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医院的过道里，走廊最尽头的那个房间外，阿叶女士和江叔已经在等待着了。

“阿叶，我回来了，我妈呢？”
白色的医院里。

“江叔，我回来了，我妈呢？”
白色的房间里。

“妈……”
白色的床单里。

“我回来了……”
安静地沉睡着的母亲。

母亲的全身插满了管子，脸上戴着透明的呼息器。
东子右手紧紧地抚在胸口，慢慢地向母亲走过去。
从门到病房有三米，却是东子走过最艰难的一段距离。
一步一步地向前。
脚步一厘米一厘米地提起，一厘米一厘米地下去。
沉重、缓慢而坚定。

东子小心地坐到母亲床边，呆呆的看着她紧闭着的眼睛。
“怎么会呢？”
“怎么会就这个样子了呢？明明打电话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他轻声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母亲，想要得到她的回应，声音却低得像是害怕会把她吵醒。
可母亲的脸上已经不再会有任何一丝的表情，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怎么会忽然就没有力气了呢？
东子抓着母亲冰凉的手心，希望她可以再睁开眼睛看看自己哪怕一眼。
可现在即使他再叫她一万遍她也没有力气再回应他一遍。
母亲已经永远离开他，去向那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了。这是他不得不接受的事实。
他再也无法听母亲像从前的明天早晨那样叫他的名字。他再也无法与母亲坐着同一个沙发下，陪她看一整晚的电视。他再也无法在某一个夜晚向母亲诉说自己的想法，快乐或忧伤。他再也无法让母亲看见他未来的模样，看见他是否如她所期待的那样。二零零二年的冬天，这里没有下雪，却比下雪的时候要更加的寒冷，冷彻骨髓。母亲在今年的春天来到这里，却还没有等到下一个春天到来就永远的离去。在站牌下得知母亲已经离去时，他感觉到一生中前所未有的孤单。

“其实我应该早就想到你就是东子的……没有一个人比他自己更了解自己的过去。”江文不知何时起就站在门口，低声地开口。
“我妈她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东子沉默了很久，才问到。
“很平静，脸上没有一生的痛苦。只是她很想你……”
东子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从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江文静静地看着他，一时间默然不语。
“其实你妈她早就知道了这一天，也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
江文边说着边走上前，在东子旁边蹲下，拍了拍他的肩。
“前天我从我爹那儿知道了你妈打算昨天回城里去看你，就想和你妈一块儿去，去见见你。当我昨天早上去你到家的时候，发现你家门开着，你妈已经昏倒在了厨房里。后来我及时送她到了镇上的医院，到了医院后，你妈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连医生也没有办法。直到今天下午你妈醒了过来。她告诉我她早已经知道自己挺不了多长时间了，像是交代后事一样和我说了很多东西，其中就包括一个电话，让我在她如果挺不过去后就打电话给对方，他们会来解决一起。我到那时才知道原来你妈她早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包括自己的葬礼。”
“她本已经准备好了安静的离去，可是却放心不下你，不放心留下你独自一人而离去。”
说到这里，江文顿了顿，看了一眼东子，确认了他并没有表现出太过剧烈的情绪波动，才继续往下说。
“昨天中午我送你妈去医院后就先回村了，本以为有护士的照顾，她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但在昨天晚上的时候，你妈冷冰冰地倒在卧室前，当护士发现她的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虽然医生实行了抢救，但依然没有挽救回来。她可能是去关窗帘时昏倒，因心脏骤停而离逝。因为当时她是一个人在一个病房，所以甚至来不及按铃向护士求救。”
“对不起，东子……如果我当时没有离开的话，那么你妈也……”

当江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东子紧紧攥着母亲的手忽然狠狠地颤了几下，旋即恢复如常。
“你做的已经够了，谢谢，真的谢谢你……该在医院的，不是你啊……”
“东子，你得坚强，***后事还需要你来安排……”江文看东子眼睛呈现出一片死灰色，非常担忧地说道。
东子木然地点了点头，毫无生气的眼睛里逐渐回复了一些色彩。
“对，我得送她，我不能让妈妈一个人孤单的离开，我要送她……”
“不要急，从昨晚一直到现在你都没有休息过，我知道你现在一定伤心欲绝，但你还是应该休息一下。回村里路程不好走，你太累了，还是先在镇上休息一天吧。”说完，江文就站了起来，看着东子，等待着他的回答。
“三子……你是不想让我现在回村吧？你是怕我回去会受到刺激，对吗？”东子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如此问到。
江文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叹了口气，说:“在城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你果然变成熟了很多，不再如以前那样单纯，已经瞒不了你了。”
“十三年了，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十三年了，三子。”
江文无声地苦笑。
“但我总觉得你不会变。”
东子松开母亲的手，站了起来，凝视着江文的眼睛，一夜的疲惫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却目光灼灼。
“改变我的不是县城，更不是省城，你知道是为什么的。”
江文的脸色倏地变了，整个人一下子看着有些失魂落魄。
“对……若非当年那些事，你现在也不至于如此。”
“其实我那么多年来，我一直想要找你，但一直没有找到，直到去年你以另外的身份回来我才知道你的消息。我也不乞求你能原谅，但我还是想和你说一声——对不起！这三个字，我欠了你十三年。”
东子转过身，走到窗边，轻轻将窗帘拉上。江文低着头，一言不发，僵直地站在原地。东子面对着窗帘，背对着他。半晌，一声沉重的叹息声回荡在整个病房里。
“如果是十三年前，那么我也许会说: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但现在，我想我会原谅你。不仅仅是因为我自己，我想如果母亲能够看见，她也会希望这么做。在很久以前，母亲就曾告诉过我:这我的生命里，将会经历很多次的成长，有一种成长，叫做原谅。”
因窗帘被拉上而陷入黑暗的房间里，东子转过头对着他说。那双原本充满了悲伤的眼睛，此刻却无比清亮。
“有一种成长，叫做原谅……”江文口中不断重复着说道。


忽然冲进来一大群人，拔掉了母亲身上的管子，将白布盖住母亲，急匆匆地把她推了出去。
一个戴着口罩、身穿白大褂，看起来医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扫视了东子和江文一眼，冷冰冰地问道:“你们谁是家属？”
“是我。”东子上前一步。
医生看了眼东子，问:“你与病人是什么关系？”
“我是她儿子。”
“嗯。”医生点了点头。
“一会儿去办理遗体保存手续，清点病人遗物。待会儿我会给你开具死亡通知书，你下午去医院有关部门换取火化证明，将病人遗体先送去殡仪馆，再去公安局注销户口，办理火化手续，然后就可以办理出院了。”
东子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记下了。
“节哀顺变，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医生对他说完这句话后表示安慰后，就向外面走去了。

更新了

走廊上，阿叶女士和江叔坐在过道的椅子上，当看见东子从病房里走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将目光聚集向他。
东子走到他们面前停住，看了看阿叶女士，又看了看江叔，最后目光停留在江叔脸上。他唇翳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们两个就这样神情复杂地看着对方，各自心中百味杂陈。
那恐怕是东子第一次正视他江叔的眼睛，第一次直面自己心中的阴影。连东子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他会有与江叔对视的勇气，只是觉得自己必须要去面对他。母亲的离去让他失去了很多东西，也得到了一些东西，在那一夜，东子瞬间成长了。
江文刚从房间里走出来，就看见他们三个人站在过道里，神色各异地盯着对方看，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站在门边，静待事情的发展。
气氛既微妙，又有些尴尬。
在这样尴尬的气氛持续了一分钟后，阿叶女士率先打破了沉寂。她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走上前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东子。
“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她柔声安慰道，当她放开东子的时候东子看见她的眼眶也已经湿润了。
东子对她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然后转过头对江叔点了点头。
“谢谢。”
东子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对他说了句，然后转身准备去找医生办理各种手续。
他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江叔在身后叫他，于是他又停下脚步看向江叔。
江叔慢慢走到他面前，用一种包含着悲伤、惆怅，愤怒等多种情绪的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我和你妈认识了三十几年，我一直以为我会在她前先死，没想到却是我来送她走。”
东子沉默不语。
“我为桂萍感到不值得！”他用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的声音说。
“半年多，你妈回村了半年多，你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你妈，一次都没有！”从他的声音里可以听得出来他此刻的心情很愤怒。
在东子小的时候，江叔就一直很照顾他们家。他和母亲是在村子里从小一起长大的，虽然他一直不待见自己，但他一直把母亲当作自己的亲妹子一样。所以如今母亲离世，除了自己，最伤心的就是他了。
“爸！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江文快步走上前拉了拉父亲的衣服，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没什么好介意的了……如果想骂就骂吧。”东子低声说。

“虽然我一直不愿意承认，但你确实是她唯一的儿子。二十三年前是她把你捡了回来，给了你活下去的机会，如果没有你妈，你根本不可能活过那个冬天！可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江叔瞪着他，用手指狠狠地戳了戳他的胸口。
“你问问你自己，你哪里配当她的儿子？”
撂下这句话，江叔立刻转身离去，再也不看他一眼。江文见状赶紧跟上自己的父亲，走过东子身边是用嘴型对他说了声:“实在是对不起。”
阿叶女士似乎刚刚才反应过来，看着事态突然之间如此发展，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刚想说一些安慰的话，就看见看着走到椅子前无力地坐下，缓缓低下了头，那微微躬着的脊背像是已经要撑不住他身体的重量一般。
阿叶女士看着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离去了。
她知道此刻的东子并不需要别人的安慰，而是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楼道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东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过道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摸出手机，想要看看时间。当他的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一条短信赫然出现在屏幕里。
短信显示是昨天发来的，但犹豫他一直心系母亲，所以并没有注意到有人曾发给过自己信息。
他将短信点开，发现发信人是萧琴。
“臭东子，你不是说会来看我的吗？怎么两个月了还没有来过，你这家伙是不是已经把我忘记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回来一定会揍死你！所以说如果不想被本姑娘揍的话就赶紧找时间看看看我！”
看着这段充满了孩子气的文字，东子情不自禁露出了一个笑容，眼眶却渐渐变红。
“萧琴，我已经在杏村了，但原谅我暂时不能来看你。”
他打下这样一段字，发送了出去。
“在今天，我永远失去了我的母亲。”
发出这段信息后，他靠在墙上，发出一声沉沉的叹息。

8.
当下午东子去办理好了所有的手续后，就打电话通知殡仪馆来接母亲的遗体了。
当他打电话给殡仪馆的时候，对方负责人告诉他并不需要再多准备什么了，母亲早在一个月就已经和他们联系过，早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东子只需要等待着他们来接母亲去殡仪馆，遗体的整容工作他们会代东子完成，只是报丧得由东子自己去完成。果然如江文所说的那样，她早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最终母亲的追悼会定在了八号的时候，也就是三天后。殡仪馆负责人告诉东子原本按母亲的计划她的追悼会应该会在殡仪馆租借的灵堂举行，她已经将所有的费用都已经一次性付清，到时殡仪馆的人会通知东子来参加，但没想到母亲走得比原先设想的要早，而江文也在殡仪馆之前通知了东子。在东子的执意改变下，追悼会的灵堂改在了自己家，他想让母亲走得更安稳一点。
在这之前，东子还需要回家一趟，收拾一下母亲的遗物、搭建灵堂，至于讣告会到时麻烦江文来代自己向村民们通报。
当天下午殡仪馆的人就来到医院，接走了母亲。从医院出来以后，东子的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的是江叔离开前的那番话:
“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这句话让东子心中隐隐作痛的同时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虽然话有些重，但江叔说得不无道理，他没有任何的理由外自己开脱。
母亲重病自己却没有陪在她的身边，甚至都没有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确是个不合格的儿子。就像江叔说的那样，如果当时自己陪在母亲身边，如果当时东子及时通知护士对昏迷的母亲进行抢救，那么就算母亲的病情依旧无法逆转，那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还来不及看他一眼就匆匆离去。
送走了母亲后，东子就乘车回到了杏村。一路上天空都呈现出一种阴郁的深灰色，看起来有一种山雨欲来袭的感觉，不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自己情绪低落还是天气本就如此的原因。杏村离镇子并不远，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随着离杏村的距离越来越近，东子心中越发压抑，像是一块巨石重重的压在了他心头。
大概七点半左右，太阳开始落山时，东子乘坐的车驶进了杏村。车子在进村子的路口中间停下后，东子就下车自己走了进去。
也许是因为村子里的人都干完农活回家休息的原因，一路上都显得冷冷清清的，没有看见什么人，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升起了袅袅的炊烟。
直到东子走到了自己家门口，他都没有引起村里人的注意，倒是乐旅坊的阿叶女士看见了他，但他没有过去打招呼。
此时此刻他实在是没有上前打招呼、攀谈

更新了

走到家门前，东子在门口停下，犹豫了片刻，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将钥匙插进锁孔缓缓转动，轻轻推开了门。
迎面而来的不再是如去年那般夹杂着灰尘和腐朽的味道的空气，而是清新中带着一丝吊兰的香气。吊兰是母亲以前最喜欢的花，她总会坚持在自己住的地方放上几盆。看来即使是回到了这里，她也依旧没有改变她多年以来保留的习惯。
客厅里看起来一尘不染，显然母亲在昨天才刚刚打扫过。在客厅的沙发上放着一个小背包，可以看出母亲本来是打算回家陪他几天的，只是没想到噩运来的如此之快，快到谁都没有反应过来。东子手指从背包上面摸过，表情肃穆而悲伤。客厅里并没有多少家具，显然母亲并没有特意准备过。她总是这样，什么都替东子着想，自己一个人时却随意得不能再随意。东子站在客厅中央，闭上了眼睛，就在刚才，他感觉母亲就在他的身边。明明这里并没有多少东西，可东子却感觉就连客厅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满了母亲的气息。
在客厅转了一圈，东子走进母亲的房间。母亲的房间里一如往日一般整洁。一盆吊兰、一大一小两个柜子、一张床，就是母亲房间里的所有家具。在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医院专用的袋子，里面可以看出是一叠文件。
东子上前坐到母亲床上，像是给自己打气般的呼出眼口气，拿出了那些文件，一一翻阅了起来。当东子一看到这些病历本和诊断书上面显示的日期时，他就全部都明白了。原来早在一年多前，东子还没有从省城回来的生活，母亲的心脏就已经有了问题，难怪当时母亲来车站接他时看起来那么疲惫。在他去旅游休假的那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母亲正入院接受检查。在二月份的时候他曾看见过一个和母亲非常相像的人进了医院，原来真的并非他认错了人，在那几天每天中午母亲都会去医院检查，却骗他说自己在午休，让东子不要打扰她，而那个时候东子忙于找工作，也就没有多注意。母亲编造了一个个的谎言，因为不想让他担心。病历到半年前就停止了，也就是她回杏村的这几天，她选择放弃了治疗，因为病情已经恶化到了无法挽救的地步。母亲自知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回到了这里，回到了这个她阔别十三年的故乡。也许在母亲的观念里，人走的时候追究要落叶归根。现在回想，当天晚上母亲和他说的那番话其实更像是交代后事的意思。
东子将这些文件小心收好，起身走进厨房。不知为何，他忽然有些感觉饿，想看看橱柜里有没有什么吃的。

东子打开橱柜，看到了她准备好的东西……
在橱柜最中间的那层里，静静的摆放着一个不大但包装精美的蛋糕。蛋糕包装盒的红色丝带上面插着一张贺卡，上面用钢笔写着:
“给我最爱的儿子——生日快乐！”
东子呆若木鸡地站在敞开着的橱柜前，眼泪像是决堤般止不住地奔涌而出。这是他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以来第一次哭，即使是在医院面对着已经停止了呼吸的母亲时他也忍住了没有哭泣，因为他知道母亲不想让他哭，不想让他在众人面前展现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可当他看见母亲为他准备好的蛋糕时，即使他的内心再坚强此刻也没有办法再撑下去了。
就像这个蛋糕母亲再也没有机会送出去，只有碰到这些毫不起眼的小细节，东子才真正意识到，最深爱的人原来真的已经离去。
东子捂着脸坐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了比昨天晚上刚知道母亲去世时更加深刻，直至灵魂深处的恸哭。
床头柜上的闹钟仍在滴滴答答地转动，枕头和叠好的被子依旧整齐的摆放在床边，向阳的那面窗户拉上了一半的窗帘，一盆吊兰立在窗台上面对着外面，阳光透过窗外摇摆晃的树叉撒下淡淡的光影，如堆起一地的金砂……
东子曾经把童年埋葬在这里，不管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消散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只剩下回忆。回忆里有母亲，有自己，有他们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而现在，他又将在这里埋葬母亲，终于只剩下了他自己。

9.
六号，也就是东子回到杏村的第二天，东子就拜托江文将母亲去世的讣告发到了邻里乡亲的家里，并且在下午请人帮忙一起建好了灵堂。
东子不知道的是，母亲去世的消息似乎在村子里引发了轩然大波，一时间所有人都议论纷纷，但似乎大部分的话题，都绕过了逝者，聚集到了她的唯一的儿子身上。而身处舆论漩涡中心的东子，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当他真正开始发觉到有什么不同时，已经是当天晚上了。
中午帮忙搭建灵堂的时候江文不小心被伤到了手臂，晚上东子受到他的拜托去帮他买一点酒精和红花油。
杏村的夜晚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因为村子里并没有建路灯，所以一到晚上人们出门就得摸黑走路。不过由于村子并不大，这些路大家也已经走过了千万遍，即使没有照明，大家走起来也都轻车熟路了。东子因为去年才来过，对于村子里的路大多还有印象，所以他就匆匆出了门，并没有带手电筒或是其他的照明工具。
东子要去买东西的那个小卖部在村子另一边，离他家的位置还是比较远的，再加上江文是急用，所以东子走的步子也是有些急。
走到一半的时候，东子发现有几个人坐在他前面不远处的一座专门供村里人休息的竹亭里聊天。由于天黑的缘故，东子并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都是村里人，到时说不定还会来参加母亲的追悼会，所以东子就想着上前去打个招呼。
可他还没有走过去，就听见了他们聊天的内容，整个人一下子就愣住了……

“哎哎哎，你们今天见到了了吗？”
“见到什么了？”
“就是昨天走了的桂萍家的那个……就是十几年前的那个……我今天中午路过他们家时看见他了。”
“你确定吗？”
“陌生面孔，应该是他没错了。”
“不会吧？他就是那个……我看着不像啊？”另一个插嘴。
“没想到他居然已经长到了这么大。”
“对呀对呀，当年大家都说这孩子活不成，不干净，可桂萍偏偏非要留下这孩子。你说她一寡妇，到底是怎么带着他挺过来的？”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的议论声都传进了东子耳朵里。东子停下脚步，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只是他的内心并不像他此刻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

“听他家隔壁的老江说，桂萍其实半年前回来时就有病了，这次回来其实是来等死了。”
“不是吧，她看起来精精神神的，哪里像一个病人？”
“唉，我也听说了，但我听说的好像不是桂萍她自己想回来的，是她儿子不想治了，让她放弃治疗回来的。”人群中另一个人插话道。
“不至于吧？”有人不相信。
“知人知面不知心，这种事情，谁又知道？再说了，归根结底桂萍也不是他亲妈，被自己亲妈都抛弃的家伙你觉得会是什么好东西？而且桂萍回来了半年多，都说不定哪天就挺不过去了，可却一次也没有回来看过她一眼。到人没了，才来处理一下后事。”另一个人压低着声音说。
“可怜了桂萍，那么早就走了。”
“对呀，她才四十几岁，人就没了。村里人哪里有走那么早的？”
“当年村里老人就说那个孩子只会带来不幸，不应该留下，她不信，你看看结果……”
“对对对！”
刚才那个人的话像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纷纷点头附和。
“桂萍刚把那个孩子捡回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真恶心，脏兮兮的，看着就不吉利。”
“对！”

东子一动不动地站立着，脑海中回想着的只有蜂鸣般的嗡嗡声。
心脏怦怦怦地剧烈跳动着，身体像是不受控制的完全动弹不了。
不是！
不是这样的！
东子浑身都在颤抖，腹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翻涌，一阵强烈的呕吐感袭来，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冷汗。

“哎，你们说会不会……就是他克死了桂萍？”

忽然一个之前都在保持沉默的声音传来，像是一记惊雷一样在东子耳边炸开。
顿时，他感觉眼前一片漆黑，沉重的恶意就像是潮水般在黑暗中肆意蔓延，然后渐渐将他淹没，东子陷入窒息般的无力感中无法自拔。
恶意。
恶意。
东子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强烈恶意。
就像是绞架一般。
他感觉就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
手脚冷冰冰的就像是没有一丝温度。
那些锋利的充满恶意的语言就像是一柄柄刀剑穿透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渐渐破碎成一片一片。
东子低下头，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向前走去。

当东子走到竹亭旁边的时候，他们终于发现了他。
“嘘……有人来了。”一个人说。
其他的纷纷转头望向东子。
如此集中的视线宛如一个个锋利的银针。
东子没有抬头看他们，而是继续一步一步向前。他的心中此刻充满了愤怒和恐惧。

当东子走到他们面前时，就着不算太明亮的月光，他们终于看清了东子的脸。
所有人的表情都瞬间变得无比尴尬，瞬间安静了下来。
“……关东？”之前说中午见过的那个人开口。
东子停下了脚步，抬起头看向他，脸色苍白。
那个人从竹亭上跳下来，走到东子面前，有些不自然地看着他。
“晚上一个人出来逛啊？”
东子一看见她的脸那种呕吐感就油然而生，但他还是抑制住了，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回答:“江文受了点伤，我去帮他买点酒精……”
“额……”那个人嘴角抽动几下，挤出一个极其虚伪的笑容，对他说:
“讣告我们已经收到了……追悼会的时候我们会来参加，你……你要节哀随便，不要太伤心，毕竟人死不能复生……作为朋友她的儿子你要坚强……额……”
“对对对，你要坚强，相信这样桂萍她也会走得安心。”
“对对对！”
其他人也赶紧跟着附和。
他们的前后不一让东子感到心中一顿恶心，几乎是夺路而逃的向前踉踉跄跄地走去，也不管他们在后面还说了什么。
无论那些人说了些什么，在东子听来那些做作的关心更像是令人厌恶的嘲讽。

更新了

当东子买到了酒精和红花油，像是逃一样的回到家时，江文家的门大开着，屋子里的灯光从门里照出来，江叔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看着他。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江叔看起来就像是老了十岁一般，佝偻着的身体看起来憔悴不已，完全不似一年前那般精神。
“江叔……”
东子知道他是在等自己。
“这是你妈留给你的东西，最后的东西。”
江叔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色的铁盒子，是那种十几年前的老式的铁皮盒子，上面印着红白相间的花纹。
东子看着他手里的铁盒子，心中突然抽动起来。他走上去，站在江叔面前。
“你妈本来是想亲手把它交给你，但她前天没等到从我这里拿到它，就走了。”
东子没有说话，捂着嘴开始啜泣。
“四月的时候她忽然回来，我就知道她肯定是出了什么事，因为她是一个人回来的，没有和她视为生命的儿子一起。”
“对不起……”
“我和你妈就像是亲兄妹一样，她无论有什么事都没有办法瞒得过我，所以我是村子里唯一一个知道她病情的人。”
“她每次和你通电话的时候我都在旁边，看着她，看着她身体状况一天天下降，却还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只是为了在电话里让你安心。我们两个聊天的时候她会聊的永远只有你，从小到大你的每一件事她都和我说过，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和我说说东子吧。’在你妈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只要我一说出这句话，她就会很高兴，然后兴高采烈地和我说你的故事，其实你怎么样我一点儿都不想知道，但只有这样才能让她忘记痛苦。”
“她每天都望着县城的方向，我知道那是她想你了，她每一天都在想你，直到这次她实在抑制不住自己的思念决定回去看你。你是她儿子呀，半年多，你就真的不回来看一下她，还是说你恨这个地方真的已经到了你连回来看***心都没有？”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东子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流了出来。
“这个铁盒子你妈一直放在这里，明天她都会打开看看里面的东西，然后就看着里面的东西哭，说她放心不下你。”
“每一次她看完后把盒子递给我的时候她都和我说:‘哥，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了，麻烦你不要告诉东子，就和他说我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悄悄地把我安葬在你妹夫旁边。东子他始终都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活着，我很担心他无法照顾自己，麻烦你帮我多看着他。他妈我没什么出息，这个盒子是我能留给他的最后的东西，等我没有等到亲自交给他的那一天就走了之后你帮我递给他。”
“每一次！”
江叔眼睛通红，脖子青筋一股一股的胀起。
“每一个人都会长大的，你是一个男人，却因为童年的那一点点阴影而困着里面那么多年。你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你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做不了，你没用啊你！”
江叔用手指重重地戳着他的胸口，东子看见这个五十岁的此刻无比激动的男人眼睛里流出了浑浊的泪水。
“可为什么……偏偏活着的是你啊？”

昏暗的灯光映照黑色的夜。
东子蹲在如孤岛一般的台阶上逐渐远离世界。
仿佛即将被无尽的悲伤淹没。
在不远处，一个人静静的站着，看着他那孤独而无比单薄的背影，脸上露出悲怆的表情。
“东子……”她口中轻轻地唤着。


10.
“吱呀……”门被缓缓的推开。
她慢慢地走了进去。
客厅里满地都是烟头，原本准备买给江文香烟被抽得一根不剩。
做为房子的主人的东子，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墙壁睡着了，在他旁边散落着几个啤酒瓶。
她走到房间拿出一块毯子，轻轻地披到东子身上，然后也不管地上散落的烟头和烟灰，坐到了他身边。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忽然，依然闭着眼睛的东子的东子轻轻开口。
“刚来。”她没有感到丝毫惊讶，好像早已知道其实他一直没有睡着一般。
“萧琴……我很没用对吧……”
“嗯。”
萧琴轻轻往他身边靠了靠。
“我们都很没用，却都在不断努力着，这就是人生。”
“可是我感觉好累……好累……”他的声音像低吟。
“会累的，只要是个人就会感觉到累的，没有人活着会是轻松的。”
她说。
“这就是人生。”
“萧琴……”东子睁开了眼睛，轻轻叫着她的名字，微微仰着头，不让泪水流下来。
“嗯，我在着呢。”萧琴柔声回答。
“我已经失去了我唯一的母亲。”
“我知道。”
“我……真的感觉很孤独。”东子抱着头，轻声哭泣。
“为什么会这样啊……”
萧琴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搭在他肩上，温柔地拍着。
一下一下。
“东子……你还欠我一件事对吧？”
东子抬起头，她看着他，眼中悲伤却坚定。
“答应我，在我死之前，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她说。
东子不知道她是怎么看出来自己已经产生了想去死的想法，但当她对着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东子却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情绪。
不知为何，此刻相互依偎着的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两只受伤了的动物，同病相怜，相互报团取暖，互相舔舐着对方的伤口。
“谢谢你，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身边。”
他闭上眼睛，将身上的毯子一部分拉着披到萧琴身上。
“没关系，我一直在这里。”
萧琴也闭上眼睛，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我会好好活着的，至少现在……”
过了一会儿，东子忽然说。
“我知道。”

更新了

11.
十二月八日，追悼会如期举行。
因为母亲生前为人很好，虽然曾经因为他们歧视东子而与他们有过矛盾，但大家都很尊敬东子母亲，所以除了不在或是因故不能到场外，村里其他的村民都来参加了追悼会。
因为在省城生活了很多年，所以按原本的想法东子是准备火葬，但遭到了江文的反对。秉承着死者为大的理念他们觉得东子要对母亲实行火葬实属不敬，而且母亲生前也曾明确表示过要把自己葬在丈夫的墓边，所以最终在通过江文与村子里协调后，最终还是进行土葬。
追悼会的过程比东子想象中的要顺利，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严肃认真、注重仪表，这让之前还担心会不会出什么幺蛾子的他不禁松了口气。
东子与萧琴一起站在门口迎接来宾，并发给百花。自从那天晚上过后东子就看开了很多，再次面对那些说自己闲话的村民也没有那么大的反应了。而来参加的村民们虽然不明白东子旁边这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年轻女孩子是从哪里来的，但也都没有多问。
在所有人到齐后，东子宣布追悼会开始，奏哀乐。
萧琴与村民们都站到一起，起身向东子母亲的遗体致敬，并献花圈。
在东子开始宣读悼词时整个大厅里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安静，充满了肃穆而悲伤的氛围。
念着念着，东子的声音渐渐变得哽咽起来。
母亲静静地躺在他面前的棺材里，殡仪馆的人把她化妆得像睡着了似的，脸色安静且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