再三教诲,作为非常驻的学子,理应知进退、莫急切、少说多思,是以并未起意立刻站起来言表。

却听到黎崇温言传道:“穆小郡主有何见解?”
她片时险些没反应过来,双目与老先生眼神交接。霓凰方才感到惊讶,先生这般厉害,竟能看出哪一位有话可讲。而先生始终笑面不发一语:这是当然。
并且老先生先看出来有话要说的,实际是她两席之隔的那位。头发都快竖起来了,还自以为捂的很好。林殊机敏的快成精了不假。文才武学全城子弟竟无人出其右。先生却总觉得凡事过满不祥。所谓强极则辱,他心底里生怕这孩子太过耀眼被这光芒反噬,是以在一些时候特意打磨。譬如此时,林殊越躁越浮,先生便越冷着他。

小郡主终于行礼,起身。
一句话轻轻出口:
“霓凰以为,公子此言,对也不对。”
满堂安静,都齐齐望向她的方向。

霓凰初时容色措辞尚颇为谨慎,竟忽如受了这百十双眼睛的鼓舞,霎时定了心神。
她一展颜露出笑容,继而娓娓地说:“夫子两句评点似有相左之处。然而细看去,却未必尽然。”

“一来一叶于秋,虽能映见,却难得毫厘不爽。”
“这便是秦公子所言,霓凰极赞同之处。”

“二来——霓凰拙见,此一节秦公子也未能脱出拘囿——”
“郑声曰淫,为的是相比雅言,此一类题材多言情思,言辞坦白而少掩映。然为此却也不见得便能说,其中那情思即是‘邪’了。”

语出惊人。
而学堂里安静照旧,声音全来自她。稍相熟的同龄大都只道这位妹妹养在军中,演武场上纵跃横走惊为天人,却不知对雪月风花一路,竟也有这般见解。

她如是不紧不慢地接着讲,自陈观点幼稚只作一说。然而却愈发兴致盎然地分解下去,信手拈了个几个句子。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讲的是诗中女子。前句虽言他物以比兴,并非全无润饰,却毕竟用语平白浅近,心意昭昭。”
“中原大约不比南国。大梁南半部的孩子呢,多半听着歌诗长大。加之南邻是朴拙之邦,所唱所写,也都是一望见心。霓凰尝闻士寄女言,譬如摽有梅野有蔓,譬如赠之杂珮或者芍药。总把这‘心’明白地写出手里、唱在口中,相形中原文章深泳,确然失之泛滥浅白。然而究竟自有它隽永的地方——只为那心本身,最最干净无尤。”

“牵挂便牵挂。相思即是相思。希望对方好便直说了,透白又有何罪过呢。”
“君不见,葛生蒙楚,蔹蔓于野,青春可爱而这春日里却埋了一女子心爱之人的遗骨。”
“然而,‘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唱者竟忘记自伤,却心忧夫君泉下寒冷。”
“冬之夜,久矣。夏之日,久矣。而唯一的希冀在虚妄的百年,听来难不欷歔。”
“却愿好自为之,力加餐饭。非是为一双曾相映彻的心,又会为了什么呢。”

只见少女一壁讲着,一壁愈发有了兴致。一首接一首径自续着,忘了时间的流驶。几时又不守静了,讲到高兴处来来回回地走。顺便折了一条新绿的柳枝子,拿着一摆一摆竟是有些陶醉的样子。
那是她童年里一朝闯进再没出去的迷宫。一知半解,就欣欣然一直兜转在里头。事实上初始她也丝毫不懂楚歌或者诗中所讲,只觉着念起来好听,年纪稍大些了方听出少许门道。
好一个女娃儿,耳听默念竟也解得。连黎崇都这样想。
霓凰一时终于回神,感到自己占用了时间,脸颊飞红,即辞道:“霓凰唐突了,望先生见谅。”
老先生却只回以钦许的眼神。
俄顷她复深深一揖:“晚辈鲁钝,不及京中同侪万一。不过近水楼台顺口来诌,也不知其中真意,委实惭愧。”
“无妨。答疑日本意在相互切磋。而今虽只解得三分,却不碍你有这一番见地,何不说下去呢?”
先生言语中特有慰人心脾的奇效,闻者心神安定。
霓凰抬起头,笑的两眼亮晶晶。得了先生特赦,又豁了关住的话匣子,竟源源不绝仍有所讲。

听一个半大的小姑娘在这里,嗓音脆亮谈及情爱,有些反差的好玩。奇的是竟不叫人有什么绮思别念。座上人各自始终专注而悄悄。
凉意习习,带有草木生发、春季特有的气息。适才有话不能言的林殊心中那一点龃龉早已九霄云外。
真正听君一席话,始知思无邪。自己组织到一半的辩词,不必说相形见绌,都全然不足与霓凰天然的见解同提。他年长她几岁,自问对人真情的领会,从未有如今天,江冰惊破般震荡肺腑。他此际正处在一种自己尚不能分解的状态之中。神智只够浅浅地想,云胡不喜,好生歆羡。那么我对你呢,可是值得遥遥相思,好自珍重的人么?一时居然有些痴态。从小二人耳鬓厮磨年年相见,林殊理所当然地受着对方与他格外的亲厚,连自己心情暗中变转也从未察觉。
此刻他好像正待回答许多问题,却又不晓得是什么问题。千头万绪理不明白,心底却前所未有的悸跃。杨树掉了一串青花在他袖上,也没急着拂去。怎么这样高兴。怎么就这样高兴了呢。

一天的收尾先生问道,听了穆姑娘半天的歌与诗,现下该当何如?
萧景琰恍然大悟,正直地朗声答:“既知楚人能歌诗,善攻心,我们就要都学过来。为了削弱南楚根底,就要知己知彼,先吃穷了对方!”
堂上静了静,忽地爆发出一阵狂笑。同窗都心说这世上竟有如此不解风情之人。
黎崇打算下课单独留下这位殿下,多说几句传达一下一码归一码,文化不划界这层意思。
林殊笑的出奇大声。直到本来笑萧景琰的人纷纷笑够了,转而奇怪地看着自己。



之后他读了很多年书。也时不时回头去翻那些短句。一册诗三百藏本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竟已忘了具体的来处。线装开了许多次,又被孜孜地补全。抚摸那些句子,就像是回到了觉察心动的那个下午。
那个莫名给他招来许多竞争对手的下午,一阵风吹动金陵多少颗思慕少艾之心。
记着自己忽然有些幼稚而悲壮地觉着,为一盏坦白真挚的映鉴,甘愿填进自己前路未知的一生。
少女却不知事,打着柳枝愉悦地一直讲。
杏红单衫,背立盈盈。
一回眸。
帝子降兮北渚。





“啧啧啧,林小殊垂涎之态宛然哪!”
蔺晨大着嗓门评点,抬手接下照面门而来的橘子。

后来这些诗句,大都作了节庆中对着玩的用途。也不知怎的这段原委竟被这不正经的给打听去了。
梅长苏恶狠狠扔橘子的皮。“鸽子精明天回去。我就不送了。”
“但愿再也不用来!除了粉子蛋当我还有什么稀罕的。”
霓凰一向把观战当作乐趣,有时候也来添添柴火。“今天十一月十一,蔺公子不如稍等几日,枣子下了树提些再回不迟。”
蔺晨一手捂脸,不忍直视道:“不了。飞流给我带走解闷。”
梅长苏哼了一声:“就是飞流答应了我也不答应。我答应了飞流他侄子侄女也不答应。”

临出门,蔺晨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看好梅长苏。有事儿了发鸽信。”
“多谢。”霓凰郑重还礼。
站在门里的梅长苏:“哼。”
蔺晨瞅了瞅两人。“马上又一年了啊。”
真好。
他们这样想。





除夕。
照例是与亲近的盟众一堂守岁。
天再次亮起的时候景琰的天下将十四载。他们相伴也要十二年了。

膏腴飘香。人高马大的飞流在梁上提着灯笼飞来飞去。孩子们磕过了头,跟着飞流小叔叔上房奔走。
入夜后众人围坐,分完了饺子。一例相互祝祷。望宗主岁岁平安。
而穆霓凰总有办法将气氛从这样引人感慨的方向拉回到笑语声喧。不多时满堂六幺催拍,杯盏飞传。

也就是图个热闹,梅长苏是饮不得几口酒的。于是几人默契地提出射覆传花,这下宗主该立于不败了。
下首掷一题面曰“醉”,梅长苏知所指为杯中蚁绿小酒。言“歌”,取义“绿酒一杯歌一遍”以覆。
屋顶,小儿女脚步声轻轻踏踏。梅长苏此射正是又将这曲《春日宴》末句中提及的梁上的“燕”,作为下一个谜底递与霓凰。
然而他说完便后悔了。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妾身常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岁岁不离。极珍重的誓愿。
既是誓愿,又如何能当着旁人付诸言语。
况且明知道,天道不遂人意。梅长苏忽地有些伤感。他正有一番打算,还未向霓凰说起。

却见对方抬眸,俏皮地歪着头,坦然接下他的目光。故作猜不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并对在座亮了杯底。

当然是不能说的,这是我们珍贵而私隐的心意。
桌下两手悄然交握。

梅长苏忽而无以复加的勇敢。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09:00 +0800 CST  
【3】岁寒


林容六岁,念“蓬生麻中”。那时她对外姓梅。
一个萝卜大的小丫头出现在他哥哥的同窗之中,摇头晃脑的既认真又好玩。老先生抚须点头微笑,说不错不错,孺子可教矣。

放了课,顺着山道一弹而出。一个错眼,已扎进遍野的青翠里,哥哥喊她也不出来。
夏日行路,树冠沿途铺了摇摇相续的荫凉,有如一把荡动遮天的大伞,给孩子蔽日给蝉子歇脚。路外是矮矮绵绵的丘陵,大片各色的花团绣在山坡上似的。几个身形矮小的,仗着灵便穿行花海草甸,让人不禁想起雨后苔草里长起的奶黄色的蘑菇。林容每日混迹其中,嘁嘁喳喳的笑语声直追树上的鸣蝉。
做哥哥的一筹莫展,索性躲了处阴凉靠树等她玩够。只见小女娃身手矫健,以迅雷之势撅了一截灌木短枝——今天是树枝,明天又不知道是葱或者什么——稚拙而夸张地使将起来。林演瞧着,心道这身法好生眼熟。

林容六岁,年底七岁了。
快要到她母亲被父亲所认识的年纪。



他们家在廊州城郊,远离繁华的清静地段。
五云庄三十一户,傍山而聚。主街依地势逦迤而成,因而并非首尾通直,大体自全长三之二处自南北向缓缓转为东西向。街景素净,大抵灰白二色入目。两手边各户逐一排下,秩序井然。
主街转向处,一扇无奇的山门。一眼望去并不能分辨出此处除了所在位置之外还有什么特殊之处。两个孩子轻车熟路阖上这门,进去了却还有一段山路要走。
这里是回家必经,也是上山坡几乎必经的路——不择手段的仇家或许倒不会在意是走路还是爬树。极熟悉的草木攘攘,向来者致意。七拐八拐以后,迎面一丛直干入云的青竹。随后三三两两,丛生的竹子多起来。这渐渐密生成林的竹竿之间,八条细细的岔路隐约可见。一通主厅,盟里议事的场所。一通别馆,大半藏书所在,似乎也有些机密的书件物事,对两个孩子向来高阁紧束。一通山顶,这里山并不太高,轻松平常就能翻过,看到坡对面的光景,或者下到山后的江边戏水抓鱼。一通半山上,他们家的屋檐之下。四条小路放空回环。不知情者许被蒙骗得晕头转向。而容儿总是很沮丧自己并没有太多骗人兜圈子的机会。因为进得山门来者,多半对此处奇巧了如指掌。
待两旁乔木间见到了几株低矮的山黄杨,就已近得可以听见鸽子的“咕咕”声了。容儿三步并两步奔向家的方向,跳起来叩响了门环,吉婆婆便迎他们进来。
三进院落,不算个大宅子。好在整个后山外加山下一带水,都由他们随意往之。家门朴素,内里一概水磨砖墙,二色已矣。歇山顶屋檐亭亭展展,偶有鸟雀停落,倒为几幢房屋增色。人为花卉玲珑奇石当真无几。放眼只见青瓦花堵与时令草木一二,与寻常江南民居无异。
母亲见他们到了,就问起当日的功课,并提醒道父亲休沐日布下的题目该到了反馈的时候。演儿应着他娘的话,同时注意到妹妹手里迟迟不肯放下的“剑”已被发觉,内心暗呼一声不好。母亲知道了他们耽搁在路上的理由,按道理两个要一齐受罚。若是有人求情的话或可以减免——而演儿并无靠山,他妹妹却是有的。
那靠山是她爹。

有人问起梅长苏为何不亲授孩儿的学问,得到的答复是近乡情怯。他言道自己半生多舛,进学、行事多走歧途。平地而起指教过庭生,讲起推己及人心怀仁爱,尚觉自惭形秽。遑论面对自己的孩儿。虽不至当真无从下手,却终不免有些瞻前顾后的为难。
然而如果两个孩子有了具体的疑惑,他倒是从心底里愿意为之分解。从很早开始,梅长苏会在休沐日前后、孩儿们课业暂歇的当口,拣几样引发思索的事由,分予一家四人——也真心期待着哪一天孩儿带了一个难倒他的问题前来,于是至少在学业上,自己与心地单纯的学童们便一道了。



江畔六月天,暑气已经蒸暄。两大两小从黑白间有无灰色的一个议题,不觉竟歪到了惯听的猎奇故事之上。
以爹爹为靠山的容儿又靠在爹爹身上。眯着眼睛,舒服的快要睡着了。
“我却喜爱那河豚。”声音糯糯的发自小娃娃口中。
“容儿可知道,这灰扑扑,温吞吞的一条鱼,腹中却蓄满毒汁?”
“便有的话,若不是虾蟹招惹,哪里犯得上使出来。爹爹却为何言语苛待于他。”
小女孩脱口而出,仍懒懒的,并不睁眼。梅长苏身后人缓缓踱步而出。两手一背,得意地横来一眼。那意思:可服气?不是我说的,你女儿说的。
当下,夕阳已经向晚。庭院暖意熏熏,青草的香氛将溢出来。母亲忽然回身一笑:“回屋打点,稍等开饭。”两个孩子应一声,一展身子从原本坐靠之处滑下。

趁两人相对,梅长苏蹭到霓凰身边,近些,又近些,讪讪想要搭话。却是对方先转过身:“河豚兄,你有何见解。”
他等了等,见她认真期待着自己的答话。忽而慨然笑说:“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霓凰伸手掐他脸颊,夸他心态好。
梅长苏赧然,想要岔开话题。嘴唇翕动几下终是不好意思。只侧头靠在对方的肩膀,像个乔呆撒娇的小孩。
相伴经年,再没谁比妻子对自己更为了解。至今他心里的晦暗大抵被连根端去。
是不是天意叫他从地府返还,只为不辜负了她能起沉疴的双手。



说他们水性仙灵的小宅,与远在北国一座煊赫百年的府邸遥相对称,确叫人一时想象不来。同样地,如果告诉谁江左盟宗主卧室里贴挂最抢眼的一幅字是琅琊山蔺氏医嘱,听者喷饭也说不定。
这却是往年穆霓凰一力所坚持的。所幸这张医嘱当真有许多次救回了梅长苏悬于一线的命。后来他便不再软磨硬泡地抵触,转而乖顺听从霓凰调遣。
月底,是一纸医嘱更新的时间。蔺晨来去自如有如驾鹤,夫妇孜孜矻矻誊写铺贴。从起居时辰到饮食温凉宜忌,再到“不可纵欲严防寒侵”等诸般私隐尽数上墙,巨细靡遗。初时梅长苏难为情地看着霓凰笔记工整,且抄且琢磨,看着看着也竟全无了忸怩。许多年便在这一纸复一纸的辗转中过去。两人手中抄、贴不辍。

日里唯一可能引起他们俩争执的理由,是梅长苏对自己的伤害,实际的,或者伤心的。但凡自残,绝不姑息。而霓凰与他急了便急了,事发不顾忌,急过了也不言悔。只大大方方的将使小性儿的梅长苏往怀里一揽:“兄长我错啦,大人不计小人过。”
待对方再也小性儿不起来的时候,却又蔼然一笑,然后扯着梅长苏指某一条墙上的医嘱——真个毫不妥协。
于是就这般寸步不让,经年以往,移山倒海。
连她自己都不敢置信的,最难医的心病真竟也日渐回转。
梅长苏作画,下笔是北战场冰封的巨石嶙峋。她看过去,对上一双与自己同样澄澈的眼神。满纸风雪,映他会笑也会流泪的脸。

劫后真正躲了逍遥。再不对喜怒哀乐遮掩。然久而久之竟让两人生出了一种怕——怕哪一天需要不形于色的时候,反倒不成了。
于是常常相对嘲讽——一军主帅居然也七情上面,或者麒麟才子的神秘在落在哪个山头上了,让你笑这么响。
梅长苏会在一个温暖的傍晚与她相依相偎然后说:“现在我是一点也不嫌弃自己的。因为可以陪着你变老,可以看着两个娃娃长大。还可以看着容儿越来越像她母亲。” 他想一个小姑娘的成长已然错过,再两个孩儿幸而不会错过。“至少为了她们,我是不会嫌弃自己了。”
此时穆霓凰便轻轻挣脱他的臂弯,转向他,非常非常认真地这样讲道:
“不为谁。林殊哥哥,能不为谁就好了。”
“我高兴你每天高兴。打心底里的那一种。”

有时候梅长苏忽然觉得,现实中的一切与经久的期许相左,而某种意义上又合得丝丝入扣。曾经渴望霓凰妹妹依着自己的心愿,在他的羽翼之下无忧地成长为一个幸福的孩子娘。而今反倒像他嫁给霓凰似的,在她孜孜不倦的洗刷下按着对方的意愿,已成了一家人中最为安逸的甩手掌柜。
仿佛心安理得地,只在孩儿有着不可解的疑惑时娓娓发声。维持着自己温润如玉的父亲形象,棘手的问题交由他们无所不能的娘亲。
而当孩子们开始对骑射剑术产生兴趣,他们是不会来找自己的。明晃晃的阳光下箭靶立在山下的空场,少时百步穿杨的记忆霎时尽数活泛就在那里,自己却拉不开弓弦。
是她惩罚过孩儿的手掌搭上弓背。一枝羽箭啸空而过砰然直落靶心。梅长苏看见那独属战神的、微不可察的笑意在他小女孩的唇角一闪即逝。他总也舍不得。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12:00 +0800 CST  
夏日的中宵,庭下空明如水。霓凰就着满地星辉,正自勤勉于林氏家传剑法。

武艺到了火候,一招一式做到迅疾而满早非掣肘。最难把握的是分寸。一缕仙气求之不足。
昔年林氏一族以军功显赫于人,内里却有一脉不屑于争的高远与傲骨。几代相传,战场之外,倘非不平而鸣,只见直如松柏淡如竹菊。林帅年轻时行走江湖,扶危解困不留名姓。其子少年封神,日里虽则张扬,竟不似许多少年有戾气在怀。长辈皆称奇道,一个战场天才竟能极早有了以战止战的觉悟。林殊笑着挠头,只道规避硬碰才能不亏待我一脑门子智计,语气固然不无孩子的自大。而年幼的霓凰却总觉与林殊哥哥待在一起心中向来疏阔。那时她许还不知何谓趣味相投。

寒星一闪,叮地消失在刀锋。转瞬之间形随剑走。银弧纵横闪落,摆开在庭院四面八方。
但听剑风飒飒,她飞身起似长虹贯日。瞬息复又落脚回转,从迅走中停驻,一如寒梅压枝,潜潜等等。
而最厉害竟不是那清刚如破竹的起势,亦不是这清雅胜梅姿的停转。若非领教过收势一招,实难说见过了它的精妙——便是此时霓凰从高处最后一次回旋而落——倏尔翻腕一扣,剑指向地,脚下旋即停住。衣角尚为落下而姿态忽而定静,左手在身前虚握,右手持剑背立,双目微阖神情闲远。好像正与江湖老友对景闲话不曾离题,好像方才精心动魄一场武艺不曾发生,尽皆虚幻。这一合真正渊渟岳峙,放一分浮夸,收一分委琐。
亦是霓凰最费心的一处,羽化登仙的神情忽忽然就要发散其中。与兄长暗地里下了许多天的功夫终是没有白费。她凝眸向着廊下,那里梅长苏微佝偻地站着,正在痴痴驻目于她。

此一桩起缘于半岁前的初冬。一个同样天朗气清的夜晚,梅长苏受到过往的蛊惑,忽变成一个任性的孩子。
一截胡桃木,至剑格已经雕琢而成型。本为作演儿练武所用,此刻四下无人而剑正接在自己手中。他知当慎独,想起霓凰指着蔺晨医嘱上的:忌狂喜极怒,神思动荡。却听见自己心如鼓擂。而手掌在能够发觉之前已受了远年惯性的牵引,五指合上剑柄。
风总归是冷的,猎猎地掀动了袍袖。不可名状的记忆连着肢体与心一并揪住了。脚下竟何时错动而起,手中顺势挽起两个平花。人跃不到半空去,步子总还是有的。
转了三回,大地已在倾倒。一闭眼,千军万马仿若无声。
林殊却是使发了剑,记忆在百骸中滚滚而流。
肺叶里煽煽的竟已不觉,直到庭院里响起了一阵击掌。
梅长苏七魄回了壳,眩晕与气短这时才觉得真实,一阵呛咳扑出,想掩饰已经来不及了。他头皮一麻。只见霓凰一步步自屋檐下走过来,面带无比温柔而富有深意的笑容。梅长苏饶是难支也飞速分出三分神,在嬉皮笑脸还是老实挨骂之间痛苦抉择。
地却不晃了。
一双手臂扎实地把自己圈住。
“初犯暂不追究,往后再不许了。”
“是时候让他们俩学着点。兄长你先帮我盯一盯吧。”



在霓凰经年后再度温熟剑法,预备传给孩子们的日子里,会见到一向没耐性的容儿有事没事挥舞调羹,或者其它。一招一式,倒真与从母亲处偷看来的相仿。在他们本该睡下又溜出来查看种下的花的日子里,便见到娘亲舞剑爹旁观的场景。一人下场劳力另一人袖手评点,而被评点者竟无时不露出欣喜之色。两个孩子尚不能消化庭院中的情状。不过称道一声奇,过后便抛之脑后,只记得母亲招势俊朗了。

其实他们定下婚约之后,林殊迫不及待地已着手将家传剑法教与了霓凰。他搓手等那一天许久了,至那一日总算是如愿。霓凰妹妹天分高,套路教一遍就记得住。细处推敲倒不急的,当时只道来日方长。
霓凰在驻军中时常避了人,将一柄沾血的剑擦拭得寒光闪烁。心中不平的时候,便照着记忆中温习一遍,有时眼中不觉已带了泪光,而她并不停下,仍照直使到收势。此时纵有错漏,也无人来为她版正。练剑却已成了一个稳固的习惯,像是替谁在记着一样。一停落,有什么好的坏的放不下的都轻轻揭过去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太阳还是昨天的那个。
穆霓凰也开始意识到,她在战场上的作风越发像一个人了。风向、江潮、火种,物尽其用出人意料。用兵见诡,钓对方攻势以取主动。当她匹马漏夜夺入敌帐,单刀面对合围的攸关时刻,脑海深处,竟是林殊得意的脸。

“兵不厌诈。”他一脸笑意空手从她手里夺下白刃。而她有些气急败坏。
今天林殊出掌似比平常更迅,似逼面门咽喉一路,是以霓凰着意在上盘严防死守。却不想疾风忽从臂以下带起,忽觉右掌心一痛,长剑竟被顶柄一磕挫出手中。回过神来,林殊一轮空翻已停落在丈许之外,而自己的剑被对方笑嘻嘻的拍在手里。
霓凰不甘心,觉着都是自己求胜心切才着了对方的道,强辩道:“偷奸耍滑,君子不为!”
对方却早放了剑,引着颈子近前呵她的手。“对不住啦霓凰,手痛不痛?”

黎明的风露尤冷。她抿紧嘴唇提剑出鞘。许多个出路未知的时刻,都是这般依着记忆的指引前行。就像得到了某种护佑,让她身陷危浅仍能快速地思考对策。而对策的出路往往同一——那是她历年从猜忌、无援、千钧一发之中走过,胆量与定见的来处。
以猛烈的封喉攻势为幌子,同时脚尖疾打而出力达对方兵器的尾端。于是不论那一边拿的是枪、刀、剑、板斧或者别的什么,一旦使得正发,难免握将不稳。以其虎口为轴,刃口方向倒转,当即反扫敌方躯干。林殊哥哥一记杀招带在身上,多少次救她于水火。
年纪渐长,再练那套剑法时心里也少了不平,更像为自己鼓起勇气一般。有时候她想,真是败给你了,到了哪儿都像是寸步不曾离去。这些年支持她暴霜露,斩荆棘的从未有所变转,反而在时间的淘澄中愈发刻骨铭心。当她说,他是我另外半条命,真未见得只是个比方。这一身武艺、学识乃至心性,泰半都是对方的印痕。



冬夜的庭院里他们扶抱而立。这样的静谧令人安心。
知他意难平,霓凰这样道:
“兄长也别不开心。”
“你看我这身功夫来处实都在你。来日传给孩儿的时候,是我在教也是你在教。”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13:00 +0800 CST  
【4】中宵


十二年春四月,杏子要下场圃。而杨絮是一天里全飘起来的,于是在晾晒果干的后院里支起藤架、盖上笸箩。
穆霓凰逐个打起笸箩瞧着,眼下这一架许还得再敞放个把晴天。又从陶罐里取出一枚已然风干浸存的果子,一张草纸上对折再对折。
医嘱里讲,一日一副药,早中晚作三分,可佐以桃、杏、山楂,但不宜过量。她于是便要时时盯着,免得服药人贪多,或者存私货给五岁大的女娃贻害牙齿。

今年两桩大事在望。六月成婚十年。九月北上祭祖。上半年梅长苏却不安稳,夜里觉不太好,有些心悸。
霓凰手指穿拂过院心的藤架。她想这也不打紧。水来土掩。

半个月来的药里加了桂圆柏子仁。是霓凰自己先有的主意,才去问了大夫的意见。实际上晏大夫见她这一改,心下反倒踏实了许多。这姑娘做主改得,定断得,温补的路数亦无所差。那病人饶是光景多变,不听医嘱,有一个可靠的枕边人在盯着,他们倒也省些提心吊胆。
一碗药汁水光潋潋,味道是熟悉的清苦。向来汤药的气味总是初闻醒神提气,浸淫久了令人恹恹。而在他们家里,却已到了久而更久乃至有所依赖,哪一日离了这气味倒有些怅然若失的田地。
梅长苏探头探脑窥视着霓凰的袖中有无蜜饯。对方板着一张脸,仍把药碗端在他眼前。
“喝药。”
“干嘛凶我。”
“喝药。”语气温和了一点。
“霓凰,你看你,直跟老晏头似的。”
“别转移话题。喝药。”
“哦。”
梅长苏接过碗,一仰脖,恪守药罐职责。绷着腮,视死如归般咕咚咽掉最后一口。之后仍抿紧着嘴唇,倒转过碗笑的人畜无害。而霓凰早捏了他的下颌,剥出千呼万唤的果干。一份甜味倏然沁入心脾。
近日汤中的药材,分食之甘、酸、苦味各各相左。混在一处便有了一种奇异的口味,与远远闻来的清香委实不同。要苦不甜的,叫人服下直觉得五内都遭到了不友善的对待。而霓凰又如何不知,只不能为这点舍不得便顺了对方的意,一磨洋工耽误了喝药的时辰。
她弯下身,侧耳贴着他的前胸。“兄长咳一声。”
梅长苏装没听见。
“你咳一声。”
强按的笑意还是挑弯了他的嘴角。梅长苏伸手圈了胸前人,闭着气闷闷地笑。只颤两颤,偏不咳嗽,故意拖延的用心昭然。
“咳不咳。”后背忽然一掌招呼上来,一声促咳毫无防备。只听一发不可收,一咳一串咳。霓凰立道自己手下得重了,忙伸出双手抱过对方,好生拍抚着。这边厢似有所言只暂时说不上来话,看唇形依约是句不要紧。

鸽信里,霓凰录道:浅眠,多梦,心悸。心音低钝。肺有啰音。暂加桂圆、柏子安神,无花果以润肺。药效似不明显。
读信的蔺晨暗忖,不显即是效果。平和稳定,再起不难。霓凰若是冒进,那反倒不好了。在他赴廊州的途中,依托手中一沓信息已约略有了些施治的底数。写信人的消息足以让他信任。此番调治,意在修补因歇息不好造成的亏缺。出发之前让梅长苏休养好身体,免得路上再生枝节。成婚一旬整必要回去,这是那人为人子的执念。而蔺晨与霓凰此际完全是一条心。若能不拂他意又可免他受苦,那便最好不过了。
九月金陵荡尽暑热,秋凉未起,很好的时节。而定在这时也有不敢把日程提太早的意思。本来梅长苏还有春天就成行的打算,除了他本人,各人都觉得不妥。于是三月长公主生忌,还是在南边遥遥相祭着度过了。霓凰坚持以梅长苏现下的实际状况为一切决策的依据,后者亦不违拗。

“蔺兄有劳。”
“哎别客气。”蔺晨大步进门,又想起什么似的一转身,满意道:“药不错,性平,味甘,分寸正好。”
得了夸奖,霓凰喜形于色。许多年一过当真是久病成医。而她自上了心,又比那对一切病理纯属被动接受的梅长苏本人懂得更快更多些。
霓凰端了茶到亭子里。“兄长还在午睡。我们且稍等等。”
“要不先想想还有什么信里没提的细枝末节的?可以告诉我一声。”
霓凰低着头呵呵笑:“旁的倒没什么,就是每天耍赖不爱吃药。”
“啊——”蔺晨恍然大悟,“越活越回去了。”



蔺晨在客房睡到半夜。一阵敲门声急响。他披衣起身穿过院子,提了药箱就去施针。
到梅长苏跟前的时候看见人已从梦魇里醒转了八分,只额两侧有冷汗一注一注的流。霓凰从温水里绞个帕子去拭他的脸,在他两颊、额头上按了又按,把温度传递给对方。
一应所需早在第一时间便都被呈递给这位赶来的郎中,蔺晨得以施针如流。他觉得自己跳起来已经够快了。而这银盘、火焰、高纯的烧酒,病人挽起的左袖,连同擦脸的热水这林林总总却更快过他,简直是几个转瞬便一概停当。当他起了最后一针抬头一看,又见其余的银针已被酒浸灼烧过,妥帖非常地嵌回了针匣几叠的棉纱里。且不说这堪比老练郎中的连贯动作,只想想方才,虽不能上手却能看得出针砭要位何在——蔺晨瞅着霓凰,只觉该刮目相看了。
烛火堂堂,照亮了霓凰的脸。一把乌发匆匆挽起,神情却分毫不乱。她一手虚虚横在梅长苏眼睛上:“兄长不急,慢慢睁眼。”又转过来谢过了蔺晨,沉声简述之前的详情。同时心思也没离开过梅长苏的眼睛。估摸他急散的双瞳该到了收复的时候,便把手掌抬起。对方一只手很虚乏地一直扯着她,这般无措时竟有了习惯性的依赖。
手里动作停歇,蔺晨方才注意到,尽管事起突然,引起的动静却不似他最初感觉到的那般。屋子连同院子里仍静悄悄的,黑甜的夜幕不曾被搅扰。前前后后,被惊醒的人只有霓凰、大夫他、管家黎纲、小飞流外加一个仆从。一院之隔的南屋里孩子们安睡如常。
病人回过神,声音飘在空气里似的:“你们别紧张。”蔺晨不屑,咬牙切齿地低低回了句:“我看数你胆最小。”霓凰捧着梅长苏的脸,双手搓了搓,又搓了搓,对旁观人那双被伤害了无数次的眼睛视若无睹。

在梅长苏梦魇的时候,霓凰尝试过许多匪夷所思的叫醒法子。喊过林殊哥哥你别忘了回来娶我,故意质问过你和哪位哪位姑娘怎么回事兄长解释。也搬出过萧景琰、誉王、秦般弱,甚至一次:“苏先生,夏首尊有请。”
她每每有些不确定,这般拿住命门专戳痛点的做法作用是正是反。虽则多半立竿见影,念及对方感受她总难免存些掂量。然而事出意外,实际往往不给她以思考的余裕。十之八九是急中生智,忽然一句话冲口而出,全未来得及权衡。
却见梅长苏猛一睁眼。十指犹扣在床板,而急喘终于见缓。她一捏他脉,知道是奏效了。这时候方才能够顾及周遭,终于发现自己也一样冷汗涔涔。
本来对于第一次见这阵仗时自己涕泗横流一事,她痛定思痛,每一想起只是反省。许多个相似的夜晚一已过去,回看竟对当时的自己愈发宽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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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们成亲南下,才刚定居在江边的宅子。六月中下已入了梅。昼中续续下着稀薄的雨水。傍晚天色有所收敛,一改泫然的面貌。梅长苏乐呵道,看样子明天说不地放晴。霓凰笑拍了拍他不置可否。
是窗骨上的风声喊醒了她。屋外仿佛是下雨了,或者没有。诡谲的风呼来荡去,无限放大地直击耳鼓。自己的袖口连同手臂被溺水者豁命扯紧。他失了节奏的脉搏,顷刻加诸她奔腾的血液。一道天光不容分说,破过窗格上烟罗的掩护直及榻上。梅长苏脸色煞白,僵曲如一只虾子。
霓凰想要摇醒他,然后解释这只是宵中一场寻常的阵雨。不合时宜的热流在脸颊上爬开去,话音陷入一片泥沼。长吸长吐,泪落不可遏止,心口尖啸的痛感究非错觉。她知这既非惊惧亦不全然出于对自己钳口无言的惶急。只是忽觉悲从中来,不可名状。

霓凰将其归于对方悲观的流毒,毕竟见驱七情,实非她的作为。梅长苏一脸委屈地看着她,用小眼神辩解说受伤的分明是我。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夜晚,梦醒以无言为继。她简直不愿承认决断如我,也有这样泪水长流无所为作的时候。

梅长苏许多个昏睡的时分,蔺晨刚好来切脉。拿了他的右手,拧着眉念叨一声芤虚迟脉。坐旁有人冷不防应一声:“血亏、虚寒”。语声是试水的谨小,又兼几分步步为营的坦然。蔺晨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霓凰,想我也没特意教过什么呀。却是在每每看诊的时间里,对方不被注意地捉了梅长苏放空的左腕,凭借手中直感归纳、记忆,不觉中也走出很远了。
于是少阁主索性把读脉的口诀传予霓凰,又陆续抄给她诊病的种种道理。连着月更一例的墙上的医嘱,被半山上的一家人捧为掌珍。
蔺晨道:“梦魇为内耗,最好先行惊醒再来施治缓和。”
“可以一掌拍醒么?”
“拍?姑娘,这一激是为惊醒神智,不是为把他那点仅存的气数端个底儿掉!”
梅长苏一见蔺晨这样颐指气使地跟霓凰说话就恨不得一碗饭乎到他脸上:
“你在这儿支使个什么!她是我妹妹!”



严师出高徒。霓凰在蔺晨自吹自擂的时候从不与他一般见识,只对这话深以为然。
到了怀女儿那年再临这般场面,纵觉煎心亦能处之。夏末入秋的夜里,金桂气味流展。飘香的梦境猝然惊破,似乎也并非无可忍受。

梅长苏侧躺着探出手,几乎要从榻上跌下去。上下眼睑里紧闭住一个冰封多年的魂魄。剧喘中他手指企图抓住不知是剑柄、稻草或者太奶奶温暖的手掌。
她仍是难过的,再见到多少次也会不忍。覆水难收,既成的伤口一在永在,特殊气候里究竟要疼。
而自己觉着鼻梁发酸,却并不分神去控制。如果有泪水,便任由它流淌。

因为手抖不得心气掉不得。当务之急是唤醒刀山火海中往复的梦者,这以后一切才有下文。屋外风犹在耳夜犹未央。山高月小,穿过窗纸的一色凄神寒骨。冷意扫荡到屋檐之下,惟有最后一重樊篱。
不能动。不能移。
是为砥柱中流。

只见霓凰抬起手,定定抓住那只向着虚空徒索的手腕。
贴在他的耳边冷静而清晰地唤一声兄长。
梦境中风歇雨止。

静夜里,帮得上忙的人们陆续醒来了。有声音悉悉索索。此起彼伏,却又有条不紊。
整个院子有如笼在一片沉实的帐幕之下,受着护佑,令人心神安定。便是有不善的来者、突变的天气,都奈何不了这院子些什么似的。
飞流身子长长的,端着一盆清水打半空落下。一块帕子漾漾的浮在里面。半滴水也不洒出来。黎纲随从多年,宗主告急时多少也有应对的捷策。不能时刻近身去解难曾是他的隐忧。而今夫人在了,顿觉更有底气。大家于静默无言中心齐得无以复加。相互读着眼神,中枢所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下达。一应物事俄顷反馈至病榻之上。梅长苏自沉沙的旧事里悠悠醒转。

而霓凰终于步出屋外。对开的门扉在她身后阖上。微微松一口气,初秋特有的凉氛扑面。半空里,混合了红土并草木酣熟的气味。盛极将落时无所保留的物华苒苒,令人动容。
有人问起要不要叫醒公子?她答说演儿先睡着,白天再指着他帮忙。兄长疲极孩儿尚幼。霓凰立在中宵的廊下,自觉有一种少显幼稚的悲壮感。

她捧着七个月的腹,倔强地目视远天苍暗的云流。领受风露披拂的同时怀有一种想法——日后她已记不太详。大抵是这个赌我赌定了,今生今世将践履之。在霓凰印象里留下深痕的是当时的囫囵心境,而在跟谁赌赌什么好像成了不太要紧的事。也许与上天,或者是自己。赌自己对兄长的情意几何,或这份心气能领他们去到哪里。
她想这大约合上了曾听过的一种说法:情出自愿,落子无悔。霓凰一早预备好了直面险关,却也不能清晰地看见困苦的形态。或许自己不曾预想到,之后的日子是怎样铺展而下。但她由衷地庆幸,此生尚能怀抱这般有如年岁退行的、单纯见底的一厢情愿。相爱之后有那么些个瞬间,让她仿佛觉着自己的心无所不能——也包括当着阎王老儿黑白无常睽睽的目下,紧牵她兄长的手走过千年万年。
然而一阵切切自身后响起,平定睡下复又醒来的病人在屋内唤她。于是霓凰飞快地嘲笑了一下自己忽然被鼓起的遐思,脚步轻快回转。





梅长苏补了半日的觉,醒来时一家人连同琅琊阁外来户已经用过了午饭。他闭着眼抬了抬手,碰到霓凰的脸侧。后者啊了一声坐直,发觉自己也打了个盹。
这是四月天,一个明亮的午后。穿过庭院的有鸟鸣声和应景的香风习习。上一次细看紫藤的时候,记着还丑丑的像一条条没长开的胖虫子。不觉中已成洒洒落落一片紫氛。
蔺兄说的不错。这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乱七八糟的伤春悲秋和自我感动,说出去叫人家嘲笑。然而穆霓凰在此刻,对这份闲情的喜爱是真。从急张中弛缓出来,人多多少少显得有些怠懒。也正为此她才倚着床畔一会会儿便睡着了。醒来第一件注意到的也是与她心之所系似无关联的外物。
梅长苏懊恼地“什么时候了哎呀。”她一腔愉悦罔顾对方的切齿拊心。跳过他对于时辰的问话,意图将人从床褥里扯起来出去走走。
一高一矮两个娃娃这时候进门,提了水里温着的食盒递到娘亲手里。生来不满十,倒是真的很能为父母分忧。霓凰忍不住一人抱一抱。载余前何尝想过会有今天。
十年弹指。什么都变了,什么又都没变。究竟该提起气来继续发足疾奔,或是放下心来感谢岁月不曾薄待。
霓凰明显的感觉到今天的自己又有些异乎寻常地善感了。肯定是睡不惯午觉的人忽然睡了午觉的过。
可是梅长苏还是认真地对她提出你今天还是歇会儿。他俩跟着我呢。你缺觉。
被扫了兴,却也不要紧。今天不成还有明天后天。再如何左不过逛的近些稀罕的少些,可即便是自家的后院,也好看。
“那好呀。你俩值昼,娘值夜。这么定了,看好你爹。”她想自己确是比之前心态平和许多。看样子这些年,也不止兄长一个人的心思在日渐松缓。



日落时分,蔺大夫亲临后院观看果脯的脱水保存,顺便游览花架,赏景、喂鱼。被强拖出来的梅长苏挨不住无聊,甩手回屋去了。
留下的两人天南海北地聊。蔺晨说起十九岁的林殊新伤未愈,每天特别的毛病。而他爹和他一老一少两个爷们儿大夫毕竟不够知心,皮肉伤倒是见好的快,快却也止于皮肉伤。蔺晨开解这位小少爷,说你看你有姑娘有兄弟。他们还都好好的,于是连着污糟朝野都还有希望。哄得他整个人神思分裂,一会儿胸襟似海,一会儿愤世嫉俗。
“那时候要是你在就好喽。”
霓凰看着夕阳下光芒湛亮的鱼塘目不转睛。“我现在不是在么。”
“也真有你的。喊醒梦魇之人,可需要一番本事。”然而蔺晨还是戒不掉吹牛于是乎:
“不过你不会针砭。像昨天那样没有大夫我,你可怎么办。”最后几个字咬的极重,只见蔺晨满脸优越。
霓凰忽然转过脸,眼里带了劲道:“少阁主这话,激起我无穷的好胜之心。”一粒鱼食横飞出手,在池塘里打了三个漂花终于落定。
蔺晨有些吃惊地略一后仰,又点点头。手里随着就是一记“声东击西”。
喂个鱼也惊天动地的。两人不甘示弱地斗法几轮。塘子里的群鱼为了口粮从一头游到另一头,也是辛劳。
却是霓凰先收了手。
“蔺兄省省吧。”
“喂鱼一事怕还是随缘的好。”
“贪多一时好。没的把人家鱼撑死了。何苦来。”
蔺晨不说话,看见对方眼里粼光璀璨。又从这光里边分辨出风霜与烛火。



是夜。
梅长苏被无眠所困。失眠有两种。一是没有睡意,夜半双瞳如炬。再是平常地渐入睡眠,却每在深眠的门槛下像是被一道壁垒弹回了一般——偏偏睡不下去,分明疲倦却万难休息。不幸梅长苏属于后者。
对于夜半的各种幺蛾子,霓凰有她一套应付的办法。当下与身边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篇。
都是些屑屑琐琐令人心里轻快的话头,又刚好不至于引着兴奋。如同许多个故去的夜晚,极耐性地直到更鼓响过两次三番。
这般约莫到了后半夜,他便能浅浅地眠上一眠。
二人相与枕藉乎宵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18:00 +0800 CST  
【5】犀兕


演儿叹口气,揭起纸投了火盆。灯烛稍嫌暗,画纸上青豆与他记住的模样有些出入。他揉揉眼睛,起身预备端一盏灯。母亲一身雪青色直裾倚闾向外,背手一二三四地数着什么。
他有点担心,蹑足过去轻唤一声娘。母亲手里停住,十指差一指数满。
在他的认知里,母亲一开始数年份,那大约是他爹又犯了事,要被秋后问责。而后者浑不知其然,还在前厅与人说着话呢。她从来也不问你可知错。只用一种含义分明的眼神平平静静地瞅着他爹:我跟你都九年了,别狡辩。
母亲忽而一回身,笑容温柔明丽,然后没头没脑地问一句:“你爹最近跟你又说什么没有?”
演儿已然嗅到了空气中蓄势待发的火药味。心念几个电转之间,有如神助般:“爹说天一暖和,合该带青豆出去跑跑啦。”不动声色地拐跑着话头。
霓凰一时语结又来气,心想虚与委蛇这一套也不知是哪个开的好头。这孩子如今七周岁,正该是万事无忧的年纪,回她的话时心思却要先转三转,倒教她有些五味横陈。

趁午间煦暖,两个孩子牵了青豆,顺着坡道往城里去。梅长苏目不转睛地看着地上三道小影子一摇一摆的远去了,不动也不说话。两人比肩立着。
霓凰微偏一偏头,语气不容分说:“兄长过虑了。”
“真的是你过虑了。”
半晌,梅长苏讷声答道:“哦,是吧。但愿。”



林演第一次见青豆就觉出她跟自己妹妹像,颇为乖张一个小马驹。她们俩同年生,彼时都倚在各自娘的怀抱里。青豆一身皓亮天生丽质。惟耳后两抹黛青。于是雪白的娇憨妩媚以外,又平添一股飒爽精神。五云庄山下半放养的小马,过路人每每忍不住顾盼。街坊无人不是见之则喜。长到几个月大的青豆却越犯起了轴劲,开始对路人的关注不买账了。
但凡有人企图伸手摸一摸她的颈背,轻则得到一声响鼻作为警告,重则直接掀翻四脚朝天。三四岁大一个小公子是唯一能近她身者。人们说这或许是命定的认主。
演儿生来有一种与禽鸟走兽格外的亲和。做爹娘的常常暗自庆幸,好在此一异禀没落到那个小的身上。想像遍山长了腿、长了翅的三天两头听令倾出——那这整个家里还能不能好了。
容儿最像父亲。样貌。鬼精。连着待遇都像。而人们不知底细,觉着这对父女多半是不像的。不过每一见到梅宗主这个娃,总是莫名其妙麇集而上,这个捏那个夸,宝贝得不行。小容儿比小青豆可爱之处,在于对人家的喜欢一向来者不拒。才刚会讲人话不久,就开始关关嘤嘤地咬着小奶音,非要和满街人挨个问好了。
不像她哥哥,惜字,慎言,进退成规成矩。生来性子沉稳些,加之身为长子,向被当作小大人相待。
林演穿过庭院,看见妹妹正坐在石桌面,一路小擒拿手和凳子上的爹斗得正欢。梅长苏一脸煞有介事,不过仍是被小滑头硬耍赖给摆了几道。赢家笑声响亮如铃。输者半点不见颓色反倒伸手一捞把容儿扒拉到怀里。一大一小前仰后合,乐作一团。
做哥哥的于是暗叹一声同人不同命。从来人们对自己的语气神色与对容儿的正相反,就好像严肃的“大人”和“兄长”是我的天职。对后者他并无异议,却毕竟自己能耐有限,不过多餐了三年饭而已。譬如怎样有效阻止容儿上房揭瓦,于他从来是一个天问。分明没多么神通广大,偏教人看去总当他这哥哥必是厉害得了不得。
照管妹子义不容辞,于是暗地里没少受她的折腾。而找爹娘撑腰又明显争不过那小猴子。不过他一转念,倘若自己生在后,倘若爹真待自己全如容儿,镇日抱在怀里揉啊揉——一个激灵——噫,果然还是有些想象不能。

演儿与他爹的关系,更接近于同伙。
“演儿快来!别让你娘发现。”得空的爷儿俩火速围聚,开始偷鸡摸狗。
如往常一样,二人背着大小姑娘,变着法儿地企图讨好。青花风筝面,茜纱金鱼灯。突发奇想,无所不至。后来一切好玩的都被妹妹收入囊中,而娘总是要训他们俩浪费布料水彩。但父子两人从来是记吃不记打的。生宣和釉彩于是又在地上铺得七七八八。此番又不知要变些什么戏法儿。
演儿看他爹,越发觉得这幅表情竟比自己更幼小似的。有关父亲的疑窦曾造访他心。爹就像一个神奇的矿,永远都不晓得他还能出人意料地懂得些什么。而一个七岁幼童所能企及的毕竟有限,还动摇不到爹的身份和自己“梅”这个姓氏上去。一般不多时这一点疑惑便已然九霄云外去。将父子顷刻又拉得顶顶亲近的,往往是梅长苏神色里忽现的跳脱与天真。

独对长子,他面上最常见的表情一语蔽之类似于“你懂我懂”。对幼女表现出的独属孩童的任性恣意,则是作为保护者和大人,全心在捧着的。既想要永远留住她的心性,又百般担心,她会不会因此受什么伤痛。像是手里有一把晶莹的流沙,千珍万重下竟不知如何是好。
近来他曾说:“家人这里怎么高兴都好。出了门,还是谨慎些。”讲这话时梅长苏目光投向空无一人的院心。四岁大的女儿扯着他,无声地求索明白些的解释。
于是小兄妹又收下几出神魔轶事,讲与人交游时命门大敞终受其苦的小妖,外加一句:“藏锋”云云。
而正是这一句,说坏了。

“兄长,你孩儿几岁。”
“七岁四岁。不小了。”
“你为什么呢?”
“因为真话早知道为好。”
“我问的是为何一定说到这么露骨的份上。”
“丫头,你不懂我了?”
于是二人默然以对,相互看着有些不可理喻。令霓凰火起的实际并非藏锋一说本身,而是梅长苏话里一点心灰意懒。
“那这是你我想见到的么?”她觉得很是失落。想你莫不是毫无信心,在孩儿还小的时候就放弃了自发而竭力的保护,直截交待了一身冷硬铠甲。
“从前你待青儿,可许他行事纵情了?”那梅长苏语气如是温和,倒像一口始终无波的古井。
而她眉间急蹙,来不及调和声气已经脱口而出:“此一时彼一时!”
“木秀于林风必摧。外面的凶险自古何尝消弭。”
“可当下不是有护他们周全的条件!我就是不想自己的儿女去经那些口不对心的苦。兄长你……”她偏开眼神缄了口,心乱如麻。
半晌,对方声音地飘忽递来一句:“是谨言慎行挨过些不忿好,或者背受冷箭好呢?”看过来的一双眼里带些水汽,掏空了什么似的。
末了:“我们护不了孩儿一辈子。”口里像含了一枚苦橄榄。
“两回事!……”她坚持。
“对不起。”

他们俩并排挤在一张秋千上。谁也不说话。天已经晚了。
今夜无风,当空积起层云。此种天色总比通彻的晴夜看着明亮许多,无数云霰取星月而代之。
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在理。谁人甘愿让小儿小女的心地渐染于沧浪之浊。而谁又能拍着胸脯,称说自己能予以极周全的维护。秋千上此刻他们仰头望着,眼底收入一方微微摇摆的天空。霓凰执着她兄长的手臂。两人无言地共有一份为难。
实际再没谁比梅长苏本人更渴望他们过得从心所欲。然而多年前巢覆缘起背后捅的刀。父亲不曾教予的,让他有一种莫名的执念。总觉得不安稳,如果不早些告诉孩子们些防备人心的话。林家从未学会藏锋,直到为之血流漂橹。
于是他十分违着心思地,希望演儿容儿通晓圆融。心里难过得很。因为这样就要扼杀孩子们身上令人怀念的、少时的自己了。真正的自己,人言不足恤。一场天变拧了他的七魄。花许多年头回转过来,原本的自身已去而不反。
这一场争辩,梅长苏在心的最底层渴望能被霓凰说服。他期冀孩子们拥有的眼界与胸襟,手脚一束毕竟无望企及。他的心让他言传韬光养晦。同一颗心为之怅恨。桎梏架设起来,倒是能将自身护得风雨不透了。
但霓凰与自己都明白,那是重云蔽下宽不过里许的亮域,并非深不可泳的穹庐。

于是摇摇的相互倚靠着,还和许多个令人心生困惑的时分一样。这时候可以彼此不言不语,只静静的整理心情。
遇见一个坎儿,暂时过不得去,不如就停下来歇一会儿。
好在如今堪可有这一个傍晚,一架秋千。一个长久作陪、不急于一时分证的人。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21:00 +0800 CST  
秋千。横木。梅花桩。
清一色木制榫卯,就在他们家的后院。
大约是前年,女儿满地跑闹得全家上下焦头烂额。两人一拍即合,索性撘起个小桃源。好动的娃儿们在自己家里于是也好玩个够了。
出于更深一层打算——幼年武艺入门,第一课是平衡柔韧。趁小儿小女正是筋骨抽条、尚很柔软的时候,潜移默化地诱导着锻炼。这也是梅长苏的如意算盘。

有时就会见到,妹妹和哥哥分坐在两叶平桨的先端。平衡起见,容儿抱一个沙包。桨片转起来,母亲盯着那轴心。起旋极缓,转中亭匀。
过一段时候,小兄妹俩自行开发了种种玩法——说出去人家怕要疑心梅长苏虐待亲子。人一面在板子上转着,同时还相互攀比着接句子。天对地,雨对风。山花海树,赤日苍穹。
高兴了一路接到桨片停了转。费过太多脑子正各自晕眩,还念念不忘要掐对方个尖头。
霓凰便扯过小人来整理衣角擦擦汗,一手捞起一个抓回屋。
案上放着冰糖豆汤,一刻钟时间晾到正好。

晚一点入了秋。领了三个孩子——算上青豆,每天沿山道信步而走。南国树多常绿,遗憾罕有层林点染。然秋日山山爽气,秋声毕竟不同凡响。穹顶碧透,云丝闲闲飘过,看得人心地也蓦的高远。秋天这条路,一家人习惯地走了几年。起初时女儿还在背篓里。
霓凰生容儿受了一番意外的苦。骂这孩子小妖女的是他,后来一刻不松手捧着她的也是。
一道奇景里,梅宗主志得意满地走在街上,背上一只竹篓。竹篓里一个粉妆玉琢的娃娃,靠着她爹爹的后背睡得香甜。过路人无不回头,引颈遥望半晌。视线的聚集处容儿仿佛有所感应般蠕蠕动了动,冒起一个鼻涕泡。
上坡道,梅长苏走得喘。傅姆看着都累,说替宗主背一会儿。偏不让。
快到家的山坡上容儿醒来了,咯咯地笑着,把沿途的花草捋下来横七竖八地插到爹的头冠里。
甫一进家门刚好蔺晨在。
迎面撞上一脸痴笑、簪花荷篓的梅长苏。哇的大叫一声随即捂上眼睛:“来人哪!霓凰!快收了这妖孽!”
这位包打听最好拿来逗孩子的,就是“你跟爹亲跟娘亲哪?”
演儿闻言便退后一步郑重其事:“亲恩如山海,演何足以称之”,内心道蔺伯伯我是不会中你奸计的。而容儿一向墙头草,谁给买了吃的向着谁。好巧每次蔺晨一问都是刚受了她爹的贿。期望梅长苏吃瘪的算盘于是万难得逞了。

更晚一点,约莫到了小寒。这时候父子二人大半时间闭门围炉,相对而坐,使些笔墨功夫。所想多于多言的孩子,倒与他爹改造后的形象万般投契。才学会执箸,几乎同时就拿起了笔,一番心思挥在纸面上头。
而他小妹是个三天不闯祸就难受的主。山上才落了一层薄雪,硬要学她爹裹成一个粽子。本来人就短,横里再一厚实,脖子不见了,更像一只棉猴儿。雪天里才走了几步,愣急出一身薄汗来。

料峭犹未尽,两个孩子便等不及拉了大人,罔顾北坡风冷,踏着冻土找寻东君的留痕。二月里草色似有还无。蝌蚪长大在溪畔盈盈的水藻。满山第一个骨朵是五瓣叫顶冰的,花如其名。
两个孩子是天生的花匠,根须连着泥巴一点点地捧出来。就地取了一桶土。家里也就养活了。梅长苏原先曾想,傲雪的花木或许不受温房的水土。原来能不能活,究竟不在养到哪里去。倒是用在那小小一方土上的心思,教花与人生了万缕千丝的情感。

眼见他们一个个从怀抱里落到地上。目送着渡过一个拐弯,一对小影子就此消失在视野里。他是独子,恣意着养大。真正懂了父母心的时候,有双亲相伴的日子已是恍如隔世。一腔心意下行,终于体会到了移情于子女的感受:有了儿女的余生,我所生之死之的一切与昨日不同。
一个散步时分与霓凰聊起孩子们的启蒙。他们家这两个娃娃,初时不显不露可后劲惊人。同一册书同一套身段,简单的开头一样平平地学起来。直到一处繁难的节点迫近——真正的履之如夷。
要说我们家孩儿的话,梅长苏脱口评道:“譬如芝兰玉树……”立刻被霓凰握住了嘴:“哪有你这么自夸的!”
而身为天下娘亲中的小小一粟,她又何尝不是一般心情: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希望倾其所有,把最好的尽皆予以谁人。这样的心境此生他终于也能经过。于是来自这世上的暗潮与恶意,也前所未有地令梅长苏牵肠挂肚。一掷决生死的人开始患得患失,倒似与本来的格局不符。
他想或许真的是自己过虑了。小儿女的路总要他们自己走。何必将自己所负荷的忧惧,加于他们犹未可知的一生。

曾经一间茶围里,有人高声阔论痛批江左盟宗主不择手段。起头的是受荫于庆国公的家丁。附和者只凑热闹,不问底细。
演儿和同伴们在那里约见。是时左近并无亲故。然而再没什么比当着孩儿的面折辱其亲更令人不忿。于是在小小的心下有所打算之前,三尺的人儿已从门槛上站起了。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晚辈所知,那位先生是心地很好的人。有理不在声高,晚辈觉得您空口无凭。”
“嘿!几时轮到一个小畜生说话!”
演儿愣了愣,家中相交从来是有教养者,哪里听过这类粗俗的指控。不过振振精神,撇开嫌恶,忽然福至心灵:“小畜生骂谁?”
那个粗鄙的汉子只觉莫名其妙,更加高声:“小畜生骂你!”
演儿旋踵即走,跨出门噗嗤就憋不住笑了。几个反应快的听出不对之前,小债主已经一骑绝尘。少顷只听见远远爆出哄堂大笑。好一招反客为主。

梅长苏许多天之后才无意中得知此事,初闻一颗心如坠冰窟。他后怕得好几天才缓过气儿来,反倒吓了全家一跳。不过再后来想想,是不是也可以作另一番解读,那便是自己的孩儿凭借着天成的心思揣度进退,已然可以很好地护他们周全。
反观自己如临大敌,以致近来多为霓凰不满,会否真是多心——那倒好了。



终于在今宵盼来一个晴夜。半空里丝缕流云也无。桂宫垂下黑纱,一弯新月成玦。
秋千架畔有风穿过,吹在脸颊上凉凉软软的。认错伏低的后果就是被刮鼻梁或者打头。而梅长苏等来的是贴近的额。
“兄长劳累啦!一天到晚杞人忧天。”
“……”被指摘的那位颓然摆出苦瓜脸。
“你个梅三岁。”
“哪里!”而这种辩白实在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落了下风的梅三岁再一次撇嘴无言。
“好了啊。”霓凰拍着他的后背认真地安抚说:“你不要怕。”
家中最近一段日子过得不甚快活。多半是为了他这些担惊受怕。
人生实难。诚哉斯言。
“但你想啊。我是谁,你又是谁。”
于是相互抵着额头得意一番鄙视了众生的才智。之后理所当然地大受鼓舞。



绢布蒙上最后一条竹骨,青鸟纸鸢于是只等添上双眼睛。
梅长苏长吐一口气,下了个重要的决心似的。他想今天是个不错的时候。
自打儿子下地能跑开始,他这当爹的就一直用一个问题潜移默化地喂毒:“如果爹这会儿没空,家里有事情,作为暂时的屋主人,你该当如何呀?”
在他七岁大的当下,这个问题终于卸去了变装。

“如果有一天,这个家里只有娘、妹妹和你三人。作为唯一的男人,你该当如何。”

“永远不让她们哭。”
答案来得不加犹豫。乌亮的眼睛从画上抬起来,一个少小的他带着十分的真心,正望向自己病弱的中年。
好了好了,值得托付。我所无能为力的想必有人能够替我。
梅长苏微微笑着,不答一言。这些年他别的不行,忍住汹涌的泪意总不太难。



水边。上巳。
欢笑、许愿之期。
他的霓凰难得妆容考究,齐备了钗环。怎么瞧着都好看。
沙洲上空群鸽盘旋而过。水畔的小马扬起脸去追一串沉氲的鸽哨声。一只青鹄飘飘举举,像要飞到云外更高的天上。
梅长苏静立在山水的交界,看一双儿女提起衣摆,笑闹着踏进清流。风筝线的尾端将云上细小的漂变递回手心,又令人莫名感到安慰。

许多次大化向他发问:可愿死为留骨而贵?可愿生而曳尾涂中?
承平年间自己选择前者不眨眼,杀身成仁,好不快意。可是谁让造化多事,偏要替他另作安排。
算如今,满身烟火,一地鸡毛。都找不出什么合适的描述来概括他这凌乱的一生。
庙堂人半途而废,江湖人半路出家。
惟有父亲是个终身的成就。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26:00 +0800 CST  
【6】景琰

萧景琰在滁州城一间茶肆里落座。
几桌外四五个小孩子倚靠墙板,相对议论着功课的一节。
当间一个个头小些的,五六岁模样,带头奇想,沾了白水在空桌上默写。店家似也是相熟的,大半个身子越过台面,远远地努着去瞧。“哎呀呀,小兄弟,这么些天你都成我师父了。”小孩子起身,恭敬地一揖,像模像样谦道:“不敢。”
他身量短小,行起礼来庄重又有些令人发笑。至少萧景琰是暗暗地笑了一下,他从这光景里约莫觉出一种熟悉。
有种奇妙的感觉一闪即逝。他想自己怕是长大的年头太久了——以至于看到小孩子围作一团的场景,便要远远地触动往昔。反观初入学堂的自己,该是万难想到今日所居。彼时他们不过也是垂髫的年纪,受着祁王兄与老先生的教诲。其间悟性最高的从来不是自己。同窗里那个年幼的,到哪里都一样地出尽风头。
茶肆里的小熟客们挨挨挤挤,却安静下来。萧景琰亦默然留意着,觉得右边长身引着颈的像是当时的自己,左边俯身书写的像小林殊。
越发亲切莫名,胸口感到有些暄暄的,好像飘了一枚旧日里来的羽毛,把不可名状的思绪都蓬起来。
大梁的皇帝陛下不知怎么便转不开眼,止不住拿余光去看那木质上浮起的字迹。
阴晴众壑殊。
收尾赫然左夕右未,笔划分明。
一字两肩无挂碍。
萧景琰直想打自己一拳。

“位小兄弟,殊字可是少了笔划?”
“回先生的话。母亲教导,为尊者讳。”
“尊者?也是奇,向来避讳只听过为家中长辈的。”
“先生有所不知,这位尊者于我家有许多渊源与恩情,当如双亲相待。”
“可也是你母亲所讲?巧了,我母亲也曾为这样一人而叮嘱过我好生待他——那么小兄弟你,可曾见过这位尊者?”
“回先生,不曾见过。”
“不曾见过,呵。”一时问话的男子露出个惋惜或者自嘲的笑容,演儿以他五年半的阅历尚不足以准确无误地捉住,“这样一人总也不肯交底,你我知恩的时候一样是要晚了。”
演儿眨一眨晶明的小眼睛,才觉得这位先生是不是想起什么错失了恩人而遗憾的事,或许有些不忍他伤心而便跟了一句:
“不过母亲也说,等我和妹子长些年纪,有一天这位尊者自会来访。”

一场短暂而奇异的寒暄,以萧景琰与孩子互换姓氏忘年结交作结。萧景琰心念一转端过清水碗,蘸着在桌面写一个“肖”字。
“肖先生?”
而他难得温文地一扬嘴角。“嗯。今天遇到一位投缘的人,也可以回家去讲给你的爹娘了。”
萧景琰最终收回了那个已在上下颌里打转的拜访请求。他想现在这个时节,与小殊相关的行藏,该不要显山露水才好。不然怕不止他们夫妇,自己也要嫌弃自己用事无脑了。毕竟事局微妙,甚至有涉廊州一家的平安,如何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意气上头,教远近亲人们分出额外的心来应对难以收拾的局面。

天子于非战时离京南下,本朝数十年不得一见。他是个放得开手脚而心里却总怀敬畏的人,尤其不敢怠慢中枢要务,何以亲身成为个例。
起初,只是有许多问题千头万绪。譬如江淮为何起了动荡,沃土上为何结出异果。他一向放心的这片地界上也浮出了一撮圈地割据、火烧到金陵的人物——而那个向来控住全局的人,似乎未能在第一时间刹住这风头。
滁州本是江左地段说不上富庶的地区,一向不温不火,近一二年却忽然引人耳目。几家居住数年的乡绅、富商,商量好了似的开始拒兴土木,囤积空地。失修荒芜的土地成片,只卖与出得起高价的外来户。不多时许多原住户挤到边缘,生计压顶,人们显得歇斯底里。滁州的外围,鸡鸣狗盗居高不下,户部为这一带费神许多。但并不以为是什么无法铲除的大患,只常觉得州府出面总是搔不到痒处。沈追一个头两个大,却仍有着能够找到关节的自信,并且他也十分相信苏先生清理门户自有手段。直到数月前集结在此地的外来户背起了一串命案,忽地操戈相见四下威慑,说一不二当起地头蛇,众人方才深恨早先不曾辣手除根,以至于如今措手不及。接着又传出有剑指江左盟总舵的刺客出现在廊州,被拦下灭口。又听到江左盟立即部署参与危机的应对与受累地段的接济。又有危言风起:当今陛下养虎为患,那梅长苏果然远遁多年还是不甘寂寥,如今自导自演一出,终于圈起那国中国了。
江湖上帮派内帮派间如何恶斗,本不是天家该亲身相顾的皮毛小事。但试想,这“管不及”的“意外状况”出在一个曾一手扶起当今天子的、对本朝要务了如指掌的白衣身上——换做任一位帝王,都该存有了一份晦暗的忧患。况且眼下已不止于江湖恶斗而已牵涉民生,坊间相传的,开始被为数不少的朝臣听入了耳。江左盟在这过程中的角色,全然恪守子民本分,初时谨慎观望,临危时又迅速部署襄助朝廷——看似毫无可以挑剔的疑点,但在许多人眼里,梅长苏的周全就是疑点。从问题的苗头露出开始,这位本事通天的苏先生竟是悄无声息的,莫不是在候着什么?后来滁州突发一乱,究竟是“管不及”,或是没有管?此人多年前辅佐陛下排除万难,事成之后又一退到底,永久地安顿江湖。今日所谋解释为时过境迁,反悔了当年对封荫的谢绝,当真顺理成章。危浅里把心拧成一股而却不能同富贵的人,这世上再多不过了。

养居殿深长的走廊尽处,萧景琰端似一座雕像。砚台里的松烟墨凝在角隅,未及匀开先已涸成一团莫测的乌云。
萧景琰闻言确是立刻生起了隐忧。坊间的传闻和朝臣的疑虑并非毫无道理可言。能够如此有的放矢逐步攻占的一批先遣,必然有强大的势力在背后支持。并且,最开始的目的便是直指他大梁温沃富庶的腹部膏腴——从现下这操戈割据的势头来看,十之八九如是。他一下一下在奏章的边上敲着笔尾,脑海飞快地转着念头。那么剑指江左,可图的最大收效:一来良田与佃户据为己有;二来众多小本生意断入囊中;三来从最安定热闹的一块地上动刀,荡动人心可谓事半功倍;再来,轻而易举,盲掉他这位意气用事的天子的眼睛,离间中枢一条但信不疑的臂膀。前两者,任取一块土地皆可实现;后两者,则必向江左下手不可。如此这般,何故苦心布置盼收渔利?该是盼望大梁四分五裂,正面相抗无力,却又有一定势力可以安插内线煽动人心。
条分缕析下来,只消看清此举达成的前提和导向的收益,不难推出幕后者谁。第一方南楚,穆王府常年坐镇,于是硬拼不足只得迂回;或另一方大渝,距上一次战败已十年有余,最是蠢动的时节。海内近年来整肃军防,长林军加急强军,萧景琰自认正面战场上,所能想到的一切准备一已俱到,不料此外的凶险却未曾顾及。
迄今为止,他在位九年。九九归一,算起来,四境的积弊以可观的进度已在除去了。但千虑一失,总有些经验非要硬碰硬地撞来,总有些疑难从前未尝遇见因而无从提防。这时候即使千百个留神,创痛也难规避。在大梁的天家,他是相当笨拙的一人。
前半生一心一意的戎马,后半生忽然加肩的重担,平生起落,让他对这份家业尤其怀一种诚惶诚恐。而自己并不是块做天子的好材料,只是祁王之后再无祁王,退求其次作一替补。于是自当拼上更多的力气,许多年宵旰忧勤。寝殿里的一夜,每每续过数盏烛火。挂了一截断绳的铃铛始终坐在案角,叮咛之音长久可闻。不可猜忌,万不可猜忌,眼见未必为实,永不让危机冲昏头脑。
他的推论来到大渝或南楚的分歧,惊觉这两处无不十足十地踩到了痛脚。廊州的二人,非此即彼,怕已是对方偷袭所向。小殊霓凰这段日子该是怎样过的?探查可有所获?一家可都平安?他想他们处境棘手,竟要忍受流言的中伤。
对众臣,他一不得发作,为这担忧出于忠义;二不得解释,这是小殊的苦衷。但他认定一件事——这世上最后一个不信那流言的人,必得是他萧景琰不可。
君者,源也,源浚而流远。最难不过善始克终,一以贯之地竭诚相待。换得此心彼心,纵使板荡而众志成城。这都是从旧友那里学来的功课,他不敢忘,亦忘不了。



梅长苏想到水牛陛下向自己孩儿竭力套话时的场景,总也忍不住想笑。穆霓凰见问他什么都答得没个正形,出手扳过他的下颌,就着对方一声毫无防备的“嗬?”,追究楚渝二选一的定夺。
前日,他们举家出门,稍作诱引。“再给他们一个来行刺的机会,就看究竟是冲你来,还是冲我来了。”
于是二人在滁州城西郊一个早市的街心分手,各自向南向北绕城半日。而那之前孩子们被寄在最危险又最安全的一间茶围,这对两个娃娃来说,倒是他们向所喜闻乐见。
临分头,霓凰再三嘱咐了弩机一定带在身边,对方一本正经地诺诺半晌。然后两人再碰头时,她并不讲话,只拿出不知几时被揣到自己袖中的画不成兴师问罪。
梅长苏也不见解释,一意只是笑。两个小脑袋从他们爹爹的身后一左一右好奇地冒出来。
“霓凰,两个好消息,回去跟你讲。”



当萧景琰带着为数不多的随从勒马五云庄,午时正才过。许多面青苍的山坡一时间光芒下彻,巍巍朗朗,无言地审视着来人。萧景琰一行人将马拴在荫凉里,他一回头,看见一只漂亮的小马驹从身后一闪而过。这里前前后后都是风摆的竹枝。凤尾森森,润沃一路奔袭下心脾的枯索。
这一家男女主人早已清清静静地候在山门后小路的岔口上,一见上山来的萧景琰齐齐下拜。
梅长苏俯身请罪式地禀道:“苏某治下不察,劳烦了陛下。”萧景琰才上了半山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迎面堵过来便是这样的请罪与疏离。他索性也不发一语,只示意旁人不必再跟。大步上前又在许多条岔路面前不得不迟疑了一下,仿佛听到为他引路的两人内心的嘲笑。
“陛下好久不见。”两人反身异口同声,这是深处的庭院到了。
萧景琰这才注意到,自他驻马、上山、由小殊霓凰领进家门,都未见到第三个当地的住民。而联想适才扑面的周全,兼现时安静而全不防备的整座山庄,一股无名火陡生,都让他险些把真正意欲请教的问题抛诸脑后了。
“苏先生何必如此!”
而两人何尝不懂他所指:既知我不会听风作雨生出嫌隙,何必煞费苦心自证清白?
只听见被问者之一有板有眼地回问:“陛下何出此言?”
而这句话叫霓凰一说,反倒没了那种装作不知的诡辩味道——因为她本就是大着胆子玩笑,和小时候一样,逗这位直心肠的陛下当真。
后者果然上当:“人都去哪了?”
从犯梅长苏故作油滑状:“告假出游。”
“飞流也不在?”
“被一个大夫卷走做客去了。一卷一个月,常有的事。”
而让萧景琰沉不住气总是不费多少力的。
“林殊!——还有你!你们两个不要装听不懂!”
“陛下,你的脾气太显了。”每次都在这对小鬼面前露短,萧景琰这个年纪最长的忽又被噎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孩子们是不是也不在。”他垂下一双怒睁的圆眼,语气也显得柔和了些。
“陛下英明。”梅长苏装模作样的语气和神情让萧景琰觉得,此人只是仗着自己不敢和他动手。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34:00 +0800 CST  
药王谷宅门一开,管家俯下身,这才看见当先的两人。一个小公子牵着打瞌睡的粉白的一团。再靠近细瞧,小姑娘一激灵,忙按着哥哥授意,向人家深深行礼并道一句烦扰啦。
院内一人抱着一捧药草正掠过门前,忽然停下脚步,折回几步又向后一弯腰:“咦!这不是宗主家小容?”
演儿毫不意外地看着大家一哄而上争抱容儿的场景,感到近几天的遭遇不可谓不惊奇——自从莫名绕去滁州度过一天,到在那里遇到一位投缘的先生,再到昨日深夜起床赶路,再到今日落脚卫峥叔叔的老宅。
走之前,爹像这样嘱咐:“跟着你们荷衣姊姊好好写字。”梅长苏想到卫峥的女儿荷衣今年十一岁,将要带着他五岁和两岁的孩儿度过数日。正好似多年前霓凰、景睿、豫津出入对影成三,每每让他心痒而怀恨地看着,忽地一怔,有种时移世易的感慨。
“爹爹?”
而他这才回过神,拍拍演儿的小领子。
“没事。照顾自己。盯着小妖女别让她惹祸。”

药王谷作为暂时的庇护所,真可谓得天独厚。本是集了天险地利的隔绝地段,谷外人轻易动它不得。况且,自冤情洗雪,如今卫峥昭彰于世的赤焰遗脉身份,又让一切对江左盟动了企图的有心人至此不得不多存几分忌惮。近来不止坊间,朝臣也对自己在滁州局面中的位置心生疑虑。如果当真有人借机出手意图铲除自己这搅弄风云的谋士,若是着意防卫,岂不更落口实。上策是束手自证清白,息了朝臣之惑。但又岂知事态的罪魁在如此时候会否趁火打劫。
那时霓凰安慰说:“兄长也不必过为担心,毕竟陛下此番南下,外显的小乱子已经齐整,只差翻出幕后的里子。而如今连罪魁大渝也已露了马脚。大梁这几位恶邻吃过苦头,略施威慑也就作罢了。”
而梅长苏实际不乏信心:“景琰虽未明说,但他肯定要过来找我。这之后消息对上了,也好有扫尾的对策。” 接着便顺手揪了段树枝子在手里打转,眼睛笑得一弯,“也不知道他有多少疑惑想问。现如今陛下越发厉害了,可我们又比他超前了那么一点。”
那天两人似有些莫名的兴奋难安。于是去山顶一望百里的地方走了很久。明天过后,理应再无险阻。而他们也有数个年头不曾见到老友了。
风来自竹林,簌簌地拂面而过,带了种熟悉的好闻的味道。夕照洒在两人身上。一切前瞻与期待明白如话。
“但还是万事小心。”而这样她说。
“我知道。”他们对望一望,相对在稠而远的午阳里。那种眼光整个天底下就只有对方才懂,再近的他人都被排除在外。
远送儿女避风的决定已做好了。为的是等待萧景琰来到的那段时间,山庄命门大敞,全无防备。行走间,梅长苏含着那一点不深不浅的笑意,将此番布置与其中关窍历数一遍。
“事实上就想取江左盟宗主项上人头者而言,即使是座空城,也几无可能侵入。因为天子的来访会为半山招来众矢,也会令此处固若金汤。”
而对孩儿们这番格外的保护也仅为万全起见。一切丝丝入扣地合理。
南坡抱水迎风,本教心门豁然洞开。又一把日色姹紫流金,自天边泼满脚下,轻易予人以安于现世的怀想。国中危难已解,祸端明朗平复可期,借这商议大事的由头陛下也要见到了——仿佛一切都是极好。一切应是极好的。
然而霓凰还是一眼望见他心里的凉意,甚至先于他本人一步。今日的兄长走在山坡上话一直有些多,该是为阻拦自己深想下去的缘故。
不难料想他痛处何在,因为这痛处自己与他共有。她感到,当一件事、一种态度特地挑得太过明白,即使并非虚美,总也有些戚戚。好像诚惶诚恐地使跑了力气,把一个轻飘的目的过分恳切地盖在了本来足称的真实上边。
他们多年身在江湖,声息多不可闻。不曾为那些经世济人的所为而声张过什么。清者自清,亦不必庸人自扰。好比说自己,十余载坚守重镇,“一朝下嫁阴诡谋士,轻如鸿毛”向来作为闲余逗趣来听。而今大费周章洗清嫌疑,当着从前绝无嫌隙的靖王哥哥——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然后她看见梅长苏仿佛永恒不变的一痕浅笑挂在嘴边,心口就要豁地一疼。
不必问,关着耳,闭着眼,都可以极轻易读出他那支多年一辙的心曲。
——我把景琰推上冰冷的帝位。而今为自己骨肉平安,竟要疏离、防备至此。
这世上总有人爱将过错大包大揽,而她除了作陪,又有何办法。
霓凰追上几步捉住他袖口半握成拳的手指,很实在地攥进手里。并且有些庆幸,能把兄长这番冰凉淬骨的纠结平分一半。
那日直到下山,两人依旧没有提及这份关乎亲疏的难过。依着过往这些年的经验,忽起的伤怀或可交与时间。而搁置未尝不是纾解的一种。她从不介意久等。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35:00 +0800 CST  

萧景琰放下一只大海碗。对面二人露出略微痛惜的神情。
“行路口渴了,见谅。小殊你刚才说这是什么茶?”
“金骏眉,一种武夷茶……不要紧。”
而屋檐下的气氛仿佛为这份口渴,奇异地顷刻间使人觉出了亲和,于是急切的奔袭和太过尽职的太阳似是该当一谢。
沏茶的女子一身缃白显得格外可亲,从半低的眉眼里狡黠地挑一个弯弯的笑容:“陛下原本怎样,如今果然没变。”萧景琰手指闲闲点着桌案,正很不拿自己当外人地东瞧西看。耳闻霓凰一句评语,手指一收,提起些气还未消的神色。
“郡主是帮着苏先生的。合一伙拿朕当成不讲理的。”
“陛下。苏某有句话。”这时梅长苏冷不防发话,忽显出一副端严面容。
他郑重其事地起身揖道:“陛下九五之尊,必承其重。世上有许多为难旁人或可免除,而你必须忍受。”
语罢直起身,坦然对上萧景琰的目光。这种气力漂浮又直言不讳的指教语气,后者确然是久违了。

萧景琰微微睁大眼睛,一时有些语塞,然后迅速地有如当初浑不知情的皇子一般,不打折扣地致以请教的一礼:“是我鲁莽了。小殊,有何见教?”
礼毕他便坐直侧耳,却看见对面的亲人终于从一个更低微的躬身中缓缓复原,心头又一刺痛。
这种周全便是他极不愿见。然而小殊所言在理。
“陛下试想,即便你此番无心试探,那陛下的朝臣该如何对苏某放心。”
“病灶既已起底,那么陛下此番绕路廊州,又该作何解释。”
“本是一条心,陛下明白的。但如不见一番坦荡姿态示于旁人,又不知苏某一家要遭怎样编排。”
“再或者,我们一笑了之,并没什么。但陛下应对朝臣的讽谏,又该当何为?”
“出于暂相观望,免得打草惊蛇的想法,我们初时不曾动作。谨防僭越的稳健之举,又作一桩阴诡秘辛——”
两双眼睛霍然同时看向梅长苏,果又见似笑非笑的深寒脸色。

陈词者好似是议论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话语娓娓。不容分说的退避,却带一种自戕般的决裂感。笃定而娓娓地传达一件残酷的事,于他多年习以为常。此刻的他仿佛捡起来一柄弃置的朽剑,轻而易举地再行诛心。
梅长苏在四目睇视之下,不在意般偏头笑笑仍抒己见。
“我们扎根廊州,给你徒增烦恼绝非初衷。”
“插手探查只是天赐了方便,亦不望让你前来查问,在旁人眼里添一笔令人费解的来往。”
“告知陛下用一封书信足矣。依我所见,陛下此番前来已是可免的烦恼——”
他还意欲继续讲下去时,萧景琰忽地深吐一口气。半晌于是无人言语。一点伤痛在三人间流转。
一叠蝉声破窗而入。丛竹清影摇碎,已是初夏的时候了。
座中穿起单衫的两人在初伏的暑气里觉出了凉。惟一人长氅加身,抄手立于独,面上凝住一副亘古不化的神色。却教人忽觉那像是口含利刃笑出的表情,看在眼里莫名感觉到残忍。
劝起旁人头头是道,逼起自己不留余地。就好像他并不想见一面挚友,堆满心都是策算似的。看得出他总当今日疏离光景,乃至陛下重负在身,俱是他梅长苏一力促成。她心知他抱愧于陛下,因而话语间对自己毫无仁慈。
穆霓凰觉出,迄今似乎行事每一涉及谋略,兄长仍会蹈他洗冤时的覆辙。“阴诡谋士”也好,“心肠铁石”也罢——讲着话不觉就透出寒心,落入自艾的窠臼里了。

她转转手里青瓷的茶杯,亭匀的釉色折了光,杯缘温和而晶亮地一闪。
“陛下不必理他。如果一定要这样说话,那是兄长的不是。”
她从容地将桌案上三只茶具敛到一处。
“你们两个,可还记得猜石头那时候?”



一枚石子,三只倒扣的木杯,眼花缭乱地周转起来。一人做主两人猜。二十年前的乐事。
那是孤山北一带斜斜向水的平芜。他们就地拣起卵石,听凭眼力和运气导引。把玩的石头多了,渐渐地也看出了名堂。
在溪水里偶见一片无奇的石料。若非霓凰坚持带回,该不会知道是含玉的。
小姑娘钟情石上的纹理,不无固执地抱住那片的并不厚实而微微含光的顽石,故作老成试图劝动两人:“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后来那块石料请人作一番打磨,一分为三,见者一段。霓凰那一段磨成一弯小小的新月。“头饰左数第六枚。”果然不错,细看正是雪霁后天上的纹理。
萧景琰衣装配饰有规矩要循,“就凿了一枚扳指。”而这在他们失散的年头里,成为不相背弃的信物。
林殊带分得的部分去了银楼,连着纸上画了三天的花样。银镶玉一对耳珰,将作为聘礼中的一件。取回的物事并不举以与人。灯下转着,就如同她家乡一切饰物——这般皓亮纯净。多一颗温润的玉质的心,妥妥贴贴地围捧着,光芒收敛到正好分寸。实际成色却是极其出挑——那出挑不给旁人瞧见。

萧景琰认真谈起:“再不到两年你要成家,也该有作为丈夫的觉悟。”
“水牛,不是你对我耳提面命——即使赐婚了依然年纪尚小,不可造次?”
“正经的!比方说,对将来的打算?”
“走一步算一步。”林殊的答案比自己想象中来得容易许多,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当下看是做好该做的功课,好待来日遇上什么,水来该可土掩。”
“只要你我还能襄助陛下、景禹哥守卫这江山,珍惜的家人活得平安开怀,我便不觉有何遗憾。”
林殊一牵唇角,笑露出一颗虎牙。牵在手中的枣红马垂颈向水,如镜的河面映出一人一马
仍是一个将晚的孤山北,两个男人对拳一碰,各自许下恢弘的誓愿。这时长日未落,河源未冷。银楼里攒丝的耳坠犹新。
饮马傍交河,天大地大的豪迈里有一草一木听风摇摆的温情。
而林家的少帅如是谈起以后:
“至于说旁的料不到的摆布——遇上了,那就当作合该遇上的好了。”



“后来呢。兄长。”
“你那段云纹玉,可还找到过?”

“小殊我遇到你家孩儿了。小儿女当真神仙模样。”
“还有我好像知道母后为何能从一本翔地记看出问题了。该是与姑姑的名讳有关。”

他们异口同声取笑陛下依然猜错杯中的石子。萧景琰大度,不与小弟小妹计较。

桌侧长窗支起,兜转的夕照这厢最是慷慨。
三人向外一望,皆晃得眯起眼睛。竹风听如海,吹拂三人衣鬓。“演为一水流长,容为海纳百川。气象万千的孩子,命里都是水。”

“另外殊尊者,你打算几时向孩儿们告知身份。”
有些话头牵起时,作答者眼中焕起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候的神采。
梅长苏一攥袖口,抬目望向远山:“等他们能够消化一切,知情也不会成为负担的时候。”

“这江边真是个极好的所在。只可惜我不能像你们。”而当萧景琰不加掩饰地流露出被孤立的落寞,气氛反而全无滞重。
于是三人豪掷数回,陛下主持。另二人轮流端茶跑腿作为补偿。笑语相闻间,不觉天之将晚。

作别时整备严明的礼数,短短地互道过珍重。
而梅长苏自静默的致意中,终于起身前趋:“陛下,景琰,受累了。”
萧景琰迅速回转,不答一语。庭院的两端遥相一拜。继而他袍角一旋策马远去,亦不作几多流连。
山庄在他的两旁倒退,不一会儿连着竹荫跟着山坡浅蓝青蓝的远影,一齐抛向背后了。北指的官道一望无尽,通向属于他的归处。
他感到当下,此刻,周身充沛起年轻的血液和豪气。少时愿景的本貌,浮现得久违明晰。
而他仍是一个不太会做天子的天子。仍有许多事必得要请教和磕碰——
但我们依旧勉为其难。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落日铺一条赤金的归途。铿然之声起自蹄下,惊起蔼蔼的前尘如烟。萧景琰一路奔向一处寒重的所在。而念及那里也有着自己的妻儿,也便觉出许多欣慰与思念。
少时挚友的身影渐远,却并非是生分的意思,而是各自有了更为珍重而不可割舍的。不多时,与他们便要隔开一条江,几十城,千万个屋顶。不再能倚傍交河畅叙豪情。
似也并非憾事。



“所以呢,兄长,你可还找到过?”
“本来寄放在母亲的妆奁里,查抄之后再不可考。”
廿二载过去,投入熔炉也是理所当然。少帅的心思怕是早已化入许多份软亮的银胚,又打作旁人的心思。
至于镶嵌的两颗玉,微渺如此,又不知是何遭际。落在先帝手里,玉石也成齑粉。
霓凰从支着两肘的思忖中分出一个眼神,而果不其然,对面人又在发愣了。好在我知你这份愀然何来,浚理起来于是也不那么困难。
她从台阶上起身,来回一拍手,把自己挂到这位“不高兴”的肩窝上去。
“都已经过去了。”
尽管我也明白,倘使事出前朝,难保不会百口莫辩,万劫不复。
“但靖王哥哥不是先帝,所以呢,何必胡乱倘使。”
我们或许更须记起,如此事态中依然心如铸铁毫无嫌隙,该是怎样幸事。
她像哄孩儿一样,轻轻地晃着怀中悄自萧索半晌的人。

“兄长,我问你个问题。”她停了停,如是说。
“若是你知道了我在探查起梅长苏之前,先已倾心此人,你会难过,还是高兴?”
被问者脱口而出:“现在你还会放不下这个?”
但见对面人忽而负手而立,笑意深深。不像在问他,倒是在诉与他。

明日一早,梅长苏将赶着微凉的晨露,从城里提一袋马蹄糕一袋桂子,款待即将回家的小人。而他有些惭愧地打算着,或许该绕去银楼一趟。
不再拘于记忆里填不齐的花样。
缺席的片玉亦不强求。
就做一个全新的样子,来日亲手为她佩起。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39:00 +0800 CST  
【7】夕未


她的手很小,圆圆的捏着,像百合的鳞茎。
眼睑闪动,有些困顿的样子。襁褓里微微挣动着伸个懒腰。

女婴的母亲自榻上睁眼,不知睡过了几个黄昏。腿间堆了尺把厚的软纸,搪血。
她从一只白瓷碗里摸出枚生姜片便自含着,一辣之下神智醒了大半。于是惶惑突起,仿佛母女性命攸关,一切悬而未竟。而待一门之外依约听见婴啼,自己的腹上亦觉坦坦,她一时有些茫然地半坐半倚着,这才感到了疼痛。
腊月的炭火烧得暖融融,教人恍不知今夕何夕。窗纸上透出一片麻蓝,对侧廊下有昏黄的灯光亮起。
天看着不早了,一大两小用过口粮了没有?
现下是酉时还是戌时。
兄长该服药了。

人都是几时进来的?她仍有些迷蒙。
“睡了两日,前脚才一出门就醒啦?”蔺晨呼啦一把摇开扇面。好了,尘埃落定,母女平安。
霓凰亲眼看着梅长苏灰灰的影子带晃地挨着她床畔坐下,一双眼只眨几眨,顷刻已红比一对兔眼。
大滴暖和的眼泪掉在她肩上,一小团叠着一小团。
她抱不动容儿,偏过脸很劳力地看去,带些为娘的痴态。正感到挂在身上的老幼儿已在止不住地打颤。
“凰儿,好凰儿……我们不生了……不生了。”
吁,兄长,人食五谷,四百四病,我们不都是娘生的孩儿——霓凰仿佛听见自己语重心长。
而她提起半口气却觉着乏力的很,末了只缓缓吐一句:
“兄长啊。”



这孩子来的时候,不声不响的。二月里结的胎,莺飞草长才察觉。是时人人言道,这么乖乖静静的孩子,该是家中降下的福星。霓凰踱在院子里,扶腰的手指很有主意地点点。随即飞起笑颜,“福不福星的……他就是天煞,投了这一胎,也一样得受他娘我的管教。”
夏冬忽觉此语听来血气方刚,本能地按住霓凰的手腕,不无担心地看住对方。只见她眼神天真地回看向自己,不觉哑然失笑了。

丰年多舛,一说接踵的盟务。而梅长苏一身病骨,大抵也是如此。在腹中骨肉日益长大的时节里,做爹的身上却始终有些怏怏。然偏生赶在喜迎新生的年头,心气非要提住了不可。
演儿对弟弟或妹妹感到好奇,愈发缠着他娘。小手隔着母腹,与更小的手掌联络。他把刚学的字念给“她”听,教“她”把殊字讳作“夕未”。霓凰为此感到满足,大的领着小的,省去她重复的念叨。
每每自己与兄长相对,也常铺一矮纸。毫尖斜行,就写腹中人在这世上的名字。
“也不知是容哥儿还是容姑娘?”
“我想生个女儿了。”
“像个女孩儿,就是太乖了,你说是不是,兄长?”
而梅长苏俯身贴近,伸手捧住他未出世的孩子,不禁想象“她”魔王混世上房揭瓦,或是内向寡言静坐着给一家端详。忖度着,自己有两副样子,霓凰亦有两副样子,那么错落之下,却不知怎生接替给腹中的孩儿。
截至当前,众口一词地平安静好。不论是梅长苏或是穆霓凰,都不觉得第二胎的生产会是怎样难事。
他们每日手牵手走足够的步子,悉听医者的嘱托。按部就班看着五月蒸熏的暖阳里,结了果的母腹日渐显怀,薄薄的春衫被东风吹拂。
霓凰有时会额外寻个由头,好让自己在不必照顾盟中事务时,尽可能一直都在走动。或者到后院去晒果子,或者和吉婶搭伙,从早市提回一篮时令蔬菜。
夏冬卷一包新弹的婴儿被褥,得了空打马来探望她。才走在城里的甬路上,远远便瞧见了。新结的晨露混了鱼虾蔬果的气息。人群中提着篮子的穆霓凰老练地拣起绿白的一捆。腹部微隆,来回信步地踱着。这个恬然的身影与昔年披坚执锐的郡主,不可思议竟为同一。

“都这当口了,还不闲着。小殊也不拦你?”
被问者缓缓舒一舒腰身,眯眼平视着宅院。
“兄长得多歇一会儿。我呢,小鬼太胖会不好生,正要劳作劳作才好。”夏冬对此言并无异议,反而觉得霓凰已是为娘三载的人,于此中显得十足老成了。
霓凰如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照头胎生养的经验,将自己与或许是女儿的小人照顾得一丝不苟。每日睁开眼,想起今日几多路程待走,三餐须要如何搭配,午休要和兄长一起,必得睡足多少时辰。
同样地一开眼亦会想起,又有许多张爬满消息的信件,要去主厅的案角报到了。没有哪一天,醒来便得清闲。偶偷得片刻欢喜与安歇,就让它在劳碌的缝隙里长满。母子同心,腹中孩儿除去偶尔踹踹娘亲的肚皮报个平安,从不生事,安静一如既往。
她督促梅长苏一刻不爽地遵医嘱服药。二人相互照料、顶替。有孕者似是眼皮挂了瞌睡虫。病弱者的睡眠常不在夜间。
近来梅长苏精神不济,脸色有些发灰。身上的羸弱无端带来些善感,被霓凰嘲笑:“好像怀身孕的是你似的。”

梅长苏像是在倒着长,年纪越活越幼小一般。霓凰带演儿练出的三头六臂,一时间派上许多用场。
晚饭后,小的才睡下,大的跟着凑过来,撒娇似的央求一块点心。
他有时双手扶头忽然地沉默,微微声讨起自己昼中的困顿。而这一切本属寻常,夜间的惊醒,并非他的过错。
霓凰能懂得兄长病弱期间愈演愈烈的孩气——他是有些怨自己,凰儿怀着孩子镇日里辛苦,而他能为她做的,这样少。
“把饭吃饱,对我最大的帮忙。”
而她会添一箸晶亮的笋尖到对方的碗里,看着他照单全收。
她悄自清点,又一日十分平静地过去。容儿长大一天,兄长得了半夜好眠。而自己明日里将同今日一般忙碌,幸也并不为难。

连哄带吓,恩威并济。对待任性大发的老幼儿,无非如此手腕。有时他玩笑里自轻的意思露得过分了,警告与整治当机立断。她会不作声地走近复走近,腆着腹抱着肘,居高临下。
“非要做个梅林之辩,好,我也不介意奉陪。”
“我就不懂了,如今的梅长苏和从前的林殊比,武力之外,都是进益了的。要嫌弃,也该先嫌弃从前那个才是。”
对方一脸欲辩的神情。
“别解释,我就问,你救的人多还是累的人多?”
梅长苏嘴唇罕见笨拙地翕动几下,究竟不敌。
“再狡辩,罚吃榛子酥。”
“郡主威武,毒害草民久矣。”
“没错——不,什么叫毒害,分明是在给你拔毒。”

他们在将暮的晴天里挨坐廊下,一人两块方垫,规矩得如出一辙。季夏里脸颊上流过一阵凉意。檐角风铎泠然作响。
“兄长这么愿意是个女孩儿?我倒不很在意。”
“大了就是一对活宝兄妹。然后做哥哥的为了小姑娘打架。”梅长苏没头没尾地答说。



林殊十四岁,挨了一顿家法。暴怒的父帅像是怪罪他行事毛躁,练到半吊子的功夫照理还不得出炉,竟被他大张旗鼓亮出了手。而至于打架的理由何其不成体统,父亲反倒未多提及,只说如此趾高气昂有辱家门,合该领一顿调教。
直至趴在条凳上藤杖临头的时刻,林殊堪堪喘平了气,一腔怦然依旧是欲盖弥彰,如数擂进了凳面里。彼时他心下颇为奇异地感到一点自豪,仿佛终于也为姑娘争风而大打出手过一回,此生少掉一桩遗憾。于是在父亲下手莫名严厉,整条脊背仿佛要尖啸起来的的光景之下,林殊淤青着打斗中招的眉角,竟也扯起一张笑脸。
不远处脚步窸窣,伴着佩环的鸣声,母亲气定神闲径走向爷儿俩。
趁父帅停手,他歪起半截身子。只见她一不声讨,二不阻拦,站定了眨眨眼。随后看穿一切般幽幽道一句:“相公,你打的小殊还是多年前的自家?”
而后她不送声色制住父帅持杖的右手,意味深长地挑挑眉:“老早的事了,不要迁怒才好。”
跟着母亲退了半步,衣摆微一漾起,半是认真地笑弯了眼睛。“再说了,在姑娘本人看来,为她打架并不丢人。”
林殊亲眼看着父帅额角暴起一条筋,一时间手足无措——照例是娘一发话,爹就嘴笨。
他呼痛的胸腔里无可救药地迸出一阵爆笑。眼见此举随即又要招来藤杖。长公主柳眉一竖,恨铁不成钢道:“林殊你消停点,五十步笑百步!”
“父帅是百步!”他当真笑得不知死活。表情忽而无比狡猾,这是抓住了父亲的狐狸尾巴。
军中父帅何等样人,家里永远辩不过娘亲。所谓一物降一物。他第一次明白无误地歆羡起了自己的爹娘。也更加笃定了天下的好男儿,果然都要为心尖上的女孩儿打一架才好。

那顿家法让林殊三天里走路歪歪斜斜。母亲为他后背上药,少不了还是数落。
“娘,做什么只许父帅放火不许我点灯!”
晋阳将一块沁凉的伤药贴在他挂彩的后背,“等到你爹这把年纪,不信你不害臊反悔。”
母亲很珍惜地伸手戳戳他已初展开成大人模样的前额。
“小殊你啊。”



“后来我娘说,她说……”
静默中一只鹊子惊起,喳一声飞越了屋檐。
“后来,我娘……她……”
梅长苏的后背有些弓起了,却不甘心似的。青白的嘴唇翕动几下,终究难以为继。
一个因为阻碍而略觉着笨拙的怀抱,磕磕绊绊地来揽住他。霓凰手臂绕向前紧了紧身边人的衣襟。已有些秋凉了。
梅长苏索性抬手揩过脸颊。一手掌的泪水。
就好像奔跑着摔倒的幼子,受了痛不抱则矣。
好在如今可以坦然地想念娘亲,不必伴有惊怕和愧疚。梅长苏在妻儿的簇拥里毫无挂碍地抽着鼻子。
多事的一春一夏转眼已去。每日的汤药里,数不清的药材增增减减。而他依旧难以安睡,被反常的多心压得疲倦。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41:00 +0800 CST  
这些年,梅长苏不止一次地假使——山崩巢覆时,爹娘在想些什么。
贞平二十三年,冬月庚辰。说来也是响晴的一日。
末一眼的天空,血痕累累一张青帛。他落向崖底,望见十分红处。听闻无常的召词业已判下。林殊其名暂押人世,是为雪恨。亦惟有雪恨。劫波过后,再不能相养以生。余生的肩担至重,至轻。
林殊就在父帅的目送下坠落。不知为何林燮觉得对不住这孩子。不论生还与否,孩儿十七载的一生已作结了。
赤焰军主帅模糊的眼里,走马灯般映见许多。
皇帝这是铁了心,谁也求不来一线生机。
乐瑶可还安好?妻子正在哪里。皇长子或是不成了。静姑娘一个没挨住去求情了可怎么好……
活下去,活下去。一线生机都别放过。

寅时的帅府已给围得水泼不进。巡防营的兵士告知晋阳,一切已结束了。
长公主在窗前来回踱着,趁两个男人的死讯尚未消化。她仍觉得倘若拼却一搏,千难万险也未必全无转机。
她得到一次进宫面圣的机会。皇兄想要听到什么,她太明白不过。
她背离宅院而去,听着如流的甲胄一层层一层层自外围裹入她珍爱的、荒败的门庭。就让它枯朽吧。她要背水一战,把赖以生存的最后依靠,也撒手抛与你们。
她缓缓,缓缓地远去,踏上一座沥粉描金的囚车。若待皇兄召她,一切便早有了定性。对她这位皇兄,即便试图教他承认夫君和儿子枉死,也万难逼他反悔既成的定见。那么必要抢得先机,她等待不得。
晋阳长公主脊背有些发抖,立刻摇头眨去尚可收拾的泪意。她想如果自己能够说服皇兄,一大一小至少可以好生安葬故园。
当下她手无寸铁,武英殿怕是闯不得。皇兄的必经之途。皇后的正阳宫。先去皇后处,求见这先机的一面。
案情最难服众的关节,便是不相问、不招降立地尽数抹杀。
谢玉逾矩至此,心虚昭然若揭。
欲要动摇皇兄,必要踩住痛脚,警醒他莫要听信奸佞贻笑众人……
她在正阳宫门前从凌晨跪到日上三竿。皇后从御花园回宫,被宫人搀着一步一顿地踱来,带着仿若不知世事的平静微笑。
“求娘娘在皇兄来时,让我见得一面。”她深深拜下一拜,满心满眼的恳切。
只见皇后很见怪似地,伸手过来扶她:“殿下折煞本宫。”依旧面带如常的笑眼,又对左右吩咐备茶。
“长公主又不是罪妇。来找本宫有何相叙?”
她不可思议地抬起眼,对上一个水波不惊的眼神。
对面人从容回以浑不知情的神态。正阳宫阖宫向她行礼,从所未变地隔岸观火。
一阵绝望凄神寒骨。她便是在这时发觉自己的可笑——我竟寄希望于向他们辩白。
皇后抬手示意,禁军在宫墙四下里围合。从家中便惊扰不已的刀兵声响,终于追赶上她。
侍女、嫔御,经过时规矩地朝她福身,而后浑不知觉地从寒光闪烁的禁军甲胄中穿行而过。
一队队花朵儿似的宫人粉面含春,置若罔闻地,依旧在甬道上来去。一声声指向她的长公主安,皆已听而不闻。
她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这恶意,无边无际无孔不入,一如灭顶的洪流。
皇后,妃众,整座皇城含笑得同气连枝。
此刻她半句不想分辩。

不远处一顶御辇停下,是皇兄到了。
她忽然觉得百无聊赖。就像小时候闯了祸被母后抓来教训,左耳进右耳出,悄悄走神去听花圃里的虫鸣。
不知怎么便想起了,许多年前,正是跑在同一带宫墙下,见到了皇兄萧选和他的两个伴读。
那人佩剑的家传纹样上,闪过正午一小束粼粼的日照。
和近旁侍卫剑柄的折光如出一辙。



上完药啊,我娘说,瓜熟子离离。
她说小殊也大啦,有了心爱的小姑娘,哪天做了丈夫怕就忘了娘。

母亲一语在心底里一兜三转,出口却呜咽得不成腔调。
他念及第二个孩儿不久便要出世,就在作别双亲的廿个年头。
于是为母亲肆意号哭一场,仿佛这般时候,又成了娘臂弯里长不大的赤子。
过去这些年,无数次在梦里、在清明中也不期然设想起母亲进宫的光景。他一面不可阻遏地想象母亲面圣时拒绝划清界限的模样,一面更不留情迫使自己去筹谋。
而对母亲涂过的伤药、挡下的家法,惟报以孩儿长开的泪眼。梅长苏在旁人看不见,自己亦看不见的心间一隅高歌以当泣,流尽不得面世的所有泪水。
当恩养已成永不可及的遗恨,林殊的余生好不轻省。
只待把,真相、国运、土中七万腔长碧的恨血,尽负在肩上,便罢了。

向晚的屋檐里,他泪流满面沾湿妻子的肩头。二人间不发一语。霓凰静静拍抚他骨骼嶙峋的脊梁。
梅长苏不睁眼,岔着气絮絮念叨:
“母亲是极坚强的性子,即使山穷水尽也定要争取一番。”
“若非绝望之极、万无出路,断断不致直截求死。”
这是又陷入了百十遍的假想里。今年他身子多病,心也憔悴了,像个顾影自怜的小鬼。霓凰想着,若是为旁的理由,那么早该施以惩戒。这般折磨自己,岂是我们娘愿见的。
她指腹搓搓对方拧紧的眉心,随后捏起嗓子:“爹爹不哭啦,容儿笑话你。”
先哄出一个带泪的笑。接着笑里打开更多明亮的神采。
正像是险些走丢的两岁的演儿站在街心哭。你从背后蹑足过去,蓦然向他的视线里递一支糖瓜,片刻便破涕展颜。
她一如既往随机应变,小心翼翼地引着梅长苏从深浸的苦海中浮起。对既成苦楚的追思过犹不及。毕竟今年要好生将养。
“兄长,我们说好的,念起即觉——”
“觉已不随。”
既知神伤前来作祟,就不那么容易上它的当了。

无垠的晴翠里,一只离群的雁轧轧飞过。
她家的兄长她最明白。纵千般明智万般通达,心内始终孤寒。因此上,拣尽寒枝,披裹重衫犹冷。
该添衣裳了,霓凰想。第一笔秋色已染上了山坡。
今年可喜地感到兄长对自己的依赖。这一来便不是他一人独立在四壁无援的高处了。

晚间有时按着他歇下,自己仍要批阅许久至于手臂酸麻。而当她心满意足合上一日的成就爬回榻上歇息,已入梦的梅长苏便会不知觉地,钻向她的怀里。
自己于他,是幼妹,是妻子,是娘亲。那么便更要打起精神,站稳脚跟,好作他摇移时刻的定盘星。
而在他思念母亲的时候,就待他纯如孩儿好了。慢慢慢慢地调整,一唱一和地学舌,以她能给予的全部耐心。
一个怀抱,就这样下去。直到晚烧的彤色在西边堆起,滑落一道山梁又一道山梁。
令他伤心的一切如昨日死。而霓凰亦不必多说什么。
她并非巧舌善辩的长公主,好在总归是握住了眼前人脆弱的命脉。
她倾倒砂锅里的汤药滤过箅子。
把新估的蔬果取出竹篮。
长吐长息摞起读毕的线报。
低头望向自己随着月份长大而肿起的脚趾。

她怀着容儿,握起演儿的小手并那手中的笔杆。
一瞬间,兔起,鹘落,雁过,云游。仿佛亲历了风老莺雏,雨肥梅子。
而那墨迹缓慢坚定地在纸面上前行,落成一夕一未。
卸去了肩担的一个名字。



腊月初五,林容出世。一改温和乖顺的表象,惊天动地地来了。
梅长苏两眼里有着密织的血丝,这时屋里的孩子娘已睡过去,而他的心正摇摇欲坠地悬着。
“吃药,吃完歇着去。”
梅长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蔺晨。
后者并不见怪,反倒颐指气使:“看什么看,现下孩子得靠你带着,给我养足了精神。”
被指者一时呆若木鸡,从方才的话里听出不详。失口的蔺晨有些恼地一撇嘴道:“我是说在她醒来之前。”
浴血降临的女婴似是对这世间有着诸般不满,中气十足地哼唧一声,在粉蓝的小包被里左右挣动,接着被她爹熟稔地抱起。
蔺晨取笑他:“呦,不错啊。”而梅长苏微微颠动襁褓,全神贯注地,并不理睬。
良久,他忽然开口,眼眶浮起一圈红。
“是不是因为劳累的过?”
“或有关系。”蔺晨照实说。
一盟宗主眼里很快又蓄满了水花,蔺晨最是见不得这个。“我只说也许有关系,可她又不是个弱柳扶风的。摊上了也是天命如此——只能说看来你家闺女,嘿,不好惹。”
对面人学着霓凰的样子,将脸贴到娃娃脸上,竭力地哄着。
蔺晨见到这张苦哈哈的脸只觉得,娃儿摊上这么个爹真是家门不幸。
他拿扇骨杵杵梅长苏的肩膀。“最糊涂不过是跟自个儿过不去。你家霓凰又不会怪你。”
“是了”,梅长苏答道,“她心宽。”
却如明镜。
蔺少阁主咽下了这句补充,只默不作声地晃着折扇打量对方。
这些年,他亲眼看着梅长苏显出从前压抑住的许多计较。怕是压顶大事一朝清却,无数细碎的伤神正好滋长。
钻了牛角尖,本人确然难以觉察。少一盏炽亮心灯过来焙着,又不知平白要生出几多骨冷。
万幸。自己也替他觉着。
那姑娘心地明亮坦荡,克制得,执拗得。
要说这世上孰可化这寒毒,除却冰续草籽雪蚧毒腺,不过一人而已。



初七入夜,穆霓凰醒来。
身边梅长苏形容枯槁。
她醒了醒神,提起力气。
“不是好了么,兄长缓一缓。”
“你看,我上阵的时候,更要命的伤也不是没有——”
身边人忽然哭蜷作一团。她后悔得恨不能对自己掌嘴。急着讲些什么来补救,却倏地一阵泪意难捱。
她不好数落他了,觉得自己无法理直气壮。后怕见不到你,我也不过如此。
她抬手,攥住了鼻梁——就像从前无数次制止突发的痛怀时一般——五,四,三,二,一。
不多,只五下。
放任片刻的情绪。然后到此为止。
好事啊,正活着。灯烛照着年轻爹娘亮堂的眼睛。
而当下已有四人悲喜共担。她觉出一阵踏实的勇敢。



林容一生的头一个月,大半时间与父亲度过。
而她果不其然成为家中的福星——从初五至除夕的一月之间,她爹状态显著见好。
她学着为饥饱和冷热发声。做爹的磕绊地学着理解。不多时梅宗主换尿布的速度,已与经验丰富的傅姆们不相上下。他打足了精神像是怀抱一团火,面向一个毫无疑问、正缓缓走近的新年。
人人都感到,宗主的笑意多了许多。并非隐忍的笑意,是从心里长出来的。

这一晚,哄睡了妖女他已筋疲力竭。小丫头迷上了爹爹亲手的“举高高”,却不知如此这般,何其强人所难。
小娃儿在睡梦中翻身,竟再度褶起了眉头。梅长苏心内一阵哀嚎,委实小人难养。
而她却似未醒来,只摇摇头。
梅长苏在容儿的睡颜上错觉出一种略显老成的表情,仿佛洞彻世事的谪仙。
只见她面善地,慈悲地,正正朝向她红尘打滚的父亲。
睁开一双净如秋水的明眸。
这是她降世半月有余,第一个极为正式的照面。

他们隔一拳远四目相对。
一声咯,一声哎,父女的对话不落言筌。
初生时一鼓作气的孤勇、第一口气下苦大仇深的吵闹都不作数。惟今一个笑眼,是她真切道过一声——我来了。
林殊与林容。结于血缘的默契无形无相,让一双小眸子定定地将他看住。像是她终于坦诚而宽容地把父亲连同他身上整个世间的苦乐,好生在其中放下。
是呀,他对她说。一落草苦海无涯。你不愿大头朝下顺遂就生,也正为此吧。
梅长苏拉起一只小小的手,贴着自己枯瘦的脸。鼻梁一酸,有种英雄惜英雄的感慨。

霓凰从深长的休眠中醒来。有琴音在外间流淌。
这小一月来换兄长使起三头六臂,教她安心接连睡着。她翻了个身接着闭目养神,感到四体已舒畅许多。想起今日腊月廿八,眼下是二人共度的第五个新年。
这一来,四月该可纵马原上。山花姚黄魏紫,旷野的织锦在等着她了。
乐响泠泠,来自谁人指端。恍听仙乐,走月停云。
她起身拨开纱帐,绕过竹屛,沿着镂花的窗下悄悄过去。
三岁的演儿靠在弹琴人的左怀,右手边竹篮里的小女儿扑闪着大眼,全无睡意。
梅长苏半闭着眼,俯首倾心弹下百转的琴弦。
一霎时,她看见入画的时景和流慢的时间。仿佛吹弹可破,教人不能不驻步屏息。
然而下一个弦音就这样响起,演儿向前探身,容儿张开嘴巴一笑,于是一切顺流而下。
她释然般缓慢吐息,站在门边看一大两小怡然自乐的情态。很快一曲将尽,续以笑闹和宵夜。
而梅长苏全心扑在这一段乐声里,神态轻爽安然。这是她经久企盼终而变现的情景。
也是她走近加入相偎的三人前,不忍出声惊扰的缘故。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43:00 +0800 CST  
【8】灯烬(本节R15)


酒过三巡,各人的舌头纷纷松了簧,声调听来吞吞沓沓的。屋里人们四下散坐着,一阵蒸暄的陶然。
时六年二月初六,梅长苏第三十七个生辰——一家人共度的第四个。也不是整数的年头,原本只道关门闭户,略作不为人道的一团欢喜。
至于七八客人接连到访,家中竟始有为主不周之虞。预备的一坛酒显是不足尽兴。幸而各位商量好了似的,都是一手拜帖一手酒坛:“来蹭一顿下酒菜”。
萧景睿登门,纯属意料之外。豫津拉他入的伙——哪儿的热闹都有他一份。两人落座处靠近门廊,门一对开料峭当头,脊背上嗖的一记。睿津二人率先停箸抬眼,跟着一路往里,人们推骨牌似的直起身。微醺的眼睛一齐望向霓凰——手中新洁的玉碗。蔺晨最拿自己不当外人,碗底才接桌面,广袖一挥香干、小菜各已没了少许。言豫津自来熟地拉着药王谷客人的袖子,“相逢有缘,不醉不归”。
点了香油的冬笋、胡芹,半醉里最好的珍馐。也受着人气鼓舞,今夜半山上点起最多的灯笼。从宅门,回廊,绵延到头顶,几列橘红金红略坠成弧,很成气候的样子。霓凰不知从山下望过来是什么光景,但她这样猜想:本打算掖严实的热闹,大约有许多是要溢到前前后后的树林里了。
厅尽里头座上是家中主人,祝祷、贺礼理所当然的去处。而除非在这个家里做客一遭,再难见到如此备受苛待的主座——单独的小桌案上,冷冷清清的一碗面,几碟少盐寡酱的温乎菜。座中人悄声觑着左右饮中百态,抄手窝着怀,不时搓搓衣袖。间或探身挑两箸菜细嚼慢咽,或者对近旁的酒令节目点评一二。一厅里旁人做主自便,倒像他是客。
而在座者人人皆不见怪,仿佛一切合该如此。觥筹交错不止、起坐喧哗不怠,这是他们的默契。冷清而游散的、催人疲倦的夜色里,一点温煦就靠着人,来热闹、来围拢。这里默然维护过众人的谁人,此际该当所有的维护。
“苏兄来年如意。”
萧景睿终于举杯这样祝道,跟着靛青色袖子一抬尽了杯中的酒。散坐的众宾趁热挨个站起身,纷纷然袍袖,熠熠然空杯。
再往前数,人头这样齐全已是大婚的时候。那时说过的三五年定要同来探访,并非一句客套。梅长苏剥开一粒酒心冰糖——今日被允许饮酒的份额。糖块入口,咬碎了碴碴的。
来此一遭,也难得再现了隔年的一堂欢聚。长了年纪的景睿、豫津、卫峥,各自服色,叮叮咚咚的骰子投向一处。
梅长苏隔着酒香和寸碟,始终不大作声而微笑地看着。暌别五载,有些孩子们也见老成,正是当家奔忙的年纪。

次日一个个在客房里睡过了头,很不好意思地都来帮忙收拾打点。一院里乱七八糟的,来来往往都是年轻的劳力,这里几乎见不到如此景象,霓凰觉得好玩。
待到一切停当,陆续送别,约莫已过了半个下午。豫津趁没出门前,赶着清扫茶点果子,吃下什么,两腮就鼓出各种形状。且吃且不忘振振有词:怎能眼睁睁看苏兄家的奇货浪费。不久拍拍加餐的饱腹,飞快露出一个一字笑:“苏兄啊,作为受了你招待的答谢,小弟每年还来。你想要什么好礼,五年,十年,二十年也送得。”
梅长苏低着头乐他说话还跟个孩子似的:“呵,二十年,草都要青了。”
冷不防后背挨一记白骨爪,接着身后人什么都没发生似地越过自己,径走向豫津话别。
“豫津最明白的孩子,再听到有人乱说话,就向我检举。”
接着侧侧身冷漠地瞧了梅长苏一眼。“这个人旁的没什么,就只是祸从口出。”跟着回过去十分正经地拜托道:“要治他,也得劳大家帮衬。”
豫津一脸笑模样,溢得像是一匙喷香的米粥哗然越过碗沿。自然更要正经地拍胸脯保证:
“谨遵郡主教诲”。



在他的婚仪上,言豫津说过一句当时乍听来直白而莫名所以的话。
“苏兄,我觉得,你和霓凰姐姐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人。”
那时候不论知情的、或者疑似知情的,凡是亲近霓凰或者自己的人,都了无二致地“祝好”。五年前六月初六,不只是他们两人的节日。
对于南境军主帅金戈铁马十数年,一朝卸甲嫁与白衣,坊间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偏向于善意。见识多些的或许者会在他们街坊里大肆鼓吹:你们不知道,这梅长苏啊,可是子丑寅卯……。略知一二的亲故感慨时移世易,只道尘埃落定,凄风苦雨披荆斩棘云云,至此皆已落幕。
惟有两只手数得过来的,真正知情的极少数人,和成婚者本人一道失了睡眠。他们在迎亲场面里偏安一隅,心中潮起万千感慨。众人散去后街巷因这落差而愈见空旷,这样的时候属于心照不宣的人们。各色朝服、组佩,等众宾狭兴萧索后才不作声地围拢。好似众瓣围葩,忽然就齐全了。
一顿潇洒而私隐的小酒,是他们从不必出口的允诺。五载四季总有人拜访。去年今年人少人多,亦不过是赶不赶巧。祝祷或是感喟,一开口惟恐荒腔走板。大家向来只是尽力焐热了生气,然后把最要紧的话压在肚里。

——苏兄今年也要平安喜乐。
他们不说的,梅长苏究竟能懂。而他自己也难说不是乐受这祝福,好像一句叠一句,真能攒起许多生年。分明如风摆的木叶,哪天说掉就掉了,不由人的意。却觉得跟着这帮年轻的孩子久了,仿佛也贪起他们眼里心里的愿;与之一道,有了长缎一样在脚下铺开的前途待写。
梅长苏总是笑自己。时而豁达非常,时而悄自对这豁达冷嘲热讽。
这些并不敢当着霓凰提起。尽管他们两人相对,有时也故意多开些死生的玩笑。
好像如此这般,自己先把事情讲到底坏,阎王爷和他的冥界众反倒拿他们没办法了。譬如说些“你死之后我就改嫁你信不信。”多是她提话头对方捧。而有时梅长苏话讲过头,却也不许了。一旦触犯了“规矩”失言调侃过火,少不了巴掌或者指头尖往后背上招呼。



送走最后一位缠人的言豫津,院子里再度冷清下来。再度齐聚一堂,又不知何年何月。梅长苏见惯寥落,倒不为这般光景感到几多惆怅。
霓凰放下一摞收妥的杯碟,伸个懒腰慢慢踱出来加入梅长苏漫无目的的闲坐。他见她忙碌了两日,枕手肘伏在桌面的样子可人,忍不住掐一把这触手可及的脸颊。
忽然一只酒壶被径直拎到自己的鼻子尖前面晃晃。
“现在你该陪我一个人喝了。”
外边不比屋里,火盆烧得暖和。两人就着料峭的春寒,斟了烧酒取暖。一本正经相对一杯——说是一杯,梅长苏以糖代杯相敬。一块糖带来瞬息的香醇,嚼了又嚼,化得快没有了。
而对方显然是酒兴才起的样子。他又配合地提了壶茶出来。霓凰放下酒杯,脸颊有一点冬意和酒意留下的绯红。低面像对着小桌案上不存在的听者,转着酒杯的边缘,玩似的。
“你大梁边境安稳,百废见兴——你——江左盟,地头蛇,当的好!”
梅长苏照单全收,陪笑添酒:“对对对。”
她看也不看接了酒喝到底,镇了镇坐姿,歪头煞有介事地评道:
“兄长今年三十七,成家,一子。”酒浆入腹后,许多蛰伏的念头上了锅一样,开始冒泡,在平素话语的静水上显出端倪。
他知自己又长一岁,是履历落地的一记,也是鸡鸣报时的一声,对于现在的梅长苏而言,早不尽是桩拿来称道的事。
“是啊,”层叠的毡衣里他呵气成霜,搓暖了手去推推旁边不知是醉在酒里还是纷乱思绪里的小姑娘,“呼,你看开年这么冷,肯定又是个好丰年。”
“哎——你说,双刹帮又易主了,不是上任帮主看中调教的,算是个空降的年轻人。很难对付似的,我们三两年,能——谈下来——么?”
“我们家黄公子巧舌如簧,谁不拜倒在你的马靴之下。”
说者声调熨帖,靠着她的手背伸上来摩挲她的脸颊。叫她一偏头正好躲过。
“你——你怎么不去。”
“我啊,我在幕后给你做军师就好了。”
霓凰依旧不看他,更专注地瞧着桌案。眼里映出一面皓亮冰凉的石台,看久了幻作空蒙的雪野。
鼻间有酒意,恰似行军修整时烈风如割,一队传着酒壶,每人极简省而宝贝地分得一牙。不放过一回味,二回味,乃至对每一次吞咽惜之如金,生恐哪一咽之下,末一绺的酒气离了喉咙。
梅长苏忙拉着她桌上的手臂。还好么,别喝了。
她猛然抬眼,似有些索要说法的焦灼:“那万一呢,万一,随便哪个公子跟各路人——谈不拢。”眼神不屈不挠地追上来,好像“谈不拢”当真是来年揪心的头等要事。
酒毒穿肠,终究不是销愁的好办法。梅长苏把人捞住悉心地抚着她的头发。这孩子平常不会这么容易就醉了。他熟知她的酒量。

半晌,怀中人眯着眼,声音轻轻的抽成一条丝:
“你说,有一天我们入了土之后,是不是就化成土的部分。”
“是不是说,也会变成春天的芽尖,然后长成一个三头六臂的模样。”
“那可——就是说,所有的花儿啊草啊树啊,还有树上新搭的鸟窝,里面新孵的小莺,都算是这点土里的收成。”
“这一来,就哪儿都没有你,也处处都是你了。”

他感到怀抱里霓凰温热地转了转身,脸庞朝向自己,却不敢看她的眼睛。
“嗯。”
此外再想不出旁的回答,只拼命把脸埋过她的肩膀,竭力地抑止住什么。
“兄长”声息听来有些涣散,像是几片榆叶梅在水面飘走,嫣红色也变稀薄。
“哎。”
“说好陪着我们——不准反悔。”
他想要回答,却一时想不起如何发声。究竟该措辞些什么,才算得上一句不会失信的允诺。
而他终于道:“好啊,就算……”一根食指一夫当关,挡住他破碎的答复
接着是他许久,许久不曾沾过唇上的酒香,一时间明酽无比地盈面而来。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46:00 +0800 CST  
对于这件事,他们俩一向势均力敌。骨子里都是不甘弱势的人,面对对方时掐尖的心思尤甚。所以对于主导权,从来大抵不分伯仲。也并非没有偶发的一边倒、十足十,只怕那必要基于一方神智不清的光景之上。
她只当它是一个需要安抚的小活物,用身体轻轻的抓握起来。迷离而精准地掌控那空虚与满足的分寸。伏在他前胸似有若无地动作着。彼此以一种带挑衅的眼神对话:后缴械者胜,好汉愿赌服输。
有时欲擒故纵,长线放缓先松了对方的警惕,而后急起攻势果断扑杀,企图另对方招架不及。久之,早对对方的伎俩和软肋了如指掌。霓凰最知道怎样开启她林殊哥哥一个很好玩的状态。他的下颌和锁骨就是机关。而当她有些不支时的微妙反应,也被对方敏锐地收在眼里。她会咬住下唇。破解的方法是唇舌相见,冒己方失守的风险迫使对方忍耐不能。
争锋只是暂时的。半途之中,都对相缠的小猎物心软了。不舍得让对方真正难受着,结束一次相悦的情好。
而霓凰另有她自己的顾虑。一记藤缠树,眼见对方有不胜之态立刻便要分神,放下夺人心志的“绞”字诀。总怕一个不小心,让梅长苏溺毙在泼天的情潮里。
后来贴在对方的唇上,齿关相碰听到细响潋潋。后来放手有如离枝的柳叶,形随风走。彼此即风。她流连其间,间或撇开对方的吻,转而轻轻咬住他下颌柔软的部分。他的锁骨颤动像一对收折的翼,瞬目间似要展开整张鸟羽。
于心照不宣之中汲一种满足自对方的怀抱。行止中好像一生的聚散离合尽皆微缩在静夜的枕衾。仿佛目睹月初东方入于西极。仿佛亲历四季轮转草木枯荣。直到她像清风水边陡然吹绽一朵红莲。邀我乎桑中,送我乎淇之上矣。



梅长苏抱她在怀,极耐心地熨帖光裸肌肤上透出的少许不安。一床软衾经人一滚裹出相对封闭温暖的小小空间。他用嘴唇、用之于男子过度纤细的指腹,以从所未有的主导的温柔,仿佛所待是未经情事的少女。
他感知到一蓬熟悉的火影滚在血液里,自中枢向着十个末梢沸去。除去衣物的指端酥麻。迄此裸裎相见。
霓凰发出一点声音。像是难受,像是不平。他哄孩子一样哄着。她本是年纪幼小合该被自己照顾的,何时成了每每劝慰自己的人。
她忽然抱着自己的脖子,口齿清明地喊了他一声。然后孩子一样真心实意地埋怨和强调:“说好了啊。”
四下霎时阒寂无声。俄尔蜂鸣在耳内响起。
梅长苏心口一阵呼痛,手指不住战栗。贴着对方软软的胸脯,剧痛夹杂兴奋既入膏肓,无可救药。
唯一的出路,唯一的办法。他痛吻她闪有泪光的眼角和翕动无言的嘴唇。
这之后听凭冲动驱遣。

霓凰处于一种游离于时景之外的状态,一时记着他快要回来了,一时记着他将要远游。都是些断断续续的短句子,而他每一句都顺着她说。他感到对方有些挣扎像是忍泣的神情,于是够到她的手,十指扣在一起抓皱了锦衾的边缘。
他竭尽毕生所能,进退旋研,带着一种取悦的心情。梅长苏何等样人,凡事但上了心,少说也得翻出个百八十种花儿来。
然而她又在咬自己的嘴唇了。于是赶忙噙住。

初春的寒夜,烛火祛不掉的冷。一切结束后仍不舍得分开,相连处有如埋在温暖的余烬里。
一盏灯留着,在梅长苏的余光里飘摇地燃。惟有这样的时刻他格外贪心,不想成为泥土和芽尖,不想化入大千世界与她们作伴,他只想还能够感觉到喘息还能够张开怀抱,作为亲人和情人,用这身体活在这世上。
一场冬雨已下起来。该说是春雨了,冰冷浸骨的春雨。灯灰扑簌簌积了一小层,就在这冰冷里头,一枝烛目力可见地短而愈短。通红的火星落向灯座,无例外搁浅在同一片灰色浅滩。草木经过它们——作草木的青绿的一世,蛰伏地底的绛褐的一世,又见天日作燃材的一世,之后能够预见地、无可挽回地,汇入灯烛长流的泪水。再之后在冬春交割的一个寒夜,纷纷然叠落。一星星的灰烬。他看见了余生。而怀中的心跳永久温热,幼子的娘亲依旧年轻。
一盏灯留着飘摇地燃。而他还有许多贪念。
然三十七岁,已是偷来的生年。
枕前千般愿,不可说。

她闭合的眼角流下一行泪水。而他贴上去,把它接在自己的眉弯,就好像两人流一行泪。
你看你看她哭了。都是你不好。
然后心里一突,想起自弃之心当真是无孔不入。那么必要咬紧牙关扛下这自弃,好不辜负我家凰儿一直以来的坚持。
前些天她用松针水为梅长苏篦头发,忽然视野里一线银色。手中停了停,心疼他早年耗掉的精神。
又想起他们居然也已翻过了好几个年头,直到他的鬓间生起了秋风。兄长才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已有第一根白发了。
霓凰拔了它,手中半段光亮的银丝。皓首、华发,曾经缥缈的字眼。她想起一首两首上古的情歌,心里很有些成就感。
日子就这样流水一样过去了,算作是对他们勇敢的嘉奖。手指缝里挥去的温凉日复一日,周转成春秋。而他们就是偷生的蟪蛄,逃过始末的宣判,不死即是至上的忠贞。
换作另外的雨夜,她会在情潮的余韵里眼疾手快,扯住被角围好怀里人怕见风的后颈。
他们用气味相互记忆着,气味像芽尖像春色,无垠的泥土里无处不在。气味存在于衣间、发间,翻过的手稿里。即使阖上眼帘,再掩了耳朵,肌肤相亲留下的触感和嗅觉的记忆,像一只小兽围着另一只小兽咻咻地嗅过辨过,之后无论面临相聚或者相离,都得以凭此准确无误地认出彼此。保存得琥珀一样纤毫不爽,冬去春来,宛如梼杌。
“兄长有雨天的被子味儿。”她会不睁眼,笑笑地下这判词。枯木不逢春,梅长苏擅自作出解读,而这时会得到对面人睁圆了眼认真纠正:这是说安适,说自己的放心。
“你的话,你是场上晒透的小番薯。”让人很想咬一口的意思。

霓凰很快入睡了。他听见酣熟匀长的呼吸声。
冷意果然愈发难捱,不仅自己,霓凰想必也是不能的。于是他披衣起身,扣子从头一个开始系得周全,蹑足取过绒毡,压着薄被将微蜷的身形围住。
跟着扯了一件长睡袍,从衾下悉心抓着她的手小心穿进袖子——是从正面盖着穿,不舍得翻身惊醒她的好眠。
一切停当了,惟灯烛还在飘摇。他叹口气,轻手轻脚地过去,揭开灯罩吹熄了灯芯。灯罩取下时光亮霎时喧哗,幸而梅长苏把一团喧哗全围在胸前怀里,好不至于晃动了熟睡的眼睑。
跟着爬回到榻上,又抱了半晌,纯净的黑夜里仍眨着眼睛。
这是他们最亲近不可言说的时刻,两只虾子微曲着相贴。温热的吹息挠在他的耳畔,好像明天又多了个一定要醒来的理由。
这或许是他极脆弱的时候,像个孩子似地觉着不甘。死生虚妄,多思劳神。只是在这极孤独、极亲昵、毫无防备的夜雨中,止不住会去想些什么。
许不起的诺言,老之将至,期望陪伴。忽至的此夜里心上少有他念。
该都是些格外堪不破的生死小事。



次日她醒来,已到巳时了。
霓凰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厚重的绒毡,当怀反穿一件薄衣。
三杯酒后的一切记不起一星半点,惟像是身体内外被翻过来的体感可以为证。
这时她留意到梅长苏的狡猾,战场狼藉已打扫得一痕不剩。于是当他迎面走来含笑在身边坐下,第一反应是掐住对方下颌——面色并非如蜡,印堂也不发黑。她暗松一口气。
“兄长,我昨夜是不是造次了?”
对面人大方地摊开怀抱,“哪有的事,要造次也是我造次。”
霓凰蜷起来抱着膝,眼神垂着努力回忆,“那我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吧?”
梅长苏看见她这时的模样,心里有什么细碎地裂开了似的。想起她每日精神抖擞,竟也有这样拥衾懒起的时候。
“傻孩子。”他收住了怀抱。
不出意料的话,想起来该很难了。这算是她千虑一失,而也足以为自己所调笑。

——毕竟还要依靠两人这些欢笑,度过多舛而可待的小一年。
直到腊月女儿出生为止。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48:00 +0800 CST  
【9】琅琊


他们家里也有山,但不是这种——走到一个地段陡然拔地而起,直干天庭,仰得人眸酸;非要深深、深深地走进山脉里去,跟上那山势,方才少觉得平缓。
他知道蔺晨,作为原住山民特有一身飞沙走石的轻奇本领,而这位少阁主早在垂髫之年,也曾很是束手无策,被挂在悬崖的树杈上。
蔺阁主一位知交携子来访。九岁的蔺晨煞有介事,指着那位满地蹿的小孩子的额头:“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
“我领你入门,是教你这样待客人的?”阁主教子,最严苛的惩罚便是不闻不问,一张大网挂起。山里露重风凉,时闻虎啸狼嚎。悬个一整天,荡悠悠,荡悠悠,晓得厉害,放下就该长进了。
便是跟前这株迎客的白桦,驻步下望,始知虚怀若谷。可不正是临渊万丈?梅长苏暗笑。如今这位轻功有所造诣,多少还要感谢自己当年来访。
犹记当时,天地晴朗开阔,一撇往返大千,罕俏地静默、鲜明。两对父子从山野林泉走过。而树自枯荣,水自流落,一切山川故我。山神存心悄寂地看着,不揭破童言无忌的偈语。

山里的季夏,更像山下的十月。包裹里打了父子俩夏末到秋深的衣裳。上一次上山小住,世上还没有演儿这个人,只有个影儿。一直说要带着他来,说了有小三年,孩子已满两岁大了。
这一趟一再耽搁,终于成行,一来探望在家的阁主,二来出于梅长苏的小算盘。这座山,这位老人对他恩同再造,说重一点,当这是梅氏其人的发轫,恐怕都不为过。这些年,他对这方山水一度仰赖,却不曾朝山,这是心里一块落不下的石头。幼年记忆不深时误中草毒,因而阴差阳错,未能随父一谒琅琊群山峰主。只待在这处众山捧起的、宜居的平顶受着调治,收下蔺小大夫的诊断,不知去日苦多,不解天涯咫尺。
赶着今年人硬朗些,背上孩儿。说一不二,从动念朝山到打点行装,竟尔不过两天时间。梅长苏两眼里转过一轮清晰可辨的光彩——“山花不待人。”他如是说。山魅高傲非瓶中物可比,当开时铺张扬厉,而过时不候。天要凉下来——就说生于高寒的龙胆,错个三五日,漫山遍野的一茬花便齐齐地没有了。龙胆不容等,金盏不容等,万紫千红一张群芳谱,铺张到夏末恰到了头。最不容等是兄长一拜主峰的意气与底气,好比铁树生花十年一见——霓凰这样想。

老阁主待客,颇有些奇异的豪爽。白髯童颜,席地一坐,好像世上礼法皆不干我蔺小老儿。对于熟识的小一辈孩子们,不论身份地位婚否,一见面,概是小殊铮儿穆姑娘云姑娘。来去一向无踪,一朝坐到家门,吓了舞剑归来的蔺晨一跳。两家受过他救治恩养的孩子果然灵通,不几天,前后脚地都上山来。
近几年见到卫峥,会比从前容易许多。他依旧改不来称呼,开口都是少帅。眉眼一拃开,笑起来还是过往二十余年的模样。饶是蓄起了小胡须,历练过经年的心术,仍还祛不掉作为副将时那一点赤羽营式的热血和爽朗。
梅长苏总觉自己先入为主,是以每见一面,又要作为宗主和同侪,来好好审视一番。结果是后来但凡二人照面,脑海里又要深刻一遍从前的印象。只见对方妻女戴着素纱斗笠,施施然近前致意。一旁是才看过的实诚的胡茬脸,不知为何总有种牛嚼牡丹的好笑。
当初悬镜司一案,被骂了没脑子的不止陛下萧景琰,实际还有卫峥,不过后者是在心里,毕竟受了苦楚。梅长苏听闻事发,一闪念间尽是不可思议:摆明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拿你实是剑指靖王,让你走你就真跟着走了么?
机关算尽的自己指腹按着额头,埋怨这样欠考虑的做法,该不是他副将行事的风格。而一切费解在成家之后终于豁然委地——自己不懂父母心而已。
“算起来,你遇险那时候,衣儿也有半岁大了。” 于是或许明知道,拿我不单纯意在拿我,照样缴械束手就擒。生怕歹人去为难妻儿,就连一点可能,都不容许。
“都过去了。” 面前的少谷主面容沉静。
梅长苏不无惭愧地垂首笑道:“咳,说起来卫峥,我还虚长你半岁。”
庭前一块方方的空地,大大小小的孩子随老阁主坐下听书。女孩儿把两岁的林演妥妥交到飞流小叔叔手弯里,在让出的空位布置了纸笔。她不言不语亭亭地走过去又走过来,个子还很瘦小,教养得却已娴静从容。
看得梅长苏好生歆羡:“荷衣,芰荷以为衣。云姑娘取的名字好。”
卫峥看了看做了爹爹后神色见痴的梅长苏,大方一地摆手。接着不无得意地纠正道:“是卫峥取的。”

住在山上的日子,觉得这里的好处就像一副窗花剪纸,展开复展开,几个孩子们没一日不感到新鲜。一位长髯爷爷比寻常人家的老阿爷都要可亲,比起大宗师,更像老顽童。
演儿获赠一卷熟宣,却不会握笔,满把抓着涂了一只像是神兽的,教他爹娘大开眼界——“兄长快看快看,我们家演儿画了只乌龟!”“啊,这不是穿山甲?”两人举着画纸横看竖看,凑在一起像扎堆瞧热闹的小孩子似的。路过的蔺少阁主或这卫少谷主,就会捧着药典,绷不住地想笑——难不成初为爹娘的人,都是这模样的么?
午间小憩后,每一家人各自在台阶上坐成一堆。挨挨挤挤的,懒懒沐着温温的日头。这山里的晴朗是低调偏凉的晴朗,除开中午之外,天色再清,也存不住暖和。霓凰会双臂一伸,提起小的,并着大的比一比。往往十分认真地端详,接着满意地点点头:“也不是一点都不像嘛。” 从前少个对照,只能和记忆相比,模糊里只认定了模样的大不同,具体变到什么程度,倒也说不上来。而今把演儿提在一旁,不免惊讶地觉出,从父子俩发呆时整齐的眼神,偶尔乞怜的皱起的下巴——始知原来即使骨肉破而后立,间架也未全然扭转。而这时候蔺晨便会毫不意外地从你眼前横过,理直气壮道:“神医圣手,鬼斧神工。”
待孩子们把琅琊阁前后这片芝麻大的地界玩熟,蔺晨和卫峥谈玄论药切磋过瘾,一趟仿佛通天的远足,也逐渐提上日程。为了尚能鲜妍的名物,不吝趁早、辛苦的脚程,大家从上山之初便是一条心地这样设想。
沿着一条经久踩出的羊肠路,脚力好的早已出门探过多次。梅长苏对头冠束起,一身劲装,背起药篓混迹在七八药僮中间的孩子娘见怪不怪,至多出门前嘱咐一句:“别走丢。”他自己背着幼子连同卫峥妻女留守阁中,一项重要的决策——路上带哪一种干粮,就要依靠几位试吃的心得。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51:00 +0800 CST  
出发的早晨,稠白的雾霭缭绕山林。他们出门委实很早,赶上一天中云气最为丰盛的时候。一层凉意凛冽冽溜过脊骨,浑身上下激灵地醒着,听见鸟鸣声都格外密些。如果是清晨出巢的飞鸟,便会看到一队人衣褐支杖、扶老携幼,缓缓、缓缓地走下山脊。未来两三日的行程可以预见,而一切始自当前正走下的密林。下平顶,穿桦林,及至龙抬头,于此方得抬头上行——终日在阁上与主峰遥遥相拜,彼一时才将谦逊地觐谒她的翼下。
规划中,第一日出门,由低头转为抬头,爬升过一半略多的路程,天黑前在山寺投宿。第二日一早赶路,经过并非最长但最是艰辛的攀爬,问及峰顶不可晚于正午。流连太久是不容许的,山里落了日,将冷得非比寻常。为了黄昏得以再度回山寺安歇,病、幼随行的一行人必要一日劳顿。第三日自山寺返程,不在话下。
将行程一分为三,也出于防患未然的考虑。如此这般,即使第一日有谁感到不支,亦可量力而行,在第二日选择在寺中留待。但初上路时,似乎从开路的蔺晨,到爹娘牵着的小荷衣,哪怕对路况知之甚少,一概不作“退而求其次”的打算。只觉得既然出门本就意指主峰,那么行走劳顿也是情理之义。一行人从开阔的平顶扎入山坡,这时便望不见对面的雪冠,陷在左右茂绿的腹地里行走。
开头很是顺遂。许是行前打算得隆重,因而步子当真踩下去了,倒显得轻松起来。他们乐观地比预想的第一段路还走得快了些——本来商量好的是,脚下分寸以全员最慢的步行者,荷衣或梅长苏,能把气喘平了为准。小演儿背在大人的背上,隔一会儿,换一个后背。这也是他爹的主意,执意要给同行者添的麻烦——这次爹在孩儿在,一个都不能少。
他有许多话,想要趁着上山对演儿说。他的言语就是高地上飘摇的群芳,不发声息,靠着扎实的颜色来自陈。也像在这里每一天看到的天空。也像掠影而过,不留痕迹的飞鸟。一切大音希声,都是他一腔心事。这些心里的话关乎错过与无常,关乎一家的香烛祈愿,惟有付之眼中的山川、脚下万不能错失的旅途——演儿还不能懂,他还太小了些。
一直到日头高起,路都算不上难走。一行人沿途观景,还能有说有笑的。过会儿飘过一垛雨云,跟来一小阵山雨,就四下支起油布,大家蜷起来歇脚。山雨来得快去得快,在雨布下坐着刚要摸出果子,天又放晴了。向导蔺晨说了一路的段子,逗得大家一个样儿地不爱惜起体力。不过正午之前困苦还未见端倪,相互间只道上午步子放得散了,下午得加快些云云。
大家打足一口气,只道在日头下赶个三两步。眼看快要到预定坐下来用午饭的石林,照蔺晨的估计,下个山头该就是了。却仍是随时停下脚,病号喘了气就等他弯下腰来,支着膝头歇一会儿。而梅长苏左右有人扶,全员围着照顾,仿佛觉出疲惫都成了件不好意思的事。
“不如就坐下吃?”
前面纵是凉爽宜人,但也未必要作为据点。然而他自己也不晓得出于何种拧结的心思,非要拒绝这提议不可。“呼,没几步了。”梅长苏伸伸腰杆儿强迈出步子。他打定主意要赶快翻过眼前的山头,像是比同行人更要激越地,用力迈一步往上。
这面坡上似乎比之前的陡了些,偏生脚下又积了无数枝叶腐殖,往往迈进一步,难免滑下半步。照理到了这样的路,没功夫的人为了筋骨不受挫伤,总得要小心慢进。这一向却有人打了鸡血,而大家一心惦记午饭也都跟着卯足力气,是以并未觉出不妥。

及至傍晚安顿在寺院,两家人总算歇下一口气来。出门也是个平旷的地段,坐下来能看见来路。东边沉淀下来的夜色里,碎星子就沿着那来路渐次追上山脊。他们一日里有落有起,当下已在高过琅琊阁的落脚处暂驻。隔开几步回顾山寺,是临近山脊又略略错开到一边,正背倚着山岩。午后他们已然穿过林下,走上山脊,脚下草甸向左右展开不远,皆是一个急转,落向山谷。实话说,后半日的行程比起午前显得寡味,只一味地斜行、上行。大片的核桃楸矮向身后,换作结队的白桦从两旁升起。天光灿亮,从摩肩接踵的卵形叶子间梳落,相对大半日的光景,初上路的鲜活劲儿一消,倒只觉有些一成不变的索然。卫峥家小姑娘和母亲牵着手,纵是走惯了山路的孩子,脚力也显著见乏。更不必说梅长苏,已顾不上一路景致,只走得胳臂不是胳臂腿不是腿的。然而他不会叫停,甚至刻意忽略告急的腿脚——不晓得是和谁过不去。

“明儿个要上山呢,就别等天亮,都背足了干粮,门外见。”向导蔺晨拣块石板坐镇中军,围了一圈人,惟其马首是瞻。听来明日景况如下:“不远,只难走。望山跑死马啊,何况路可不比今日。”
接着月光星光,大人们脸膛都是亮汪汪的,安顿屋里的孩儿们睡下,落座设想着明日。梅长苏不吭声,昧着眼睛假装看月亮。同时有人也不作声地留意着他——“意志坚决”却显出委顿,兄长又在拧巴了。
于是她等着,终于等到对方绷不住了来问:“哎,你说明早……”他本想问出“明早可还走?”,但一开口牙床子上像压了个千斤重的橄榄。
“你说呢。”霓凰抛回这半句问话,笑呵呵地盯着他的眼睛。
梅长苏搓着袖口,索性低头静默。心里莫非知晓自己的确是走不动了?但他怎么会走不动,今年精神饱足,脚力正盛,这是不该的事。
头顶往古一贯的夜幕深湛而远。他们在山脚下的时候,也曾恍然觉得山顶的天空,会否触手可及。而此时,此地,高不成低不就的一块山石上,惟遍天明净的星群可与想象相印证。乳白色的银汉在沉静的寺院之上四平八稳地浮起来,山脉就袒出赤子的腹背,连同他们沉默的相顾,一并被抛亮如银。在山下不曾见过这般清晰的天河,两岸绸白,中间淡出一带真如河水的薄薄墨色。七颗星的斗柄斗魁,从摇光到天枢,引人的目光向七个斗魁深那么远处,一枚亿代不移的天锚,是北极星。像一柄巨匙恒久地反躬遥拜北辰。他看到一段不可更改的暌违。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
高处的风劲道不打折,一小阵过境全然算不上狠,却可砭人肌骨。高处的山泉水和天空一样透亮冰凉,尤其入了夜,掬开一捧,脸都要冻木了。寺院里的小师父说,六月前,十月后,比这里稍高一点的溪水都是冰。倘若明日跟着继续上行,该能瞧见这难得解冻的泉源。
不难想,来日艰苦的行程将伴有不同的景致。期盼一见的芳踪也在高地虚左以待。梅长苏差这一程来访。但他实在走不动了。
身旁人不出声,霓凰也安静地等着,削了一根六道木的木杖,很仔细地左看右看。“一路都在物色,你看这个如何?”她伸过笔直棱劲的木杖,轻轻敲梅长苏正关着一场天人交战的后心:“赶快回去歇着,明天还要远足呢。”后者抬头用眼神表示疑惑,收到一抬眉的微笑:“明儿见。”


次日梅长苏一觉醒来,又另外洋误了一会儿。心想老弱病残左右是上不去山了,起个大早也应无味。背向外,脸对墙,很是寂寞地眨着眼。慢吞吞地爬起来收拾齐整,一推门,母子俩齐齐回头,早坐在台阶上候着他了。
在他踏出这道门槛之前,卫峥一家早已摸黑进山。今日的一程最奇崛。临行前,霓凰把飞流塞给蔺晨。
“苏哥哥!”
“你苏哥哥不开心,飞流摘花回来给他好不好?”
蔺晨表示,昨日午后,一看模样就已晓得梅长苏今儿个是上不去了。为此更坚定了拽上飞流的打算:要是没有一捧新鲜的高山花递到他眼皮子底下,那个病秧子又要哼唧腹诽。
“那霓凰代兄长谢过蔺兄。”蔺兄放一百个心,我必要好生开导教育。
于是当梅长苏懒洋洋地推门挨着她坐下,霓凰老气横秋地拍着梅长苏的肩膀:“兄长你知道么,每次看你这副闷声不响的样子——”
“我都特别想把你踢起来。”
决料不到后半句的梅长苏闻言向后一缩,吓得整个人都精神了。只见对面人当即亮出神杖,向外一指:“那还不赶快起来出门?”

霓凰混迹在药僮间几次穿山斩获的本领,终于在今晨显出了神通。一家三口向扫着地的小师父打了招呼,也不靠人领着,径走向附近的林子里去了。
他们在近乎陡直的坡面贴壁前行,多年来山民踩出一步宽的土堑,足够容人行走。“昨天蔺兄说的,沿着这边往前,也有好看的去处。”
过来了发觉是另一座山头,不过看着比原定的路途面善许多。梅长苏拎着手杖,觉得真是沉,好瓷实的木头。
才要疑心这相对平缓的羊肠路上,柱杖可还有用场,立刻眼前便扑来一株斜逸的“打人柳”,一个不留神,险些着了道。不多时又见两壁巨石对立的一线狭天,不禁暗忖自己果然低估了此行。视野一经提控,他才终于感到,日出后天空高、蓝,深得像一缸无朋的清水。金丝一样的云絮子从上面漂过,教人莫名一阵畅怀。
手脚并用地越过了石栅,跻身在恣肆的灌木之中,好像自己也成了一株形随风动的灌木,一株虬枝蔓生小叶朴或者大果榆。左手攀着岩壁斜出的枝子,右身畔草木层叠以降。当间一线,是积落的枯枝散叶盖住裸土,踩上去糕饼的酥皮似的。窄窄的一步宽,挟住人纵横捭阖的脚步,而又放飞了神游大千的一对瞳孔。
沿途的绣线菊教你何谓花团锦簇。咬文嚼字起来,都毫不夸张——一种淡白五数的碎花团成绣球连成锦绣,放眼望去,无处不在。石头缝里,淡黄浅粉肉茸茸的景天伸出鲜嫩的指头丫,他记起琅琊阁和寺院的屋瓦上也有。风过处,听见高挑的栎树一阵稀里索罗,紧跟着是雨点一样戴着帽子的小栎果,就在脚边遍地滚落。这时立秋将近,碎裙边的石竹也快要化果。披金戴银的忍冬也变一派肃穆。行走间,时见花期将尽的丁香成果而甘,还有老茎生花的白蜡。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52:00 +0800 CST  
就在这山路上,他们一前一后走着,背上缚了孩儿的霓凰心气满满地开路前行。听见后边问起这是去哪儿,只答说:“我也不知道,走到有意思的地方就停下来转转好了。”
“哎你说他们到了高处,高处又会有些什么奇花异草?”
“龙胆扁蕾八仙瞿绢,个顶个儿的好看!”亲耳听得梅长苏立竿见影地歇了声,憋不住一通长笑。
拐过一个弯,眼前一片稍显空阔的草毡。原来即使是大半日的缓行,也已向上走出了很远,他们不经意间别过了桦林,眼下已纯然是草甸。于是都松松爽爽地坐下来,分了干粮和蔬果。一路为备止渴,摘了许多小树莓,多是酸甜红亮的悬钩子。
霓凰接过手杖放在一边,一时间有种铸剑为犁的仪式感。似乎比起驱妖辟邪、大步开山的神杖,这时的手里更该拿一棵令人心安的蔬菜。
不远处顽石下有一株山韭,长叶四垂服帖在地,当中抽出一杆花葶。她走过去,掐一段,闻到熟悉的韭香。
然后在起坐间忽然顿住,良久地眺望着对过的山峦。
她知晓他也将看到,还是回过身,轻声地照直说:“金顶那边比这儿好看。兄长别不高兴。”

一家人靠坐在草甸,从停歇的垭口仰眺对岸的主峰,像是隔着流走的川水回望前生。这里已不见来路,看不见众山合抱的平顶,但约略感觉得到琅琊阁、主峰顶和自己的所在,正是三足鼎立之势。沿着各道山脉延展下去,无穷远,以此山断然一分为二,北是寄满怀乡的平原,南是赖以生息的丘陵。
而主峰金顶看去像一条宽阔的脊背,夕阳辉映下荷满橙黄橘绿,美不胜收。他们不禁想,如果她的腹地里有一条河的话,都可以想见河水顺山势或涓涓、或淙淙、亦或飞流直下的样子。只是触不到,瞧不细,当真是远——在这太平不易之年,蓉桂竟芳之月,无可奈何之日。

梅长苏略怔一怔,还未及回复。只听见耳畔的风声,看见她背光的笑影傲立在垭口,想起滇西北流石滩上的崖草。
一晃神间又回到那个下午,几年前一个无奇的日落时分。她单人独剑寻上阁来,就立在云母片一样簌簌落了满院的黄昏里,也是相仿的神情。而自己像一只冰封的远古兽,慢慢抬起沉重的眼皮。不记得自己怎样发的问,只记着她无比理所当然地一扬脸回答说:“来陪你搅弄风云啊。”一瞬时,仿佛疾在腠理、羸弱无为、不能重掌帅锭不可再为林殊的遗恨,皆成感耳百鸟,过眼烟云。

活下来,是兄长的大不幸,也是他的大欢喜。
山神不甘如他所愿,放任此人变回真身然后死去。她暗暗感激,这真是一位狡黠而心好的神灵,以挫骨之痛收服一具千疮百孔的驱壳,又视他如子。半是阻挠,半是优容,变着法儿地在把他为她留下来。好像就等着有这样一天,让他们回到山中来还愿。
演儿扯扯他的衣角,小手掌里几棵野豌豆等待细细分辨。他笑指出几颗豆苗卷须的分别,这才感到,从前的自己怕不曾有这般明辨秋毫的目力。霓凰悄声扶住他被风吹乱的头发,伴以看穿的、安静的眼神。

再看对过高山的时候,好似能猜拟出卫峥一家今日盘盘囷囷登顶的线迹。而自己一家走在另一条山脊,一样地风光饱览。彼端有雪冠、各色高蹈的山魅,眼下有云海、沿途可亲的百灵。
他们驻在垭口的草甸,分小娃娃衣襟上或青或红还没熟透的果儿,然后毫不意外地一齐酸倒了牙。
“哎兄长,”她用韭菜杆逗孩子痒痒,一面也不避讳地笑说,“那一边大家上得去山,摘得下奇物,我们家且得走到这里,也只是远远的看着。”
她浑不在意似的,轻掂着听者手臂:“你说要是没那些年,从前的你我直接变成现在的你我,那多好。”末了却还是不大放心地,悄悄侧头注视着对方。
可叹这世上,有人弃将从医,有人弃帅从文,好生有趣又无常的归属。天机高而难问。
只见梅长苏眨眨眼,神情无比认真:“那得拿大剪子,把十几年都——剪掉,”说着带比划地:“剪掉!”
母子俩陪着静了片刻,然后相对大笑不已。


他们回到山寺,适逢晚课时分。山风吹起衣襟。凉夜在报门了。
一家三口才过了门槛,梵钟蓦然敲响。毫无预知地沐进黄钟大吕。于是自脚下彻肺腑直至额顶,一时惊起千重波澜。
恍惚间遥想那年,也曾秋场点兵,也曾列舰层楼。
而倦鸟披了满羽的斜阳,零星投进古刹的青檐。当下洪浑的金石声中,有鸦在噪晚。
黄昏已然到寺,将归的几家人不久又要汇合。四面八方嬉笑着围拢,从各自途中摘一路的奇珍。
于是梅长苏迷惘、欣慰错综的眼神里,也浮起一点温黄的笑意。在他左右挨挨挤挤的携促下,加快步子,悄声绕过席地而坐的晚课中的小沙弥,赶回到住处烧一碗茶汤。
少有一会儿,卫峥一家便来叩响门枢。再后来是大家围着红炉,精疲力竭而又神气十足地分享起见闻。那时他们又会知道,严格来讲最终登顶的,也才只有身强体健又带功夫的三人呢。一条绳索从峭壁飘摇地垂下,而卫家母女在岩壁下远远目送,等待中倒也把山花捧了满怀。这样说来走到另一条路上去,就更不值许多叹惋。
路尽处数十丈的天堑横陈。
路尽处的暇观灿若云荼。
路尽处通幽。在拨云见日前,谁家又能看得清楚。

惟有酸乏的腿脚真实可感。妻儿兄弟相伴在侧,一抬手划亮灯烛苒苒,照见一圈人相视带笑的脸孔。
今夜山寺夜话引来的睡眠,必定无比沉实,乃至无梦。
而在合上眼之前,最惦记的也不过是——要好生把远行所得带回琅琊阁的屋檐下。也不妨就以手中的草须花茎拼一副锦绣云山,然后细细地裱起来请到壁上。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53:00 +0800 CST  

楼主:吃货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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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3-16 01:58: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10-20 03:04:33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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