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秋道索索搏命事
见他看过去了，那人方缓缓转眸。他猛然大喘一口气，初觉自己刚才竟滞了呼吸。
他忙转过头去，向那人身前的内卫统领见礼，眼帘垂的极低，本能地恐惧那人视线。
那人视线凛冽寒意威压，竟不输内卫府中大统领分毫……
年轻内卫暗自惊惧，不知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那轻甲在身的内卫统领此刻也皱着眉头，视线很明显落在了狼狈跪在马车上的女子身上，问他道：“怎么回事？”
“统领，”年轻内卫尽力沉着，语气中却还有一丝尴尬，“女犯登不上车，属下将她托上去，她站不稳……摔了。”
他不敢抬头看自家统领，但心知，统领的脸估计已经黑了。
“将军，”洛明瑄似笑非笑，悠悠开口，“素闻内卫府行事狠辣，却没想到，竟还有如此因地制宜的招数，折辱未定名的女犯，在下受教了。”
不知为什么，这明明已经重枷在身双臂尽废的男子一开口，身上仍有一种云淡风轻的飘逸味道，仿佛丝毫不畏惧于自身处境。从容闲适，令内卫统领非常不喜，仿佛向来冷声冷语的自己在听他的指令一般。
但他还是不知为什么地觉得他说的有理，没什么可辩驳。更何况马车上女子尴尬身形，确实也令他心下不喜。

“松绑，换手镣。”他漠然扬手，便有人速速从吴州府里取了手镣来，正是给女囚用的最纤细的那种。他亲自接过，上马车扶起女子，又几下断开女子身上绳索，将她按在马车座椅上坐好了，迅速锁上手镣，而后再也不看那女子一眼，跃身下了马车。
洛明瑄浅笑吟吟地望着内卫统领跳下来，待他站定了，笑问道：“敢问将军，我可也要上这马车？”
洛明瑄有此一问，看似无厘头，实则却切中要害——如东堂如内卫，押送犯人时向来不给任何两个犯人交流的机会，以防串供，因此不会让自己同林藿尧在无人看守的情况下同乘一车；而内卫行事隐蔽，向来不愿意招摇过市，不可能让犯人戴枷一路走回天齐京城。可眼前分明只有一辆马车，宽度也只够两人坐，那这情形，就非常有意思了。
内卫统领眉头也是一皱——他奉命在吴州城查一件大案，要抓的是个武功极为高强的犯人，一副重枷恐怕都锁不住他，才特意向内卫府申请带了两副寒铁重枷出来。然而押送犯人的马车，他却确确实实只准备了一辆，如此，要带这两人回京，便显得有些棘手。
“依我看，不如这样。”洛明瑄殷勤地提着提议，“不如将军再找辆普通马车来，让我妻子坐普通马车，我来坐这内卫府特制的玄铁重铸的夹层马车，您看如何？”

身周的年轻内卫们暗地咂舌——敢与他们统领这么说话的，他们实在是第一次见。
而且，这人竟然又是一张口便说出了马车来历，实在是令他们惊讶。
说来也奇怪，他们统领虽然面色一直很难看，但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竟然按照这犯人的提议做了，让他们觉得颇有一些丢脸。可转念一想，这犯人说的又句句在理，他们不照做也不行。
若不是循例冒充内卫这样的重犯务必要带回京城审理，他们丝毫不怀疑，向来狠辣的统领会将这男人就地解决。
于是两个年轻的内卫到了最近的集市，匆匆挑了一架马车，很快便回了来。那刚刚摔上马车的女子于是又被迅速转移到了新买的马车上，而这神秘的男犯人则颇自然地登上了玄铁马车，一边上还一边左右观察，目中露出赞赏之色，似乎在欣赏这内卫府特制重刑。
两人换马车的时候，林藿尧匆匆看向了洛明瑄，第一眼见他戴上了枷，宛如要被推去游街的犯人，顿时有一种荒谬感。可细细定睛，眼见太子殿下戴着枷还笑的如沐春风，一身宽袍大袖飘逸的很，不似重犯倒似要游街的状元，林藿尧立刻在内心里否认了自己刚才的反应——看洛明瑄表情，分明是享受的很，恐怕天齐内卫被他玩了一道尚不自知。

洛明瑄打的是什么主意，她想了想，也算是明白个七七八八。适才洛明瑄在外面和内卫统领的谈话，亦是一字不落地落到她耳朵里，听得她更想笑。这位黎国太子殿下很明显丝毫没有做人犯的自觉，听着他字字句句中的笑意，分明是刻意激怒那内卫统领，又算准了内卫统领必须把他们送到京城，那么这位统领唯一能做的，就是迅速向内卫府禀报洛明瑄的种种嚣张气焰，更引起天齐内卫府的注意。
洛明瑄这一计，闹的是越大越好。一旦闹小了，天齐内卫府觉得无需往文修洵处上报，自行按下来审问他们两个，那他们要待在内卫府的时日就长了。虽然到了京城洛明瑄也一定还有方法向文修洵传达自己二人的存在，不过内卫府那种地方，自然是少待一日是一日。最好在他们抵京当日，天齐皇帝陛下就怒不可遏地来亲自看看这两个极其嚣张的重犯。
而依洛明瑄这么闹下去，这个目标还是挺可能达成的。
林藿尧轻轻一叹，垂目撇嘴，在心里为这即将受一路气还被人利用的内卫们默哀两秒。
嗯……？
她目光一凝。

只见座椅底下，有一根细细的红线，贴合地面，另一端似乎贴在了座椅底下。
她眨眨眼——换马车时那两个年轻内卫并没有像内卫统领那样把自己的手镣锁在座椅上，因此如今她的手虽然不能完全展至臂宽，还是能比肩宽一些的。
这样的宽度，足够她俯着身子去够椅子底下了。
她探出手去，摸。
手一顿，拽。
低头。
林藿尧愣了愣。
被抓在手里的，竟是个地摊上常卖的故事本子，封面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快意江湖录”。
她翻开书，扉页上赫然有龙飞凤舞飘逸字迹——路途遥远，特赠书一本，故事新奇，聊以消遣。
而方才内卫们刚刚买来车的车马行中，两个人脸色发黑地将几两银子放在喜笑颜开的掌柜桌上，一声不出地便走了出去。
那掌柜点头哈腰地送两位贵客出门，回身便和自家媳妇瞪大了眼睛念叨，“嘿，你说现在这有钱人，昨儿个把所有车都买了，今儿一转脸又都不要就扔在这了，这傻的，钱也不要了——真是天上掉银子不成！”
掌柜媳妇正面色奇怪地把刚刚从各辆车上取下来的话本子翻来翻去，也看不懂，将那书扔在柜台上，撇着嘴摇摇头。
“这世道，真是奇怪，还在马车里挨个放书做什么——横竖也看不懂。”她指了指柜台上的书，“我拿去后面包柴火了啊。”
“去吧去吧。”掌柜笑眯眯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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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了四日，一路上极为无话。饭食都是送进车里吃的，大部分时间也就是内卫扔进来一个馒头，连面都见不到，林藿尧更是没能顺利和他们说出一句话来，憋得够呛。
起初她还奇怪，为何一路上没听见洛明瑄说一句话，而后才反应过来，那玄铁打造的马车，车门关上后连个窗子都没有，想必隔音效果极好——身陷无穷的死寂中，本身就是一种折磨人心的酷刑。
她也不由得暗暗担心，不知洛明瑄能否受得住如此行程。
不过行路途中，向来人有三急，一次在下车解决生理问题的时候，她上车洛明瑄下车，她曾瞥见了洛明瑄一眼。这一眼令她不由得暗暗赞叹太子殿下果然非常人，那容光焕发的模样，分明是休息的极好，这该是何等强大的心理素质，才能做到这一点。
况且有东堂卫暗中随行，他们自然不会让自己主子被折磨到的。
林藿尧在初被抓的时候就猜到东堂卫肯定会暗中跟随，但令她确信这一点的，是自己马车里的“快意江湖录”。每天都是薄薄的一本，一天一部，刚好够她看上半天，而后再在马车里睡上个下午，到晚间再睡，第二天早上，马车座椅下便已是新的一本。扉页上一如既往有着洛明瑄的字迹，每天各不相同，有时是玩笑有时是剧透，看的林藿尧又气又笑。

这些话本子，想来是在吴州刺史府住的那个晚上，他便已经买好并挨本写好了吧……想堂堂东堂卫，却在天齐内卫眼皮子底下做这种给自己换小说看的活计，林藿尧忍俊不禁。
第五日清晨马车即开始前行，《快意江湖录》已经看到了第五部，扉页上的字也换成了“快到了”。林藿尧心下安定，探身出车，有些不好意思地向驾车的内卫笑了笑。内卫会意，两辆马车随即停下，便有个年轻内卫陪着林藿尧一起下了马车。
此时马车行在山间官道上，正是清晨，人烟不多，四处翠山环绕空气颇清新。林藿尧一边赏景一边找了个远处的树便往那走去，身后内卫半步不离紧紧相随。林藿尧也没觉得什么不自然——这些内卫行事颇严谨，但也守规矩，待到她真正要开始如厕，这内卫自然会停在稍远背过身去。
她心情甚好地环望四周景色，脑海里还过着《快意江湖录》的情节，却突然感觉，有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她循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树后有个衣着破旧的人，半掩身形。待看清那人模样，林藿尧霍然大惊——那人不是别人，正是随她爹娘一同失踪的李二哥！
李二哥目光灼灼中有愤怒，她低首一看，顿时缩了缩手——细长的手镣已然露出了袖口，她心道不好，正要再看向李二哥示意他自己没事稍安勿躁，再一抬头，李二哥竟已不知所踪！

林藿尧熟悉李二哥脾性，看他神色中并无半分喜色，恐怕爹娘并不在他处，而那般愤怒神色，分明是由于见她身在囹圄。她只怕李二哥不知情况下动手救自己，反而落在天齐内卫手中——为了掩饰行踪，自出发后第二日，天齐内卫们便已换了常装，看上去和平常人无异。若李二哥将他们当做是刘尚书家的人，愤怒之下动手，恐怕会出大事。
心思电转，她立刻回头道：“走！”
李二哥若动手救她，定然不是内卫对手，若他拼死来救，只会葬身于此。而唯一能救李二哥的，现在只有东堂卫了。若想请东堂卫动手救人……
她快步回到车边，身体一个趔趄，重重磕在了洛明瑄在的马车上！
“哎哟！”
她吃痛呻吟出声，同时心下震惊——那铁质马车极其寒冷，她只是扑了一下，便感到深深寒意。
洛明瑄待在里边已经几日，当真无事？
她这边刚刚一撞，那边车门便传来“咚咚”的撞门声。内卫统领面色一沉，打开车门，只见洛明瑄大喇喇地道：“将军，我要出恭。”
说是出恭，眼睛滴溜溜地往林藿尧那里转。内卫统领经过这几日也知道此人疼妻如命，暗自哼了一声，也没和他计较什么——左右这人这几日都老实的很，他也不想逼他太紧。
尽管如此，对于这个高深莫测的年轻男子，他仍不敢大意。随行四名内卫皆去监视他出恭，只留他一个人看着那女子。他冷冷地将目光扫过，那女子此刻按着马车壁垂下头去，不住呻吟。

玄铁重车，本身即拿寒泉浸泡过，一个弱女子磕在上边，确实要晕上一会儿。
内卫统领也不屑做将林藿尧扔到马车上的事，骑在马上负手望向远处。
只有他二人在场……
林藿尧喘息声音越来越重，汗湿手心。
如今四个内卫被洛明瑄带离几分，此地只有她和内卫统领两人，李二哥若要动手，一定要现在动啊！
就在林藿尧心中祈祷的此时，只听一阵迅猛而搏命的脚步声起，躲在不远处树后的李二哥骤然出现疯狂地奔向林藿尧。马上的内卫统领霍然下马拔剑出鞘凌厉似电，剑锋直指李二哥咽喉！
林藿尧已然顾不上其他，放声大喊：“跑！快跑！”
内卫统领武功虽高，但只有一个人，相对于还有四名内卫环绕的情况，生机自然更大些。而此时，洛明瑄又恰巧在外，是他唯一能给东堂卫发指令的时候，只有在此时，林藿尧才能借洛明瑄的手，用东堂卫去救李二哥。

林藿尧喊的歇斯底里，不仅给李二哥听，亦给洛明瑄听。那边洛明瑄身边的内卫也纷纷转首，就这么一瞬，洛明瑄一眯眼，枷上被拷住的手便是一个手势比出。不远处自有一道黑影闪出，转眼便没了痕迹。
李二哥身子似是震了震，素来灵气十足的少掌柜疯狂神色映在眼中，令他心中撕裂般的疼。可就那马上男子一个动作他便明白，这人不是普通角色，他绝对赢不了。说时迟那时快，面前似乎已有凌厉剑气扑面而来。李二哥一咬牙扑在地上一个打滚，反身便向远离林藿尧的方向滚去。
此地恰好是个坡，李二哥滚的飞快，眨眼便没了踪迹。林藿尧长喘一口气，还没放松，下一刻剑锋便已经指在了她咽喉。她一窒，顺着剑看到内卫统领极寒目光。
“他、是、谁？”

“是……是我……是我幼时街坊的哥哥。”林藿尧垂下眼去，极惊恐地咬着唇，又似羞愧，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十二被卖出去，李二哥，李二哥他……他追了我二里地……”
说及此林藿尧双眼含泪，就要掉下来。那统领不为所动，冷声问道：“他叫什么，哪里人氏？”
“他，他叫李二……”林藿尧此时已被吓得哭出声，“当年他们家是搬到吴州去的……他家原先在哪，我也不知道啊……”
林藿尧哭的凄惨，似是想起儿时被卖往事，又似是有些与青梅竹马分别的感伤。
“你知道说谎的代价吗？”
内卫统领一字一字说的极缓，声声迫人。林藿尧大口抽噎着起誓，“他真的叫李二，我没有说谎……”
“统领，人不见了。”
去追李二哥的内卫回来禀报，脸色有些难看。内卫统领声音压的低了些，却透露出阴森味道，“一个普通的男人，竟能在内卫的眼皮子底下消失？”
“我！我真的不知道！”林藿尧大哭出声，“我……我们已经五年没见面了！我怎么知道他怎么跑的！”
“够了！”匆匆走回的洛明瑄骤然喝了一声，身子一顶护在林藿尧身前，仰首任由内卫统领的剑抵在自己咽喉，眯眼冷冷道，“将军何必逼问一个弱女子？那人一看便身无武功，不过是草莽之人罢了，将军动什么气呢？”

“不会武功还能在内卫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内卫统领长剑向内指了一分，见洛明瑄脖颈终于见红，他冷冷勾唇，“难道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的比我妻子多些。”洛明瑄淡然道，“将军是个聪明人，要不要伤我妻子，想必将军自有考量。”

内卫统领轻笑一声，声音诡寒。下一刻，他已重重将林藿尧拽到自己身前，翻剑将剑刃抵在林藿尧脸上！

“那这样呢？”

“……”

众内卫长剑皆已出鞘，直直指向洛明瑄。内卫统领身前，林藿尧尚算冷静，可脸上寒冷锋锐却是真真迫人心凉。内卫统领眸中带笑，是一种嗜血的冷笑，似乎很期待洛明瑄接下来的反应。而洛明瑄身在枷上，眉目深沉，看向内卫统领的视线，带着森然的寒意。

不远处，藏身凝视此处的两人，身前剑亦出鞘，身形紧绷，宛如将发的弓箭。

他们紧紧盯着洛明瑄。

太子殿下在想什么！

局势一触即发。

洛明瑄却忽然启唇，声音清冷，不带一丝感情。

“赵鹏，并州人氏，内卫府三堂统领，领四品衔。盛瑾五年加入内卫，盛瑾十四年升统领，下辖三堂内卫四十六人。妻李氏，盛瑾十年成婚，育有二女，长女赵文容，盛瑾十一年生，次女赵文涵，盛瑾十三年生。李氏现今正怀孕……”

“你！”那内卫统领面色骤变，情绪一个难抑便已将长剑又一次指向洛明瑄，“你是什么人！”

“只要赵将军不对我妻子动手，尊夫人便没事。”洛明瑄并不答话，只是冷淡道，“否则，尊夫人和尊夫人腹中的孩子，恐怕有性命之忧。”

“我夫妻二人随将军回京接受审问，本是顺从。我事先已经说了，将军想问什么，问我便知，还请将军，勿要逼迫我妻子。”洛明瑄侧首缓声问道，“将军，可放拙荆回来了吗？”

内卫受密谕行非常之事，本就危险，因此家中信息，都是朝廷刻意保护。面前男子淡然轻吐间便说出自己家中信息，令内卫统领极度震骇。不仅是他，周围的四名年轻内卫也极为震骇，面面相觑，心中对这年轻男子的惊惧，又深了几分。

洛明瑄却似不想再说些什么，目送林藿尧上了马车，又向她露出个温柔的笑，而后径自上了自己的那辆马车。马车外的内卫们僵了片刻，那内卫统领握剑的指节发白，半晌咬牙寒声道：“走。”

一行人气氛闷沉，快马加鞭赶向京城。

远处，两人对视一眼，各在眼中看到心有余悸。

他们两人去拼一个内卫统领带四个东堂卫，还要立刻救太子和那位林姑娘出来，到底太冒险了些。他们实在是没有把握。

更何况，太子殿下那胳膊……

两人纵身，迅速跟上那一行七人的车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