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西大牢，沙头集结起一班狱卒，命他们仔细监视张念之的一举一动，现在此事关系着他的小命，沙头不敢怠慢一分。

而张念之此刻还被蒙在鼓里，丝毫没有注意到狱卒们那变得像恶狼一般油绿的眼睛，因为他从未在乎过。那些人整日想什么，说什么，和他张念之一点关系都没有。

此时，张念之的注意力还在囚犯们的身上，他已经整整七日没有下过手了。看着这一牢的囚犯，张念之又被一阵彷徨感攫住了咽喉，不，这些人还在这里，他做的还远远不够。

蜡烛上燃烧的火苗在轻轻跳动，虽然光芒微弱，却不轻易熄灭。张念之怔怔地看着，心忽然为之一颤，我就像这火苗一样，虽然不知何时会熄灭，但总要在熄灭之前燃的更旺一些才是。想到这里，张念之拿起一旁的剪刀，轻轻地将烛芯剪亮。

随后，张念之在大牢里找出一桶桐油，在囚犯们众目睽睽之下，将桐油洒进了两侧的牢房内。一时间，囚犯们的喊声和骂声响成一片，但张念之却充耳不闻，他的眼里只看得到烈火熊熊燃起的场景。

就在张念之伸手去拿墙上的烛台时，狱卒们忽然从后面一拥而上，把张念之扑倒在地，紧跟着便是一顿拳打脚踢。其中一人大喊道：“这厮失心疯了，想把咱们都烧死！”

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张念之的身上，他却不反抗。脑中一片茫然，身体也仿佛没有知觉。不知过了多久，张念之才被两人架起，丢在一块坚硬的地上。头上躺下的鲜血染红了双眼，张念之隐隐约约地看到一名手持大刀的刽子手站在血色的世界里。

刽子手大步向他走来，闪着血光的刀高高扬起，张念之心道，我结束了？

疾风嗖的刮过，只听“咣当”一声，大刀劈在面前的石板地上，溅起一丝火花。

还没结束？张念之一动不动地跪在那里，过了半晌，一名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正是大将军高澄。

高澄坐在张念之对面的一张椅子上，飞扬的双眉下，两道探究的目光仔细打量着他。张念之平静地看向对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他连死都不在乎，又会害怕什么呢？

高澄双目一眯，道：“你已死过一次，感觉如何？”

张念之摇了摇头，木然道：“没有感觉。”

高澄听罢，眼中的探究之色更浓：“你不怕死？”

张念之又摇了摇头，其实他觉得自己早已死了。

高澄轻轻一笑，心道，有趣。“你为何要杀死这些囚犯？”

话音落地，高澄注意到张念之似乎开始有了些反应，他能感觉到面前的少年正在拼命地回忆他杀死那些囚犯的理由。此时，张念之的心忽然苏醒，各种各样的感觉纷至沓来，愤怒、彷徨、疼痛、恐惧一瞬间涌入脑海，险些将他淹没。张念之颤抖起来，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将他轻易击溃。高澄皱起眉头，这样的人他从未见过。

渐渐地，张念之平复下来，开口道：“只有如此，我才能活着。”

这是何答案？高澄心里也有一丝迷惘。

“我……”张念之的嘴张了又合，只是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来。除了他自己，任何人也不会明白他所谓的“活着”是什么含义，但他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张念之说不出来，高澄也无法理解。

高澄盯着眼前的少年，心道，这张念之无依无靠，话不多，不怕死，对如何杀人也有些天赋，倒是个值得一用的人。只是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高澄一时间琢磨不透。于是他只得命人先将张念之关押起来，观察一阵再做打算。

第九章 幽州百戏团


阑外金风至，摇坠白珠泪。此时蓟城外的山坡田野已经褪下绿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火红与金黄。湛蓝的天空宁静而高远，潺潺的小溪像欢快而又鲜活的生命，脚步匆匆，永不停息。

蓟城是幽州首县，在遥远的战国时代便已经作为燕国的都城而存在。进得城来，街面上是一片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场景，不远处传来阵阵嘈杂之声，似乎有许多人在大声欢呼。走的越近，越能看到前方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台子，台上有几名青年男女，身着五彩斑斓的衣衫，正在卖力地表演百戏（古代杂技）。台下是一片人头攒动，蓟城的男女老少们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百戏表演，时不时地还鼓掌喝彩。

只见一名身着火红色衣衫的女子正行走在一段悬空的绳索上，女子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用火红的带子绑了个麻花辫，脸上自信的微笑，使整个人看起来英姿飒爽。女子向前走了几步，忽的凌空翻了个筋斗，双脚稳稳地落在绳索上，竟没有丝毫晃动。台下的百姓们发出阵阵惊呼，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热烈的掌声。红衣女子微微一笑，又做了几个颇为惊险的动作，身姿曼妙若飞燕。

待红衣女子谢幕后，台上又走来一位身穿水蓝色衫子的小姑娘，看模样也就十五六岁。小姑娘来到场中，身体向后一弯，双手便撑住了地。小姑娘的腰身不断下沉，到最后竟用脑袋抵住了戏台，而腰部却始终保持悬空，身体柔若无骨。

陆鸿影拼命挤到台前来，见到这一幕，不由得和周围的观众一道鼓掌叫起好来。过了一会儿，又有两位男子走上前来，一个口吞火剑，一个手舞飞丸，当真是异彩纷呈，令人眼花缭乱。陆鸿影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百戏表演，因此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

这时，先前那位表演走绳的红衣女子又走到台前，她的身后站着一位方才没有出过场的年轻男子。红衣女子冲着大家神秘的一笑，便与那位蓝衣小姑娘一左一右手持一块红布将那男子遮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两人将红布撤去，观众们却惊异地发现那名男子竟然消失不见了。就在众人面面相觑时，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他在这儿呢！”人们这才发现原来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台下。随即，那男子便在百姓们的簇拥下走回台上，一场百戏表演便在人们的喝彩声中结束了。

百姓们渐渐散去，陆鸿影也离开街边，寻了一间客栈投宿。

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陆鸿影欢喜地想道，她回忆着方才看到的百戏表演，心里仍旧有一丝激动。但此时，当她眼角的余光瞟到了从包袱里露出的那方锦盒后，却忽然感觉被倒了胃口。陆鸿影拿出那方锦盒，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心道，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呢？

一路上，她已经把玩了这锦盒无数次，却一直不敢打开来瞧瞧。盒子上显然没有锁，高澄也并没有禁止她将盒子打开。陆鸿影盯着盒子，心里天人交战。明日她便要将盒子送到西山去，这是她最后一个一探究竟的机会。

陆鸿影环视四周，房间里并没有第二个人，她心中安慰自己道，我只偷偷看上一眼，一定神不知鬼不觉。陆鸿影的手将盒盖掀起一道小缝，眯起眼睛向内望去，里面的东西似乎闪过一道光泽，但她却分辨不出那是什么。

“罢了，管你是什么，我看了又能怎样！”陆鸿影霍地将盒盖打开，只见一枚黄澄澄的令牌静静地躺在盒中。“这是什么？”陆鸿影拿起令牌左看右看，心中大失所望。她本以为盒中放着的会是一封机密信件，又或是另一份要命的名单，可谁知竟是一块根本不知道作何用处的令牌。难怪高澄丝毫不害怕我会偷看，陆鸿影将令牌丢了回去，原来他早就知道即使我偷看了也不打紧，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陆鸿影撇了撇嘴，兴致顿失。

第二天上午，陆鸿影爬上了蓟城西北面的西山。天边的朝霞燃烧着晨雾，幻化出一片金光。山上已是层林尽染，灿若烈焰。陆鸿影来到半山腰，在林间深处找到了几间并不起眼的小木屋。

正在门口徘徊时，木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面貌清秀的年轻男子。他打量了陆鸿影几眼，忽然眉头一皱，一脸戒备之色：“你是何人？来此作甚？”

陆鸿影见那人腰间挂剑，面色不善，便急忙拿出锦盒道：“我是受高大将军所托，来送此物！”

“高大将军……”年轻男子走了过来，脸上还留着一丝怀疑之色。这时，木屋里又走出一人，年轻男子对着他使了个眼色，那人便会意，走上前来，拿走陆鸿影手中的锦盒，打开来呈给年轻男子过目。趁着他仔细端详令牌的时候，陆鸿影环视四周，心里有些疑惑。

年轻男子看罢令牌后，将锦盒收起，对陆鸿影道：“既然东西已经送到，你可以回去复命了。”话音落地，两个人的目光便盯在陆鸿影身上，似乎是督促她快些离开。陆鸿影怀了个闷葫芦，看了那两人一眼，便走下山去。

傍晚时分，天色渐渐暗淡，陆鸿影回到蓟城，心里却还在回想着白天的所见所闻，可想来想去也没有丝毫头绪。就在这时，前方一道人影忽然映入陆鸿影眼帘，她仔细看去，心中立时如遭雷击。

那人是个中年男子，穿一袭长衫，他的身影在街道的拐角处一闪，忽然消失不见了。陆鸿影立刻发足狂奔起来，向着那道身影消失的地方追去。可是夜晚慢慢降临，那身影也越来越模糊，直到完全消失在她的眼中。

陆鸿影停下脚步，喘着气，心里又着急又委屈。因为刚才那人的侧脸竟像极了她的父亲，一个消失了近七年的男人。顿时，千般滋味涌上心头，既有欣喜也有恨意，没想到七年未见，她还是如此清晰地记着他的样子。

唉，他又走了。陆鸿影颓然站在街道中央，心里一阵绞痛，这个父亲她甚至没见过几次。方才的人真的是他吗？陆鸿影的心绪忽然乱了，脑子里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一阵晚风吹过，陆鸿影打了一个寒颤，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和身边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陆鸿影有些不知所措。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只迷途的大雁，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恍惚间，她走到一户人家的门口，方才那人的身影就是在这里消失不见的。陆鸿影轻叩木门，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一位年轻女子站在陆鸿影的面前。

“小姑娘，你要找谁？”女子笑着问道。

陆鸿影望着那女子，只觉得她的面貌似曾相识，陆鸿影的嘴巴张了张，却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那女子见陆鸿影一脸迷惘地站在那里，便笑着道：“你可是遇到了困难？你家住哪里？”

听到“家住哪里”四字，陆鸿影才忽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你方才可见过一个四十多岁，穿着长衫的男子？”

女子想了一阵，摇了摇头，道：“他是你什么人？”

“是我爹，我找不到他了。”陆鸿影轻声说道，表情沮丧。

那女子以为陆鸿影只是一个和父亲走失了的孩子，便关切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和爹爹走散的？你家住哪里？你的娘亲呢？”

陆鸿影听罢心里一揪，摇了摇头。

这时，屋内又走出了一位年轻男子：“红英，出了什么事？”

被唤作“红英”的女子道：“有个小姑娘和父亲走散了，我见她挺可怜的，不如先让她到咱们屋里坐坐吧。”

“好啊，刚好我们在吃晚饭，一起来吧。”男子冲陆鸿影笑了笑，两人便将她领进屋。

这间屋子并不大，但饭桌边却围坐着六名年轻男女，再加上把陆鸿影带进屋的两人，一共是六男两女。见到陆鸿影，便有一人问道：“这小姑娘是谁？”

那女子道：“这小姑娘刚刚和父亲走失了。”

闻言，那人道：“那就先让她和我们一起吃饭吧，等吃过了饭，咱们再把她送回家去。”说着便去添了一副碗筷，热情地把陆鸿影拉到桌边。

陆鸿影看着他们，只觉得每个人都那样面熟，她思索了一阵，忽然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你们就是昨日在街边表演百戏的人！”

“你也看过我们的百戏表演？”那个领陆鸿影进屋的女子开心地笑了起来，明艳的眉眼间充满了自豪，“我叫林红英，昨天表演走绳的人就是我。”说着她又向陆鸿影介绍了这一屋子的人，他们都是这个百戏团的成员。

在桌边，陆鸿影惊讶地发现了一对孪生兄弟，他们生得一模一样，看上去简直没有丝毫分别。“啊，原来如此！”陆鸿影恍然大悟，“原来昨日你们一个在台上现身，一个躲在台下，人们不知你们是孪生兄弟，还以为这是什么法术呢。”

那两兄弟哈哈大笑了一阵，其中一人道：“我是哥哥于伯乾，他是我弟弟于仲坤，平时他们都唤我们‘大于小于’。”于伯乾说完，于仲坤又接着道：“我们两兄弟生得一模一样，连说话声音都没有差别，莫说是别人，就算是我们的亲生爹娘也难以分辨出我们谁是兄长，谁是弟弟。”

陆鸿影调皮地一笑，道：“若是百姓们发现你们是孪生兄弟，定会感到自己被欺骗了。”

于仲坤一惊，忙道：“小姑奶奶可千万别说出去，我们还要靠它吃饭呢。”

闻言，众人发出一阵哄笑，陆鸿影也跟着笑了起来，暂时忘却了心中的惆怅。

这顿晚饭非常可口，大家也有说有笑，百戏团的人一直说着他们在各地表演时所碰到的一些趣闻，于氏兄弟也时不时地讲述起他们年幼时捉弄别人的种种事迹。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地谈天说地，闻着扑鼻的饭菜香气，陆鸿影的心里也有了一丝温暖。如此其乐融融的时刻，她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

林红英等人聊着聊着，话题便转移到了陆鸿影身上：“小姑娘，你家住哪里？”

陆鸿影道：“我家住定州。”

“定州……离此地也有一段距离呢。”一名年轻男子道。这男子名叫戴云飞，擅舞飞丸。

林红英道：“不知你爹爹叫什么名字？我们也好帮你寻找。”

陆鸿影神色一黯，道：“我爹爹七年前便失踪了，现下生死未卜，方才……或许是我看错了罢。”

“那你的娘亲呢？”

陆鸿影道：“我娘在几个月前生病去世了，现在我已无家可归。”

百戏团的人闻言面面相觑，都露出了些许同情之色：“你现在还有什么人可以依靠吗？”

陆鸿影想起了夏沧浪，他是除了娘亲以外与她最亲近的人了，可是她却不知道他此刻身在何方，于是便摇了摇头。紧接着，高澄那略带邪气的脸孔又浮现在眼前，陆鸿影更加嫌恶地摇起了头。

林红英想了一阵，道：“你若不嫌弃，以后就与我们在一起吧，表演柔术的阿冰就是我们在路上收留的孤儿。我们虽然没有多少钱，也不大被人瞧得起，但好歹有一技傍身，不至于饿死。”

陆鸿影听了林红英的话，有些意动，因为她也喜欢和这些人在一起。可转念一想，高澄还在邺城等着她回去复命，若是她中途逃跑，想来那高大将军也不会轻易放过她。因此陆鸿影并没有答应林红英，而是问道：“你们一直住在蓟城吗？”

林红英道：“不，我们正准备南下到晋阳去。我是晋阳人，每到过年，晋阳便会有许多盛大的百戏表演，我们此时南下，应该能赶在腊月时到达晋阳。”

“你们准备何时动身？”陆鸿影问道。

林红英道：“我们本是打算明日动身的。”

这时，于伯乾插嘴道：“你若是晚一天来，恐怕就见不到我们了。”

陆鸿影想了想，道：“我忽然想起我还有个亲戚住在邺城，既然同是南下，我们应该可以同行一段时间。如果我那亲戚不在邺城，说不定我还可以到晋阳去寻你们。”其实她是打定了主意，待到回邺城交差后，便寻个借口离开高澄。

“那就这样说定了。”林红英笑着道，“我们明日就出发，和我们在一起，你绝不会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