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拿起了笔，不顾所有人的质疑和反对，写下了第一行字；三年后，我人生中的第一本小说终于完成。
二十三万字长篇小说《因风皱面》，我将在这篇帖子将前五万字持续更新，希望吧里的各位喜欢，并且给我多多支持。

本书总共二十二万字，每天定时更新。

简介：一个生下来就被抛弃的男孩，在成长过程中因自卑和别人的恶意而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导致了长大后封闭了内心，无法与人正常交流，并且始终找不到生活的意义。

一个身罹绝症只剩下几年时间的女孩，决定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感受生命的美好和生活的意义。

在一个大雨纷飞的冬天，他们相遇。

不该存在的我，没有未来的你。

当两个人人生的轨道交汇，会发生怎么样的结果？

因风皱面，希望有一道风，能够吹动我们内心那波古不澜的湖面。

@13768740572399 麻烦猴子兄帮我顶一下，谢谢

序

还记得在那些夏天的日子里，在那一望无垠的绿色田野上，尚还青涩懵懂的少年与身边的女孩漫走在田间的小径上。他们的脚步很轻，走的很慢，相互跟随着对方的步伐，彼此之间却又静默着不说一句话。明明只有短短几十米的一段路那时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漫长，有时会有不意之风吹得田中的穗须泛起阵阵的涟漪，少年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东西，却又抓不住任何东西，只是呆呆地傻站在原地，直到耳边传来女孩的呼唤声才发现原来他们之间已经拉开了有点距离。少年奔跑着追了上去，突然发现面前女孩微侧的身影逐渐与身后的夕阳重叠在一起，女孩窈窕的身影浸没在金色的光华中，看起来有些梦幻和神圣，少年不自觉放慢了脚步，看着远方那条被晚霞映出一片金色的海洋的即将走向日暮的地平线，少年心中突然生出这样的感觉——若是这样一直走下去，那他们或许能走到时间的尽头……

那时的少年尚且年少，对自己的未来还只停留在年少无知的憧憬，从没有想过当他们两个人相互搭着对方的肩膀，坐在村头矮矮的土坡上遥望着远方忽隐忽现的村落时，不知不觉间有些东西已经悄然逝去。等到他慢慢长大，开始明白长大了自己已经不能再轻易哭泣，要学着去面对更多复杂的感情，要在更多以前从未面临的问题里做出自己的抉择时，才发现记忆中的那片田野，那个土坡，那个与每日夕阳落山时升起袅袅炊烟的小小村落……早已经从他的生命里脱离出去，他想要挽回，却早已身不由己。少年一直只是个过客，他从来没有属于过那里，自然没有料想到这结局。

这世间的所有相遇，也许从一开始就早已经注定了结局，如果我们从一开始就能够明白这一点，那或许当时会更加的珍惜。

那些故事都早已远去，故事里的少男少女们也早已经走上了与曾经想象中所背道而驰的道路，那些曾经的故事，最终也已经被寄存在风里，渐渐远去。

这是少年的故事，是我的故事，也是你们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是我，是你，也是所有人……我们都曾是那样一个少年，站在与夕阳渐叠的地平线上，看着前方，回望来路。

有时我仍会回到那个微风习习的静谧小村里，只可惜当我再次走到那记忆中的田野时，那里已是一片芒草丛生的草原。循着记忆向前走几步，依稀可以看见那条曾与人并肩走过的小路，路还是当年的那条路，却已经不会再有那相互搭着对方的肩膀，坐在田埂上遥望远方天空的少年了。

我们都是孤独的人，会经历一个又一个的人，却不知道有谁能够停留着我们的明天里，也正因如此，长大了的我们才会更加珍惜，开始怀念那些在我们开心时，难过时，愿意为我们停下脚步，亦或者陪我们一起走一段的人。

我以自己的故事作序，但这本书的主角并不是我，而是一个和我一样孤独，和我一样在寂寞的深夜里凝望夜空，一边怀念过去，一边想象聂鲁达笔下那阴郁的夜在大地上撒下蓝色的穗须的景象的人。

这是那个被大家称为东子的人的故事，之所以写他，是因为我希望大家能够透过那一行行文字，看到那在同命运不断抗争和自我救赎的顽强的生命……

最后就以东子曾经说过的一段话作为这篇序的结尾:

“我们相识在十月，我最爱的冬天里。也许初识的那天，我们彼此都是带着些许欣喜的，因为我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春色旖旎的早晨，阳光从稀碎的树林间洒落下来，斜斜地照在我的身上，好像斑驳了时光。”

第一章 雨

我年少时不喜欢南方，因为我不喜欢南方的雨，不喜欢落叶的味道里夹杂着泥土混合着菌类潮乎乎的气息，不喜欢那被雨淋湿的世界。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我讨厌的并不是雨，而是那个在雨下孤独，却又执拗得不肯承认悲伤的自己。

我曾不止一次地注目凝神地望着那些轮廓清晰的，将这座小城与外界分割开，却又不知去向何处的连绵远山，试图将它们忘记，却早已在无形之间将它们的脉络铭记于心。我想要逃离这座城市，不是为了追寻外面的世界，仅仅只是为了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可以，因为这座烟雨蒙蒙的南方小镇看似美丽，却有着太多的记忆，太多太多的孤独与寂寞无处安放——这是我从很久以前就下意识产生的感觉，却随着我的长大而渐渐变得深刻且清晰。

不过我最终依旧留在了这里，终究没有跨过那座不知凝望了多少次的大山，因为当我真的开始思索自己是否要继续留在这里时，命运催动着我与东子相遇。

那大概是一零年的时候，具体是什么时间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三月吧，又或者是四月，只是依稀记得那是一个雨夜，浓厚的雨云沙堆似的充盈着整片天空，呼啸而过的北风将街道两旁的树木拉扯得痛苦地狂舞，树叶摇曳相互碰撞发出令人不安的飒飒声，密密的雨滴撞在路边的青石板上绽放出朵朵水花。

记得当时那一段时间的我心情很差，并非是这雨令人压抑或惹人心烦，而是刚刚毕业一年的我终于要开始面对那在我心中深藏已久的抉择——是留下亦或是离开。我的家境并不算好，父母并非事业单位，都只是靠着打工来维持家里的开支，日子虽说不至贫困，但也并没有多少富余，真的就是中国千万家庭中最平凡的那一个，而我作为他们唯一的孩子，多多少少还是被他们寄予了些许的期望。只是我自幼不喜读书，并没有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考上一个好大学，只是勉强打擦边球考上了当地的一所非常一般的学校。而他们无论怎么也想不到一向对他们言听计从的我，在毕业短短一年后竟会做出放弃报考当地公务员，要离开家乡去外面闯荡这样的决定。这是我第一次决定自己为自己的人生做出抉择，第一次以一种强硬的态度拒绝父母给我规定的路，结果也不出所料，换来的只是一顿训斥。与父母的分歧并没有让我就这样轻易放弃，反而让那一直藏于自己心中，只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情感在那一刻变得愈发浓烈。

其实现在细细想来当时的自己也并非真的那么决绝，对于那从未踏足的，山的背后的未知世界，心中也不免会忐忑不安，之所以如此，归其究竟或许只是父母的不理解和过激彻底激起了少年的一腔热血和冲动，迫切地想要向父母证明自己并非是错的，即使不按照他们所为我定下的道路去走，自己也照样可以活得很好的，于是就想着只要先离开这里就好。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还真是幼稚得可爱。

那天以至深夜，我照惯例乘坐着三号线的末班车，和以往不一样的是我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上了车后就跟师傅说不用管我，就这样一直向前开吧。我就这样跟随着车穿行在夜幕下的城市街道之间，想着就这样吧，如果真的要离开，那就在离开之前再看一眼这座城市吧，看完这一眼，也许便真的没什么牵挂了。只是我没想到今夜竟是这样的乌云密布，狂风大作的时期。

一路上时时有阴风呼啸，大滴大滴的雨珠连成一串串的水链拍打着我面前的车窗。暴风雨似乎比开始更加地猛烈，从两侧的车窗中，只能看到随着狂风痛苦地摇曳的树木不断地飞掠而过，街边的一家家小店并没有因为下雨而闭门，那转瞬即逝的万家灯火被细密的雨点和贴在车窗玻璃的水汽氤氲成一团团扭曲的光……当时我是坐在中间靠右的位置上，透过满是雨水的玻璃，隔着玻璃听雨朦朦胧胧的声音。看着窗外极力地穿过玻璃，稀疏地撒在我的身侧，却又在外面不断摇晃的树木遮掩下变得明暗斑驳的光，我突然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不安。

很久很久以后的现在，当我再次尝试回忆起那时那种矛盾的心情时，突然明白了或许正是那源于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悸动，让我最终没能如愿的离开。而我也确信现在的我基本可以对那时异样矛盾的情绪有一个较合理清晰的解释了:当那个从未离开过家乡的少年怀着沉重且期待的心情，抱着必走的决心以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角度去看待那座生他养他二十年的城市，非常仔细地想要将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寸土地都留在他的记忆里时，那不断流过的雨水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发现自己看不清楚这座城市了，发现那一瞬间他记忆中的城市正在渐渐与他疏离，他害怕自己再不属于这里，同时也对那如窗外的风景一样模糊的未来感到恐惧……

那是一种很难用语言形容的，期待却又恐惧交织在一起的情绪，如此便可以解释为何当我试图窗外流动的风景时，只是忽然感受到一阵不能自持的恶寒。

这是东子的故事，可我又写了很多我的故事，因为我始终认为我们两个人冥冥之间是连着一条线的，是相互关联的，是不可分割的，单独拿出任何一个人都是成不了完整的，所以我一直都说这是东子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

与东子的相遇可以说是彻底的偶然，是刚刚好就遇上了，多一时也不行，少一刻也不成。

那是车经过一个街道转角的时候。当时我正在思考着一些关于未来的问题，随着车身的一阵振动，车慢慢降下了速度。我没料想到这个时间段还会有人乘车，微微感到有些诧异，自然而然地抬起头向窗外看了一眼。

一团小小的红光在黑暗中若隐若现的浮动着，我看不清那是什么，有些好奇，便用手拭去了玻璃上的雾气，即使玻璃上还是布满了汩汩流下的雨水，但我还是勉强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那是一个抽烟的男人。

他一只手撑着伞，一只手拿着烟，犹如一座雨中静默的冰冷的雕塑，呆呆地伫立在站牌的一旁。他微微抬头，似乎是望着那被皎白的月光晕染的夜空，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只有手中的烟不时亮起忽明忽暗的光。

车缓缓在他面前停下后，这个男人才不急不缓地上了车。当时我并不怎么注意这个陌生的男人，只是出于对这个点还会有人上车这件事的好奇而多看了他几眼。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只是隐隐觉得这是一个有些沉默寡言的人，而事实也证明我的确没有猜错，一路上这个男人都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安静沉默。

他就那样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车最后的角落里，同我刚才一样看着窗外，带着些许忧郁的气质，不知在思考着什么，脸上也看不出喜怒，只是嘴上的烟换了一根又一根。

“这么抽烟……真的没事吗？”看着他脚步一地的烟头，我默默地想。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没有和他说一句话，甚至连他的脸我都看不清楚，却莫名的感觉这个对着车窗的男人，在忧郁的气质下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悲伤，那种感觉无可名状，却又能清晰的感觉到，在这种感觉下的他就像是即将干涸的水池里的一条鱼，在岸上太久，即将死去。

“这个男人……看上去有点儿寂寞啊……”我这样想着，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也许就是他身上带着的那么点儿与别人不一样的忧郁气质，让我自始至终对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保持留意。

大概过了几分钟，正在发呆的我感觉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回过神来一看，是他。

“你好，能给我一根烟烟吗？”他的声音很低，听起来有些生硬，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因为什么。我应了一声后就从兜里把烟拿给了他，他没有再说什么，点上烟向我点头致意后就回到座位上去了。

再后来我也曾试着和他聊天，但他似乎的确只喜欢一个人的清静，又或者是不够熟络，无论我聊什么话题，他的回答永远只是淡淡的寥寥数字“啊？嗯。哦。”，不过我说是和他聊天，实际上也都是在自顾自地说一些自己的事，也就无所谓他是否在认真听我讲话了。不过当时有一件事我倒是印象蛮深刻的，那就是当我对着他顾自谈到自己在对于今后是留下还是离开之间选择的犹豫时，一直沉默着的他破天荒地开口说了句:

“既然尚未准备，那你便留下来吧……”

或许我会不记得当时他说完这句话后我的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一定不会忘记当我转过身和他四目相对时，他稀碎的头发下面的眼睛如湖水般的澄澈与清明……

其实我们的第一次交流到这里就可以说是结束了，因为后来的路程里我们再没有交谈过，似乎两个人之间有一种无形的默契，两个人都要各自的心事和需要思考的东西，便不再打扰彼此。

那天晚上他走的时候，应该是雨恰好停的时候吧，可能更早，我不是特别清楚。他走的时候就像来时那样安静，淡然，待我注意到的时候那里只剩下一排空荡荡的座位。再后来就再没有人上过车，整个空旷的车厢里只剩下我一个人，连我自己到后来都觉着有些冷清了。玻璃上的雨水渐渐停止了流动，断裂成一颗颗晶莹的水珠，宣告着这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的雨彻底拉上了帷幕。

在雨渐停之后，时间也已至深夜，我到头来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自觉再这样坐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就一边起身准备叫住师傅靠边停车，一边回想着今天晚上所思考出的东西。虽然始终不解其意味，但不得不说刚才那个男人的话还是对我有些许影响。而且我自己也拿不定主意，一旦选择离开这里前往陌生的城市，那我是否有能力开始新的生活。想到这儿，我还是决定听从那个男人的建议，先继续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也许这样做会让自己的想法有所改变。

要说缘分这种东西也许是真的存在，冥冥之中牵动着你的，任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离开时的一个无心之举会为之后的故事奠定了基础。当时我已经站起来正准备离开了，心思却好像突然变得活跃了起来。我发现那孤零零地摆在车厢最后一角的座椅上，静静地躺着一本书。是刚才那个男人放在那儿的吗？我在产生疑问的同时也涌现出不小的好奇心。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顾自装作自然地走向了那本书。因为此刻车里除了我与车师傅以外并无其他人，而车师傅也只顾着看路，所以我也没什么好担忧的，只是有点心虚罢了。

走近了一看才发现那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小说之类的文学作品，而是一本包装十分精美的笔记本，目测应该是精装硬壳的那种，只不过笔记本被一个印着淡金色紫罗兰花纹(那应该是紫罗兰，不是很确定。)的紫色塑料盒子包着，在盒子侧面还有一把金属材质的密码锁封住了书页，没办法打开来看。不过我本也就不打算打开看，因为我虽然对它有些好奇，但我毕竟也算是一个有原则的人，没想过用蛮力去打开它，就只是随便翻看了一下它的封面，倒还真让我在封面的侧面发现了几个用记号笔写上去的字:

“因风皱面。”

当时我并不明白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到后来东子解释给我了之后我才明白过来的，不过那已经是后话了。在靠近作为的窗檐上我还发现了几行小小的字，应该是用刀刻上去的吧，有些地方已经看的不是很清了，应该不是刚才那个男人写的。因为时间久了锈掉的原因，那些字看上去有些模糊，不过字倒是挺清秀的，看起来竟与那笔记本上的字有七八分相似。在我的仔细辨认下，那句话应该是这样写的:

“也许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曾期待过有一道风，能够在不经意间吹动我们心中那波古不澜的湖面。也许我们都是彼此心中的那一道风吧。对不起，我不等你了，东子，记得要忘记……”

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当我无意间回想到这件事时，突然好像明白过来了，那天晚上东子看的并不是窗外的风景，而是刻在窗檐的那句话，那与窗外不断闪过的于他来说也并非灯火通明的长街，而是那只属于他自己的回忆。

有些地方，也许它一开始代表的仅仅只是一个名字，可当它承载了一个人的回忆和为之重要的东西，那便被赋予了不同寻常的特殊意义。

月光照亮破站牌，冷风吹过铁栏杆。

我们孤独地行走在这城市之中，努力地为了一些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活着。也正是因为有故事，所以我们才显得与别人与众不同。

第二章 那个叫东子的男人

我最终还是未能如愿离开家乡。一方面是当我在处于犹豫不决的状态之中时父亲突如其来的大病使我不得不留下来照顾，另一方面则是我自己的原因。

那是在父亲的病情日渐加重，不见好转的时候。某一天夜里，焦虑不安的我辗转难眠，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失眠。我记得当时已至深夜，我独自一人披了件外套就走出房间到阳台上站到了天亮。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夜我到底在阳台上站了多久，也许两个小时，也许三个小时，也许更久。当我看见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初升的朝阳从东边的山头冉冉升起，流水般柔和的光芒从弥漫在山间的薄雾里溢散出来，金色的光辉给整座城市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影时，我被那从未见过的景象所深深地震撼，仿佛有一道暖流涌进了我的四肢百骸，驱散了我一夜的疲惫，使得我那颗原本躁动不安的心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当我再次以另一种心态去凝望这座充满生机，散发着光芒的城市，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似乎这样也不错，似乎留下来，也并非想象中那样的难受……

到现在有些时候我还偶尔会想:如果那个雨夜我没有犹豫，如果我父亲没有生病，如果我最后仍执着地选择了离开，那我现在的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会更好，也许更糟糕。唯一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如我走了，那关于东子的故事，你一定看不到了。

我是在二零一一年的秋天才再次遇到东子，在此之前我一度认为再次相遇我会认不出这个只有过一面之缘的特别的男人。

对于东子，其实从初时相遇后我就几乎要把这个安静沉默的男人淡忘了。在这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相逢就像是这八月街边飘零的落叶那样随处可见。即使是曾经的挚友，也会在长时间的分离中变得疏离，最后逐渐远去……那个时候我与东子之间远远谈不上是朋友，最多不过是萍水相逢，过了，也就算了。不过缘分这种东西又有谁能够说得清楚。这个城市太小了，就那么大，就那么多人，缘分到了，自然就再遇见了。

八月初的一个周末，为了庆祝一个在外企上班的老朋友苦熬了四年之久后终于升职，我们这一群儿时的玩伴相约晚上一起去城里较有名的酒吧里庆祝。那些儿时的玩伴我大多已经没了联系，只有儿时的记忆还残留在心中，所以这次大家能够再聚起来我在期待之余也生出一种时过境迁的寂寥感。

因为那天我有点儿发烧，不喜好喝酒，再加上平日里一个人清净惯了也待不惯酒吧里这种嘈杂的氛围，所以在向这些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们挨个儿敬了一杯后，我就借口上厕所先离开了大厅，想找一个地方透透气——那大厅里的音乐实在震得我头疼。

在大厅最内侧有一扇门，门没有锁，后面是一条走廊，顺着走廊一直走到尽头就有一个阳台。那地方是我以前无意中发现的，一般如果有聚会来这里我在大厅坐不住时都会去那里吹一会儿风，透个气。而且那个阳台的位置相对隐蔽，一般情况下除了工作人员外没什么人会去，所以当我去到那里发现出乎意料的已经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时，心中还是有些惊讶的。

“或许只是一个来抽烟的人吧。”我想。当时我离得比较远，那个人背对着我，只看背影也不可能看得清那个人长什么样，但从服装上可以看出那应该不是酒吧工作人员(那家酒吧工作人员都有专门的工作服。)，就猜测那只是一个和我一样觉得大厅烦闷而出来透个风、抽根烟的人罢了。

当晚的月亮比平时要亮得多，即使是夜里也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这在平日里是很难得的。站在空无一物的阳台向上望，没有丝毫的遮拦就可以清楚看到天空的全貌——明亮的月光将夜空照亮，深灰色的细长型云朵，毫无规律的飘在月亮的周围，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向四周的天空扩张，云朵的背后就是在城市里几乎绝迹了的满天繁星。我仰着头怔怔地望了片刻，忽然感觉喉咙里传来一阵烧灼的刺痛感，不自觉地剧烈咳嗽起来。

在离我不远处，阳台的另一边的那个背对着我的男人，在听到我的咳嗽声后，有些吃惊地回过头来看向了我，似乎也想不到会忽然多出一个人来。我一边咳一边向前走了几步，恰好看清楚了他的侧脸。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感觉似乎在哪儿见到过这个人，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为了证明我不是一时眼花，我好不容易将咳嗽暂时止住后就故意走向了他的位置。待我看清他的脸后，更加确定了此人我之前一定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他到底是谁。我又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一直看到他似是都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从而转过来看向我时，我才终于想起了这个于半年前那个雨夜里在三号线上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

“你……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他盯着我看了几秒，皱了皱眉，不太确定地问道。

“嗯，是见过。半年前的一个晚上，下着雨，在三号线上，你不记得了？给了你一包烟的陌生人啊。”我笑着说。

“嗯……”他沉着了片刻，终于想起了，冲我礼貌地点了点头。“是你啊，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碰到。”

“陪一个朋友来的，我自己倒是很少来这些地方，待不住，想着出来透透气，没想到竟遇见了你。”

“嗯……”他应了一声，不说什么了。他还是和上次一样少说话，脸上也看不出喜怒，只是感觉他身上那种阴沉沉的忧郁少了几分，至少没有那么浓烈了。他点了根烟，转头看向外面，不再与我聊天。随后我们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以差不多的姿势站在阳台前看着夜幕下的城市。看着那些霓虹灯光和喧嚣的人群，耳边突然变得安静，整个世界好像没有丝毫的声音，感觉自己正在与这个世界渐渐地疏离……

我保持这种凝固的姿势好长一会儿后，突然想到了一件事，继而转头对着与我一样呆呆伫立着的男人说道:“对了，上次你是不是走得太急在车上落下了一本书，一本紫色的带壳的笔记本——那本书被我捡到了，现在在我那儿。”他听闻有些惊讶地看着我，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以为他因为我拿了他的东西而有些不高兴，又补了句:“你放心，那本书一直锁着，我从来没有打开看过。”

他将烟头摁灭，抿着嘴着摇了摇头，让我有些不知所谓。他对我说:“原来在你那儿，多谢你了……那本书我找了很久，一直找不到，几乎都要放弃了。”我对他笑笑，说举手之劳而已，然后我给了他我的地址，让他有时间过来找我拿。那本书我一直放在房间的书柜里，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今天恰好遇到，就做个顺水人情还给他了吧。他收到我的地址后，难得的主动开口说:“走吧，在这儿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去我那里，我们喝两杯，就当我谢谢你了。”

我没想到他会约我喝酒，因为两次不多的接触都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孤僻且喜欢独自清净的人，而他这样的性格可能与他身上那种忧郁的气质有关。

走到酒吧门口，我才忽然想起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我叫住了他，向他问道:“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他驻足，回过头，脸上似乎带着淡淡的微笑，如果不是我看错了，那便是我第一次看他笑。

“关东，你也可以叫我东子。”

他的声音清冷而又空灵。

和我想象中的不同，东子的住处并不在市中心，而是在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已经略显偏僻的旧城。旧城的历史很久了，作为州府所在地，它曾是这里最繁华的地方，可如今却随着新城的扩建而逐渐变得冷清，留下来的，基本都是在这里待了一辈子，有着深厚感情的老人，年轻人们大多不愿意留在这冷冷清清的旧城了。

东子家所在的公寓楼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四面的墙壁爬满了青苔和裂缝，颜色呈暗黄色，整体看上去给人一种破败的感觉。不过正是这种破败的历史感勾起了我的记忆——我年少时还没有所谓的新城，当时我们家就住在旧城里，我在这里度过了我多彩的少年生活。只是新城扩建后就搬去新城了，因为一开始那里的房价便宜，现在想起来还是很怀念那时的日子的。

一路上东子依旧是那样阴沉沉的，不过我也习惯了，也不主动去和他说话，就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他指给我他家的位置后，便上了楼。起初我认为像东子这样独自生活的人，屋子应该多少有些混乱，可谁知是我想错了，屋子里非常干净，没有丝毫混乱，所有的物件都摆放得井然有序，让我在那一瞬间感到自惭形秽。

他招待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独自从房间里拿出了几瓶我不认识牌子的洋酒，又径自下楼去买了一些下酒菜。待他忙完做好后，我掏出烟递给他，问他最近过得如何，他喝了口酒，静默不语，我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往双方的杯子里倒酒。

我们两个就这样喝了很久，就像是相识了多年的老朋友，而并非今晚才相逢的有缘人。刚开始的时候东子还是一如既往的少说话，只是一边喝酒一边静静地听我说。酒喝了几瓶后，也许是在酒力的作用下吧，东子的话开始多了起来，说了很多话，很多事。有一些我已经忘记了，有一些却还记得。我很难想象东子之前三十年的人生是个什么样的，也没有向他询问那本书的来历和车窗上那段已经模糊了的字，即使我知道那段文字就是为他而作，因为我已经过了那个一有疑问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年纪了。现在的我已经知道，有些事情，有些人，我们只愿让其深埋心底，而不是挂在嘴边让全世界都知道，每个人心里是一片荒芜而没有尽头的土地，埋藏着无数封尘的匣子，里面安放着只属于自己的记忆……

回去的路上，东子抽着烟，不说话，一直送我到路口。临别前我似乎又看见他对我笑了笑，突然眼前就闪现出了他那天在三号线里一个人独自抽烟，凝望窗外的样子，想起了那时他眼中的悲伤。

那是怎样的一种悲伤？

……

“我不等你了，东子，记得要忘记……”

我不知道这段文字背后的故事，但我知道，能写出这样平淡而又美丽的文字的人，那一定是一个比花还美丽的姑娘。

离开后，我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他的那本笔记本因为我一直在忙所以是两个月后才还给他的，之后我们还见过几次，只是很少在电话里联系，毕竟他这样面对面都很少说话的人在电话里就更不会多说什么了。慢慢地，我便和这个特别的男人成为了较好的朋友。至于那本书，在一次陪酒时询问无果后我就再也没有向他提及过了。

有时我也会想，东子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他看起来非常安静，总是喜欢一个人，从来不出现在任何的集体中，泯然众人，经常一个人沉思，眼神复杂，不喜不悲……他就好像是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孤独、漠然，独自走在与所有人背道而驰的道路上，当你真正想去了解他时，你会发现你对他一无所知，就像是有一道透明的屏障挡在你们之间，你明明可以看见他，却又好像看不见他；你明明可以触碰到他，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真正知道他的故事，应该是在一三年的时候，大概是三月，父亲的病开始有了一点好转，于是我们把他转到了乡下杏村的疗养院里修养，因为那里的环境比城上要好得多。

有一天我去疗养院里探望父亲，父亲正在安睡，我闲着无聊就和父亲隔壁床的一个病人聊天，那个病人是县城来的，曾经是杏村本地人，知道很多杏村的事。我们两个聊了很多，不知怎么聊到了他的病，聊到了他的女儿，一个十年前不慎检查出了患有绝症却依然坚强地生活的女孩，一个在十年前不幸离世的女孩。

女孩的名字叫萧琴，听他爸说生前是一个很活泼开朗很坚强的女孩，即使是知道自己的病后，她也并没有放弃生的希望，而是很积极乐观的活着。他和我说了很多女孩的故事，说到后来竟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而我作为听众也被他语言里那种悲伤的情绪所感染，竟也红了眼眶。

让人意外的是，女孩不是因为病痛的折磨而死去的，而是死于一场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意外。

我记忆里最深刻的就是当他说到他女儿没有被那病痛所折磨，走得很安静，一点痛苦有没有的时候，他抹了一把泪，眼中已不见悲伤，只有欣慰和深深地思念。

“我的那个女儿呀，她只活了二十一岁，……明明她好不容易才放下过去，走出阴霾，开始热爱生活，明明她那么珍惜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明明……她死的前一天还笑着和我说要对每一天都充满希望……可为什么老天爷就非要带走她呢？”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他和我说这些的时候眼中的那种悲恸，那种浓烈到几乎要令人窒息的哀伤。

“您的女儿生前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吗？”在他的情绪稍微平缓一些后，我这样问他。

而他回答令我惊讶:“她走的时候留下来了一本笔记本，那里面记录了她的在知道自己的病后她的所有心情和经历的所有事。她走后我曾经看过那个笔记本，里面写了很多，有刚知道病情时的害怕和不安，对自己活下去的希望，有对仅剩不多的生活的珍惜……但要说遗憾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她在杏村静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曾经救过她的年轻人，两个人应该是成为了朋友，她发现那个年轻人有着非常严重的抑郁症和社交恐惧，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在自己死之前能够带那个年轻人走出阴郁，变成一个正常的人。只是老天太急着带她走了……”

我原本以为她的愿望是向往的爱情，未完的梦想，或者是活下去之类的，没想到她的愿望要比我想象中的要高尚和无私得多。

“您……见过那个年轻人吗？”

他点点头，说:“见过，他曾经为了关于萧琴是否要去继续治疗的问题来找过我私聊过，是个模样清秀的年轻人，就是不爱说话。在萧琴的葬礼结束后，他来看完过萧琴，但那个时候的他眼睛没有神采，阴沉沉的看起来比萧琴更像一个病人。在见过他之后，我遵从她笔记本里的交代把那本笔记本交给了那个年轻人，也许是萧琴希望自己死后那本笔记本可以改变他吧。”

不知为何，听到他形容那个年轻人时我竟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再加上那本所谓的笔记本，让我不禁怀疑那到底是不是巧合，于是我情不自禁地向他问道:

“请问您知道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吗？”

他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因为十年过去了，那个年轻人也应该三十多岁了，而我看起来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罢了。但他想了想还是说:“那个年轻人叫关东，但萧琴喜欢叫他东子。”

东子……居然真的是东子！原来他有抑郁症和社交恐惧吗？难怪我总感觉他和我们不一样，就像是封闭了内心一样。知道了东子就是那个年轻人后，我先是无比震惊，然后心便沉了下去，因为东子是我的朋友，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朋友有这样的心理障碍。

“对不起，叔叔……”我向他问道:

“那个叫关东的年轻人是我的朋友，能告诉我她们两个之间的故事吗？”

“所有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