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1）（时间点：番外三之后）


她又梦见了杀生丸大人——
清晨的第一道阳光照亮大地的时候，他和邪见乘着阿哞而来，来接她一道离开。他微微笑着，向她伸着手。逆着阳光，那个笑容极浅极淡，却无比深刻地印在她的脑子里。
铃想着那个梦，又一次遗憾梦结束得太早，遗憾没能抓住那只手。她侧过头看着他，梦里那潇洒伟岸的人，此刻就坐在她的旁边。她已经长到他肩膀那么高了，坐下来时，甚至不用刻意抬头就能看见他的眼睛。她的身体发生着一些变化，变得婀娜，变得曼妙。在她面前，女孩子们会羡慕，男孩子们会脸红。而最重要的是，她的心意也发生着变化。
她的心好像变得特别敏感，又特别脆弱。她常常被一些稀松平常的事情撩拨心弦。犬夜叉拉着戈薇的手带她过河，弥勒傍晚回家时远远地向珊瑚喊“今天有什么好吃的？”这些见了千百次的事情，最近总是能在她心里掀起情绪。她感到羡慕，羡慕她们都和自己爱慕的人在一起；她觉得哀怨，哀怨自己总是孤单一人。她的心中，也有一个想要时刻在一起的人。她时常下意识地想，在同样的情景下，那个人会不会牵她的手、会不会问她晚饭吃什么。可是每次这种想法一冒头，就立刻被她掐掉了。对她而言，那个人就像神明一般，把他置身于这些场景是一种严重的冒犯。那个人就是杀生丸大人。
其实，铃并不总是孤独，相反的，总有人在试图接近她、关心她。她训练受伤的那次，好几个男孩子争着要背她回家，最后是犬夜叉出面才避免他们打起来。之后她卧床休息，他们又像约好了一般，天天给她送吃的，在她门外吵个不停。她对他们说，“不劳费心”，可是他们都不当真，这让她有些恼火。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想，若是杀生丸大人在就好了，这样那些少年们就不会来找她了。可是，为什么杀生丸大人不在这里？若是一定要有人送她回家，她只愿意是杀生丸大人，可是为什么他不在？那么多人的关心她全不在乎，她只希望杀生丸大人能来看她一眼，可是为什么他不在？她因为思念他而心烦意乱，多想向他倾诉心中烦恼，可是他为什么不在？……
就是这样，铃总是想着想着就埋怨起了杀生丸。可是，他不是她的神明吗？她不是应该无条件信仰吗？她怎么可以埋怨？于是，她又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得了的错事，自责不已。“怎么能责怪杀生丸大人？杀生丸大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杀生丸大人若是知道我在想这些，会怎么看我？……杀生丸大人不在，我就不能好好生活了吗？……我一定要打起精神来呀！……还有很多事要做，要向杀生丸大人证明自己！一定要努力！”每一次，她最后都会下定决心，要从这些纠结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可是过不了多久，她又会再次陷入对杀生丸的深深思念之中，那些牵挂、埋怨、自责、矛盾，等等情绪，又会卷土重来。她就在这些情绪中，度过着期待他到来的每一天。
他每个月都来看她，从不失约。可是，他每次都只待一天，绝不久留。每到约定的那一天，她的心情就完全美丽起来。从早晨睁开眼的那一刻起，她就觉得一切都无比完美。若是晴空，那天的阳光就最温暖；若是下雨，那天的雨声就最动听。之前的种种喜怒哀乐，全部都不再重要，她的心里只有一件事情：杀生丸大人今天会来。只要想着这件事，她就无比期盼，无比高兴。
然而，即便是这一如既往的期盼和高兴，也随着时光的推移，变得不同往常。
以往很长的一段的时间，她最关心他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情，没完没了地追着请他讲。尽管不总是情愿，他每次都会或详细或简略地回答。她从他说的那些陌生的地名和人名中，想象他经历的事情，期待着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她一度相信，只要长大成人，就可以再次追随杀生丸大人。后来，他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早，分别的时间越来越晚，交谈的时间多了起来。她于是在询问之余，跟他分享自己的事情：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学了什么文章，习了什么技能。无论是什么，她都想跟他讲，她只恨时间过得太快，不给她说完的机会。
现在，她的想法又不一样了。她发现，在他面前，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上个月的行踪？问他下个月的打算？这样不会令他厌烦吗？那些男孩子们不就经常问她要去哪里、能不能一起去，惹得她不胜其烦？跟他讲自己新学会的东西？她摹的字帖是他手抄的，她认的哪一个字他不识？她看的书是他挑选的，她读的哪一篇文章他不知？说她新认识的草药吗？妖怪又不需要草药。说她新交的朋友吗？他最讨厌人类。至于那些骑射之类的技能，对他而言，就更不值一提了。她多想知道他想听什么，可是他从来不说。她小心翼翼地挑选话题，再若无其事地用平常那种活泼的语气说出来。有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就跑到一旁冷静一会儿，或者故意落在后面，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她发觉这样无所适从的状态很糟糕，她很讨厌这个充满矛盾的自己。既然连自己都感到厌恶，那么杀生丸大人迟早也会厌恶吧？还是说，他已经厌恶了呢？她担心起了那个约定，她一直记着的那个约定，“长大后自己选择”。她从一开始就决定了，一定会选杀生丸大人。可是，选择了杀生丸大人，然后呢？她已经不再是八岁的孩子，她目所能及的也不再是八岁孩童的视界。她知道，这个世界精彩绝伦也危险重重。在这个广阔的世界里，杀生丸有他要追求的东西。那是什么？她不知道。她能帮她做什么？她不知道。她能确定的是，她绝对不能像个孩子那样依附于他，她绝对不能成为他的负担。如果她的追随不能给他带去一丝一毫的价值，那她选择他又有什么意义呢？他难道会认同她毫无价值的选择吗？过去多年，她一直努力着，想要成为对他有用的人，可是，她现在意识到，她再怎么努力，她所学会的那些事情，都那么无足轻重。尽管无比想要追随他左右，她却觉得，自己正在丧失追随他的资格——甚至是选择的资格。
上个月见面的时候，她醉了，不记得发生了什么，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他已经要走了。邪见叮嘱她以后再也不要喝酒了，听那语气，她便知道一定是自己醉倒的时候说了过分的话或者做了过分的事。可是，究竟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杀生丸大人什么都没有说，冷峻如常。难道是一点都不在乎那些话那些事？既然不在乎她的心意，那么，他在乎她的选择吗？他希望她怎么选呢？他若是能透露一丁点想法，她便会按他想的去做。可是，他完全没有表现出自己的喜好，令人捉摸不透。

番外（十）（2）


她望着他的侧脸，想着很多事情。眼前的他和梦里的他不太相同。梦里，他会向她伸手，会说一些令她悸动的话，也会回应她的脸红心跳。而真实的他，总是与她若即若离。他会坐在她的身边跟她说话，却总是故意隔了一点距离。偶尔，她碰到他的手，他不会躲闪，却也从无回应。她看着他出神的时候经常被他撞见，她也发现他常看着自己，他知道她每次都会害羞，虽从不责备，但也毫不惊奇。他究竟怎样看待她的心意呢？
“铃，你刚刚想问什么？”杀生丸回头，目光正好撞上铃发呆的神情，惹得她一阵心慌意乱。他等她定下了神，才接着问：“什么故事？”
铃暗暗握了一下拳：不能再胡思乱想了，不然很快他又要走了。
“杀生丸大人，是石长比卖大人的故事。迩迩艺命大人选择了她漂亮的妹妹神阿多都比卖大人，却将相貌丑陋的她退婚。如果是杀生丸大人和邪见爷爷，会怎么做呢？”
杀生丸没有立刻回答，铃于是转而望着邪见。
邪见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邪见我要永远追随杀生丸大人，我不需要妻子。”
“那，杀生丸大人呢？”她还是更在意他的答案。
“她们跟我没有关系，根本谈不上会怎么做。”只是，他不明白铃问这个问题的意图，于是反问道，“为什么要这么问？”
“因为，石长比卖大人一定是下定了决心，才选择与迩迩艺命大人一起度过余生吧？可是，她却没有被选择。是个可怜人啊！”铃说着，望向天空，一只风筝似乎断了线，飘飘摇摇地从天空中坠落。
“她原本就没有选择的权利。”杀生丸没有完全想清楚铃话外的意思，只是简单地评论了这个故事本身。
“选择的权利？”铃有些困惑，“那谁有？”
“神阿多都比卖。”杀生丸没有给出更多的解释，他在想该怎样跟她讲述这个概念，怎样才能避免过早提起他和她约定的那个选择。
邪见趁着这个空当，说：“石长比卖当然没有了。就像我邪见一样。我能说我‘选择’追随杀生丸大人吗？绝对不能，是我‘祈求’追随杀生丸大人。我邪见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杀生丸大人根本没有给我那样的权利。”说着说着，邪见心中涌起一阵伤感，觉得自己命运悲凉。他猛眨了几下眼睛，阻止了要流出来的眼泪，羡慕地对铃说：“铃，‘你自己选吧’这样的话，杀生丸大人只对你一个人说过呀！”
铃愣住了，选择的权利，是这样一回事吗？邪见爷爷只能“祈求”追随杀生丸大人，而不能“选择”，因为杀生丸大人不认同他有这样的权利。石长比卖没有选择的权利，是因为迩迩艺命从来就不认同她吗？
“那她不是更可怜了吗？”铃自言自语地说。
“有什么好可怜的？”邪见不以为然，“铃，你别这么多愁善感。那些被你拒绝的家伙，不是跟石长比卖一样吗？你要是可怜他们，那才真是难办呢！”
“被我拒绝的人？”铃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问，“邪见爷爷，您怎么知道我拒绝了他们？”铃确实拒绝过几个少年的好意，可是除了健太，她从来没有提起过别的人。
“鵺雀说的。杀生丸大人每次听到这种事情都非常紧张，明明没有必要，那些家伙怎么可能跟杀生丸大人相比……”邪见话没说完，被杀生丸踢翻在地。
铃没敢看杀生丸的表情。她心中震惊：“杀生丸大人竟然在乎这些事情吗？他在乎着我吗？”

番外（十）（3）


沉默之际，身后传来一个男童稚嫩的声音：“请问，那边的大哥哥，能不能……”
杀生丸冷冷地睨了他一眼，那孩子吓得赶紧闭了嘴，他身边跟着的那个小女孩，也吓得躲到了哥哥身后。
邪见爬起身来，一看是两个人类小孩，跳上前来就吼道：“哪里来的人类小屁孩儿？一边儿去！”
那两个孩子见冲上来个凶巴巴的妖怪，又看见那挂着两颗人头的手杖，吓得跌倒在地，哇哇大哭。
铃一看，急忙跑过去，蹲下来给孩子们擦眼泪，摸着他们的头说：“好孩子，别害怕。爷爷没有恶意。发生了什么？跟姐姐说说。”
“风筝，挂，在树上了……”小男孩一边抽泣，一边指着不远处的一颗树说。
“是那边树上的白色风筝吗？”铃一手拉着一个孩子，说，“好的！走，姐姐帮你们去拿！”
杀生丸坐在原地不动，他不想去管人类的闲事，铃把小鬼们打发走了，自然会回到他这里。他大概已经知道铃心里想的事情。她担心的是那个选择。她甚至还没有想明白自己拥有着选择的权利。他做了这么多事情，就是想让她无所顾忌而发自本心地作出选择。可是，她现在却这样迷茫。为什么？她为什么会质疑自己手中的权利？难道他杀生丸没有给予她足够的信心和安全感吗？她似乎害怕他会否定她的选择。难道是因为他刻意掩饰了“希望被选择”这个想法？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倾向，因为知道她一定会按照他的喜好去选。可是，为了让她坚持本心而隐藏的心意，现在却要弄巧成拙扰乱她的本心吗？
“杀生丸大人，铃好像下不来了。”
邪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杀生丸回头，看见铃在树上，离地三人多高，兄妹俩已经拿着风筝走远了。
铃紧抱着树干，侧坐在树杈上，她绷直了脚尖想够下方的第一根树枝，却差了一尺多的距离。她在心中嘀咕：“怎么办？索性往那里跳一下吗？距离不算远，落点踩在那根树枝上并不算难，应该可以成功。可是，那树枝那么细，万一跳过去把它踩断了，可就直接掉下去了。”她正犯着难，发现杀生丸和邪见来到了树下。
“原来上去时踩的那根树枝断了呀，所以才下不来。”邪见瞧着掉在地上的那节细细的树枝，这么自言自语。
“铃，”杀生丸望向她，给了一个指示，“你可以跳下来。”
铃听到了这句话，可是不敢照做。跳下去？从这么高的地方？对杀生丸大人来说，这轻而易举，但她可做不到呀！她僵在那里，望着地面，一种坠落感突然扑面而来，她的双腿不禁颤抖起来。
邪见看出了铃的犹豫和害怕，他思索了一下，斗胆向杀生丸欠身说道：“杀生丸大人，恕邪见直言……”他本来想冒死说，“虽然您一定会接住铃，但如果您不说，铃怎么会知道？”但是，他刚开口，就发现已经不需要说了——
杀生丸望着铃，向她伸出了双手。
“选择权在你。”他对她说。
她望着他伸出的双手，觉得那是向她敞开的怀抱。他没有再说话，但他温柔的神情分明是在告诉她：如果你选择跳下，那么我一定会接住你；既然把选择的权利交给了你，那么就一定会接受你的选择。铃明白了，明白了这次的选择，也明白了将来要作的那个选择。
“杀生丸大人！”铃呼唤他，同时张开双臂，飞身跃下。
杀生丸化作一道白光，在空中将她稳稳接住。
落地站稳之后，杀生丸就松开了她。她还没来得及熟悉他的怀抱，他就又恢复了平常那样若即若离的神情。可是她已经明白了：既然把自己放在被选择的一方，那么就是希望对方选择自己；既然给予了对方选择的权利，那么就意味着会接受选择的结果。既是如此，那她之前担心的种种，都不重要了。她不必担心杀生丸会否定她的选择，也不必担心杀生丸不回应她的心意。等她作出选择的时候，他一定会接纳她的所有。在此之前，她只需要跟随自己的真心，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杀生丸大人，”铃笑着看着他的背影，说，“谢谢您！”
杀生丸听着，知道她卸下了心中的重负，眼角闪过一丝笑意。

番外（十）（4）


“母亲大人——”姽婳娇滴滴的声音传进铃的耳朵，“快看哪！风筝飞得好高啊！”
草地上，邪见拿着线轴，跑在前面，晴空郎背着姽婳跟在后面。一只漂亮的鲤鱼风筝在湛蓝的天空上稳稳地飞着。
铃坐在树荫下，笑着跟他们招手。杀生丸坐在她的旁边。
“杀生丸，还记得吗？”她回头对丈夫说，“那对兄妹，他们的风筝落在树上了。我解救了风筝，却下不了树。”
杀生丸当然记得，和铃相关的一切，他都记得。那是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快二十年了吧？”铃笑着说，“就是那一天，我才知道，杀生丸大人心中也有铃呢！”
杀生丸看着铃幸福洋溢的眼睛，不经意地说：“我心里一直有你。”
铃已经习惯了杀生丸这种冷不防的刺穿人心的柔情，但还是被惹得一阵脸红。她用当年的少女的语气说：“嗯，可是我真的是在那天才知道呢！杀生丸大人张开双臂对我说，‘选择权在你’。我那时才明白，杀生丸大人原来一直在等着铃啊！”
“在那之前，一点都不知道吗？”杀生丸突然有些后悔，或许那时不应该做得那么绝对。
“是啊！在那之前，你从来没有表露过‘希望被选中’的愿望，也不回应我的心意，我还以为自己一厢情愿呢！差点就不敢选择杀生丸大人这边了。”铃想着从前的种种心动、种种烦恼，心中感慨那是一段多么梦幻的日子。
“有的。”杀生丸看着她说，“表露过，也回应过。只是，没有让你看出来。”
“诶？有吗？真的吗？”铃十分惊讶，“可是，没有让我看出来，不就相当于没有吗？”
“让你看出来的话，你不可能再看得见别的可能性。”杀生丸仍然坚持当初的想法，“你得知……”
铃没有让他说完，她用吻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他经常对她做的事情。
在孩子们发现之前，她离开了他的怀抱，她可不想给他们留下“母亲大人不陪自己玩是为了跟父亲大人腻歪”这种奇怪的印象。
“可是，我从来就不需要别的可能性。”她轻轻对他说，眼睛里全是柔情蜜意，“我只需要你。”
“嗯。”杀生丸伸手为她擦掉唇边溢出的淡淡红妆，微微笑着说，“我那天还是向你明示了‘希望你跳进我的怀抱’。不是吗？”

番外（十一） （时间点：第十章）


从刀刀斋那里离开之后，他们又走了好长的路。这一次，她找回了和阿哞交流的感觉，在天上飞的时候，终于不像前一段那样颠簸而忐忑了。
入夜的时候，他们在一处旷野停下，杀生丸决定在那里过夜。今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空漆黑一片，像是笼罩着厚厚的云。
铃很疲惫，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的身体很累，日行千里，好不容易趟下来，全身的筋骨却难以放松，周身仍旧有一种穿行云端的急迫感。她的心也很累。早晨成人礼上与大家的谈笑还历历在目，现在却已和那些笑容隔了千山万水，这令她伤感；这次的敌人是天丛云剑，杀生丸心事重重，前路必定危险万分，这令她担忧。她望向不远处的杀生丸，夜色模糊了他的身影，她只知道他靠着树一动不动，不知是在浅寐，还在是深思。她又看了一下邪见小夜和阿哞，他们与她隔着火堆，都睡着了。
这个时候，枫婆婆已经睡了吧？她仰望着夜空，这么想。平时，她一定会在睡前往枫婆婆的榻边放一杯水，以免她夜里咳嗽的时候难受。今晚枫婆婆一个人，不知道她会不会记得。想到这里，她突然难过起来，眼角蓄起了泪。
“铃。”
她只顾着出神，没发现杀生丸悄然走到了自己近旁。
“睡不着？”杀生丸在她身边坐下，比她熟悉的距离稍微近了一些，问道，“不习惯？”他猜想，她在村子里待了这么多年，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可能一时难以适应，就像他难以一下子适应需要放慢脚步来照顾她一样。今天真的不该这么着急赶路，至少应该让她有充足的时间吃饭睡觉。
铃想坐起来，杀生丸示意她不用。她重新躺下，说：“没有不习惯。只是想起了枫婆婆。……果然，还是很舍不得她，舍不得大家。”她说着，语气变得惆怅。
“你以后可以去看他们。”
铃听到这话却更加伤感了。大敌当前，哪有时间去看望他们呢？等到一切结束的那天，村庄会是什么模样呢？下次去的时候，会不会已经物是人非？……
“后悔了吗？”杀生丸觉察到她的低落，心情有些沉重。他故意没有看她，甚至有点怕听到她的回答，因为没有想好是否要给她后悔的权利。
“当然没有！”铃激动地抓住他的衣袖，紧张地望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当然没有！”
她舍不得枫婆婆，舍不得村子，可是，她最舍不得的，是杀生丸大人。
杀生丸回头看着她，发现那双眼睛竟然透射出了一丝不安——到底在怕什么？
“那就睡吧，明天还有事情。”说罢，为了让她安心，他又加了一句，“你现在跟我在一起。”
可是，她不愿意睡。正是因为现在和他在一起，她才不敢睡去。她怕一觉醒来，自己又是孤身一人，她怕这一切都是梦境。“你现在跟我在一起”，这不就是只有在梦里才会听到的话吗？
“杀生丸大人，我不想睡……我怕醒来之后，您又不在……”她小声地说着，把脸藏进了自己的臂弯。她的手还紧攥着杀生丸的袖子，可是即便这样，她还是担心他会走——毕竟，这样的梦和现实，她经历了很多很多次。
“铃，伸手。”
铃听到杀生丸这样命令，心中不解，有些疑惑，又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不情愿地松开了他的衣袖，然后摊开手。
他把那银色长刀放到她的手里，说：“这样能安心了吗？”
爆碎牙？！铃惊得呆了。这把刀与杀生丸是一体，他从不离手。
“杀生丸大人，铃不能，不能……”她语无伦次，像是被烫到一般慌张地缩手，她觉得自己的触碰亵渎了那把刀。
杀生丸握紧她的手，让她把刀拿好，说：“爆碎牙在你那里，我不会走。”
铃望着杀生丸，火光在他的金眸中跳跃，她觉得自己的心也燃烧起来。
“杀生丸大人，谢谢您！”
杀生丸知道她不再拒绝，于是松开她的手，望向一边，说：“不是说过了吗？不需要跟我道谢。”
“这……是的，记住了……”铃局促起来。白天离开村子的时候，他帮她拿了一路行李，她习惯性地说“谢谢”，他却说，“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不需要跟我道谢”。明明刚刚答应过，她却转眼就忘了，只能愧疚地对他说：“对不起……”
“也不需要道歉。”
铃于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轻轻“嗯”了一声应下。她把爆碎牙抱在怀里，那把刀沉甸甸的，令她觉得安稳。她不再惧怕梦会在清晨碎裂，因为，这不是梦，这是现实。纵使她将梦里的他想象得万般美好，却还是不及现实中的他一丝一毫。
而先前惧怕梦醒不敢入睡的，何止她一人？杀生丸不是也在怕吗？把爆碎牙交给她，何止是为了让她安心？不也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吗？“爆碎牙在你那里，我不会走。你拿着爆碎牙，所以你也不会走。”

写番外有点上瘾，之前真的省略了太多他们的感情戏，现在使劲补。
番外（十一）是杀生丸带着铃离开村子的当天晚上。按照我的想法，杀生丸不再隐藏自己的心意了，会说一些以前不说的话，会做一些以前不做的事。于是铃发现，这个真实的杀生丸，比她梦里的杀生丸迷人千百倍。

番外（十二）（时间点：第三十一章之前）


“杀生丸大人，雨停了呢！我起来晚了。”铃走出山洞，来到悬崖边，站在杀生丸身旁，雨后的泥土芬芳令她神清气爽。远方的伊势神宫被一层雾气笼罩着，愈发庄严而神秘。他们在这里昼伏夜出等着吸血鬼，已经十多天了。铃一直不太适应这种日夜颠倒的作息，今天早上又被雨声吵得睡不着，所以临近傍晚才起，邪见他们三个已经出去找吃的了。
杀生丸护着她从崖边退回来，问：“没有看见我放的盒子？”
铃披散着头发，微微笑着，没有回答，只是伸出右手，轻轻摊开，手心托着一根白色发带，穿着一金一银两颗硕大而明亮的珍珠。那正是盒子里的东西。
“不喜欢？”他有些意外：既然看到了，为什么没有戴上？
“喜欢，非常喜欢。只是……”铃有一点犹豫，但想了想，还是说，“这种小事，杀生丸大人完全不用在意。”
“铃，今天是你生日。”杀生丸郑重地对她说，并不觉得这是小事。
铃愣住了。她在心中粗略算了一下。从妖灵大圣那里离开，他们先去了西国见仙姬夫人，然后到了北国，在那里辗转打探九尾狐的情况，知道吸血鬼会进攻伊势神宫之后，又南下赶来这里。一路奔波，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半年。往年的生日，她从不忘记，因为杀生丸会在那一天到来。提前好久，她就留意着月亮的阴晴变化，计算着时间。而这一次，十六岁生日，她忘了，因为他就在她身边，她少了一个期盼的理由。
杀生丸大人记得她的生日，这让她十分高兴，也十分感激。不过，她深知当下最要紧的事情，不希望他因她分神，所以说道：“即便是生日，也不值得您在现在这样紧急的时刻费心费时。”
“很多天前就取回来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仿佛没有费心也没有费力。
很多天前？是来这里的路上吗？是某一天晚上去取的吗？那倒的确没有现在紧急，不过还是有风险哪！铃想了一会儿，仍然说：“杀生丸大人，不用为了我耽误时间。万一您离开的时候，敌人有了行动，怎么办？”
“并没有耽误什么，我会离开，当然是有把握。”杀生丸看着她的眼睛，似乎已经准备好反驳她的任何反对。
铃望着他，承受不住那种执着的宠溺，害羞地低下头。两颗珍珠印出她红晕飞扬的脸庞和笑意盈盈的眼睛，她越看越喜欢，回应他说：“知道了。这就戴上。”说完，她伸手去挽头发，却被杀生丸拦住。
“我来。”杀生丸从她手上拾过发带，绕到她身后，帮她整理头发。
杀生丸的手指在她的发隙间轻柔地梳理着，偶尔碰触到她后颈的肌肤，令她一阵酥痒。
“杀生丸大人，记得去年的生日吗？”
“嗯。”杀生丸当然记得。去年，她去找云隐，不让他去见她。
“虽然我坚持没有见您，可是却非常希望您能出现，尤其是在生日那天。”铃想着当时矛盾的心情，又说，“真怕您生气再也不来看我了……之后跟您见面，收到梳子作为礼物，真的好高兴！”
果然还是在乎礼物。杀生丸暗暗笑了一下。
“后来您的生日，我们在妖灵大圣爷爷那里。”铃停下了，没有再说。生日是妖怪的秘密，所以铃虽然知道杀生丸的生日，却从来没有要求为他庆祝。此前七次生日，他有三次与她在一起。第一次，她为他做了点心，他勉强吃了一块。第二次，她写了首音律不齐的诗给他，但后来又要了回去。第三次，他修炼爆碎牙，人在神不在，她给他做了一只花环，花谢了落了，他却仍没有醒来。她想着，心里有些落寞。
“好了。”杀生丸整理好最后一丝碎发，看着她转过身来。
铃看不见束好的头发和发带，但知道那一定非常漂亮。她望着他，笑着说：“杀生丸大人，谢……”
杀生丸的手指按在她的唇上，没有让她说完。她的心又悸动了一下：给我梳头也是理所当然、不用道谢的事吗？她双手捧着杀生丸的手，凝视着他的眼睛，说：“杀生丸大人，以后的生日，希望都能跟您在一起，我的生日和您的生日。”
“好。”杀生丸将她拥进怀里。
“不，不只生日，是以后的每一天。”她仰头补充。
“会的。”他将这个承诺化作热吻，印在了她的唇上。

加了一个番外，铃过16岁生日，杀生丸送了礼物。那个年代，女孩子们不戴项链，不戴手链，不戴戒指，也就只有耳饰和发饰了。礼物一下子就送到头了，杀生丸可太惨了。
由于对度娘失望，我把全文搬到AO3上去了，搬的过程中又作了一些改动，我自己觉得，改过之后，铃和邪见的性格都更自洽了。

话说，我把全文搬去AO3之后，顺便看了一下那里的杀铃文，基本都是英文，偶然看到一个作者写的分级为E（explicit）的几篇文，觉得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怎么说，我一直是一个很含蓄的人，速度快的描写看了会觉得辣眼睛。但是，我发现，英文超速好像我就能看下去。一个人在用母语和非母语的时候，大脑的反应是不一样的。有些用母语说不出来的话，用非母语就毫无压力。
于是，在那几篇有速度的英文 E 文里，我竟然体会到了额外的感动：速度为零的时候，杀铃当然已经是很好很好了，可是速度上去之后，好像会有更奇妙的默契出现，当然作者本人是很努力地在写他们两个人之间的那种关照，不是为E而E的。
好像学二外的奇怪动力又多了一点。

杀铃终于得到官方盖章。虽然一直都相信是这样，但是仍然非常开心。
同时，不得不感慨，官方逼死同人。杀生丸和铃的孩子是永远和刹那，不是晴空郎、姽婳和星野丸。他们也没有与人类永世相隔。虽然我笔下的人物和故事就此死了，但是我仍然很高兴啊。
最近想练习一下英文写作，所以在翻译某些只与杀铃相关的章节，发在AO3上，纯属自娱自乐外加boost自己的英语叙事能力。之后我打算学习一下画画。嗯，而立之年，越来越不误正业。

番外（十三） （时间点：第七十章前）

暗夜的天空没有一颗星。孤独的风掠过绝壁，窜入森林，将远方的讯息传到近处，又将近处的纷争牵引向远方。层层树影之中，隐藏着万千耽耽虎视，那些或明或暗的眼睛，全部聚焦向森林中心的那一点火光——就在那里，有着附近唯一的人类，以及，守卫着她的那个犬妖。
铃在杀生丸的身边，与他并排坐着。他们相隔很近，近到衣袖相触相叠，近到黑发与银发能在微风来时扬上对方的手臂。可是，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倚在他的肩上，他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来握她的手。
他如平日一样严肃，像曾经沉默地度过了无数个夜晚那样沉默地度过这个夜晚。只是，他的右手一直在爆碎牙的刀柄附近候着，随时准备着拔刀，他的毛团也一直在铃的周围护着，随时会为她挡下敌人的偷袭。铃清楚地知道，密林的黑暗之中，有妖怪在蠢蠢欲动。她虽然不确定那是怎样的敌人，但是明白，杀生丸一直在保护他，很可能，正在此刻，他的妖气就在与某个敌人默默地较量着高低。
“铃，”杀生丸打破了沉默，“我有话跟你说。”
铃的视线离开那凝视了许久的火焰，转向杀生丸，而他却依旧望着黑暗深处，似乎在有意避开她的目光。
铃看到他的手已经离开了爆碎牙、放松地垂在膝上，于是明白那场暗中的争斗已经有了结果。她说：“杀生丸大人，铃也有话要跟您说。”她逼迫自己看着他，却还是在他微微回头的那一瞬间转开了眼睛。她有事瞒着他，可是她明知道自己心中的一切都瞒不了他。他今夜莫名的一丝疏离，以及马上要说的话，一定都是与她的隐瞒相关。她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因为愧对于他。
“杀生丸大人，您带着我进了神器之后，我见到了伪神大人。”铃黯然地望着那兀自跳跃着的火光，决定在听他询问之前，先向他坦白。
这天早些时候，铃已经把伪神让她守护三神器进而守护妖怪的世界这件事告诉了杀生丸，她也从他那里得知，伪神也给他托了梦，告诉了他人类和妖怪分离的事情。在这件事上，他们所知的是一致的。但是，仍然有很多细节，他未曾得知。战场在一夜之间改了模样，世界也在一夜之间沧海桑田，他们急着去寻找同伴，情况紧急，她来不及讲述来龙去脉。而那些没有讲明的细节，此刻正不遗余力地折磨着她：眼前这个她深爱的人、深爱着她的人，还不知道她曾经决定放弃生命，决定离他而去。
铃一字不落地讲述着她与伪神的对话：他怎样引导她的记忆，她怎样得知血盟的含义，守护之力与破坏之力的计划，人类和妖怪的命运，他答应用她的生命作为交换来拯救一切，她请求他解开血盟好让杀生丸能活下去，以及，那最后的一道绿光和她最后的一声呼唤。
末了，她便再也无法言语。她辜负了杀生丸的爱恋，她把别的事情放到了他以及他的唯一所爱——她自己——之上，她对他有无尽的歉疚，可是她却毫不后悔。究竟该如何看待自己？能不能原谅自己？她不知道，因为她不再确定该用哪一个标准来衡量对错。她应该求他原谅，可是她不能，因为她很清楚，即使一切重来，她仍然会作同样的选择——选择放弃生命放弃他——既然如此，道歉有何意义？她只能告诉他全部，然后，由他来决定自己该被如何处置。
沉默，沉默，长久的沉默。
铃望着那团火，心中空白，觉得时间无比漫长。
“亢龙破。”杀生丸终于开口说话，语气十分平静。
在铃的预想中，他可能会愤怒地责怪他，可能会怜惜地安慰她，可能会沉默了不再理她。可是，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个回答。她不明所以，疑惑地望向他，只见他看着远方，神情凝重。
“你最后看见的绿光，是亢龙破。那是爆碎牙的奥义，是我只能使用一次的招式，它的代价是，人刀俱灭。”他停顿了一瞬，目光微微颤了一下，接着说，“使出亢龙破的时候，我决定放弃生命，放弃你。”
言毕，杀生丸终于转过脸看着铃。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到了震惊和恐惧，那正是他刚才听到她坦白时的心情。
他们各自要说的，都是同样的事情：我为了世界，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同时也留下你孤身一人。他们各自承受的，都是同样的罪恶：我辜负了你，纵使责难自己千万次，仍然无法请求你的原谅。他们各自寻求的，都是同样的救赎：我向你坦白一切过往，请你决定我今后的道路。
杀生丸倾身向前，双手环住她。他对她的回应已经在这个怀抱里了：他一如既往地包容她爱护她。但他仍然在等待她对他的处置：这个拥抱非常轻柔，她可以向前靠上他的胸膛，也可以向后离开他的臂弯。
片刻之后，铃想明白了所有。她往前贴到杀生丸身上，紧紧抱住他的身躯。杀生丸也在这时收紧了怀抱，将她稳稳护在怀中。她靠在他的肩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他们两人所背负的一切——各自的歉疚，相互的救赎，对世界的希望，对未来的憧憬——都由她一并哭出。
许久，铃的情绪平复下来，她直起身，与他相视。
“杀生丸大人……我……”她想说话，可是什么都说不出。相互放弃却又因此相互拯救，这绝地逢生的奇迹让她的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心情好像都轻如鸿毛不值一提，所有的心情又好像都重比千钧亟待释放。她想不出合适的言语来描述这些心情。
“你不必说。我们作了一样的选择，我明白。”杀生丸双手捧着她的脸，轻轻擦掉了她的泪痕。
铃凝视着杀生丸的金色眸子，那里闪烁着的，不就是与她同样的心情？那些说不清的苦与甜，道不尽的爱与恋。她也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脸，并凑上去与他额头相抵，他的月印就贴在她的眉心，他们各自的心意，就在相互感应之中交换。
“铃，我们的婚礼，定在你生日之后的那个满月，如何？”杀生丸看着铃，期待着答案，额上和手心传来的她的温度令他倍感安心。
铃闭着眼，细想了一下：还有三个多月。她有些不满，下意识地簇了一下眉心，问道：“为什么要等那么久？不能是这个满月？或者，明天？”说完最后两个字，她意识到自己着急得有些失态，急忙咬紧了嘴唇，只希望这么近的距离之下，杀生丸看不见她的窘迫和羞涩。
她情绪上的细小变化，都被杀生丸捕捉到了。他嘴角轻扬，解释说：“调查这个世界需要一点时间，修建一座宅院需要更多的时间。”前一件事，他已经交托给最后一战的同伴了；后一件事，他还没有具体的安排。
“我不需要宅院，一间木屋就够了。”铃睁开眼睛，真诚地望着他，却发现难以聚焦，辨不清他的神色。
“人类只需要一间木屋，铃需要一座宅院。”杀生丸的语气不容反驳，“你需要一座山，一条河，一方园地，一片树林。这样，即使我必须留你一个人在家，你也可以足不出户就去想去的地方。”
铃听着杀生丸的描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他所说的家的模样，一股暖流在心中蔓延开来。
“另外，你的丈夫是犬妖，他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所有进入那个范围的恶意都会被抹杀。如果你不希望他每天都出去战斗，那就要允许他提前为家人划好边界。”说完，杀生丸感受到铃的笑意在他的手心化开。
“嗯。”她微笑着轻声应道，“把家建在村子那里，可以吗？”她明白村子已经和人类一样无迹可寻，可是，他无所不能，他一定能找到村子对应的地方。
“如你所愿。”
他们的唇吻在一起。他们，再也不会分离。

后来又加了一个番外。为了保持完整性，还是在这里贴一下。仍然建议去看凹3上的版本，修了一些bug。他们结婚的时候，铃十七岁，这样大约比较容易接受吧。
有时候觉得自己强迫症和精神洁癖太严重了，真的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