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恩并不知道，许梓没有如她所愿，任由过去散去。
她以为一切尘埃落定。
所以她开始解决一点小事。
长恩刚坐下，景翀就非常乖顺地跪在她脚边，然后把马鞭递上去。
尽管对景翀有了一些熟悉 ，她心里还是惊讶了一下。
“这个打你？”长恩伸手接过来，在空中虚晃了一下，语气却仍是淡淡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鞭子在空中脆响的时候他就绷紧了身子，明明受过的伤也不少，说不上究竟在怕什么。
长恩第一次对他的反应感兴趣，并且很有些期待。
“您消气就好了……”景翀怯怯地回答。
原来以为她在生气么……因为没有让他起来？
长恩不知怎么地心情就好起来，居然想逗小狗玩了。
她开始把玩手里的鞭子，懒懒倚在椅子上:“你跟着我来着？”
景翀立时脸色大变:“臣不敢！臣真的是刚巧……”
似是没有说谎。
“不敢……你倒是很敢说话。”长恩依旧懒懒的样子，“在许梓面前说出那些话来。”
因为吃醋——景翀抬头看她，差一点就脱口而出。
可是他张口发出声音之前，就被心里的另一句话堵住喉咙。
他有什么资格吃醋呢。
他自己说的养面首也没关系，他自己答应的和离……他求着她留下来，现在又这样矫情，一定会惹她生气……
长恩于是就看见，景翀微张着嘴发颤，许久也没有说出话来，最后居然把头埋下去颤声道:“臣知错。”
伸手抬起他的下巴，长恩又看见了非常熟悉的，可怜的悲哀的神情。
景翀的反应已经完全超出了长恩的预料，但是长恩却不愿意这么承认，她是在闹着玩的。
总有哪一步他会求饶的。求饶的时候再停下吧。

长恩让手顺着景翀的颈项滑下去，落在肩上，然后拽开衣领，把肩露出来，好像下一步就要把人衣服扯下来再上马鞭似的。
但是在景翀露出的身体占据她视线的一刹那，她突然就僵住了。
暮色四合的草原森林，密不透风的帐篷，和……布满疤痕的深色肌肤……
她的视线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紧紧压在景翀的肌体上。
景翀感觉到她的异样，去看自己露出来的肩。
电光火石间，长恩在所谓洞房夜里呢喃过的一句话，就从他记忆深处跳出来。
“果然，是一样恶心。”
那一晚之后她再也没有看过他的身体。
景翀立刻明白了，惊恐地去看长恩逐渐苍白的脸色。
她开始发抖。
景翀极度恐慌地看着她。
他绝对不能让她再一次……
气氛越来越诡异，长恩把他的衣服越攥越紧，好像马上就会发疯。
就在景翀要自己挣脱出来的时候，长恩突然又一下把他的衣襟扯在一起，盖住了他露出来的躯体。
她闭上眼剧烈地喘息。
等她终于把疯狂的冲动压下去，睁眼就是景翀满是焦急的脸。
长恩把鞭子扔在他怀里，蜷缩进宽大的背椅，极其疲倦的样子:“你先出去吧。”
景翀抱着马鞭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他不敢多待一刻。
明明发过誓要让她脱离那些痛苦和恐惧的……到头来他自己就是恐惧的诱饵。
而这只是第一天……这个与她的噩梦无限接近的环境，还会给他们带来什么？
景翀不敢再想下去。

{十}
秋高气爽，正是适宜狩猎的天气。一众贵胄骑装骏马，享受这一年一度的粗犷娱乐。
长恩一早换了骑装，又施上脂粉，掩去休息不佳的疲态。
昨夜的刺激扳动了恐惧的堤坝，只差一点就要溢出来。她又开始绷紧神经。
故意做出的冷静显然也不能瞒过景翀，长恩便由着他去小心翼翼了。这样她反而会安心一些。景翀的态度让她好像能掌握全部的主动权，她会觉得没有那么危险。
长恩毫不怀疑地想，她确实是个疯子了。
但是她暂时还可以伪装的很正常吧？
他们逐渐进入森林，有白色的兔子一闪而过。
长恩很随意地拉弓，射箭。
箭头把兔子钉在地上的时候，景翀几乎惊得失去呼吸。
长恩却依旧很自然的样子:“捡回来。”
学会。
否则你怎么有资格做阏氏。
记忆深处命令一样的话语一闪而过，长恩别开头不再看景翀。
她内心像是有被困住的另一个自己。那个自己被堵上了嘴，无法发出恐惧下的尖叫。
好难受。
长恩深呼吸，努力压抑异样，却还是一转头就看见景翀忧惧的神色。
莫名地，她心被刺了一下似的软下来。
然后她伸手:“过来。”
景翀提着兔子心惊胆战地走过去，以为会被打一下或是怎么样，却被人一把揉了头。
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她。
长恩别扭地收回手，转过头道:“上马吧。”
很奇怪的感觉。
她被记忆和现实撕扯。

景翀在接下来的一天时间里都紧张兮兮地跟着她盯着她，弓都没有拉开过。
长恩怀疑，她会把景翀也折磨到疯。
晚间他放好热水替她洗脚，都紧张到不断抬头看她的脸色。
最后一次长恩伸手抬起了景翀的下巴，他脸立刻白了。
长恩突然就想，真是委屈这云麾将军了。把她神一样供着，除了惊惧不安什么都没得到，还是供着。
真心实意到虚情假意。
太浓烈而莫名其妙的，往往是假的。母后在很多个黑寂的长夜里，都这样抚着她的头发说。
长恩低头靠近他，轻轻地说:“我若是发疯了，大概第一个就会杀了你。”
景翀浑身一震，看了她好一会儿。确定她神志清楚后，景翀轻轻蹭了蹭她的手指，颤声问:“臣现在死了会给您添麻烦的，可以……晚一些吗？”
“我是说如果我发疯……”长恩蹙眉，见景翀仍是闪着眼睛看她，突然就明白了——他是在问，若是她神志不清要杀了他，他能不能躲一下。
长恩用手盖上他可怜兮兮的眼睛，心情莫名沉重。
他的睫在她掌心发颤，长恩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可以。”

景翀轻轻握住长恩的手，露出自己的眼睛来看她，然后试探性地吻上她的掌心:“谢谢您。”
“……你胆子真是大了。”长恩僵了一下，把手抽回来，“别得寸进尺。”
景翀替她擦干足上的水滴，觉着像是喝了苦药又被喂了一勺蜜，从苦味里一点点抽出来。
他好想得寸进尺。
如果没有秋猎就好了。景翀在心里叹气。没有秋猎的话，她会更轻松一点。
一点水渍也没有了，长恩收回洁白的足，钻进被子。
景翀收拾了东西，正欲在地上铺开被褥，却听见长恩有些僵硬的声音:“你上来睡。”
铺盖全落在地上。
长恩背对着他，蜷缩着把头埋进被子里:“上来。”
她从来不会主动说害怕。
哪怕仅仅两日她就近乎崩溃，她也不会说要人陪——她仍然在恩赐。
景翀大脑一片空白，愣愣地躺在她旁边，转头看见她缩起来的背影，突然明白过来。
他一时暗自庆幸:原来只要不看见他的身子，她就不会那样讨厌他。
景翀靠近长恩紧缩的身子，声音轻轻的，在黑暗里却有安抚的力量:“您安心睡……臣会保护您的。
“不会有人来的。”
长恩咬住锦衾的一角，很久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似乎永远在黑暗里盯着她的恶兽，倏忽没了气息。

（唤真:就让我再虐长恩一小下，就一小下……虐着虐着感情就升温了……真的，后面，就甜了！）

这样浓这样浓的黑暗……
黑暗缠上她。
“长恩……季长恩……”
“小公主啊……害怕吗？”
“别想着逃啊……”
“叫出声来……”
不……
“给你个新名字。”
“我的小公主啊……”
“做好宠物吧。”
“你属于我，懂么？你属于这里了，再也不会回去了。”
不，不……
“哭出来看看。”
“我在你的脸上花了大价钱，你却不肯笑得好看点？”
“宠物可不会反抗命令吧。”
啊啊……
“没关系……”
“你的身子来抵吧。”
不，不，不！
“好美的身子。”
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尖叫——
“温德琳。”
身体被撕裂开，他开始喊着那个名字——
“哈……温德琳……脱吧。”
“我的温德琳喜欢兔子？那……你来杀它。”
“看看！看她！因为温德琳你，她才会被杀了哦。”
因为，我啊……
怎么……全是眼泪……
“喜欢吗？”
“喜欢吗，嗯？”
“回答啊！喜不喜欢？”
“说话啊！回答我！回答我啊！！！”
啊——
别碰我——
“别碰我！”
恐惧决堤。
翻身抽出枕下的匕首，对着模糊的黑影刺下去！
只剩下一个念头——杀了他！

这段一直被屏蔽

景翀闷哼一声，躲闪不及的手臂被压在他身上的长恩划开一道。
匕首钉进了床板，长恩双手握着刀柄，用力拔下来，再疯狂地刺下去。
景翀来不及思虑，抓住她尚在半空的手臂，急呼:“公主！”
长恩僵住了。
景翀把她的手架在半空，紧张地看着她。
有冰凉的眼泪滴在他脸上。
没等他反应过来，长恩手上突然一松，匕首擦着他的头直直砸下来。
她剧烈地喘息，任由泪水无知觉地淌。
景翀在惊慌里小心地伸手，试探着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啊……”
没人再钳住她的声音，不需要在心里尖叫——
长恩浑身失了力气，猛然崩溃地大哭出声。
她落在景翀身上，发泄一样痛哭。
所有的恐惧与屈辱终于找到了出口，肆意地流出来，打湿身下人的衣襟。
一瞬间，景翀几乎失了心跳，然后是揪心的疼。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抽出手来抱住她，一下一下轻轻顺她的背:“没事了公主……没事了……”
“他来找我了……”长恩缩进他怀里，拽住他的衣襟泣不成声。
“没有……他不会来的……”景翀环住她发抖的身子，轻声道，“他死了，他再也不会……”
“不对！”长恩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他，“我感觉到他了！他在叫我，他跟着我，他要我……”
“不会的。”景翀打断她的话，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他不能伤害您了……臣在呢。
“臣会保护您的。”
她睁大蓄着泪的眼睛，脆弱得像孩子。
“没事了啊……”景翀莫名地带上哄孩子的语气，轻轻拍她的背，“没事了，您睡吧……”
长恩把头埋在他胸口。

很长时间之后，景翀怀里的抽泣才渐渐停下来。
她睡着了。
景翀略微松了一口气。
骄傲的，高贵的公主……在深夜里被心魔打碎了外壳。积累的恐惧冲破了理智的堤坝，溃散开来。
他从没想过，以这样的方式触摸到她最软弱的样子。
可那样的安慰和表达也不是做戏。那样的长恩，让他下意识地如此。
然而明天呢？以后呢？他要怎么办？
又不能带她回去，叫她的脆弱被所有人猜测。
景翀痛恨这种无力感。他可以砍下阿虞丹的头，却砍不断阿虞丹种在她心里的噩梦。
真有什么鬼魂吗？
真的有什么阴魂不散吗？
要是有的话……
景翀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子，小心地吻了一下她的头顶，温柔和心疼一起落下。
要是有的话，来纠缠他吧。
任何痛苦，都让他来承受吧。

长恩醒来时头剧烈地疼。
好像是做噩梦了。
是什么……
她摇了摇头，突然发现自己在景翀怀里。
头顶传来带着试探的声音:“您醒了？有没有……”
长恩猛地坐起来，转头狠狠盯着景翀。
景翀立时吓得面色惨白，却听见她问:“我做噩梦了，是吗？”
景翀一滞，想到她的自尊心，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就这么遮掩过去。
然后长恩的视线落在他未经处理的伤口上。
她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伴随着昨晚的回忆持续发酵。
景翀知道不用想了，小心地拽她的衣角:“您没事吧……”
一把把他不知死活的手拽下来，长恩的火气莫名其妙地往上窜:“你这条胳膊是不想要了吗？不去上药在这儿拉拉扯扯？你是傻的吗？手臂废了还打什么仗当什么官？你但凡有脑子……”
景翀愣愣地看着她一边骂人一边手忙脚乱地找药，突然想，好可爱啊。
公主好可爱。
骂他也好可爱。
这么想着，景翀又回想起她在他怀里的样子。
真的非常……
“啊！”
景翀突然吃痛地叫出声，一回神发现是长恩把他的手臂狠狠扯过去。
伤口不深，但已经和一部分寝衣粘在一起，长恩伸手就要把他的衣服拽下来。
每一次长恩对他身体的抵触历历在目，景翀吓得立刻捂住自己的衣襟:“臣自己来就好，臣自己来！”
“脱。”
景翀惊惶地看着长恩阴沉的脸色:“臣自己真的……”
“我叫你脱。”
她脾气上来了似的犟着。
“可，可是……”
长恩脸色更不好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和自己较劲。
原因呢？她说不上来。因为景翀总是那么乖顺？还是因为她不喜欢别人无缘无故的好？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对于景翀……对于他……他那种战战兢兢的样子……
“景翀。”
“……是……”
“脱。”

景翀几乎要哭出来，抓着自己的衣领小声哀求:“能不能……”
“不能。”长恩起身靠近他，手指点在他护着自己衣领的手上，“拿开。”
出乎意料的，向来百依百顺的人滑到地上跪着，躲开了她的手:“求求您……以后再……”
“要是我疯了，你就把我打晕。”
景翀惊得抬头看她，只看见她面无表情地问:“行了吗？”
“臣……臣不是那个意思……”
“我认为你是什么意思你就是什么意思。”长恩蹲下来拿开他吓到松开的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扯开他的衣襟。
然后她僵了一下。
景翀几乎心脏停跳。
安静得可怕。
但居然只是一瞬间的事。长恩用力地呼吸，定了定神，继续把景翀整个上衣脱下来。
伤口和衣料被小心地分离，然后清理，上药，包扎……
一气呵成，异常熟练。
等长恩收拾好药箱，一抬头才发现景翀傻愣愣地看着她。
她心里突然就酸了一下。
这人怎么……这么蠢啊……
“景翀。”
“啊？啊，臣唔……”
“在”字被堵了回去。
长恩压上眼前人的唇，狠狠地咬了一下。
突然就没有了那种讨厌的感觉，只有软软的触感，配上整个傻掉的表情，让人想肆意欺负。
景翀呆呆地看了她好一会，然后呆呆地问:“您是亲臣了吗……”
长恩没说话，在他腰上拧了一记，满意地看到他先是猛然回神，然后从惊讶到狂喜再到惶恐的丰富表情。
“景翀。”
“啊嗯嗯嗯臣在臣……”
“你会背叛我吗？”
“啊？”景翀愣了一下，随后努力压下心里的异样，郑重地答:“不会。”
长恩很无力地笑了一下:“真的？”
“真的。”景翀正色道，“臣要是骗您的话就……”

“不用了。”长恩掩住他的嘴，“信你了。”
可是她又长叹了一口气，松开手，把头抵在他肩头，轻声呢喃:“你可……绝对、绝对不能骗我……”
“是。”景翀鼓足勇气轻轻地抱住她，“臣永远不骗您。”
“我刚醒的时候，你还想编瞎话来着吧。”
“啊？啊，啊那是，那是那是……是因为……”景翀底气越来越不足，最后终于放弃了，小声道，“对不起……您罚臣可以吗……”
“挨完打以后接着犯？”
“不不不犯了……臣以后再也不……”
“原来你也保证过吧。”
“臣，臣这次没有真的说出谎话……”
“嗯？”
“不不是，臣不该狡辩！臣错……”
话没说完，景翀就被拽回床上，只听长恩道:“陪我歇着。差个人去禀告一声，就说我身上不舒服今儿不去了。”

{十一}
秋日晴空，大雁灰色地挥动翅膀，画过去。
长恩支着头侧身卧在床上，看着景翀在帐子里忙碌的背影，突然幽幽开口:“景翀。”
背影僵了一下，然后马上转过身迎上来。
“您醒……”话音未落，景翀就被人扣住手腕拽回床上。长恩顺势把手臂压在他胸口，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重新闭上眼睛:“没让你起呢。”
景翀低头看她的手臂经过自己的心口，倏然红了脸。
简直就相当于被抱在怀里。
长恩闭着眼，懒洋洋地问:“你是在准备弓箭吧。今天要去？”
景翀瞬间紧张起来:“臣……不知道您今日要不要去？”
“那就去吧。”长恩撑起身子，伸手抚上他的脸，居然带着调笑的语气，“听说小将军每年都能拔得头筹呢。”
对于京城里的贵夫人们来说，大臣秋猎的成绩很是一笔谈资，自然也可以成为骄傲的资本。而接连几年出众的景翀，自然不知是多少夫人心中的佳婿。
真可惜。长恩戳着景翀发烫的脸颊想，不知多少女子春闺梦碎了——
威名在外的小将军正害羞着小声道:“今年臣一定也……”
“不行。”长恩用手指捏住他的嘴唇，突然沉了脸，“伤口好了吗就胡来？”
景翀其实很想说，那么小的伤口不包扎都没事，打仗的时候更是完全没有在乎的必要。
但是……
这可是公主在关心他呢……
“那就过两天，可以吗？”景翀拿亮晶晶的眼睛看她，努力开口，“臣不会有事的。”
长恩低头安静地盯了他一会儿，然后翻身躺进床的里侧去:“随意。”
果不其然身后的人一点点蹭过来，小心翼翼:“您是生气了吗……”
长恩拽了一下被子，盖严自己。
“……公主？”
“去拿点东西吃吧。”

长恩比一般的女子更擅长骑射。她今日少了前几日的不自然，一身戎装骑马慢踱，任何人看了都会暗暗吃惊。
眼见要步入密林。
突然间，景翀只觉身后有锋芒破空而来！
他猛然回身，一把攥住了袭来的锋刃——
一支利箭！
巨大的后怕让景翀出了一手的冷汗——若是没有拦住，现在这箭镞就是刺在长恩身上了。
他抬眼，目光刀一样紧紧钉在身后的偷袭者身上。
一个异族男孩。
景翀心头一紧。
是他。
图烈。
阿虞丹长子，左贤王图烈。
质子图烈……
长恩感觉到身后的异样，疑惑地回头，却只看见一个匆忙挡住她视线的僵硬背影，然后是景翀压不住怒气的声音。
“不知阁下这是何意？”
长恩先愣了一下。
不太习惯啊。他还有这种语气吗？
正欲开口，另一个熟悉到让她大脑空白的声音响起来——
“阏氏。”
“住口！”景翀一时又是惊惧又是震怒，几乎想一刀砍了他，“你怎敢如此无礼！这里是……”
“好久不见了。”
景翀僵硬回头看向出言的长恩，脸色苍白地嗫喏:“公主……”
他害怕得要命。
害怕到不想让她看见这个男孩。
可是长恩忽略了他想要用自己的马挡住她的企图，拿了他手里那支箭，直接驾马从他旁边走过去，直面在眼里燃烧火焰的男孩。
“你不应该这样。”她说。
她的神色，是出乎景翀意料的冷静。
“你现在高高在上了是吗？！”图烈显然已经丧失理智，近乎歇斯底里，“嫁给了这立大功的将军！”
长恩安静地看着他。
“可是你身上永远有他留下的痕迹！”
长恩目光一冷，直接架上方才那支箭，对准图烈射出去！
男孩呼吸一滞，却发现箭镞只是擦着他的耳垂过去，留下一道浅浅的伤口。
他愣了一下，然后大笑出声。
“你永远也摆脱不了他的影子……
“你的骑射全是他的手笔！
“温德琳！哈哈哈哈……你当初也是这样对他射出一箭的，是吧？！
“然后那天晚上他把你……”
景翀脸色已经极其难看，马上要冲过去打晕他，却被长恩伸手拦住了。
她看向图烈身后，露出了一个极其礼貌的微笑。
“左贤王！” 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男孩疯狂的吵嚷。
图烈僵住了。
长恩略微倾了倾身子:“参见皇兄。”
季瑜带着一众侍从臣子，浩浩荡荡，驾马漫步而来。
“原来左贤王，与昭懿在一起啊。”季瑜笑得如胜券在握，“朕方才刚听人禀告，说左贤王失踪。如此看来，朕是不必再派人去找了。
“昭懿与左贤王，想来还是旧识吧？”
“自然。”长恩抬头，道“相谈，甚欢。”
然后，她极其明媚地笑了。
所有人都怔住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她会笑。
那是一种景翀从没有在长恩脸上见过的笑容。阳光洒下来，她白皙的面容上笑容灿烂，眼尾略长的桃目弯出极美的弧度，眸子波光潋滟——
美得杀人。

景翀的心里猛然蹦出这几个字，然后在恍惚中又确认了一遍。
她其实可以美得杀人。
就像……他们其实都明白，阿虞丹对她有疯狂的，吞噬了自己的迷恋。像对待宠物，装扮她用她取乐；也像面对某种珍贵的材料，打磨她让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塑型。
景翀突然就难过得窒息，然后是铺天盖地的愤怒。
他忍着杀人的冲动开口:“陛下，左贤王对公主……”
“左贤王年少气盛，恐怕皇兄，要多费心了。”长恩施然福了福身子，笑意不减，“昭懿，就不耽误皇兄时间了。”
拉了缰绳调转马头，长恩瞥了仍僵在原地的景翀一眼。景翀死死攥住手里的缰绳，最终还是行礼跟上长恩离去。
策马小跑出一段距离，长恩才拉缰绳让马停下来。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景翀，只见他咬着唇低头一言不发，脸色难看得可怖。
“不至于这么沉不住气吧？”长恩靠近他，语气平静。
景翀猛然抬头:“可是……”
“乖啊。”长恩一只手搭上景翀的头揉了揉，笑盈盈地打断了他马上要爆发出来的怒气。
景翀的脸一下子窜红了，气势全无。
“那个……男孩……他……”
“不用管他。”
“但，但是……”
“听话。”
景翀低头不甘心地咬住嘴唇，半天才嗫喏着应:“是。”
“真乖。”长恩满意地揉来揉去，弯着眼睛笑。
头发都被揉乱了，眼前的人却只是红着脸任由她摆弄。
长恩心情大好。
景翀被蹂躏了半天，晕晕乎乎地脑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那个时候……她原本应该发作的。
可是没有。
为什么……没有？
这个想法足够惊悚，让景翀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为什么没有？
他小心地觑着她的神色，只看见愉悦。
总不可能去问她。
景翀咬了咬唇，又悄悄低下头，压下心里的疑惑。
反正……也是好事吧。

长恩暗自好笑，最终也没有戳破。
她当然明白他在想什么。
可是她也不想认真作答。
因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呢？
好像突然就心里有了些底气，不再那么害怕了。

{十一}
长恩在夜晚读诗文。
是那种一字一句的读，更甚至说，叫做吟诵。带着极有韵味的腔调。倚在景翀怀里。
突然——
“你和图烈交过手吧？”
“呃？啊……是。”
“你觉得怎么样呢。”
“如果从武力上来说……也是很有潜力了。只是还小吧，似乎心性不稳。”
长恩把书一合，躺在了景翀腿上，阖眼。
“你觉得……他危险吗？”
“这里毕竟是……”
“真的这么想？”
景翀错愕，然后沉默了一会，才说:“可是不一定他会有价值……而且这潭水也太深了。”
“他会回去的。”
“如果是傀儡……”景翀皱起眉，“会不会……他的幼弟更合适？那个现在在宫里没有随行的孩子……”
“嗯，是啊。”长恩揉了揉眉心，“他不是会做傀儡的人。”
景翀怔了一下，随后脸突然白下来，压着震惊小心翼翼地低声问:“您是想说……那边我们是守不住的吗？”
“你觉得呢？”
“虽然有些隐患，但是……”
“隐患很大。”长恩睁眼看他，眸子在烛光里波光粼粼，“匈奴残部也不是屈居人下的性格，那孩子声望其实也很高。更何况你总不会觉得可以靠战争强压住他们吧？”
“应该是不可以……”
“所以说现在的方法问题很大啊。你应该也想过的。”
“虽然确实有些担心，但是……现在那位应该是不会改变政策的，所以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他要派流官过去吧？”长恩勾了勾嘴角，“吃一堑长一智，总会变的。没法期望他现在就反应过来。不过我们可以早做准备嘛……”
“我们……？”
“没必要和图烈搞得那么僵。”长恩叹了一口气，“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这件事你看起来很不理智。虽然……你这么乖。”
“那要……忍着他胡言乱语……”
“我记得原来，我说话你是不会顶嘴的。”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长恩面无表情地看着景翀不知所措的慌张。
然后就没绷住笑了。
“听话。”
景翀暗暗长松一口气。
“臣……下次绝对不会顶嘴了。”
“逗你玩的。”长恩撑着手坐起来，捞起书拍了一下他的头，“傻子。”
她把书翻到刚才读的那一页，举给他看:“喜欢这首吗？”
景翀的眼睛悄悄在她的脸和书页之间徘徊，想从她脸上抓住蛛丝马迹，最后被人一把将眼睛蒙上了。
“你小时候应该背过了。”
“嗯……喜欢……”
没错。是了。那孩子也喜欢。
她读过一次又一次，给那个高傲又脆弱的孩子，也可以叫少年。
“你们这些酸文，”少年和她坐在偷偷升起的火堆旁，“也就这一篇能看。”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他歇息了吗？”长恩提着食盒立着。
帐门的侍卫是旧相识，深施一礼道:“回禀公主，尚未。”
“正好。”长恩伸手摘了风帽，“本宫去瞧瞧他。”
“这……”
“没有下令不许人探望吧？”
“只是您一个人实在是……”
“不妨事。”长恩轻笑，“他自己也知道分寸。”
“臣可否一同进去？”身后一道声音急切而胆怯地传来。
果不其然。
长恩转身看追上来的人，声音冷冷淡淡的:“不是告诉你不必跟着吗？”
她早就打算好了今晚这一趟。不过方才那样说着把他自己留在床上，就看见他压不住的不放心。那倒也罢了，只是她想着一会要如何说，又准备着东西，他再小心翼翼地求她允许他跟着，反反复复地她也烦了。
景翀低着头不敢看她。
“在外面侯着。”仍然是淡淡的语气，“你也该有分寸。”

我放假啦我回来啦我更新啦！（手动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