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怔住，“不，不会的，陛下还要我们炼制长生不老药。”
“皇帝会相信一个想要他死的阴阳家献上的长生不老药吗？”星魂从喉咙里逼出一声冷笑，“阴阳家只需要与帝国的皇帝合作，至于帝国的皇帝是谁并不重要。这一步棋，东皇阁下可是早早就备下了，否则以东君焱妃的背叛之罪，她又怎么能苟活至今？”
月神如遭雷击，“你的意思是，东皇阁下留着她就是为了——”
“绝佳的替罪羔羊。”星魂微笑，笑中一片森然寒意，“走一步，看百步，不愧是东皇阁下啊。”
说着，他瞟了眼一直站在角落中的千泷。
“不过月神大人也别担心，苍龙七宿一事并非没有转机。东君大阵虽然艰险，但对修习阴阳术的人而言，神不知鬼不觉在里面添加一个小小的六魂恐咒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月神骤然望向他，“你做了什么？”
“一个尝试，如果顺利，阴阳家不仅能高枕无忧，月神大人还能继续钻研苍龙七宿。”代表着东君大阵已经启动的机关映在星魂的眼中，化作一点橘黄的流光，“日出之前，我们就知道结果了。”
星魂的连番安排令月神茫然无措，她机械性地抬头，凝视着那颗流光的七面体。
而千泷，不言不语、宛如精美人偶的千泷也望向那个方向，却越过机关，将焦距落在无穷远处——
蟾宫的穹顶宛如星空，浩渺如烟，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奥秘。
那些星星，千泷想，星星的轨迹已经发生了改变。

章十五


夜幕降临，渭、樊二川浩浩汤汤，流入阿房宫的宫墙之内。阴阳家及公输家族在设计阿房宫之初，曾在二水流入宫墙之处设置涡流之阵，使水下遍布旋涡暗流，水性再好之人也无法从此潜入阿房宫内。除此之外，公输家族还另置千斤闸于此处，紧急情况下可降下闸门，隔断渭、樊二水，最大限度保证宫殿的安全。
此时此刻，班大师正操纵玄武上浮，停在微高于水面的位置，距离暗藏乱流的水域仅隔一线。玄武顶端用以出入的通道打开，从下往上，恰好能看见一小块圆形的星空。
滴漏铜壶滴滴答答地响。
张良不由自主地握紧凌虚，他想起一刻钟前自己的话。
“各位谨记，我们只有两刻钟的时间。超过两刻钟，章邯就会关闭千斤闸门、阻隔去路。如果一刻钟内不能找到韩兄、两刻钟内不能将韩兄带来此处……”
“哼，会发生什么，我们每一个人都清楚，不是吗？”当时卫庄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卫庄总是这样，就好像嘲讽的语气真的能完美掩藏他的真实感情一样。
卫庄的口是心非张良早有了解，他长长地作了个揖，“那就拜托各位了。”
他望着卫庄、盖聂和紫女的背影相继消失在阿房宫的亭台楼阁之间——他好像总是这样，站在原地，看着不同的人走远，有的会回来，有的则一去不返。
“记不记得流沙创建之初，从姬无夜手里找回韩国十万军饷的事情？”似乎看出了张良心中潜藏的不安，紫女在离开之前忽然提及一件往事，“子房你作为传令使，去将军府上传了一道圣令。你去的时间有些久，当时韩非说了一句话。”
张良问韩非说了什么，紫女却让他亲自去问韩非。
“不想亲耳听听他对你的评价吗？”
韩非对他的评价，张良自然好奇，多少冲淡了他的焦灼和不安。韩非对他从不吝惜赞美之词，可那是兄长对弟弟的称赞，张良想要的是……他不想仅仅被韩非当做弟弟。
四周水域平静无波，即使危机四伏，班大师也忍不住分出了些心神到张良身上。之前他只知张良出身韩国世家，与同样出身韩国的流沙关系匪浅，却不知张良本就是流沙的创始人之一。
十余年前，在韩国新郑一作华丽楼阁的二楼，青衣的年轻公子推开雕花窗棂，阳光洒落，他回头，看见玄色劲装的青年、妩媚妖娆的女子和紫衣华服的贵族王孙一起沐浴在阳光中，野心勃勃——那是流沙最初的模样。
张良像春日里柔和的晨曦轻笼大地，卫庄则是昼夜交替时剑刃上游走的冷光晦明不定，而紫女，那女人只消一眼便让人想起夜的温柔，这样的三个人永远不应该出现同一片屋檐下。
所以，那是班大师无法想象的画面。他活过一段相当长的岁月，见识过很多人，知道很多秘密，但唯独流沙旧事始终藏在帷幕之后。大概是亲身经历过那些事的人都不在了的缘故吧，活下来的人也三缄其口，因而无论怎么打探，都是一片空白。班大师曾经觉得他永远无法知道那些往事，可未知的危机让人有倾诉欲。他不抱希望的询问居然得到了张良的回答。
“没法想象是因为你并不了解他。”张良说，“这世界上如果还有谁能做到这点，只有韩兄，他是个能化腐朽为神奇的人。”
张良很少对人有如此之高的评价，至少班大师这么觉得。他正要追问韩非到底如何化腐朽为神奇时，玄武忽然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紫女第一个跳下来，“子房！”
卫庄第二个进来，不离身的玄黑大氅里从头到脚裹着个身量颇高的人，只是四肢绵软，混不着力，卫庄揽着他显得有些吃力。断后的盖聂一把扣上玄武入口处的闸门，只听叮叮当当接连数声，无数羽箭射上玄武的玄铁护甲。班大师立刻操控玄武下沉，沉浮间搅动水流，卷起河道淤积的泥沙翻腾，水上之人无法看清水下情形，水中之人亦无法看清前方的涡流走势。
玄武在汹涌暗流中上下颠簸，饶是武功高强，卫庄也不得单手抓紧焊在地上的支柱防止自己被甩出去，另一只手则撑起怀中之人的上身。紫女用长鞭将自己与另一根支柱捆绑一起，腾出一只手想掀开卫庄的大氅，露出那张熟悉的脸。韩非无知无觉地靠在卫庄怀中，双目紧闭，脸色苍白，连唇色都是气血不足的浅淡，长发散乱地披在颈间，隐约可见狰狞血线在缺少血色的皮肤下纠结蔓延，看得紫女眉头紧锁。她想拉开韩非的衣襟，仅有的一只手却怎么都不方便，只得作罢。
张良在剧烈的摇晃中艰难走到班大师身后，“班大师，盖聂先生说章邯已经下令关闭千斤闸了。”
这样的混乱还不足以让习武之人听不清彼此的交谈，盖聂闻言道，“阿房宫的千斤闸一旦被启动，封闭渭、樊二水的主闸口会在半刻钟内关闭，紧接着平时阻隔两道支流的次闸口开启进行分流，防止造成水患。”
公输家族的设计不可谓不巧，但机关一途犹如武功，没有绝对无解，只有相生相克，一如眼前的涡流之阵，虽然凶险，但班大师已经胸有成竹，“按照老头子我的计算，我们只要在主闸关闭前进入二水交汇的主流之处，待次闸开启，沿支流顺流而走便可。主闸关闭后，水流淤积，次闸放开泄洪时，水流之快远超马匹，就算章邯调动精锐轻骑追赶也是无用——抓稳了！”
他话音刚落，玄武便更加剧烈地震颤了一下，而后绞盘绞紧声响起，玄武以更快的速度向前推进。原来说话的功夫，班大师已操控玄武弹射出触手，穿越闸口埋射入河床，触手收起时向前拉动玄武飞快移动，因闸口闭合而减弱的湍流完全无法遏止玄武的去势半分。

卫庄和紫女来的时间未免太过凑巧，韩非刚向他坦白苍龙七宿和六魂恐咒的秘密，两人便出现将韩非带走……先生，你对朕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苍龙七宿的秘密关乎整个天下，掌握其力量的人能左右天下时局，那么先生作为这份力量的拥有者，是否也想颠覆朕的江山？你明知朕的怜妃是廉颇之后，心念故国，你还是对她说了那番话，你真的觉得一个小小的女人能断送帝国的未来？你是否真的如自己所说已放下家国之仇，还是那只是你迷惑朕的片面之语，而你从未遗忘？
章邯跪在那里，皇帝的沉默令他不安，“陛下……”
良久后，嬴政开口，“你准备一下，朕要亲自去一趟桑海。”
章邯一惊，“陛下千金之躯，不可轻易离开国都。”
“朕心意已决。”嬴政拂袖，“你下去准备吧，不要惊动任何人。”
皇帝既然已经有了决断，章邯便再无选择，硬着头皮领命退下。他离开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湖心小筑。
夜色笼罩下，那座亭屋孤零零地伫立在烟波浩渺的兰池上，夜风吹得窗幔飘忽不定，唯一的一点烛火已经熄灭了，尊贵无上的皇帝隐在黑暗中，没人猜得透帝王的心思……韩非应该可以，但猜得透帝王心思在很多时候不是件好事，也许正是因为如此，韩非的命运才如此坎坷。
“韩非……先生……”
时至今日，皇帝本人都说不清自己对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感情，爱、恨、怜、恼、惑、痴，万般滋味尽在心头，唯一说得清、道得明的就是那一点执着……也许只有身死，方能迎来结局；也许只有魂灭，才能放下这点执念，而现在韩非说他就快要死了。
“不知你是不是还在骗朕。”
嬴政面对敌人向来果断，可情人不比敌人，不是可以立刻做出判断的事。
“朕最后再信你一次。”
就这样吧，再信他一次，再纵容他、也纵容自己一次。
“如果你再辜负我。”
去见他最后一次，如果注定韩非只是一块永远捂不暖的玉，那就……他可以忍受一个没有韩非的世界，但无法忍受这个人活着却不活在自己身边。
“这个结局朕会亲手为你写好。”

阿萝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蜃楼之上的变故在这一夜已然初现端倪。
蟾宫冰冷，一如高悬天际的孤月，远离世俗的所有温暖。而星星总是不能与月轮同辉，星魂和月神似乎也是这样，每次见面最终都要不欢而散。
千泷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她无法理解他们在争执什么。
皇帝？皇帝是什么？韩非又是谁？苍龙七宿，天上的星星又与人间之事有什么关系？星星指引人的命运，可世间之人何其之多，那么会有人无法在星辰间读到自己的命运吗？
“天上的星星远比我们能看到的多得多，而未来就隐藏在浩瀚的星海中，月儿，永远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能看到那些星星。”
可如果星星不能被看到，它们指引的命运也一同被隐藏，是否是星星在告诉我们，人永远不该预知未来而命运本不应被窥视？
千泷不知道答案，她的世界永远蒙着一层纱。她观察着这个世界，就像隔着雾看一朵花，她与这世界是割裂的，宛如游离在外。星辰映入她的眼中，万千人的命运被她读懂，可这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什么清醒？什么是混沌？她分明醒着，却又似睡着；她分明活着，却又似死了，直到这一刻，月神手中的古老木匣被缓缓打开。
一片白色的雾涌了出来。
“是你逼我的。”月神抱着那个匣子跌坐于地，“是****的……”
那一片白雾似是有着生命，缠绕着月神，然后更多的白雾蔓延开来，沾上千泷的裙角，从她的袖口钻进去，温柔地吻上她的皮肤。
一瞬间，无数的画面铺陈在她的眼前。她看见屹立在漫漫风雪中的宫殿，看见美丽却悲伤的母亲，高大却永远只留下一个背影的父亲。她看见更多的人，开朗乐观的少年，沉默寡言的医女，白衣忧郁的琴师，冰冷若霜的舞者……然后她看到了自己，提着一盏灯笼，从无尽星空的那端步步走来。
橘色的灯光穿越越发浓重的白雾直直地落到她的心底。
砰——
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燃起来了，心脏重新开始跳动，朦胧的世界瞬间清晰，仿佛所有的色彩于一瞬间重临于世，千泷想起了自己的另一个名字——她终于活了过来。
星星依旧在头顶闪烁，玄妙的命运落入她的眼底。
阴阳的秩序被打破，星辰的轨迹变得杂乱无序。
月神已经沉沉睡去，怀里紧紧抱着那个古老的乌木匣子。
千泷知道那个匣子里曾经封印着一团白雾，而现在月神放出了它——
那是一片海，月神放出了一片海。
时间之海。

说出这两个字对张良太困难了。他想说我懂，可他终究是懂得太晚了。年少时，他曾以为追随韩非的脚步就可以抵达彼岸，却忘了韩非也会另一个人吸引，化作飞蛾，焚身以火而犹不悔；他也曾以为韩非是不会熄灭的灯塔，注视着他就永远不会迷路，却忘了韩非也会被另一个人温暖……原来他们的彼岸并不是同一个彼岸。
“韩兄，良替你感到高兴。”
他们这样的人，一生就是在等待这样一个足够赏识自己的人，韩非等到了，即使结局十分惨烈，但他终究等到了这个人……只是你在凝望着他的时候，能不能偶尔回头看一眼你身后的人？
张良只有拼命握紧拳头，才能抑制住内心某种强烈的感情。他想，通向彼岸的路那么长，如覆霜雪，我只是不想在这片雪地上失去的你的足迹……
“韩兄，当初从姬无夜手中夺回十万军饷那夜，良逾时未归，紫女姑娘说你曾说了一句话，不知是什么？”
他必须找点什么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否则他将克制不住这种生生要将他胸膛撑裂的感情。
韩非对突然转移的话题感到愕然，“这种陈年旧事我怎么能记得住……”
“韩兄过目不忘，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自然也不会忘。”
韩非沉默一下，试探着道，“你真的想知道？”
张良点头。
“好吧。”韩非咳了一声，“我当时跟紫女姑娘说不急，那条路我走也得半个多时辰，子房比我矮，腿短当然走得更慢。”
……
“张良先生，韩非先生，墨家传来了消息。”盖聂的闯入打破了这种怪异的安静，“信上说蜃楼有变。”
卫庄跟在他身后，“哼，又是阴阳家。”
随着鬼谷纵横的到来，紫女、赤练和阿萝也都过来了。盗跖传来的信上说，蜃楼已经被一团浓雾笼罩并且那团浓雾正不断向桑海的方面扩散，按这个速度推算，不出五日，浓雾就会蔓延到桑海城中最繁华的地方。
张良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问小圣贤庄。盖聂将竹简翻过来，粗粗浏览了一下墨家密文，说小圣贤庄暂且还无事，掌门伏念也察觉到浓雾的异状，随时准备带领所有儒家弟子撤离小圣贤庄。
“那是什么样的浓雾？”阿萝抵住眉心，似在努力从记忆中翻找什么线索，“人碰到这种浓雾是否会产生不适？”
“蜃楼上有人从白雾中逃出来，她说那团白雾让她看到了过去。”盖聂又道。
阿萝呀了一声，脸色瞬间沉下去，“恐怕不止是过去。”
“什么意思，阿萝？”紫女追问。
“如果我没猜错，那片浓雾是一片海，时间之海。”阿萝说，“浓雾中时间是双向的，可以回溯过去，亦可预知未来。”
赤练奇道，“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东西？”
“据说那是商周之战时流传下来的一件古老秘宝，一只古旧的乌木匣子，匣子中封存着一团雾气。打开匣子的人便是向这样秘宝献上自己的灵魂，雾气获得灵魂之力，不断向外扩散，接触到更多的人，获得更多的灵魂之力，如此周转往复，最终会形成一片白茫茫的海。”阿萝努力回想阴阳家典籍上的记载，“被这片海吞噬的人可以看到过去和未来，所以被称为时间之海。可当人看见未来或过去时，便等同于已将灵魂献祭，永远走不出这片海。这件秘宝偶为阴阳家前辈所得，因威力过于巨大，所以一直被封印，不许门下弟子动用。”
“时间之海。”卫庄冷笑，“装神弄鬼。”
张良则道，“眼下当务之急是先确定笼罩蜃楼的白雾是不是阿萝姑娘口中的时间之海。如果是，那它会扩散到什么程度？”
“只要有足够多的人迷失在白雾中，它就会一直扩散。”阿萝忍不住打个寒噤，低声道，“阴阳家的典籍记载，这件秘宝曾在巫山被打开过一次，然后巫山……巫山少了一半的人，直接导致他们力量削弱，在日后于阴阳家的争执中不占上风。”
“可有记载那次事情是如何解决的？”盖聂问道。
阿萝摇头，“典籍中并没有记载。”
“子房说得对，还是先要确定白雾是不是传说中的时间之海。”最终韩非道，“如果是，我们就要想办法解决它。”
“阴阳家搞出来的乱子跟流沙有什么关系？”卫庄不冷不热地问。

章十七


流沙一行人和盖聂抵达桑海附近时，白雾已经笼罩了半个桑海城，小圣贤庄距离蜃楼太近，儒家已在掌门伏念的带领下撤出小圣贤庄。幸好墨家的秘密据点与蜃楼在两个方向，墨家尚能按兵不动。
连日的阴云令天气潮湿到极点，布满铅灰色云块的天空下，浓雾沉沉地笼罩在海上，蜃楼若隐若现，明明是华丽的色彩却散发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站在山岗上向下望，青山间白雾滚动，犹如一锅无声的沸水，时刻等待着吞噬生命。
“如果能够预知未来，从一开始便看到结局，我们的生命是不是就不会有那么多痛苦？”张良忽然问道。
“并不是每一份痛苦都要被规避，在很多时候，痛苦让我们意识到自己还活着。”韩非捡了颗石子扔进白雾中，“痛苦和快乐一如事物的两面，不经历痛苦，就感知不到快乐。”
石子咕噜噜滚进白雾里，没发出任何声响。
“子房，你还是这么天真。”卫庄嗤笑，“快乐是短暂的，唯有痛才能永恒。”
“原来卫庄兄这么觉得，怪不得总往我伤口上撒盐。”韩非拍去衣角沾到的泥土，“其实我很好奇走入时间之海会看到什么样的未来。”
如果走入时间之海的人再也走不出来，便也意味着在走进去的那一刻未来便已终止，一个不存在的未来又怎么会被预知？
“你，想进去？”卫庄问道。
韩非笑道，“如果我要进去，一定会提前跟你们说。”
“就像你使秦之前，仅仅通知我们一下？”卫庄冷冷地道，“韩非，你到底把我们当成什么？”
“当然是能托付天下之人。”韩非敛去笑容，竟是极为认真。
“哼，那你要先有一个天下才行。”
“天下就在这里，卫庄兄，在你的脚下、在你的头顶，你触目所及的一切。”
“这个天下现在暂时还是嬴政的。”
“你都说了是暂时，总有一天会不是的，并且那一天并不遥远……等下你们为什么这么看我？”韩非被卫庄的眼神吓了一跳，“这个关爱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卫庄移开视线，“我以为你一心沉迷温柔乡，变成了个傻子。”
“这种温柔乡卫庄兄想要的话，非一定慷慨相让。”韩非不痛不痒地开个玩笑，“这天下虽然已经与我这死过一次的人没什么关系了，可我终究还不是个瞎子，有些事不是我不关心就看不到。子房，卫庄兄，他死的那天就是天下易主之日。”
这个帝国如同精密的机关，嬴政为他自己一个人量身定制，除他之外无人能驾驭这个庞然大物，他身死之日，便是这座机关走向崩毁之时。
“我希望他能活得久一点，他还有太多的事没做。”韩非望向无穷远的天际，“他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可我还是想知道他到底能做到哪一步，人在天命前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
“这话你还是当着他的面去说吧。”卫庄面无表情，“嬴政给自己找了太多的掘墓人，我只关心他什么时候死。”
韩非笑笑，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既然时间之海我们看过了，不如这就回去吧？”

天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
荀况心下伤感。他活过太久长的岁月，早已历练得古井无波，可面对最优秀的学生即将离去时，这颗心还是生出了无尽的离愁别绪。
天道有常，可为何要对韩非如此残忍，让他死而复生却又生无可恋？那股超越凡尘的力量为何要为韩非谱写出一首如此美丽又哀伤的歌？
“弟子就此拜别老师，老师授业解惑之恩，弟子终生铭记。”韩非再次行礼。
“你匆忙离去，是还有不舍之人吗？”荀况问道。
“无所谓舍与不舍，只是有些话一直没有跟他说过，我不想让那些变成我永远的遗憾。”韩非苦笑，“也许是弟子太自私，明知那些话只会让他更加难以释怀。”
荀况并不知道韩非口中的他到底指谁，可韩非的语气实在蕴含了无尽的怅然。
“你去吧。”荀况最终道，“树下有把伞，是你初来小圣贤庄之日的旧物，你且带走吧。”
槐树旁立着一把鹅黄的伞，伞柄上刻了个非字，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却被保存得很精心。韩非拿起伞撑开，拂过那个稍嫌稚嫩的非字，不由得露出个笑容。
这个非还是当初得知他要离开新郑前往桑海求学时年幼的红莲一笔一笔刻在上面的，他抚摸这个字，就像握上了年幼红莲的手。


辞别荀况后，韩非没有沿原路返回，而是挑了条偏僻小路向村外走。村外溪水汩汩流淌，小雨打湿了青石上的苔藓，韩非撑伞立在水边。
被雨滴打得涟漪四散的水面里映出一个模糊的黑色影子，就在韩非身后。韩非像是早有所料般轻笑一声，“许久不见了，章邯将军。”
“其实也没有几天没见。”章邯没有打伞，孤身站在雨中，“韩非先生既已料到章邯在此等候，想来也是愿意跟章邯走的？”
“他让你带我回去？”韩非摇摇头，“不，我猜他已经在这里了，是不是？”
“……”章邯不由得摇头，“我以为这件事影密卫已经做得很隐秘了。”
“影密卫没有露出任何破绽，我只是比较了解他。”韩非悠然道，“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桑海并不太平，千金之躯离了国都来到这里便如龙游浅滩，是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但他从来不在乎这个——这么多年了，他变了很多，但唯独这个一点没变。”
若说理解，普天之下能理解、敢理解、也理解得了嬴政的只有一个韩非，章邯不得不服。
“带我去见他吧。”韩非说，“上次离开实非我所愿，有些话还是要当面讲清楚——烦请将军带路。”
既然得到了韩非的配合，事情就容易了许多。影密卫的马车载着韩非沿官路进山，章邯亲自驾车，“先生，末将有一事相问。”
韩非的声音从车厢里传出来，“将军请问。”
“关于蜃楼里蔓延出来的白雾，影密卫探得那片白雾名为时间之海，有进无出，有去无回，不知确实是这样吗？”
“将军消息灵通，看来影密卫对阴阳家也并非毫无防备？”韩非拂过过腰间所坠墨玉，“可是他命将军如此行事？”
“若无命令，末将怎敢擅自行动？”章邯应道。
韩非无声笑开，“将军何必藏着掖着？时间之海笼罩蜃楼，影密卫自然无法从阴阳家处获得消息，然而墨家可是有个小姑娘奇迹般从蜃楼上逃了出来。影密卫怕是已经渗入了墨家吧？”
章邯并无否定之意，“追查叛逆，本是末将分内之事。桑海并不太平，事关陛下安全，末将不得不全力以赴——只是先生的消息也有些差错，看来墨家与流沙并非毫无芥蒂？”
韩非把玩着玉璧，闻言哦了一声。

“从蜃楼上逃出来的不止一个小姑娘，还有一位阴阳家昔日大名鼎鼎的人物，东君焱妃。”
“东君焱妃？”韩非饶有兴趣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她可曾经意图行刺。”
“据影密卫眼线来报，焱妃现在与墨家在一处。二者俱是帝国叛逆，汇在一处正好让末将一网打尽。”章邯控马拐进一条岔路，“还有情报说若想让时间之海消弭，需要借助星星的力量。”
“星星的力量？”韩非漫不经心地笑道，“将军莫不是信了阴阳家那套占星术？群星在上，哪会管人间疾苦？所谓预知灾祸与命运，不过是观察到天灾之前的某些预兆罢了，正如国家之间若将起战事，江湖上必定会提前发生动荡。”
“先生说的是，末将也不信占星。”章邯附和着应了一句，手上勒住缰绳，将马车停在一处幽雅的山门前。
“陛下就在里面了，先生请。”章邯抱拳道。
韩非下了马车，撑开伞，“多谢将军。”
“呃，先生，还有一事。”章邯瞟了眼二人身后，“想来先生的朋友放心不下先生，一路尾随，不知……”
“不用管就好。”韩非似笑非笑地斜睨章邯，“还是说你管得了？”
“……章邯明白了。”
来的是流沙卫庄，虽然此处影密卫守卫森严，但好像还是拿他毫无办法，况且卫庄只是远远地看着，没有动手的意思。
韩非知道八成是在他提出要去见荀况时，张良就意识到自己有别的打算，便拜托卫庄尾随……就是不知自己与老师荀况的对话，卫庄听去多少。
“卫庄兄啊卫庄兄啊，你可真不该跟来。”韩非摇摇头，喃喃自语，“一会儿眼睛瞎了，可别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