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心相系】原剧改编向长篇苏凰同人 HE



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08-17 08:21:00 +0800 CST  
望着被月光照得忽明忽暗的窗纸,霓凰还是没有睡意。

这也难怪,一来毕竟白日军营所叙之事不得不忧,二来想着自己送去南楚血翼峰的书信一直没得到回应,再加上眼见他一身孱弱病体,既焦躁又心疼。

她幽幽长叹着。

梅长苏对自己说过,他时日无多。
但霓凰并不在乎,只是想在其身旁陪伴而已。然而,当她与梅长苏并肩行于街上时,在他的脸上再一次看见了那种担惊受怕的神情,仿若下一刻就要将她推开,推到茫茫的天涯,远得令她连他的气息都感受不到。

心中百般纠结时,忽听外面阵阵鼓噪之声,此起彼伏,动静越来越大。
霓凰猛地一惊,坐起来四处张望,发现窗外有诸多人影晃动,随后笈鞋点燃了烛火。

披了件淡青色的小袄,将头探出窗外,只觉树木摇曳处寒风阵阵,冷气逼人,天上是深铅色,不知何时已是浓云低压,透不出一丝月色来。

这是一家装檐大气又华贵的客栈,霓凰身处的房间正是主楼,三层楼的砖木结构建筑呈四方形,楼共三层,正中央是矩形的庭院,内有木阶过廊相连,每间厢房隔了一段距离,外面有不宽不窄的走廊以便行路。离了老远,她看到位于此楼正右方的偏楼有一群官兵举了火把急匆匆向这边赶来,一边还敲开了客栈每一个厢房的大门进去搜查。

保不齐是哪个大户人家丢了东西,虽说萧景桓等人也住于此楼,但霓凰没往那处去向,只觉风吹在才从被窝里爬出来的身上,特别的冷澈入骨,难以忍受。

她打了个哆嗦,忙将窗户关了,可就在回身看到火星跳突的的炭炉时,声响自房间的一隅传来。

“谁!”霓凰警觉地将视线扫过去,伸臂取了长剑。

从侧窗进来的似乎不止一人,而且都在喘息。霓凰将烛火提起,手心里已攥出了汗。
通天落地的半透明鲛纱帏幕在一点淡黄烛光的辉映下,形成了一层层诡秘变幻的薄素淡影。
小心将垂到天蓝织锦地毯的云纹蚕丝帷帐拉开,还未来得及往里瞧,猛地一道黑影窜出,一道冷光扑面,她惊了惊连忙侧身躲避,此时那抹处于暗处看不清晰的人影却顿了顿。

少顷,霓凰还没做出反应,便见面前上一刻还与自己僵持的黑衣少年扑了上来。
“凰姐姐!”

“飞流!?那么——”她吁了一口气,果不其然,在角落看见了一袭藏蓝色长袍的梅长苏。
怎么回事?谁能给她解释一下?

“别胡闹。”
梅长苏向抱着她的少年发号施令,飞流闻言听话地退到一旁,立即将宝剑插回鞘中。

“以你的本领,想要全身而退并不难,你先回靖郡王府,切记万分小心,不要被人发觉。”

少年听着这话,俊秀的浓眉微翘了翘,转身跃入漆黑的暮色。

他走后,梅长苏对上霓凰不解的目光,侧耳便可听到外头逐渐逼近的细碎脚步声,“我们听见誉王与旁人暗中对话,不料竟被当即发现。”

霓凰不禁惊讶,脑中迅速思考着,“那他们是来找你和飞流的?”怪不得,因为誉王在东海没有府邸,便也住在这客栈之中了。

梅长苏颔首,他现在已经没法再从此处脱身,如果自己在霓凰这里被侍卫找到,就算不被誉王认为是同谋之人,也会一手断送了霓凰的清誉。

“没事,如果他们要查,我不许就是了。”她又一次紧紧关上门窗,觉得应付几个小小士卒不在话下。而外面的吵嚷声似乎在一段时间的沉寂后忽然又开始了,甚至还有些凌乱。

梅长苏看着门外越来越近的火把光线,然后凝住,“我还是趁着他们未查到这里,先走为妙。”

“兄长现在出去,还是有可能会被捉住,彼时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便不好解决了。”
霓凰对他的顾虑恍若未闻,直意抓住了他的胳膊,这令梅长苏的脸色不由得一沉。

“拦着不让进来,他们在别处搜不到人最终还是会怀疑到你的头上,但如果准了他们进来,你毕竟身为女子,被发现半夜三更与男子共处一室,那才叫不好解决。”

“无妨。”霓凰反倒强硬得很,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解决。”

光线透过几重窗户照进来,接着,是很谨慎的敲门声。

“你们几个这是干嘛?不知道这是我姐的房间吗!”

“穆王爷,誉王殿下手持皇上的御赐令牌,称被刺客偷袭,要彻查旅店,属下不敢不从,还请王爷行个方便。”

穆青被这些侍卫搅得睡意全无,当听他们说查完自己的屋子还要去隔壁穆霓凰的屋子找人的时候,他自然就坐不住了。领头的人见穆青支身挡在门前,面露为难之色,措辞虽很是客气,但却也说的明白,连郡主这里也要搜了。

“可我姐已经睡了!这么个大冷天,又这么晚了,吵着她就不好了。”穆青语中含了恼怒的气息,“何况这是我姐的卧房,你们还想闯进去不成?”

“王爷,属下也是奉命行事,任郡主的武功如何高强,也奈何不了遇上贼人在暗中偷袭,想来郡主若是贵体有恙,我等的罪责可就大了……您说呢?”来人将姿态摆的更低,他亲眼所见,那两人分明就是朝此处逃来,自然不可善罢甘休。

“这……”穆青一时犹豫不决。

听着外面的对话,梅长苏只立于床前,静静看着霓凰。
她佯装疲倦的语气,喊道:“青儿,出了何事?”

穆青走到门前,提高了嗓门道:“姐,有侍卫过来搜查刺客,说是奉了誉王殿下手中皇上亲赐的令牌,怎么阻止都不听,非要进去,”说着,有冷眉瞪一下面前的侍卫,“而且他们还说怕刺客伤了你。”

“刺客——”霓凰故作犹疑,拖长了尾音,一掀棉被,示意梅长苏躲进来。

他登时呆在原地,被霓凰促狭地推搡了几下,全身低低埋进层层被褥之中,再无选择,只得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她又蒙上一层被子,往里挤了挤,确认自己已经彻底挡住了他之后,扬声道:“进来吧。”

在穆青错愕不已的注视下,四名甲卫恭敬地步入房中,本以为是郡主穿戴好了行装他们才获得首肯,不想一进去才发现半透明的床帷后,霓凰依然裹了棉被没有起身。

四人这下慌了,连头也不敢抬,寥寥在四周走了一圈,便给她跪下磕头。

“多有叨扰,还请郡主恕罪!郡主若有事,只须一声吩咐,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为首的侍卫说的多么好听,而霓凰却用眼睛余光留意到他啰嗦那么一大段,不过是为俯下身时能看清床下是否藏人而已。

霓凰俯视他,将冷冷的目光刺过去,威慑道:“只要别在我这查着什么就行。”

“没有,什么都没有,郡主这安全得很,属下告退!”跪地之人连道不敢,带了甲卫匆匆出去掩上房门。

走廊上,穆青向一行侍卫狼狈不堪的背影嘲弄地勾起了嘴角,他以为,姐姐是怕招来疑心才破天荒地让侍卫进来搜查,但依旧想不明白她为何一直在床榻上用厚厚三层棉被盖着身子,直至她假装咳嗽一声,穆青眼珠一转,觉得她或许是劳累过度,微染风寒,消道声早些休息,扬长而去。

一时人走光了,周围恢复了安静,门是紧紧闩好的,灯火都灭了,只留帷幕内一盏。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梅长苏在那微微敞开的素白中衣之下瞥到了什么,溢出稍稍失神的眼色。
霓凰用力握住了轻抚着自己肩膀的厚掌,心中有些忐忑。
那里是一条狰狞的疤痕,长枪划破了雪白的肌肤,在左肩留下它无情的血红。
虽说现在不过是一道淡淡的伤疤,但他也是上过战场的人,看得出来这道疤在结痂痊愈之前一定伤及筋骨,不知道她身上还有几道这样的疤痕,林殊的小女孩,原本是被他捧在手掌心,全意呵护的才对。

稍时,他的声音是颤抖的,苦涩地低低说道:“疼吗?”
霓凰半靠着床背,笑着摇头。
天知道她有多么害怕梅长苏会认为那条疤痕丑。
常年征战,屡屡负伤,他再也不是那张扬快活的林殊,可她又何尝再是那纤指玉肤的娇俏少女?
见她笑得坦然,梅长苏终于抬眼,悲伤中已掩饰不住的愧疚和怅惘,许久才褪去,瞳仁重新变得清澈,而且平静,平静到将他自己的情绪都迫到遁寻无处。
霓凰被他明亮的眸子盯得久了,有些不自在,双颊微醺便立刻站回地面,引得梅长苏这才回神,原来二人方才在榻上挨得这么近,曾与她肌肤相亲的每一寸部位都仿佛有些诡异的酥麻,也有些窘迫地敛下目光。

“兄长有按时吃药吗?”气氛尴尬,双方缄默半晌,霓凰负手轻咳,恢复了往日英姿飒爽的气度。
而梅长苏听到她的问话,更加垂首诺诺:“没吃……”说完抬头看了一眼霓凰,果然被严厉地瞪了回来。
于是,一阵连连不休的指责落到头上,这或许比宴大夫的声色俱厉还要更甚几分。
梅长苏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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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压的黑云悉数挥散,夜色如浓稠的墨砚,藏青色的深沉下,皓月当空,群星璀璨。

本就毫无睡意的霓凰,经人折腾这么一出,更是徘徊在梦与醒的边缘,毫无睡意。
夕月幽窗下,二人对坐于茶案两旁,她披了件青色花素色莲纹大氅,问道:“兄长在誉王那里听到什么了?”
誉王如此穷追不舍,怕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听了去。她想。

“其实飞流与我也不过是途经誉王居所,恰巧听见了而已……”梅长苏回忆着,“那时誉王似乎正与人交谈,他压低了声音,隔着窗纸听得亦不真切,但我敢担保他话中有一人之名——”
他说话间顿了一下,抚了抚掌,“南楚太子宇文商。”
客栈的每一套厢房都极为契阔,外阁是议事之堂,向里走才是休憩之所,因此梅长苏与飞流在经过位于主楼三阶一角,朝向东南,也就是誉王所处之室时,他们大概是在后方隐蔽的厢房内阁之外窥听到了誉王与他人的暗中密语。
霓凰郁然道:“宇文商可不是个寻常人物,眼下南楚皇帝病危,正值国本动荡之时,各个对皇位怀有觊觎之心的皇子皆蠢蠢欲动,暗中集结势力,朝廷内部的局向风云莫测……”她有些忧心,“在这个节骨眼上,誉王提他作甚?”
宇文商与邻国皆有交集,倒不曾听闻誉王跟他有何渊源,的确令人费解纳罕。
“这就有待观察了。”

霓凰细一打量,见他神情黯淡,又道:“先不说这事了,兄长暂居于东海境内的靖郡王府,夜阑人静,怎会得空来这里?”
梅长苏仿佛想起什么,眸中一动,正色道:“说来奇怪,此事亦与这宇文商有关。”他欲言又止,似是有什么话令他百思不得其解。霓凰与梅长苏相处不是一日两日了,便道:“兄长不必思考那么多,说出来便是。”
梅长苏搓着指尖,略微不安,“宇文商近日在南楚境内暗中调集兵马,动机不纯,我想——他不是要借此逼宫篡位,便是要用略胜一筹的兵力来打压与他势均力敌,分庭抗礼的五皇子宇文翌。”
“……”霓凰脑中轰然一响,下一瞬,梅长苏一语道破其中端倪蹊跷。
“有一个可能无法排除,如果宇文商不打算玉石俱焚,他尚能以军功树立威望,铲除登基路上的绊脚石。”
……
军功……
夜静了下来,寒风凌冽,冷意沿着雕花木窗棂中极其窄小的缝隙趁虚而入,吹得房内鲛纱轻拂。
霓凰额鬓间冷汗涔涔,嘴唇紧紧抿成一线,失声道:“宇文商既然要在短时间内立下大功一件,那么最是省时又费力的渠道,便是——”

“南境!”异口同声。

烛灯是橙红的,打在黑暗中,幽幽荧荧。
面色惊悸间,注定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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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下旬,梁帝归朝。
草长莺飞,春意阑珊。
元佑五年初,农历三月廿三,南楚宇文翌兴兵来犯,二十万精锐军临大梁南境城下,云南关内硝烟四起,民不聊生,城防守将浴血杀敌,护国士卒死伤无数,泣血求援。
(待续)

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08-17 08:22:00 +0800 CST  
【两心相系】十四.忍别离(二改)
这是修改后的文,增加了一些蔺晨和霓凰的心理描写,以免看文的大家没有理解我的意思。至于蔺晨为何要试探霓凰,这回文中有详细解释,简单来说他是想看看霓凰究竟信不信任酥胸,爱得够不够深。真爱之间往往是不存在猜疑的,嗯。
还有,关于两心相系第十四章内蔺晨的做法我想做一下解释。
首先,很多人说蔺晨伤人
一,霓凰相信酥胸,她在看穿蔺晨的行径之后更加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二,蔺晨意在试探苏凰感情,起初并无恶意。他的举动与霓凰的反应有关,只是没想到霓凰竟毫不在意罢了。如果霓凰真的感到难过,我想蔺晨不会这么没良心,一定会自行解释一番。
三,双方吃个小醋,如果是在普通男女的情感之间,更助于感情发展吧。酥胸和霓凰爱得太过隐忍,偶尔吃一下醋其实挺好的。蔺晨只是有意试探,他原本是要解释的,奈何霓凰早就看穿了他,根本不搭他的话,立即转移话题问起了酥胸的病情,并且执意离去。(看最后霓凰离开苏宅时蔺晨的慌乱。)
那么为什么这在他会在此时开这个“玩笑”试探苏凰呢?
有人说他特意在霓凰要出征,酥胸病倒时挑拨离间,其实不是这样的。
一,梁帝指派霓凰回到南境的消息还未传到苏宅,蔺晨根本不知道霓凰前来的缘由。
后来霓凰说她要回到云南领兵抗击南楚的时候蔺晨明显一愣,这个文里有描写。
二,酥胸这次病得不严重,没有大碍,蔺晨为他调养几日就可大好,文中提过。
三,最后,霓凰不是因为宫羽的事情伤心了才不去见酥胸,她是怕见了酥胸的人,而自己马上要与他分别,什么都不能做,所以觉得不忍才选择不去与他相见的。一切皆不是因为蔺晨,这是霓凰自己的选择。
此处蔺晨与霓凰的对话根本不是在宫羽这件事上兜兜转转,霓凰转移话题只为套出蔺晨一句半真不假的实话,苏凰情深似磐石般坚固,霓凰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蔺晨的贸然言行和宫羽的存在放在心上。更何况通过对甄平和蔺晨的观察她已大致猜出宫羽的存在与梅长苏的意愿无关,八成是蔺晨的小动作。(文中有描写霓凰恍然大悟的那一瞬间。)
这些细节文中都有描写,我不知道大家看没看到,大概是我功底不够写的不明白,导致读者看得莫名其妙。综上,我已经改过蔺晨那段,改完后应该会好很多(大概就是补充一些霓凰和蔺晨的心理描写)
最后,此文距离完结还有大概十章左右,如果有什么问题请大家一定要提出来,比如这次蔺晨的剧情我大概是没有考虑周全。
第一次写同人,诸多不足,请继续包含啦!

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08-28 10:15:00 +0800 CST  
回金陵后,穆霓凰成日呆在王府中,不曾踏出门槛,全因梅长苏慎重考虑过后的悉心嘱咐。

而至于南楚究竟会否兴兵来犯,谁人都无法预料,只得静观其变,不可轻举妄动。


除却曾与夏冬一同议事,穆霓凰这几日没见过旁人,倒也安生得很,甚至有些无聊。

未免惹祸上身的最好的法子,便是闭门不出,不与外界不清不楚的人来往。
她正如此打算,低头精心研读时,月白蜀锦绣莲花的衣袂便随着身子的微震颤了一颤。

爆炸声隔了老远依旧震耳欲聋,骇然的同时立即走到门前向天边观望,一大团灰蒙蒙的硝烟生起,空气中似乎有呛人的火药味。

脚下的青砖因剧烈的地动颤巍,她幽幽长叹,即便不去想也毫无疑问,承担恶果,惨遭连累的,不过是一群无辜的平民。

“郡主,由于最近无雨天干,整个私炮房爆炸后被烈火夷为平地,四周受牵连的人家初计也有上百户。”
“知道了。”
——穆霓凰挥手,萧萧伫立半晌,又平和落座。
坐下时,脑中回想起梅长苏所叮咛的话语。

“回京之后你且不要四处走动,皇上近日对于景琰和你的态度都有些蹊跷端倪,金陵城中若是再生出是非,切记避而远之。”
梅长苏不想她惹上麻烦的心思,霓凰心知肚明。因而在私炮房爆炸之后,差人将府上一应物资送过去,没有亲自前往。
做事太过显眼必定树大招风——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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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春之后,翠绿的竹笋开始破吐而生,冬日凛冽的寒风也渐渐温柔和煦起来。

不日,便是萧景睿的生宴。
当宁国侯府的小厮上门递请柬时,她踌躇不决,可还是答应了。
景睿这么踏实沉稳,不会在自己的寿宴上生出事端的呢。

“……”
穆霓凰全然不知,她非但想岔了,而且想得大错特错。
诚然,当骇人听闻的事实由那位白衣姑娘口中而出时,她还是惊讶的。衣襟下紧紧攥着的拳被一只大掌环住,意识到自他腕上传来的警觉,再观察片刻谢玉愈发难看的脸色,便知道今夜有大戏要上演。

……
用手中的短匕首劈下几只飞剑,茶白的裙角上可见斑斑血迹,不是她的。
谢绮的右臂受伤了,她还是孕妇。谢玉竟连他的亲生骨肉都不在乎,毅然令一众侍卫步步紧逼。
不过,这样的谢玉,才与她心底那位毒谋陷害赤焰军的阴险狡诈之人所相符合。

良久,夜很深了,风波终于平息。
“苏先生安好?”
眼见谢玉不择手段,弓箭手百剑齐发,倘若她没能替他砍下,也不知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亏得她应下邀约之后梅长苏急遽反对,在那样剑拔弩张,兵戎相见的情形下,谁都不会抽身护他周全。不敢去想,若是梅长苏有难,她该如何?
“多谢郡主关怀,苏某一切安好。”
霓凰淡淡打量起来——他还是如此温文尔雅,运筹帷幄不露半点锋芒,深邃的黑瞳像是经历了半世的沧桑,内心的波动皆不显山露水。
点头道:“那我就放心了。”
说完,期期艾艾地眺望着繁星点点,暮色苍茫,无边无际的深夜没有被血腥味所污染,仍然秉承它安谧宁和的境状。
谢绮难产而死,桌家人身负重伤,今夜的宁国侯府与昨日已是天壤之别。残酷的事实是撒在伤口上的一把盐,萧景睿的心在滴血。
对于梅长苏,霓凰愿意理解他,听从他,但这与坐视他陷入险境,甚至不为所动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梅长苏轻声叹息,挽袖为她拭去了白皙面颊上一抹鲜红血迹,知晓那并不是从她身上所流出来的,尚且安心。
没人留意到这一幕。除却角落里被言豫津问东问西,仍然持着静如明水的宫羽。
梅长苏的缱绻以及乌黑如墨的双眸中一闪而过的深情款款,即便只有那么一瞬间,随后被他低低敛去,可那依然是她从未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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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的风波过去后,也就是四月二十七日那天,梅长苏病倒。
蔺晨在四月二十五日戌时来到京城,那时的梅长苏,面色枯槁,看起来很不好。


昏迷不醒前夕,唯一一道命令便是吩咐府中人不要轻易走漏风声,不要让霓凰郡主知道他倒下的事。
毕竟上回他病得厉害时,霓凰甚至都不爱惜自己了。所以宁可不要让她知道,不要让她担忧。
最后一丝意识被渐渐吞没,昏天黑地的无力感正无情地吞噬着每一寸脆弱的毛孔,梅长苏沉沉昏过去。



四月二十九日,一道八百里加急奏折伴随着浑天阴霭密布传遍京畿和金陵。

同一天,太皇太后病危,后宫女眷及皇室宗亲皆密密麻麻地候在永宁宫外,而前不久正轮番侍疾于榻前的诸位皇子被梁帝通通唤去了养局殿,留下一众听闻南境危急局势的诸人面露惊悸,面面相觑。

繁复的被褥中,穆霓凰紧紧牵着老人家苍老无力的一只手,蒙上层层薄雾的水眸,随着传旨太监的声音落入耳中,即刻犹如被巨浪掀翻了的独木舟,涤荡了许久不曾平息。 在今晨时分骤然得知太奶奶旧疾突发,生命垂危,赶进宫内尚不待喘息,便碰见几位德高望重的太医唉声叹气地走了出来,那其中之意不言而喻。如此,她心中乍然一沉。

濯濯光晕缥缈的半透明帷帐之下,老人家的睡颜安详,呼吸微弱。霓凰眉心旋紧,百般纠结后方作出决定。
缓缓地将温热的手心抽了出来,柔婉的声音恍若婵娟美人的丝纱般雅晏,轻和地洒在床帷间。她深深地,又眷恋地望一眼面前慈祥的太皇太后,痛楚闪现在乌黑发亮的眼眶之中,轻声离去。
“太奶奶……对不起,霓凰要走了。”
这会是最后一面吗,她不敢去想,老天亦不慷慨,没有给予机会去做其他选择。
再一出去时,面对后宫嫔妃要么梨花带雨,要么啜泣怜怜的娇柔作态,霓凰悉数敛下无穷悲伤之情,神色坚毅,双眸炯炯。


“云南战事告急,臣欲亲自前往云南,领兵作战。还请陛下应允!”在一众达官显贵委婉含蓄的推脱声中,霓凰坚实的步履与太监高扬的禀告一齐来到殿内,双膝狠狠砸在地上,发出令人肃然起敬的跪地之声。
去年秋时有旧伤复发,此刻已顾不及那么多。只要梁帝下旨,她会即刻起行,快马加鞭回到云南境内。与十万云南将士共抗外敌,死不足惜。

“好,好,朕允了!”梁帝毫不犹豫,他不会让自告奋勇的萧景琰去南境领兵,其余诸人又纷纷望而却步,连道无法身兼如此重任,着实令人无措惶惑。
束手无策之时,穆霓凰的出现便解决了燃眉之急。萧远将年前亲自颁下的圣旨忘到九霄云外,恍如完全不顾及“天子一言如九鼎”这一神圣的颜面,更不念惜脚下跪地之人的安危。当然,这本就是她份内之事,霓凰自觉责无旁贷。

苦苦祈求良久的萧景琰这才作罢,梁帝不允他前去云南的原由似乎立刻在心底变得明澈,眉间的沟壑也逐渐展平,自嘲地暗笑了一下,在庄重宏伟的殿内独自站到一旁,不做言语。

来到宫门口。
“父皇把穆小王爷留下,郡主似乎不为所动?”
嘴上称太皇太后思念穆青故将他留下,诚然所有人都可轻易看出这其中用意,萧景琰似乎有些困惑,穆霓凰格外的沉寂在他意料之外,可转念一想,自己这位父皇的刻薄,他不也习以为常么?彼此彼此。
“我唯独盼望青儿安好,其余的并不奢求。”霓凰明眸微动,温和的轻风将雪青的素软缎和水蓝的璎珞丝绦拂起。
“舍弟年轻气盛,难免行事莽撞,还请靖王殿下和苏先生日后多多提点招抚,如此我这个做姐姐的,也可安心。”

夹杂着清凉之意的风儿拂面,虽然表面上没有痕迹,但她心中着实失望透顶。臣子忧国忧民之时,君王脑中却依旧藏匿着无端的猜忌,哪里还像百姓心目中所期盼的一位心系子民,家国天下的帝王。
霓凰毕恭毕敬地作揖。萧景琰细一看她,定定颔首。
“必不负郡主所托。”
若穆青惹上麻烦,即便她不出此言,萧景琰亦不会坐视不理。
霓凰浅笑道:“太皇太后那头,殿下快去吧。她醒来之后,除却苙阳长公主不见一个熟人,会难受的。”

她在将自己应尽之责托付于他,萧景琰清楚这一点。也正因如此,瞧了满天的灰云沉浮,嗓中有些气团涌着:“此役可谓是万分凶险。宇文商对那皇位望眼欲穿,这回以举国之力攻打南境,一不做二不休,郡……”他顿了微顿轻声道:“霓凰,你要保重。”
与穆霓凰疏远到这般境地并不是萧景琰想要的,当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结果。
她剪水的眸子微颤,心中因这个深藏在记忆深处的称呼而变得酸楚。复又重重点头,离去。



入府,瞬息之间被穆家上下人等团团包围,有询问何时启程的管家,有从随她入京的众将士府邸那边过来报信的小厮,更有愤愤不满,怨声载道的穆青。
她下令今夜启程,不用收拾行囊,整顿好随行人马和必要物资后,即刻出发。穆青闷闷不乐,而众人知晓王爷留京之事是皇上故意而为之,怒气更胜。

将差事各自分配下去,掐指一算,约莫着戌时之前即可打点完毕,她挤出一点闲暇,去了趟苏宅。

开门的是黎纲。

“郡、郡主……您怎么得空来了?”
想必梁帝的旨意还未传出,所以黎纲并不知道她前来的原由。霓凰见他目光躲闪,好像又有点不敢抬头正视自己,心中下钟声大作,惴惴不安地问道:“发生什么了吗?”

黎纲调整呼吸,冷静,冷静……
“没,没什么……”
话一出口,声音没有丝毫底气,他自己都觉得心虚。
“皇上已经下旨,准我今日启程回云南领兵,在走之前,我想来看看他。”
霓凰意识到这一点,不等他把话说完,作势就要推门而入。本以为会与往常一般没有任何反对,可事实不然。
“郡主留步!”
黎纲先是因为听闻霓凰即将离京的消息怔愣,随即大叫一声挡在她面前,慌张地攥了攥手心,意欲极力劝阻却又想不出服人的理由,支支吾吾许久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他快要拦不住霓凰的时候,门后一道闻似悠闲的声音入耳,下一刻死死合上的门就这样轻易地被人推开。黎纲愣了愣,只见蔺晨挥着白扇,举手投足间皆是云淡风轻的神色,真是不懂他为何能一直保持这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北窗高卧,气定神闲。
“呦,想必这位就是穆家的姑娘,霓凰郡主?”
霓凰峨眉皱起,一边应下,一边不解此人身份。他口中“穆家的姑娘”听起来并不大顺耳,世人皆知她穆霓凰从不以女子自居,不想这人与她素未谋面,就毫不犹豫地这么称呼了。
“果真如此风采不凡,在下蔺晨,失敬失敬!”他轻笑着,规矩地行了个礼,在黎纲瞠目结舌的凝视下带着霓凰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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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08-28 10:16:00 +0800 CST  
“原来是琅琊阁少阁主。方才,霓凰失礼了。”
“呃——”蔺晨遽尔回过头来,眼珠一转,“好家伙……梅长苏那小子,真是什么都兜不住,静往外说!”
来到庭院内,拱形门洞之外可遥望里面一间朴素的宅子,霓凰乍然停下脚步,冷不丁溢出这样一句话。
蔺晨左右一想,定是梅长苏,在心怡的姑娘面前藏不住掖不住的,把什么事情都抖漏出来了。他猜想的没错,梅长苏确实对霓凰提起过蔺晨,但并不是主动为之。究竟谁人在多年来照料他的身体,这毕竟对于霓凰来说,是个谜团。连连追问下,梅长苏便招架不住了。

初次与穆霓凰打上照面,她与蔺晨心中所想截然不同。一开始仿佛略微惊讶,不知这传闻之中身先士卒,驰骋疆场的奇女子霓凰郡主,倒也生得仙姿佚貌,五官精致虽不算绝美,但是越看越有韵味,浑身由内而外的英气又不亚于男儿之身,的确令人折服。
他兀自暗笑——怪不得,梅长苏表面上说着不愿连累旁人,以此作为借口婉拒了那么多姑娘,然仍旧对穆霓凰念念不忘。就连昔日久病卧床不起之时的梦中呓语,都少不了她的出现。




“宫羽姑娘,你都两天没合眼了,不如就休息一下吧。我可以替你盯一会儿,有什么情况立马知会蔺少阁主。”甄平好生劝慰,宫羽却执意守着,他无可奈何,少顷便在出来时看到了穆霓凰和蔺晨。方才的话,二人已悉数听进耳中。
“是……妙音坊的宫羽姑娘?”她忍不住问道。
蔺晨来到苏宅的前一天,霓凰来探望梅长苏时他还算并无大碍。一两天没有苏宅的消息传来也是常事,消没有过问。
“他的身子又不好了是吗?”她霎时感到自己想错了,连道:“我去看看。”
蔺晨面对霓凰的焦虑,置若罔闻,甩袖道,“人家在里面如胶似漆的,这几日来,我们几个可都不敢贸然插手,不如咱几个外人就别凑热闹了吧?”
甄平被他一句话呛咳了几声,要说这少帅对郡主的情意,蔺少阁主是知道的,既然如此他竟称郡主为“外人”?,明知故犯。
蔺晨看见甄平僵硬的脸色,完全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他和霓凰不熟,只是陌生人,但因为梅长苏昔日里多曾提起,蔺晨对于穆霓凰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他的举动出于好奇心,他只是好奇霓凰和梅长苏的感情究竟到了什么地步,想看一看宫羽的存在是否会给他们二人的关系带来影响。

更甚是,在蔺晨心中此二人本来就是分隔十多年再重新拾起的旧情,谁知道这究竟是真切的深情还是顽固的执念?

对于梅长苏,穆霓凰恐怕是其心中最为深刻的执念。蔺晨作为他的挚友,目睹他多年来心中的百般折磨,既为情所困却又要顾及霓凰的幸福不愿与她相见,因而蔺晨更是希望他可以活的轻松一点,若是放下执念自然最好。
打心眼里,蔺晨不清楚他们在一起会否是最佳的选择。而倘若穆霓凰与梅长苏因为这十二年的分离,在情感上已经分崩离析,那么规劝他们另觅佳人岂不是更加轻松?
蔺晨不知道梅长苏想要什么,他无权干涉梅长苏的选择,更不了解这二人之间的重重往事,所以在这里也只是稍稍试探而已。这一试便可知霓凰和梅长苏的情感究竟发展到了何等地步……
当然,试探归试探,待得到想要的答案,他自会解释并且赔罪。

静静屏息,等待着穆霓凰的反应。

如果这二人爱得不深,霓凰定会怀疑梅长苏与宫羽之间有什么隐情;如果她只是心生醋意却毫不怀疑梅长苏对她的情意,那便情有可原,是相爱男女之间的正常反应。



“郡主……”甄平看向穆霓凰,声音弱了下去,当初宫姑娘前来自请照料梅长苏的身子,他当即回绝,却不料蔺晨乍然闪现,竟趁着梅长苏不省人事间私自允了她。
而甄平的神情提醒了霓凰——同为女人,这位宫羽姑娘的心思她在萧景睿的寿宴上便已看得彻底,只是她坚信梅长苏不会允许宫羽来苏宅没日没夜的照顾他,稍一斟酌考虑蔺晨那颇具深意的笑容——恍然大悟。

不知为何这堂堂琅琊阁少阁主竟对她耍起手段来了。霓凰发誓没有得罪过他,况且二人素未谋面,谈何得罪?兴许是因着梅长苏,宫羽,与他这三人往日间的一些过节吧。不过这些细枝末节她并不关心,蔺晨一手照料梅长苏多年,有很多事情,霓凰即便苦口婆心,亦不可能自梅长苏口中得知,但蔺晨的出现反倒是给了她一线希望,兴许能从他嘴里套出来也说不定。

霓凰淡淡应了一声,示意甄平退下。
蔺晨不禁斜瞟她一眼,很是奇怪。心想她真是坐怀不乱,心比天大。这样的反应不在蔺晨意料之中,索性收起扇子,自顾自地坐到院中的灰色石椅上,意欲听她下文如何再将宫羽之事好生解释一番。可霓凰接下来那句话便再次引起了蔺晨的诧异。
石椅旁便是一座依湖而建的小小凉亭,霓凰没有坐过去,反倒立在亭内。
通过观察早已看破蔺晨的戏谑与探究之意,再者她对梅长苏深信不疑,便更加没有将宫羽的存在看进眼里。
轻风拂面,霓凰此刻正为另一攸关重要的事情而困扰,微皱着柳眉道:“眼下南楚来犯,国难当头,我怕是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在这里虚耗,所以还请蔺公子爽快点,给霓凰一句准话。”
“穆姑娘想要什么准话,尽可一一盘问。在下必定实话实说,不敢隐瞒。”
听到面前人即刻就要离开金陵的事情,蔺晨的眼中掀起了几丝波澜,复又因霓凰的话感到颇为疑惑,她竟浑然不在乎宫羽之事,开始转移话题了么?蔺晨不觉双眉轻挑。
霓凰觑他一眼笑问:“兄长的身子怎么了。”
再度扑起扇子,一身白衣飘飘欲仙,但却是一副懒懒散散的姿态,“没怎么。隔三差五就会这样,时不时便体力不支昏睡过去。我会为他好生调养几天,出不了乱子。”
霓凰话中有话,赫然是不想与他兜兜转转,蔺晨则甚为知趣,眼前这位可是个人物,不好惹,还是实话实说为妙。

“蔺公子医术高明,有你在,想必兄长不日便可大好。”
“那是自然。”他倒也不谦虚,赶忙往自己身上揽过赞扬。霓凰低垂眼睑,莞尔一笑。讳莫高深地走至蔺晨面前,倏忽说着:“可是我想要知道的不是这个。”
蔺晨身子呆滞,他似乎有些琢磨不透眼前之人了。
望着远处静静的,与四面平墙之外因南楚战事告急而恐慌万状的金陵皇城截然相反,安宁得仿佛世外桃源的宅子。她的心绪缓缓飘去了天边的某处,挥散了低压在头顶的阴霾,渐渐又收回心中,很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
“我原本打算来此话别几句消匆匆起行,但既然他病着,有个细心的人照料,不需要我去他身边,又顺势让我碰上蔺少阁主……”霓凰眸光中隐含的郁郁更是深厚,她沉吟着,吁气道:“那么霓凰还是想问一句,他到底剩下多长时间。”
空气胶凝似寒冰,霓凰瞥他一眼,又负手踱步至小亭另一端,幽幽道:“我并不知晓多久方能再回来,或许这战事不会持续太久,又或许南楚要跟我们打个持久仗。若真如此,一两年之内我与他恐是无法再度相见。”
“……”
行军打仗,沙场劫难变幻莫测,稍一不慎便会踏入死地,万劫不复。
这一点,蔺晨清楚。
蔺晨顿时悔了方才的举动,见穆霓凰知晓宫羽的存在却心如止水,即刻便看出梅长苏与她的情意已是非旁人可轻易介入,而自己却像个跳梁小丑般肆意玩弄。要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绝不是该嬉笑置之的。
他一时语塞,这个玩笑开得不妥。
作为梅长苏的挚友,蔺晨知道他不想将火寒毒一事告知霓凰,否则为何霓凰到现在都不知道酥胸还剩多长时间?为何霓凰不去问她的林殊哥哥偏偏又来问自己?一定是梅长苏不愿意说实话。
蔺晨不是榆木之人。以梅长苏的性情绝不会将火寒毒一事全盘托出。身边的人越是与他亲近,他越会尽心瞒着。
而穆霓凰这一去生死未卜,前路叵测。他且不想违背梅长苏的意愿,只得折中而言了。

蔺晨紧紧抿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娓娓道:“长苏的病么,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病入骨髓,无法根治。但若好生调养,我力保他五年之内无虞。”
说真的,这五年已是夸下海口,他今日一言,日后不知要如何收场。
留意到蔺晨下意识的别过头去,看似闲逸,眉宇间丝丝躲闪早已出卖了他。霓凰的眸子里有一星刺痛转瞬即逝,强笑道:“五年足矣。”

她明白面前之人是在对自己心有愧意且很是纠结的情况下,才肯折中说出了一半真话吧。即便不是彻头彻尾的事实,但这毫无疑问帮了霓凰,比起虚无缥缈的承诺她更加想要的是一句真话。现下一事已然明了,那就是梅长苏所剩下的时间,绝不会多于五年。
往不好的方面去想,他在金陵苦心积虑,日夜为与暗谲诡计周璇而百般焦灼,心力交瘁之际发生什么意外都是在预料之中的。
可眼下穆霓凰又能如何呢,她肩上扛有重如泰山的责任,梅长苏亦有,二人皆不可能选择放下。

霓凰最后遥望宅子一眼,垦垦道谢后向外走去。

“诶,穆姑娘,你真不进去看眼了?”
“我方才不过是玩笑而已,你可千万不要当真,以为长苏不想要见你啊。”
霓凰拂袖而去,仿佛毫无恋恋不舍之态。蔺晨便登时乱了阵脚,当日宫羽苦苦恳求,他怜香惜玉,自是不忍。但即便如此,起初也明白梅长苏对宫羽绝无他意,只不过是想趁此机会戏谑并考验一番这位早有耳闻的郡主罢了。
他感到万分内疚,然若早知这是他们二人分别前最后一面,若早知南楚战事危急,穆霓凰即将起行,他定不会出此下策。

“蔺公子当真多虑了。”霓凰缓缓转过身,淡藤色的裙摆掠过青坪,柳枝曼妙。蔺晨这个“玩笑”,她早已看破。
“见了他病骨支离的样子,与其心如刀绞之余又什么都无法为他做,那便不如不见。一切……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玉容漾起涟涟笑意,难掩苦涩。其实她很害怕,害怕见了梅长苏,心中不忍别离之情更甚,一切皆与旁人的说法作为毫无干系,这是她自己的决定。

有时,相见倒不如不见。

霓凰道:“还请你务须尽心竭力为兄长医治,霓凰别无他求,就此别过。”

轻风飘飘洒洒,阶下山茶的清香伴着淡薄雾霰扑到脸上,和院中白玉兰的芬芳一起沁到肺腑,使人心神俱醉。

万里之上乌云密布,翻滚的灰霾正悄然无声地酝酿着一场倾盆大雨。蔺晨孤身一人坐在石椅上,看着穆霓凰消失在斑驳绿翠中的背影,兀自摇头。
仅凭寥寥几句对话尚且称不上了解,但他看得出来,穆霓凰与梅长苏在性情之上可谓是别无二致,甘愿独自背负,不容旁人做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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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08-28 10:20:00 +0800 CST  
南楚

血翼峰

天色才蒙蒙亮,淡暮上还留着一弯浅浅残月,只是已敛去所有光华,晕染在晨光中,一层薄雾笼罩着连绵不断的青山,幽静如画,嫩绿的枝杈间偶尔会响起晨曦时分啼鸟清脆的叫声。
陡峭的山谷,暗灰岩壁上爬满苔藓,即便山谷外侧的山峦已是绿意盎然,此地依旧蛮荒苍凉。一座极为普通,甚至有些残破的房宅位于中央,背后抵住旁侧岩壁所合并的石面,两旁高耸的山脊形成一道幽谷,安谧得出奇。
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衣着简朴,只穿一身青藏色长袍,座于木案前,摊开了一张皮质地图。
小厮低眉垂目,走进来说:“禀公子,密探方才通传情报道,时机已然成熟。”
指腹划过南楚与梁国南境交界,最终停在金陵两个浑厚大字之上,冷冽问道:“消息属实?”
“属实。”
他渐渐抬起头来,鹰眸中掠过一瞬狠厉。
宇文商行动起来比他想象中要迅速许多,这般看来当真是对皇位觊觎已久,迫不及待了。
不过这样也好,宇文商愈是心急,愈可早一日自投罗网。
燕翎不疾不徐地站了起来,从木架上取出一封信笺。小厮接过他所递过来的书信之后,且听他吩咐道:“七日后,将这封信送至云南穆王府,切记途中万不可出什么岔子。”

应一声“是”,小厮躬身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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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
蔺晨盘坐在苏宅之内,轻啜一口茶水,缄口不言。


他心不在焉地觑了眼黎纲,指责道:“下回把嘴巴闭紧一点,你家宗主不过是疑心问了一句,你可好,没过多久就全盘托出。幸得他这回病得不算严重,不然若是出事你可知如何赔罪?行了,别跟我在这里自省,想要将功补过,就去跟宫羽好生解释解释,劝她不要难过。”

如果说谁人最承受不住梅长苏的拷问,那恐怕就是面前正与宫羽谈话的黎纲了罢。
也许黎纲浑然不觉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那替罪羔羊——宫羽原本是蔺晨带来的,此刻应当是他上前劝解才对。因此省了好些嘴皮子功夫的蔺晨暗暗窃喜。

被换作“少阁主”的男子继而坐在廊下品茶,豆大的水珠顺着屋檐一滴滴落下,在不远处的地面上掀起阵阵涟漪。

他将穆霓凰所留下的信物放在梅长苏目中可见的地方,而至于他能否恢复清醒,能否及时赶到,便只得寄于缘分了。

云霄之上雷霆咆哮。梅长苏悠然转醒之后,案前一枚翠绿通透的令牌使他怔愣不已,只见玉体正中央刻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穆”字。毫无疑问,这是云南穆府的黄冈令牌。

吃力地转过头去,宫羽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先是气喘吁吁地咳嗽几下,宫羽递上热水,却被按住了手臂,梅长苏质问她,南楚的动向。
宫羽并不知晓他如此激动的原委。说完,她看见梅长苏的瞳孔撼动了几飓,黎纲闻声前来,经不住他的颤声询问,实情立即水落石出。
他一怔,手下一紧,别过脸,开始剧烈咳嗽。
宫羽捻起手帕递过来,拍着他的背问道:“宗主,你这是怎么了?”
梅长苏推开她的手,面容早已不成气色,胸口起伏到全身颤动。他仓皇地看着黎纲,勉强吐着字眼:“速速备好车马……去金陵城门……”

就这样,梅长苏强撑着虚脱的身体出了府。而宫羽望着他的背影,似乎也略微明白了,几年的执着看起来如此荒谬,消自嘲地勾起了嘴角,敛衣离去。

打起纸伞在雨中消失的白衣女子容颜清丽,堪称绝美,可梅长苏却看不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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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门外。

身后的车马严阵以待,穆霓凰身上披了银纹绣金氅袍,拱手道:“云南并非天涯,后会之日可期,诸位留步。”

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仿若不带丝毫留恋,就那么毅然决然地踏着稀松黄土,任凭马蹄铿锵,凉风朔朔将衣衫鼓动飞舞,她依旧是英姿飒爽的南境统帅。

夏冬缓缓驻足,面露苦色。

她有意跟随霓凰而去,但稍一权衡只好作罢。梁帝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南楚的动向,瞬息间的疏忽便可引火自焚。身为悬敬司掌使,她不能冒这个险,更不知这后会之期是否还将到来。
穆青则自手背处感到一滴清凉,诧异道:“下雨了。”
初春的毛毛细雨,如棉针一般挥洒而下,空气中多了几分朦胧的凉意。肃穆的城楼笼罩在轻纱样的雨雾里,平添一缕萧瑟和凄凉。

缰绳在白皙的手心处烙下痕痕通红,余光自极远处言豫津的衣袍后望见了什么,霓凰微眯了双眸。
几日昏迷下来,他步履蹒跚,甄平在一旁搀扶着他无力的臂膀。
夏冬有些错愕,言豫津忙不迭拉着她让开了。

他渐渐走来,步子很是虚浮。
绵绵细雨逐渐生出磅礴之势。即使模糊的视线不能在雨水中聚焦,那团人影的轮廓亦随着横亘在中间的距离愈发遥远而无法变得清晰,她却依然认得出这是谁。

霓凰羽扇般浓密的睫毛颤抖,难以置信。
转念之间,长孙远问道:“郡主可是心中有事?”
长孙远——这位虽然年迈却体魄强壮的老将军,是穆家两代的肱骨之臣。他忠诚辅佐穆深与穆霓凰多年,一路上过五关斩六将,所以无论穆霓凰的身份处境如何,她都会施以尊称。“没有,长孙伯父。”
她想,如若梅长苏问起,自己或许无话可说。

这一遥遥相望,熟悉又陌生。
十三年前,少女天真的以为会等来林殊的得胜而归以及梦寐以求的十里红妆,然而事实不然。所有对未来的美好臆想,到底是一场空虚浮华梦。

他深邃幽黑的双眸向前方眺望,穆霓凰所给予的背影,仿佛隐含着一切答案。

家国大难当前,个人的生死存亡,又或是那刻骨铭心的儿女情长,都显得渺小至极,微不足道,就好似明艳的锦衣华服,绫罗绸缎之上一朵小巧的绣花,终究不过是点缀。

唯愿此次,不是天人永隔。

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08-28 10:20:00 +0800 CST  
【两心相系】十五·挹沧翰
更正文之前,先放一下第十四章二改版:http://www.jianshu.com/p/23e63f1a2b7e
楼主才发现之前改完后只发到了lofter和琅琊榜电视剧吧,忘了发在殊凰吧,真是抱歉呐。这次修改主要在于更好地解释第十四章中蔺晨的举动,以免人物ooc。
下面是正文,祝享用愉快 ٩(❛ั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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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名为张峻的云南将领捕捉到一抹向穆霓凰身后乍然刺去的凛凛寒光。

她的眸子冽冽扫去,挥倒马下蜂拥而上的几个虾兵蟹将,长缨在空中急旋横劈向后,四散的血肉崩溅至银色的铁甲,在皎洁月光下闪闪烁烁,泛着阴森的红光,随之而来的是身后之人倒地声响。
一身挺拔劲装,尽显英姿飒爽,霓凰策马扬鞭,红缨长枪在周身斩出一道出路。

“撤兵——”

三千铁骑如狂风骤雨般呼啸而过,将南楚残军杀了个精光。
霓凰明白,以自己所携兵马数量绝不可继续恋战,便立即发号施令命全军撤回城门之内。南楚霎时间溃不成军,无力追逐,在粮仓尽毁的悲惨情形下只得被迫回到大军营垒。
冰凉的夜风打在脸上,她回头轻扫一眼倒地之人狰狞的面孔,一个小小校尉能有如此胆量,死得不算冤枉。

城门关闭,霓凰在府中卸了盔甲,回到军营处,耳边清晰地萦绕着将士们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心中稍显放松。
十多天来,穆家军连连败退,此番终于在霓凰郡主的回归与带领下取得首胜,虽说死伤不容小觑,但好歹振奋了军心,若乘胜追击,此后的作战形式必然逆转。

车骑将军长孙青获得通行允准后掀帘而入,他低身行礼,将南楚粮仓已被悉数烧毁的军情如实禀告,霓凰微微颔首,略表赞扬之意后令他回去好生歇息。


漆黑夜幕低垂,硝烟弥漫。宇文商率兵攻打云南,而霓凰赶到时,守城之将死的死伤的伤,城中军心已乱,民不聊生。若想在短时间内打一场胜仗以拢聚涣散的人心并非易事。

公孙昀身为南楚军师,更是深受宇文商信赖以对的左膀右臂,他生性狡诈多疑又善用兵法计谋,深知云南境内精兵强将比比皆是,若不巧施计谋环环相扣以逼迫他们不打自降,那必定是一场恶战。
如此打算着,公孙昀命人绑架了云南守将宋初之妻,并暗中密信他,以其结发之妻的性命要挟,勒令宋初交出云南边防的军事布阵图。
宋氏夫妻伉俪情深,无奈之下,宋初只得妥协。可就在他与南楚暗桩碰头以手中地图换回人质之时,却只看到一具冰冷的尸身。
宋夫人害怕牵连宋初,更怕他左右为难屈服于阴险小人之手,早已服毒自尽。宋夫人之死并没有使公孙昀停手,他封锁消息不让宋初知晓,为的就是套出那绝密的布阵图,此时东西到手,便过河拆桥,可谓是不择手段。一怒之下,宋初举刀欲将南楚派来的细作一并砍杀,却不慎令其中一名武功高强之士携带布阵图寻机逃脱,他悲痛欲绝,悔不当初,含恨自尽。

霓凰赶到云南,在宋初的营帐之内看到两具生死相拥,斜靠在平榻之上,依偎在案前的尸体。

宋初脖颈间的鲜红刺痛了双目,她缓缓将视线移过去,男人怀里紧拥着妻子的身体,仿佛要镶嵌至骨肉之内。

宋氏夫妻是霓凰多年的好友,几人相识多年,情谊匪浅,就连他们的大婚之日霓凰也不曾缺席。她怔忡半晌,往日的欢声笑语历历在目,这样突如其来的死亡令人难以置信。

空气中飘荡着几不可闻的血腥,她慢慢走过去,一封血淋淋的书信被放在木案之上,旁边的地上躺着一把利剑,剑刃处的深红依已然凝固。

捡起并上下打量起剑身,霓凰认得这把剑。犹记十年前父王战死沙场,她临危受命,亲自委任宋初为前锋大将,并授予其此剑以壮士气。

“来人!”她喊道。
一名小士卒跑了过来,霓凰瞥他一眼,把剑放在一旁。
她站在大帐中央,峨眉紧蹙,读着那封血书,每一个血淋淋的字迹就像是一把尖刀捅进了心底。
原来如此,宋初一向勇猛善战,颇有将才之风,若不是出了意外,在他手下的云南守军怎会连连溃败?
公孙昀——此人阴险狡诈至极,倘若不除必成日后大患!
她双唇轻颤,到底是心中酸涩了。
“把军中上下肩负军衔的将领立即唤来此地,记住是所有。”
跪在地上的小兵看到死相凄惨的宋将军,先是瞠目结舌,而后霓凰郡主寒若冰雪的语气又令他浑身抑制不住地哆嗦起来,这样的场面他一个小小侍卫何曾见过,领命之后便逃也似的跑去军中上下部署起来。这人办事倒也利索,不出半柱香的功夫,宽敞宏阔的帐内便挤满了银色的甲胄,气氛好像凝结了一般僵硬。
立在众人之前,淡淡望着被收拾得一尘不染的薄毯,坐垫,和木案,下人拭去了血迹,这里规整得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
出于尊重,她不想让宋氏夫妻二人的尸身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但依旧将得知的实情逐一相告,惊骇的事实令帐中诸人久久回不来神。
霓凰向魏静庵递去手中的血书,让他朗声读出来,面色冷冷的。魏静庵一字一句读着,终是惊愕了,帐内数十位将领无一例外,神情之中纷纷染上了深深的震撼。

“末将无能,一举铸成大错。此生有愧于郡主,有愧于云南将士,更有愧于大梁子民。便再是无颜面对苍生,只得以死谢罪。”
信不长,魏静庵很快读完,这是宋初信中最后的话语。
宋氏夫妻之死她是无论如何都蛮不住的,借此机会,也好告诉这帐内的所有人,不是他们兵力不敌,而是对方棋走偏招,尽行此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令人作呕。
原本因毫无获胜希望而一蹶不振的将士们听闻此讯忽然士气大涨,气得面红耳赤,直愤愤喧嚷道要将敌军碎尸万段,以报得宋将军与此前牺牲亡将们的大仇大恨。

得知军中机密泄露,霓凰便迅速将城中军塞防守阵营以及城外堡垒的人员调配重新部署,建立起重城重壕的防御体系。即于大城之内,再修筑一道里城、里壕,造成重重设防、严不可犯之势。使攻城者望而生畏,即使能突破外城,也无法突破里城,从而确保"城无可破之理"。果不其然,前一天还甚有破竹之势的南楚大军便降下了攻城速度。

虽说无法更进一步,但此时的南楚已是大军压境,胜卷在握。
同一日黄昏,南楚兵临城下却倏忽撤兵三百米,欲诱霓凰出城。她将计就计,冒险踏入敌军陷阱,在动身前安排副将张峻在她放出信号后前来支援,并指派长孙远之子长孙青在她率兵出城前,沿着鲜为人知的一条崎岖偏远却是便捷隐蔽的山中之道,亲率三千铁骑连夜绕至南楚大军后方,并出其不意发起突袭,烧了南楚大营的粮草。
于是,在南楚将前线兵力集中于围攻穆霓凰与她随身率领的少量精锐部队时,后面防守松散的粮仓便生出了熊熊燃烧之势。

公孙昀深知,想要让风雨同舟,勠力同心的云南驻军举起白旗,那可是难上加难。霓凰郡主此番整治军吏推翻了那张布阵图上面的一切信息,南楚没了先前的底气,在加上今夜粮仓被毁,损失惨重,只得偃旗息鼓,畏缩不前。

经此险胜一役,士气低迷的驻城大军也再不似前几日那般绝望,一丝希翼在他们心中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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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09-08 04:40:00 +0800 CST  
六月下旬

萧景琰接手巡防营,太子遭梁帝幽禁,静嫔晋升为妃,皇宫内流言四起。茶坊间闲谈之士皆道靖王已有盖过誉王之势,短短半年多的时间之内,金陵的局势已全盘逆转,真是风水轮流转,今时不同往日了。


霓凰快马加鞭赶到云南,小胜南楚,并于翌日主动发起攻势,歼敌两万,大削其锐气。

只是南楚军师公孙昀也不是省油的料,他算准霓凰会命人乘胜追击,将麾下剩余十八万人马均分三拨而行,三支兵马一进两退,后撤的十二万兵马则待长孙远率军前来迎战时绕行至距离云南城门最近的一处要塞趁火打劫。此时云南铁骑十万中阵亡一万,另两万随长孙远离城,余下七万兵马与其掺杂了鱼龙混杂之辈的十二万南楚大军相比虽不是游刃有余,但姑且尚可应付一阵。

公孙昀老奸巨猾,不愧是身为宇文商多年以来唯一的一位亲信。他在邛泸县利用其高原地形,于山谷之中令三万重步兵持盾立于两侧山崖,铁盾缝隙间有弓箭手严阵以待,骑兵则策马于山谷两侧的高地在脚下不断用马蹄跺踏,营造出排山倒海之势,拖住长孙远的两万兵马使其听到此地动山摇的震荡声误认为敌军数量远不止前哨探兵所传入耳中的六万,不敢轻举妄动。

祁阳关——这是距离云南边境最近的一处要塞,此关之后地势平坦,大军尽可一泻千里。也就是说,祁阳关一旦失守,南楚再想攻上云南城门便犹如探囊取物,唾手可得,先前南楚大军原本已攻破此地,只是在穆霓凰的回归与整顿带领之下,云南险胜,南楚又接连败退,黔驴技穷之下只得弃寨而逃。


剧探兵来报,来犯兵马足足十二万人,在那兵荒马乱,人人食不果腹的年代,这实为一个令人望而却步的数字。
“十二万!?”霓凰眉头微蹙,那双美丽的眸子中,隐过几分冷意。
七万人与十二万人相比,终究不占上风。好在南楚此回所指派的将领范渭是个鲁莽暴躁之人,霓凰与他交锋数次渊源颇深,倒也抓住了他的把柄,稍挑拨几句便按捺不住,心性可谓是暴虎冯河。若使出激将法逼迫范渭现身,二人在众军前单挑之,有道言擒贼先擒王,若能敌军将领斩于马下,即便不能避免两方交战,却也是个缓兵之计,几分威慑总还是有。

“郡主的安危岂能视如儿戏,不如让末将代您前去吧!”
麾下之人接连劝阻,霓凰之言亦是坚定不移。
“万万不可,一军统帅当对战另一军统帅,不然何来公平?范渭高傲自大,兴许在他眼中,我也不过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要不是曾与他在多年前一场战役之中有所瓜葛,云南大胜南楚,想必他更是趾高气扬,不将我放在眼里。未免无谓牺牲,还是让我去最为妥当。”
对战范渭,她不是稳操胜券,但也唯有此路可通。比起将士们浴血厮杀后尸体成堆,满城缟素吊唁亡人,她宁愿自涉险境。

单论武功,她仍在范渭之上,对方不过善用蛮力,若自己巧妙应对,想占上风不在话下。

一身银白劲装,外披甲胄的女子面色坚毅,柳眉韧敛。高耸的铁壁铜墙幽幽敞开,从愈来愈宽的视野中,她可以清晰望见城外敌军密密麻麻,俨然一道浩浩荡荡的由士兵组成的铜墙铁壁映入眼帘,移移视线,来势汹汹的范渭便于大军最前方坐与马鞍之上——这一瞬,她想起太多太多,短短两月,却似数载。

六十天来,穆霓凰见过无数的颠沛流离,云南城郊不划入云南境内,两国分水岭之缘的大小人户已是家破人亡,公孙昀放纵士兵大肆抢掠,战火狼烟下存活无几的流亡之民其中有不少意欲进城寻护庇佑,唯独这一次她没有放行。像宋初那样的例子,一个就够了,再微微不慎出了差错,连累的便不止是云南驻军,而是城内数十万无辜的平民百姓,她没有权利因为同情而冒着偌大的风险开启城门,更承担不起那无法挽回的后果。

冷冰冰的铁门在眼前紧紧合上,严丝合缝,城外被难民围得水泄不通,闯入耳中的是连绵不绝的谩骂,即便刺耳的非议令她无所适从,可那却依旧是她作为一方统帅所必须背负的分量。默默承受,总比这城内混入奸人要来得划算。

敌我两军百般周璇胜负难分,背上骂名却理屈词穷哑口无言,现在想来这些都算不得什么。
更甚是,六月中旬,霓凰迟迟等不到曾得梁帝诺允的粮草辎重,曾多次上书,没有得到回应,军资依旧杳无音讯。
渐渐地,城内开始闹饥荒。战事突起,百姓们上缴税务,使得人人家中均不富裕,碗底空空。
为挽救人心惶惶的局面,霓凰令王府再度紧衣缩食,腾挪出更多不必要的物资分发到百姓手中,然王府也是素日节俭,此举绝不可当做长久之计。无奈之下,她书信梅长苏,请求援助。


金陵城内
梅长苏收到信笺,左右一想,让萧景琰出面终是不妥,运送粮草的车队早就在七日前已经离开,此事若有人从中作梗那便必定是埋藏着层出不穷的蹊跷和祸根,贸然插手并不一定会尝到甜头。他登门造访誉王府,请求萧景桓上书梁帝再度查问此事,直言若当真解了这云南粮草燃眉之急,不仅为大功一件,况且可博得云南穆府的青睐,何乐而不为?

誉王萧景桓看似喜不自胜,欣然答应。

他来到宫中,殿门口便闻内里大臣们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起因不过是南楚此回兴起的战役太过大动干戈,皇位之争又愈演愈烈,南楚朝廷实则已经不起长时间的动乱,这令人难以相信宇文商只是单纯地想要以此巩固权位,但若要让他们拿出凭据来证明自己的说辞,那还真是遁寻无果。

当日亥时,养居殿。
奏事的大臣们和萧景桓已经告退,萧远静静一个人靠在阔大的蟠龙雕花大椅上,仰面闭目凝神。良久,有脚步声踽踽而行,来人正是掌事太监高湛,他从容不迫地走进来,点燃了几盏扑灭的宫灯,再踱步至龙椅跟前,正想问梁帝是否传膳,却被甩来几个凌厉的眼色。

“朕可有允你进来?退下!”萧远的语气中含有难以掩盖的烦躁,他紧促着眉头,额上挤出深深几道纹路,勒令高湛出殿。

双鬓苍白的老太监顿时有些莫名其妙,他侍奉梁帝多年,一向如此行事,对方早已默许亦从不训斥与他,就算心中踌躇也会与自己商量,怎的今日好似换了一个人?
带着重重疑问,高湛稍稍佝偻着瘦弱的脊背,慢悠悠出殿了。

睥睨其背影直至消失于目光中,萧远方轻嗓道:“袁卿可听清楚景桓方才所言了?”

内阁本是君王料理国事,翻阅奏折的重地,可此时却从中步出一位中年男子,这人身形矫健,剑眉星目,胡须浓密,面相倒也不似恶人。

“回陛下,听清楚了。正如罪臣所奏,运往云南的粮草果真失了踪迹,不仅云南穆府有暗箱操纵的嫌疑,而靖王殿下这般不肯出面,怕也难以断言他是两袖清风。”

萧远眸中寒光四射,老谋深算的目光将荧荧烛光折射出渗人的幽森,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了什么,故作高深道:“以后不必再自称罪臣了,虽说你当日害霓凰郡主中毒溺水罪无可恕,但现下依情斟酌,尚可算是功过相抵,朕念在你肯将实情全盘托出的功劳下,赦免你的罪。但你也不要洋洋自得,朕赦免你,那是有重中之重的差事委任与你。”

闻言,袁城殷殷跪地,神色炯炯有神,那模样像极了惩恶扬善,任重道远的忠义之士。

“上个月,霓凰上书朝廷,称守城之将宋初及其妻子遭人逼迫陷害,于她赶到云南之时挥剑自刎。你去替朕查查,那个宋初究竟是怎么死的,莫不是真如她奏折中所述,是遭公孙昀谋害自我了断。”梁帝眯了眯眼,又道:“还有,朕要你去彻查通往云南的粮道,先前送出的粮饷军资少说也足够她云南驻军使用三月有余,此等声势浩大的车队怎会凭空消失?除去此事,还要尽数暗中彻查自云南通往金陵的大小各个驿站,誉王方才不是说了么,霓凰多次上书未得回应,朕还真不信这个邪,她若真令人送出奏折,朕怎么可能连个奏章的影子都没瞅见?这期间切记不可暴露身份行踪,你可明白?”

“是——”
殿里焚着檀香,谧谧一脉宁静,袁城只闻着那香气阖目发怔,随即领命告退,长舒一口气,戴上面具,翻窗而去。
当初借着窦澜毓的帮助在狱中假死,他在城郊辗转数月,直到年前才抓住机会混入皇宫,与梁帝得以暗中接触。起初是全然不相信袁城的陈词,但萧远过重的猜忌终归是抑制不住地寻着袁城的意思顺藤摸瓜,一切似乎来得太过巧合,令梁帝不由得去相信,或者说,他心中早已怀揣芥蒂,埋藏在心底的苗头一触即发,袁城的存在不过是为了借机捅破一层薄如蝉翼的窗纸罢了。
立夏刚过,夜风也是柔和,淡月笼纱,娉娉婷婷,明恍朦胧的宫灯点亮了漆黑的砖地,一行宫人从身旁走过,袁城穿着太监的服饰,自然没有引起丝毫侧目。他泰然自若,悄然来到一处宫殿。
易轩宫是灵妃宋之云的住处,这里虽不是新修葺的,但前后两进院落各五间正殿,又有东西配殿三间,倒也宽敞。与表面轻浮跋扈的形象大相径庭,灵妃是个喜静之人,平日里常是闭门谢客,偶尔连侍女都不愿携在身旁,令人尤为不解。
使出轻功来到正殿外,轻车熟路般避开巡逻侍卫,破窗而入,他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太大声响。静下心来梳理一天所发生的事情,稍时便抬目顾盼四周,周围的摆设虽不奢华却是别具匠心,想来灵妃也是风华正盛,宠极一时,梁帝找来民间的大师来为她布置宫殿,可见其春风得意之处。
男子所伫立之地乃殿中内阁,帷帘外有一抹窈窕身姿掀帘而入,珠玉轻摇发出涟涟碰撞声,袁城定睛一看,来人正是易轩宫正主,梁国灵妃宋之云。

“看你神情,怕是那老皇帝已然中计了?”面对男子这般唐突闯入寝殿,灵妃淡定得好似习以为常。
“皇上不仅信我,还委任我替他去查几件事。”袁城颔首,将梁帝所言悉数道明。
“哦?”灵妃嘴角轻扬,噙了一丝讳莫如深的笑靥,墨发披肩如瀑,鬓发低垂斜插碧玉瓒凤簪,面颊红润犹如娇艳欲滴的新桃,美得勾人心魂。
少顷,她状似满意地点头,同时眉梢轻挑,曼步至袁城身侧在其耳边喃喃细语半晌,语闭退开几步,始终与男子保持着一定距离。

“澜毓……”
男子双眸微闪,下意识地嘟囔着。灵妃登时瞪他一眼,怒道:“不要再唤那个名字——我现在的身份唯有一个,那便是富贵商贾之女宋之云,你若在人前露出马脚,不仅你我,就连身旁之人都在劫难逃!”
他自知理亏,默默无言,灵妃的胸口因为情绪激动而起伏跌宕,她喘着大气,尽量平和地说道:“当初我把你从狱中救出,可不是为了让你捅娄子的,先前你没有跟我知会一声便贸然在景宁公主的寿宴上胡闹,这样的事情我不想再看到第二遍。”

容颜俏丽的女子冷言警告,目前的男人镇定自若,好似习惯了她不屑一顾的态度,眼中波澜荡漾。
袁城,这个早在五年前就拜在她门下做事的梁国武将,亦是她为数不多的信使之一。窦澜毓生性机敏果断,以宋江女之名行走江湖,浪迹天涯,她当然看得出袁城对自己的情意,只是她不稀罕,视如草芥,之所以出手相救不过缘起于此人尚有几丝利用价值,譬如现在。

漆黑的夜幕低垂,微凉的风轻疾地扫过每一片翠绿的枝叶,金陵门户皆闭,鼾声飘扬,殊不知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一股暗流正悄无声息地涌动。




云南。

穆霓凰轻点马鞍,策马冲出城门,对面黑影破风而来,猎猎风中,唏嘘话语过后,两道身影几番厮杀,不分仲伯。

顷刻之间,胜负已分。

灰色的军阵后方,男子轻抬右手,粗糙的手指微微朝前点挥了一下,南楚的弓箭手万箭齐发,被霓凰长缨指喉的范渭身中数剑,当场身亡。

头顶铺天盖地的箭雨,显然没有打算避开她。

瞳孔之中难掩愕然,她的肢体飞快做出反应,挥舞长缨挡开数支直奔自己袭来的利箭,夹紧马鞍,向城门奔去。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忘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
背部有刺骨的疼痛,她不禁眉头深锁,箍紧缰绳的皓腕下意识里加大力道,回到城门内侧,终于忍耐不住,猩红的鲜血自口中喷涌而出。
恍惚之中,她知道有无数人纷至沓来,耳边已听不清楚焦急的呼唤,沉重的身躯坠下马背。

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09-08 04:44:00 +0800 CST  
战鼓擂鸣,厮杀声冲破云霄,两军交战半日相持不下。
那汇成洪河咆哮般的喊杀,根本辩不清是谁在呼嚎,又是谁在惨叫。只有浓重更浓重的血腥味,无处不在地从四周涌来,连素洁高雅的茉莉,都似惹了刀兵戾气,轻忽的香味忽而变成入骨微寒的凝涩气息。

再度转醒,已是日落西山。

红日映霞,绮丽无限。可投到营帐内,却是血气冲天。那漂泊的血气中,揉合了多少将士们浴血奋战的壮烈?

此刻,守了半日的老军医慌张地凑过来为穆霓凰把脉,她背后中了两箭,所幸未伤及筋骨,只是难免引发旧伤。

霓凰只稍稍牵动一下背部,便能感受到一阵难忍的剧痛。她兀自摇头,披上外衣,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走到军中用来议事的大帐,途中不乏上前阻止的下人和卫兵,臂膀上且留几分气力,接近欲搀扶的人被她尽数推拒,那力道之重竟给人一种方才中箭昏迷之人并不是她的幻觉。当然,只有霓凰本人方觉,再多使一丝力气,铺天盖地的疼痛感就要勒得她近乎窒息。

两旁卫兵纷纷低眉行礼,她破帐而入,争论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面对齐刷刷凝视过来的诧异目光,她深吸口气,回以出奇的冷静。

“诸位莫要心急,在我看来,南楚并非虎狼之师。且不论其粮草短缺,跋山涉水再加长时间风餐露宿,他们看似人多势众,实则粮尽力竭,又非精兵强将,在实战这一层,以我们手中的兵马对付他们,绰绰有余。”

此话一语中的,帐内之人面面相觑,复又重重颔首,表示尊敬以及赞同,不过依旧存有零星几位不予置评,似乎心中无数。

霓凰来到铺开的地形图跟前,白皙的手指在上面挥划。
“祁阳关易守难攻,地势凹凸不平,尤其关外丘壑四起,像投石器和战车这等庞大之物难以通行,宇文商诡计多端却不通兵法战术,不足为虑。想来,我们只需死守祁阳关直到长孙将军携援军而至,彼时南楚腹背受敌,该担忧的,应当是他们才对。”
霓凰淡抿唇瓣,她负伤后不加休憩,难免气虚,面色也略有苍白。因为身后有几位忧心忡忡的将士想要开口,消道一声无碍,继而言:“其实,我们最应该加以防备的,不是宇文商,而是他的军师公孙昀。此人既然能干出挟持宋夫人以威胁宋将军亲献塞寨布阵图的下作勾当,由此可见,更为阴险毒辣之事于他而言也不在话下。长孙伯父戎马半生,军功累累,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这公孙昀竟能想出计策拖住他的脚步数日之久,真是不可小觑。”
众将闻言面色稍霁,静下心来思虑须臾,方觉霓凰郡主言之有理。虽说朝廷许诺的粮草迟来半月,前几日才瞥见影子,不过那辆车满载,车队迤逦数百米之长,足以使云南将士们高枕无忧,不尝饥肠辘辘之苦三月有余。若倾尽全力守住此关,南楚经不起那费时耗力的长久之战,待援军一到,想一举再进一步岂不轻而易举?

此时,有人提高了嗓门说:“郡主,祁阳关虽是易守难攻,但今年雨水频降,南楚来犯突然,城门经雨水腐蚀来不及翻新修缮,再不复往日那坚如磐石的森严壁垒,若敌军以大炮攻城,我们恐怕……是束手无策啊!”
霓凰峨眉轻抬,托颐思忖,又来到四角被钉子固定在木板上的关内地图之前,负手言:“为以防万一,当南楚以大炮攻城时,我方作为守城者,只要把自己的大炮从配置在城头改为暗设在城里,由城上守军指示目标,即可有效地摧毁敌炮、敌军;即使敌军攻越了城墙,犹可在城内重重设险,致敌于死地。一重门改为三重门,以利重重设防,阻敌破门而入;拆除旧制不堪炮击的瓮城,于城门内外各筑一道高大坚实的护门墙,使敌莫测城门的启闭和守门的部署;增高旧制门楼,由一层改为两层,以利上施弓弩,下施刀枪;于城门通道设置暗板,以利阻止破门突进之敌;将旧制吊桥改为实桥,以利守军随时出击,使敌人莫测虚实;多设暗门、突门,以利突然多路出击,攻敌不意。”

那人闻言,恍然大悟,眸中流露欣赏之色,忙不迭下去部署。他的身影渐行渐远,一略显娇小的黑影,快速闪了过来,声音中带着几分紧张与担心。
“主子。”
来人身形欣长,眉目如画,周身散发着幽冷淡漠的气息。
魏静庵与她甚是熟悉,此人正是医女琅华,她医术精湛,武功高强,性格沉稳机敏睿智——是穆霓凰身边唯一的亲随,两人自幼相识,情谊匪浅。
在场的将士,有人识得琅华,有的面露迷茫,赫然不识此人。

霓凰深知,若非事态紧急,平日里留居城中小宅,生性孤僻执拗的琅华,不会擅闯军营,贸然现身。
帐中人纷纷识趣告退,却被霓凰一声严肃的“慢着”顿下脚步。
“今日,我负伤一事严禁传出——若有违者,无论军衔高低,一律当诛!”
天色已晚,烛光忽明忽暗,她双眸平静如水,那淡淡的目光在这昏暗中,却仍旧有着可以洞悉一切的穿透力,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她之所以负伤,实属自己判断有误——没有想到,南楚失了主帅,并不会群龙无首,乱成一团,敌军背后仍有领头之人,其所作所为绝对足以使人闻风丧胆。
南楚太子宇文商,他是什么人?为铲除后患不惜扼杀襁褓之中尚在咿呀学语的幼弟,为笼络势力不惜谋害屠杀所有不愿依附于自己的清廉之辈,更甚是,谁见得南楚皇帝的病情实乃突发?一位往日里身强力壮养尊处优的皇帝倏忽一夜之间变得病入膏肓,任谁都无法坦然接受——如此心如蛇蝎之人,信誉这等身外之物与那令他垂涎欲滴的皇权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即便范渭被霓凰所杀,宇文商大可一举进攻,无所不用其极。
她自己的伤势若不危及性命那便毋须忧虑,不过无论如何,在此等紧要关头,绝不可扰乱军心。
帐前的几位将领心知肚明,守城重在勇抗强敌,坚定信念,穆霓凰是云南百姓心中的顶梁柱,这顶梁柱垮了,消息一经传出必定引来慌乱,因此只得瞒天过海。


帐中人散去,琅华看着眼前人憔悴的面容,犹豫片刻,但即便她不说,穆霓凰亦难免从旁人处听了风声去。

“金陵穆王爷传来书信,请郡主过目。”女子沉静下心来,喉音仍然冷漠。

她听罢,意识到不对劲,以至于纤细的手指将土黄的信纸拆散时,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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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

皇宫

凄凉的夜晚,没有月亮,黑得令人感到绝望。

二十七声大钟响起,昭示天下,贵人离世。

萧景琰眼眶微红,忍了一股翻涌而上的泪意,与宫中众人跪在殿中,千重缟素影照心间,难道悲痛苍凉。犹记那安详的面容,呢喃了旧人的名讳,向榻前的他和蔼地微笑着,慢慢垂下眼皮,陷入梦乡。

哀声四起,噩耗传来,每一声洪亮的钟罄冲击着梅长苏脆弱的神经,本就身形消瘦的他,此刻枯槁之色更重,孱弱得仿佛稍稍一碰,便会支离破碎。

甄平面露忧色,手中捧了一打厚厚的信笺,问:“宗主,这……霓凰郡主的信,一眼不看吗?”

梅长苏眸光黯淡,摇头。
看了又有何用,她素来只报喜不报忧,白纸黑字,独有捷报,不曾有半句提及自身,偶尔一句安好,墨迹随干笔蕴犹存,习武之人却腕力飘浮,这其中的心虚和掩饰一睹即破。

廊檐之下,闻白衣君子悠悠长叹,一沓信笺被梅长苏抛入炭盆。


宗主他,这样萎靡不振,茶饭不思也有三天了……也幸得蔺少阁主目光长远,将近来由琅华所传的云南战报一并压在手里,不曾令宗主因而伤痛难挨。若要真将琅华所传,霓凰郡主负伤一事脱口而出,他怕是会忧思愁虑,一病不起罢。
甄平暗自长叹。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长苏愣坐的时间似乎很长,腿脚发麻时,晏大夫端了木盘过来,这回他没有气急败坏,只回忆起自己的父亲离世时,不也感同身受?

“那丫头走之前留了话说,你要是不吃东西,就给你吃点这个,囔——”

小巧的糕点盒中,整齐地码上几块桂花糕,他说过,最喜欢吃她做的。

梅长苏瞳孔微颤,道:“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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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阳关

今晚,虽有月,然,月华不过惨淡地在云后折射出一点点银川,甚至比不过钢刃的光泽。

这寒光,湮没于她眼底,她觉得到月明星稀的阴寒凄冷。
可,现在,为寒夜阴森而打怵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电光火石间,有人在哨塔之上马不停蹄地部署军令,南楚因耗不起多日久战,今夜正倾全力攻城,纵使霓凰欲要身先士卒,可眼下自己的情况并不允许她再做胡来。

“在城上广筑高大的鹊台,台上立墙,墙上设"品"字形射孔,既能防敌炮击,又利观察和战斗;拆除旧制马面墙上不能防炮的附楼,另筑高厚墙,墙上设"品"字形射孔,以利掩护自己,击杀敌人。”浑身衣袂素白,额间扎上白缎,苍白的面容毫无血色,任谁都可轻易看出,穆霓凰已近崩溃边缘,只是仍撑着气力与众将商讨守城之策。
“改造旧制羊马墙,加筑鹊台,台上筑墙,墙上亦设"品"字形射孔,以利战斗。一旦敌人填壕攻城,即可从大城之上和两侧羊马墙内三面击敌。”
她轻咳,停滞了须臾道:“如何?”
战略设想周全,无人提出异议,诸人报以由衷的敬佩,得令沿着木梯下塔,有条不紊地在关内四处部署。

国丧,全军缟素。

月光如轻纱烟罗,撒在她那不戴任何玉簪银钗,轻轻绾起的如瀑丝发之上,却有一种令人那以抗拒的婉约。

琅华踌躇地走过去,将一袭披风搭在穆霓凰单薄的肩上,低声道:“郡主节哀。”

她闻言点头,白皙的手从长袖中探出来,用丝帕轻遮面,咳嗽几下,丝帕染血。

琅华眸中噙了一缕忧心,取出药丸,递过去,这是上等的疗养之药。
她是自小跟着霓凰郡主的人,自然知晓太皇太后于霓凰而言的是等同于父母亲的奶奶,连最后目送一程都无法做到,她定是痛心疾首的。

霓凰眉头微蹙,那双美丽的瞳仁中,隐过几分怅惘,随即眺望着暮色。

琅华曾递给她两封信,第一封由青儿寄来,是太奶奶离世的消息。

现在,她拆开了第二封。

亮澄澄的篝火,冰冷的刀剑寒光在暮色下辉映,利刃沉闷的刺破甲胄,再刺入皮肉,那声音仿佛能刺透人的耳膜,直抵人的心中。



“火寒毒……”

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09-08 04:46: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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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09-08 08:39:00 +0800 CST  
【两心相系】十六·锦天荒
元佑五年夏,靖王萧景琰受封亲王,加五珠冠,太子萧景宣遭梁帝幽禁,短短一夜之间 ,朝中局势已然天旋地转。
面对十分气恼的誉王,梅长苏继续迷惑他。表示靖王加封是好事,太子就快被废,皇上需要新的平衡局面。誉王烦燥的表示难道花十年时间斗倒了太子,自己什么也没有得到,还得继续与靖王斗。梅长苏安慰他说:靖王与太子怎能相比。誉王心事重重的离开。梅长苏心知这一次再也糊弄不住誉王,开始加强戒备。
初秋,誉王受梁帝委任担起赈灾主事人一职,不料受贿之行被江左盟勘破,铁证如山,皇家颜面尽失。梁帝无奈,改派靖王。靖王赈灾收效甚佳,梁帝和朝臣们赞不绝口,说他上马能战,下马能治,让誉王嫉恨不已。
又是一年严冬,梅长苏的病情几度加重,苏宅上下皆是气氛沉闷,无心贺岁新年。



此刻更深露重,密道有二人窃窃私语。


“薛将军为了娘娘,甘愿对誉王俯首称臣,唯命是从。奴婢只区区一名低贱的侍女,人微言轻,无法替娘娘向您道谢,遗憾不已。”一身黑衣的侍女于密道中接过丹药,低身郑重一福,泪眼朦胧。

薛湛淡淡望一眼她,道:“不必说这些无用之话,道谢于我也是多余。”思慕许箐的心,他二十年来不曾改变,一个谢字,少无谓,多亦无用,他心甘情愿。“我之所以落得如此受人摆布的下场,只能怨祥嫔当年多行不义,丝毫不顾昔日姐妹情谊,竟在箐的安胎药中偷放毒药,害得她多年以来病体缠身!”

“唉——”侍女长吁一口哀愁,面上掠过酸楚之意,盈盈又是一福。她知晓,将军助誉王,意欲图得丹药,而娘娘助誉王,却也是无可奈何。
约莫六年前,许氏家道中落,许父野心勃勃,不甘就此告老还乡,而淑娘娘不得圣宠,景玉公主被牵连着不得皇帝怜爱,将来新帝登基,不还是要成为政治联姻的工具,远走他国?因于此等种种诸多缘由,淑妃娘娘只得孤注一掷,踏上此等险象环生的不归之路,但求誉王登基后许氏权倾朝野,景玉公主可在皇城中安安稳稳地过活。

她信誓旦旦道:“还请将军放心,般若姑娘托您交于淑妃娘娘的东西,奴婢一定带到!”

薛湛目送梧桐离去,直至其身影消失。阖目凝神,僵硬一瞬,密道外墙有人偷听墙角,且轻功上乘!

健步开启暗门,自密道中步出,此时窗外落雪缠绵,那人乍然已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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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佑五年末,临近新岁这两日,金陵皇城张灯结彩,不止贺岁新年,亦为南境初次大捷,两军暂告休战而欢欣鼓舞。

与之截然相反,苏宅之中,静谧异常,独留冰雪于漫天飞舞。

近日,梅长苏身子好转,已然可下榻自理。他缄默无言,伫立于廊檐下望雪。身后传来窸窣脚步声,有人正往这里前来。

“宗主。”甄平低眉敛首,沉声开口,淡薄语气中隐含一丝阴沉,“属下认为,宁可错杀,也毋放过。”

梅长苏抬眼看他,淡淡笑道:“你放心,我没打算放过。”

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眼又是新年,梅长苏所命人追查的事情,也终于有了眉目。

许淑妃过去那些年来病得奇怪,原来是因有人恶意下药,而痊愈得也奇怪,便是因瞬息间得了解药。

阴阳散是毒,却不是剧毒,它促人夏日体弱虚浮,冬日嗜睡畏寒,平常离不得床榻三分,原本无药可解,唯有世上一人炼得丹药,可大大缓解此毒之症,若长久服用,身子恢复如常,不成问题。

毫无疑问,这丹药唯有隐匿江湖的宋江女才可炼得,而这丹药,也不是许淑妃自己苦苦求来。她的老情人,骠骑大将军薛湛,成日在暗中往誉王府上跑,不就为了每隔几日得一颗丹药,好献给宫中的许淑妃。

如此这般总算水落石出,梅长苏在京中各大府邸均有安排人脉,薛将军谨小慎微,为人低调不张扬,只是他书房中直通誉王府的暗道,依然逃不过暗桩一双敏锐的眼睛。被梅长苏的眼线所撞见的,正是当薛湛与秦般若密会之后,许淑妃的贴身丫鬟梧桐,一袭夜行衣前来取走药物的场面。

梅长苏缓慢地转过身,幽暗眸子犹如寒潭,深不见底。穆霓凰,无疑是他的底线。

此刻几乎可以断定,秦般若托薛湛交予许淑妃的东西,必将引来灾祸。如此一来,他便不可再心慈手软,秦般若和誉王暂且动不得,但若换作这薛湛与许淑妃,定要除之以防无穷后患!
“令人密切留意今夜的宫中宴席,一旦风吹草动,立即详细报来。”多日来的筹划,今夜终于要掀起风云。

他面色散淡,语气不容置疑,甄平不再多言,领命告退,房内再度噤若寒蝉。

许淑妃所中之毒,若真如薛湛所说,是祥嫔所为,莫非今日之局已谋划多年?
江左盟人脉广泛,若想查清一个人的底细,易如反掌。可,祥嫔的身份竟追溯到滑族中人便再无踪迹,何人势力如此庞大,竟能只手遮天,连江左盟都束手无策,由衷匪夷所思。

长夜漫漫,寒风刺骨,梅长苏心中疑虑重重,良久,似是觉得冷,他轻拢肩上大氅,此物是穆霓凰在他乔迁新宅时送上,依稀藏有穆王府清雅的梅香。

又是一年梅花开,寒风尤冽人不再

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09-26 03:49:00 +0800 CST  
深夜,毫无睡意,遵守晏大夫的嘱咐,梅长苏饮尽一碗温热的药汤,静静在炭火盆前暖手。

“听十三先生说你把宫羽遣回廊洲了?”蔺晨便在此时自屋檐之上飞落现身于廊下,以一副慵懒的姿态笑言:“上回是我不对,还连累了宫羽,虽说于事无补,但我的道歉少不了。”他有所停顿,面带微笑,似饶有兴味:“不过……你多年不曾动过与郡主相见相认的念头,想必是不愿拖累她,怎的现在又上演一出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码?可别告诉我你是有利可图,难道借着宫羽的由头把人推开,于你而言不是更好?”

梅长苏云淡风轻的扬唇,仿佛蔺晨那冷硬的,审视的目光并不落于己身。当抬眸时,眼中已含霜雪般的沉静,唇边的笑容也慢慢敛去。

“梅长苏是谋士,他可以冷漠无情,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可以利用任何人,但这绝不会是穆霓凰。因为唯独对于她,他怀有无奈,愧疚,遗憾,甚至是悲凉,他愿她安康,愿她喜乐,可惜终归无法与她厮守。”静默间,他凝视着院里一株红梅,半晌,才轻声幽然道:“而林殊呢……要不就是活着,深爱穆霓凰,要不就是死了,葬身于熊熊烈火,情缘了于魂散。”


蔺晨已然混淆,不知所回答自己的究竟是熟知的梅长苏,还是陌生的林殊?

其实无论何种身份,这二名讳本就一体。梅长苏骨子里,依旧是林殊。

他不禁挑眉问:“既爱的如此深,为何当年在青云坊那天,逃得又如此狼狈?”

空气突然沉默了下来,蔺晨望去,梅长苏没有如他所想的但笑不语,只是怔怔遥望着屋外那个方向,沉默良久。

夜风冉冉地起了,风里响起凉凉的叹息,犹闻蔺晨的声音很近亦很远:“你们这二人,说来也很像,均不为自己而活。”

蔺晨很快走了,他总是很忙,偌大的金陵虽困不住他,但他却蛮喜好四处走动,尝尝鲜。

直至天边浮云飞卷,晨曦微露,紊乱的奔走声,才由远而近。黎纲似是惊魂未定,一路小跑气喘吁吁,促狭道:“宗主,许淑妃她,殡天了!”

“……”


皇宫
婢女在宴席上,贸然跪地哭诉,拿出许淑妃与骠骑大将军薛湛私人信笺,向梁帝告发许淑妃,称其与骠骑大将军薛湛私通,曾多次于宜兴宫暗会,被旁人撞见,以家人性命相要挟,逼迫目击之人闭紧口风,否则后果自负。

此话,由数位宫女太监作证,许淑妃黯默,哑口无言。

虽说这几名指证人默契度极高,明显受人指使这一点,她可以识破,但众口一词,证据即便是假造的,皇帝亦不会偏袒她,她更是无从辩解。与薛湛有情,是真,但于宫中密会,以及威胁旁人,是假。寒风拔凉,夹杂着冰雪闯入衣袖,刺骨。宜兴宫被禁卫军彻查,当然,她小心谨慎,寝宫之中一干二净,不留任何端倪,料旁人是查不出什么的。

站在殿内,无数道异样的目光投来,这其中有眉头深锁的梁帝,端庄雍容的皇后,以及交头接耳的六宫妃嫔。许淑妃寡言,望一眼自己身后,绞着衣摆,仓皇失措,脸蛋粉雕玉琢的景玉,凝神。

薛湛与她种种孽缘纠葛,祸根早已深埋,如今败露是意料之中,因此她平静得好似事不关己。许箐欠薛湛太多,先前害他受誉王摆布,现下又令其背上此等与皇帝的女人私通的弥天大罪,该如何弥补?抛开此话不提,皇室中人,母妃不贞是何等奇耻大辱,恐怕彼时景玉也难逃池鱼之灾。作为母亲,消失,便是她所能替女儿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宫里人说,许淑妃走得安宁,她静靠在御花园的槭树下,饮一斛毒酒自尽。兴许无人窥见,那夜,看热闹的人尽数散去,帝后也只道静待悬敬司彻查,扬长离开,而淑妃娘娘在独自去往御花园之前,还曾暗中去了一趟易轩宫。

“淑姐姐不必忧虑,我必将护得薛将军周全,来日誉王登基,也定会善待景玉公主,给许家一个澄明官士之道。”灵妃一袭明黄罗裙,妖娆一笑。

“我会带着自己所知道的一切,安安静静的消失。”许淑妃心头的包袱放下,黛眉舒展,漾起嫣然。



翌日清晨,灵妃自养居殿曼步而出,笑容晏晏。而宜兴宫是许淑妃的寝殿,禁卫军连夜搜查无果,二人私通信笺未经证实,萧远非旦仁厚,未降罪于她和薛湛,反而下旨以贵妃礼仪厚葬,薛湛毫发无伤。宫中沸议绵绵,人人皆道,淑妃娘娘表面懦弱却性子刚强,不是那般巧言善变,因不堪受辱而郁结,饮毒酒自尽。正常人都会认为,那几位站出来诬陷淑妃娘娘的宫女和太监,获赐毒酒白绫是罪有应得。

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09-26 03:56:00 +0800 CST  
梅长苏错愕,玉石俱焚,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那些宫女和太监,究竟受何人指示?

眸中影照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天地白茫茫一片,孩童嬉闹,邻里欢笑之声萦绕在耳侧,这是金陵城中的望雪楼,梅长苏立于置高点,可俯瞰全城街景,好不盛况空前。
听闻民间流传着一则谚语——瑞雪兆丰年,红梅报新春。今年雨雪颇多,想来正应此言。

浑身从头到尾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梅长苏不觉得冷,可黎纲依然忐忑地往他身上搭了一件厚披风,不悦道:“这薛将军行事当真不地道,非但扣下前些日子宗主遣去送信的人手,还偏偏在这等大雪纷飞的天里约宗主出来。”不等他怒哼一声,已有浑厚之声入耳。

“黎舵主此言差矣,本将军不曾见过苏先生那位‘送信之人’,更不可能将他扣下。”薛湛眉如刷漆,昂首阔步至身前,施礼道:“苏先生。”

许淑妃自尽那一夜,江左盟派往薛府送信之人至今未归,如此看来,与薛湛无关。如若没有猜错,送信之人早已被誉王所杀,恐怕宴席之上指证许淑妃与薛湛私通的宫女太监,也在誉王的筹划范围之内。

死人不会说话——想来,许淑妃知道太多底细,如今梅长苏的信已然证实事情败露,许淑妃注定难逃灭口。
是他的一封信,坐牢了许淑妃的死,梅长苏心中起伏,面上却平淡如斯,躬身作揖道:“薛将军有礼,不知今日令苏某前来,可有要事?”

薛湛遂目光低垂,离近一看才发觉,他身形憔悴,嘴边毫无血色,鬓角竟生出几缕斑驳白发,沧桑尽显。

猛跪下去,痛心疾首道:“若我助先生一臂之力,先生可愿保景玉公主一生一世安然无恙?”他虽不说,但也明白梅长苏的信是谁截下的,还有,那些在宴席上的宫女太监,他们口中的言辞是从谁那里凭空捏造的。许箐顾忌太多,她害怕她的女儿受自己牵连,过上担惊受怕的日子,她更害怕薛湛惹上秽乱宫闱的罪名,被诛灭九族。不得不说,誉王此举,正中许箐下怀,表面上看,是许箐自寻短见,实则,在梁帝因宴席之上几个小小奴婢的一番话语阴蛰四起时,许箐已意决。
萧景桓未免太狠,既能逼许箐自尽,那便大可将他薛湛一并灭口,而许箐未免太过天真,在最后竟没有看破,依旧信那灵妃。

梅长苏略微一滞,想拉薛湛起来,无奈他气虚力浮,对方又是武功高强之士,见薛湛执意不起,便低叹一声,道:“不如将军且先将原委道明,否则在下也是一头雾水。”

薛湛这才站起,语中苦涩之意渐渐向外扩散,“我与箐的情意,以及我们二人究竟为何在帮誉王做事,想来苏先生已经清楚。”是的,至今未归的送信之人,是第一位,而于翌日派去的第二位,已将梅长苏的亲笔信安安稳稳地送到,只是为时已晚。

梅长苏轻颔首。

“誉王从未将所谋之事全盘托出,但秦般若吩咐做的事情我可以尽数告知先生,先生深谙谋略,想来我这里的消息定是能够派上用场。”

梅长苏静静凝望着他,眸色渐锐,直视着她一字一顿道:“将军不怀疑淑妃娘娘的死,归功于苏某么。轻信他人,可是朝中大忌。”

“我知道先生无法全心全意信我,可……薛某只想尽力护住自己的骨肉,想来皇上已起疑心,这种事,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更何况九五至尊的皇帝!”从前几日收到的信笺中,薛湛便知,梅长苏的本意只在利用他所掌握的把柄要挟自己与许箐松口,绝无灭口之心。

亲生骨肉——四字令梅长苏脸色骤变,眸光对向他,声线暗哑,“景玉公主?对吗?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许淑妃如此护犊,且明明可以用孩儿争得梁帝的几丝怜悯之心,她却眼睁睁放弃了大好的机会。想来也是,孩子不为己出,长时间相处下去,必定露出端倪。许淑妃的一切行动,情有可原。

薛湛再次跪地,苦苦哀求:“求先生护我孩儿周全!”他不是不知道,现下,誉王大势已去,梅长苏看似厚此薄彼,倒向誉王那一边,实质上为靖王而谋。萧景琰有麒麟才子助阵,坐山观虎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以目前的局势看来,他可比萧景桓可靠得多。

虽然许淑妃白白死得冤枉,但薛湛所言不正合他心意?
梅长苏唇边勾着淡漠,白衣公子,温润如玉,一双幽冽的墨瞳中闪着耀眼的摄人光芒。
他慢悠悠道:“倘若苏某可以护公主周全,那么还请将军,将一切所知所做,悉数祥说。”

话音未落,遥远的屋宇之上,有两道穿插的刀光剑影倏忽凛现。

这显然是誉王想要灭口。而梅长苏究竟是谁的人,如今亦瞒不下去了。

“噌——”一只袖剑猛地插在木雕围栏之上,锋利的箭头上一层乌黑,使得在空中飘零氤氲的清雅梅香,颤栗。


薛湛顿了顿说,若不是江左盟的人与暗杀者不断周璇,挡了对方的视线,恐怕自己此刻,已身中剧毒,成了一具僵硬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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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云南的冬天比北方暖和,不见冰雪。
可偏偏在战事频发的今年,几乎是百年不遇的天儿,竟恰巧给撞上。花枝花瓣上刚落的雪花摇坠,被狂风从地面卷起,扬成一片飞扬雪水。尚有透明的冰棱裹着纤弱的鹅黄花蕊,如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泪珠。
暖炉熊熊燃烧,风雪夜,独留一盏暖橙明火与炙热的火星辉映,热意阵阵。
穆王府的摆设向来从简,然简中内敛大气,不失潘王贵气。
走在院子里,穿过几道拱门,又是蜿蜒的画廊,三进院落,这里是主堂,矩形的前院,厚厚的落雪挂在干秃枝杈上,时不时落地,府里扫地的仆人长叹,揉了揉酸痛的腰肢正欲上前打扫。

“王婶,快要过年了,您素日劳碌,院子里的雪不急着扫,让自己多得些空回去看看家人吧。”

闻言,老仆人心中溢出潺潺暖流,她向正堂内投去感激的目光,但说话人埋头书卷,也没看她,不过王婶亦不在意。
郡主体恤下士,从不苛责奴才,甚至还对他们这些身份地下的老人施以敬语,实为仁厚之至。只是出落的这么水灵,心又纯良的姑娘,为何老天如此不仁,非要使她独自一人扛起这么多呢?

王婶摇头,临近新年,南楚暂且休战,可穆霓凰依旧成日点灯熬油,处理云南境内大小政务,不得休憩。

离开时,王婶望了一眼身前有管家带路,正往院内走来的男子,不禁打量几眼,整洁又普通的衣着,绝尘又默然的眉宇,她觉得这人眼熟,似乎多年前也曾见过。

老管家把人带到,告退。

穆霓凰没注意到来人,转念一想,时辰该到了,莫非他又不守时?

门外,有人前后打量一番,不咸不淡地说道:“阔别三年,这里仍然如此简朴。”

熟悉的声音入耳,霓凰一喜,起身作揖,邀他进来,道:“燕公子别来无恙。”

那人也是深深一揖,面不改色,直言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没想到有关梅长苏的事,郡主竟如此坐不住。”

霓凰嘴角噙笑,似是习惯他无意中的调侃,也不辩驳,在紫檀平角条桌上沏一盏乌龙茶,递过去言:“公子的信我读过,这火寒毒是何来由,究竟有无解药,可否详说?”

三年前,穆霓凰与燕翎偶然相识,二人在茶馆内共谈治潘之道,聊得甚是投机,便结识为友。此后,霓凰曾多次与燕翎商讨云南境内佃农赋税一事当如何调解,听其言之凿凿,颇受启发。她当时犹疑得很,一位行走江湖的闲人,竟通晓治国之道,为何不入朝为官?燕翎只道:家中乃世代医家,曾入太医院求得一官半职,然而难逃后宫争斗牵连,全家获罪被贬为庶人,再不得入朝为官。燕翎心如止水,面色平静,又言他是闲云野鹤之人,奢好四处云游,忍不得朝廷之上的勾心斗角,条条框框,如此一来也乐得清闲。

霓凰将他当做友人,其实也看不透他。燕翎看似对世间纷杂漠不关心,时常淡然处之,但若以她多年盘桓于官场之上用于辨人的眼光来审视,此人双眸瀚海深邃,在他身上瞥不见丝毫江湖之人的豪爽洒脱,更多的反而是处事不惊,深不可测。

不过,就事论事,昔年燕翎以一手绝世医术平息云南境内肆虐猖狂的鼠疫,不费吹灰之力。她知晓燕翎的医术非常人可比肩,又确信以二人之间的信任绝不会受到欺骗,所以,既然他称梅长苏的病,是火寒毒的可能性,八九不离十,她自然信之。

燕翎落座,唇角微扬,露出淡淡笑容:“琅华不肯告诉郡主,郡主也没派人去查?”

霓凰看他品一口茶水,轻笑道:“琅华的性子倔强,她说不知,我便信了。”其实霓凰清楚,琅华自是知晓火寒毒,然不愿说出实情罢了,起初曾不解为何琅华闭口不谈,或许与她离开云南的那两年有关吧。她想。

她的唇角扬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娓娓言:“我派人查过,此毒似乎甚是罕见,普通的大夫只偶有听闻,对于其病症和解药,所知甚少。说白了,那些医术精湛的绝世高人又怎会令我轻易寻见,与其大费周章,还不如待公子亲自阐明。”

“郡主倒也等得起。”

霓凰忽然低低一笑,笑得悲凉:“他身边有很好的大夫,想必正竭尽所能为他医治,我即便心急,也是白费力气。向公子求助不过是依稀抱有一线希望而已。”

燕翎望进她眼底化不开的哀伤,蓦地说不上话来。心念转动,迟疑须臾,方将火寒毒解释一番,只是避重就轻,不曾提及削皮挫骨之痛,亦掠过身中此毒时如炼狱般的煎熬。

“身中此毒者,卧床一年动弹不得,伤口痊愈后容貌大改,患有常年体寒之症,寿数难永。”

这般答复,她早已有所准备,于是在听到燕翎面无表情的叙说时,映月的瞳仁只是轻颤,随即幽幽叹一口气。

燕翎不将火寒毒一事说得彻底,一是没有必要,这些事情即便穆霓凰不知晓,那也无伤大雅,不会碍他所谋;二是心有不忍,毕竟穆霓凰用情之深,有琅华与他时不时谈起那段青葱岁月已足够使人唏嘘,梅长苏自己所经历的痛楚,或许应交由他本人自主向穆霓凰坦白,而自己还是莫要多言罢。

“郡主若想求得解药,我可以帮你。”他神色清寂,眸光急遽冷如雪月,清幽地迂回于茫茫窗棂外天地间的一片茫茫银白,将那血红的腊梅花影,一点一点,一株一株,刻进深沉的眼眶,如笔墨般绵软无力地晕染开来,静中,竟溢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尖锐狠厉。
霓凰在此刻惊觉,燕翎绝非其口中那与世无争,闲逸洒脱的散人,他的身份,绝不一般!

“但我也有一桩事,很重要的一件事,需要郡主相助。若郡主不愿,这对于我而言想要求之亦是难如登天的一味灵药,自是不会交予郡主。”
他轻笑。

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09-26 03:57:0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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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世繁华都,炮竹爆,喜气洋,欢声笑语入街坊。
自祁阳关一战云南击溃南楚,歼敌二万,南楚大势已去,此役渐渐成了一场比拼耐力的持久战,直到腊月又一次攻伐,穆霓凰亲自挂帅,大破敌军,令其退避三舍,城中的百姓终于如久旱盼甘霖般等来了敌我双方达成共识的暂且休战,由于境内被穆霓凰治理得井然有序,这一年虽是狼烟烽火连绵不绝,但大抵没有太多地波及到平民百姓。


一条锣鼓喧天的长街,两侧集市熙来攘往,杂铺前后拥满了人群,盛况空前。

穆霓凰着一袭素白色云雁细锦衣,袖口裙摆处巧绣几株鹅黄色月橘,大气中不失沉稳,清雅中不失灵韵。她仿佛瞬息间想起什么,忽然转身往回走,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便换了一身行头出门。

深黑色挺拔的劲装,再加面上淡淡妆容修饰,衬得她英姿飒爽,眉宇轩朗,凛然一副翩翩公子的行头。

不得不说,一旦忆起燕翎曾告诉她,关于宇文商勾结萧景桓欲联手谋得皇位,就连此次战役,竟都是有目的性的筹划一事,背后便沁出一层冷汗。以至于连着几日,霓凰皆怏怏没有食欲,神思凝重。

他们究竟在暗中搅弄些什么,做过什么手脚,大费周折行兵作战又图谋些什么,燕翎尚且未调查清楚,但有一点已是证据确凿,那便是萧景桓打算将萧景琰与其背后的势力,包括云南穆府,通通一网打尽。彼时萧景桓若能登基,他会支持宇文商上位,继承南楚皇权。

看来,誉王府中她与兄长遇险,东海之行期间萧景桓泄露风声,梁帝对云南穆府的猜忌之心日益加重,此间种种必与誉王所谋有所关联。
霓凰曾受到梅长苏告诫,许淑妃和袁城皆与滑族生有瓜葛,而誉王身边的谋士秦般若便是滑族中人,这绝不仅仅只是巧合。这一刻,她心底有一个令人发指的猜想,或许一切都与宇文商和萧景桓联手一事脱不了干系。环环相扣,险象环生,如此深渊,不仅她穆霓凰……萧景琰,梅长苏……所有人,都已在无意之中踏入。一念之差,便可惹祸上身,死无葬身之地。

历代夺嫡之争,向来是波云阴谲的泥沼,霓凰如梦初醒,原来她早已自陷其中,无法自拔。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兄长韬光伟略,苦心经营,短短一载,便令朝堂改头换面,可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从一开始,谁都没有侥幸逃离,谁都没有……




对于燕翎,霓凰满腹疑云。此人是谁?他如何知晓其中错综复杂的脉络?他如此费尽心机又求些什么?愈发怀疑燕翎的身份,始终无法放心。想来日后为他做事,必先查出此人是何来头,知根知底,再做进一步打算。





脸颊之上有丝丝凉凉的触感,她伸手去接,一颗晶莹剔透的雪花落于掌心,迅速溶化,这样看着,心思也轻快了。

她是庆幸的,甚至是雀跃的,万事无绝对,兴许此番能求得一味灵药也说不定。虽说燕翎的身份,以及他究竟为何欲将宇文商与萧景桓的通天计谋支离瓦解,她一概不知。唯独清楚,即便终归图不得灵药,彼时能灭掉誉王,铲除一位大敌,亦是于萧景琰夺嫡之路上一件稳赚不赔的买卖。

眼眸中星星点点的情绪跌宕飞快地沉没,她来到一家门面大气的客栈,上方横匾有大字刻道:青云坊。
不过一民间客栈,亦要起一个如此脱尘的名字。江左梅郎,闲情雅致之士也。
霓凰莞尔。

这些年来,暗中部署江左盟内的人士在云南走动,先是是为了传递情报,更深一层,意在时刻留意穆霓凰的一切消息。——这是梅长苏信中所言,意外的坦诚。

“客官看着面生,可是头一回坐客青云坊?”掌柜打量眼前人,微微诧异,宗主派人相告,说是今日戌时霓凰郡主会亲自来取他的信,还命店里人好生招待,怎么来的像是一个富贵出身的公子,而不是霓凰郡主?

“我是你们宗主的朋友,郡主临时有事来不了,我会将取好的信交给她。”见面前的掌柜不认得她,霓凰压低嗓音,顺水推舟说了下去。掌柜显然是不信的,她随即拿出梅长苏寄给自己的亲笔信,上面有“霓凰郡主亲启”的字样,掌柜看了,这才让她落座,沏茶。

掌柜走到小厨房,与旁边的小二耳语片刻。
“字迹任何人皆可模仿,光凭一封信不足以打消疑念。你去探探虚实。”

一身灰布衣的小二遂端来几盘小菜,低声问道:“小的斗胆问个问题,不知公子是哪位?既是宗主的朋友,又能拿到他寄给郡主的亲笔信,恐怕关系不一般。”

霓凰笑着,又拿出一块木质吊坠,上刻“江左”,说道:“几年前,青冥关水战,南楚投降,云南境内举民同庆,我便是在这家客栈与你们宗主相识的。你们掌柜的看了这块吊坠就懂了。”

小二见面前之人不细讲,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拿起吊坠,便识相答道:“原来如此,掌柜的已经去取信了,您且慢用。”说完,迅速退下。

店里的客人不少,她所处的角落既舒适又隐僻,没人留意她神情中显而易见的怅惘。

是的,青冥关水战,南楚告降后,她在这家店遇上点麻烦,有人出奇意外地站出来解决,等回过神来,那人已经不见了。

近在咫尺,擦肩而过。

小二没有否定她的答复,可见她猜想属实,同一年的同一天,他来过。

而至于为何乔装打扮,这里是云南境内极为繁华的一处长街,兄长曾派人哨口信称信中内容不可泄露,她担心人多眼杂,隔墙有耳,倘若成为众矢之的那便不妙。事实上自六月时她上书梁帝运送粮草,文书于中途不翼而飞时,通过官道驿站传信的方式便不可行了。


少顷,掌柜消了疑念,将信与吊坠一并送来,又道:“这里太过喧闹,不方便说话,不如请公子移步阁楼。”

跟着他,霓凰来到一个小包间,桌前坐了一位头戴黑色斗篷的青年男子,她不禁拧眉。

“郡主!”
掌柜离去后,少年摘下黑帽,惊呼。

而霓凰则意外,面前人竟是……

“景睿?”

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09-26 03:58:00 +0800 CST  
【两心相系】十七·春意老
元佑六年二月,南境战事终了,南楚降,宇文商遣派和亲使团向大梁求和。同年三月初,梁帝萧远召穆霓凰回京述职,并大摆筵席为其接风洗尘,全城百姓皆聚集于街边喝彩,以示对于这位巾帼女将的尊崇与敬仰。

宴席之上,萧景琰未得机会与穆霓凰详说卫峥一案原委,去大牢看望过夏冬之后,霓凰得知梅长苏中毒,当夜便暗中通过穆王府的密道来到苏宅。遇上面露难色的蒙挚,霓凰只觉心如刀绞,因王府事务繁杂又不得空前来招抚,直至蔺晨异常笃定地告诉她,梅长苏会安然无恙,悬着的心这才落地。待梅长苏转醒,已是三日后的酉时。

早春,桃花盛开的季节,苏宅中的冰雪已渐渐融化,还是那间凉亭,细雨沥沥不止,飞柳低垂,一丛丛梨花蕊上结着细细的雨露,随风飘摇,复坠落。微风拂面,夹带着一股凉意和绿叶芳草的清香。

沉闷的天色与离别之日相仿,梅长苏不大喜欢这种天,或许是因着佳人在侧,连院中的景致在他眼中亦了无韵味。一年光景如白驹过隙,他的身子每况愈下,而穆霓凰,不曾追问乌金丸一事,只默默为他披上一件大氅,与梅长苏坐在亭内,取了苏宅内几本兵书闲来翻阅。

周遭安谧了须臾,便有下人用乌漆小茶盘捧上茶来,随即斜睨这二人一眼,笑得奇怪,消离去。梅长苏不以为然,向霓凰端起一盏茶,她接过抿了一口,入口舌尖清香,抬头笑着说:“好茶。”

话音未落,上方有黑影在空中横飞,蓦地落在眼前。

少年五官俊秀,正抓着一束五颜六色的花枝,乍一看过去似乎有桃花,金盏菊,紫玉兰,还有芍药⋯⋯这么多种花,定是跑了无数个大户人家的府邸吧。

注视飞流那双人畜无害的眼瞳,梅长苏语塞,是以硬生生吞下了责怪之词。

灿烂笑容在少年的嘴角绽出,他几步上前将手中的花塞进霓凰手里,霓凰诧异,正想问,少年却立刻跑远了。琢磨着飞流略有俏皮的笑,还有下人端茶时流光溢彩的神情,梅长苏恍如醍醐灌顶,看来某些人又在操心呢。

“好久不见飞流。”霓凰莞尔,飞流天赋异禀,是难得的习武之才,若心智成熟,将来定能成大器。

突然发现,少年这样的肆无忌惮,这样的无忧无虑,这样的率真纯良,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而梅长苏与她,拘束,严谨,深思,每做一件事都要熟虑,差别何其的大。

“这一年,我不在兄长身边,你过得好吗?”她道。

梅长苏望去,霓凰着一身藤紫色月华裙,领口绣几样紫回纹,外罩无袖长衫,一条藤色绶玉带将纤腰束起,头上绾了一个简单的发髻,斜插一支青色的水碧簪,并无其他装饰,衬得她肤色胜雪,宁静素雅又不失潘王的疏阔大气。

自梅长苏醒来后,这是她唯一的问话。不对他所谋之事抱以忧心,不过多执着于他何以病情加重,甚至连他不得解药便解了乌金丸之毒一事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只要他一声安好,她相信,这就足够。

这般信任,这般无条件的支持,于他而言,是舒心,还是更深的内疚?

“我很好,”梅长苏沉吟道:“那你呢?霓凰,当日祁阳关一战险象丛生,听说你曾负伤,还是箭伤,几日后竟硬撑着上马迎敌,你……好吗?”

手中的书页轻轻翻过,春雨朦胧了纸张的声响。她抬首,望进梅长苏那幽深的清眸,只觉恍如隔世。犹记城门前匆匆一别,倏忽几道简单的眼神交换,已胜过千言万语。

“将士们在外冲锋陷阵,血流成河,仅是小小箭伤,与之相比何足挂齿?”霓凰无声地漾开微笑,安静了一会儿,才清缓道:“我相信兄长懂我,以我的性子,是不可能坐以待毙的。”

梅长苏轻提嘴角:“我懂。”

毫无疑问,他懂她,却也笑得平静又苦涩。是,若换做自己,恐怕也会是一样的选择。

梅长苏忽然一顿,蹙眉道:“若我还有那个能力护你周全,上战场的人应是我,你分明不用承受这些。”
昔日云南穆王爷穆深对女儿呵护备至,默许她习武练剑,默许她不必恪守死板的闺阁礼仪,可谓宠溺万分。当年的林殊铮铮铁骨,被他捧在心尖的姑娘,又怎会背负这么多?

目光怔忡地望着他的如墨黑瞳,霓凰缄默。贞平二十四年,那一年她所面对的究竟是如何翻天覆地的巨变,霓凰记得很清楚。身边每一个挚爱的人纷纷离去,她不知偷偷跑去林府几回,那般残破凄凉的帅府,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灰尘,均诉说着败旧潦倒。林殊是她藏在心底的人,是她的支柱,而父亲和弟弟便是她发誓要珍惜的亲人。回了云南,她开始隔三差五地参与军中事务,时常把自己关在书房内整日钻研兵法书文,她跟着父亲踏上战场,第一次披上青铜甲胄,第一次亲手斩杀敌人的头颅,漫天的阴霾和尘土压得人喘不过气。腥红的鲜血,悲惨的嘶鸣,战场的种种狼藉残酷闯入视线,落入耳中,她却充耳不闻。

渐渐地,羽翼未丰的少女开始忧心,她深知梁帝对父亲的猜忌,心中不详之感日益加重,果不其然,就连一向疼爱自己的父亲,也离她远去。
穆霓凰曾感到悲怆,她默默隐忍,承担,岁月磨合了少女的娇俏和明媚,取而代之的,是坐怀不乱的心境,以及历经沧桑的沉稳。无数噩梦惊醒的夜晚,月光穿透窗棂,洒在面颊之上,说不出的冰冷与凉薄。
只是到了如今,往事皆淡化,像做了一场空荡荡的梦,穆霓凰终是活成了林殊,悠然醒来,发现自己正位于此地,她的林殊哥哥,还在这里,静静地凝视着她。她想,若能就这样下去,他再也不会离开,该有多好。

望着远处京城楼宇横竖交错的屋檐,霓凰嗤笑道:“兄长说得不对,你去行军作战,那霓凰岂不也要追着你去吗?”

要不是穆深和林殊苦口婆心,恐怕当日的穆霓凰,早就追着林殊的身影跑上战场了。即便年仅十五,她在武学之上却颇有造诣,说来,若想打趴林殊手下几个副将也不在话下。她有这个自信,但林殊和穆深又怎么可能任她胡来。现在想想,那时的她可当真担得起“天不怕地不怕”这六个字罢。

成长意味着很多,失去,或者得到,孰对孰错,孰多孰少,也许永远都不能衡量。

梅长苏原本沉寂的神情,倒也被这熟稔的打趣给融化。这是多么令人怀念的语气,一丝调皮,一丝娇憨,他希望霓凰能一直如此,活得轻松畅快,即便事与愿违。

“哦?那为何甘愿为林殊奔赴战场的凰儿,却不愿在自己出征前来与梅长苏话别呢?”虽然清楚霓凰当时的无奈与不忍,他想看看霓凰的反应,依旧报以戏谑的口吻说了:“偏心。”


好像他是头一回露出这样的神情,似乎有些怅惘和心酸,二人分明心照不宣,可见此人故意为之,难道要她像对待小孩子一般安慰哄骗吗?

霓凰霎时僵住,只觉无话可说。这世上竟有人跟自己吃味不成?

真是一筹莫展啊。

霓凰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的,想不通的事就先不去烦恼了。她专心致志地品尝苏宅这儿的好茶。

茶叶的颜色碧绿清幽,茶汤淡黄,茶气馨香,口味甘甜。

“滴嗒——”最后一丝绵雨坠落,顺着凉亭的横瓦滑下,低沉的阴霾消散,青池依薄云,红霞晕天际。
泛粉的苍穹,夕日的黄昏。给那些乌瓦涂上了一层融融的金光。

梅长苏见她默不作声,付之一笑。从石案上一束花丛中拾起一朵茶白的珍珠梅,轻手别在她鬓间。正觉合她气质,霓凰却一手将其取下,不咸不淡道:“花哨。”

清逸眉宇间浮现一抹柔和温色,梅长苏飘飘然问着:“可我也送过你簪子呢?”

霓凰督他一瞬,眼眸平静如水,“这不一样,那是你送的,我只要你送的。”她只喜欢他送的。

正说完,她忽然有点后悔。

“不是说飞流摘的花不好,美得不可方物之花,是用来观赏的,戴在人头上,反而落了俗套。”
霓凰心知肚明,飞流正躲在院子的拱门后呆着,这少年心性纯良,甚是讨人喜,还是不要让他误会比较好。

看她的面上因纠结而生出的几遭细微变化,梅长苏不由半眯明眸,淡笑道:“不是人使得花落了俗套,而是花衬不上人。”他正心心念着,为那一句“只要你送的”而暗暗自喜。他可不怕得罪飞流,先不说飞流听不听得懂,就算他听懂了,想必也会觉得花不如人。

霓凰愣了愣,低低吐出几个字:“飞流会难过的。”

梅长苏定定望着她,慢条斯理道:“他会认同我的观点。”

静默。

她清浅地接言:“江左盟中人,真可谓干卿底事。”

他的黑色瞳眸染着一抹深沉幽蓝,如隐蕴温润,似讳莫如深。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他要站起身,向园子外的拱门走去,但他始终只是淡淡地启口道:“初生牛犊不怕虎,左右下不为例。”

又是一阵静默,天色黯淡。

“你把那姑娘遣走了?倒是毫不犹豫。”霓凰的语速极为缓慢,波澜不惊。

“廊洲也有诸多杂务,我想她既已壮志得酬,那里缺些人手,不如就让她去帮忙。”梅长苏神色微敛,没想到她会提起,听语气倒有些责备之意。

“嗯……你若不满,我令她回来?”试探性的开口,得来格外悠远绵长的凝视,被盯得如坠冰窟,他见好就收。

“收回方才的话,我错了。”

霓凰只是浅浅笑着,不再赘言。

恰是雨后,微凉的夜风吹落亭外新桃,纷纷扬扬,洒落一地细碎香蕊。

良久,梅长苏将她看了又看,默默侧目,怔怔眺望朦胧夜色。

他在等待。

等待落日的最后一缕金黄,洒进他眼里。

霓凰就坐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她拉过他的手臂,握住他的掌心,就这样紧紧触着,而梅长苏便回握着这只生有苍茧,再不复往日细腻娇柔的素手。

顷刻间,落日掠过金陵城西处的山峦背脊,将最后一缕光照进他的眼中。随之便堕入黑暗,被无穷无尽的翠绿拥抱。

“手掌温热,面色如常,还好。”

本就不凉的天,身子更是被冬日的大氅裹住,自然不觉丝毫冷意。霓凰能真切地感受到他手中的温暖,心中踏实下来。

梅长苏拍了拍霓凰的肩膀,示意她安心。霓凰颔首,只见他将另一只手臂伸过来,替她把碎发捋到耳后。

夜凉如水,皎月高悬。

梅长苏轻声问道:“你累吗?”

三个字,如同在心尖儿上绕了根极细的线。稍不慎,就会勒出血。

她想,她真的有些疲倦。

铁马倥偬,烽火狼烟,乱世混战,岂容懈怠疏漏,岂容心善柔肠。甲胄无情,人亦无情,稍有不慎,如何生存,如何在这险象环生的陡岐岭壑间博得一席立脚之地。身坚心冷,刀剑如风,没有人站在身前庇佑的人,只得时刻绷着神经,警惕,默然,决绝。
旧事如雾挽不起,梦里也寻不到踪迹,岁月蹉跎,何枝可依?

只在这一刻,只有面对这一人时,她想褪去那冰冷的银白铠甲,她想歇会了。

她看他,笑得平静而恬淡:“兄长,我是累了。”

他长臂一揽,拥她入怀:“累了,睡会儿。”

十三年荏苒,唯有这个怀抱,可以让她卸下所有防备,可以容她眷恋沉迷,可以令她舒心休憩。

她往里蹭了蹭,紧紧攥住他的掌,靠在他胸前,阖目。

即便睡过去,她依旧攥得极紧,害怕下一瞬他会消失。

若有若无地,他似乎懂了,心中怅惘,愧疚,不禁探出手去抚平她的眉间,轻轻顺摸怀中如瀑的三千黑发。

梅长苏垂眸,微黄的月光,照在他纤长的睫毛之上,在他眼下投射出淡淡的暗影,深如幽潭的眸中隐现柔情与爱念。

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09-26 04:01:00 +0800 CST  
那一夜,注定鸡犬不宁。

飞流说:“苏哥哥先是抱着凰姐姐,后来她睡着了,再后来⋯⋯”

蔺晨急不可耐问:“再后来呢?”

“再后来……”飞流睁着水灵灵的眼睛,道:“再后来苏哥哥把凰姐姐抱进屋了。”

苏宅上下人仰马翻。

而穆青,他负手在高雅大气的正堂踱来踱去。

直到府中下人来到近身,低声在穆青耳边呢喃细语。

堂中静谧的可怕,仆人冷汗涔涔。

随之,穆青掀了名贵的祥云春藤案,怒吼:“梅长苏你个畜生!”

前来禀告的下人仓惶跪地,瑟瑟发抖。

穆王府灯火通明。


翌日,霓凰醒得极早。

朝阳照耀在花格窗棂上,阳光被窗格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投入窗内。

她就是这么被活生生照醒的。

有那么一块光斑端端正正地照在她眼上,明晃晃的。

她抬起手遮住眼,整个人往被子里缩。
缩了一半,她就彻底清醒过来了。

下意识地顾盼四周,她微惊,低头看自己,只着了白色的中衣。

梅长苏端来早膳,笑道:“醒了?”

“嗯。”霓凰立即应声,而后踟蹰道:“昨夜留宿在这里,怕是要被人议论。”

此时他又走近了些,从这个角度望去,木漆小盘上有两碗莲子粥和几样清口小菜。

“府中的人绝不会多嘴,你消劝劝穆青便可。”梅长苏如是答着,穆青不久之后便会如洪水猛兽般冲进苏宅的大门,他猜想。

霓凰暂且没有理清思绪,眉头紧锁,坐到他对面的高榻上,依着窗子,又翼翼觑他。

赭色宽袖长袍,头发以竹簪束起,姿态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

“唔,兄长,有件事霓凰颇为好奇。”她拿起一块栗子糕,在手心托着,时不时捏捏。

梅长苏不作言语,只听她吸了口气问道:“我歇在你榻上,那你……岂不是没有地方了?”莫非他是在外间木阁的暖榻上呆了一夜?她希望自己的假设是错误的。

梅长苏舒眉,慢慢道:“怎会,”他用眼神示意她,再不将手中的栗子糕吃下去,就要被捏得不成形了。

霓凰慢吞吞把栗子糕送入口中,梅长苏却故意似的,偏在此刻道:“我也歇在那里。”

霓凰惊得差点要将口中咀嚼了一半的栗子糕喷出来。想想自己的衣衫,想想昨日在就那么在他怀里陷进去了,只觉惴惴不安,心下不好的预感纷至迭来。

她恍惚着犹疑半晌,目光俄然有一瞬间的松弛,仿佛被拨开了重重云雾,有云淡风轻的清朗,有怅然若失的流光。

霓凰抬眸,嘴角牵着潋滟的盈盈浅笑,落入他眼底,却是那么的苍凉,苦涩。

“骗我的。”

他怎会如此冲动,他有他的雄途伟业,他有他的愁肠百结。夺嫡凶险,容不得半点差错。他时刻怪罪自己不能保护她,他有太多顾虑,就比如,她知道,他仍是希望她再寻良人的。

梅长苏如鲠在喉,可他没有解释的余地,她是最懂他的人,他的心思,她最清楚。

只得坦诚道:“骗你的。”
梅长苏眼底掠过一片清凉。

或许不应该与她相认。来日若赤焰一案沉冤得雪,他的气数也应尽了。他心痛,自责,他终究是拖累了她。

“林殊,你好生自私。”

梅长苏记得,她说过,此生便是梅长苏的人了。

她唤他林殊,因为在她心中,他一直是林殊,梅长苏的骨子里,又与林殊有何分别?

哪壶不开提哪壶,霓凰黯然,分明是怪罪的口吻,却再不想多言。二人一同用了早膳,净手洗漱后,霓凰自红木窗楹方桌上拿起叠放好的衣裳,应是吉婶为她整理的。

她三两下系上绶带,动作挥畅,潇洒自如不输男儿,素面朝天,褪去铅华依然清澈,梅长苏凝视她,倒分外出神。

他也想拥有,无论是娇憨可人的穆家郡主,还是英姿飒爽的巾帼女帅,他很贪心,想这全部是自己一人的。
即便多么想,而自己的命运却是注定了。

“对不起。”道歉作何用?他清楚,这话像是留不住的清风,虚无缥缈,竟不想千言万语幻化成风,最后唯有三字成行。
对不起,他明知不可为却与她相认,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锥心刺骨的痛,这会否缠绕叨扰她余生,她真的还能做到忘却前尘么?

霓凰的眼神告诉她,不可能了。执念于此,无怨无悔。

或许被那双美眸中的寂寥所怆动,他走了过去,单臂环住那盈盈一握的腰肢,就着抱她的姿势,另一只手将她的下巴轻轻托起来。

霓凰被动的抬起头,迎上了梅长苏的视线。

他们的距离太近,她甚至在他的如墨的幽瞳中看见了自己愕然不安的模样。

“凰儿造访青云坊,为何隐姓埋名,乔装打扮,不以真面目示人呢。”

江左盟的信物由梨花木镶嵌碧色琼玉制成,雕刻“江左”二字,世间只有五枚,蔺晨一枚,黎纲一枚,甄平一枚,他自己这儿二枚,其中一枚于云南内丢失。

他原以为她没有识破自己的掩饰,早已忘了,离去时无措,何曾想过这木制吊坠是落在了她的手中。

她只是想求得真相,自己若以真实身份见他江左盟的下属,谁知他们还会不会将实情泄露呢?

梅长苏又催问了一句:“嗯?”

“落荒而逃,优柔寡断,”霓凰脸滚烫热,不必照镜子也知道肯定涨得红红的:“不坦诚,拐弯抹角,你若不是如此,我何以行事如此曲折。”

“嗯,我不对。”

这算承认当日之人确实是他吧,霓凰的心思开始漂移。

那日她粗心大意,被贼人顺去了腰间玉佩,若换做普通的玉佩也就算了,可那枚玉佩是林殊买来送的,虽不名贵,但却是林殊所留下寥寥无几的遗物之一,她绝不假手于人。霓凰当场制住窃贼,岂料贼人矢口不认,不知他将偷来的玉佩安放何处,搜遍全身遍寻无果。霓凰凝噎,以郡主的身份现身于此,又强打平民,这着实落人话柄。

乱成一团的青云坊内,此刻有一位小厮上前,在那窃贼耳边呢喃了什么,后来那人竟面露惧色,向不远处一布衣男子递去眼神,他瞪大了双眼,从衣袖中掏出玉佩转头就跑。

看热闹的人群悉数散去,她轻轻拾起玉佩,心有疑念,是以来到那小厮所走去的包厢门外,便隔着门闻见内侧低声细语,“十年过去了,你真是个痴情种儿。”

玩味十足的语气,霓凰如今忆起,想必那便是蔺晨,因为能对梅长苏以如此轻慢的姿态对话的唯有他,能携上梅长苏以一身绝世轻功瞬间消失得杳无踪迹的人亦唯有他。

当霓凰惊愕,推门而入时,矩形的门窗敞开着,淡黄的帷纱飞扬,拢住清晨一抹曙光。再移移视线,一块木制吊坠,悄然无声地躺在榆木酒桌上,刻“江左”。

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09-26 04:04:00 +0800 CST  
“你走神了。”梅长苏离得更近,他说话时嘴唇几乎就要贴上她的,霓凰抿起红唇,紧张,错愕,下意识地往后缩。

霓凰郡主,霁月光风,向来是沉着冷静的,可当下她的脑袋里像是盛满了糊涂浆子,被异常的体温给煮开了,正咕嘟咕嘟地冒泡,什么也想不出来,什么也理不清楚。

“兄、兄长……”

“嗯?什么事?”

还有吗?还有什么事?

霓凰冥思苦想,实在没有头绪。

他的气息吹拂在她的肌肤上,鼻尖与嘴唇都痒了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是苍茫的黝黑,如沉沉的夜晚,直要将整个人罩进去。

霓凰在他这样的注视下感到头晕目眩。她身子微微一晃,唇像自己有意识一般迎了上去。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接吻,她先是感到茫然,接着就是身不由己。

感到怀中的人儿想要退开,梅长苏从后颈微用力按住了她,她僵住。

这样和一个人亲密接触,让她无所适从。

既胆怯,又抗拒,但,也有期待。感觉整个人像是被撬开了一条缝隙,让对方的气息侵入。同时,她竟无比眷恋这般令人全身发软的温存。

霓凰头抵在梅长苏的肩膀上,秀眉紧蹙,千丝万缕的思绪绞成解不开的线团。

二人坐在窗边的榻上,晨时的曙光在这一刻异常明亮,窗外廊下的雨水滩坑坑洼洼,像镜子一样忠实地反射着阳光,将那斑驳的光影投到窗子里。
梅长苏可以看见她颈后散碎细发在晨阳余光下变成了浅金色的细丝,等她抬起头来时,背光而坐的她就像是被镶上了一层金边,耳朵上缘细细的茸毛就像抹上了一层金粉。

霓凰道:“景睿所言果真应验,宇文商自那以后便再不大动干戈,兴兵作乱,也果真如景睿所知,宇文商会派出和亲使臣与大梁求和。”

她的耳朵这样看起来红通通的,耳垂仿佛半透明的贝壳。
他忍不住伸手去捏了一下。
温软细滑,和贝壳的坚硬质地截然不同。
所以人们想出了软玉温香这个词来,软玉,果然再贴切不过了,温香……也是名副其实。

“薛湛说誉王曾暗中密会宇文商,那日初五宴席上,向你投暗器的人是宋江女,你认得吗?”

霓凰摇头道:“素未谋面,毫无牵扯。许淑妃亡了,是祥嫔给她下了毒,薛湛为求解药,才不得不对誉王俯首称臣。灵妃逼死许淑妃,你且说说她是谁,她与誉王和秦般弱有关吗?”

“大抵是眼线或是亲信般的存在吧,他们的目的相同,虽不知为何,针对景琰和你。”
通过各方打听,他已知晓,当日誉王前去养居殿上书梁帝,请梁帝为云南分发粮饷军资,谁知他竟当着萧远的面踩了萧景琰一脚。早在半月前梁帝便已发配了军资至云南,那一行浩荡车马怎会凭空不见?萧景桓将此罪责归咎到萧景琰的身上,称其与护送粮饷车队的将领私相授受,在京畿将车队引入峡谷,杀光随行的步兵,私吞巨额钱粮。
梁帝不是愚昧之人,他深知萧景琰无法只手遮天,自己这个儿子生性耿直,屠杀无辜之举萧景琰怕是做不出来,誉王没有证据,很可能只是因嫉恨而口不择言。

然而⋯⋯这护送车队的将领与萧景琰相识不假,霓凰又称多次上书不得回应,朝廷却根本没收到任何云南的奏折。萧远老谋深算,难免联想到袁城所讲,毕竟袁城与誉王所言一致。有一个可能性,几率极小,笼络群臣少不了钱财,权位可令人失了心智,萧景琰真干出此事……也不一定!

再者,霓凰最后关头才千里迢迢递上奏折,这会是巧合么?
时间久了,便无人可知运粮车队在何处失踪,霓凰递上奏折的时候已经晚了,无处追查,众人均以为粮车早已送至云南,若萧景琰当真私吞粮饷军资,那么云南穆府岂不成了帮凶?

誉王此举看似不经大脑,却令梁帝心中对萧景琰生出隔阂,顺带着决心不可有失偏颇令朝中局势不稳,所以誉王的地位一直与萧景琰持平着。


此间种种,萧景琰也是清楚的。而霓凰这边,梅长苏亦第一时间知会。青云坊,霓凰取来的书信中,已将一切解释得事无巨细。
眼下,三人达成共识,无论如何,先除掉灵妃。而袁城……若非薛湛告知,梅长苏还真不曾想到此人依然苟活于世,他会发动江左盟于各洲的势力追杀此人。


“这几日可睡得舒坦?”
梅长苏把她揽在怀里头低声说话。
霓凰觉得,他说话时吹在耳后颈上的呼吸有些烫热。

“睡得蛮好。”
“说谎。”
“嗯……可能时间短了点。”

梅长苏嗅着她身上沁人心脾的梅香,淡淡道:“王府上事情再多,也不要过度劳心劳神。”

霓凰边估摸着,自己昨日似乎酣睡了近十二个时辰,这可了得?边颔首道:“有青儿帮忙,已经比从前轻省许多。”

不过她这么一提,二人皆想起了一件事。

穆青——

同时,有人在大力踹着苏宅的大门,黎纲看着那门框即将就要垮下来,手足无措地上前把门打开。

穆青举着剑,怒目圆瞪,气势汹汹,往这里冲。

霓凰躲进密道,实则,也可在这里接应一下萧景琰。三人日前约好今日议事,看一看日头,时辰快到了。


廊下。

“小王爷留步。”

穆青挥起剑就要砍过去。

飞流正打算做些什么。

梅长苏从容自若道:“小王爷先不要急着砍人,天子脚下,不可公然作案。”

“我今日就要公然作案了!不就杀你一个麒麟才子么?看看谁怕谁!”

飞流直直落下,挡在梅长苏面前,与穆青剑拔弩张。

梅长苏泰然自若地笑着:“小王爷做事之前应多为郡主考虑才是。”

“这话应当是我对你说!”穆青怒不可遏。

“小王爷若是聪明,应当没让消息扩散出去吧。”梅长苏面不改色。穆青着实多虑了,因为他昨晚是在客房歇息了一夜。

“废话!要不是我昨日扮成我姐回到了她的闺房,你试试今日王府上会否就乱成一锅了?”他当然没让任何一人察觉穆霓凰一夜未归,只是这书生的态度令人好生气愤。

“那就好。”梅长苏憋笑。

其实还有别的法子,穆青却偏偏择了这一个。

穆青真的忍不住了,他想揍扁这个满口胡言的书生。

正要迈步,忽然,他感到后脖颈横劈来重重一掌,随即眼前一黑,就这么直直倒在地上。

飞流想,苏哥哥会奖励他糖果吃吗?

好像不会呢。

梅长苏的嘴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也罢,省了好一阵嘴皮子功夫。

还是速速议事,让霓凰快些把她的青弟带回去吧。

他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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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宗旨不是虐,是发糖 \(*T▽T*)/

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09-26 04:06:00 +0800 CST  
【两心相系】十八·浮舟令
三月中旬,惠风和畅,刚下过一场沾衣杏花雨,天气越发的清和明媚。金陵城南一条扶夷江自京西直流而下,在京郊汇聚成一片壮阔的江流,碧绿湖畔茵草长,水榭凉亭依水立,像极了江南的风景,惬意静谧。

江上一只独舟如鸿毛般漂浮于水上,垂柳如翠,暮春的光影,便丝丝缕缕从中涓涓而流泻,随柔风筛进那一叶孤舟低垂的竹帘内,落在穆霓凰素净的衣袂上。

船夫头戴斗笠,划桨。用力一撑,船已徐徐离岸丈许,向江中央的绿洲而去。

梅长苏着了藏青对襟宽袍,依旧是厚实的衣裳,仍平添几分江湖人士的清越卓量与风萧兮雅。

霓凰衣着朴素,白色如意月裙,鹤纹莲青绦带,眉宇间隐现一股犀澈的清灵与秀美的英气。

她望着愈来愈近的一片青翠,心绪漂移。许久不曾前来,模样并无太多变化,是她意料之外。
“扶夷江依旧碧波荡漾,这江畔的青草,却似是比昔年要繁茂。”

梅长苏闻她此言,方道:“上回来这,是何时?”

霓凰不假思索:“赤焰军一案震惊朝堂以来,再没来过。”

不想忆起太多,那会令她心中寂寥。
不愿触景生情,那会使她心有旁鹭。

她没有想过此生还会再见,更没想过这终究是无法抓住的幻影。

梅长苏做了一个选择,他是毫无犹豫的,他其实没有选择,因为他是林殊,他深知自己会这么做,他是决绝的。

这个选择,便是燃烧自己所剩无几的残躯余生,自然,也同时消殆二人间屈指可数的恬淡光景,背负七万冤魂,那重如泰山的责任在肩,孑然一身,去完成那最后,亦是最初的祈愿。

她知道他会有心疲力竭的时候,即便他对于自己的病痛总是云淡风轻地一笔带过。

踽踽独行,茕茕孑立的漫漫长路。
她无言,唯有在形单影只的凄凉月夜里眺望疆场的黄沙飞扬时,她会放飞心思,想起他。
林殊哥哥,你必是含恨而终的吧。

心中万般悲凉,千重愤慨,以及种种挥之不去的萧瑟情殇。

因此,她无条件的支持,他的夙愿,也是她的。

梅长苏眉心微滞。

江畔离得不远,很快到了。

曾经正值青葱韶华的少女,每每忆起此处,皆是幸福与温暖。

当下不分外如是吗?霓凰扪心自问。

可这终究与那时有着微妙的不同,转瞬即逝的欢欣与白头偕老的厮守何以相提并论?

当然,她已很满足。

二人并肩悠悠行于婆娑树影隙间,唇角微提:“青云坊那日,兄长当真不用躲避的。”哪怕一天,一天也好,她想伴君身侧。

梅长苏蹙眉道:“我想我当时还无法面对,其实,现在亦是。”他转过身去正视她,眼神像牢牢钉在了她姣好的面容上。

“你应该怪我的。”

霓凰摇头:“我只是怪我自己。”
她太了解他。
她的林殊哥哥,那么的骄傲,那么的明耀。于他而言,命运留给他的后路是多么残酷。
他大抵是不愿与她相认的,至少现下他依然在后悔,因为他始终自责。
相认,会给他带来更多的沉重,压抑,以及牵念。他考虑太多,他实在太希望她好,在梅长苏眼中,她值得最好的,原以为自己能给她这最好,却不想竟成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知道他很自私,她分明不需要多余的承诺,这短暂而易逝的温馨已然足够。
梅长苏理不清自己作何念想,他问着:“为什么依然如此信我?我没有去找你,甚至从来没有想过去找你,这似乎已成了薄情,不是吗?”
说出这话时,他觉得自己的言语定是苦涩的,他尽力隐藏着。

霓凰这回非但摇头,而且是重重地摇头:“第一次与兄长在苏宅相会时,我便知晓,你情意丝毫未改。”她望着前往树丛间一小团朦胧明亮,清澈的瞳孔仿佛掠过几重深深的怀念,道:“你看我的眼神从来没变过。我想,我究竟为何能斩钉截铁地辨出梅长苏是谁,便全然托于那一双深不见底却蕴涵着林殊那铮亮灵魂的黑眸吧。”

说着,她加快了脚步,恰似年少时急不可耐的少女。

梅长苏心中暗流涌动,因她一句解语,消博得云开见月明。

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10-11 18:34:00 +0800 CST  
午后,霓凰自穆王府回来时,梅长苏仍坐在窗边,眉头也没皱一下,手执笔墨,石砚在侧,洁白无瑕的宣纸上以空遁轻扬的笔蕴绘上一池碧水,几朵残荷,荷叶翻卷,落几滴泪珠似的水滴。

她的神色微微不豫,却也没说什么,请了吉婶端上一些膳食来,自己却倚窗沉思。
她担心穆青,回去看时,他竟关了房门,足不出户,素日青弟失落,她尚能上前宽慰,可言下却束手无策,只得长吁短叹。

梅长苏蓦地抬头,目光似流光清浅掠过她脸庞,“穆青无恙?”

柳枝曼妙,清风徐来,杨絮翩跹飞舞,细细碎碎的紫藤花密密地落了一湖。风起云涌,涟漪微波,苏宅内的碧池庭院,卷动着花蕊荡漾,幽幽香气不绝如缕,却挥不去心头的霏霏阴霾。

霓凰的睫羽随着弯眉皱起而轻颤,她始终缄默,眼皮低垂,摇头。

不出半柱香的功夫,简单的饭菜已经人端来,她迷糊睡过去了很久,黑暗的睡意里,一梦沉沉,依然感觉他长坐于窗前执笔丹青,困极转侧里,听见他低低说了一句:“月有阴晴圆缺,缘分自在天定……”

也不知是说谁,霓凰心神一凛。

梅长苏的语气里有太多的怅然无奈,还有许多她未曾能够领会的深意,那么的云淡风轻,仿佛是在说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她疑惑着,自茫然中转醒。

她缓缓睁眸,见梅长苏意态闲闲,素衣广袖,甚是高远,不由浅笑道:“我素来不信缘分,因为它很虚无。”

他亦报以轻漠微笑,望她道:“别不信,这东西无处不在。”

霓凰眸光微闪,无处不在,譬如她与他之间吗?她却不信这是缘,缘分虽天定,却始于偶然。她觉得,自己仿佛一出世,便注定了要与这金陵最明亮的少年相遇一般,一切都不是偶然,而是很久、很久以前便注定的命运。无论分离,又或相聚,事在人为,皆有其因缘际会,何来缘分一说?

“有时,缘分唯不过用来逃避现实的借口。”霓凰轻轻说着,再仔细看他,他有双青墨色的眼瞳,面容深邃,风骨清隽,温文儒雅仿似挥笔泼墨的文人卿客。

“有时,却是用来修饰苍凉与无奈的托辞。”梅长苏款款落笔。

霓凰先是微滞,后又看过去。
还是那副画,上了色,可分明是翠绿的荷叶,亭亭玉立带着晨露更显娇艳的荷花,那青色与粉红竟加深不少,包括清澈的水色,也仿佛一池幽潭,本应山青水绿,荷叶翩翩的一副碧波山水图,却画出了沉甸甸的色调,像是处于暗处窥视明处的角度,压抑,苦闷。

霓凰沉默有顷,这画,似是蕴含了许多未曾说出口的言语,她自小是个不拘小节的性子,却是个细致的心思,善于听言辨色。从云南回来后,总觉得他的眼眸太复杂太深邃,那澹泊的语调里,蕴藏了多少沉甸甸的思绪,她竟无法探知。

二人一同用膳,下人将热过的膳食端来,她此时才知晓,原来梅长苏见她睡过去,便也没有用膳。愣神时,他又咳了起来,霓凰心急如焚,直道下不为例,梅长苏浅笑着马首是瞻,引得刚走出去听见对话的下人忍俊不禁。

此刻约摸酉时,窗外起了风,拂着屋外的草木,发出细碎的声响。

霓凰看着外头出神,怔怔道:“宸妃娘娘辞世那天,也是这般阴云密布。我时常想,皇帝……他真的爱过宸妃娘娘么?”

梅长苏手下一紧,双眉骤蹙,侧头看向窗外摇曳于风雨中的树枝,霓凰在余光可及处正微微摇头,只见她回眸垂眼,静默了片刻后说道:“我不该说起令你烦心的事,忘了吧。”

山雨欲来风满楼,整个苍穹拉进一般地压下来,远方天空,满目只是混沌的灰黄色,如同儿时洗褪了色的旧手帕子。遥高传来隐隐的“轰轰”雷声,听得外头的窗户被吹晃得“哐哐啪啪”直响,高大的水杉不住摆动柔软的树冠,不多久,麻线一般粗的暴雨终于砸下来,梅长苏开窗将手伸出去,胳臂、手背,被砸得生疼。

就这么呆了少顷,猝然一计凌厉锋芒径自劈来,他稍耸肩撤回手臂,踏踏实实阖上窗子,理亏地道声不是,督见对方掩唇轻盈一笑,心中叹美,终于放下心来,举筷用膳。
苏宅的饭菜一向清爽可口,除了吉婶特意添的汤饼和菜,其他几个小菜也预备得十分用心,用心得竟令她以为梅长苏是特意吩咐厨房精心准备的。素煎豆腐,嫩薄荷青炒鸡蛋,还有一道鹅脯。

忽然,梅长苏温然的声音又响起:“皇帝,从未爱过宸妃娘娘,他更未真正爱过任何一个女人。”
霓凰诧异地抬眸道:“宸妃娘娘,她……可是一度宠冠六宫,遭人艳羡的。”
仍清淡笑着,梅长苏道:“那是宠,不叫爱。史上用情至深的帝王屡见不鲜,常言道红颜祸水,且看那些宠冠六宫,帝王倾心如覆水难收的绝代佳人,哪一个不是被扣上惑乱君心的罪名,美人薄命,可叹帝王无德无能,何以令她们背上无端指骂。”轻点烛台,暖光火光飞跃,“皇帝不是夫差,宸妃娘娘也不是西施,何来爱?”
霓凰点头喟叹:“是,夫差待西施,是爱,而非宠。他力排众议,倾一国之力去宠一个女人,这哪里仅仅是宠爱。若只是宠,他不会付出如斯代价,只是于帝王而言,太奢侈。”
梅长苏漠漠的面容在烛火下隐有不屑之意:“宠而不爱,于女子而言是最大的轻晦。”
“可宫里的女人不会在乎,哪怕只宠朝夕,也万般难求。”霓凰略停一停,复道:“看多了阿谀奉承,见惯了攀龙附凤,因而我厌恶那富贵堂皇的殿宇宫阙,蒙蔽了人的双眼,扼杀了人的希翼。”
梅长苏看着她愈加复杂难言的神情,眉峰旋紧,似乎沉溺在往事的不堪负重:“成日由着这般花言巧语,表里不一的人团团围着。太奶奶熬了这么多年,我却只顾自己躲避,竟忽略应多多伴其身侧,不孝、不孝……”
心头有茫然未知的凄惶袭来,只是茫茫然说不出来,只觉一颗心在梅长苏的话语中如一叶浮舟颠簸于浪尖,终于渐渐沉下去,沉下去……

纵使心头千言万语,她此刻也垂首缄默。
林殊成长为梅长苏的那十二年,她是不在的,她无法站在他的角度体会,没有权利安慰。
这种无力感,直触得心头一阵清冷。

稍时,月光偶尔透过乌云倾泻而下,雨势不减。

用完膳,霓凰见他又要提笔,也不知那股冲劲何处而来,她从他手中硬生生要过那副画,冷面道:“可以烧了吗?”

“怎么?不入眼?”

“不,兄长高才,仿若神来之笔。”说完,竟也不顾他的反应,挥手将那纸张扔进远处刚刚搬进来的炭盆里。每当天气阴凉,无论季度,苏宅的下人皆会忙不迭搬进一个炭盆进来,生怕梅长苏的身子有何闪失。

距离不近,掌心横出一道空力,赫然用上了她的武功。

刹那的失神,深邃眼眸中似有流星样的错愕划过,手掌有温暖的触感,她攥紧他的手,道:“你不要多想,你去完成你所要完成的事情,你偶有撑不住的时候,我陪你。”

梅长苏听着,看向穆霓凰。

她的眸仁澄澈而亮,一笑,眼波滟滟,流光四溢。可她的风神,即便在妖娆新桃的映衬下,也是深水静潭般清净,很淡。
淡得如她的衣裳颜色,那种极浅的水青,如石上清溪,若绿若无。

戌时,萧景琰派人来信,时机已到,霓凰暗中启程入宫。
梅长苏不知,为什么有时候她说的话,总叫他触动到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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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泼的大雨伴着轰鸣的雷声,大风将敞开的窗户吹得东倒西歪,啪啪作响。偌大的宫殿内,蜷缩着一个年轻女子,大红的嫁衣,在这漆黑阴森,到处透着陈腐之气的禁宫中,显得格外诡异。

这里没有掌灯人,外面把手森严,穆霓凰借买通的侍卫帮助潜进这禁宫,手里拿着酒壶,本应由奉旨行事的太监拿来,此刻也落于她手。

私自祭奠宸妃林月瑶,触犯梁帝大忌,死罪当诛。

偶尔的闪电会将殿内照亮,一道道利剑般的电光,每闪一下,都仿佛直劈入地,扎眼的白光,震耳欲聋的惊雷声,皆没有让侧伏于鸂鶒木嵌大理石画案上的女子动弹一动。
朱牖紧闭,青帷低垂,她缓缓抬眼道:“贵人临此地,也算是蓬荜生辉了。”
霓凰将酒置于案上,立于她身旁,不疾不徐道:“娘娘谦虚,霓凰不过有些疑问,可否详解。”
她知道对方没有家人在世,本身又是不怕死的,所以威胁无用,但且看她愿否口出真言。
“娘娘近日频繁出城去,瞒着旁人,有见不得人的事?”
灵妃头也不抬,眸中平静如水,道:“被人骗了,去寻真相而已。”
霓凰见她不愿多言,又问:“我猜,灵妃娘娘怕是不姓宋。”
她竟也分外诚实地颔首,随即便是默然。
“娘娘是谁,与誉王何干?”
这回得到良久的无言,霓凰不觉意外。
“你不愿阐明,可以理解,最后一问,我与你可有过节?”
灵妃,宋之云,也就是窦澜毓,她昂起头。
虽是平和的语调,却不怒自威,常年来沙场铁血,官场磨炼,尽数化作冷冷的,透着肃杀之气,仿佛可以穿透一切的凌厉。
窦澜毓轻扯嘴角,动作利落地执起酒壶,仰头喝下。

“郡主与我萍水相逢,毫无牵扯,”她自顾自地笑着:“吾曾有一结发夫。”

“谁?”

“他死了”
“死在何处?”
窦澜毓拨一拨垂落的鬓发,沾了四五滴嘴角的酒水咽下,笑意苍凉而哀伤:“穆王府。”

她看穆霓凰离去的背影,凄苦一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原本以为是此人弑杀了她的夫君,谁想不过为人所骗。说的也是,当局者迷,她怎能如今才懂,穆霓凰与她的夫婿毫无瓜葛,他不过遥闻穆霓凰琅琊高手榜之名登门挑战,穆霓凰没有理由灭口。她的师妹秦般弱,不愧为璇玑公主麾下得意门生。公主虽辞世,秦般弱仍秉承其多年前安排好的轨迹炉火纯青般紧锣密鼓地打点着复仇之路。可是如此种种,她不愿去想了,欺骗,痛楚,毒辣,不要去想了,随早已故去的执念与爱人走吧。

江湖之上雷厉风行的宋江女,滑族之后窦澜毓,此刻靠在案前,身上的红衣璀璨夺目,唇角漾起轻柔笑意。

一时间,天与地都静了下来,入耳只得“哗哗唰唰”的瓢泼雨声。再过了不久,灰云渐褪,风中传来雨水的清香,混合着泥土的味道。

霓凰想,如此孤芳自赏,桀骜不驯之人,除非莫不得以,定是像自己一般,喜好天高地阔,向往自在人间的。

那夜,宫内,失了太子的越妃被降为二品贤妃,静妃被封为贵妃。
霓凰出宫时,背后已有高亢之声:“灵妃没了——”

阵雨时下时停,直到皎白明月崭露头角才停歇下来,树枝上的雨滴成串地往下落。

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10-11 18:37:00 +0800 CST  
【两心相系】十九·鹤唳鸣
春猎前一日,景宁公主出嫁。
金陵锣鼓喧天,红绫挂梢,明灯满城,仪仗绵延数里,一百二十台嫁妆,不见首尾。其阵势之浩大气阔,足可见梁帝于公主之疼惜怜爱。这十里红妆,绫罗绸缎,朝冠金簪,古董字画,样样俱全,自萧选继位以来,皇室和亲屡见不鲜,可临行时如此隆重奢华的皇家车马,令百姓不由叹为观止。

景宁向来随性,如今受命运桎梏,不知作何感想?
穆霓凰曾去探望,不想她似出奇的懂事,没哭,没闹,唯唯埋在自己怀里哽咽。

啜泣低哑,却难掩心伤。霓凰不忍,她劝慰着:南楚皇三子宇文卿,其母身份高贵,乃世族显贵之后。周所周知,此人博学多才,多年未娶,恪守本分,也不像沾花惹草的风流人物。他不好权位争斗,亦不过多参与朝政。霓凰觉得,景宁的终身归处并不差。

景宁心中稍缓,霓凰见她大抵无碍,方郑重嘱托离别之词。
“身在异国他乡,待人处事皆要小心谨慎,切不可疏忽大意。”景宁自幼失了母亲,宫中没人向她说上几句体己话,霓凰轻轻打量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只愿她余生平安舒坦。事毕,便回府操办手中事务。

穆青见霓凰归来,笑着凑来唤一声“姐”
时至今日,他早已振作,近来研习功课兵法孜孜不倦尤甚于往常。穆霓凰再一见他,恍惚之感油然而生。
“青儿长大了。”她欣慰地拍他的肩。

无奈,深深的无奈,穆青不知这样的感觉曾纠缠阿姐几遭,总之光这第一次,他便郁郁寡欢,心烦意乱,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却无法诉说。这样的难受,他要尽快替姐姐承担下来。

与此同时地,江左盟查人办事的效率向来数一数二,灵妃一死,往日垄断的线索似乎也无人再作干涉,梅长苏即日便查清灵妃身份。其名宋之云乃信口捏造,她本是秦般弱的师姐,宋江女窦澜毓,而此事毫无疑问可用以大做文章。梁帝听闻灵妃乃滑族之后,又诧异滑族女竟为誉王出谋划策多年,震怒之下斥责萧景桓受贼人蛊惑,下令通缉秦般弱,声称妖女迷行,天理难容,应速速除之,并降誉王为二珠亲王,朝中局势再做大改,萧景琰于朝中地位已是根深蒂固。

三月二十七,天子旌旗摇摇出城,皇后拜送,萧景琰伴驾随行。皇族春猎,实际上是一种猎祭,其意为谢天明神赐之勇悍,故而年年必办,逢国丧亦不禁。春猎的场所一直在九安山,此处距京城五百里,有密林有草场,还有猎宫一座,十分齐备。不过按例,春猎前三天连皇帝也不能入驻猎宫,必须在野外扎营三天。

晌午,梅长苏与穆霓凰一同自靖王府起行。蒙挚见此情此景,仿佛深陷往忆,未几徐徐叹息,谁人不知麒麟才子梅长苏与南京女帅霓凰郡主一段露水情缘,早已闹得民间流言四起。

车队起行前,梅长苏对霓凰悄声说了些什么,道薛湛已被他安排出城,另得出结论,前年于穆王府内暴毙而亡的黑衣男子,便是窦澜毓临死前那位“夫君”。霓凰微微点头,二人暂别。


静贵妃于金顶轿撵内遥望、犹疑,自林殊之后,她从未见过何人与郡主如此合拍,哪怕细微的举手投足,亦那般心照不宣,她近乎难以置信,梅长苏,当真只是梅长苏么?
她念着那本《翔地记》,默了片刻,神思恍惚,撂下珠帘。

黄昏时分,禁军忙着驻扎营帐,待一切打点妥当,梅长苏走到穆霓凰营帐处一探。作为靖王随仕,他行在靖王府队列中,是以与霓凰整日分离。长途跋涉,霓凰忧心,便急得拉过他忙审视一番,气色虽不如常人,但至少不会面如枯槁,呼口气道:“还好、还好……”

梁帝入帐后,萧景琰告退。遂有小兵来霓凰帐前禀报,靖王与三皇子淮王和五皇子豫王聚在营地内铺席烤肉佐酒,邀随行将士前去。二人到时,气氛其乐融融,待酒足饭饱,开始喝茶消食,静贵妃的贴身侍女便在列战英的带领下过来,请梅长苏前去。

萧景琰若有所思道:“母妃莫不是担心什么?”
“奴婢不清楚。”
萧景琰这问题问得无厘头,侍女微微错愕,摇头后便带着梅长苏往静妃的营帐去了。


扎营处,天地一线。

在这天苍苍野茫茫间,于夕阳下看着满天红霞,映着平沙雁落,无边青草,又有马儿成群,悠然行走,心绪飘醉。

萧景琰被静贵妃最先下了逐客令,他不禁深感茫然无措,走到霓凰面前,呢喃着什么,她听不真切。

萧景琰郎了声音道:“多年未见母妃落泪,她向来沉稳从容,我心中奇怪……”

他如此说,霓凰顿悟,猜想静姨通晓医术,她大概诊出什么,但不愿萧景琰得知,消遣他避嫌。而霓凰听着此话,面上虽然不动,心中却犹是微微为此裂开一条细小的断纹。
按燕翎与蔺晨所说,他确已寿数难永,只这期限到底何时……会否已经近了?她常掩耳盗铃,安慰自己:不会的。

萧景琰神色讪讪,也不知为何就念起昔日逝去少年,想那年弛马沙场,豪饮畅谈,何曾想来日会走上这云谲夺嫡之路。

怨他原先不会识人,梅长苏实乃仁义贤卿。若以此而论,霓凰欣赏他,选择与他深交,着实慧眼。
眺望漫天缈缈红霞,瞳中辽阔青翠遥遥夕映渐次凝聚,只听他舒眉道:“郡主可知民间……关于有些事”他不望打量她的脸色,继续道:“流言蜚语不断。”
霓凰笑言:“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
得此答复,不禁凝滞。
此刻,眼眸倏闪,戛然忆起什么。清凉微风拂过露色的绢裙,一边扬唇一边说道:“记得当初……殿下曾于苏宅内问我是否已将林殊忘却,”清越的语色淌下,仍沉静,“我一直未得机会给殿下答复。”
萧景琰错愕,一时间怔愣说不出话来。

“那日……”眸光闪烁:“是我唐突,得罪了。”


“殿下不必道歉。”霓凰语气一顿,心头平和,复笑道:“其实我难免疑惑,殿下会否以为,我可曾执着于什么,或坚守于什么?”

他无声吸口气,眼里的光影悉数褪去,沉沉黯淡取而代之。

斜阳脉脉。

霓凰缓缓转过身去,负手而立,任那荡漾着青草芳香的空气窜入鼻腔。
安静之下,心已如风中那高挑颀长的青草茎儿,随之摇曳。
萧景琰不解,稳了稳心神,凝目看了她半晌,才道:“故人已去。若能放下,不失为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

霓凰默然良久,忽然兀自泛起一抹优昙花似的微笑,含着淡淡的一缕愁绪,令萧景琰拧眉。

日落西山,夜凉如水,玄月高挂,篝火繁明。

愁思慢慢消散,一双如夜黑眸,亮如明珠;如梨花白皙的面庞,更泛出了清婉的笑意。她微微睨了一瞬萧景琰,少时的俏皮便开始暗暗作祟。

水牛就是水牛。

萧景琰不知她这般腹诽,却也啼笑皆非。甘淡莞尔于穆霓凰唇畔轻显,许是这天高地阔的原野,不自觉地提起几分淋漓畅快,这神清气爽的惬意,终是久别重逢,却也正从指隙间一点一滴流逝。

楼主 一块高冷的面瘫  发布于 2016-10-11 18:40:00 +0800 CST  

楼主:一块高冷的面瘫

字数:184002

发表时间:2016-07-14 03:01: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8-12-14 09:41:50 +0800 C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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