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
“嘿，到了……”
打过一把转向，江茉探长了脖子往车窗外望望，老远瞅着一个路边的车位，心里有些得意。
“东一门……这医院够大的，也没个门卫……庞榭啊，我说要不咱就停这儿下去散个步？”
“不是这个门，这附近都是香火的味儿，眼科应该再另一边，门口有些水果店。”
几乎是话音刚落江茉就听到了回应，她有些意外的回头看了看庞榭，觉得他若无其事的神情间似乎又僵硬了一点。
庞榭一向不擅长在江茉面前掩饰情绪，再见之后，他的技术更是不进反退，有时甚至拙劣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江茉盯了庞榭缓缓抬起挡住安全带的袖口一会儿，揉了揉额角，转回头打了方向，车头一偏，又拐回马路上去了。
“今天太阳挺好，风也不大，怎么，我都冒着要晒黑的风险陪你散步你还不赏个脸？”
挑着一边眉，她侧脸超庞榭似笑非笑地笑了一下。
以前每次她看破了他的掩饰或是想冲他耍诈时就会这么朝他笑，他看到了，就懂了，心里便会打起鼓来。
现在他看不到了，可是她看着他的脸，发现过去的习惯还在那里。
于是江茉只笑了一下，就默默的转回了头，看看路边熙熙攘攘的人群，又眨眨眼睛，把两束目光投向左侧车窗外，把一声叹息噎回了咽喉里。
在这个时候，她却听到许久没有动静的身侧传来了一声叹息。
“我家小区那块儿，路我都熟了，自己能走，这里我从没走过，”
庞榭的嘴角尴尬地翘了翘，像是想憋出个笑，脸却忘了转过来，于是那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就算是笑给前挡风玻璃看的了。
“会很麻烦。”

【麻烦】
庞榭说话一向很有逻辑，至少不会出现丢了主语的低级错误，他隐去的字浅浅的哽在空气里，让江茉心底生出些许后悔，但此时找补也有些太过刻意，于是她只是让车子在地下车库兜了两个弯弯绕绕的圈，终于停进了一个角落。
“这儿车停的挺挤的，下去小心点儿。”
江茉松开安全带转身拿放在后排的包，庞榭嗯了一声，余光中他的肩膀缓缓下沉，带着半个身体都向左边歪下去，许久，才似乎松懈了一些。
啪的一声，副驾驶的安全带弹回腔里。
敢情折腾了半天就为解个安全带。
江茉抓着包缩回前排开了车门，回头看，庞榭仍是努力维持着正襟危坐的样子，至少脑袋还枕在车枕上，戴着墨镜的脸还正对着前方，只是那半截左臂仍带着紧绷的肩膀朝右边长长的抻着，藏在衣袖里圆钝的末端在车门上来来回回的磨蹭着，速度和整个人淡定的状态有些违和。
哐，
一捆红红白白的棍子从灰色卫衣的袖口掉出来，滚到座椅下面去了。
江茉轻咳了一声，把手里的包放到一边。
她觉得自己再这样默不作声下去，怕是连瞎子都看得出她是在偷窥了。
刚想弯下腰去寻找自己脱手的盲杖，庞榭突然感觉到一个带着柚子香味的脑袋凑了过来，蹭在了他的胸口。
于是他突然就不想动了，但也并没有向后退一点，为那个脑袋腾出些地方，他只是感受着耳廓擦过皮肤时微凉的触感、长发因为静电对领口微弱的拉扯感，甚至低了低头，偷偷的去嗅那丛被阳光晒得蓬松，但仍藏着一丝潮气的头发。
“你先下去，一会儿我捡。”
热烘烘的风从右边吹进来，嘈杂的声音越过那只易没有了用处的右耳灌进车厢，他知道，大概是那扇他打不开的车门开了。
庞榭向那些柚子香味离去的方向侧了侧脸，闷闷的，又嗯了一声。

【继续麻烦】
“很麻烦吧。”
江茉刚捡起盲杖关上车门，就听见庞榭的声音从侧上方传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停车场幽暗光线的原因，他墨镜下的半张脸看起来有些阴郁，嗓音也沉沉的，也不是平常清澈的质地了。
“还好。”
拾起对方垂在身侧的袖口正在挽着，江茉手下一顿，将那捆盲杖塞了进去，那衣袖并不宽大，他仅剩的断肢也不甚灵巧，手上交接的磕磕绊绊，她分了心，嘴里的话也说的有些随性了。
“多坐几回，熟了就好了。”
逆光中庞榭的轮廓依旧像是在幽暗中藏了太久般黯黯的，江茉抬起头，正对上他缓缓扬起的嘴角，于是她也笑了，又抬起手，帮着他还隐约藏着欢愉的嘴唇捋平了衣袖。自己刚才说了什么？想了想，却有些想不起来了。
“走吧，”
庞榭转过身，抬起自己仅剩的半截手臂贴上已被关上的车门，右侧衣袖里的假肢在铁皮上磕出几声空洞的钝响，他又停下脚步，有些尴尬地朝左边回过头。
“是应该走这边吧？”
“是，没错。”
颇有些不放心的又看了几眼，江茉才转身从车的另一边快步绕回来，车辆停得挤挤挨挨，短短几步的路程也让并不瘦小的庞榭走得有些狼狈，也许是因为太过依赖仅剩的听力，他的脸一直向右边侧着来回轻轻转动，加上太过谨慎的步伐和两侧僵硬的肩臂，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比之前在小区中见面时还要怪异许多。
手肘隔着衣袖触碰着的车体终于出现了拐角的趋势，庞榭还记得这家自己来过许多回的医院停车场大概的布局，他甩开盲杖，在一旁的地上试着点了点，突然发现自己身边似乎是太过安静了。
“江茉？”
“啊，嗯？”
江茉的回应似乎有些怔楞，庞榭有些不自在的意识到，她方才的安静应该是因为一直在认真的盯着自己。
明明知道对方已经了解自己失明的情况，也知道她对自己的观察只是出于自己已司空见惯的好奇或者担心，可不知为何，在她的目光里，庞榭实在不想暴露他真实的无能。
尤其是在她说了那句话之后。

被手术分开的手臂在衣袖中紧夹着泡沫杖套左右敲打，将勉强能用的左耳侧向前方，脚上的鞋只有很薄的底，不舒服，不防震，但却可以在缓慢地磨蹭着地面时透过些微弱的触觉来，与失明弱听的自己磨合了五年，庞榭早已明白，再诡异难看的姿态都要比摔倒来得好，可事情总是没有期望的那般如意，短短十来步的路程，庞榭的盲杖已经让两辆汽车响起了警报。

“小心，前面有人。”

手肘隔着衣袖被突然向旁一拽，脚下也不由得打了个趔趄，庞榭稳了稳下盘，臂上一凉，那圈来得迅疾如风的温度犹犹豫豫的，又散去了。

“要不我不用了，”

庞榭停下才探出丁点的脚步，他低着头，弯下腰去将那根棍子抵着地面顺进袖筒里，咔哒咔哒几声，那棍子并不爽利地在衣袖中弯折着，眼看要折到尽头，那袖中的动作却蓦地停住，脸侧淹没在肩膀的阴影中的轮廓有些不自然的浮起一个小小的角。

“敲着车还好说，敲着人就麻烦了。”

他这时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应该是要笑一下的。

“好。”

一路看得提心吊胆却偏偏又不敢妄动，江茉几乎是在提出的同时就附和了庞榭的提议，探进空了半截的衣袖取出盲杖塞进对方的裤兜，然后，她不假思索地挽上了他姿态有些僵硬的手臂。

那动作相对于多年的分离显得太过熟练，熟练到即便再忧心对方的不辨西东显得太过分，过分到江茉的臂弯被结结实实填满的同时便心头一惊，交缠在庞榭左臂上的手就要松开，指间衬衫衣袖的侧线放松了褶皱，一路滑下戛然而止的尽头在半空中茫然的晃悠，她终究还是没能撒手，只是有些心虚的，和那熟悉到令人心安的体温分出了窄窄的一条缝隙。

【螃蟹终于被吐出来了！】

【如昔】
她果然还是那样。

庞榭唇角僵硬的笑意舒展开来，他又想起当年分手后偶然遇见，在地沟油小吃密集的后街不尴不尬的聊着走着，江茉也是这么失忆般自然又顺畅的挂在自己的胳膊上，过上几秒，才干咳一声把那条生怕惊动了什么般动也不敢动的手臂甩开。

“没事儿，挂着吧，不收你钱。”

当年的台词到了当下的舌尖只剩下后知后觉的哑然，往事一经琢磨便剥落了轻脆的壳，只让他对着迟来的猜测和物是人非的自己不知所措。

然后跌跌撞撞的脚尖再一次磕出趔趄，左臂上虚环着的力量又紧张的箍紧，恍惚中，庞榭下意识的缩紧了自己仅剩的那段手臂，让那双牵引着自己的胳膊几乎是撞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哎嘛，不好意思。”

被庞榭的力气带了个跟头，江茉结结实实的踩了他一脚，她低叫了一声向旁跳开，然后和他一起噗嗤嗤的笑了出来。

“这个办法，是不是不对啊？”

江茉停下脚步，揉了揉长发松散的脑后。

“是有点儿，”

还微微曲着的臂弯缓过神来重新伸直，它犹犹豫豫地落在被盲杖撑满的裤袋旁，又抬起几分，带着赘在下面的空袖口摇摇晃晃的，像是要向左边探寻去。

“要不就搭着你肩膀走吧。”

墨色深沉的镜片在有些过长的刘海下隐隐的反着光，庞榭的眉梢淹没在重重的掩映里，只剩下嘴角还残留着没来得及褪去的爽朗。那爽朗在光影阴沉的地下太过显眼，晃得江茉有一瞬间的失神，她没说话，直握了那截等在原地的短臂，待抬上肩侧，那手臂停了下来，自顾自的抬高了几分。

“头发。”

只侧了侧左耳，庞榭的语气笃定得就像他能看到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没扎起来啊？”

江茉有些哭笑不得的将垂在肩上的头发捋到右边，转头去看那张仍是呆滞的直面着正前方遥远白墙的脸。

“就是问问。”

代替着手掌的前臂被搁在一片单薄的肩膀上，它幸存的部分太少，以至于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足以感受彼此体温的辐射。庞榭专心地调整着步伐，以力求不踩到江茉的鞋尾，残损的听力不足以捕捉到她脚下的声音，但过去多年的经验让他又忍不住猜测，那大概又是一双纤细美丽但毫无舒适可言的鞋子。

即便是工作日的上午，医院挂号处的火爆程度还是夸张到令人发指。觉得对方应该不喜欢这样人挤人的环境，江茉掏了他口袋里的就诊卡，把他安置在墙角的自动售货机旁自己排队去了。

抻着脖子望过了窗口旁的告示，江茉低下头去研究卡上丑陋的排版，余光中庞榭在靠着墙坐得乖巧，她索性彻底转过了目光，去看那张即便被遮掩了大半，却仍是比旁边的林林总总耐看许多的脸。

然后她就发现，盯着那张脸看的，似乎不止自己一个。

一位似乎已被暂存在墙边近一个钟头的大爷托着腮帮上上下下扫描般研究着一无所觉的庞榭，甚至还后靠上墙去瞄墨镜后方他不安跳动的瞳孔，末了，又像发现了新大陆般伸出小拇指甲勾过庞榭搭在腿上的空袖口捻了捻。

“哎小伙子，你这手也没了啊？”

“啊？嗯。”

衣袖的拉扯终于让庞榭意识到了身边人的兴趣，他习以为常的微侧了脸，礼貌性的笑了笑。

“怎么弄的啊？年轻轻的……”

耳边的絮叨出乎意料的被打断，庞榭感觉到有人更不客气的握住了自己的手臂，被那股力量拽起身来一路趔趄，他曲起胳膊反扯住对方的手，硬是刹住了车。

“江茉？”

握在胳膊上的手被抽走，然后是有些莫名的沉默。庞榭的眉头在墨镜后不自觉的拧起来，脑袋像个找不到目标的雷达一样带着唯一有用的左耳来回缓慢旋转，虽然耳边是一片嘈杂的混沌，但领口细微的气流让他猜测，对方是在喘息，像刚考了期末长跑，更像是，在憋着一口不知从而何来的气。

喘息渐渐平息，江茉撇了撇嘴，终于嗯了一声。

“眼科今天有两个专家坐诊，一个姓张一个姓王，你一般挂哪个？”

“普通号就行，”

“挂个专家呗，又没差几十块钱。”

“没必要的，”

庞榭的脑袋并没有转回去，就像是忘记了脸庞正确的角度，又像是存了心想用那挂着半透明器械的耳朵眼看人，他抬起半截前臂，估摸着记忆里江茉的身高去找她的肩膀。

“像我这种，已经没什么可看的了，就是应付那***配眼片的检查一下创面，谁看都没区别，就别浪费人家一个号了。”

江茉拖着庞榭又一次排在了队尾。

挂号处旁边就是药房，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挤得这队伍都像条抽筋的蟒蛇般变形游移。后排的人群如返嗝般蓦地向前顶了一下，绷直了膝盖没让自己压着前面那人，庞榭张了张负荷沉重的右肩，无声的叹了口气，消毒水味夹杂着一星半点的血腥充斥在每个角落，他垂下面庞，将鼻尖浸在蓬松的发丛里。

“累了？”

正抠着落在肩旁的一颗袖扣出神，江茉仰起头，拨了拨庞榭额前有些过长的碎发。

“不累，”

有些慌乱地重新挺直了身型，庞榭清了清嗓子，笑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就是，闻闻。”

“闻我干嘛？闻闻馊了没？”

“就是闻闻，好闻的。”

“嘁，”

江茉一回头，就望见那副墨镜的反光里翘着嘴角的自己翻了个白眼。

“谁跟你似的，头也不知道洗。”

“年少轻狂，不顾形象。”

那墨镜的主人笑出了一排整齐的白牙，他似乎放松了些，搭在江茉肩头的手臂渐渐有了重量。

“也就你那时候不嫌弃我，我谢谢你。”

不不不，愿意给你洗头的女生能从一餐排到二教，只是你当时够瞎，硬没看出来。

这样腹诽着，江茉使劲捻了一下指间的那颗扣子。

“得了吧，我嫌弃死了。”

“那现在就该更嫌弃了。”

“嫌弃你干嘛，你又跟我没什么关系。”

语气中细小的情绪都丢失在助听器失真的杂音里，剩下的回应理所应当得无可挑剔，也许是死宅已久未说今天这样多的话，庞榭只觉得自己腮旁莫名酸涩，似乎是有些笑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