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方若琦心脚一个痉挛，就这么惊醒。

身边，黎华不在。

她心中不住一悸。
开了灯，见安馨还睡的香，心思也便才安定下来些。

四顾，不见他。
她尝试轻轻唤了唤，只听到自己的声音。
恍惚之间，却是一惊。

卫生间里的声音，隐约凄凉，听来痛苦，竟似呜咽。
她踉跄扑下床，连鞋都不及穿起。赤着脚便去拧那门，倏然发现上了锁。

“黎华？”

没人应。
方若琦侧耳贴在门板上，只听到里面依稀水音隆隆。
方才的呜咽声，似乎只是她的错觉。

“黎华，你是不是在里面？你开门！”

依旧是沉寂。
她慌了神。

“……开门好不好？你别吓我……”

她用力去拍那扇门，拍到自己手心已经麻木不知痛，里面水声却倏然止了住。
然后，传来他的声音。

“若琦，我没事，很晚了，你先去睡。”

“你开门！”

听了他的声音，她的心才安定了些，却更是不肯退让。
里面，却又没了声响。
黎华如此的失常，还真是绝无仅有。
方若琦吓得心惊肉跳，却又怕惊醒了安馨不敢大声，她用力去拧门，甚至带了哭腔。

“华……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我求你，开门好不好……我求你…开门……”

她浑身发软，甚至是无力。
惊醒的深夜，她被他如此一吓，已然不能思考。
浑身发软，她几乎是贴在门板上，求他。

过了几刻。
他终于来开了门，不过却只是窄窄的一条缝。

他站在光线明亮的门里，门外漆黑一片。
逆着光，方若琦甚至不能很清晰地辨清他的眉眼。

她下意识的就要进去，黎华却不肯让步。
他甚至，还在对她笑。可现在的方若琦，却是一个笑容也挤不出来。
满面的惊慌失措。

“听话，去睡。我一会儿就回去。”

“不行！你怎么了？”

方若琦巴紧了那一条门缝。
黎华一瞬沉默。
而就是这一瞬的僵持，便让方若琦抓住机会用力挤了进门。

她脚下一疼。
黎华下意识的把右手藏到了背后。

卫生间灯火明亮，一瞬刺得方若琦有些睁不开眼。
眼前的一切，让她心头猛的狠狠一跳，哪里还顾得脚下的疼痛，开口惊叫，却发现自己已然失了声。

心脏剧烈的跳动，浑身都是颤抖的。

一片狼藉。

盥洗池前那面镜子碎的零七八落。
一台面的碎玻璃，地面也未能幸免。

最让她心惊的，还是那正顺着那无数碎落边缘下淌的鲜血。
淋淋沥沥，滴落着。
那盥洗池壁，血液被水稀释了，颜色冲的淡了，却是触目的一片鲜红。

腿软颤抖，方若琦就要这么直直坐下去。
幸被黎华一把捞住，若非，她怕也要被那一地的碎玻璃伤到。

她被他一手扯着，倏然便伸手往他身上探去。
发现他那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便发了疯似得要将它扯回眼前。

然后一瞬便怔住了。
方若琦低低看着他那只手，只觉得眼前发黑，又是一片猩红。
她甚至来不及反映什么，已经哭了出来。

“黎华！你干什么！”

她扯着他的衣襟，惊声哭叫，几乎差了声。

勉强自己定神，她抬头看他，却猛然怔住。
他满面，水混着泪，一双眼睛红肿不堪。

把头压在他心口，她是停不了的战栗。
问，你怎么了……怎么了……

“那个孩子的事……我到今天才知道……”

方若琦心头一痛，念起王瑞恩，一股怒气冲上心口燎上喉咙。

她的下颚被黎华的手托起，她挣不得，因为他的另一只手，还在自己腰间。
他深深望着她，颊边她的那支手，血肉模糊，血还在不停的淌。

方若琦觉得自己颈间已经有些发粘。
浓重的血腥味，让她的神智几乎要崩溃……
而黎华，似乎浑然不觉。

“若琦……你知道我多恨自己？！你知不知道……我多恨……我居然那样对你……我……你难道不恨我吗……”

黎华轻轻地开着口，却似乎有些恍惚，甚至是语无伦次。
方若琦惊得浑身颤抖，失了分寸。

“我爱你！黎华！我爱你！我怎么会恨你……你别吓我……别吓我……我爱你，那些都过去了……你别吓我……”

她一头扎进他怀里，浑身发软，却猛然抬头盯着他。

“我们去医院！去医院……你的手……我们去医院……快去医院……”

黎华不语，倒也任方若琦拉着他。
她要拉他出门，他却似乎才回了神，止了步子。

“不能放安馨一个人，医院我自己去。”

“不行！”
方若琦喊，都是哭腔。

相顾，片刻。
她不想，却依旧不得不求助于王瑞恩。

半夜三更的电话。
他那边听了，只说好，我马上过去。
也果然，他几乎没用什么时间，便来到了酒店。

只是即便是这样的迅速，方若琦也几乎等不及。
她托着黎华的手坐在大厅里，泪不停的掉，双手都在颤抖。

“别怕，我没事。”

“黎华……你在流血……你在流血……”

他盯着自己那只手，眸子淡漠，仿佛事不关己。
半晌，望进方若琦一双惶恐不安的眸子。

眼底，竟有些笑意。

“若琦，那时候……你也流了很多血吧……是不是很疼？”

那是方若琦第一次如此清晰的看到他的眼泪。
他就那样带着笑意看她，任泪水从眼底滚出，携着丰沛的感情自眼角滑落。
一行行，都是那样的灼热。

他把哭的像个孩子的她按紧怀里。
他说，若琦，别担心，我真的没事……你看，我还能抱你。

王瑞恩来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黎华的血和在他怀里哭的脱力的方若琦。

她忽的便抬头，盯着王瑞恩，眸子是从未有过的冰冷，甚至，有些愤恨。

“麻烦你，照顾安馨。”

从黎华怀里抽离，方若琦冷冷的抛下这一句，拉起他要走，却被王瑞恩拦了住。

“我先送你们去医院，再回来看着孩子。”

“用不着。”
她挥开他的手，很用力。

“他现在怎么开车？叫车还不如我送他去……”王瑞恩看着方若琦，又顿了顿，“别忘了，他在流血。”

方若琦怔了怔，依旧提起步子。
这次，拉住她的，是黎华。

“若琦，你留下陪安馨。”

“我陪你。”
她很倔强。

“安馨醒了见不到人会害怕。”

“我必须跟你去！”
她看他，强忍着眼底的泪。
“让我跟你去，不然我也会害怕。”

王瑞恩一叹，似乎是再停不下去这些粘腻纠缠，转身，便自顾自先迈了步子。

“走吧，我送你们过去就回来看孩子。”

一路，他几次从后视镜里看那两人。
方若琦托着黎华的手，眼泪没有停过。

两人不时私语几句什么，他却都听得清楚。
不过是方若琦总是不厌其烦的问他疼不疼，他再去安慰。

这一句句，听得王瑞恩心底发空。

不自觉的，便透过那面小镜子向后去看，却不经意对上了方若琦的眸子。
他一瞬，有些尴尬，想着要避，谁知方若琦却似乎并不介意。

她不再看他，转而腻在黎华肩头蹭了蹭。
抬手拨过他的脸颊，便吻上了他的唇。

黎华也是意外。
条件反射的回应那个吻，视线却下意识的寻到后视镜上。
触上王瑞恩急速避开的目光，他不算意外。

本以为方若琦只是撒娇。
谁料到这却是一个认认真真的长吻。

唇舌相缠，她的手攀上他的后颈，手指轻轻沿着他的发迹拨弄。
那一点酥氧，一点麻，竟然让他开始心猿意马。

她凑在他额头，眉心，脸颊一一吻过，却依旧不肯罢休，继而拉起他并未受伤的那只手，放在唇间轻轻去吻。
眸子，却还是深深望着他。

被那样眷恋缱绻的目光注视着，看着这个女人如此细细吻过自己的指腹，黎华心底有些燥热。下意识的，手指便滑进她口里，去逗弄她的舌。
她很配合的轻轻去允，他轻暇了带着些笑意的双眸，手指却倏然狠狠一痛。

睁眼，却见方若琦一双杏眼噙着泪，瞪着他，满溢哀怨。
开口，却是沉沉的。

“黎华，除了失去你，我什么都不怕……所以答应我，别再吓我。”

心头一痛，犹豫着想要开口，她却已钻进了自己怀里。
那些抽泣着，呜咽，在安静的车厢里及其清晰。
那止不住的泪倒也不知道终究是为了什么。

医生为黎华处理伤口的时候，方若琦被黎华用另一只手牵着，紧紧抱着他的手臂。
她的目光落在他那受了伤的右手上，看着医生麻木着一张面孔动作敏捷准确的挑出那些嵌在血肉中的碎玻璃。

每一下，她便痉挛一次。
到最后，浑身竟是不住的发抖。

她流着眼泪，忍着抽泣，一遍遍用那并不标准的法语求那医生动作放轻一点。

“若琦，安静点，没事。”

黎华握着她的手微微用力，侧过头来看她，脸色是苍白的，神情却温和。

对她勾起的唇角，他要她安心。
可她又怎能安心？

偏偏是他的隐忍，才让她更痛。
她的目光动了动，又要去看，却被他伸手把头按进了颈窝里。
“不好看，别看了。”

一共缝了十二针，没有打麻药。
医生替黎华裹好纱布，表示没有大碍，只是伤了血管，失了些血。

黎华道了谢，拉方若琦起身，却手上一沉。
虚虚一笑，她忙稳了发软的脚下。
一身，都是冷汗。

以至于在酒店房间照顾安馨的王瑞恩看到回来的这两人，竟一时错愕到底是谁受了伤。

“孩子还睡着，一直没醒。”王瑞恩迎了上去，“没事吧？”

“谢谢，没事。”黎华淡淡开口，“抱歉，麻烦了。”

“没事就好。”

王瑞恩扯了扯唇角，目光转而落在挽着黎华的方若琦脸上。
见她瞪着自己，眸子依旧很冰冷。
心头一涩，避开了视线。

“没事就好，我也先回去了。”

说着，便要离去，却被唤了住。
“王瑞恩。”

两人，都是一滞。
这声音冰冷生硬，连名带姓的称呼，偏偏就出自那最温柔的人之口。
王瑞恩一滞，顿了脚步，一双眸子落在方若琦脸上，闪过些苦涩，却并不显意外。
半晌。

“……你叫我什么？”

“王瑞恩，如果你还想听我叫你一声王大哥，就别再自作主张。”

“……那些事，他不该知道吗？”

“不关你的事。”

王瑞恩一声嗤笑。
方若琦手上的力道微微重了些，她知道，那是黎华想要她就此止了话头。
可，她不想。

“你知道吗，即便是那天我一个人躺在夜路上，也没有刚才那么害怕。”
她一双眼，淡淡望他。
“我不想恨你，所以请你别再做这种事。”

“……若琦，别说了。”

眼见王瑞恩脸色发青，黎华不得已低声劝了。
其实，相比于方若琦此时的不满，他倒是十分感谢王瑞恩今日那一番话。
此时，见他这般，他倒也有些觉得不适。
无论如何，王瑞恩才帮了他们是事实。

“为什么不说？”她并不买账，“我不是意气用事，也不是故意说什么要你难堪。如果你是为了我好，就不该这么做。”

很久的沉默，王瑞恩忽而便嗤笑。
带着些无可奈何的滑稽，却并不觉得读么意外。

其实，方若琦说的没错。
他这向黎华和盘托出，也不仅仅是为了方若琦。
黎华要向他炫耀，他王瑞恩也变没必要听之任之的不反抗。

或者吧，自作自受。
他以为自己在报复黎华，这一遭，倒也不知是报复了谁。

两败俱伤。
他却让那两颗心贴的更近。
这，是不是也算功德一件？

至于方若琦。
他早早便明白，他们做不了朋友。
这样，也好。

转身迈开步子，他离开，甚至没有给她一个再见。
因为，或者再也不见。

因为黎华的伤，他们在巴黎耽搁了不少日子。
却也因此细细游览了不少风情，从凯旋门的恢弘到塞纳河畔小巷的慵懒。

他生活不便，方若琦便伺候着。
那样的无微不至心甘情愿，让黎华不时笑叹早知如此他应该把另一只手也弄伤了。
她每每狠狠瞪他，逼他发誓下不为例。

“真是的，怎么对自己下手也这么狠？！”

对于这样的埋怨，黎华照单全收。
那晚，他的的确确是失控了。
那样的真相席卷着悔恨蚕食着他的理智，折磨着他的心。看到镜中的自己的脸，那心底的愤恨便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手上的急痛，让他幡然回神。
怪的是，看着那汩汩的鲜血，他的心，却仿佛轻松了些许。

于是，便不去理会那伤口，任血往外淌。

直到惊了若琦，他一时敛不住自己的情绪，也更怕吓着她。
隔着门说了几句，以为能搪塞过去。
可最终，还是把她吓得不轻。

事后，黎华也笑自己。
什么时候，自己竟像个毛头小子般意气用事。

不过，好在，手上的伤口恢复情况很好。
拆了纱布已经几天，他们也不急于赶路，便在这城市好好闲逛一番。

再说，他在这里，还有事未了。

就说此时，他已经能够抱着安馨，再用那只受过伤的右手牵住方若琦。
他知道她总是喜欢轻轻摩挲他手上仅存的那一道疤，也知道她每每总会轻轻掩去眼底氤氲不让他看见。

其实，方若琦很清楚，就那晚的情况来说，他手上只留了那么小的一道疤痕，已经算是万幸。只是，依旧心疼。
不住要埋怨他，却又总不忍苛责。
最终，也便是每每拉着他的手细细摩挲，再念上几句。

黎华笑，“若琦，你看这道疤留的多是地方。”

他伸出手给她看，那道不长的疤，细细窄窄，恰在他无名指指根。
这几日，颜色又浅了些，不注意，几乎再看不出来。

可即便再浅，也消不去了。

对此，黎华倒似并不在意。
他嬉皮笑脸的玩笑，“若琦，这道疤像祛不掉了，你要一辈子对我负责。”

她笑，摸着自己的手指，翻着眼睛看他。
“那我也要在无名指留一道疤。”

“你敢！”
他正色沉了脸，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
呵呵的笑，这样的得逞，无论几次她都不会腻。

方若琦不知道黎华那个关于戒指的玩笑到底算什么。
是一个暗示，一个期许，或者仅仅只是一个不伤大雅的笑话。

那一日清晨，方若琦背对他侧卧着，摩挲他那伤口早已痊愈的右手。
双眼毫无焦距的落在窗外，整个城市日光暗淡，天色灰蒙。
这不是个好天气。

“我们该回家了。”

她心口沉的发闷，不再与他的手指纠缠。
黎华倒也不以为意，反而贴她进了些，缠上她腰间的手臂带着些亲昵的力道。

“想家了？”

“……你去买机票，明天回去。”

“也好。”

他放开她，翻身下床。
腰间的压力一瞬消失，她的一颗心，便如高空坠落般，失重。

“黎华。”

她沉着嗓音开口，正色，却依旧是背对他。
对方的动作似乎停了一瞬，然后，她听得背后轻切随意的一声，“嗯？”

“明天我还有个地方要去，定后天的票吧。”

“什么地方？”

“……”

“嗯？”

“没什么。”

黎华并不深究。
然后，便再没有声音。

很久。
心力竭尽，身体疲倦，方若琦浑浑噩噩的又睡过去。
再醒来时，黎华已不见踪影。

不曾寻他，是因为她知道，他总会回来的。
在渐渐下坠的漆黑夜里，她抱着安馨一个人躺在酒店那张大床上。

安馨不胜困倦早已在她怀里沉睡了去，而她却异常清醒。
一双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癔症般的，甚至不曾移动视线。

终于，有人开了门。
方若琦拿过一边手机看了，凌晨两点四十五分。
他似乎是有意放轻了脚步。
洗了澡，上床，他动作很轻，似乎是恐怕惊了她。

“你终于回来了。”

黑夜里，这冷不丁的一声，连方若琦自己都觉得突兀。
对方似乎是滞了滞，然后躺下。

“嗯。”

“这么晚，去哪了？”

“工作。”

“工作？”

“嗯。”

他既然不想多说，她也便不再自讨没趣。闭了眼睛，他却翻身贴了过来。
他伸手揽她，却被推了开。

“孩子在。”

黎华一滞，努力分辨了，才看清身边安馨小小的身子正睡在方若琦怀里。
横在他们中间。

“……那睡吧，明天还要出去。”

她不应。
良久，却撑起自己把安馨放回了小床。
在床沿坐下，她看黎华。

“抱我睡，行吗？”

他笑。
扯了她重新躺下，手臂轻轻搭在她腰间。

“好好抱。”

他笑，是无奈，把她揽进怀里裹了裹紧。
只是她似乎依旧不餍足，偏要枕着他的手臂，把脸深深埋进他怀里。

他一一依了，这，她才不再动。

第二日，黎华醒来的时候，方若琦还在他怀里。
依旧是昨日的姿势。

这样贴得太紧，她该是并不舒服，然而却是醒着，一动不动。
见他醒了，却便起身。

玛德莲教堂。
这便是方若琦一定要来的地方。

她没有带安馨，只请酒店安排了专人照顾，并在出门前交代女儿自己有事要办，要她乖乖在家。
那么，此刻，便只有她和黎华两个人的沉默。
肩并肩在教堂长凳上坐下，她很久，只是盯着教堂前方的神像出神。

“既然想来，怎么又坐在这里发呆？”
黎华似心情不错，覆了她的手背握住，轻轻一引。
“来，我们到处走走。”

她似乎依旧出神，只是手自他掌心退了出。
他倒也没有勉强什么。

“从小到大，我一直有一个愿望。希望自己能穿着白纱走过教堂，把手交给我爱的人，让他牵我的手，掀我的纱，吻我的唇，承诺护我一世安稳。”

方若琦声音幽幽的，也不知说给谁听。
半晌，又痴痴一笑，低了头。
自嘲。

“或者真的是我太天真了。”

很久，沉寂。
她的眼眶很酸，忍下了些，然后侧过头看他。
深深，凝视。

她期待黎华说些什么。哄也好，骗也好。
当她如此卑微的向他祈求一个愿望，他怎么能依旧回避？

他不说话，却没有避开她的目光。
这让方若琦在他带着些微笑意的眼底找到了一丝希翼。
那些笑意并不十分明朗，也未知是否入了眼底。
更何况，他的一张面孔，还是深沉的。

她仿佛从未体验时间静止的姿态。
几瞬，却是难捱的。

终于，他笑了开。
提手覆上她的脸颊，在她颊边轻轻的落了一吻。

“若琦，你总是天真的可爱。”

他笑意盈盈。
她也笑，苦笑。

她是天真。
天真的可爱，天真的可恨。

“我们走吧。”
她自顾自站了起，黎华，倒也并不挽留，跟在她身后，就这样出了去。

并不是回酒店。
黎华带她在教堂附近的咖啡馆里，见到已经等候在那里的王瑞恩。
方若琦脚步一顿，看了身边的黎华一眼，便也就顺着他走了过去。
落座，她略显局促，王瑞恩只是淡淡一笑，叫人摸不清。反倒是黎华坦然的多，开门见山，话题，却让方若琦有些意外。

电影。
这两个人居然要一起拍电影。

王瑞恩把一份文件递给方若琦。见她一脸不明所以，又掠了黎华一眼，也并不觉得多么意外。随即解释道，“若琦，那天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这是我这两年一直在完善的剧本，你先看看。”

“威尼斯恋人？”

方若琦翻看，心底咯噔一下，不禁暗呼。
当年，这片子意外流产，却正是伴着她和黎华渐行渐远的那段日子。严格说起来，他们当初闹的如此不可收拾，和这片子也有不小干系。

还有，那时候……王瑞恩也是经历了不少的……

或者是触景生情，也或者，是因为方才在教堂的一切，方若琦心底突而便涌上层层恐慌。
不经意的打了个冷战，手背却随即被覆了住。
那人手心的温暖，让她心思安定下来，却倏然似被扎了刺，心头狠狠一痛，避开他的手。

“这故事算我一个电影的愿望吧，剧本很成熟了，我和黎华都认为应该把它完成。”

“都认为？”

剧本上女主角三个字有些刺眼，方若琦抬起头来，心底生了疑窦，视线扫过王瑞恩落在黎华脸上。

“昨天我们见面，聊了聊。”

黎华解释道。方若琦迟疑着点头，没再纠缠下去。

“和哪家公司合作？资方呢？”

“我们自己开公司，我来投资。”

方若琦一惊，看他，似乎又不像在打趣。
不便开口，便望他，去质询。

离婚，他该是元气大伤。
还那里有钱投资电影？

再说，这次兵行险招，在这个舆论的风口浪尖，这片子成了自然好，若不成，怕是就再难翻身。
只是她也明白，黎华决定的事，哪里又是她能劝动？

她垂了眸子，一叹。

“……你想清楚就好。”

“这你放心。”王瑞恩似乎心情不错，“若琦，你这段时间仔细看看剧本。相信我们会很快开拍。”

方若琦心底冷笑。
颇有深意的看了一眼黎华，却见他并没什么特别。

王瑞恩，你倒是说得轻松。
放心？
你可知黎华又是担着多大的风险？

“王大哥，主角人选你有什么想法吗？”

她此话一出，王瑞恩似乎错愕，黎华却不见意外。

“男女主角，自然是黎华和你。”

“我不接。”
她拒绝，没有犹豫，想了想……又是一个犹豫，才开口。
“女主角，我看不如请初曼。上次女主角便是她，她表现的不错，不是吗？而且她如今的票房号召力也是我比不了的。用她更保险……而且，也有些噱头。”

“她绝对不行。”

黎华淡淡开口，口气不硬，却透着那么一股不可辩驳。
索性方若琦也没有再说什么，却依旧不妥协。

各怀心事。

王瑞恩打量两人，圆场。

“若琦，有时候噱头倒会模糊电影焦点，也不见得是好事。再说，初曼身价太高，我们请她是比不小的投入。”

“但没有噱头也不行，再说我太久没拍片子，真的没什么信心。至于初曼的片酬……”
她回应王瑞恩，不经意扫了黎华一眼，“黎华出面一定没问题。”

王瑞恩一凛，去看黎华，却见他并没有多少不郁之色，只是眉宇间携着些无可奈何的宠溺。

半晌，他一叹，哂笑，不再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
和王瑞恩转而谈起其他，之后不久便结束了话题。

黎华道别，起身。
方若琦混混沌沌抽回思绪随着他，见王瑞恩踟蹰着唤住他们又问了女主角的事。

他是在问黎华。方若琦觉得有些滑稽。
在她王瑞恩看来，她当真便是那种三从四德的小女人？为夫命是从？

心底狠狠一疼。
即便是，她也不用听他的。

因为她从不是他的什么。

“再说吧。”

黎华这一句，透着些无奈的笑意，让方若琦摸不着头脑。
他一贯强势，软硬兼施是常态，怎么如今却又不打算迫她？

而奇怪的是，方若琦很生气。
因为黎华那一句‘再说吧’，很生气。

她觉得自己矛盾之极。
他迫她，她定要反抗，顺着她，又觉得他是不在意。

塞纳河畔，两人缓步。

方若琦只说想走走，黎华也乐得听之任之，只是一路两人都不曾开口。

她记得，他最知道该在何时保持安静。
那时她初来巴黎，他和她，也曾在这河畔留下足迹。

这一晃，掠去多少岁月？

物是人非。
河畔还是那条，两人也还在一起，只是她的心境早不复从前。
或者是，从方才在教堂的那一瞬，她才知道，自己于他而言到底算什么。

看清自己的天真，也是残酷。

很久，很久。
久到日头落下来，久到方若琦被河风打透了身子。

她抱紧了自己，黎华却没有为她披上外套。

突然便觉得委屈。
加快了步子疾走几步，以为把他甩在了身后，手臂却被拉住。

她停了步子，回头仰视，满面冷清。
那人，眉眼却是柔和的。

“记不记得这里？”

“什么？”

甩开他的手，她蹙着眉。
黎华笑笑，倒也不恼，几步踱至她身侧的某一方向，站稳。

他眼光一扫，示意她去看不远处那座跨于河上的桥。

天色发暗，那座桥只是一个略发黑的轮廓。
方若琦不明所以，却也不想多费心思。

不耐回眸，却见他的发忽而被一阵劲起的风吹得凌乱。
她心下一怔，才意识到，自己不像方才那么冷了，原是他站在风口为自己挡了风。

胸中一暖，却也有些心疼。
气，不觉也就消了些。

一叹，她提手为他去理那些被吹乱的发。
那人眸子里带着狡黠，笑意深邃。

“那是米拉波桥，记得吗？”

“塞纳河上那么多桥，我怎么会记得。”

她悻悻，依旧没什么好气。黎华一笑，转而正了色，问。

“那片子，你真的不接？”

方若琦本是信誓旦旦。
奈何他如此一问，她却是犹豫了。
垂眼，半晌，没有回应。

“怎么……这么快就反悔了？”

他开口，笑意浓浓。
被他这么一激，她十分不满，却也是心有不甘，骑虎难下。

“初曼比我更合适这个角色，而且我很清楚，这片子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她此话，倒也不全都是一时之气，道理，她还是明白的，也是为了他好。
一句出口，又顿了顿，问他。

“你希望我接吗？”

“当然。”黎华应她，没有迟疑，转而又继续，“你能接最好，如果不想接就在家陪陪安馨。至于初曼，我承认她是不错的人选，可是我绝不会找她。”

方若琦心头一甜。
勾了一抹笑，揶揄。

“你怕她给你吃闭门羹？”

“我怕你给我吃闭门羹。”

黎华似乎无奈，又宠溺，一笑，自嘲。
转而，却又沉沉看着她，正了色，眸子里，似乎还有些怨。

“若琦，一样的错误我绝不会犯两次。那时候你要我接这片子，我顺着你接了，可最后都发生了些什么？我不会再冒一点失去你的风险……绝对不会。”

两两相望。
他的感情是那样真挚，方若琦不会错认。

她无法不动容。
这样的感情，几乎让她错乱。

他是爱她的，却为什么不愿娶她？

或者，两年的婚姻，也是有些惯性不易改变的。

两年。
初曼，到底还是在他心底留下了些什么吧。
习惯也好，或者只是那么些微的亲切，亦或者，也不是真的没有一丁点感情。

不过，无论如何，她也都只能认了。

因为这些，都是过去。

或者，真的是她逼得他太紧。
那么，就再等等。

扯了唇角，她绻绻一笑。

“女主角，你心里有什么人选吗？”

“有是有，只不过请不动。”
他揶揄她，好脾气的笑着。

“退而求其次呢？”

“那就交给王瑞恩去操心吧。”
他一叹，似有些无奈，转而却深深看她，这目光弄得她脸颊有些发热，下意识便避开了视线。“若琦，我心目中的女主角，只有你而已。”

脸颊烧的发烫，心头甜腻漫溢，只是久久没有意料之中的被他揽进怀里。

她抬头看他，带着些气鼓鼓的不满。
他笑意浓浓，打开了双臂。

那么，便算了。

磨蹭着脚下那两步的距离，她侧脸贴进他怀里，被他抱紧，发被他手心轻轻揉着，她听见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真的不记得这里了？”

“不记得了。”

她笑意盎然，偏是要和他作对。

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时初来巴黎，在王瑞恩宵禁政策下明目张胆出来的两人，那一顿味道十足的温馨晚餐，那夜的塞纳河畔，她被他牵着在清风徐徐中轻轻徜徉，听着他对随处风物的简单解释，看似信手拈来的恰到好处。

当然，还有米拉波桥，和关于它的那首诗。

就在这个地方，一样的位置，他停了脚步，给她那一个吻，告诉她，他只爱她。

“要不要我给你点提示？”

“什么提示？”

她抬头，下巴硌在她的心窝，一双杏眼都是融融笑意。
他轻轻敛了满面的笑，唇叫定格在一个令人心悸的弧度。

方若琦心头一酥，下意识舔了舔嘴唇，她眼中，他眼角眉梢挂上些许自得，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些。

“宝贝儿，闭上眼睛。”

方若琦笑，很煞风景的摇头不从。
一双杏目反而更加有神了起来，见了黎华眼底的无奈，她心头反而更加得意了起来。

眼前一黑，是她的双眼被他一手蒙了住。
覆在她双眼上的掌心微凉，鼻尖，萦绕了尼古丁些许若有似无的气息。

心头一窒，她有片刻的混乱。

唇角，覆上的触觉柔软，慢慢辗转着，轻轻试探着。

被他吻过无数次，却没有一次的感觉如此奇特。

她习惯性的在这个时候轻轻睁眼看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尽管多数时间是闭着眼睛的。
此时，双眼上他的禁锢却及其霸道，他迫她在一片黑暗里承受他的吻。

而他的吻却是分外温柔。
他几乎很少这样吻她，这样轻柔的近乎是小心翼翼，细细描绘她的唇形，黏腻纠缠，用心诱惑她主动缴械。

心跳一瞬过速，她竟觉得刺激。

或者，被剥夺了一种感官，剩下的，便会变得敏感起来。

她扎进他怀里，竟是大口的舒气。
黎华的鼻息在她头顶，在笑。

“现在想起来了吗？”

“如果我说不记得你会不会再吻我一次？”

这话听来不害臊，黎华眼里的方若琦却是一张赤红的脸颊。

手指划过，抬起她的下颚。
他一笑，竟带了些邪佞。

“如果你还不记得，我想我需要对你做点别的。”

她红着脸推开他的手，贴进他怀里。
“女主角的事，我答应你。”

“哦？”他轻笑，似乎并没什么意外惊喜，“片酬要多少？”

“我片酬可是很高的，你确定付得起？”

“付不起怎么办？”

“怎么办？那只好不拍了。”

“我补偿你点别的？”

“别的？”
她杏眼一转，转而笑的邪邪。
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巴，眉眼轻佻，作势打量，她啧啧两声。
“真是一副好皮相，不如戏债肉偿吧。你卖身给我，我给你拍这片子。”

本以为他被调戏了会不郁，却也不是，只是简单笑了笑。
揽起她，在她背后拍了拍。

“不早了，回去吧，孩子还在。”

方若琦一叹。
点头，有些悻悻。

不是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合格。
只是既然已经请酒店安排了专人照顾安馨，他陪她在此多粘腻几刻又能怎么样？

闷闷看了一边驾车的那人，即便不悦她也不便说什么。
不然，这人怕是又要说自己是孩子心性。

只不过，不用多久，方若琦就知道自己彻头彻尾的错了。
他那人，哪里是什么好爸爸？

他们回的是那家酒店，房间，却开了另一间。

被他推着进门，她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干什么？”

背靠着墙，额头被他抵着，呼吸纠缠。
他开口，是沙哑的磁性，听来，竟十分性感。

“不是卖身吗？”

他侧了头，去吻她的耳廓。
一个极其粘腻的吻。

被如此调戏，方若琦脚下一软，幸被他撑住。
他便这样欺着她，她近乎动弹不得，两颊红的能滴出血，只想找什么攀附着。

而他，只是笑，低迷的，诱惑。
扬了一边眉尾，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却都是致命的毒。

“可还满意？”

他问，见她那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不禁笑开，心底恶趣味又添了几笔。
一手扯了开自己衬衫前襟，他转而抓了方若琦的手探进去。

手被黎华覆着引着，在他身上游走，轻轻缓缓，缠缠绵绵。
心脏挣扎着就快从口中跃出，她别着脸，紧闭着眼睛，他却依旧不饶过她。

拨过她的脸，他要她看他。

一张红透的小脸，是又羞又恼。
他笑，身子覆上她的，在她耳边开口。

“……这么样？不是要肉偿吗？是不是……这样？”

他说着，便一路引着她的手向了下。
方若琦猛然一惊，触电似得挣开了他的手。

黎华任着她，脸上，是得逞的恶劣趣味。

到底，方若琦还是必须要接下这个角色。
因为她说的，戏债肉偿。

黎华那晚到底是先偿了，只是那几日，方若琦总是揉着自己发软的腿怀疑，到底是谁偿给了谁。

聚光灯，摄影机，首执导筒的王瑞恩。
方若琦一手冷汗。

天边，即将消失的，已经是叹息桥的第三个日落。

众人带着不敢出口的牢骚，噤若寒蝉。

酝酿感情？

整组人在这桥头等待着方若琦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爆发的灵感，已经接连三日。

其实，只需要夕阳下女主角在桥头含泪远眺的一个瞬间,难道真有那么难？
眼见这日头又要消失，众人均是一脸的无奈嘲讽。

剧组里不少切切的私语，道这黎华和王瑞恩果真是被方若琦迷的晕头转向。

开机三日，便为她在这桥头耽搁了三日。
整组人的吃喝用度，器械整调，前后准备，那钞票便像流水一样。

据说这片子的资金是黎华一力承担的。
可他不是因为离婚赔了不少？

看来，他还真是有钱。

不少人咬着后槽牙这样揶揄。
或者，连王瑞恩也是这样觉得的，所以他才能任着她如此挥霍着物力人力，而不动恼怒之色。

也是。
开拍前那天她无意听了他给他的电话。
黎华说，多给若琦点空间，资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只管把电影拍好。

可方若琦知道，并非如此。

那是在一个他们结束了蜜月旅行回到纽约家中的清晨。

门口信箱在他们离开这段日子挤压了不少信件。
银行账单，一些须缴费用的清单，还有，便是许许多多的COUPON。方若琦坐在餐桌前，拿着一杯橙汁一封封筛看着，突而，动作便是一滞。

寄给黎华的信件，用加密信封封存的十分完好。
她心底一紧，越俎代庖的拆了开，并没什么犹豫。

那些文件显然是副本，厚厚的一打，都是些资产抵押贷款。
细细翻了，那些被抵押的资产种类繁杂，有股票，土地，甚至是车。
金额从大到小，不一而足。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黎华是在倾尽所有，孤注一掷。

“若琦。”

背后，黎华这一唤，让她浑身一个抽搐。
是偷窥的心虚，或者是知晓真相的惊骇。

扬手打翻了橙汁，然后在挽救那些文件的时候，她又打碎了玻璃杯。
手忙脚乱，神识还未全部找回。
她慌忙的蹲下去，徒手，便要去捡那些玻璃残骸。却在碰触到之前，被人用力抓住了手。

抬眼，还是依旧错乱的。

她只是呆呆的看着他，似乎并没意识到，若非是黎华冲过来止住了她的动作，她的手便会被那些锋利的玻璃划伤。

“扎着没有？！”

蹙着眉头带她起身，他反复看了她的手，才嗤笑一声，换上一脸轻松。

把跟在他身后的安馨抱起在沙发里放好，他又回到方若琦面前，一手托上她脸颊，拇指轻轻摩挲了几下，是以安慰，然后蹲了身处理那一地的狼藉。

“这是什么？”
方若琦拿着才被自己抢救下来的一叠文件，递在黎华面前。

他抬眼一扫，不易察觉的一滞。
把粘了橙汁的最后一团纸巾扔进一边集了碎玻璃的袋子，在顶端打了死结，扔进垃圾桶。洗了手，整理好一切，见方若琦依旧拿着那份文件一脸凝重的等他的答案，便笑了笑。

“抵押套现，常规做法而已。”

“黎华，你以为我傻吗？”她凑上去，不依他的含混，“你贷那么多钱，是不是为了那电影？难道不能找别人投资吗？或者如果真的不行，那我们宁可不要拍！”

“王瑞恩把那片子当命，你怎么能说不拍？”
他带着些狡黠看她，心情却似乎不错，自她手里抽出那份文件，也不打算再纠缠。
“若琦，电影的事我来处理，不用你操心。”

“我操心什么？我才不操心这片子！”她气急，“什么你来处理就好？我是你的……”

她一噎，便止了话头。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不知怎么说下去，而黎华却并不打算放过她。
他向她欠着身子，一脸自得的盎然笑意。

“你是我的什么？”

方若琦心头一刺。
他故意这样问，又叫她怎么回答？
他的女儿叫她妈妈，可她又真的是他的谁？

“嗯？是什么？”

他又欠了些身子，一张脸就在她面前，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抬眼，触上近在咫尺的那双眸子，她心头却反而松弛了下来。

心底轻叹，看着他的眸子，便越发粘腻。
黎华一怔，唇角的笑去了几分，眼底却浓了缱绻。

两双眸子胶着着。
那一双杏眼流光顾盼，都是情意，深深稳稳的望他，然后她轻轻开口，回答他方才那个问题。

“王瑞恩拿那片子当命，可是我拿你当命……你说我是你的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黎华并没回答，可方若琦却心情很好。
因为她相信，她清清楚楚的看到那人，脸红了。

后来，因为她追问，黎华便没有再瞒她什么。
所以在那些文件之外，她还看到了他和初曼那份已经生效的离婚协议和那些过户清单。

那夜的书房，宽大的皮椅中，方若琦坐在黎华怀里，一份份看完了所有，然后腻在他心口，半晌没说话。却在半晌后，忽而在他肩头蹭了蹭，在他腮边落下一吻。

“你后悔吗？”

“后悔。”

方若琦心头一沉，戚戚望他，却见他唇边的揶揄。
心知被耍，却比方才那瞬好过了太多。

“我后悔当初娶的不是你。”黎华如是说，转而又似笑了笑，“不过正是因为这样，我才真的明白自己不能没有你。”

“油嘴滑舌。”

“肺腑之言。”

他笑，揉她的发。
“而对于现在的一切，若琦，我只觉得庆幸。”

她心头一腻，去望他，却被他垂落下来的刘海遮了视线。
原是，他低头吻她。

“半山那房子……你给她了？”
她微微推开他的唇，问，似乎有点不合时宜。

“没有。”

“真的？”她一喜，转而又狐疑，“那为什么我没在那些抵押文件里看到？”

“应该看到吗？”

“你连车都抵押了，没理由……”

“我没理由抵押我们的家。”

他给她的答案很简单。
因为那是他们的家，所以，是唯一不能出卖的。

他为她如此，可方若琦却觉得她是在推着黎华一步步迈向深渊。

天边那一轮残阳，已沉下了大半。
到底，今日，又是徒劳无功。

她回头，带着歉意。
剧组众人的脸色自是如此，不奈，轻蔑，还有那么一些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
就连王瑞恩，也失了前两日的好涵养，沉着一张脸，一副强压的欲言又止。

她别回了头，不敢去看黎华的表情。
因为如果连他也是眉头紧皱的失望神色，她便只剩下了无所适从。
又或者，其实，她根本只在意他一人的好恶。
所以，不去看。
不敢看。

天色发暗，亮度已不足拍摄之用，却不知为什么，王瑞恩久久都没有下令收工。
他故意令她尴尬？
应该不至。

可就算是如此，也怨不得他什么。

简单一场戏，她就是找不到该有的感觉。
放不下包袱，松不了神经，流不出眼泪。

“收工吧。”

黎华就这么越俎代庖的发号施令。
方若琦心下一紧，下意识回头，却是那人一派温柔的眸子。

众人自散。

王瑞恩看着桥头那两人的轮廓，渐渐贴合成了一个影子，是方若琦靠近黎华怀里。
然后，久久，天色发暗，他也再看不清什么。

方若琦也就是这么贴在黎华心口，渐渐被夜幕笼罩。

“对不起，我演不出来。”

“你只是太紧张。”

“……或者我真的只适合做个助理。”

“胡说。”
他轻呵她，手在她脑后拍了一下。

“黎华……我会害得你一无所有。”

“那你会离开我吗？”

“当然不会。”
她无意提了音量，似乎很在意他这样去问。
他笑，揉她脑后的发，下巴抵了上她的发心，抱她更深了些。

“那我又怎么会一无所有。”

“……”

“若琦，你记得，有你，我已知足。”

第二日的黄昏，方若琦那一条戏顺利的过了。
只是因为她记住了黎华昨日说的那句话。‘有你，我已知足。’

最适合黎华的，只有光芒而已。
方若琦以为时过境迁，凡事总有例外，只是，再次踏上这片大陆，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她错了。
大错特错，错得离谱。

并未在机场遭遇胜过想象的围追堵截，黎华竟然破天荒的带着她和安馨走了贵宾通道。
她还记得，他曾说过，既然有人收到消息来追，他就一定要露面，不然，总会落人口实。
更何况，这次蜂拥前来的，不止是狂热粉丝，更是大批媒体。
黎华阔别半年，离婚，告别EAMI。如今华丽转身，那部作品竟然带了昔日情敌和相爱不成的旧情人。

那样的震撼，可想而知。
可他们恐怕还不知道，还有一个安馨。

方若琦望着被车窗贴膜染黑了几许的天空轻轻叹息。
也许，那蓝天的自由，便再不属于她。

手背一润，她回过头来，也只得苦苦一笑。
向后看看，那些疯狂追逐的身影已经渐远。

时差在孩子身上总是特别明显，安馨还在黎华怀里睡得熟。
方若琦望她几瞬，心头忽而便是抑制不住的恐慌，她凑了过身去，贴进那人怀里，用力钻了钻，也不管是否会扰了安馨。

黎华揽了她，手指穿插在她的发中，在她脑后轻轻摩挲。

“……我害怕。”

“不怕，我在。”

黎华说不怕，他在。
但方若琦却觉得，若不是他在，她便不怕了。

在乎，才会患得患失。

“送我们去半山那房子。”

黎华吩咐，那司机模样的青年答得恭敬。
方若琦狐疑，压低了声音，问他，

“是周映彤安排的？”

“怎么会，我和EAMI已经没关系了，这是公司的司机。”

“公司？”

黎华揶揄她一眼，
“若琦，你这么不关心我，我可是会伤心的。”

“我也想关心，可惜黎天王档期太满，没时间向我报备。”
她悻悻回敬。

也是。
自拍摄结束，他便把她和安馨仍在纽约家中足足月余，电话少至不说，即便打来，也只是几句便挂。

她知道，他很忙，所以只有心疼。
可此番，他却是要来埋怨她不关心他么？

黎华笑，抬了她下颚要她看他。

“才安顿好就接你们过来，还不满意？看我累的，你不心疼？”

“我看你倒是挺滋润的。”

其实，他眉目间的倦意，她又怎会看不见？怎会不心疼？别的且不说，只是这接连往返十几个小时的飞行，便已是极其疲惫的吧。

昨日午后，这个男人就这么降临在阔别一月的家中，晚上，便又带她们上了这班回程飞机。
看他眼底的隐隐血丝，她方才在飞机上也埋怨了，
“我带安馨回去就好，你又何必专程跑一趟？”

黎华笑，身子歪进她怀里靠着，她倒是也合作，稍事调整了让他更舒服的姿势，手指按上他的眉间，轻轻施起了力道。

“我怕飞机失事。”

他闭着眼开口，是狡黠。
方若琦瞪他一眼，心道这人就是如此别扭，想她们了何不直说？

“飞机真要失事的话，你能救得了我们？”

“自然救不了。”

听他如此，方若琦一笑。
“所以嘛。”

“可至少我用不着伤心，你们也不会害怕。”

他说的平淡，依旧是闭着眸子享受。
方若琦指间的动作一顿，心头莫名的酸楚，眼眶，便模糊了。

良久。
久到她以为黎华真的睡着了，柔柔的力道，才继续施按在他眉心。

“可至少你能活着。”

她轻轻动了动唇，也许只是自语。他却睁了眼，拉下她在他眉间的手握了握紧。

“若琦，别对我那么残忍，我没有那么坚强，那样的痛苦，我受不了。”
他伸手划了她的泪，狡黠一笑，
“所以正确的说，我不是怕飞机失事，是怕飞机失事我却不在你们身边。这是事实，不是我别扭。”

她脸一红，扑哧一笑，也便破涕。
原来，他竟然也会和她一样。
在乎，所以患得患失。

当然，也只是患得患失。
若不是飞机安全着陆，他们此刻，也不会回到这半山的别墅。

很久，方若琦止是牵着安馨呆呆站着，看。

“妈妈，这里是哪儿？”

安馨拉着方若琦的手晃了晃，问，却被黎华弯腰抱起在怀里。

“宝贝儿，这是我们的家。”

“我们的家？”安馨乍听兴奋，“这么大的房子都是我们的？”

黎华笑，点头。
却只听得一旁方若琦清淡开口。

“安馨，这是爸爸的家。”她伸手讨过了女儿抱进怀里，“我们只是住一段时间。”

“……可爸爸说这里是我们的家。”

方若琦不理会，抱着孩子径自抬了步子。
黎华亦没有再说什么，打开车库安顿了几只行李箱，回身却见方若琦依旧是抱着安馨站在大门口。

“怎么不进去？”

“……”

“你有这里的钥匙。”他看她，几瞬，垂眸一笑，“没带？弄丢了？……还是扔了？”

方若琦扯了扯唇角。
放下安馨，自包里翻出一把钥匙，开了门。

怔忡，震惊。
阔别两年，这里的一切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别无更改。
甚至，连她拖鞋惯放的位置，都是依旧。

那一双蓝粉色的毛绒拖鞋，她当初的少女口味。
多少次，她脱了这鞋提在手中，蹑这那双赤脚从二楼而下，和黎华玩那永远不腻的把戏。
每每功败垂成，拆穿西洋镜，便也就悻悻甜甜的贴进他怀里去肆意撒娇。

那时候，她爱的深，爱的浓烈，爱的没有自我。
为一个男人，燃尽自己所有的青春。

这些，想起来，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情。

如今，洗尽铅华。物是，人依旧。

有人愿意予她这样的完美，她又是何其幸运？
该开心的，不是么？

压去了喉头的酸胀，她莞尔。

“黎华，其实你没必要这样做。”

黎华侧目，似疑问。
她唇角一勾，亦是不回应，只摇摇头，便允自拿了那双粉蓝色的毛拖鞋换了上。

方若琦是感动的。
感动黎华记得清楚，那些与她在一起时的细枝末节。

她记得的，不记得的，那所有的一切，甚至是照片摆放的角度，杯子碗碟的次序，都是原来的样子。除了由原来一间客房布置而出的儿童房之外，这两年的所有变故，这栋房子仿佛从未经历。

而再像，也是自欺欺人罢了。
夜幕下，她独自躺在床上这样想。

黎华，也确是有心了。
以她敏感，整整一日，居然未曾在这栋房子里捕获到其他女人的一丝痕迹。

其实，就像她说的，他着实不用如此。
那些过去，她和他都懂。
尽管心中郁结，却也是无需去回避的。

两年后，这张床依旧让她眷恋。
这是家的感觉。是它处从未曾给予过她的。

身后扑来一阵迷离的气息。
再熟悉不过，是那人沐浴后的味道。

他从身后裹住她。
裹得那么紧，紧得几乎就要挤出她眼眶里的泪水。

叹息，很轻。
亲吻，很重。

月余未见，人事依旧。
这样的缠绵是情理之中，所以，方若琦不曾拒绝，只是，亦无法投入。

心不在焉，很轻易，便被抓个正着。

“想什么呢？”

他撑在她的上方，从她的肩颈之中抬起头，手指拨过她的脸，问。
眸子的清凛纠缠着情欲，眉心轻蹙，似有些许不满。

赤裸裸的接触他的目光，她坦诚自己情绪，没有掩饰，亦没有抵触，她只是还在想些什么。
几刻，轻轻开口，亦是发怔似得，没有多少不悦，只是愣愣的问。

“……我在想，在这里，就在这张床上……你是不是也和别的女人做过这些事？”

让过方若琦倏然寻回神识的，是黎华那一瞬的神情。那一双眸子承载了太多的感情。
是伤，是痛，是震惊，是心疼，亦或者，有那么一丝失望，甚至，愤怒。

方若琦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
她只是觉得自己做错了，问错了，然后下意识的避开视线道歉，“对不起。”

她知道黎华的目光锁在她身上，很久。
终于，再等不及她回应，拨过了她回避的脸。

“……若琦，你没看到这里的一切吗？”

依旧是伤，但却无了方才的咄咄逼人，他的目光只是温和，带着些许纵容的眷恋。

“这里一切宛如当初，我是开心的……只是，你却实在没有必要这么做。这两年，不是我们谁可以随意抹去的……但既然我们重新在一起，就该坦然接受。”

“你以为我做了什么？”他嗤笑，“把这里一切恢复原貌？”

“……难道不是吗？”

“你错了若琦。我只为安馨准备了房间，如此而已。”

“……”

“这里如果有别人住过，那些痕迹又怎么是我可以轻易抹掉的？”他唇角浮起一个若有似无的弧度，侧了视线，“若琦，这张床……除了你，有没有其他女人碰过，你难道没有感觉吗？”

“……”

“自从你走了，这里便一直空着。最初的那些时候……我不敢回来。后来……倒是常常回来。这张床，倒也常常睡……一个人睡……睡在这里，想你。这种思念有时真的让我窒息。可有时候，却又很恨你……恨你就这么离开我，恨你走了却依旧不肯放过我，恨你让我那么爱你……”

泪簌簌，湿了枕。
方若琦侧着脸，回避他的目光，回避自己的眼泪。

脸颊倏然一凉，她惊觉去看，入眼的，是那人的一个笑。
释然的，笑。
只是黑夜里，他眼底的泪光闪烁，粼粼。

脸颊凉了又凉，却通通，不是她的泪。

“……你问的没错，这两年，我身边除了初曼，也有不少别的女人。可，若琦，你相信吗？每当我和她们在一起……亲昵也好，上床也罢，情绪就会变得很烦躁。我会抑制不住的想你，想你睡在什么男人身边，想你是不是和别人做着一样的事情……那些，只是想想，就足以让我嫉妒的发狂……所以，若琦，别对我道歉，别说对不起。你在意这些，证明你在乎我，不是吗？”

他笑，拭她的泪。

“只是，若琦，你要知道……这个家，这张床，还有……”
握她的手压上自己心口，重重一按。
“这里。只是你的，只属于方若琦一个人。”

她被他抱在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她说，华，你知道吗？
我今天为什么不开门。
那是因为我多怕，这里已经换了锁。

阻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黎华的另一部影片在同一日上映。

那部让方若琦和黎华重逢的戏，国际大制作，首映更请到了小天后站台。

首映前的独家专访，主持人在镜头前问初曼，为什么离了婚却依旧帮黎华的片子站台。
这位小天后当场便红了眼眶，含着泪说了，这是她最后能为黎华做的。

“所以，你不在意他的背叛吗？”
主持人又问。

“我从没有像爱黎华一样爱过其他任何一个男人，我曾是他的妻子，明白他是个重感情的人。有一些责任和包袱，他必须去承担，我也只能尊重。”

一副梨花带雨欲说还休，初曼这落落大方的表白，却是在离婚风波未平的时候又为这出闹剧加了猛料。

安馨觉得抱着自己的怀，气压渐低。
电视节目插了广告，正在播出的屏幕上，是某某纤体广告，那拥有着魔鬼身材露齿灿笑的，还是初曼。

因这几日上火而灼痛的咽喉，痛的她焦躁，方若琦蹙眉，带着情绪取了遥控器，用力一按。

然后便静了下来。
静的让人心头发慌。

当然，这人，只有方若琦一个。

安馨不谙事，那沙发另一侧的黎华，则是很专心的在看手中的文件。
方若琦气鼓鼓的盯着他半晌，那人却也没有反应，心下气大，她便就着手中的遥控器朝他扔了过去。

不经意着稳稳一接，然后顺手置在了桌上，他总算知道该问问，却依旧是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发什么脾气？”

“你不知道？”

“早叫你别看。”

怒从中来，无处发泄，亦无可辩。

方若琦其实知道自己在意的是什么。
那是她方若琦的软肋，逆鳞。
碰不得。

其实对于黎华，她虽怨，却气不起来。
不然，又怎会挽袖下厨，又在这深更半夜端坐于大厅？

口角。
如果下午那一言不合算是的话。
那她方若琦正是在展现她大气的不计前嫌。

她知道，最近这些日子，他是够忙，够累，压力够大。
各个方面都由他一人顶下，让她赋闲在家，反倒养出了脾气。

方若琦知道，自己有时是过分了点。
不过是恃宠而骄。

比如说，无论那初曼说了什么，她都实在不该迁怒黎华。
而她却靠在卧室床上翻着杂志，暗暗在心底把他数落了几百遍。以至于他傍晚时分推了门来寻她，她也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穿着里外三件的西装，带了袖扣，系了领带，手里，却是端着一杯鲜榨西柚汁。
黎华说有事要出去，欠身上来在她额头上吻了吻，嘱咐她晚上照顾安馨和自己。

哦。

她略一应，接过西柚汁喝上一口，悠悠把膝上的杂志翻上一页，再漫不经心的给上一句评价。

“又酸又苦。”

方若琦听到他走出去的声音。
然后抬起头，心里，有点后悔。

一双眸子落在那被西柚汁上，停顿了很久。清凉祛火。
该是正适合她这上火灼痛的嗓子。

他还是这么有心，她却又怎得总要作后知后觉的哪一个？

所以，半夜里熬了鸡汤等他。
谁想到，等来的，却是两个人。

她听到引擎的轰鸣。然后便快步迎上去开门。

王瑞恩的那辆车让她怔了一怔，再看，从副驾出来的，却是黎华。

这两人在一起，并不让她意外。
或者说，最初的讶然，已经过去了。

从电影，到合作公司。
这两人这番重逢后的默契，怕是跌下了不少看客的眼睛。

对了，那电影公司还有个唬人的名字。
环球。

王瑞恩如今也有了个响亮的头衔。
总监。

就这时，那王总监正从车里出来，对方若琦开口问好。

“王大哥。”

方若琦应了，一双眼睛却是落在车另一侧那人身上。
脸色，有点局促讪讪。

“怎么还没睡？”

黎华倒是没什么反常情绪，只是微醺后的清明，离开时好端端的领带袖扣三件套，如今，也只剩下了一件衬衫。

领口微敞，衣袖高挽。

其他的，统统搭在他的手臂上。
方若琦走过去，接过它们抱着，迎面的酒气，在夜深露重的夏夜，迷离诱人。

“早点休息，我先走了。”

王瑞恩打量那两人一眼，钻回车里道别。
黎华关了他那一侧车门，又弯腰透过车窗和他说了几句什么，车子引擎便再度轰鸣起来，噪扰着渐远。

两人进门，无言。
黎华把自己扔进沙发，方若琦也无暇顾及手中他的衣衫，只先堆在了一旁，便凑了上去贴着他坐下。

“喝酒了？”

这并不是一个有意义的问题，却让她自觉找到话题自在了不少。
提手上去在他眉心按了几下，再钻进他怀里靠着。

那人似乎也是受用。
抱着她微微调整了姿势，长长叹息。

“应酬。”

“你以前很少应酬的。”

他笑了笑。
许是夜深，许是宿醉，这笑容并非平日里那般清晰。

其实方若琦又何尝不懂。
以前，电影运作不用操心，唱片有周映彤代劳。

“炖了鸡汤，喝一点？”

黎华不应。
她轻轻抬了头去看，原来，是睡着了。

那一个夏夜，方若琦光着脚走上阳台，从黎华身后拦腰抱住他。
被抱着的那人身子一怔，随即放松下来。

一支烟的时间，无话。

“去睡吧，很晚了。”

黎华允自从手边护栏上拾起烟盒，取了一支，夹在指间，又叼在唇间。
熟练的点燃，吞云吐雾。

“被你吵醒就睡不着了，你要负责。”

方若琦撒娇。
尽管，她并不是被他吵醒的。

黎华失眠，有一阵子了。
他这人本就是浅眠，这段时日，更是几乎不曾好好睡过。每日每日的忙碌应酬，入夜才归，带着一身冲天酒气，上了楼，却往往是辗转反复难以入眠。

方若琦心疼，却也不曾问过什么。
如果他不想让她担心，那么，她便装傻好了。

只是这夜，看着他如此的背影，却是怎么也忍不住了。
她帮不了什么，至少可以陪伴。
于是她绕到他身侧蹭蹭，挽他的手臂，靠他的肩，翻着一双杏眼腻腻望他。

终于，他在深吐出缭绕烟绪后，看她一眼，带着些无可奈何的笑意。
方若琦笑笑，手指爬上他那置在护栏上的烟盒，在那T打头的英文LOGO上敲了敲。

“只抽这一个牌子的？”

“嗯。”

“怎么不换换口味？”

“因为……我专一。”

他狡黠着目光对她眨了眨眼睛。
好气好笑，方若琦揶揄他一眼，并未辩什么，倚在护栏上，伸着脑袋嗅了嗅被他吐出的烟絮。

“让我试试，行吗？”

黎华显然是怔了一怔的，不过也只有一瞬。
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这倒是让方若琦颇有些意外。
她愣愣看着他把那支燃烧近半的烟放在唇间叼着，上熏的烟絮让他不自觉的微微眯起眼，拢起了眉。

他翻开烟盒，抽出一支，架在指间给她。
方若琦不接，他便又递了递，然后她便接过了，重新放回烟盒里，再伸手掠下他唇间的那一支。

她的手法并不高明，动作也并不迅速，反而是缓慢的，甚至是有点笨拙的小心翼翼避着那过于灼热的温度。黎华由着她去夺，然后看着她极为生疏的，用一手拿稳，再仿着样子由另一手的两指夹稳，放在了唇间。

她翻着眼睛眼他，他微一点头，她便轻轻吸了一口。
屏着呼吸，也并未吞吐，她含着那一口烟片刻，然后踮着脚尖把它们悉数喷在黎华面上。
看他下意识的后倾趋避，在浓重烟雾后眯起眸子的模样，方若琦笑的诡诡，一手抱臂，一手夹烟于侧，姿势风骚又不良。

“学得倒快。”

看他无可奈何的宠溺模样，她故作的妩媚一笑，依方才的法子吸了一口，又轻轻吹散在夜空里，这才肯把那支快燃尽的烟还了给他。

不呛，却难免不适。
方若琦呼了几口气，口中味道却无减退之势，舌头是有些辛辣发麻之感。

她瞥了一眼身侧的黎华，不解他为何喜欢如此自虐。

“怎么了？”

黎华问，然后把那烟放在唇间深吸了一口，便熄灭在烟缸中的咖啡末里。

“有点辣，有点苦。”

面向夜空，方若琦如是说，然后便突而被他托转了头。
他的双手托在她的腮颈间，俯身过来，便覆上了唇。

方若琦眉间有笑意，半瞬的意外，便也就转了身子过来环了双臂在他腰间，昧着双眼，轻吻他的唇瓣。他却是颇为蛮横的直接纠缠了她的舌，强势的压住她的舌根，然后方若琦便再顾不上那些纠缠。

只觉一团浓烈的气息从口中直泻入肺，途径之处，皆灼得她不辨凉热。
下意识的去推他，黎华离开了她的唇，却十分迅速的反手一掌捂住了她的口鼻，腰间那一支手臂，却也未曾放松。

“宝贝儿，耐心体会一下。”

方若琦想拒绝。
那辛辣已逼出了她的泪，只是如此劣势，挣也无用，只得听之任之。须臾，胸中那团气息却好似融进了脏腑，初时的灼烧之感，竟然有了几分清凉之意。
然后，黎华放开她。
慢慢吐出那团烟，并无了方才欲咳之感，她却因一时的缺氧有些晕眩。

深深反复呼吸了，她瞪着对面那人眼带的笑意，觉得自己十分窝囊。
明明知道，这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却怎得还要招惹他？
她挥开他伸来拉她的手，再顺势在他胸口狠狠一推，

“你就不能让着点我！”

“是是是……”

连哄带骗。
方若琦到底还是吃他这一套。
前一刻才怒目相视，这一刻便已偎在了他怀里。

“嗳，你教我这个，不怕我上瘾？”

“怎么会。”

“怎么不会？！拜托你紧张紧张我好不好？”
翻着杏眼瞪他，她显得很不满。

“谁说我不紧张你？”

“你就是！”

黎华笑，颇有些无奈，却似乎很是受用。

“你已经对我上了瘾，就不会再对别的东西上瘾。”

方若琦脸一红。
“胡说八道。”

“我说的是正经。”黎华轻揉她的发，“我让你过的幸福，你就不会去找别的寄托。”

“记得啊，你自己说了，要让我幸福。”方若琦往他颈窝里钻了钻，粘着嗓音，“以后不许气我，不许凶我，不许不理我，要听我的话，让着我。”

“好~”

“记住了没有？”

“是，亲爱的，我记住了~”

黎华到底是黎华。

【威尼斯恋人】的破竹之势，让方若琦对黎华涌起如滔滔江水般的仰慕之情。
就连王瑞恩，也难得的在庆功宴上专程敬酒致意，还很应景的鞠了一把热泪，惹得剧组上下无不泪眼汪汪，感怀之至。

而那日庆功的结果，便是黎华被兴起的人群连番灌迷了神智。
那日，众人放肆，他亦是来者不拒。

方若琦知道，他这是高兴。
高兴得连平日里那入了骨的清高性子都愿意抛开。

王瑞恩驱车把两人送半山那别墅时，黎华已醉得不省人事。两人架了他上楼，放倒在卧室床上，方若琦忙着为他脱了鞋和外套，然后在解他衬衫的时候，恍然住了手，讪讪回头，对王瑞恩一笑。

她差点忘了，这屋内还有另一人。

王瑞恩扯松了领带，嗤笑，并不十分在意。
随即告别。

“王大哥，我送你出去。”

王瑞恩并不想麻烦她，然而她坚持，也便罢了。
她送他至大门，刚想着告别，他便轻轻问候了她。

“近来还好吧？”

“不错。”

“……这次回来，老朋友都见面了吗？”

“都没有，你也知道，这里环境不轻松。倒是前一阵子和筱筠妮雯通过电话了，过几天，可能找时间聚聚吧。”

“聚聚也好，你也好久没回来了。”

气氛有些尴尬。
王瑞恩一叹，告别，却被方若琦唤了住。

“对了，王大哥，你需不需要秘书？”

王瑞恩一怔，看着方若琦一双光亮亮的杏眼，想了想，才道，“也许有这个需要，总监不比导演，手上很多公司的事情确实有点琐碎。”

“真的？”
她颇有些很兴奋。王瑞恩狐疑，笑了笑。

“若琦，难不成你想当我的秘书？”

“……到时候再说。”

方若琦一脸好事，王瑞恩心下不解，也只有先应了下。
匆匆别过，方若琦去看了看早已睡熟的安馨，然后才回卧室。

进门，却是惊了一跳。
台灯昏黄，黎华躺在床上，还是方才的模样，头向她这边偏着，一双长眸却是睁着。

见她近来，没有表情，眸子，甚至不动一动。
方若琦甚至要怀疑他到底是醒着，还是癔症，若不是他却在她爬上床的时候，把头偏了过去。

她倒也不恼，允自跪坐在他身侧，拂了拂他的额。

“是不是喝的太多了，胃里不舒服？”

“……”

“要不要我给你煮点解酒汤？”

“……”

“还是，我帮你把衣服换了，你早点休息？”

“……”

见他不理会，方若琦索性向上提了提紧窄的裙子，跨坐在他腰际。
居高临下，去托他的脸。
他终于不得不直视她。那眼里闪过的一瞬不悦，方若琦只觉得是错觉。

“还有没有别的选项？”
他口舌混沌。

“嗯？”

他看笑的迷离慵懒，她那一瞬的不解其意，到底因为他的手滑上她跨在他腰侧的腿而有了答案。

“去！”

她羞呵，却未曾制止，想着他只是玩笑，却未知竟是得寸进尺。
一双手齐齐油腻着上滑，终于被她按在腰间。谁知他也不退，反而拥着她借力坐起了身子。

这一来，方若琦脸色乍红。
被他一下下拱着浅吻几下，便紧缠了住。

许是酒精，许是夜重。
方若琦体验了他极少有的失控，即便只是一个吻。
那是一种占有和宣泄。

黎华步步紧逼着纠缠，她费了不少功夫才微微与他拉开一些距离。

“你怎么了？”

她盯着他颇有些迷乱的眸子问，却不知自己亦是满面桃花。

“若琦，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么？”

心头乍然惊喜，一抽，一紧。她望着他，试探，“……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

她抑制着唇边笑意，用力摇头。

“不知道就算了。”

他倒也不甚在意，循着她的唇便再纠缠下去，她此番却不肯轻易作罢。

“什么意思？”

她用力挡开他，问，认真的连身体都有些发抖。
然后黎华便突然笑了起来，笑的开怀又放肆，甚至有些脱线。

然而，方若琦却突然想哭。看似没有理由的，突如其来的眼泪。
她再不问，紧紧闭着口，要从他身退上下去，去被他一把抱了紧。

衣衫不整的两个人，颇有些尴尬的姿势。
而这个拥抱，却是温暖用心的异常。

“真的不懂我的意思？”
耳畔响起的声音依旧是隐隐笑意，带着浓浓酒气，甚至，有点混沌不清。

“……”

“你不懂，我来告诉你。”

“无论你说什么，最好等清醒了再说。”方若琦抱着他的肩，听自己的心跳。清晰，过速。“不然清醒了要反悔，我会很伤心。”

“若琦，我很清醒。”

他的声音果然沉稳了下来，十分的满满温柔，诱人沦陷。方若琦腻在他肩头，半晌，被他微微推开些距离。

四目相触，胶着着拉锯。
他牵了她的手，吻。然后是额，颊，唇。
他对她勾起唇角。

说，“若琦，嫁给我。”

方若琦相信她那一颗心经历了无数次的上下失重后，终于找到了归处。
而至于那夜她是如何又哭又笑着把他扑倒，记忆里便只是些光怪陆离的光晕。

第二日的午后，方若琦在黎华的注视中醒来。
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体验。

只是，有些尴尬。
因为她依旧是一如昨夜的一丝不挂，而靠在她身侧的黎华，已是麻质居家衣裤的闲适。
而窘迫之处，更在于，安馨正靠坐于二人之间。

她掩着被子坐起些，他扫来的视线狡黠又粘腻。
然后允自抱了安馨下楼。

睡醒了就吃，是一种幸福。
比如，此刻的方若琦，粗粗打理下楼，便见一桌佳肴。

标准的四菜一汤，主菜是一条鲑鱼。
黎华在她笑眯眯的注视下自厨间绕出，擦了手便坐下，盛了一碗汤给她。

哦，原来是冰糖木瓜。

她对那碗汤显然没有多大兴趣，一双视线绕在他身上，笑的傻乎乎。

“看什么？”

“华，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长的特别好看？”

黎华扫她一眼，没什么好气，却有些难以掩饰的自得笑意。
又为安馨盛了汤，却听得一旁方若琦开口。

“嗯，你那么多女朋友，自然是有人和你说过的。不过她们都不知道，其实你下厨的时候最迷人了，这一点完全是我把你培养出来的，我很有成就感。”

黎华一笑，扫过来的视线有点阴恻恻。

“是不是也想试着培养培养王瑞恩？你不是说他本来就会为你下厨么？”

方若琦一怔，本是粘腻玩笑，这番看来，黎华又为何不悦，要平白提起王瑞恩？

“没有啊……你怎么突然提起他？”

“你不是想着做他秘书么？直接和我说会方便得多。”

方若琦一怔，失笑。
硬生生的拉了他过来，在他腮边吻了一吻。

见他面色又缓，却依旧不甘就此作罢的样子，她笑嗔道，

“醋坛子！傻子！”

黎华诧然。
也许是这平白而来的两个称谓。

“既然你说和你说比较方便，那这事你就帮我办，我也不必再知会王瑞恩。”
她一脸诡异的好事笑意，
“你还记得朱莉么？”

黎华又是一怔，蹙着眉努力回忆了一瞬，然后，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奇特。

“记得吧？PSTV的八卦莉莉？她前一阵子联系过我，说是想作采访，不过……倒是旁敲侧击的问了王大哥不少事情。我这才知道她竟然还有这个心思……既然如此，我们不如给他们一个机会，看能不能发展发展……”

这件事，黎华一口应了下。
他并非为方若绮那般，全然是为了做一次好人。

他如此，多半是恶趣味。
方若琦竟然想撮合这两人，想想王瑞恩倒时被那八卦莉莉纠缠而出的表情，便觉得十分有趣。这从方若琦手中递过的红线，恐怕，是要割破王瑞恩的手心了。

也果然。
在之后不久的某一天，朱莉便成为了环球的总监助理。
也就是在那之后，公司上下都知道，王瑞恩，多了个如影随形的尾巴。八卦莉莉。

为此，王瑞恩头痛不已。
他曾和黎华明确表示过，希望换掉朱莉。
然而却被那人的一招太极拨了回来。

“这件事我当初并没有过问，现在朱莉工作上并无纰漏，无故的职位调动，总不合适……”

他一滞，视线越过王瑞恩，推门而入他这工作室的，原是方若琦。

“咦？王大哥也在？”
她眯着笑眼问好，然后去挽了黎华，
“忙完了么？”

王瑞恩这段日子看着方若琦与黎华的相处之道。
看她总是的跟着他，乖巧的等在一旁，时而粘腻撒娇，大多数时候则是安静的。
他忙，她便甘之如饴的等。

他到底是有多么羡慕这个男人。

而自己，却不知被从哪里冒出来的秘书缠上。
一天到晚耳根不得清净，聒噪不已。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
他王瑞恩在感情这条路上，是否太过苦命了些？
爱上的不爱他，费尽心力终是无果，也便罢了，可为何却又要有这个莫名其妙的烂桃花？

一声叹息。

随那两人一同上了电梯，电梯门开了一次。
抱着文件盒的，不是朱莉是谁？

她眼露喜色，只看着王瑞恩，黎华为她挡了电梯门，却没得到一个谢谢甚至正眼。

说起来，这还是黎华第一次见到这个八卦莉莉。
那时招揽之事授意底下人去作，他此刻倒是有了些好奇。
究竟是什么女人，能对王瑞恩这般男人死心塌地。

“王导！若琦……黎、黎……”

“莉莉，好巧。”
方若琦解围，心知她紧张。
一是为了王瑞恩，二是为了这素未谋面的黎华。
而且，她们原还是有些过节的。她和他从未放在心上，朱莉却不一定不介意。

“嗯……好巧……”

他打量那女子。
一头杂乱短发，身量矮小，谈不上一个娇字，更无说身材。
五官无出众之处，若非要说有什么可取，或者也就是皮肤还不错。
不够白，却很细腻。

就说话这会儿，脸颊便有两抹红云。
看她低着头却依旧是一个劲儿的瞟向王瑞恩，黎华突然有些想笑。

突然，便想成全她。

“王导，有时间吗？”

“有事？”

“没什么，不过若琦约了些朋友在民歌餐厅，我陪她过去看看。明权的女儿你也还没见过吧？要不要一起聚聚？”

“是啊王大哥。”
方若琦本就有意相邀，忌惮黎华态度而有所保留，此番他自己提议，她便也附和道，
“安馨下午就被她们接去了，你也好久没见那丫头了，还有莫叔，马志文他们，阿威也在，不如一起去看看？”

“……聚聚也好。”

方若琦手心一紧。
下意识看黎华，见他视线停在朱莉身上，忽而才恍然道，
“那个……莉莉，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民歌餐厅你也知道的。”

闻言，朱莉大喜，连连称好，
“可，可……我文件还没送……”

“不急。王导，麻烦你等等她，我带若琦先过去，一会儿见。”

黎华拍了拍王瑞恩的肩，牵着方若琦出了电梯。

嗯。
天气不错。

有时，世事便是一种讽刺。
比如方若琦那段看起来最不靠谱的爱情，坚持了下来，很多看似的美满，却败给了时光，纷纷散落。

方若琦没能在民歌餐厅里见到林妮雯，因为马智文。
他们进门时，他从吧台一角迎上来，手里拎了一瓶黑啤酒，在一众欢呼悦动中，他只是淡淡的说了句‘嗨’。

他很颓废。

这是阔别之后，方若琦再见马智文的第一感觉。
她不想多事，却是不懂为什么那两个人不再试着努力。
像她，给自己一次幸福的机会。

“你有没有劝劝他们？”

欢谈之隙，方若琦压低了声音问黎华，见他摇头，她回过头来，颇有些不满。

“你就是爱管闲事。”
低声揶揄一句，他总是习惯性的不占下风。

“妮雯，对你来说也算闲事？”

黎华一凛，侧目而去，果见方若琦阴恻恻的瞥他。

有人莽莽撞撞的冲门而入，口口声声喊着‘大姐’。
生涩青年脱了帽子，性子开了几分，两年光阴，着实没有虚度。
任他挤坐在自己身边，方若琦不动声色收了声势，笑眯眯的伸手胡乱揉了揉他的发。

“这么久不见，第一次见就迟到！”

“哎……这可不能怪我！”关古威柔柔额头，一脸的郁结，“你也知道，不录到满意，映彤姐怎么会轻易放我走？”

方若琦心头一滞，刚想转个话题，便见那关古威欠着身子对黎华抱怨道，“华哥你就这么走了，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啊……唔……”

被方若琦捅来的两块饼干塞了嘴巴，关古威看黎华一眼，竟然有点幽怨，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唉声叹气。

“瞧你，怎么了？”
莫筱筠抿嘴一笑，她这两年圆润了些，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
这问，也是帮关古威引了话头，只听他对方若琦哀声问道，

“大姐，你能不能让华哥回来啊？”

方若琦心下神伤，撇他一眼，
“这又不是我说了就算的。”

关古威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又是一叹。

“唉……看来我也得赶快换公司了。”

“换公司？为什么？”

众人同问，都是意外，方若琦暗暗看了一眼身边黎华，只见他靠在那里，微垂着眸子。

“你们不知道……EAMI和以前不一样了，只会培养大批什么都不会的草包，花了大笔钱包装宣传，唱片制作预算反而不断缩水……现在就来拿我们这些个歌手也要被公司逼着参加那些没营养的节目……说是带新人……可谁都知道那就是赚快钱……合约到期的歌手都走了，现在留下的，就像是我这种，被合约绑着走不了……”

几瞬的沉默。方若琦暗中握了握身边那人的手，然后便听那门口一声兴冲冲的‘爸爸’。
众人晃神，便见一个小小的藕粉色身影扑了过来撞上了黎华膝头。

不及愤懑自己被那小妮子忽略，见黎华抄起女儿坐在怀里，方若琦便觉得心里一安。
再看，那正迎面而来的，不是高明权又是谁？

而他手里牵着的那个小女孩，不若便是莫筱筠的女儿。在莫筱筠身旁坐了下，他苦笑。

“这两个小家伙，真是难伺候。”

众人抿唇一笑。
不用说，方若琦把安馨寄在他家中半日，莫筱筠却偏偏又在店里照看生意。
这高明权，定是给这两个小祖宗做了整整一天的孝子贤孙。

也果然。
喝了下午茶，再伺候两位小爷睡上一个回笼觉。
这番醒了，才又驱车送了来此。

方若琦打量那腻在莫筱筠身边的小姑娘。
模样秀气，有些怯生生的，比安馨矮上一些，看样子，只是将将两岁的样子。
她笑，对她招招手。那孩子缩着往后坉了坉，莫筱筠在背后轻推了推她。

“阿姨好。”

“乖，你叫什么名字？”
方若琦摸摸她的头。

“筱筱。”

方若琦笑，揶揄那为人父母道，
“你们这名字起得倒好。”

高明全哈哈一笑，拦起莫筱筠，摸摸她肚子。
“这次要是个女儿，就叫筠筠。”

莫筱筠脸一红。众人一愣。

“你怀孕了？！”

“前几天才发现的，一个多月而已。”

“恭喜了。”
久久不开腔的马智文灌了一口啤酒，贺道。

“你们呢？”高明权打量对面两人，眼光暧昧调侃，“什么时候打算给安馨弄个弟弟妹妹什么的？”

方若琦心头一凛，还未开腔，便手背一热。
只听黎华在一旁道，
“我们有一个就够了。”

本来的些许怨怼，就因为他这一点点贴心，便化作无尽绕指柔。
方若琦翻了手心朝上，与他扣了十指。

也是，过去的事情，她是不该如此没风度的翻旧账。
只是理智和感情总不是一回事。

王瑞恩进门的时候，愁眉紧锁。
黎华觉得有些滑稽，心情不觉一晴。

他知道自己这番心思太过晦暗了些，不够光明，且十分狭隘。
只是无可奈何，便随之任之了。

众人见了朱莉都是讶然。那小妮子跟在王瑞恩身后落座，客客气气问候了众人，并非平日所见的贫话，显然是格格不入的局促。

于是气氛诡异了几分，清冷了几分，纠结了几分。
然后，草草散了场。

莫筱筠说起河岸新修的栈桥，说那里夜风爽爽。
方若琦笑，说还没去过。
黎华说，我带你去。

于是关古威回了EAMI，高明权被马智文拽去了pub，莫筱筠留在店里。
安馨和筱筱一起早早睡了，莫筱筠便留了她这夜。

最后，民歌餐厅门前，剩了一对，两人。

黎华搂过方若琦的肩，看那一边的两人，很意外的，王瑞恩开腔搭话。

“你们去河边？”

方若琦应了，王瑞恩却欲言又止的凝视了黎华半晌，发问。
“不介意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朱莉一喜，方若琦一怔，黎华一笑。

于是驱车至了栈桥，四人，两对同行。
王瑞恩与黎华一对，抛下方若琦与朱莉一起。

栈桥长长，那两人身材也是长长。
方若琦暗观揣摩没有几刻，便见黎华停了步子回过头来。

她快走几步，以为要交换舞伴，谁知，那人只是叫她俩走在他俩前面。
虽然并不如所想，心中却也发暖。
昏暗午夜，他果然是够细心，够贴心。

只是，如此一来，也有些不好之处。
比如，芒刺在背。

至于那芒刺，不若便来自王瑞恩的眼底。

“想说什么？”

黎华点了支烟，在烟雾缭绕后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王瑞恩，清淡开腔。本来的些许恶趣味，却因着王瑞恩随在方若琦背后的眼神变了质，真的暗生了些不快。
心知他不悦，王瑞恩却并无顾忌，在明目张胆的又望了半晌后，才应他。

“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

“我想你知道。”

“那是你的以为。”

哑谜。
这两个男人在一起，便是如此波涛汹涌的暗流湍急。

也果然，王瑞恩，总是耿直些的哪一个。
他叹了口气，沉沉看他。

“黎华，你和若琦能不能别再作这种事情？”

黎华笑，叼着烟，极为促狭的看了王瑞恩一眼，然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原来你知道朱莉喜欢你。”

“可是我对她没意思！”

王瑞恩几回憋气后，狠狠砸下这一句。
相比之下，黎华倒是好心情。

“不想试着相处相处？”

他气结。
平息了久久，才道，
“黎华，你把她调到别的部门吧。”

“……抱歉，我无能为力。”

“你！”

“我不想用别的理由敷衍你。你知道，这是若琦的意思，我答应她了。”

看着王瑞恩那一副铁青脸色，黎华突而也便正了色来，取了支烟给他.
看了他良久，缓缓才道。

“王瑞恩，你还没死心？”

他听了，嗤笑，狠吸了几口。
“心死不了，但我认命了。”

黎华听了，只是笑笑。
很久，两人都是无言，只是看着前方那两抹身影。
王瑞恩的表情是木讷的，黎华会对不时回头看他的方若琦微笑。

“你让我都有些感动。”
黎华突而开腔，带着几分轻佻调笑。
“可偏偏是若琦，别人的话，我可能会考虑让给你。”

“你在向我炫耀？”

他摇头。
“想到了就说出来，没别的意思。”

“可惜你想错了，也说错了，若琦不是能被你让给我的。”
他迎了他投过来的视线，
“留在你身边是她愿意，有一天要走，恐怕你也留不住。”

黎华没有辩，因为他知道，王瑞恩说的并没什么错。
只是他该做的，便是好好把她留在身边。

留在身边，坦白，便是第一步。

王瑞恩载走了朱莉。
河岸栈桥，气氛却并不怎么的好。

栈桥长长，木板受了潮，踩上去便是呻吟的吱呀作响。
黎华在犹豫如何开口。

询问？

怎么知道的？
什么时候知道的？
你生气么？

前两个答案无关重要，而最后一个答案，毋庸置疑。

可除了问一问，还能说什么？
回避？
他早自食了回避的恶果。

那么，替自己辩解。
辩什么？
那时候是无心的，无心瞒她？
黎华知道，自己本是处心积虑。

不若，便是沉默吧。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也果然，方若琦再走到栈桥尽头的时，回头向某个方向抬手一指。

“席若云家是不是就在那边不远？”

黎华一叹，上前一步握了她抬着的手，包在掌心，用力握了握，见她并无反抗，便得寸进尺揽了入怀。尖尖的下巴抵在他心口，竟然有些发痛，他稍事避了避，那疼却更重。
他这便知道了，她是存心。

低头望她，他迁就着，任她欺负。

“问你呢。”
她问，似乎并没什么不悦。
他难得的浮上一丝尴尬，只略略点了点头，却听得她阴阳怪气的一声。
“噢……以前河边这条小路上，总有不少回忆吧？是不是有点物是人非的感慨？”

“你呢？”
黎华捧了她的腮揉了揉。
“当初的邂逅也浪漫吧？”

方若琦一怔。
这才猛然想起经年前那河岸的一抹暖阳一缕春风，还有，那个何须的笑脸。
哎，孽缘啊孽缘。

“你怎么知道？”

“王瑞恩才发表了感慨。”

“哦。不许偷换话题。”
方若琦在他腰后的双臂狠狠勒了一勒。
“从实招来，我要听细节。”

“故事梗概清楚了？”

“刚才莉莉给我讲了个大概。”

黎华欲扶额。
真不应该帮着方若琦干这拉皮条的勾当。
怎样？
现世报来的真快吧。

“客观么？还是添油加醋的谣传般本？”

“……嗯，你的故事，如果口味清淡，才是谣言。”

黎华苦笑。
然后方若琦心中有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整个故事，拼拼凑凑，一半来自林妮雯，一半来自坊间谣传，另一半，来自黎华。

用黎华的话来说，不过便是那时轻浮了一点，招惹了林妮雯，你情我愿，互相做个伴。
然后在某一天去彩虹片场接林妮雯的时候，看见了席若云，一副更好的美人胚子。
抱着换个游戏对象的心态，想要一亲芳泽，却是屡战屡败。
谁知，却在越挫越勇的过程中，爱上了。

于是的于是，便是林妮雯毫无悬念的出局。
之后的之后，方若琦也便加入了混战，从听故事的人，变成了主人公。

方若琦在心底对比掂量着这一断似乎不能成为爱情的关系，在这两人口中而出的态度轻重。
发现自己竟然在为林妮雯打抱不平。

“妮雯对你来说，到底算什么？”

她问。
黎华想了想，又顿了顿，最后给了模棱两可的三个字。

“朋友吧。”

方若琦的目光焚化那颇显勉强的伪装，黎华笑的很滑腻。
食髓知味的一副模样，眼尾挑起的弧度都带了些暧昧。

他斟酌了用词，最后决定坦诚一点。

“不错的床伴。”

“流氓！”

黎华不以为然。

“妮雯不是这么说你的。”

一凛。
恍然大悟。
原来是她告诉你的。

“不是。”

“不是？”

“我又不傻，以前不知道，是不愿意去想。这两年，仔细想想以前的事情，想骗自己也骗不了，我倒希望自己傻点。可你知道，女人在这方面总是很敏感的。”

方若琦一语中的。
女人在这方面是很敏感的，其实男人也是。
就连马智文这样的男人都是。

那一个后半夜的时间，砸门声愈发清晰。
听之动静，便能想象来人的不逊。

黎华安抚住被惊醒的方若琦，随手拎过一件睡袍披在身上，起身下楼。
来人，竟然是马智文。
醉醺醺的他。

口中叫嚣的不逊传到卧室，方若琦才被惊醒的神经突突的跳着疼。
匆匆忙忙安抚了安馨，冲下楼的她，便见马智文一反常态的脆弱模样，歇斯底里，口无遮拦。

他高声指责，质问。
前言不搭后语。

一本什么从马智文手中掷出，很准确的拍上黎华的脸，然后，掉落在地。

黎华眯起眼，下意识的微微侧了头，却并没躲开。
他只是看着他，脸上冷冷清清，一直未曾开过口。
对于那来人的责骂，照单全收。

而马智文却并没考虑过就此罢休。
手指戳上黎华胸口，再来，便是推搡。
黎华站着，不躲，不避，不还手，也不曾想到突然冲入他们之间的方若琦。

她横挡在黎华面前，不顾他的劝慰，不畏他的气焰。

马智文是愣了一愣的，断没想到这单单薄薄的身躯会如此坚定横加阻止，然而那一瞬的迟疑却始终敌不过涌上心头的愤怒嫉妒。

“让开！”

酒精驱使，他口齿不清。
她答得，倒是清晰干净利落。

“不！”

“让开！”

蹙眉死盯着方若琦，他看似恼火非常。黎华又何尝不在试图让她避开战场，只是，她这次，却异常地固执。

“我再说一次！你让开！”

“不可能！”

她的肩膀都在颤抖，咬牙切齿，眼眶通红。
马智文再不想与她多做纠缠。是盛怒之下，酩酊之中，他便把她向一侧拨了去。
他认为自己没用多少力，目的也只是让她不再干涉。

而酒精驱使，盛怒鞭策，他对于自己手上的力道，也便没有了准头。

方若琦重重向一侧跌去，跌进了妇产科。

那时初，她在地上蜷缩着身子，面色惨白。
黎华慌了神。

而这时，病床前两人默对，黎华垂着眸子，是无语。
因为内疚，因为自责。

方若琦脸色依旧欠佳，审视他半晌，终是扯了扯他的衣角。

“怎么不说话？不想理我？”

他虚浮起的笑有些无力，方若琦倒是要怀疑，这番到底是谁动了胎气。

“过来抱着我。”

她命令。
他便起了身移坐到床头，再让她靠进怀里。
一双掌心覆在那还未隆起的小腹上，轻轻摩挲了几番，然后方若琦听到了耳边隐约的一叹。

“七周了还不知道，你总是这么粗心。”

“是你太不小心吧。”

方若琦拂了他的手。
黎华笑，有些宠溺，有些无奈。一双手放回了原位，再不肯动。

“这是上帝给我的礼物。”

“什么你的礼物。我还没考虑好要不要生下来。”

黎华没应她。
因为他很清楚，女人在嫉妒的时候，没有理智。
何况这件事情，还真的是他错了。
所以口舌之利，她愿意逞，便任她去逞好了。

其实这事情，按道理讲，黎华也是无辜的。
林妮雯和马智文在最后一次谈判崩盘之后，便细分了物质财富。

两人共同拥有的，都转到了林妮雯名下，就连往日爱巢，也没有了马智文的一席之地。

是夜，她约了制片饭局，他知会了她，便去收了东西。
那并不是推不掉的应酬，只是林妮雯的逃避。她并不想面对马智文，不知出于什么心态。

只是却也没有想到，这一时的疏忽，便让黎华那一对成了池鱼。
随手写写画画，本是些女人心底无伤大雅的小心思，是那些坚硬背后难以抛舍的最后柔软，是一些多愁善感的感怀。

仅此仅此，而已而已。

而被马智文看到，便是那天塌地陷。
他以为终于找到了他和林妮雯之间的症结。

他不知道林妮雯为什么不愿意为他抛弃那艳星的名头，离弃那五颜六色的圈子。
他自以为是的认为，是不够爱。

他想，如果她肯为他洗尽铅华，那么，她便是爱他的。
只要她是爱他的，他便有勇气为她承诺一生。

他其实不知道，她不是不能急流勇退。
而她需要的那一点点鼓励，恰恰是他的不离不弃，他相伴一生的承诺。

两个缺乏安全感的人。
谁也不肯多进一步，最终怨怼，成了一双怨偶。

滑稽的，便是她以为他不够爱她，他以为她爱的并不是他。

偏偏，那日记里一笔一划而出的那一个名字，便成了确凿的证据。
证明林妮雯不爱他，证明他的以为，是正确的。

妒意心中翻滚，于是这七尺堂堂男儿便在借酒消愁愁更愁后泪洒伤心地，一脚油门到底直扑半山别墅，上演了如此一场闹剧。

闯了祸，才知后悔。
就譬如说此刻，马智文坐在医院的长廊里，手足无措的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他抬头，看到了另一幅惊恐万分的面孔。
这慌张而来的，不是林妮雯是谁。

两人相对，无言，错开眼神的动作，默契的难以复制。

就这样相对。
一个弓坐着双手合十，另一个靠墙抱臂。

两个人的沉默，直到黎华推门而出。
三个人视线交错，发酵各种奇妙。

“若琦没事。”

一瞬的怔忡，黎华开口，回手掩上了门。
马智文长舒一口气，十指穿在发间，闷闷说了句‘对不起’。

“我能……看看若琦吗？”

林妮雯似乎很少有如此底气不足的时候。
黎华垂着眸子并没看她，只是点了点头，继而错身而去。

她知道马智文也起身跟了去，她知道黎华的本意也就是如此。
她已管不了那么许多。

林妮雯没有敲门。
推门而入的一瞬，方若琦正不经意的抬眼，然后，两人都是僵硬。

方若琦是因为乍见的意外。
林妮雯是为了对面那人膝头的那本日记。

并未翻开的日记。

短暂的沉默。方若琦把那本日记放在腿侧，然后笑着拍了拍床沿。

“过来坐。”

方若琦在林妮雯走进的过程中，闻到了愈重的烟酒气，直到她在床沿坐下，便更清晰了嗅觉。

“又有应酬？”
她问。

“和几个制片吃吃饭，联络感情而已。”

方若琦抿抿唇，算是微笑。
“妮雯，两年多不见，你还好么？”

“什么好不好的，还不就是老样子。”林妮雯一笑，还是狐媚媚的，“还是你好，这都第二个了。”

方若琦一笑，转而拾了一旁日记递了给她。

“这是马智文拿来向黎华兴师问罪的，刚刚黎华又给了我。现在物归原主。”

“你看了吗？”

林妮雯不接。
方若琦亦未收回，只是一笑，把日记塞进了她手里。

“这是你的日记，我为什么要看。”

为什么不？
其实原因很简单。
无论写了些什么，那无非都是些过去的事，都是林妮雯对于黎华的感情。
无论是什么，她都无力改变。

那么，又何必要看？
无谓伤自己的心，平白无故的找那些别扭。

那天，林妮雯走得时候，只留下了一句‘对不起，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方若琦莞尔，算是应了。

其实‘对不起’这三个字无从谈起，因为在林妮雯和黎华的过去里，还没有她的出现。
至于朋友，也还会做下去。

友谊这东西，奇妙便在可远可近。
贴心贴肺是朋友，颔首之交也算朋友。
所以，在如此包容的定义中，她和林妮雯这个朋友也一定会继续做下去。

只是，有些症结，不是不别扭的。
既然见面膈应，不如不见。

女人的心思往往细了很多。
很多事情，过不去，便塞住了。

回避是通常的解决之道，然而相对于男人来说，尤其是黎华这种男人，便觉得为这种事情毁了一段长期维持的不错关系，不值。

他认为不值，便是因为他从未把那一段过去当做什么。
可以轻而易举的拿起，放下，不费力，不经心。

盛夏夜，车厢还是发闷。
黎华没有开窗，只是开了空调。
是的，他看到了不远处的那几辆通体全黑的车。
再熟悉不过，都是平日里紧跟他的那几队狗仔。

其实黎华并不太介意，入了这行，名利双收，自然是要付出一些什么。
再说，他和方若琦早是公开的事实，唯一要保护的，也许只有安馨。
或者，还有现在哭的像安馨一样的马智文。

如此午夜，若被拍到他两人如此情境，不怕毁了那马智文的荧幕硬汉形象，只怕两人的性向都要被帕帕拉齐写出了问题。

黎华有点想笑。
倏然回了回神，侧头见那马智文依旧是靠在冰冷的车窗上，已经哭湿了袖子。

其实可能有那么一丁点,黎华觉得马智文太没出息。
为了过去那些陈年稻谷不得安宁。

只是转念，又不可否认他的用情之深。
这人，线条粗犷，还偏偏是个情种。
与林妮雯这一对，虽不算佳偶天成，倒也算相依为命。
如今且不论否能长路相伴，他这老友，怎么也算是间接被他踹了心窝一脚。
说来说去，倒也是他年少轻浮的罪过。

自追回了方若琦，有了安馨，黎华便甚少再沉迷烟草。
他蹙了蹙眉，拉开储物盒翻了翻，还好，有一盒。

点燃一支，吹散浓浓烟絮。
身边，那男人依旧委屈的像个大姑娘。

叼烟哂笑，他觉得有些滑稽。
欠身从后座抽了几张纸巾，递给他。
他不接，便塞给他。

“不是要我哄你吧？”

他不理会，倒是刻意平复了不少。
板着的那一张脸倔强生硬，在黎华看来幼稚的可爱。

“我一直觉得小雯心里有别人，没想到竟会是你。”

“……”

“……怪不得她不把我放在心上，原来是有更好的，也怪不得她总说我不上进，原来还是在拿我和你比。如果是别人，我还想着去挣上一挣，还不甘心。我就不信，我和她这么多年的感情抵不过她那点在心里发了霉的过去……可黎华，怎么就偏偏是你！怎么就是你！怎么能是你……”

“……”

“我认了！黎华，你给我句实话，你还爱她吗？”

马智文抹一把泪，扭头紧盯着他。
缭绕烟絮后，黎华还是一脸高深莫测的淡漠疏离，待那烟燃尽了，便在烟缸中熄了，轻飘飘的抛了这样一句给他。

“对我来说，她不过就是漂亮。”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这本是马智文怔忪后狂怒着要爆出的一句诘责。
只是到了唇边便又吞了回去，换得一副呆呆痴痴的模样。

什么意思他不用再问。
黎华显然已是斟酌了用词，尽力照顾大家的感情，给他留些面子。

不过是漂亮。

不过是玩玩，便丢了。
从未上心，不曾走心，更不经心。

这个男人一亲芳泽的游戏，留给了林妮雯多年的想念，再毁了他的一往情深。
那一天的马智文没有再说话，只是离开。

后来，无论是方若琦的回避，还是黎华的面对，都没能留住友谊。
相仿的，林妮雯和马智文，也没能留住爱情。

那两人相见的最后一面，马智文红着一双眼睛宛如困兽。

“林妮雯，你是个不懂爱情的女人，根本不值得被爱。”

这是马智文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总结了他们两个人。

她不懂爱情，不值得被爱。
而他，付出的都是不值得。

林妮雯只是笑了笑。
还是一样，狐狐媚媚。

后来的很久，马智文这句话总在午夜梦回时侵扰她。
她想，或者他说的没错，她真的不懂爱情。

看似筋开的她，在近三十年的人生中，却只经历了两个男人。
一个让她自以为是的刻骨铭心，到头来却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他肩头可以轻易掸去的落花。另一个给了她很多，多到让她已经分不清究竟是爱情还是陪伴。

林妮雯不知道自己究竟爱不爱马智文。
离开他，并非离开黎华时痛不欲生的自我放逐萎靡消沉。
那感情来的并不强烈，却绵延至今。

比如她会不自觉的唤出他的名字，早上起床时会想拍拍身边的人，不时莫名的哽咽。
还有就是，受不了香橙蛋糕的味道。

二十岁的生日，黎华送了她一束玫瑰，陪她吃了一个香橙蛋糕。
自此，她爱上了香橙蛋糕的酸甜，而他，爱上了她的身体。

二十三岁的生日，她送了自己一束玫瑰，陪自己吃了一个香橙蛋糕。
自此，她疯狂的迷恋上香橙蛋糕烘焙而出的味道。

二十五岁的生日，没有玫瑰，没有蛋糕的香甜，只有一室焦烟，一几乎碳化的黑疙瘩，和一脸无措的马智文。
自此，她吃着一个男人为她精心烘焙的蛋糕，然后在入口的香甜中，心安理得的怀念另一个男人。

二十九岁的生日，没有玫瑰，没有蛋糕，没有一室焦烟，没有人陪她吃蛋糕，也没有人为她烘焙蛋糕。
自此，她恐惧起了那香甜的味道。

她下了一个决定，决定离开这个圈子。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