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偕老】归去来兮(中篇\/无水\/完结版\/亲情向)

【10】江左


第七日。
这位劲装上身,乌发拧起,玉冠一戴,同时蹬紧了短靴。
随后一挑眉,对镜踌躇满志:“怎样?”
梅长苏捧起茶杯抿一口,殷殷瞧了去,点头如捣蒜。
孩子半醒半睡着从被窝里坐起,像一头小胖兽,摇摇晃晃爬到他身边。
“什么呀,你也要跟着去?”
娃娃却也不理问话,顾自把一枚周岁的长命锁塞进爹爹的怀里。

一行人进城,在花街坐定打尖。天刚擦亮,这是第一伙客人。小二递上第一碗出锅的热粥。秋日的清晨晴冷。
不多时楼上头始有住客的脚步声、木门的开阖声渐次传出。而楼下几位公子始终不紧不慢地吃着早茶,全不像大事临头的样子。
丁当的杯碟间,豁然一声锋镝破空。寻常人还未及看出兵器模样和来处时,此物已被东南角一位颜如玉的公子一箸拍下。同桌三人静了须臾,接着若无其事,继续用饭。店家惊恐的眼神里,那位公子竟搛起了飞镖,饶有兴致地看着:“才多会儿,已经沉不住气了么?”
廊州的晨景惺忪闲爽。这份安定由来久矣,自成一贯。
不过若是偶见刀兵,倒也不必大呼怪哉——
江湖是个什么地方。



近来盟内颇不太平。总舵各位和鸠旗会那位车相公,为一条商道的主持而陷入胶着。要说这银牙相公车北,却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两只近盲的眼,一面六头鸠旗,三颗银牙寒光闪闪,人言狠辣、多疑而无常。但凡不顺眼的跟班或者对家,一条性命不过银口一开;但凡看中的肥肉,想要护食便千般困难。此番对方夺取商道,还有扬州地头蛇胥崴的追随。此二活宝一搭,难缠可想而知。而若说单这一事倒也算不上棘手——却有道是:祸不单行。

数日来,总舵发生的几桩怪事,教人难不四顾踌躇。事关老弱亲人、身家性命。五云庄三十一户宅主,无不为之心悬。
第一日晌午,沿路来一老者,载梨一车,却不叫卖,姜太公似的,坐着等。
是日傍晚,主街西首方家,三岁的独子走失。做父母的一转身和客人寒暄的工夫,小方就没了影。
天擦黑宗主夫妇挨户查访,问起今日左近都有谁人非常态地逗留。却见大部分人犯了难色——今日商路盘点,宾客、线人摩肩接踵,说得上名字的就有好些位。老账房石先生前来接驳旧账。商道行走的盟中弟兄叶不敏领了人,向上线来报消息。蔺晨订了特制的酒以浸药、点火,新识的医馆小童送货来,留坐片刻寒暄。前后也有许多面生的人等往来,譬如那来历不明的卖梨翁。这么想来,个个难说清楚。
于是只好仍作暗访,谨防打草惊蛇。及至次日,也几无线索。
第二日入夜却又变生肘腋,斜对门贠家七岁的公子出门打酱油。走得久了些,约莫一刻钟,家人发现时油瓶洒空,孩子倒在门槛。吐涎、高热,怪病遽起,不省人事。做客的蔺晨诊脉,晓得是中了强冲内息的毒物,譬如五石散。几样毒源配起来,原本可为一副醒神奇药——却是约莫三个成年壮汉强振精神的剂量,喂给小小的七岁孩童。
事发当时,那卖梨老者一直不出声地看着,直到众人七手八脚终于抱起小少爷回屋,这才打点离去。被贠家一位机敏的家人瞧见,及时叫住,高价买下一整车梨子。带回挨个剖开,切片、试毒。可奈鼓捣了大半夜,也没瞧出个子丑寅卯。一筹莫展间梨子要泛黄,被两夜难眠的盟众分掉了——意外甘美,让人哭笑不得。
第三日午间,一干人正为两家的异状苦思无解。屋漏偏逢连夜雨——车氏的战书到了。一帖和和气气的“谨奉”,拆了封却满纸的打打杀杀。什么“人命关天,我知子知”,什么“稚子无辜,子宁不来。”想起方家的孩儿至今去向不知,见信的几人皆变了脸。
一连两桩大事扑朔迷离,眼见情势陷入被动。再莫说商道能否争取,总舵几十户老小的安危已足令人烦扰。
然而真正古怪的还不在于此——收到挑衅不过几个钟头,方家的小孩儿竟回来了。黄昏时分,小方坐靠在家门口,打个哈欠,揉揉眼睛。一圈长辈神色如临大敌,扶着他看过来、看过去,足足过了半晌才终于确信:两颊肥圆,四体无碍。问起你这是去了哪,小方一鼓嘴,对此绝口不提。
更邪的——当大家正把眼光再转回方家小儿的当日深夜,守着病床的贠家又出了动静。入夜时屋后听见一顿叮咣五四,家人赶到时早已不见了贼影,只剩高高低低预备晒辣椒的索子绊在地上。
次日天擦亮,梅长苏前往察看,从地上的一片狼藉里捡出只小瓷瓶。内有两粒乌黑的药丸,验得是某种土质蒙汗药的溶剂。照蔺晨所说,孩子若是服下一丸,一顿蹿稀,大可恢复如常——当然,如若是中了蒙汗药,而不是这强心醒神药的话。

“这一家中毒,又得了不对症的解药;那一家走失三日,问那孩子和谁去了哪儿,竟不肯向我们透露半点。”
“卖梨的老者,送来解药的‘贼’。可疑人、古怪事,莫非商量好了扎堆?”
“这么巧赶在对家前来发难时。眼下大家心绪不宁。”
“好在两个男孩儿全头全尾,总归是没事的。但这些个古怪,究竟该如何解释。”
这是不安定的第四日夜。
往常时候被掏耳朵,梅长苏是不会这样多话。今天聚精会神竟破了例,也不怕引得耳咽发痒。
往常时候遇到疑难,他更爱默然深想,自负智计所及,无旁人替我思考的余地。
这江湖,在他可算熟悉,也是他在霓凰面前为数不多的得意。他能为之自豪、自幸,并自觉可以对她略作引领。却就在今年里的某日,他们与新结的友邦会面,进场不久正待为她引荐众人,身边那人竟不知何时已走了开去,举杯在与对方会茶了。他瞧见,心里一阵骄傲,又一阵骄傲的失落。原来至亲至疏,竟是自己低估了妹妹。
也便渐渐打开了高锁的话匣。于是此刻她由他枕着膝,听他竹筒倒豆的忧患。

“头一等疑惑,为何那带走小方的人,三天内不伤小方,可理解为对家勒索谈判之需;而那人却竭力不欲暴露身份,看来非为勒索,或许另有所图。”
“还有一事,蔺晨跟我说,他觉得不明。那小贠身上的急火并非一发不可收,反倒在异动伊始,便像被一股气给着意的控住了。他一上手,就觉得那孩子内息凝滞。如此只可能有两种理由,一是小儿内功有成,天然抗性;二是事发当场有人出手救护,否则只怕情势更加严峻。”
梅长苏稍加停顿,接着仍有话:“哎,你说贠家小儿今年七岁,会不会背着爹娘偷拜了厉害的师父。”说着以躺姿架个起势,连比带划拟出了第一种可能,然后在险些被耳勺扎伤的当口被霓凰及时按住。
“冷静,兄长。这孩子你看着长大,他不会功夫你也是见得的,说什么笑话?”
膝上人依旧神情认真,由侧躺转为平躺,垂目道:“那想必是不知哪一方人士知情并出手维护——我们就大着胆子都猜一遍,然后一条一条地否掉好了。”
她见到兄长的眉头又皱起来,想这江湖尽管容人逞才纵情,又哪里是什么洞天福地。
霓凰轻吐一口气,伸手犁了犁兄长的鬓边:“你啊,真是一忙起来就精神好。”
对方掐着额角,仍顾自往下念叨着:“再说那方家的孩儿,竟与那带他走的歹人定下君子之约。反倒不信家里的为他担心的叔叔婶婶。问不出行踪,可真真叫人烦恼——”
梅长苏只觉得像是在拆一团棉线,抓不到头绪,反而越拆越乱。
却是霓凰眼光一闪,忽然坐直,笑答说:“你这做爹爹的,到底差了点道行。小娃娃心思浅直得出人意料,想要同他们说话,又如何能强讲大人的理?”

第五日清晨。
霓凰抱了小方上山坡去随意走着。
“阿囡呐,要是我们问你去了哪里,是不是不能告诉?”
“嗯!爹娘和家中认识的叔叔婶婶们,是万万不能讲的。”小娃娃语气十分郑重,话却明显是转述的调子。霓凰暗笑,想着套话的法子,心中更加有了底。
“那么囡囡,如果是一个——不认识的小朋友,问你:是谁领了你离家,你会怎么说?”
“是一个大叔呀!人很好的。”
霓凰眼神暗转一周,向悄悄跟着的一众人确认,一时间收下周遭钦服的眼光无数。对孩子这边,仍是不动声色地笑哄着。
就这样,一大一小转了一早晨的山坡,间或指点些有趣儿的花啦鸟啦。
一路拍着孩子的背有说有笑——
消失三天的去向?
“去了停着许多舟子的地方,那里特别好玩的灯市,吃了马蹄糕糖莲子……看了傀儡戏……”小孩子笑起来,很神往的模样。她暗暗转念:港口边,有糖莲子和傀儡师傅,三日脚力可及的范围里,这样的灯市在廊州或者扬州。
可有做什么妨害的事?
“大叔对我真的很好。天黑我睡着了,他还一直背着我。”
大叔特征?
“一把大胡子!”
胡子真假?
“我揪过的,那大叔竟不怪我,倒是我手一伸,他就躲了,像是拿我没办法。”
面目如何?
“脸盘乌青,头顶着菜花一样的云朵”,说着还伸两手比划到头发上,真有个大骨朵儿似的。
接着一番描述下来。仿佛在三岁孩儿的眼中,就有着这么一个绑匪的模样——青面獠牙,却憨厚可亲。幼童的稀奇说法里,诸如“浓眉大眼”还可作参考,至于“笑起来绿茸茸的”这类,就真不知说的是哪路神仙。
擅画像的兄弟研好了墨,苦着一张脸迟迟下不去笔。梅长苏轻笑:“你照画就是。那孩子觉得是怎样,你大可照着‘觉得’一遍,然后把这印象付诸纸笔——”只见他神色笃定又狡黠,卖关子似地娓娓道:“有时若要辨别歹人的话,‘印象’或许比‘实像’可靠。”

当日午时,一行人前往廊州城花街。这里港口出身,往来十分热闹。
出门前,得了孩子爹娘的托付和信任。二人便领了方家的小孩子,到可疑的第一站来探访。
廊州灯市设在花街东段,靠近港口,上首有家糖葫芦的铺子。霓凰眼尖,悄没声地绕去两步,捧了一把糖葫芦,分给大小同行者。梅长苏面带疑惑,接过最后两支中的一支,是裹了糖衣的山楂间着薯蓣。霓凰想这些天大家劳累,眼下又要出外一下午,糖铺子这般好地方,既来之,则安之。她煞有介事地拍他肩膀笑道:“夫子说,人无食不立。”
梅长苏啮开糖片,忍不住笑:“敢问这是哪位夫子?”
对方一口咬下半颗山楂:“黄夫子我啊。”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8:55:00 +0800 CST  
第六日,薄暮时分,半轮红日浑然在望。深蓝的夜色西沉。
花街上,响起脚步和嬉笑声。跑马宫灯。甜糕的笼屉。夜市的花样次第张本。叶不敏神色疲极,木然从中穿过。
今夜大约是他走过灯市的最后一夜,与其忿忿不已,不如得过且过。就连被胥贼呼来喝去刁难一日,也像于此身并无干系。念及布局已成,只待明日一锤定音,往后都不是自己可及的事,反倒有些听之任之的索然。
任少了妻子或者宗主,今时今日的叶不敏都将不复。非要二者舍一的话——我一介凡胎,焉知如何是好。
他无牵无挂,又万分牵挂地,深一脚,浅一脚。不知怎样穿过了沿途蒸腾的烟火,向着渔灯零星的码头。心道叶某一生,也拜些小聪明所赐,得能迷途知返物尽其用,挣来全家安好喜乐;只可惜栽在奸人威胁之下,究竟不得善终。
遥想十年前的赌徒叶卜,赔光了随身的银钱。一场天灾猝然降临,倒帮自己躲过一债。挤在流落的难民里,却遇见从前邻家的妹妹,想起阡陌相闻的幼时,痛悔自己出外谋生却输光了母亲可怜的遗产。幸得许家小妹不离不弃,终于免于重操旧业万劫不复。与小许患难夫妻,相依为命。却苦于欠下巨款,担惊受怕,落定不成,长久立业无门,难解冻馁之患。
是宗主,扶住遭了责打而奄奄一息的短工,笃声道:站直了,别倒。
“欠了债,躲了债,又怎么了?来日付了血汗挣得安生,就留着一笔款子,见到人家时还上。”
“兄弟你四体齐全,余生还长。即便犯了过失,值得这般委顿?”
才终于站直了腰杆,使起这脑瓜,堂堂正正当起一份事来。其时,洗心革面,更名不敏:旁门左道,敬谢不敏之意。
不料再见债主时,此人已不做赌馆庄家,改扎到更为富庶的扬州,追随了江湖上另一号响亮的万儿。
叶不敏欲把银钱还上,却听得胥崴好个恕不领情——
“银子?晚了!这么些年连本带利,再不济也得梅长苏的人头——差可相抵,你说是吧?”
语毕,竟亮出了自己妻子、小儿、小女随身的玉佩,毫不忌惮地把玩着:“顺便说,偷奸耍滑,或者通风报信,可不太好呢。”
剧震之下,他约莫晓得了,莫不是车、胥一伙大约是想要借争夺商道之机,摆宴鸿门,设计宗主一人来访?
果然胥崴两指夹着烟袋,嘬起皱巴的嘴唇,很陶醉地吸溜一口:“当然如果能更快且不留痕迹把事做结,车老爷子必定对你更加器重。”接着睨着眼,磕了烟灰:“不过我们爷看你算不上梅长苏的亲信,对你呢,也没多苛求。”胥崴把声音压得虚又细:“只盼车氏战书一朝下到廊州,你便用好行走商道的方便,尽心竭力,骗那梅郎不得不来赴会才好。”

纵观叶不敏前半生,浑浑噩噩的日子为数不少。但还不曾有哪天像这天似的,击得他彻底一塌糊涂,不知所措。满以为多年来行正道、做正事,算是脱开了扑灰的前尘。却不想此生最大的为难,究竟是起自多年前种下的因果。家小决然不可放手。但人生在世为一义字,主上又岂是他所能背叛。那位不单救过我叶卜,也救过更多的旁人。遥想国有危难时,一人竟能以病弱之身远赴北荒。宗主大义大勇之人,怎能落了小人算计。
他从胥崴处离开,只身走在人群。一路失魂落魄,百般无计可施。
只感到,这本老账祸患无穷。照眼下看,但凡车老头耳边有胥崴其人,自己的家人便永无宁日。自己一日在世,此祸一日随身。叶不敏多想抵了这条命彻清此债。又如何不知一厢情愿的赴死,乃是最容易、最无用的办法。
即使眼下佯装刺杀失误,送上了性命,也难保那胥贼不会抓着旧账,变本加厉地为难妻儿。究竟如何赴死,才可护她们无忧?如何赴死,能有家小主上的两全。如何做来,能教那胥贼一跌不得翻身?他夜不能寐,通红的双眼对通红的炉膛,往往如是。

直到某日,照例蒙受胥崴的奚落,只听一句:“哼,你小子镇日里在这儿听训也不真支个招,倒是就能引那梅长苏来喽?要我说,就不如——也学学老子手底下的弟兄,喏,去你总舵里领一个随便哪家的小孩儿来押着。”
胥崴一众手下相继大笑,七嘴八舌。且故意把话音挑得无比夸张,乐得对他大加羞辱。
大意是,对那梅宗主来说,五云庄门户个顶个的贵重,不是你叶家草芥可比。这些家的孩子倘若不知了去向,又无什么赌鬼老爹自作孽的缘故,真个是纯然无辜——于是那位梅宗主不论出于道义或利益,都不能坐视不理。
不知自己颓唐到何种田地,闻言竟能不一跃而起,尽数杀了这群恶徒。
却是在这须臾的绝望寂然里忽见电光石火。叶不敏极快速地有了主意。
心下难抑一阵冷笑:果真除了绑人孩儿,竟没旁的伎俩?眼下有了一举治你的杀招,我还得多谢你。

于是乎,就趁明日商道盘点,带一总舵幼童,去往扬州城东,在车相公下榻的驿馆附近一过。经由鸠旗会护卫的眼目,将叶某绑架幼童一事“告知”车北。
姓胥的乐于献媚,必是早将其“妙计”向那老爷子透了口风。如此一来车北已知我受制于胥崴,听来想必不以为奇,只道绑这一票,正是胥一方主使。即便被胥崴本人也听了去,也道我屈服于他,理所当然。
当晚避回廊州的渔港。就与这小娃寸步不离,护他周全。
暗中留意,是否有战书传到廊州。而一旦总舵收到车氏落款的战书——当即将这孩儿平安放回。
早闻那老头多疑阴狠,如今教那胥崴在他鼻尖子底下出个天大的差错:是你提出绑架要挟,又是你放江左盟的人质在要害时分走脱,这当真是失误,还是存心要老子为难?
叶不敏瞳中精光大作,指尖在桌案上不住地敲。
那时车北必会想:战书以车氏鸠旗会之名发起,明面与你胥崴本无直接联系——莫不是想要江左盟得势,趁机垮了车爷我,尔等鼠辈好取而代之?
待到车老儿临行发觉没了人质,该要发作与胥崴算账,那时胥贼却也明白过来,必将寻我质对。

至于我——不必担心。
事发他能来找我时,叶某已是个死人了。

只待七日后两方与会——彼时庄内孩儿早已回家,宗主没了顾虑,也好做布置。
而我便近前虚晃一刀,借机为妻儿求救。随后在人流中提刀向颈,一死明志,佯作被裁。
另一边车北便只当我行刺无能——这银牙相公本非绑架主使,此际亦不再信胥崴。那老儿性子阴狠,却非胥崴流氓之辈,专欺手无寸铁的妇孺。即便欲取梅长苏性命,也不过出于江湖权谋,而非为私怨。且看叶不敏一可怜蝼蚁命都送上——于是即使倾覆江左盟的图谋落空,总也能宽大我家妻小?
最不济,也不至当即害她们性命。这一来宗主的营救也便有了时机。
这江湖水深雾重。这江湖义气干云。事发左右一死,能够将妻儿托付,也算一劳永逸。
叶某发过重誓,要靠自己的正道,来挣得一切好的生活。本意再不能教旁人尤其是宗主,为自己旧日的祸端而烦难。只是事关最珍视的几人性命,也顾不得许多了。



第六日薄暮。张灯结彩的花街。
叶不敏神色疲极,木然从中穿过。
一起逛过街的娃儿早回了家中的榻上安歇。也不知他如今可好,身子可有抱恙。自那日送了药去,才晓得虚惊一场。只不料那家病倒的稍大些的孩子,却分明是中了五石散的模样。自己早年出入赌场,中毒的面色怎不认得。果然那胥贼说到做到,当真出手做下害人家小的勾当。叶不敏在心里冷哼一声,可怜胥崴赌馆业已倒闭多年,还死守着盗卖白粉那一漂油花。
只怕若那日胥崴当真得手,自己一番苦心构陷必付东流——果然人在做,天在看,天道向我而已。
他念及此节,嘴角一提,一阵报复的快慰。
叶不敏带了自裁的全部觉悟,几无知觉地移动双脚。如林的花灯间,有嬉闹声,烟火色。四季不谢的夜幕里,贺与他无干的节日。好像很适时而偶然地想起了,绑来的小娃娃与自己拉勾勾,约定好一同度过的傍晚。令人悚惧而稍稍安心的三个夜间,竟是自己鬼使神差,每每背了他来逛灯市。照着小弟小妹的喜好给他买了糖人,看着他吃得开怀。三四岁的娃娃,果真都好甜口。
利用一个全无干系的孩童去涉险,这是我的罪过。那么又有何道理在送他走后觉出寂寞?有何资格寄望于那孩子的陪伴。
叶不敏苦笑,死到临头,心却愈软。明日一个不舍得,那可如何是好。
他无牵无挂,又万分牵挂地,深一脚,浅一脚。
摸黑推开了棚屋的门。
屋正中的人微笑着搁下瓷杯:
“叶兄弟。”



叶不敏一言不发,砰然一跪。
良久方醒:“属下领罪。”
“何罪之有?”
“拐带幼童,欺瞒兄弟。”
梅长苏却不作评,只淡淡地:“你可知小方为了陪伴你夜游,强抗蒙汗药的药性,掐着自己,腿上都有了紫瘀。”
“而我竟还下药利用他……属下罪该万死,委实对那孩子不住。”
叶不敏俯身重重一磕,躬起的脊背可见地哆嗦起来。
“属下无用,此生终究没能做成好人。”抬起头,整个脸膛已被泪水浸透。
“但求宗主赐死之前,看在妻小无辜——救她们性命。”
尾句低哑了嗓子,话音扯得挂肚牵肠。

梅长苏不动声色,起身走向门边,眨了眨眼睛。
半晌,只听他微动脚步,娓娓道:
“你救护亲族,是为仁;不忍伤害,是为善;拒绝算我,是为义;敢走偏锋,是为勇。”
继而忽一转身,一扫冷淡神色,眉目生动地嫌弃道:“只是这主意当真馊得透顶,机敏如你,也真会选?”
“如今我们总算明白你受了难处,却不晓得个中详情。再大的罪过,也不是许姑娘、小弟、小妹的过。若是一早告知与我,大家一同想个法子,总也比你这蹩脚独狭的路数要好。”
“那样一来,你少了许多辛苦,也免那小方犯险受累——”
梅长苏伸手搭向对方肩头:“兄弟,人不能独个儿的活下去。你太高估了自己,也太低估了我。”

跪者一时万般难言,默然抬眼望向对方。梅长苏亦忽地哑然失笑——这是平日里谁的说教,竟被自己脱口而出。
旋即,二人回了神。
只见梅长苏收却眼中亮色,复又缓缓立直腰板。双目平视,高屋建瓴。
“你药害儿童,欺瞒兄弟,该当重处。”
继而他眼光一转,出语意味深长:
“不过念及你明日戮力成事的功劳,今日惩处或可减免两成。”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9:00:00 +0800 CST  
在这江湖上,所谓时局危浅,早已不是罕见阵仗。
此番听“绑匪”从头来过,总算拆出了一切原委。
叶不敏依着设计,守静代动,依旧驻在渔港。而梅长苏则扣了风帽,佯作往来的渔人离开码头。
牙白斗笠加身的船夫,笑不作声地载他一路。待二人回到总舵的晚席,只消稍作布置,大抵游刃有余。
这是第六日戌时前后,夜深似海的城郊。翌日将和车北针锋相对。拟与会者纷纷被宗主遣回,好及早歇下。

劳累数日,到了终将见分晓的时候。梅长苏有板有眼地把自己收拾停当。他长长吐口气,向着床榻里侧一躺。此时霓凰擦亮了一盏灯,正捧着它穿过庭院。她推开途经的两扇门扉,反身合上,再向更里。不论大事临头,或者一日流水,入睡前总是这同一段风物。秋幕一例是天高云清,气味也是如旧的。
听见她窸窸窣窣地过来,抱膝倚着他坐下。他不转身,只是专注地侧躺着。此刻梅长苏瞧不见她的神情,但可以确定那是兴奋而欢喜的。她捉起对方的一只手叠握着,一面的确有些兴奋地掂一掂,又掂一掂。兄长专注思考时不该打搅,可她还是有些忍不住似地,瞥向他的方向。看到一边像是笑弯的嘴角,也就放心地打开了话匣,从兄长你明日要怎样小心,说到此后更远的筹谋。
请君入瓮云云。偷梁换柱云云。不知觉中扯着兄长的手,愈发语速如飞,双瞳如炬。
复又歪歪头,很天真地:“等我们事成了,花街的糖葫芦要买一大把。”他边听边含笑着点头,间或微微用力地回握。

他想起,自领她踏进这片地界里,已过两年了。霓凰仿佛爱上了下注,且意外长于此道。一同出入形形种种的赌局,也总是她,不动声色,凭借微末的筹码,博得令人称奇的赢面。
说起来,这已是他们一同面对的不知第几次性命攸关。多到他几乎忘了身边的人,在没有自己的过往里,是何等模样。
聪慧美丽的小娘子。威震南疆的三军帅。还道需要自己的指引——早该明白,这般挂心是多余了。
她有极好的身手,极明亮的双目。何用一副冰凉阴狠心肠,每每横加干预?
是她的话,再难再奇的差事,也能够胜任。是我妹妹的话,她会大打出手来维护,也会出语锋利地争辩。如今也是为娘的人,或长或幼,自然亲近。大家受命于像霓凰一样的主上,会否更愿倾心吐露他们的难处。
他在一个安静的微笑里,听她说着路见不平,必要挺剑相助的义气话。依旧是向窗蜷着身,轻轻扯对方温暖的手掌,极安静地,作为回应。
直到她问起:“兄长?还好么。”
忽听他一句没由来的:
“你不知道。人家真心信我,依赖我。为兄当初与他们结交,却是怀了多少算计。”

身后的声音于是悄寂下来。半晌,他感到一只手掌盖住了自己的眼皮。
霓凰歪过来察看此人可好。手心里一对睫毛抖了一下,又抖一下。人却再不出声,似是懊悔方才多余的话。
她于是转了转坐姿,改为躬身朝向对方,指腹顺着梅长苏眉间的浅纹,轻手碰碰:“别总皱着,多没精神。”
接着枕着那人悄寂朝外的后背,也从蜷坐中半躺下身。仿佛又过了许久。
“兄长可知道,我在港口的棚户外,听着你和叶兄弟交谈。”
“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能有兄长那样的讲话本领——那我怕是得成精了。”
霓凰仍是极坦然地,一面拍抚着兄长的肩背,一面爽快说。
未几,又忽然伸手,戳了戳那人横陈的后腰:“有意思的是这样一位仁兄,开解起别人顺理成章,可一轮到自己……这算怎么回事?”
对方瓮声瓮气地回道:“那时候你还不在。又焉知我为了扶壮江左——”
“为了延揽臂膀,对人家怎样利用。”
“调查有需,人家便将幼子全心托付。叶家兄弟妻儿罹难,却也孤注一掷信任于我。可是,可是,我当年……又是何等心机不纯。都是经过设计的偶遇,趁着旁人患难,借机讨下份人情。就连当年收叶不敏未用时候,说那些好为人师的话,也不过是为着有软肋的人,最容易受到左右的缘故。”

霓凰双手略环着说者的腰身,不出声地听他讲完。轻轻叹一口气,也不急于驳斥。
只说道:“那时候啊。兄长招方家夫妇入你的麾下,正是其家业将倾之时。”
不错。是时,一位独生公子新死了父亲,母亲一病不起,一时身家风雨飘摇。
“官府赈灾,放言压富济贫,方家宅院充公在即。”
不错。承平年间,蜀中大旱过境,近乎颗粒无收。朝中出力赈灾,敕造粮船。一应事宜由誉王殿下主管,他父皇的拨款,及至旱区自是所剩无几。然而救济一事总该有些样子,赈粥的银钱想必得有个出处,于是乎——有了压富济贫的荒谬说辞。方家年轻夫妇天赋异秉,极慧敏于运算,极迟钝于世故。尚未历练足够,便要被迫在乱局当家主持,未免显得分外可欺。
“落难的年轻人,不谙世事的神算子。那时除了兄长之外,该有多少人意图收为己用。”
她轻抚着对方,波澜不惊地陈说。
“可是人人都缩了脖子,装瞧不见。因为干预了此事,便是正面开罪了誉王。”
“于是方家家业临危,却无人出手解围——何故偏是你苏兄做了?”
“之后救济叶兄一家于水火。教导方家弟妹练达于世情……”
她闭闭眼,继而娓娓地说:
“有一日自家妻儿已遭危难,却还是记挂着你的安危。若不是真的把兄长当亲人,说出来,你可信?”
“旁人这样相信和歆羡的兄长,一意竟想要逃避,人家听见——我们听见了,该有多失落呀。”

梅长苏向外侧躺,此时睁圆了眼,像是透过窗纸就看到了半天皓亮的星辰。此刻除却想极了伸手抱她一把,竟尔别无他念。
“万死不辞。”他说着转身,因为久卧而觉得费力,接着有些笨拙地伸出双手。却忽觉得身侧一空,她轻轻巧巧已跃下了床榻。
霓凰含笑背起手,立定在他身旁:“那么,一言为定。”
他们就在暖黄的尺方之间,第无数次像这样,无声交换着目光。耳畔,听见了风声簌簌。温暖的屋外秋凉如水,风过,应是捧起了翻飞的黄叶。
今夜须得一夜好眠。万事俱备,只待又一注豪赌。
而她笔挺地背手而立,这样对他说:
“再见兄长犹豫的话,那么就算旁人家愿还和你一条船,公子黄玉,第一个不依。”



第七日。
一行人擦黑起身,就要去往花街。扰醒了熟睡的演儿。他直觉得爹娘是要去做什么很害怕的事情,坐起身,看他们打点行装。
想起平常若是被什么吓了一跳,娘就帮他理服帖了怀里的锁子,哄他安心:“摸摸毛,吓不着。”所以他摸摸爹爹的头发,把令人安心的锁片交到他怀里。
于是这铜质的长命锁,在今晨的剑袭中,护下梅长苏的平安。
对方一剑未遂,后续的企图也便被拦下了。
当一小队人扮成花匠,途经关押人质的偏巷,带走藏进半人高花盆里的叶家妻小,另一边针锋相对,也快告一段落。
过午,众人再度聚首。中有人或是挂了彩,或是散了发,见面不过相视而笑。
——江湖是个什么地方。

事既已了,对叶不敏,依矩是远放到陌生行当,去做一年的学徒。但见其与家人抱作一团的模样,梅长苏忽便改了注意。
最后叶不敏所受到的发落,是连续一个月,每日晨,服下少量蒙汗药。并且必须打起精神、不加延误地,完成当日交予他的差事——而至于是不是一家人替他所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蔺晨歪在席子上,闲看梅长苏料理完各方琐事,终于走进屋来,合上门扇。
“哎,我考考你,要是你来开方子,怎么配?”
被问者慢慢落座:“三七,铁苋,水杨木白皮?”
蔺晨点头:“说实话比起刀伤,我对接骨倒更顺手些。晓得些愈伤、舒痕的法子,都是当年为了给你造脸现学的本领。”随即振振袖子,伸手递过一叠药方:“这些日子采了药,捣浆,一半团丸,一半煮开。外敷内服,忌发物。”
梅长苏点头诺诺地应着:“那我可以给她煮梨吃么?”
屏后的卧室里,霓凰陷入深长的午休。今日刀剑相见,不慎肩胛受刃。
“梨性凉,眼下天也冷了。你留意就是。”
“至于我,这就动身回去,恭候老爷子大驾。那位七岁小儿受谁所救,后来我也清楚了八九分——他所卖圆梨生在哪里最盛,细想来,我倒是识得的。”

说者回首告辞,随后大步离去如风。
今日太阳落山之前,所有的孩子都回了家。至少来日的危难尚未浮起。而家中的他们得以短暂安歇。
梅长苏端了两人的汤药,步步小心着穿过中堂。
于是就在无数重合的须臾里,迫切如一地,看清了榻上熟睡的人形。
他想人是不能独自活下去的。所以相互依靠,也不是十分丢脸的事。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9:02:00 +0800 CST  
【11】帝乡


灰喜鹊从屋檐上一拍翅膀飞起来,足点过空枝,于是枝条一努。又跳过辘轳,在井台上落定。手柄经了喜鹊的脚,从高到低,吱呀着转了半转。
她撇下扫除的布子,站在屋顶上屈身拍手招引着,直到鸟从身边飞开去,这才舒一舒腰身,然后慢慢地坐下。就在屋梁上支着肘,无所事事地闲踞着。
兄长在地上着急,一面打转一面招手哄她:“听话听话,霓凰,下来。”

冬天的早晨,总是这个模样,如果住久了的话,想必倒不觉得。穆霓凰不是北地的孩子。倒不如说冬天的金陵,在她,是个伤心地,或许不大愿意回想。而当无始无终的长风过境,也竟掀腾起一点新鲜的熟悉感。她想起在此度过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新年,恍惚这是同一个冬季又前来赴约,逢年不爽,历历如是。
冬天的早晨,五感从深眠中苏醒,极慢,极慢,好比冰河下潜行的魦鰡。最先是耳鼓,推门出屋,又加上双眼。于是风鸣过耳浑然有声;长庚一闪,在昧蓝中深泳。进学的路上她已是一层绒一层坎儿裹了个结实,得以免挨冷刀子的割。最后醒来的是鼻间的一嗅纸墨气。转过街角,黎老先生的讲坛开在平阔的城南,张目一望,兄长、陛下已经落座,有时祁王殿下也回来旁听。他们放声晨读,就着豁开的天色。西边的半空里,贴了一片稀薄的白月亮。

此番回京,趁着兄长身子还硬朗些,意在全头全尾地搬家南下。去年事事仓促,当下便来打理,此行必要认真拜别每一位故人,外加前朝遗留事务扫尾。
苏宅仍为江左盟属地,不过日后大半时间,预计盘作他用。衣装或者家用的物什,旧去新来,当弃则弃。藏本、私珍,实在舍不下的,成亲时多半已随身搬去。因而要带走的家什实在不多,大抵只是人。

此去,便是定居江左。壁上朱弓和祠堂的香火在帅府留下。后半生巢迁南枝,算不得背井离乡。
萧景琰这里,早已相互通晓。自梅长苏早先把婚仪定在廊州,便是去意已决。远迁一在避嫌,如之前所想,止息沸然物议,决计不作新朝的污点;二在任陛下本人放开手脚。无妨为他披荆斩棘,别开生面——而生面往后的天子道,必得天子独自走。
而对不知情的朝臣,久闻梅郎令名的众人,还有林林总总的事由须得交待。梅郎几死几生。病中监军。忽然定下的婚事。
至于匡助靖王翻案的理由与立场——索性爽快自认是祁王旧人,也好堵住悠悠众口。
每日就着五花八门的坊间传闻下饭。
有说郡主下嫁白衣,怕是小半赏识,多半报答,那么她心里还是没放下,只是放弃了。可怜这两人从此有了着落,却各自消不去龃龉。
又有说那可未必,谁知那苏哲戮力翻案掏心掏肺,对祁王的不忿和对郡主的图谋,究竟哪一边才占了大头。
景睿为苏兄不平。见到苏兄,往往欲言又止。
梅长苏一如既往淡淡回以一笑,又说只要守得住本心,辨得清真伪,七嘴八舌不真切的编排,当个笑话而已。
萧景睿于北境战时知晓详情。和豫津一样改不了口,就按习惯,依然称苏兄。
当时只觉心惊,又万分庆幸,幸而自己不曾记恨。因为如果自己也恨上了他,那么苏兄就太苦了。

一年里同辈弟妹见面不少,而长辈们多半深居简出,却待此番一一拜访。
他们年后回到金陵,本意该是回暖了些,不至让寒疾发起,愈演愈烈。却到底低估了今年的倒春寒。二月中了,还会下雪。
每日布置每日的事项,递出拜帖或者闭户扫除整理。眼看寒九数过了半,早晚依旧是冷得不出手。于是客人不多。主人出门拜访也不算勤。这才淹留至今——已属分外长久,满打满算月底前,总得要起底南下了。

沈、蔡二位前来挽留,披风沐雪叩响门枢。见面恳切言辞:如今基业方兴未艾,客卿入仕,并非没有先例。
梅长苏极恭敬地长揖仆地:“一介白衣搅动朝局,慕虚名而处实祸。苏某此生壮志已酬,不愿再作冯妇。”
礼毕再拜告辞。

这日送走二位就再没有客人,不久夜幕将落,大可拥裘围炉,早早歇下。
一二寒鸦向晚。梅长苏坐在廊上,等待晚饭就绪的招呼。一个人一言不发地吹风,明显是在走神。
而他近来常常如此,看见、听见什么,然后为之怃然时许。主意是坚定的,今后非得远去不可。可是或许经人一提这才真真切切地感到,这回走了,是真的走了。
百经周折,去了复回的故地。骄傲无忧的早年,忍辱负重的两载。一生最好与最重的时光,从此像揭过一页书,轻飘飘的已在身后了。
他在江湖十余年,说是新生了根,也不为过。然而要忽地连根拔去他金陵的部分,莫说是他,换谁也要打跌和迷惘。
越接近离去的日子,梳理着事体,观照断舍离弃的细部。加之天气寒冷,走动较少,总是坐而问道,较多余裕以供神驰。有时自然话少些,转过的念头多些。
而每当炊烟斜斜从小厨房上飘起,夜饭上桌,众人闹盈盈的一堂,袖着手坐下,藏了一天的笑模样多半就露了脚,神思忧悒过后,也可乐以忘劬。尤其看坐不住的霓凰,上了房,下了地,扫扫打打一天,数落着今日种种。他一边嗔怪指责,一边搛菜给她。一日最开怀的时候,是同她一起。念及今时今后,也许会遇到的、意料外的繁难,却因为一同面对的是妹妹,就觉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些。

饭桌上照例拿兄长来玩笑,有人说起,如此白衣,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当真羡煞旁人。梅长苏听闻“诸侯惧”,咬一口年糕,闷声呵呵呵地笑。拿眼觑着旁边曾为诸侯的谁人,被指者亦不示弱地回以冷漠的一眼。对视少顷,忽然展颜笑开,放下筷子,伸手来打他:“行,行,诸侯怕了你!”
笑归笑,也觉得,旁人的眼到底看不真切。而冷暖真如鱼饮水,那样翻云覆雨的日子过久了,也累得很。
于是便觉得庆幸了,好在总算能够抽身离去了。他们尽了盘中餐,互换勇敢孤绝的一眼。千金散尽,还诸天地。就留下尽己所能的交待,外加余下供人消遣的谈资。
往后再回帝京,就是远来客人的身份。
其时大可以蜗居一隅,随心所欲。或者在宅子里摸牌九。或者约上三五小友,骡市街灯集一行。当街纵马。一访城郊的孤山。
就作沧海怀秘的一粟,漫随着金陵往来芸芸的黎首。
王城最堪隐。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9:03:00 +0800 CST  
去岁大婚时,豫津如是说:“霓凰姐姐和苏兄,是我见过最般配的人了”。他从厅堂的远端穿过来,眼睛明亮,向着苏兄一祝。
后者听得诧异:“豫津?”想这孩子可是知道了,又是几时、如何知道。
婚仪到场的知情长辈惟有言侯。在他客居江左的半月里,夫妇常去拜访。
梅长苏共言叔并立廊下。言侯嘱咐,要好自珍重,翻案后自打知道是小殊回来了,一颗心好容易放下,又总是悬起。
梅长苏便问:“那豫津呢,也知道了吗?”
言侯闭闭眼默认,许久不响。复又道:“但我总觉他早就知道,早到难说是什么时候。”

之前言家父子初到廊州住下,殊、凰婚期在即。
父亲叫住豫津,点起了灯烛。玉漏声里,很快流去初夏的大半个夜晚。
父子二人更早一次交心,是在多年前一个除夕。从上辈读书的年纪说起,破入一段久不见光的生涯。豫津听一夜,自深不可测的远海里,渐渐浮向彼时这除岁。一切关乎父亲的曲折晦隐,天亮即见开交。
而当此时,四年过后,苏兄大婚前夜,老人家客居,又失了睡眠。
无垠的夜色深沉,惟有炬火和如炬的四目亮彻始终。父子相对坐如钟,从开文元年来过。父亲讲,孩儿听着,间或答问,加以评点。从前朝的盐铁,谈到新朝开朝的马政。说起今上曾经铁血,继以如今察纳雅言。追至赤焰一案,血流漂杵,从此往圣绝学靡继,后世太平难开——至少当时看,只怕当真如此。
巨细铺陈而下,不为一二个人所为作解,而惟有陈述。不提有谁,心已寒彻,求诸黄老;不提又谁,赤血长殷,飞蛾扑火。
而惟有陈述。
自始至终,未在那个姓名上停留。只在天快亮的时候,言侯熄了灯,望向独子,如是说:
“人各一世,泰山鸿毛。吾儿当如兄长林殊。”
言豫津坦然接下父亲灼灼的目光,竟是毫不惊讶地:
“儿明白。”

于是及至载余后打点南下,再见睿津二人,亦不必多说什么。
作为兄长问了兄弟们好,又叮嘱许多照顾长辈的话。
“为兄无用,不能在跟前侍奉。”
豫津答苏兄问,言道父亲身子还很健朗,却毕竟不是兵家出身,近年偶尔髌骨作痛,肩膀也不大好。
又听景睿说起游历的几年,与谢弼通信,晓得母亲心悸不寐,今年回家,始知到了这步田地,每日熬三倍珠母入药,捱到后半夜才得平静。于是下决心日后再不长久远行,教家中难处都落到二弟一人身上。
“青遥兄长来信,粲儿已在习字了。开春来看外婆。”

北上栖停的日子里,也会走在路上,迎面遇见长公主府的车马。
梅长苏见礼莅阳,仍旧是草民的样子。仿佛被看得越低贱,心里会更好受些。
所见者心下凄然。景睿知晓个中明细,尤为不忍。
而当梅长苏嘱咐说,我的身份,万勿让你母亲知晓,萧景睿一时骇然。一旁豫津不响。
“景睿!顺者为孝。”苏兄嗓音颤抖,眼角有泪意闪烁,“你母亲若是知道了我就是林殊,都不能好好的恨着谁了。”
“这样的话,还怎样抱定了一颗心,怀着不让恶人得逞的心气,好自活下去呢。”
“倘若姨母知道了,害死她孩儿的人是亲姊的孩儿,你要她以后每日如何安枕。”
“揭长辈伤疤,已是大逆。再将姨母的心放在火上两边烤,林殊不为人。”
“我不杀绮儿,绮儿为我而死。”话语间两大行泪直直滚落。
“绮儿是她的孩儿。这世上,再没比自己的孩儿更关紧的了。”



最后一个去处,莅阳长公主府上。
二月廿四。马车在门前停下。
霓凰先行挑帘踏下,递上拜帖。不多时听见沉重的门声,一扇,又一扇,最外的正门门环一响,深居的屋主人步出门槛。
莅阳瞧见台阶下,立着两条披了绒毡的身影。一略前,一略后,屏退了左右,有些伶俜而又很相依地,立在二月的风里。
印象里上次见到霓凰,还是多年前比武招亲,那孩子骄傲、刚强得很,却遇上诸多惊险与不快。忽想起她姑娘家时的一头垂发,而今也已挽起了。
莅阳缓步前去,客客气气颔首与二人寒暄。然后让半身,示意请进。随后抬步走在斜前,领了来人,再不语。
拜帖以郡主名义递出。没有屋主人发话相邀,旁的人即使贵为郡马爷,也只得候在外头。于是梅长苏前进两步路,理所当然被左右拦下。
而他也便很卑顺般,停在四无遮蔽的府门前,安之若素地立住。
霓凰悄然回头,牵肠挂肚地一望,只见兄长拉紧了衣帽,浅笑示意:好得很。然后他向她眨了眨眼:你也是。

于是霓凰独自一人,跟了“忘记”为兄长通传的莅阳,左转,右转,走过几道弯路。
肃重的宅门在身后阖上。
主客各捧了一杯茶,相对落座。地龙烧得暖,门外人独立寒风,愈发令她牵挂不已。
长公主温柔地同她絮絮了许久,问起霓凰近年遭际。她已是许多年不曾与人闲话,漫漫谈天到这样长远。却不知为何,见到这姑娘会莫名熟悉亲近,乃至有些不知觉地,同怀视之。
一时,两人间悄寂了须臾。
而后莅阳垂下眼帘,话音凉如秋水:“我知这位苏先生,心性是靠得过的。只是还是恨。”
复又轻声:“霓凰见谅。”
听者默然点了点头。之前早和兄长串通一气:绝口咬死,不露端倪。
许久。长公主忽然眼神晶亮,似是含些期许地望着她,问说那人,待你好吗。

霓凰对上莅阳的眼神,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却是看着这双眼睛,想起对面人夙愿未偿、夫死子散的遗恨的一生。
念及长公主昔年的相救,而今这份同心的记挂,忽然既感且愧。她很想随兄长喊一声姨母——自是不能的。而又想起兄长。要说兄长的话,此刻他正立在府门外,身板受着寒冷。我家兄长却也是,竭力相瞒、伏低做小、穷极一生地弥补——一家人竟尔自戕至此,却又能说是谁人的错?
一时间心思千转,百般情绪奔突竟无出路,生生激得泪如泉涌。
她忍了忍,索性哭下去。幸而长公主大约只道是一句问话引得她忆起旧人,决计料不到这一节。
莅阳张开怀抱,在霓凰的后背上轻轻拍抚。话语是亲人式的娓娓:“你孕中不宜多思。害你伤心,是我不好了。”
于是手忙脚乱抹了泪,又相互道过珍重。
再讲一会儿有关头胎生养的繁难,外加些旁的零碎小事,天就快要晚了。

当她在马车前见到兄长,仍然用手背按了按眼眶,犹自略略怔忡,未从方才的惊恸里全然脱出身来。
梅长苏当下并不知详细,却也无意探问。他知道过往里的桩桩件件,任一都足以引发长恸一场。
而霓凰亦不言语。就在暮色四合的金陵街口,与兄长相隔尺许,无言相望。
痛哭时五内如沸的感觉刻骨。
她看着对面这个人,想他过往一十六年,日日浸淫其中。

天色深蓝。
群鸦飞成一面绸,高风里飘转。
冬气从枯褐的枝杈中穿来,沛入万语无声的肺腑。
此际初春薄暮,依旧冬景如是。披风加身还觉出寒冷。
两人间忽地有些不知所措了,因此许久无话。他们还都没有把握,能看清彼此一切伤情的道理,然后对症抚平对方的难处。
而就在永夜登临时分,行将挥别的城池,胸臆里,嗅见来自遥远冬天的、极熟悉的气味。
梅长苏就在一知半解的情状下,只想着等到了避人的地方,该把她圈进怀里抱一抱才好。



莅阳立在中庭,心中发问:“如果小殊知晓此人,该是感激,还是恨?”

“既感且恨,我对梅长苏。”辘辘车声里,有人如是说。
次日晨,天色晴好,最宜轻装返程。行道间一幢幢青瓦退却如山。
梅长苏倚着背,眯着眼,抱臂显得有些恹恹。
一双手伸过来握住他的腕:“兄长,说好了,不自艾。”
六月的腹令她显得笨拙。
霓凰静静地看向他。眼神稚气而明亮,明亮而坚忍。

就好像前夜走在金陵的街上。
为散心,也为流连,两人作别长公主后,并不直返苏宅,而是早早下了车,四处信步走着。
直到二人谈起第一句话,的确是过了许久。而当他们走过夜市的街口,一整条长路的热闹猝然临之。
家门前的路上,星河鹭起。火树银花里,照见了记忆中的人间。
万籁猬集在耳。吆喝声。笑闹声。孩童的奔走。
而她就像这样,长久、勇敢地看着他。
直到两手一相牵,汇入扰攘的人潮里。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19:05:00 +0800 CST  
【12】此去


家中一册《肘后备急方》,还是多年前蔺晨从山上带来留下。闲暇时候便常翻阅,默念草名如数排开,犹看合抱之木生于毫末。
一串红,二悬铃木,三年桐,四照花。五针松。六月雪。七里香。八角茴。
午饭时霓凰尝到一个八角,愣了神。一页伤寒杂病,脑海中记过。好大一会儿回过神,碗里饭才动了一筷,菜已堆了老高。抬眼见那人专注低头,剥下鱼鳃边的樱桃肉。

自六月于归,已百日有余。头回一同踏进五云庄的门槛时,还值蝉声嘶嘶,万物喧腾。梅长苏发觉这院子面貌一新,门窗都装点了红粉。多是时令丛生的碎花,一味热闹地开着,很有些笨拙的诚意。只觉得众人能把他雪洞一样的住所布置成新房,煞是有趣,也委实难为了大伙。
成亲一事想来郑重,到头来忽然一过,竟觉不出多少实感。住进这爿院子不过月余,却好像两人共同出入本属分内。不过是主卧内外半室间拉起了屏风,一日三餐添一副碗筷,其余由来如此。意料中该是珍而重之地许下誓愿,然后一刻分量千金的日子,眼下却是一个接一个,流水一般,无奇地过去了。于是免不了感到些怅惘,不晓得为何,觉得这样潦草。
两人间,从此倒可算是厮守。在霓凰,终于能够时时看顾着兄长,时时和他说些话,总是好的。有事做时各自忙着。以外的时间共有着许多的挂念——而说到底,不过衣食寒温种种。比往常亲近的,也不过是在盟务的余裕里,总是挨坐着打发时间。歇息时分道过好梦,轻轻互唤一声哥哥和妹妹。再不过走进一片大好的花间,好巧四下无人,也许会忽然贴近了脸,做些秋行春令的事。
数月来,像是分离的年头一片空白,只是命中一场绮年婚姻,不巧留到而立岁上。不比少年新人,可以理直气壮为些小心思飞红了两靥。发生些好似少小的情态,两下里总觉得有些赧然。
却也从旁放任,乐见彼此不合时节的憨态。
好事若无间阻,一点幽欢该也不足称道。梅长苏展了纸,掭了笔,又自假想着,倘若能不思、不想、无忧、无虑的愿景成了真,那么它时自己这颗心,可是今夕的模样。
过往无忧时少有写过情笺。而今信手便得了几联短句,记下最为关心的琐碎。比方说此刻,九月的亭午,她躺在摇椅上搭一张毯子,打了一个小小的盹儿。

当此时,惟这一须臾的图景。天地集在一个身影,身影付与毫巅,同庭前的幼树,同青青的瓦檐,同他目底的遥岑和满心的凝思。既不必前瞻,也不必往顾。一刻的专注,多令人神往。
何以解忧,病来不能把酒。他的大忧患,不愿思及、提及。惟有凝神寻句,五感暂绝尘寰。可这究竟是一刻的法子,过了这刻,还有下刻来烦恼。
曾经斧斤加颈却无可畏。一条命捡回两度,倒是患得患失,稀罕得很了。
与霓凰平日里不大提及时岁。纵然明知时光逝水。
共度的日子一眨眼又是一个黄昏。日起月落不爽,一天天地翻过了。下雨的六月天、响晴的七月天、八月天接踵。眼下天还和暖,却总觉得仿佛岁暮将临。
于是大笑、放歌,惟有歌诗里花树常青。日里只管趣话谈天,避过不愿轻言的岁晚。
那孩子向来心宽,而今竟与自己一样了么?对话里往往多有避讳,二人间小心翼翼又默契地来往。
心知求全必不能够,如何又愈发怀有奢望?
今夕耳鬓厮磨,来日如何是好。
于是他常困惑于这段天赐的余年,究竟不晓得怎生消受。是一天当作一天过,还是一天当作十天过?照理自然该一天当作十天——可是那样多辛苦。

入睡的霓凰酣息细长。时间稍一久,小睡虎似的模样就被简笔录在字旁了。
夏末树摇清影,日光碎玉似的,铺了她满身。梦中人露出一截肚皮,不显妖,很是孩子气。
为兄的独个儿涂涂写写许久,乃至落影斜长,心中反有一阵惶然。但觉一支笨笔左支右绌,不知留下些什么为好。
一眼砚池如蓄泪深沉,盈而不泄。只盼来日大难来时,有这小集《一寸》,替我为伴。
心想着不如吧,就把小家的光景都付在藏私的画与诗行里。趁时日尚在,尽力不要遗落。也想如果以后有了孩儿,若是看着他长大,也要一路写着记着——
我是说如果,如果的话。



一入九月,再度上山调治的日子就到了。
从前梅长苏孑然一人时,老阁主一向当他是半个儿子调养。也为父子二人施诊便利起见,索性蔺晨住东厢,梅长苏住西厢。初时霓凰上山来把人活捉,也是远远望着翠盖中一尖深青的顶,再追着药草味,直到琅琊阁青庐院的西屋,这才找得见的。
前几日老阁主上山时,蔺晨才读过廊州的信,正要着人收拾出屋子,嘱咐此番与往日有所不同。老爹见状了然一笑:哦,那孩子成亲啦?是很光风的小姑娘,我喜欢。
坡南一座独栋的竹楼,正儿八经的客舍,算来孤立了不少时日。拾掇一番,俨然一间新房子,玲珑通透,也显宽敞。屋顶是刀削的细细的竹条,密密匝匝地铺满了,风一过,沙沙的响声抚摩耳轮。只是相对坐着听一会儿,什么都不做,胸臆里就蓬起一阵适意,这时就会想转身对着旁边的人,一张开手:“抱抱。”
于是交颈一拥。两个怀抱合缝合榫,好像不周山一块跌落为二的顽石,天南海北,又找回了彼此。
梅长苏想自己这副形骸,销毁两遍再重塑两遍,想来早该是不堪一击,惟有借助另一双温暖的手,才得以聚拢为如今的形状。

想起才过不久的春日里,霓凰追上山来的那个黄昏,那时他从昏睡中方醒,一打眼以为是个糊涂的梦境。
隔几步的距离相望许久。自己却像忽然失了语,开口就是一声叹息。
梅长苏的嘴角暴起了皮,过久的昏聩令他舌大口苦。沉重的眼皮一眨不眨,看着多狼狈。
门边人眸色清朗,一样静静地望着。还是熟识的月白衫子,被满春山金红的夕照。
朝思暮想的面容呀。令他自惭形秽。
记得霓凰就在一间小屋,很大方地住下了。那时院子里总铺着稀奇古怪的药材。药房里有几口罐子,咕咚咚地煮。她在灶边蹲了些几天看出点名堂,就一并戴起了套袖,跟着点火劳作。
多数的时候,病人久睡不醒。不过为了每日能有一会儿听她讲故事的时间,总要扎挣着爬起来,倚着两个枕头坐一阵。
捏起一只雪蚧虫来吓唬兄长的事,也只有她穆霓凰能做得出。“别怕别怕,死的!”说着摊开另一只手掌,是白纸折着一小撮黑褐的粉末,“喏,雪蚧粉。”
她也学蔺晨往返北境一遭,抓来几麻袋的毒虫,教接应的药僮叹为观止。再像模像样拈着针尖挑出胸节的毒腺,一只,一只,绣花的功夫。
“毒腺研粉,辅以生地、麦冬,还有,还有——忘了是什么和什么。”他惺忪的睡眼里,看见霓凰一面笨拙地尝试帮自己梳发,一面得意地如数家珍。就这样,在兄长这里,始终有些照应和乐子,好歹把精神一天天地养好了些。而至于藩务交接等种种繁难,在整个忙乱的春季里,也未曾听她提起。
山中无历日。一季或如一瞬。匀长的蝉嘶声自林中升起,一往无尽。每日都是那一轮慵困的日头,低低地挂着。背后一顶穹窿,温柔高远。
一春的调息说来不长,而确是眼看着病人从休眠到清醒,真真被捧得活泛。
过些时候霓凰可以牵着兄长,在平顶附近散步了。春中山花开得正好,暖阳一洒,看来融融的养眼。时闻鸟雀啾唧穿树,煞是喜人。霓凰抢前几步,回头张开双手。而兄长扶着墙壁如同幼儿,一步,两步,再撑一撑,就跌进一双曾无数次,也将无数次等候如是的臂弯里。
一如贞平十九年,他十三,她十岁。腊月里霓凰随父进京,终于能和小哥哥见面。他们在宫墙下红灯笼夹道的尽头看见了对方,于是欣喜,相向奔迎。霓凰一门心思前驱,被地上的砖沿绊一趔趄。幸而对面及时赶到,提溜了一把,终于站住了。
那么大的时候,还是个冒失的丫头。待到二十三年送兄长出征,俨然小小妻子的模样。行前数日,帮他挑选御寒的衣裳。忽然伸手把人囫囵个儿地一抱:照顾好自己。
也不成想,往后竟是十数年的暌别。更不料有朝一日,相见争如不见。
后来霓凰总以为她的女儿心,连着兄长在人世间的消息,一应沉沙去矣。竟是今夕恍然发觉,原来不自知中,这个双手前伸的怀抱却是一如既往,毫无怀疑和保留,就在那里,等待着答复。
于是当梅长苏脚步蹒跚,面色憔悴,终于被自己双手牢靠地接住,霓凰心中一悸。
一阵清风习习吹过了面颊。时永安二年春,兄长三十四,自己三十一。世易时移,两人全不复当年模样。
可这怀抱所记认的究非他人。
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只一个你。
碧海无垠,飞起红紫的芳心采采,中有点滴晶明闪烁,是山中不落的露水。此间万物普照着午阳。置身其中,仿佛我即无物。风过处,恍听见空谷里悉悉索索,如闻无边大化的语声。
吾不知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放眼群山万壑,是时青春正好。

六月六,廊州。那一日东风里,朱门映柳。
这日子定得仓促,因为赶在梅雨过境时分。天潮潮地湿湿,骨痛还不利落,大约入了秋须得返工,好让冬天不那么难过。
于是今时,入秋前后,不吝老大一番麻烦,打点行装,再图高地上的疗养。
见过了老人家,就在竹舍里安顿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檐上沥沥的竹声。
霓凰打了个哈欠,往床铺上一挺。
“还睡?”
“这风声真好,吹得我迷瞪。”说者把一只手臂搭上眼睛,倒是真的疲倦了。
梅长苏慢慢踱过来坐在床沿,伸手抚过她额前的碎发。他循着数月来的印象,试着哼那首哄娃娃的小曲儿——一开腔,霓凰就笑弯了嘴角。
“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初是兄长一人,有些生涩地找着词和调。接着听者亦轻轻唱起来,衔起小调每度温柔的停转。
两人相对蜷在枕上,都阖着眼睛,微微地含笑。竹楼外夜色四合,声籁也跟着俱沉下来。惟有幼时记忆里一支两声的摇篮曲喃喃地续,听去像一枚新落的柳叶,悠悠飘下溪水。
“蛐蛐儿,叫琤琤,好比那琴弦声。”
“狼来了,虎来了,马猴跳过墙了。”
“摸摸耳,吓不着,安心睡梦里。”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20:02:00 +0800 CST  
旧历二十三年秋暮。
晚饭后,两人就出了帅府的院门。顾不得院里人迭声的嘱咐,一路奔着淮水边上去了。八月十七,中秋庙会的热闹到了收梢,今夜也是大多店铺开张的最后一晚。
讲定了要带霓凰去看热闹,抓住这个尾巴才好。也是为下一趟出外之前,难得如此一个休沐。而照长公主一向所说,一旦大事临头,必得先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于是一家上下,对这位已经十七岁的少爷也不多加为难,从母亲本人到管家阿公,见了一阵风一样直奔大门的林殊,只是嘴上刻薄两句,笑说少帅老大不小,实际也便由他去了。
本也是念及此,才一并叫来了霓凰。一晃十月在即,爷儿俩一走,年底霓凰也要南下归家,又不知再见是什么时候。
“不过想来也快,再晚不过明年这会儿,凰丫头就满十五周了。”
晋阳看着两条半孩子半大人模样的身影儿,难得又猴儿也似的绝尘奔去,很是欣慰地笑起来。直觉得仿佛赐不赐婚,在两个孩子间没什么影响,从前如何,眼下照旧。而由做父母的来看,也可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自打一纸御书名正言顺,也自然而然,已把小丫头当成是自家的人了。
今晚外头刮风。霓凰紧了紧衣裳,感到这天气究竟是见凉了。
两人难得没去抄街坊里的近道,只是随着大路所指,向水边的集市上去。眼望官道上车马如织,每一轿顶挂一两盏小灯,于是动如一条灯笼的流水,随着马蹄扬落而去,自成节奏。
早先说好的——过节嘛,要热闹就索性热闹个够。而两人心照不宣地选择耗时绕远,实际也是为一点私心的缘故。
霓凰抱着一只布口袋,跟在林殊身后,隔他一步远。闹市里走着,一前一后两只手,便顺势搭在一处了。一路话也不多,只是相互牵着,逛过沿岸的店铺。水边比起路上,愈加显得明亮。有人放河灯,高高低低,水上点一盏,水中也亮一盏。
挟在人潮里,一时兴之所至,又跳上了开往对岸的舟子。他们在船板的一侧坐下。摇摇晃晃,历数着口袋里装进的一干好物。给母亲相中的瓷猴笔筒,贿赂小舅子的风干蜜饯。林殊从翻阅中抬头,无比遗憾道:“可惜少了南疆的云腿月饼,明年一定带着些来,一起吃。”
船下西坞。天宫的蟾蜍也行将下弦。行船中,两人皆平视着粼粼的水面,各自似有所思。
霓凰垂目半晌,忽抬头一笑,坦然道:“也不知兄长几时离京。回头到了北境战甲冰冷,可带了贴身的御寒衣裳?”
听者讶然张大眼睛,有些好笑地拍拍霓凰的头顶:“我当你惦记着什么,竟是秋衫棉裤么?”
霓凰于是也伸手按在林殊哥哥的头顶,本意顿一顿,终于还是忍不住提前抖了包袱:“我放了一件银鼠毛领的马甲,就在你刚才坐的椅子上。”
两人相视少顷,忽然一并笑得发抖。“ 你说,你说三军阵前,一个毛毛的领子站在本少帅的脖子上,像什么话呢。”
本该是很担心、很不舍的时候。而他们此刻在舷上,就随着舟子,在一往无尽的河上飘摇,竟不像离别的模样。
只是微微用力地按一按对方的顶心,不必如临大敌,不需顾左右而言他——
此刻我先怕了的话,你又如何是好。
“战场凶险。兄长且自保重。”霓凰依然笑着,却是很郑重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而林殊就在这般殷殷的望中,生出几番错综的情绪。
他想起,妹妹从前,亦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这些年不知不觉,已有了与自己比肩之势。往后的岁月里,霓凰就是自己的妻子。他一面想竭力把她护好,好让她永远不要担惊受怕;又忽觉无比骄傲和期待,为自己和她,终将成为共患难的一双英雄儿女。按母亲的话说,从前自己是个这样的孩子:固然有些眼界、有些厉害,却总是“飘”着,万事万物如雁过寒潭,难萦他心。而今果然心里头,觉得有件东西变沉变实了许多,说不上是什么。

林家父子北上之后,霓凰愈发频频到帅府去拜访。此时晋阳独自在家,也有了极可心的陪伴。
一日府上做好了点心,恰有人捎回少帅书信一封。长公主叫了霓凰,两人一同来阅。
庭院里秋意渐浓。一阵风吹彻,黄叶簌簌飘了满院,拆开的纸角也被掀起。围坐在亭子里的两人,一长,一少,读一张短信,怀着相似的心情。
看到兄长受伤,霓凰一时倒抽一口凉气,又为长公主就在身旁,而不禁有些纳罕:
“驻军第一日便受了枪擦!写在信里,不是让您担心?”随即发觉口快,反倒作了提醒,于是忙塞了一块糖糕,很懊悔地嚼着。
却见对方只是平静地望着廊下,目及处天高日晶,风清云敛。长公主有些惆怅地抬了抬眉心,依然沉声道:“小殊不是孩子了,许多事现下都是独挑。可我倒高兴他愿意同我讲些。”晋阳蔼然垂目,一边珍惜地抚摩着信纸,犹记林殊前几年在外遇险,一概瞒个严实,如今大约是更知晓了为娘的心思,遇上什么——不论好的坏的,一定报个信回来——倒是他的体己。
“报也罢,瞒也罢。该担心也是一样的担心。”晋阳眼中露出些孩子似的没辙,“这爷儿俩。”
复转向竖着耳朵端坐的小人,摇起食指语重心长:“小霓凰可不要学他们。”
她双手拉起霓凰的手,目色慧黠,却又一本正经:“这世上,当着他最可以不受委屈的人,早先是爹和娘,然后是你的新姑爷。”
“什么时候有了忧患、觉得辛苦,一家人了,可得要互相告诉。”
“再怎么说,多一个脑袋总比独个中用。”
霓凰咕咚咽下了口里的糖糕,两眼圆睁,更加郑重地点头以示受教。
两人就这样,围着一屉点心坐定,一面听着秋虫秋叶在院中作响,一面絮絮闲谈。
趁着午后温润的日色,霓凰悄悄凝视长公主的脸庞。薄薄一圈金色镀了她。宛然化外的菩萨面。
她虚握起双手,略略停顿,还是开口道:“霓凰现下正有一点疑难,向长公主请教——”她认真地眨眨眼睛。“我担心之后的冬天。”
“担心兄长皮肉受伤,过冬不能安好;也怕战场凶险,于他们不利。”
“分明不能跳进将临的冬天去看。可越是预不见、到不了,就越是牵挂。”
“自知多心枉然,却时时想着这等枉然事,请问——”
“应当如何来过?”
霓凰一鼓作气说完了话,一瞬不瞬地看向对方。夕照远远地落下来,铺满了中庭,也纳入了座中的两人。
长公主闭了闭眼,一时静默不语。似是过了许久。
“我小的时候,有天在树枝上打秋千,正悠到高处,背朝下掉到地上。躺着看天,笃定我快要死了。”
“林殊三岁,爬在墙头乱扒,眼见着砖块松动下来,摔了个脸儿青,喊他都不应了。”
“那时候他爹爹跟我说,以后操练幼功,负伤、掉马都是寻常的——自己十二岁马匹受惊摔断肋条,十四岁箭穿肩胛,十七八岁几度临危——怕怎地!”
“我听了自然更不待理他。”
“可是后来想想,谁说不是呢。”
晋阳两手一搭,下颌在手背上枕着,迎光微微眯起眼。
“估摸我也是被吓得皮了。姑且念一句不死必有后福也罢。”
“只看自家人每天乐呵呵的记吃不记痛,我就也没来由也跟着粗心大气。”
“再又禁不住害怕起将来,就总是自己想着,”
她露齿一笑,天真坦然,“是什么天大的事,犯得上我们今天惦记后天的饭?”
晋阳向小姑娘递了块点心,抚开几绺飞在她懵懂额上的乌发。十分确信地点点头,确认林殊其人,心大无事。
又打趣开解,说小霓凰可不知道,你兄长像凳子一般长的时候,是什么出息。
林殊几个月大,小心肠柔软。生性好动可是特别爱哭。滚到墙角被挡住了,开始抽鼻子;抓一把花往嘴里放,一口苦,开始抽鼻子;街市里听到别人在伤心,他什么也不懂,却跟着哀哀哭一会儿。就算是这副模样,过一阵,拍着哄一哄,和他唱些好听的小调,总也好得像白纸一样。就这个性子。

林殊在十月的军帐里,再次梦回几年前的春猎。也不知是一遭奇遇印象深刻,又或者是记忆里暗中改写。
他沿着走兽青睐的溪水,绕过一座山坡,又见山岩错落让出一条荒凉的曲径。
幽暗的石径开处,昂然走出一头见所未见的四不像。它四足停落,像自天界披闼而来,对少年猎人的弓弦声置若罔闻。
帐外,北境的严寒拉起了帷幕。第一场雪铺天盖地,安静而危险地,降落了。遥在帝京的家中,母亲才与自己小小的妻子,交换点心、曲调,忧患与慰藉。
少小的猎人对此一无所知。只是站在这乌有之中,危岩之下,与异兽相对。
凄艳的晚烧里,一头赤金灼灼的鬣羚,直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居高临下,俨如命运的逼视。
林殊一时间敬畏陡生,手中僵住,弓开而忘发。于是就这样过了须臾,一种异样的惶惑在心中盘桓。
此间谁人眼神,如此深远可畏。怕非凡响,而近乎神谕。
一对褐红的瞳子,仿佛看穿他通身内修外铄,却遗落的练门。他觉得脆弱。感到永恒的未知,与永恒的孤独。霎时中,不识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方。下一刻他想回家。回到怀抱与絮絮的温言之中。
母亲说,别怕。耳边听见轻细的小调吟哦。妹妹和自己拉钩,约定不要受伤。
他不是怕。只是世间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是捧在手里,最不想失去的流沙。
一如每一次落入危浅——司命睁开了眼。
深冷的双瞳俯视,无悲无喜。
而那时的他也还无从知道,他敏锐肺腑里洪亮的啼哭,自襁褓伊始,将传半生。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20:05:00 +0800 CST  
许多年后,在雨如千尺虾须的江南,又或山中晴初霜旦的庭院,梅长苏就在另一个劫余的怀抱里,听见熟悉的小曲哼鸣。于是暂时地放下忧愁,落入了睡眠。
他本意对临终毫无介怀。说到底,一生的悲剧这样多,也不差这一死。
可还是莫名有许多不舍。愈是下定决心牵紧了手,愈是时时牵挂着无妄的未来。
而今不过寓形宇内。却多想这口气,这条命,能留久些,再久些。
不为自己,为她们而攥着。

这日霓凰去领医嘱。老人家和她谈起累于心病的病患,嘱咐说还是坦率随性些好。
又顺手让老阁主搭了搭脉。
“姑娘,你身上有他孩子了,你知道么?”
霓凰睁大眼睛,似是错愕了少顷。
随即俯身拜下:“多谢世伯。现在知道了。”
比至夜深,梅长苏的梦里,他看见一个小东西卧在自己的胸口,奶乎乎,白粽粽。
就又觉出一种原始的、求生般的情愫——至少要等到他出世的那天,还想要到更以后去,帮他赶蚊子,陪他掷骰子。
也许一家三人,又会有些旁的、料不到的有趣事?那也是好的。

后半夜两人醒来,发觉对方也醒着。
霓凰很爱怜地,以指肚捧起兄长的脸颊:“明天就要下山了,兄长怕不怕。”
他们终于直言起这份忧患。而听者亦不再闪躲。不再明知故问些怕什么的话,只率性回问道:“那霓凰怕么?”
被角里,埋两双惺忪的睡眼。
彼此间心领神会地相望。
此去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却见对方揪住了他的鼻子。
她努力壮着气,又的确是很勇敢地发力一捏。
“北境我都放你走了。”
“狗才怕。”



清早推门而出,青绿的山风吹透了肺叶。
拜别过主人,一行人很快上路。走二里,歇一刻。穿行在背风的树林中,感到天色在渐渐亮起。
往后的日子行走不便,于是商定,每月劳烦郎中先生上门复诊。自今日送二人下山,之后也要常常见了。
蔺晨拉起斗笠,眯眼看这条远而平缓的下山路,不禁暗笑:嗬,弱老残孕,这一顿好走。
身后的两人迟出十几丈,皆是不急不慢,搀手走着。眼见到了歇脚的树下,才赶上几步,取出坐垫,一板一眼地铺下来。
他们正处在一面谷壁之下。所倚所对,皆是百尺危岩。目下如两山夹岸,一片静止的深碧海子。
岸边,伸出天工开凿的石坞。仿佛在此落脚企盼,就能等到来渡的行船。
迟缓的人们拉扯一把,坐到这石上,相互倚枕。仰看着谷中返景入林。于是瀚海里历历的烟树,也化为峭壁上纱样的明暗在流展。
但见影流石上,即而旋走。日复一日。
西飞的黄鹤奔日的夸父尚不能及。那么大抵雉不必唱白,葵不必仰息——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
而你一目千里,映见浩荡青冥。想来日归于尘土,草茵松盖,风裳水佩,莫不如此。化为此间一花,一木,只作微中之微,梳于造化的巨掌。
再没有什么时候,比仰观天地时更觉出自己的渺小。
此刻两人如豆,坐井观天。然而山,石,云,树,莫不慷慨慈悲,低眸回应。
你是微末。是空无。
你是一切,将被每一寸泥土所记认。
厚地高天,如是说。

当下霓凰怀着一个未知,微微用力攥住了兄长的手。
她不知道还剩下多少时间,却也不那么急于知道。
那一天或许是明天、后天,或许还有很久——几个月,一年,甚至更长。而至少当下这一时刻,还有这专注无二的盼头。
惟愿,当判决落下之时,也无妨拊膺自问——
此人事所不能及。当属意料之中,非战之罪。

他们起身,向着谷外远行。
云起来,就在脚边,盘盘囷囷。恍不觉猫在山腰里,倒像是步于天阶上。
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一瞬间,日光倾盆。每一屏古老的峰上,遍野飞转的流霞都息羽回顾,盈盈目送着两个身影。
千眄万睐。千屏万屏。
等太阳在上面画下年轮。


【全文完】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20:05:00 +0800 CST  
ok啦~
前边忘了说,首发撸否

楼主 吃货的大地  发布于 2017-03-15 20:10:00 +0800 CST  

楼主:吃货的大地

字数:84194

发表时间:2017-03-16 01:58: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21-10-20 03:04:33 +0800 CST

评论数:64条评论

帖子来源:百度贴吧  访问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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