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陆尧拨内线叫来小赵，声音低得发颤：“去厕所。”
小赵把他抱到马桶上，脱下裤子，解开吸得饱满的纸尿裤扔掉。陆尧虚弱地靠在他身上，喘着粗气，马桶里半天都没有水声。
小赵一手搂着陆尧，一手帮他揉肚子。陆尧锁着眉头，低声呻吟着，才断断续续地尿出了一点儿。
捂的时间太久，他的下身有些红肿，换做许欣然在这儿，一定要拿花洒帮他冲洗干净，扑上婴儿痱子粉，只怕连裤子都舍不得给他穿，在床上垫上隔尿垫，就让他这么光着屁股睡一夜。小赵毕竟是个粗枝大叶的男人，陆尧满腹心事也没心思指挥，任他随手拿卫生纸擦了擦，换上了新纸尿裤。
收拾好了，小赵把陆尧抱起来，扫了一眼马桶，惊呼道：“陆哥！”陆尧往下一看，还没冲下去的尿液泛着棕红，赫然有血，难怪刚刚下面疼得那么厉害。
“没事儿，上火了。”陆尧心里一沉，嘴上却满不在乎：“我换件衣服，你去把车提出来，陪我去现场。”
“这么晚了，要不先睡一觉，明早咱们再去？”
“我留在这儿也睡不着，这件事情一天一个变数，早点儿解决了，省得夜长梦多。”
陆尧浑身上下叫嚣着不适，小赵跟着着急，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帮他穿上外套，裹上严实的围巾，一路抱下楼，安顿在车子里。
陆尧坐不住，侧躺在后座上，捞起一条腿来曲着。从口袋里摸出两片药含在嘴里，取一只清洁袋放在面前。准备妥当，低声指挥小赵：“开车吧。“

即使在凌晨，路上也有些堵车，新年过去了，这个繁忙的城市迎来又一轮返程高峰。车子走走停停，小赵在路口避让一辆突然冲出来的轿车，急转了个弯，陆尧终于忍不住，哆嗦着手打开清洁袋，干呕起来。
小赵透过后视镜，看他蜷着身子趴在后座上，双肩随着干呕和喘息而一耸一耸：“陆哥，实在坚持不住，咱们在路边停一停，缓缓再走？”
“别停，我，撑不了太长时间。”陆尧又含了两片药，强压下头晕和恶心。他抵着后腰眼翻了个身，抑制不住地呻吟。摸索着搬起原本压在身下的右腿曲起来，强忍着难受捋着酸麻的大腿。

陆尧很清楚自己目前的状况，这个时候痉挛起来，几乎能要了他半条命。他何尝不想安心在家养病，但这件事情他又绝不可能坐视不理。他不敢求助父亲，无法委托给副手，甚至不愿多带哪怕一个照顾他的人。他希望用最低调迅速的方式解决一切，并且做好了独自承担后果的准备。
陆尧在心里盘算，去现场把事情安排妥当，大约需要三天，至多五天——再多，他的身体可熬不住了。如果一切按他的期许顺利结束，许家平安无事，兴许元宵节的时候，就能和然然一起过了。
这样想着，难熬的长夜似乎也有了盼头。

两人到达现场，天已经蒙蒙亮。陆尧在酒店睡了几个钟头，不断地憋气惊醒，反倒更加筋疲力尽。他强撑着坐起来，头晕得天旋地转，只得又伏回床头，一动也不敢动。
小赵拿了酒店菜单：“陆哥，要不要吃点儿东西？补充点儿营养，兴许能好受一点儿。你看你想吃什么？如果是酒店菜单里没有的，我去嘱咐他们一声，让他们帮你做。”
陆尧头晕的厉害，心跳如鼓，毫无胃口，但这么由着性子不吃东西，别说坚持三天，估计现在连床也爬不起来。他抵着额头想了想，指挥小赵：“翻翻我外套口袋，可能有吃的。”
小赵照做，还真的摸出了什么：“一管儿太妃糖。”
陆尧接过来，含了一颗在嘴里，低哑的嗓音里有一丝甜蜜：“应该是然然放的。”

心脏病人本不宜吃甜食，但许欣然知道陆尧难受起来滴水不进，低血糖变本加厉，时常头晕的话都说不出，便隔三差五的在他口袋里塞些糖果以备不时之需。这次也不例外。

陆尧捏着粉色的糖纸，有一瞬间的失神：不知道她现在正在做什么？害怕吗？哭过吗？一连几天无法联络，可一闭上眼睛，耳畔却全是她的声音。

陆尧歇了一会儿，头晕轻些了，腰依然疼得无法使力，只好让小赵抱着视察了一圈。原本想在会议室交待工作，坐上老板椅不过五分钟，麻木和寒意就从脚指尖蔓延到了大腿根，他暗叫不好，这么坐下去怕是要引发痉挛，只好又歉意又窘迫地躺回床上。小赵帮他把后腰垫起来，脚边塞上暖水袋，双腿的不适才勉强得以缓解。
陆尧亲自把关，打通各方关系，敲定新闻通稿，上面捎来消息，同意此事以工程事故定性，不再深究。
陆尧松了一口气，也许是精神突然放松下来的缘故，当晚便发起烧来。

他夜里喘得躺不下，被小赵抱坐着睡了一会，呻吟着醒来。一手揪着胸口，一手捂着嘴，剧烈地呛咳。
小赵掰开他的手给他喂药，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他掌心里星星点点的血沫，吓了一大跳：“陆哥，咱们不能在这儿耗着了，马上去医院！”
陆尧在喘咳中痛苦地辗转：“嗯……不……咳咳咳……明天……”
“还等什么明天，我这就帮你穿外套，咱们去挂急诊。”
“不去……这儿……医院……明天……回……市里……”
小赵趴在他耳边，听懂了他夹在呻吟中支离破碎的话语。陆尧两年前车祸时被送到一个地方上的小医院，治疗不当落下了严重的病根。自此他不再信任这种规模的医院，这两年里每次生病都只请市中心医院最权威的专家会诊。
所谓久病成医，陆尧心知自己这次发病情况复杂。心绞痛时轻时重地缠绵了两天，一直没能彻底缓解。下身有些肿，小便一次比一次吃力，常常见血，腰疼的不寻常，只怕是肾上有了毛病。缓解心脏病也罢、退烧也罢，用的药都多少会伤害肾脏。这样一来，他宁可强忍着病痛，也不愿把自己交给对他的病史一无所知的医生。

好在白天，他的烧退了一些，咳嗽也轻了。新闻见报，事故算是尘埃落定。小赵帮陆尧穿戴严实了，正要出发返城，却又遇上一桩麻烦。

第七章
塌方项目的总工程师刘方成冲进房间：“陆总，我需要一个解释。”
小赵连忙把他拦下来：“刘工，陆总病了，这件事情，过两天……”
“这儿还轮不到你说话！”一向谨慎寡言的刘方成被愤怒涨红了眼眶。“陆总，你得给我一个说法！地基、管线、土石方，我错在了哪里？为什么算作我们工程的责任？”
陆尧喉咙里古怪地唔哝一声，一股腥气直往上顶，刚刚消停一些的心脏变本加厉地绞痛起来。他很怕面对这个场面。
用许欣然的话说，陆尧身上有一股“迷人的江湖气息”。他重视道义远多于规则，重视感情远多于物质。就像他不在乎为了许家赔上一整个公司，却担心忤逆了远在天国的母亲，因为陆父一句气话，难过到一口气提不上来，险些休克。

陆尧示意小赵禁声，他一手扒着床沿，一手抵着后腰，勉强把身子向上提了一提，哆嗦着摸出硝酸甘油，胡乱塞了一把到嘴里，强撑着开口：“刘工，不是、你的、责任、是、我……嗯……我的、问、题……咳咳咳……”
刘方成沉默了一会儿，见陆尧只是捂着嘴咳嗽，气道：“是你的问题？这就是你给我的解释？”
陆尧蜷在床头，弓着身子喘咳，悄悄摊开手，盯着掌心一片刺目的血污。他哆嗦着染血的嘴唇，吃力地发声：“公司、会、补偿你，我个人、也会、尽、一切力量、补偿、你……”
“陆总，”刘方成气急，绕着房间乱走，声音越来越大，丝毫没在意陆尧瘫在床上越来越明显的抽搐之势：“我为公司服务了三十多年，跟着你父亲从一个只有五个人的小公司干起，做到今天的规模。三十多年了，我的工程从来没出过差错。今天，因为这一份新闻报道，我这三十多年在业界积累的信誉全都毁了。陆总，我想要一个解释，公司为什么做这样的决定，我究竟替谁背了黑锅，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陆尧蜷在床上没有动静，连咳嗽也止了。小赵第一个反应过来，奔到床头扶他，陆尧软在他怀里，脸色灰败，嘴唇嫣红，气息恹恹。“陆哥！”他掐他的人中，用力帮他揉搓心口。刘方成也傻了眼，赶忙凑上前来。
陆尧身子轻轻颤了颤，悠悠转醒，微睁开眼睛，仰着脖子用力吸气：“刘工……嗬……我做……嗬……晚辈……对不住……嗬……”他仰着脖子僵在那里，喉咙里发出古怪尖锐的啸鸣，突然哇地呕了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第八章
许欣然重获自由的第一件事，就是满世界找陆尧。他手机关机，不在家也不在公司。小赵和Cathy撒了驴唇不对马嘴的两个谎，许国瑞答曰不知道，陆父丢下一句“他的事儿我再也不管了”。最终，还是李颖秋的一顿痛骂让她对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明白了一二。
许欣然心急火燎地准备去医院，被许国瑞拦下：“然然，爸爸要跟你谈谈。”
许欣然劈头盖脸地嚷起来：“我还要问你，你明知道陆尧因为咱家的事儿住院了，为什么装不知道，不告诉我？”
“然然，这件事情，陆尧叮嘱过我，他不希望你知道。陆尧希望你们之间还是像以前一样单纯的关系，不想你因为这件事对他心存愧疚。”许国瑞沉吟一下：“另外，爸爸也想告诉你，不要怀着弥补他的心情跟他交往。陆尧现在身体不好，爸爸能想象，跟他在一起，你很辛苦。如果觉得累了，大可以和他分开。爸爸会尽一切来帮助陆家，但这其中，不包括你的终身幸福。”
许欣然眨眨泛红的眼睛，答的很痛快：“我不会跟他分开。不管有没有这件事情，我都一如既往、不掺杂质地爱他。”
许国瑞叹了口气：“你们从小就在一块儿，感情深，但是，你不能不为未来考虑。陆尧这次住院，情况很不好。爸爸建议，你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试一试……”
许欣然一惊：“陆尧怎么了？”
“然然，你听爸爸说……”
“我问你陆尧怎么了！”
许国瑞揉揉眉心：“三级心衰。他现在需要绝对静养，你去医院也不一定能见得到他，还不如在家待着，或者跟你妈妈出去散散心……”
许欣然呆呆地坐着。她还不太清楚这个名词正带给陆尧怎样的痛苦，但她至少解开了一个谜团。上一世，她家里突然出事又最终虚惊一场，原来是陆尧暗中牺牲自己，帮了他们。
许欣然带着哭腔问：“是陆尧让你来劝我分手的吧？”
许国瑞怔了一下，答道：“这也是爸爸的意思”。
上一世他们约莫就是在这个档口正式分手的。原来那时的陆尧是拼上了性命在保护她，却又担心自己的一身病痛会拖累她，于是简单果断没有任何解释地提出了分手。

许欣然胡乱抹抹眼泪：“我试过。在你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我试过跟他分开。”她抓起包大步往外走：“这个噩梦，我再也不想做第二次了。”

许欣然赶到医院的时候，陆尧刚经历过一场发作。一个护士摘下喷满鲜血的氧气面罩，帮他戴上新的。另有两个护士把他因为痉挛而蹬下床板的双腿塞回被子。一人调整了一下导尿管，他半卧在病床上一阵呻吟，许欣然顺势注意到管子连着的尿袋里触目惊心的血尿，吓得低呼一声，连忙捂住嘴巴。
刘主任回过头来瞪她：“安静！”
陆尧这才察觉有人来了，吃力地睁开眼睛，隔着氧气面罩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
许欣然凑到床边搂着他：“尧，我来陪你了，不怕。”
几天不见，陆尧憔悴得不像样子。他抖着手扯下氧气面罩，涣散的眼神里慢慢有了光彩，沾着鲜血的嘴唇不住哆嗦，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刚发作过，需要睡一会儿。”刘主任把一管安定递给护士。许欣然连忙捂住陆尧的眼睛，把他护在怀里。
小护士忍不住，抿着嘴偷偷笑起来，陆尧也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往外侧了一下头，吐出一个似有若无的气音。
许欣然依旧牢牢地把他搂在怀里捂着眼睛，另一手擦掉他下巴嘴唇上沾着的血沫，重新替他戴好氧气面罩：“我知道你不怕打针，”她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没羞没臊地说起情话：“我只是太心疼你，疼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恨不得你是个小小的孩子，可以让我天天抱着哄着。”
陆尧动动乌紫的嘴角，尽他最大的努力笑了一下，想摸摸她的脸，吃力地抬起手，只能够到她的衣角，偎在她怀里，眼皮不住打架，却还倔强地望着她。
“睡吧。”许欣然擦去他额头的冷汗，调好他腰下的靠垫，坐上床头，才发现他打点滴打到僵硬麻木的左手一直痉挛地攥着她的衣角。她捧起他冰凉的手，一根根揉搓泛着紫绀的手指。
陆尧嘴唇动了动，氧气面罩上蒙了一层雾气。许欣然知道，他是在叫她：“然然。”
“我在，”许欣然俯下身来，细细密密地吻他的额头和脖颈，“我哪儿都不去，一直一直，在这儿守着你。”

老陆病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嫌弃甜度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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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陆尧再次恢复意识，不需要睁开眼睛，就知道她在身边。
他因为严重的心衰而呼吸不畅，睡觉时床头调成75度，几乎是端坐着，氧气面罩的送氧量开到最大，依然睡出了一身冷汗。许欣然紧挨着他坐在床头，侧身靠在他肩上。一只手塞在他身下帮他护着脆弱的腰背，一只手轻轻环着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他病号服上的扣子。
陆尧睁开眼睛，微微侧过头用下巴碰碰她的头顶，年轻女子甜腻的体香从她的脖颈处散发出来，让他一阵迷醉。
许欣然察觉到他的动静，仰起脸来：“醒啦？”
她替他把氧气面罩换成鼻氧，搂着他的上身帮他翻了个身，朝右侧靠着，趁他侧过头，甩甩被他的身子压得发麻的手臂，接着跳下床去帮他把屁股和双腿也侧转向右，腿间夹上长垫子，捧起他发炎红肿的小兄弟，细细涂上消炎药膏，小心地搁在枯瘦的大腿旁。
体位的变换使得又一股棕红的细流顺着导尿管流进尿袋。许欣然知道他排尿时会难受，赶忙抬起头来瞧他的脸色。
陆尧正深深地望着她出神，微张着口深深浅浅地喘息。
许欣然有些紧张：“弄疼你了？”
陆尧笑着摇摇头，抿了下嘴唇，想劝她别守在医院，快点儿回家，话到嘴边，却成了带着鼻音低哑温柔的：“很想你。”

许欣然笑盈盈地点点他的额头，帮他掖好被子，洗干净手，重新坐回床头，取出一只小保温杯：“今天的任务，把这些水喝完，好吗？”
陆尧别过脸，咳嗽起来：“小便、嗯咳咳咳……会、疼……”
许欣然揽着他的背，帮他顺气，一板一眼地说教起来：“老陆，你现在的抵抗力太差，有一点儿细菌呢，就把下面那一片都感染了。要多喝水，多吃饭，免疫力强了，比什么消炎药都管用。疼也要忍一忍，把炎症排出来，烧退了，病就好了。”
陆尧不说话，神色恹恹地靠在床头，泛紫的嘴唇干得起皮。住院前的一天加上住院后的三天，他已经连续四天没有进食了。
许欣然打开保温杯，献宝似的给他看：“我泡了山楂片在里面，酸酸甜甜的，不是那种没味道很难喝的水，”她强行把吸管塞到他的嘴巴里，像哄孩子似的比出一根手指：“一口，就喝一口。”
陆尧总算动动喉结，吸了一口。
许欣然瞅着他干裂的嘴唇，说不出的心疼，想了想，掏出润唇膏来帮他涂上，被他别别扭扭地挡了一下：“太娘了。”
许欣然格格地笑起来，按住他的捣乱的手，在他嘴上厚厚地涂了一层，轻轻吻上去，把水蜜桃香气也沾到了自己的嘴巴上。

陆尧嗅着唇边的甜腻芳香，禁不住扬起嘴角，又强逼着自己板起脸来：“太晚了，回去吧。”
许欣然看他依旧神色恹恹的，只当他是病中体乏，说了这么一会儿话，又累了。便挽挽袖子：“我帮你擦擦身吧，擦的身上暖融融的，好好睡一觉，我就回去了。”
她起身去洗手间接热水，陆尧的视线紧紧随着她，她的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简单的短袖T恤勾勒出姣好的身材。陆尧再看看自己，在这个恒温的房间里，他穿着长袖纯棉病号服又盖着鸭绒被，依然浑身酸疼发冷。他如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几天没能进食，憔悴得面无人色。受伤后他一心期待能再站起来，但如今衰弱的心脏可能要将他永远禁锢在床上了。他不需要掀开被子去看，就能清晰地想象出那双枯木般变形丑陋的瘫腿和肿胀发紫的脚掌，他作为男性最大的尊严正红彤彤地发着炎，萎靡在胯间。这次住院，肾也新添了毛病，后腰缠绵的隐痛、头晕和恶心，以及挂在床脚那袋触目惊心的血尿……这一切一切，于他而言，都像是死神嘲笑的鬼脸。

陆尧赶在许欣然回到床边之前从枕头下摸出救心丸，哆嗦着手胡乱塞了一把在口里，要不是她转动门把手打开了门，陆尧恨不得把一整瓶都吞下去。
许欣然坐到床头，把他上衣的扣子解开，环着他的腋下，探到衣服里擦拭他的后背。因为低烧，他的身子难得的有了些温度，他伏在她怀里吃力地喘息，喉中呜哝哝地，许欣然小心翼翼地扶他靠回床头，摩挲着他的脸颊：“怎么了？又不好受？”
陆尧抿着嘴巴，沉默不语。他在努力对付口中的药丸。他很清楚，等药劲儿上来，他才能跟她讲他准备了很久的那些话，否则，只怕还没开口，他就要先被胸中那些压抑不住的绝望情绪淹没窒息。

许欣然擦得很小心，生怕动作大了惹得他头晕，她垂着头，慢慢从他的胸口擦拭到肚脐。碎发从耳后垂到额前，陆尧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帮她拢起来，手举到半空，却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别擦了，回去吧。”
许欣然抬起头来，撒娇似地撇撇嘴：“还早呢。”她索性把毛巾扔回盆里，坐上床沿：“你是不是想睡了？那我就先回去，正好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天起我晚上也住在这儿，每天每天陪着你，好不好？”
陆尧多么想笑盈盈地答一个“好”字，从此日日夜夜让她守在身边，却努力稳住嗓音，低低的开口：“明天、也别来、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许欣然权当不懂他话里的意思，柔柔地去抓他的手：“尧……”
陆尧甩开她，看她一瞬间错愕的神情，心脏也跟着狠狠地一绞，他紧咬着牙关没有呻吟出声，慌忙把冰凉的手别到背后，偷偷摘下夹在中指上的心率监测仪：“分手吧，别再来了。”

许欣然深深吸了一口气，琢磨着该如何开口。要不是曾经真切地尝过永远失去陆尧的滋味，以她被惯出来的小姐脾气，单单是被陆尧轻轻地推了那么一下，就足够气的她摔门走人的了。
“尧，”许欣然慢慢开口：“我来之前，我爸把所有的一切都跟我说了。他也劝我，如果觉得辛苦，就跟你分开，不要为了补偿你而强迫自己陪着你。你知道我是怎么回答他的吗？”许欣然抬起头望着陆尧，眼里亮晶晶的，无比动人。
陆尧没有开口。过量的药物也无法对抗他剧烈波动的情绪，他正凝神挨着心脏间歇发作的锐痛，刚刚擦得干爽的后背又疼出了冷汗。
许欣然细细看着他故作平静的脸，只有鬓角细密的汗珠出卖了他的不适：“我告诉我爸，这么多年来，不是我陪着陆尧，而是他陪着我。我半夜三更跑出去喝酒的时候，耍赖皮不想上班也不请假的时候，晚上怕黑不敢一个人回家的时候，都是他陪着我，挡在我前面。以至于很多很多次，我甚至忘了他正生着病，他的身体不比以前了。”许欣然吸吸鼻子，嗓音里带了哭腔：“他把我宠得无法无天，离开了他，我再也想不到该怎么跟另一个男人相处。”
陆尧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抽出手擦掉了她落下的第一行泪，想要缩回去却被她一把抓住。她抓着他的手，想抓着一棵救命稻草，哭的变本加厉。
“然然，”陆尧抖着乌紫的嘴唇，把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我的、心脏、不行了，我、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如、咳咳咳咳……嘶……嗯……”他堵着嘴，强行压住一串呛咳，再度开口：“如果、我、还剩、十年，十年后、我、走了、你、怎么办？”
许欣然凑上去抱着他，这才发现他的身体一直在细微地发抖。她答得很痛快：“你还有十年我就陪你十年，还有十天我就陪你十天。哪天你累了烦了想要走了，尽管放心的走，从今往后我半夜跑出去喝酒、在马路上开快车、蒙在被子里玩儿手机，你都再也别想管我。”
“你、年轻、最好的、时光、都、咳咳咳……都耗在、咳咳咳咳咳咳……”陆尧两手捂着嘴也不管用，撕心裂肺的呛咳混着血沫喷涌而出，许欣然把他随着咳嗽抽搐不止的上身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顺他的后背，才发现他藏在身后的指夹和药瓶。
她按响床头的呼叫铃，吻着陆尧的鬓角，轻轻唤他的名字：“尧……尧……坚持一会儿……不怕……”
陆尧咳得倒不过起来，脸上泛起可怕的青灰色，他无力的手臂慢慢环起，搂住了许欣然的腰肢，感受到她腾出手来，回握了他一下，陆尧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在窒息的痛苦中，这权当是他给自己的一点儿甜蜜的自私吧。

第十章
医生护士进进出出，直到天蒙蒙亮，陆尧的情况才再一次稳定下来。
许欣然哭干了眼泪，呆呆地坐在床边，攥着他的手。

十年。他担心他的生命只剩十年。而事实上，上一世，他死在他34岁生日的前夕，距现在只有不到八个月的时间。
许欣然不敢确定，上一世的他，就是死于这可怕的心脏衰竭吗？在她不知道的那些日子里，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医院里，身上插着管子，无法进食，反复咳血，每日每夜要僵硬地端坐着才能呼吸，他还在临终前拖着这副身子回到了旧金山，在那里走完了最后的时光。

许欣然带着巨大的惊喜重获新生，她像他受伤前那样温柔地调皮地腻在他身边，尽最大的心力去照顾他。然而，这失而复得的宝贵的一年，她几乎花了一半的时间，却什么也没能改变，陆尧依旧堪堪病到了今天的地步。她细细地摩挲他的脸，第一次感到无边无际的绝望——她也许根本救不了他，根本改变不了他的死亡，与上一世唯一的区别是，这一次她可以陪着他，亲眼看到他发病时一次比一次痛苦的模样，看到他无法复健的双腿日趋萎缩变形，看到他在死神的笼罩下，一面依赖着她，一面却强忍着痛苦推开她……

许欣然枕在病床边，一个噩梦接着一个噩梦地做。这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没能变成梦想中的女战士，却在凌晨发起高烧。

刘主任早上来查房，看许欣然恹恹地趴在床边，摸了下她的额头：“哟，怎么发烧了？”
陆尧原本还迷迷糊糊地半梦半醒，一听这话，浑身打了个激灵，吓得刘主任赶紧帮他按摩心脏：“年轻小姑娘，发个烧怕什么，何况在医院呢，这么多人帮你照顾着，你只管养好你自己。”
“就是，”许欣然趴在床边握握他的手：“我没事儿的老陆。”
刘主任劝她：“你快回家去休息，这儿有护工24小时陪着。”
“那可不行，”许欣然烧的头昏脑涨还不忘贫嘴：“我前脚走了，陆尧后脚就得把门锁给换了，再也不许我进来。”
“陆尧现在抵抗力这么差，你待在这儿，不怕把病毒传染给他？”
许欣然撅起嘴来对着陆尧做了个鬼脸：“我身上没细菌也没病毒，纯属是被他气病的！”
陆尧明知道她这只是玩笑的俏皮话，还是自责得心如刀绞，痉挛地抓了一下胸口，又是一阵激灵。
“胡说什么！”刘主任一边帮陆尧按摩一边训他：“你也是，跟你说了多少次，放宽心，病才能好。你看看你，心要操到天上去了！”
许欣然很自觉地带了两层口罩，才敢凑到陆尧怀里帮他顺气：“尧，我没事儿，你别赶我走了，让我在你旁边睡一会儿，烧就退了。”
陆尧说不出话，抖着手摸她的额头，他的手冷的像块儿冰，也摸不出什么结论。许欣然就凑上前把脑门儿贴着他的脑门儿。陆尧心疼的皱起了眉头，的确很烫。
刘主任做完例行检查携着一帮护士出了门，许欣然才没精打采地在陆尧身边躺下，他赶紧把被子挪过一半，仔细帮她盖好，双手连的仪器针管在空中晃来晃去，噼里啪啦地打在点滴架上，他也全然不顾。
陆尧被一身的管子禁锢在床头坐着，许欣然蜷着身子躺在他腰侧。她躺着也不老实，眨巴着眼睛想了想，给家里的保姆吴妈打起电话：
“吴妈，你煮点儿小米粥送来吧。再用开水烫一点儿青菜，拌上一点点盐，烫的时间不要长，菜叶太软了他不喜欢，但要切得碎碎的，他就不用费劲儿嚼了。”
陆尧一动不动地坐着，静静地听。
电话那边说了什么，许欣然噘着嘴抱怨：“医院给的营养粉我替他尝过了，不行，他不喜欢那个味儿，一喝准吐。”她顿了一下，仰起头问他：“鸡蛋羹吃得下吗？”
陆尧明明一天到晚都在犯恶心，却鬼使神差地点了一下头。许欣然乐滋滋地跟电话那边汇报：“那鸡蛋羹也要！但是乌鸡就别炖了，他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一下子消化不了。”
陆尧拍拍她的头，吃力地开口：“乌鸡……要……你吃……对……感冒好……”

吴妈来时，许欣然已经睡了一觉，她揉揉眼睛坐起身来，抵着陆尧的额头：“我好多了，不骗你吧。”
吴妈打开保温盒，许欣然一件一件检查，替他每样尝一尝，都合心意。
吴妈在床边举着勺子喂，许欣然搂着陆尧慢慢帮他顺气。他哆嗦着发紫的嘴唇含了一口粥，犹豫了半天才咽下去。隔着棉质的衣料，许欣然感觉到他的心脏在单薄的胸膛里越跳越快。
“老陆，”她吻一下他的额头，慢慢哄他，“别着急，你这是心理作用，总担心会吐。没事儿的，我跟吴妈都在这儿，保证把你照顾地好好的。”
陆尧吃饭不是一般地慢。他咽了一口，吴妈赶紧把保温盒盖上，以免饭放凉了。许欣然帮他顺顺胸口，再打着圈儿按摩一会儿心脏，足足有五六分钟，看他脸色缓过来一点儿，才问：“再吃一口？”
陆尧点一下头，吴妈赶紧打开食盒，舀一勺稀粥，再配一点儿小青菜给他喂过去。
许欣然揽着他的脖子，划着圈儿帮他揉肚子，才吃了几口饭，他就心悸得不行，窝在她怀里喘起粗气。
“你也……嗬……吃点儿……然然……嗬……别等……嗬……我慢……”
“好好好，我吃着呢。”许欣然按住他的嘴巴，塞了两口饭，又赶紧腾出手来帮他揉胸口。
不过是吃顿饭，许欣然和吴妈两人一左一右围在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反应。虽然早不是第一次了，陆尧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吴妈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我说啊，先生不是吃不下东西，是医院这儿的人不会喂，上次住院不就是，护工喂老是吐，小姐来喂就吃得下。”
“这回这个护工也不会喂，”许欣然咂咂鸡骨头：“但他帮陆尧按腿按得挺好的。”
陆尧靠在她怀里，忍着心悸插嘴：“还是……你好……”
许欣然噗嗤一声笑了，戳戳他的脑袋：“你专心吃饭，别说话费神。”
吴妈又喂了几口，约莫差不多了，许欣然慢慢扶陆尧坐起来，抱到怀里，沿着椎骨替他捋捋硌人的脊梁，他在她耳边轻轻嗳了两口气，心悸缓解了些。许欣然不舍得立刻把他扶回床头，依旧这么抱着，从脖颈慢慢按到腰椎。他本来腰就受不得力，连着坐了这么多天，酸疼一刻也没有缓解过。
吴妈在一旁接着感叹：“过年那几天好不容易养了一点儿肉，这一病，连本带利的瘦回去了。老天保佑，先生早点儿好吧，病好了回家去，吴妈多做点儿好吃的，再给你养回来。”
陆尧枕在许欣然肩上，很认真地说：“好。”
她揉揉他的头发：“想家了？”
陆尧闭着眼睛不说话，鼻子蹭蹭她的耳朵，用只有她才听得到的声音，“嗯”了一声。

第十一章
陆尧实在是想家了。说起来分别不过才一个来礼拜，但再见到许欣然，他却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独自煎熬了两三年，在病痛的折磨下，他越发像个委屈的孩子，却偏偏被理智说服，要冷冰冰地把她推开。
因此此刻被她拥在怀里，他心里那个委屈的孩子又冒了出来。“然然，”他趴在她耳边用含糊的气声说：“想回家。”、

以陆尧现在的身体情况，回家是不可能的，许欣然就干脆把家搬过来。她把情侣牙刷摆到柜子上，浅粉和深蓝的拖鞋搁在床边，两人日常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塞进壁橱，在沙发上铺好家里的被子和枕头当作她临时的床。陆尧静静地靠在床头，看着她在屋子里忙来忙去。
她拍拍手，大功告成，一屁股坐上床，从包里翻出一个变形金刚的模型塞给他：“我连玩具都给你带来了，别想家了，好不好？”
“怎么像、哄小孩子似的。”陆尧一边不好意思，一边抿起失血的嘴唇，眼里是藏不住的笑意。

除去前一晚陆尧伤心发病，许欣然在病床边守了一夜之外，这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在医院陪床。陆尧受伤以后身体每况愈下，成了医院的常客，他住院时，许欣然虽然天天去医院看他，但她脑海里却从没有过陪床的概念。陆尧自然也不舍得让她陪床。索性他每次住院时间都不长，至多一个礼拜就出院了。
这次情况却不同，一来陆尧病得实在厉害，不能像以前一样由着性子，好得差不多了就提前出院，只怕在医院住上个半年都有可能。二来是许欣然回忆起了前世的种种，她心里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假如命运真的无法改变，陆尧只剩八个月的时间，那她哪怕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在这八个月里，一步也不要离开他的身边。

雄心壮志一下子还战胜不了认床的习惯，许欣然失眠了。她翻身朝外，看到陆尧僵坐在床上，床头仪器亮着绿色的小灯，床脚沙发上还坐着一个陌生的护工。这个护工会时刻保持清醒，凌晨三点的时候跟另一个人换班。在陆尧的心脏情况稳定下来之前，他的身边24小时都离不了人。许欣然不确定，黑暗中，这个陌生的男人目光正望向何方。她下意识地紧紧被子，翻身向里，面冲沙发背，却又开始寻思，不知道这个沙发上躺过多少陪床的家属，甚至，有没有病人死在上面，想得浑身汗毛炸起，又蹬蹬被子翻身向外。

眼前有了一丝亮光，是陆尧扭开了床头灯：“然然，”他低低地咳嗽，“睡不着？”
许欣然垂头丧气地凑到他床边：“我是不是太吵了？”
他整整她的睡衣领子，低声说：“我也、睡不着、白天睡得、太多了。”
他的药里加了小剂量的安定，不会睡不着，他只不过是担心她，强撑着保持清醒罢了。
“然然、我叫小赵、送你回家、好不好？”
“不好，”许欣然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一回家你就要换门锁。”
陆尧被她逗乐了，带出一串咳嗽：“病房……咳咳咳……哪来什么、门锁……”
许欣然甩掉拖鞋坐上床，小心翼翼地绕过尿管，脚丫贴着他冰凉枯瘦的双腿。搂着他的脖子，慢慢帮他顺着气：“我不想回家，一刻也不想离开你。”
“睡在那儿、不舒服。”
“很舒服！”
“然然、听话……”
许欣然一把捂住他的嘴：“尧，你别操心我，好好睡，你睡着了，我才睡得着。”她像他一样贴在床板上，挺直身子，让他可以刚刚好靠在她的肩头，画着圈帮他揉着胸口：“睡觉！”她撅起嘴来用气声训他，他只好听话地闭上眼睛，噙着笑，嗅着她的气息，进入了梦乡。

陆尧的身体慢慢有了起色。刘主任终于在一次例行查房后把他的床头调低到45度，检查了一下他的小兄弟和尿色，嘱咐护士拔掉尿管。
“炎症还没好利索，但插管的时间太长，后面恢复自主排尿会有困难，所以先拔掉尿管，但护理垫要勤换，”他板着严肃的脸冲许欣然点点头“小丫头照顾的不错，越来越懂事儿了。”
许欣然乐得恨不得在病房里跳支舞，扭头却看陆尧一脸紧张——他不怕打针吃药，拔插尿管却是怕的。
许欣然再像抱孩子一样把他护在怀里，他也顾不得不好意思了，紧紧捏着她的手腕，垂着眼睛，有些气促。护士戴上胶皮手套，轻微转一下管子，他就难受得皱着眉头在她怀里哼哼。
“很快很快，一下就好了。”许欣然揉揉他的头发，把他搂紧了些，感受到他的身子猛地一震，管子拔出来了，带出几滴颜色正常的尿液。
“没事儿了，尧，”她细细擦着他额头的冷汗，柔声安慰他，“你看，病这就好了，是不是？”

许欣然高兴的太早——陆尧身体稍微有些力气，就开始惦记着工作。塌方事故对许国瑞的影响早已过去，然而对陆尧来说，麻烦才刚刚开始。
Cathy开始抱着文件出入于病房，许欣然劝不动，做出了最大的妥协。她一刻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在他工作间隙喂水喂饭，看一会儿文件就劝他闭上眼睛眯一会儿，定时帮他按腿揉胸口，更换身下的护理垫，忙得不亦乐乎。
而陆尧面对她的妥协，“变本加厉”地提了新要求。他在某一个午后挡掉她喂过来的水，沉着脸盯着嗡嗡作响的手机看了半天，总算抬起头来：“然然，我下午要去一趟公司。”
他在许欣然的眼刀飞来之前靠回床头闭目养神，多年的默契让许欣然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在生闷气。她把满肚子唠叨咽回去，小心翼翼地握着他冰凉的手：“一定要去？”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没哄她，也没有任何解释。

陆尧一身西装革履，挺直了后背，自己摇着轮椅出席董事会。他伪装得很好，挺阔的西服布料掩住了消瘦的身子，滞留针管藏在衬衣袖口里，纸尿裤垫得很熨帖，隔着西裤也看不出鼓鼓囊囊的痕迹，除了脸色依旧苍白憔悴，没人能想到前一刻在车上，他还头晕地坐都坐不住，枕在许欣然怀里吸鼻氧。
众人没料到他会来，李颖秋一脸尴尬地把主座让给他，王副总有些吃惊：“陆总，这么快就出院了？身体受得了吗？”
陆尧云淡风轻地笑笑：“没事了，小毛病。”
Cathy把文件铺在他面前，退了出去，留下一桌人各怀心事，巧舌周旋。

许欣然在办公室等他，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会议足足开了两个钟头，陆尧再回到办公室时，满头冷汗，唇色乌紫，却依然是笔直的坐着，神色淡淡的，不流露一丝一毫痛苦。
许欣然心疼地不行，他总是这样，善于在人前假装。他不愿让人看到他的病痛和狼狈，一方面是作为男人的尊严，一方面是为了保住他在公司的位置。
她揽着他的腋下和腿弯把他抱上床，脱下他的皮鞋用热毛巾捂捂冰凉的双脚，找准脚掌心的穴位按下去，柔声问他：“有感觉吗？”
陆尧微微撑起身子看她，嗓音低哑地厉害：“别弄了，歇会儿吧。”
她没停手，按完脚掌又慢慢帮他转转脚踝：“事情办好了吗？再躺一会儿就回医院吧？好不好？”
陆尧没回答，靠在床头假寐，眉头却锁得紧紧的。
她吐吐舌头，知道他累了，又有心事，不愿讲话，也并不在意，护着他的腰，帮他脱下裤子，检查一下他的小兄弟和尿色，涂上爽身粉，没再给他换新的纸尿裤，却像哄孩子一样搂着他，拍拍他的后背，小声耳语：“不穿裤子了好不好？到了医院就有护理垫了，路上包着被子，弄脏一点儿也不要紧，炎症还没好利索，这么一直捂着，可别再厉害了。”
“穿上，”他用气声指挥她，“一会儿还有个会。”
“还要开会？”许欣然瞪大了眼睛，又强迫自己耐下性子柔声细气：“尧，你现在的身体怎么受得了？要开那么多会，讲那么多话，还一直都在想事情……”
“我没那么弱不禁风！”陆尧不知道被触了哪根神经，哑着嗓子呛回去，带出一串咳嗽。
许欣然满心委屈，他一米八二的个子，瘦得只剩一百斤，开了两个钟头的会，厚棉布衬衣被冷汗浸得都能挤出水来，还不算弱不禁风？她撅着嘴嘟囔了两声，又赶紧换上笑盈盈的表情哄他：“对对对，你恢复的很快，但还要稍微巩固一下。”
陆尧挣开她的怀抱：“你先回家。”
“怎么啦？谁惹你生气啦？”
“没人惹我。”
“尧…”许欣然抓着他的手，撒娇地唤他。“公司的事情很棘手？我有没有可以帮你的？”
陆尧闭着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许欣然也不催他回答，公司的事情，她平日几乎从不过问。她慢慢帮他顺着后背，听他有些紊乱的呼吸，直到他重又睁开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寰宇想来收购我们，李颖秋刻意瞒着我，已经跟对方谈了三天了。”

“她…她可能有她的道理，你别生气…”
“我不气她，我气我自己。”陆尧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平静，他翻了个身，离开许欣然的怀抱，背对着她侧身躺着。许欣然赶忙帮他把被子下的双腿摆好，夹上垫子。
刚刚得知这个消息，来公司的路上，陆尧气到想要打人，现在却只剩满心挫败——
“如果是两年前，我完全能把这件事办的妥帖漂亮，不会把公司推到这个境地，也不会让你跟你爸爸左右为难。“陆尧按着心口低低地咳嗽：“我不埋怨任何人，只气我这一身的病，如果我不是这副样子，绝不会有旁人敢在我面前作威作福。”
陆尧的沮丧不无道理。“商业天才”这样的词汇未免有些过了，但他绝对是个优秀的领导。家族企业的年轻接班人常常被人扣上纨绔子弟的帽子，无法服众，陆尧却像他的父亲一样，是个矜矜业业的工作狂。他熟谙工程技术，又善于打通人脉门路，把生意上的灰色地带拿捏地丝毫不差，公司上下都对他钦佩有加。但他如今年纪轻轻，身体却垮了，许国瑞一事，如果当时他身体扛得住，把多方关系打点一番，兴许大事化小，不会像今天这样生意停滞、人心惶惶，走到收购这一步。
许欣然轻轻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我从不为难，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陪着你。我爸也是一样，于情于理，他都站在你这一边。”
陆尧却拨开她的手：“先回去，我处理好了事情再去接你。”
许欣然委屈地红了眼眶：“你又要赶我走。”
“然然…”陆尧叹息一般叫着她的名字，呼吸有些乱：“你在这儿，我心里只会更难受。我觉得我像个废物一样，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还要你跟着提心吊胆。”陆尧越喘越急，绷着身子压抑着呻吟了一声，许欣然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心脏难受了？”
她去搂他，他却像个乱发脾气的孩子一样把她甩开。许欣然的眼泪夺眶而出：“你到底要我怎样？我每天每天的照顾你，耐着性子哄你劝你，只要你身体能好一点，我什么都愿意做。陆尧，你现在是怎么了？变着法儿地折磨自己，明明这么简单的事情，一定要闹点儿别扭才痛快！你自己不爱惜自己，我也没有办法了。”
陆尧背对着她，冷冷地开口：“那你走吧。”
许欣然的耐性到了极点，她大步流星离开房间，砰地关上房门，因此也无法知道她前脚刚走，陆尧就反手狠狠地甩了自己一个耳光，揪着胸口，痛苦地弓起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