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龙女札记(仙侠/言情/长篇) 文/双瞳烟华

哈哈哈哈啊我又回归仙侠了!
这次依然是单元剧,女主依然是龙女,男主依然是苍穹弟子,然而世界观有些变化。
龙女和苍穹弟子就不要和旧文搞混了啊哈哈哈
当然好像也没多少人看过我的旧文……


这次有超级美腻的封面,也希望大家帮我看看哪张做封面更好哈!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08 13:25:00 +0800 CST  
艾特……艾特啥呢……让我好好想想哈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08 13:25:00 +0800 CST  
文案:
【无边无际,无喜无怒,无埃无尘,无相幻境。】
【牵丝戏,深渊故,当年事,命中还。】
【一树海棠落花纷繁,龙女旧事不过笑言,一枕黄粱,道是有情一世旧。】






PS:本文仙侠BG,1V1,坑品良好。惯例,晋江文学城首发,希望大家也多多去JJ捧场~
PPS:本文已签约,各位网编不用再来留言了,工作不易,也免得浪费了您时间。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08 16:19:00 +0800 CST  
全文主题曲:
寸心笑傲 - 墨明棋妙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08 16:20:00 +0800 CST  
第一个故事:牵丝


凝神执笔守恒度,木绵花发锦江西。
沉香木人,凝心成木。
我为木人,而你牵丝。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08 16:21:00 +0800 CST  
牵丝(1)

我遇到了一位妖精美人。
说是妖精,其实也不然,更准确地来说,应该是一个精怪。

妖者,自天地之气、日月精华而凝神成丹也;怪者,乃死物蒙灵动之气而凝神也,无内丹,亦无心。
而此刻,这个在我面前跪坐在地,身着一袭弹墨缕金缎裙、头挽倾簪、青丝如瀑的娉婷美人,正是死物蒙灵而凝神的精怪。
这美人当真是国色天香,精怪中多为死物,即使被灵气滋扰也不一定能长得像模像样,像这般羞花碧月的,我还是头一次见到。

现下,这一位不请自来的美人精怪正笔挺地跪在地上,裙摆铺了一地,无甚表情地抬头看向我,行了一礼后轻声言道:“凝木见过神主。”
我被她这一声神主称呼,颇有些不自在。
原因无他,只因这位姑娘要找的神主并不是我,而是我那不知道去哪里逍遥的三表姐。

我那三表姐自从和前表姐夫和离后就自言看破红尘,炼化了当年表姐夫送她的那十七把袂海神剑,在这无相幻境中开辟了一处地方,种上了满满的桃花树,自封为桃源幻境。而我那三表姐,自然就成了桃源幻境的神主,并在三清内大肆宣告了一番,言道只要有怨、有悲、有恨、有憾者,若为女子,皆可来她这桃源仙境寻求帮助,她定倾覆全力相助。若是男子,则哪凉快哪待着去。
虽然我觉着三表姐此举实在只是为了刺一刺我那冷情冷性的前表姐夫,才会放下这般狠话,但三表姐却这几百年都坚持了下来,枯坐在这无相幻境之中,接待着一位又一位的怨悲恨憾的女子。闻听她们的故事,并倾力相助,还不时受些伤,躺半个月都不见好。
姑父心中也是着急,但无奈他当年在三表姐执意要嫁给那位前表姐夫时已经放下话来,此生再不认这个女儿,三表姐一日不回宫,姑父也一日不认她,就这么僵了几百上千年,不好过来。因此也只好托我来时时串门子,起码不要让三表姐因为天天见到悲情女子而生出些四大皆空的念头来。

三表姐在未出嫁时与我感情甚笃,是以这几百年间我也没少来过。只是每一次来这儿,三表姐都是那一副心如死灰的神情,我一提姑父,她就冷冷回我一句“当年是他不认我这个女儿在先,我今日这般作践自己,也是我活该,与他们无关”,害得我也不能继续说下去,就陪着她在桃源环境中接待一位又一位的女子。
三表姐在这桃源幻境里下了个咒,只有心有执念者才可入这幻境。因此,桃源幻境在外虽然名气响,却鲜少有人得入,十年间也不过三五回。这些女子中有的是恨,有的是怨,有的是憾,但更多的还是痴,痴情痴爱,求不得,放不下,不放下。
三表姐遇到这些女子,多会以劝慰为主,实在劝不住,便会相帮。
我有时看不过去她为素不相识的女子受伤良多,劝她两句,她却笑道:“我自己这样,是我自己的问题,总不能怨着别人不是?我经历过,所以知道那些苦,能帮的,就帮了。”
我便也只能一笑而过。

原以为三表姐的一生就这么在桃源幻境里度过了,没想到昨日我过来看她,还没来得及再说那些陈年老调的劝慰话,她就像见到救星一样跳了起来,在我耳边好妹妹长好妹妹短地念叨了好几回,最后笑得特羞涩地说她看中了留河龙王的大太子,想要去接近一番。但不巧又有故人不日将来到此处,便想让我帮她看着几日,告诉那故人一声。
我本来是一点也不想应下的,无奈三表姐几百年没见过男子,心头干涩。这一回春心萌动便脚底抹了油,等我在她那一连串的好妹妹你真是我的好妹妹中回过神来,这桃源幻境中早已没有了她的身影。

无奈,我只好在这桃源幻境中待下,等着三表姐口中所说的那位故人。
就这么傻兮兮地等了一天后,我突然想起我本为神女,只要挥一挥手,在这幻境中留下“神主有事离开几日”的字样便好,把那字留下个一年半载的,根本不需要这么干巴巴地等着。
想到这茬,我一边感慨自己博学多才,一边后悔昨日怎么没想到这个好点子,正想说干就干时,这一位聘聘婷婷的精怪美人出现了。


我坐在三表姐平日里一直坐着的湖心亭上首,面上高高在上一派俯视地睥睨着这位精怪姑娘,心里却是愁肠百结,弯了好几个弯。
这是三表姐让我等的故人?不像啊。
莫非……好死不死的,正巧来了一个怨悲恨憾的女子?
不是吧……

我叹了口气。
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呢,昨日我在这儿干等的时候,她不来,偏偏在我今天离开的这当儿来了,也真是太不巧了。
也罢,既然来了我也不能把人家往外赶不是,到时候三表姐知道了,还不得拆了我。

这几百年来,我在这桃源幻境待过的日子加起来也总有一年有余了,平日里来的多是悲泣的女子,每当这时,三表姐总会劝她。“姑娘,泪多伤身,有再伤心的事、再伤心的人,伤到了自己,也都不值得了。”
这是三表姐每逢悲泣女子开口必讲的第一句话,我私以为这完全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她当年为了前表姐夫的事不知道哭了多少回,结果到头来也没换得人家一个回眸。

只是现在这话明显行不通,这位姑娘不似以往的那些女子,面上并无哀戚之色,倒是一片冷然,神色之间无喜无悲,不知是何执念,竟让她来到了此处。
想了想,我颔首应下了那一句神主。“姑娘是……?”
“小女子凝木,见过神主。”她又施了一礼。
“凝目?凝香双目,倒是好名字。”我笑了笑。
没想到她摇了摇头,平声道:“并非双目的目,而是朽木的木。”她顿了顿,又道:“凝木素闻桃源神主神通广大,此番前来,乃是有一事相求。”
“凝木姑娘有话直说。”
“恳请神主,帮凝木找回缺失的四情。”
“……四情?”

“我乃精怪之身,虽然不知本体是何,但我也知道,精怪虽无心,却有神思,有五感,有喜怒哀乐四情。”她垂下眼,缓缓道:“我却与他人不同,我有神思,有法力,有五感,却独独没有四情。恳请神主,替凝木寻回。”
“这……”

喜怒哀乐,乃是人生四大情思,情感之万般种种,无不由其演化而来。若是缺失了这四种情感,的确是会让人活得无滋无味,生不如死。
凡人偶有缺失四情之一,多数都是因其魂魄不全所致,四情皆少者,或修道,或天魂残缺,虽然极少,却也仍有个例。
只是这精怪也能缺少四情之事,我倒是头一次听闻。

精怪能凝神化形,除了外气和机缘之外,还需得那死物本身就有一定执念才行,这样方能凝出神思,进而化形精怪。所以精怪少情,却也多情,从未有无情之说。
今日之事,倒是奇了。

“凝木姑娘是如何得知自己无情的呢?据我所知,若是无情之人,鲜少能有自身意识到者。”
“初时,我也不曾发觉。”凝木缓缓开口,“只是后来,当我发现我助人时心中无喜,杀人时心中无快,被冤枉时心中无恨,遭人冷眼相看时心中无怒,便觉不对了。”
“纵然,精怪多薄情,避世隐居修仙者也不在少数,但我自凝神那一天起,便在人间漂泊,鲜少隐居山林之中。几百年来,心中从未起过一丝波澜。”

“这倒是奇了,”我颇为有趣地问道,“既然姑娘心中未有波澜,又何以执念至此,来到了我这桃源幻境中也要寻得四情呢?”
“不瞒神主,凝木已经时日无多。”她缓缓道,“近日来,我的行动总是迟缓,神思也会偶尔涣散,大概是这死物上附着的灵气经过了这几百年,已经快要消耗殆尽了吧。我便想,我这一生都这么过下来了,但在死前,总也要努力一番,寻找我丢失的四情。”
时日无多了吗?
“可你有没有想过,若你寻回了那四情,你就会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恐惧。或许……这并不是你想要的结果。”
“我不知道。”她摇了摇头,声调波澜不惊。“但是就算如此,我想,我也不会后悔。”

“……那好,我就帮你一把。”
闻言,她深深磕了一个头,“多谢神主成全,凝木感激不尽。”
“不必多礼,寻回四情之事急不得。你就现在这桃源幻境中住下,这里灵气颇为充沛,想必也能若一段时日。”
“是,多谢神主。”
“佳期,”我唤来三表姐近年收的一个弟子,向她吩咐道。“你带着这位凝木姑娘,打扫出一间客房先让她住下。”
佳期抱着琴,闻言含笑点了点头,“是,姑娘,请随我来。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14 13:54:00 +0800 CST  
牵丝(2)

眼看着那位凝木姑娘和佳期的身影渐渐消隐于漫天纷飞的桃花瓣中,我在湖心亭中松了口气,捏了一个诀,利用这附近满满的水汽在我面前一挥衣袖,一面水镜就这么立于我眼前。
“二哥!”我冲水镜叫了一声。
水镜波光粼粼,没有动静。
“二哥?”
波光粼粼。
“……二哥?”
波光粼粼。
“鸿煊!你妹子找你!”
微风拂过,水镜继续着波光粼粼。
我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二哥二哥二哥二哥哥哥哥哥咯咯咯咯咯……”

“吵什么吵!烦死人了!”过了许久,水镜里终于传出了我想听到的那个清明婉扬之声,只是这声音却颇有些不耐烦的意味。
二哥一袭青色的缎面锦衣,长发披散,正眉头紧皱地靠在一边的美人蕉上,看也不看我地就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别打扰你二哥练功清修。”
“……你那睡觉也能算练功清修啊?”我刚说完,就见二哥的身影在水镜里慢慢淡去,连忙喊道:“哎哎,别呀二哥,我说错话了还不行吗!”
“到底有什么事,快说。”
“就是……”约莫是因为小时候那一起扎小辫事件,二哥一向与三表姐不对盘,他一直反对我来这桃源幻境找三表姐。我刚想对他说事情缘由,忽然想到这一茬,便改口道:“二哥,你知道有什么法子能帮精怪找回四情吗?”
“精怪?”二哥一愣,原本闭着的双眼忽地睁开,眉头一皱,目光一闪直接盯住了我。“听碧,你又去找那三郡主了?”
“这……嘿嘿嘿……”

“别给我嘿嘿嘿的,我可警告你,你那三表姐脑子从小就不大正常,她自个儿愿意在桃源幻境枯坐,你可别学她的样。赶快给我回宫来,下次我再发现你和她在一起,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我也想啊,”我有些心虚地笑了笑,挠了挠头,目光漂移开来。“可是……三表姐她现在离开这里了,就留我一个人,那精怪姑娘来找桃源神主,我也不好拒绝啊。”
“她离开?哟呵,她也有离开那里的一天啊——等下,你刚刚说什么?”
“就是……有个精怪过来找了我,让我帮她寻找缺失的四情。”
“你应下了?”
“我……应下了。”
“听碧啊听碧,”水镜里的二哥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那样子就好像恨不得从水镜里抽身而出,在我头上狠狠敲一下才肯作罢。“我说你怎么那么缺心眼呢?精怪向来少情,不过凭着一股执念和外气凝了神思,无心无丹,天生就比不得三魂七魄齐全的凡人和妖。原本就少情,你怎么让她多情?”
我听了忙道:“不是少情,是那位姑娘原本就无感无情。二哥,你也说了,精怪向来少情,但从不无情,怎么可能四情皆缺呢?所以我就想问问你,是不是她本身出了什么问题?”

二哥似乎在东边的海岛那边,不时有花瓣飘下落在他身上。此刻他弹了弹身上落在身上的桃花花瓣,闲闲道:“这不是西殿那三郡主的事么,你一个小女娃子,插什么手。”
“二哥,我都过了上仙劫,不是小孩子了!”我有些不满,“再说,我都已经应下人家了。爹不是常说,我们这些做神仙的最重要的便是一个诺字,诺言不可违,若是违背了诺言,便如违天道,是要损德的。我看你现在不是闲得很吗,帮一下我怎么了。”
“我很闲吗?”二哥转头看看,打开烟雨折扇扇了扇风。“没啊,我很忙,忙得很呢。”
“……二哥!”

“行行行,我就帮一下你。”大概是作弄够了,二哥在水镜中一弹手上花瓣,垂目一笑。“我先前说了,精怪是凭着一股执念和外气凝了神思的,不可能天生就四情皆缺,必定是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事,导致四情离体。你去问问那精怪在缺失四情前发生了什么,或许就能找到源头了。”
我想了一想,摇摇头:“这法子行不通,我问过她,她说她天生就是如此。”
“那我就没办法了,四情虽属这三清大道,但它化于无形,出五行离六道,是远非我等神仙之道可及的。不过么……它虽然跳出五行六道之外,却还在道之内。这道之内的事,昆仑虚知道一些,苍穹也知道一些,你可以问问这两处去。”
我一听到昆仑虚三个字,耳边的太阳穴就跳了两跳,沉下了脸:“二哥,你能不提某处地方吗?明知道我和它八字不合。”
“行啊,那就去苍穹问吧,锦华神君一向助人,想必他定乐意为你解答此惑。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没有精怪天生就少四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记得,便极有可能是忘却了那段记忆。你说那精怪天生如此,怎知她的‘天生’,不是在失忆之后?”


话音刚落,二哥右手一敲折扇,忽然问道:“话说回来,你怎么在桃源幻境里?那三郡主就这么留下你一人?”
“三表姐说她有事,”我没有把三表姐春心萌动的事告诉二哥,免得他打了鸡血一样不停嘲笑半个时辰。“但是过几日会有故人来这里,让我在这等着。”
“故人?嘁,她这几百年都在桃源幻境里枯坐着,会有什么故人?充其量也就是苍穹那边的——”说道这里,二哥忽然神色一顿,笑道,“哎哟,忘记事了!都怪你和我说话忘了时辰,我还有要事要办,就不跟你多话了啊。”
“苍穹那边的什么?”
“啊?我有说苍穹吗?”二哥在水镜中左顾右盼。

“……”我不语,直直地盯着他。
许是被我盯着有些后背发凉,二哥干笑了几声:“妹啊,你哥我最近练功正练到紧要关头,打断不得,打断不得。我不和你多说了啊……”
话音刚落,水镜中便一阵波纹泛动,二哥的身影在其中渐渐淡去。
我心中着急,想知道他刚才到底想说什么,但我也知晓二哥的性子,他这个人看上去嘴上没个把门的,但是他不想说的话没人能令他说出来。只好悻悻地抿了抿唇,任由他的身影在水镜中越来越淡,直至最后只剩下一片粼粼的波光在水面上晃动。我一挥手,解除了水镜术法。

算了,二哥每次不小心提起苍穹就眼珠子乱转的,肯定是有什么秘密,我和他乃兄妹,以后的日子久着呢,总有一天能被我问出来。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处理好凝木的事。
既然已经应下了凝木的请求,我就不能推脱,必须得帮她寻到那四情。苍穹那边最近好像出了点什么事,整个门派已经闭门不见客多月,我还是不要去打扰的好,昆仑虚那边我就更不想去了,去了心烦。
这样的话,也只有一条路了。
看凝木那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那剩下来的法子,就只有去探一探二哥口中,她可能忘却的一段记忆了。


我的法术并不精湛,这探人记忆的法子较为危险,一不小心就会被对方的法力反噬,或是坏了他人的元神内丹。精怪虽无内丹,却有神思,我身来神胎,不怕被死物蒙灵的精怪法力反噬,就怕一不小心破坏了她的神思,使她在死前的这段日子里也神志不清,这可不好。所以我就进了三表姐的房间,在她房里的那一处别有洞天的书房里寻找有关探人记忆之法,免得出了什么差错。
这桃源幻境本为无相幻境,无悲无喜,无边无际,无埃无尘,自然也无日无夜。这无相幻境原本是一团混沌的错综世界,被三表姐用了那十七把袂海剑的法力镇着,好歹使得这桃源幻境重开了一片天地,但也只有日,没有夜。
昨日我是闲极无聊,才在那边看着香慢慢燃尽算好了时间,知道过去了多久。而今日我埋头于这些三表姐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上古书卷中,自然无暇去做些其他功夫。
因此,当我从那一堆书卷中抬起头时,看着外面的日头仍然是我进来的那般耀眼,便是自己也不知道过去多久了。

我看着这桃源幻境中永远纷飞飘舞着的桃花瓣,碧水汪汪的凝心湖,古朴晦暗的湖心凌然亭,不禁感叹这桃源风景还真是千百年都如一日,一尘不变。
想到三表姐原本是最爱热闹的性子,为了那冷情冷性的前表姐夫,生生地在这孤寂的桃源幻境中枯坐了几百年,便不免对那前表姐夫生出一些怨怼来,替我那三表姐觉得不值。
她是爱前姐夫爱到了骨子里去,可那个人到最后连句抱歉也没说,就那么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当真叫人心寒。

……罢了,三表姐的那些往事早已随风而散,她本人都已经不再执着了,我又何必在这里为她不值,还是先顾好眼前的事才要紧。
虽然不知道在这桃源幻境中具体过了多久,但我总归有些感觉,不说几天,十几个时辰总是有的。因此我也不怕打扰凝木正在休息,便吩咐了佳期请她过来。
凝木过来时,还是那一身缕金缎锦的艳丽长裙,许是在汲取了这里灵气的缘故,原本面无血色的脸变得有些红润,因此也显得更加艳丽动人。
“凝木见过神主,敢问神主,是否已有了寻找凝木四情之法?”
她的声音仍旧是那样子的无悲无喜,没有一丝波澜。
“不错,我是找到了一个法子。”我在这桃源幻境的宫殿上微微颔首,“只是,这法子需要你的配合。”
“神主但说无妨,凝木定当倾力相助。”

“其实这法子也不复杂,精怪因外气机缘而凝神,却万万少不了它本身的一份执念,否则神涣而气散,即便是再多再上等的灵气也无法使死物成精。所以,你本身不可能缺失四情,你所说的天生无情,定是在这之前,缺失了一段失情的记忆。若你愿意,我会以术法入你神思,帮你找回那一段缺失的记忆。”
顿了顿,我又道:“只是……有一点你需要知道,你的外气已经不多了,精怪生于死物,无法自身修炼产生外气,外气只有越耗越少的一条路。如若你此番助我入你神思,或许会加速你外气的消耗。或许……在寻得四情的那一刻,你就会死。你当真要如此?不后悔?”
“多谢神主相助,”她低着头,想也不想地就道,“凝木感激不尽。”
“好。佳期,燃香。”


凝木的记忆很多,却并不繁杂。
如她所说的那般,她这几百年来一直在凡间生活,极少隐居,因此她走过的地方和看过的人情风景并不少,只是不像常人那般的五彩斑斓,而是一片灰色。就仿佛她的心境一般,无悲无喜,无哀无怒。
我用法力牵着那一道五名香,在这灰色的记忆中行走,直到前方有一片厚重的浓雾挡在那里,似乎记忆之路已走到尽头。

我照着古书上所说的捻诀施法,利用手中的五名香使那浓雾散开一道细若蛛丝的缝隙来,瞅准了这个空档一下子化水而入。
前方仍然是一片浓雾,我手上牵着五名香,一步不停地往前走,直到厚重的浓雾中闪过一道光,光芒缓缓散去,我的眼前骤然被一片汪洋的大海所淹没。

狂风暴雨中,有一道隐隐的呼救之声忽远忽近地响起,随着这波涛汹涌的海浪一道起起伏伏。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14 14:00:00 +0800 CST  
牵丝(3)

我定睛看去,只见在这一片狂风暴雨之中,不远处正有一人紧紧地抱着手中的一块浮木在这碧波汹涌的海浪中起起伏伏,呼救声忽远忽近,并不时淹没在愈下愈烈的暴雨声中。
只是这海面如此宽广,不说现下,就是平日风平浪静的,也不一定有人能听见这呼救声,更何况在这狂风暴雨之中?那人在海中呼救了有一盏茶的时间,呼救声越来越低,却始终没有船只驶过。
海上面乌云沉沉,水浪翻涌起来能有十几个人高,一个浪头打下去,那人便往下沉了好几丈,又因为手上的那块浮木再度浮上水面。就这么沉浮之间,眼见那人就快因为打起的浪头而快要淹死时,自西南边缓缓驶来了一列巨的帆船龙队。
那顶头的帆船挂着九桅十二帆,最上头高高挂着已然消失了几百年的南朝龙旗。整个船只高大如楼,底尖上阔,船身上纹着黑色的雕花木漆,约莫看去竟有二十余丈长,十余丈宽。我在无量海底这几百上千年来,只有寥寥几次见过这般巨大的帆船,但如此列成一队几阵的船队,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禁叹为观止。

那顶头的帆船虽然也随着这狂风暴雨不断飘扬着,船身却是纹丝不动,缓缓驶在这波涛汹涌的海浪中。这海浪翻滚起无数波涛,饶是我看着,也觉得有些危险,可那一列大船却好似如履平地那般在这海上缓缓驶过,虽微微摇晃,却始终未见翻倒之势。
那前头的甲板更是不知被何方高人设了一道结界,风雨皆不得入,上面黑压压立着数人,皆身穿南朝朝服,外列排开数对戎装佩刀的侍卫守着,当真是气势恢宏。
这数人看那模样都以站在最前的一人为首,那人却并未身着南朝官服,而一袭玄紫直裰蟒袍加身,腰间绑着一根黑色蟠离纹锦带,头顶四爪玉龙冠,双眼深沉如墨,在这不时雷鸣闪电的狂风暴雨中直直伫立,自成一派不动如山的气势。
竟是这神州大地里多年未曾见过的国师打扮。


此时那海上之人的呼救声已然是极其微弱了,那船上数人皆闻听不见,只有那国师,在船只即将绕了个大圈缓缓驶过之时,忽地微微皱眉,举手示意船停。
旁边一官袍加身的中年男子便小心翼翼地做了个半揖:“大人这是……?”
那国师并未看向中年男子,淡漠至极的目光只是眺向那呼救之声传来的地方,半晌,漠声道:“有人呼救,靠前,救人。”
“这……”国师另一侧谋士打扮的男子微微蹙眉,“近日来海上风雨连绵不断,天象有异,现下又有呼救之声传来,恐怕……”
“我已算过天象,并无妖异,狂风暴雨不过海上天气,极是常有。有人呼救,耽误不得。”
“可——”
“停船靠前,救人。”
“……下官遵命。来人呐,停船靠前!”
“停船靠前——!”
“停船靠前——!”
“停船靠前——!”

随着这一叠的传令声下去,那巨船缓缓转向,驶向了呼救声传来的地方。
那落难者原本已经要随着这沉沉浮浮的浪头渐渐沉没下去了,忽然见得一艘巨船向他缓缓驶来,先是懵懂了片刻,而后精神一震,再度扯开嗓子,继续呼救。
此时船上已经有侍卫兵卸下了身上的戎装和佩刀,船员拿来了男子手腕粗细的长绳,拧成了一个又一个船结缓缓放下去。为了防止那人被船行中的漩涡卷下去,有几名侍卫顺着这绳结爬了下去,一人抓住一个人的脚,向那落难者缓缓靠近。
许是见有救星,那落难者不知从哪爆发的力气,也向着那几个侍卫艰难地游了过去,最下面的一个侍卫很快就抓住了那人的手,一声大喝,一齐把他拉了上来。

待那落难者瑟瑟发抖地上了船,双腿一软便扑通跪了下去,不住地磕着头,拜谢一船人等。
海面上正下着暴雨,又刮着狂风,虽然这船上有着结界遮风挡雨,但任谁在那冰冷的海水中泡了许久都会冷得牙齿咯咯作抖,难以站直了。早有经验丰富的船员拿来了粗麻布,一股脑地兜头披在了那落难者的身上。落难者又是千恩万谢,连连磕头不断。
“多谢、多谢各位大人兵老爷相救,在下江洲李良冀,各位老爷今日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
那一行官员皆以国师为首,见那国师并未答话,便也不曾让那李良冀起身,由着他不断磕头道谢。

那国师微微蹙眉,盯着不远处被一个浪头打下的那块浮木,忽地问了一声:“那可是黄熟香木?”
李良冀擦了一把额上的海水,见恩人问话,连忙答道:“正是黄熟香,小的本是带着香料木材沿海北上,想着去留州那儿做点生意,没想到忽遇暴雨,我那船便翻了,唉!……情急之中我匆忙抱住了那一块黄熟香,才不至于被浪头打下……原本还不容易得来的一块上好沉香木也这么没了……”
“哦?沉香木?”
国师似是来了兴趣,收回目光,看向跪在地上的李良冀。
“是,那沉香木是小的偶然从一个木材老板手上收到的,品质上乘,闻那味儿是过了椿的,小的本指望用它卖个好价钱,没想到却半途遇上了风暴……唉!真是造化弄人……”
“过了椿的沉香木?”国师便微微一笑,云淡风轻道,“这倒是难得。这么多年来,我也只曾有幸见过一次,没想到这回竟与这宝木擦肩而过了,许是天意吧。”
那李良冀许是在生意场上做惯了,此时忙接口道:“可不是,可那沉香木实在难得,船沉之时正好与小人放在一处。小的匆忙之间,也只拿了较小的一块,藏在袖中。今日大人对小的大恩大德,大人若是不嫌弃,就收下了这一块沉香木吧。”
这么说着,他自袖中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褐色木块来,那木块上虽已是浸满了水,却色泽不减,确实一块上好的沉香木。
国师边上便有人赞扬了一声:“遇水不溶,遇水不化,遇水不沉,遇水不减香,这的确是一块上好的沉香木。”
“是,大人若不嫌弃,就请笑纳了吧。”李良冀身上裹着粗麻布,伸出来的手约莫是被水浸泡了许久,有些惨白发胀。

我看着那李良冀一愣,国师眼中也是闪过一丝异色,却是转瞬间就隐了下来,面不改色地伸手接过。
“如此,便多谢李公子了。”他淡声道,“李公子,我已得到沉香木,请安息吧。”
随着这一声话落,李良冀的脸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惨白肿胀起来,整个身体也顿时委顿,僵直着扑倒在地。
周围的侍卫们被这个变故惊到,一个个都拔出刀来对着僵倒在地的李良冀,还是那国师抬了抬手,示意他们撤下才罢。

“大人,这这这是——”旁边一个官员面色惨白如纸,和那李良冀差不到哪儿去。“这是——怎么回事?”
“不过心愿已了罢了,”国师声音平淡,眼中未见一丝波澜。“他倒是宝贝这沉香木,即便是死了也要撑着让它见世。罢了,既已知道他是江洲人士,就简单收敛一下,等回京之时再遣人送他返乡罢。”
“此人既然如此宝贝这沉香木,那这沉香木里是否另有隐情?”之前那进言或有妖异的谋士皱了皱眉,“莫非这沉香木是稀世珍宝?”
国师轻笑一声,瞥了眼手中的木块。“稀世算不上,珍宝倒勉强能算上一个。不过,精雕细琢之下,或许会有一番转机也说不定。”


这国师话音刚落,我周围的景物便被一阵浓雾掩盖,须臾之后,场景已然变换。
这次是在一间带有重重帘帐的大殿之中,我脚下所踩着的地方被人刻上了不易察觉的道文,四周的案几物什摆放得看似随意,其中却是另有门道,想来若是加上了这整间殿宇的格局,应当能成一个非常厉害的阵法吧。
此刻已是天黑,大殿的两侧墙壁上都架了架子,燃着幽幽的蓝光,给这原本就阴气森森的殿上更添一丝冷意。
坐在这大殿案几上首的,正是之前的国师。

他已经换下了朝服,此刻一身藏蓝袍子披在身上,手中拿着一小块黑色的东西,一手拿刀,似乎是在雕刻着什么。
我上前一看,发现他手中拿着的正是从那李良冀手中接过的沉香木。此刻那块沉香木比之先前墨色浓了不少,那国师拿着刻刀,在那木块上寥寥刻了数刀。粗粗看去,竟是一个小人模样。
雕刻?这国师倒是好兴致。

我不由得想起他那一句“精雕细琢之下,或许会有一番转机也说不定”来。
这就是他所说的转机?

国师仍在一笔一笔地刻着沉香木,我原以为他会像市井上的那些摊贩一样一直刻到最后连衣服上的花纹都勾出来的程度,没想到只是粗粗刻出了一个人形,他就放下了刻刀,转而拿起了搁在一旁的画笔,蘸了些颜料,在上面勾画起来。

半晌过后,他搁下画笔,将那木人立于案几之上,双手捻诀,口中喃喃默念着些什么,忽然用指风拂起桌上数张黄符道纸,一声轻喝之后,黄符道纸在瞬息之间全数贴于木人之上,燃起了一道艳丽的符火。
符火噼里啪啦地烧着木人,许是因为沉香木的关系,火烧得很慢,几乎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那符火才将木人烧成了灰烬。
幽幽灯火之下,殿首下方渐渐显出了一个人影。

一袭弹墨缕金缎裙,头挽倾簪,青丝如瀑。
那在沉香木人烧尽之后出现、跪于大殿之上的女子缓缓抬起了头,额间一朵梅花钿,肤如凝脂的脸庞在幽火之下更显苍白。
正是凝木。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14 14:03:00 +0800 CST  
牵丝(4)

国师盯着凝木看了一会儿,缓缓笑了。
“倒也不愧为国色天香。”
说着,他一挥袍袖,凝木就似被一阵风吹了一般钻入了他袖中,没有半点痕迹。
殿中灯火幽幽,更显清冷。

这是……以物显人?
他想干什么?

我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因为这一刻斗转星移,我眼前只是一花,原本清冷幽森的大殿就已经换成了一处丝竹管弦不停的琉璃宫殿,那些幽幽的灯火也被亮堂的宫灯所取代,整个宫殿上显示出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热闹来。
管弦不断的丝竹声中,那国师一袭朝服打扮,坐在榻上独自斟着酒,有衣饰华美环佩叮当的舞姬自他眼前扭腰而过,他也仍是面容清冷,眼中无波地一仰头,抿下一口酒。
坐在他左上首的那中年男子身着玄黑五爪龙袍,头顶紫金龙冠,深邃冷冽的双眼半眯,兴致缺缺地瞧着面前舞动的美人,偶尔闷一口酒下去。
这是……南朝皇帝杨煜?

说起杨煜此人,我也是有所耳闻。
人间王朝更迭本是世间至理,出的明君和昏君也不是一个两个,但是这一位南朝武德皇帝杨煜却从凡间众多帝王中脱颖而出,名号响彻五湖四海。只要是和我一般大岁数的,基本上都听过他的大名。
实在是因为此人在位期间前十年励精图治、合并天下、十年风调雨顺,德政德得高居天界功德榜第二位,而后十年又暴政荒淫、割据四起、灾荒不断,地狱恶鬼无数,戾气冲天,连六太子都被派下去镇压恶鬼镇压了七年。这等神奇的转折无不令当时所有神仙目瞪口呆,史书里也是对他功过对半,甚至到了几百年后的今天,我偶有路过凡间时,都能听见有人争执这位杨煜到底是昏君还是明君。
现在的这个杨煜颓相并不明显,眉目之间的清明之气虽然不显,却仍然还有残余,想必此时正是他前十年的执政时期。
那么他身边的这一位国师,便是当时鼎鼎有名的“北有邵新,南有苏晋”的苏晋了?

竟然是南朝苏晋。
传言南朝苏晋能通鬼神,一双天生良目看尽人三魂七魄,术法双绝,上祈天下敬地,天下无一事是他无法办到的。
武德年间,曾有一月妖精作乱皇城,死伤无数,上下人心惶惶,正是他出的手。民间对他的传言也是神乎其神,颇有逼近鬼神之说。

怪不得凝木那般国色天香,传言南朝苏晋本身风流潇洒,性子上也是素爱美人,便是身边的侍女也是千里挑一的绝色女子。凝木出自他手中,也不负他爱美之名。
只是……他雕凝木做什么?


此刻杨煜正兴致寥寥地观看着殿上歌舞,身边立着四个打着蒲扇的宫女,宫女面向清秀,却并不像史书上所说的那般“四女并美酒,享乐无穷”。边上有一宦官察言观色,许是见杨煜神色厌倦,便上言谄媚道:“陛下可是倦了?奴才听闻李大人近日海外归来,搜罗到了几名绝色女子,可要——”
他的话还未说完,杨煜就摆了摆手。“下去下去,温柔乡英雄冢,饶是再好的红颜,皮囊下也不过是具白骨,有何稀奇?李由,”他懒懒叫了一声,座下的一人立刻浑身一个激灵,小心翼翼地应了声。“日后无论是绝色女子还是国色天香,都不许进到朕跟前来,朕没有兴趣。”
“是是是,臣知错……”下首一人悄悄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唯唯诺诺地应下。

又过了一会儿,眼见杨煜面色越发无趣,即将要散时,先前一直在旁抿酒不言的苏晋忽然笑道:“陛下,臣月前出海,偶遇一位已死之人,得到了一段沉香佳木。不知陛下可愿观赏?”
“哦?”杨煜眉峰一挑,来了兴趣。“从已死之人手上得了一段沉香木?这倒是奇了,晋飞向来能得遇这些志怪之事。如此,朕倒有兴趣瞧上一瞧了。到底是什么样的沉香木,才能让人死了也不得安生。”
苏晋便一颔首:“还请陛下撤去歌舞。”
“你们都散了吧。”
丝竹管乐一瞬便停,在场诸舞姬乐师都齐齐向杨煜拜了一拜,行上一礼后鱼贯退去。

“晋飞这下可是能让朕开开眼界了?”
“这是自然,还望陛下见笑了。”苏晋微微一笑,他翻手对着手掌轻轻吹了一吹,一道流光便随着风飘向殿中。
流光飘至殿中,散成了点点萤火,渐渐聚成了一个女子模样。
杨煜瞬间便来了兴致,他眼中倒映着萤火的光辉,一错不错地盯着那萤火看着。“这又是何意?”
“回陛下,这便是臣得之不易的沉香木。”
“沉香木?可——”
“陛下请看。”

苏晋微微挑起了一边的嘴角。
大殿之上,那聚聚散散的萤火渐渐稳定下来,一阵微风拂过,萤火点点燃尽,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身着桃红百花蝴蝶裙、长发披落、眉间一点朱砂痣的艳丽女子。
正是凝木。
大殿之上传来了几声倒抽气的声音,无不外乎为她的容貌所惊叹,从那些官员的神色上来看,或许还要加上些沉香木飘渺的香气。

凝木面上无波无澜,双眼空洞,直直地盯着前方,即便她今日的打扮可谓是倾国倾城,这木呆呆的神色却为她减色不少,姿容倒是比不上一般的绝色女子了。
苏晋把她推出来,是想干什么?

我心中疑惑,杨煜也是在一瞬的惊艳之后就微微皱了眉,似笑非笑道:“这便是……晋飞所说的上等沉香木?”
“正是。”苏晋面不改色地颔首一笑,“臣用祝余草混了上等的朱砂,再辅以黄芝,才使得这沉香木化成了人形。”
杨煜单手支着头,意兴阑珊地瞥了一眼殿堂之上的凝木。
“美倒是美,只是此女面上毫无生气,眼中空泛,长得再美,也不过是一具木头披上了一件美人的外皮罢了。”他把玩着手中的琉璃夜光杯,笑了一笑。“再者,这外衣还是晋飞给披上的,朕看得实在兴致寥寥啊。”
苏晋又是一笑。“红颜白骨不过转瞬即逝,想必陛下也清楚。只是这一回,臣可不是为了给陛下进献美人的。”
“哦?那又是何故?”

“陛下可知,虽然同有一个精字,但这精怪与妖,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物?”
“妖,是自天地之气、日月精华而凝神成丹的一种;怪,乃是死物蒙灵动之气而凝神的一种,无内丹,亦无心。”
“这殿上的沉香木人,正是死物蒙灵而成的精怪。”

“死物蒙灵……?”杨煜把玩酒杯的手势一顿。
“不错,此女并非妖怪,而是精怪。她现在之所以面上无波,乃是因为她心中无心。”苏晋的话语很轻,轻到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蛊惑之意。“而生精怪之心之法,便是以心养心。”
“大胆!”边上的宦官立刻尖着嗓子一摆拂尘,“竟敢蛊惑陛下!这以心养心之法,莫不是要用陛下的心来养这精怪不成?!”
“高公公言重了。”苏晋摇头一笑,“这以心养心只是个说法而已,并不是真的要用心去换。如若真要以心换心,那便是有违天道,不说那换心之人,便是这精怪,也会被天雷给霹个神魂尽散。这以心养心,只不过是让陛下尽心地去对待她,让她得蒙真龙之气,长出一颗心来罢了。”
那高公公仍旧是蹙了眉,细声道:“陛下的真龙之气岂是随便一个精怪就能得的?国师未免也太过放肆了!”
“高公公这话可就错了,陛下乃天定帝王,自有真龙护着。真龙之气与国脉息息相关,只要国脉不断,这真龙之气自然也就源源不断。承蒙陛下圣明,登基十年来整朝风调雨顺,从未经历大灾大难,以陛下的真龙之气养着这沉香木人,是最好的法子。”说到此处,苏晋又道,“自然,陛下乃天子之躯,不必为了一个精怪如此费心。只是……亲自将一个无心无内丹的精怪一手促为神仙之流,陛下想必……不会放过这个新鲜又有趣的机会吧?”

他在说谎。
精怪死物蒙灵,本身就没有内丹,只有神思,无法聚气。就算有源源不断的仙气流入她的体内,也会从她脚底双穴流出,无法在体内驻留下一丝一毫,这真气养心之法根本就是妄言。
只是他骗这皇帝做什么?真龙之气的确与国脉息息相关,只要国运不尽,杨煜的真龙之气几乎就是无边无尽的,流失一点气对他来说根本没什么大碍。
这个苏晋,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这边心中疑惑,杨煜那边已是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意味不明地哦了声,轻笑道:“既然晋飞都如此说了,朕再不收下便是不给晋飞面子了。”
这一声便犹如往水中放了白石,殿堂上一下子就炸开了锅。
“陛下!”边上一官员惊道,“此女乃是精怪,且自古以来红颜多祸国,还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若是陛下今晚收了此女,明日民间将会如何流传?”
“陛下,精怪之说到底不可全信……”
“陛下三思!……”

零零总总的劝谏此起彼伏,杨煜皱紧了眉,神色间便有了几分不快。
“不过是一具沉香木人罢了,朕还能为此沉迷不成?晋飞,此女可有名讳?”
“尚无,还请陛下赐名。”
“不过是一具木人,也想要凝出心,那便唤做凝木吧,凝心成木,倒也切合。”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14 14:36:00 +0800 CST  
牵丝(5)

“凝木?”苏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又为自己斟满一杯黑如陈漆的龙膏酒,轻抿了一口。“凝心成木……凝神执笔守恒度,木绵花发锦江西。陛下好文采。”
“那,从此一刻起,凝木便给了陛下了。”他轻飘飘对着杨煜敬了一杯,眼中闪过一丝流光。“还望陛下喜欢臣的这个礼物。”


随着他这一杯酒饮下,周围的场景再度变换,朦胧的宫灯黄晕中,苏晋的脸庞渐渐模糊淡去。
接下来,就是一片黑暗。
我伸手微微一牵五名香,将它飘向了更远处。
手中香丝越飘越远,直飘到那一片浓墨重彩的黑暗中去。
不多久,终于传来一声轻笑。
“陛下,这‘煜’字,便是这般写就的?”

这声音温婉柔和,似山涧流水,又如黄莺轻鸣。我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是凝木的声音吗?但凝木无心,我和她也有些接触,她说话的声音不会这么柔和。
那又是谁?

手中的五名香隐隐有些发热,被我催出去的一缕香气逐渐驱散了眼前的黑雾,周围开始明亮起来。
说明亮,却也并未有多少,比之方才的宫殿要暗上不少,却比苏晋那要亮堂多了。
烛火重重之下,凝木一袭鹅黄百蝶宫装,长长的青丝如瀑般披散在颈侧,正坐在案几后面认真专注地写着什么。
她执笔的姿势像初学者那般僵硬,一笔一划也写得很慢。杨煜换下了龙袍,一袭黑袍加身,就立在她身旁俯身看着,嘴角边噙着一丝笑意。
“是这般么?”
过了一会儿,凝木有些僵硬地放下紫毫,抬头看向杨煜。
她的脸上是罕见的些微笑意,虽然淡到几乎看不见,但也比起我初见她时的无波无澜好多了。

“朕瞧瞧……嗯,不错,‘煜’字便是这般写的。不过,”杨煜在一旁凝视了一会儿,伸手拿起凝木方才搁下的紫毫,沾了墨水,又在上面添了几笔。“这一撇要直一点,中间的那一个点要短促些,这样才有劲道。”
凝木看着纸上的字,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不懂。”
“不懂没关系,朕以后都会教你的。”杨煜收起了笔,“现下你能写好朕的名字就已经很不错了。”
“你的名字……是煜吗?”
他含笑着点了点头。
“煜?”凝木抖了抖桌上的宣纸,拿起来一错不错地看着,眼中闪过一丝朦胧的光。“煜是什么意思?”
“煜者,光也。朕贵为天子,自当犹如日照一般笼罩南朝大地。煜,便是这个意思。”
“……煜者,光也……”凝木眉目间闪过一丝犹疑,轻声反复念叨着这一句话,半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我懂了,你是煜,也是光。”
杨煜便笑起来,他的神色全然不复殿堂之上的疲惫与无趣,而是像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那般让他兴致盎然。“你要如此解释,那就是连太傅也无法反驳了。”蓦地,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轻笑着摇摇头。“朕是煜,也是光……皇后当年,也曾在新婚之时对朕如此说过。阿凝,你可真像是懵懂之时的芷韫啊,都是叫朕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皇后?”凝木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她看向杨煜,想了想,愣愣地问道。“就是那天的那个姐姐吗?”
“正是,阿凝觉得她如何?”杨煜微笑着抚过凝木的脸颊。
“我觉得……她很漂亮,很温柔,我看着就感到很舒服。”凝木仔细想了想,这般答道。
杨煜的脸上便露出满意的神色来:“不错,能娶得芷韫这水一般宽宏大度的女子,是朕之福。不过,今世能得遇阿凝,更是朕之幸啊!”

烛火幽幽暗下,待黑雾再次散去时,已经是白天的光景了。
杨煜一身劲装骑在通体生黑、只有四蹄呈白的高头大马上,笑得肆意昂扬地朝我伸出手来。
我一愣,就见一只芊芊素手搭上了杨煜宽大的手掌,被杨煜握紧一拉,凝木就被他拉到了马背之上。
今日的凝木也是一身火红色的骑装,看着就像一朵盛放的牡丹花那样娇艳欲滴。她眉眼之间虽然仍有些木呆,但眼中已经隐隐含了一丝笑意,有些好奇地转头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杨煜哈哈大笑起来:“这不是什么东西,这是朕最心爱的少帝马,平日可是从来不舍得让人和朕共骑的。阿凝,你今日可是比这天下人都要幸运啊!”
“少帝……马?”凝木眨了眨眼,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得杨煜大喊了一声“驾!”,黑马就四蹄撒开地快速奔跑起来。

此刻正值暮春时节,正是草长莺飞时,杨煜挥动着马鞭,少帝马四蹄错落有致地飞快在暮苑中奔驰,凝木的发丝被风吹起,在空中错乱地挥舞着。
我能够清楚地看到她眼中好似一汪碧水那般波光粼粼,反射着日头的光辉,她缓缓眨了一下眼,像是牡丹盛开般眉目间充斥了满满的笑意。


波光潋滟间,浓雾聚又散,开合不定。

接下来的情景都带着晃动的波光,似幻似真,又仿若水中泡影,一触即碎。

那天的殿会之后,苏晋就留下了凝木,让她一个人留在了杨煜的寝宫中。
她缓缓睁开双眼时,杨煜正一脸兴致地瞧着她,见她睁开双眼,眉峰一挑,忽威严问道:“可会人语?”
“……”凝木呆愣愣地瞧着他,没说话。
“……啧,你可会说话?”
凝木依旧呆呆瞧着他,半晌,从口中干巴巴地吐出一个字:“嗯。”
“会说就好,看来不需要从头教起,晋飞办事一向有分寸。”他一手摩挲着下颌,如寒星般深邃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她,笑了一笑。“那朕的话你也听得懂。听好,从现在开始,朕便赐你一名,凝木。乃是凝结朽木之意,你可懂得?”
凝木缓慢地抖动了下睫毛,摇摇头。“什么?”
“……”

那一晚,杨煜费心费力地跟凝木解释了何为“名字”,何为“凝木”,何为“字。”
灯影重重间,他的眼底如寒潭之水,冰雪漫天,看不见一丝笑意。

凝神执笔守恒度,木绵花发锦江西。

杨煜教凝木的第一个字,并不是“煜”,而是“运”。
凝木睁大双眼表示疑惑时,他点了点宣纸上的字,笑得如沐春风:“阿凝,你可知道‘运’这个字?运者,气也;国运,人运,物运,鸿运,悲运。一个运字,道尽了多少人趋之若鹜的东西,就连朕,也是不能免俗啊。”
凝木闭眼摇了摇头,似乎没有听懂。
“听不懂吗……那也没关系,你不需要听懂,只要有人明白……就行了。”
杨煜安抚地摸了摸凝木的头顶心,目光飘向远方,看不清眼底。
“国运啊……”
他低声喃喃自语。

沉香木人,凝心成木。

宫中的丽贵妃在凝木拙笨地给她斟茶时不慎打翻了青瓷杯,又在凝木蹲下身捡拾碎片时被宫女冲撞,一个不小心就撞到了凝木。
凝木的手指就被割出了几道深刻的伤痕。
面对杨煜的震怒与心疼,她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我不会流血,不会受伤,我本是死物。你……不用担心。”
“你是不是死物,会不会流血,这不重要。”杨煜轻轻抚摸着被太医仔细包扎好的凝木双手,眼含温柔。“受伤无关流不流血,阿凝,你是朕最珍贵的宝物,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
“不然,朕会担心。”

我为木人,而你牵丝。

暮苑打猎时杨煜中了叛党埋伏,被奸臣引入小道,彼时他身后带着一列人马,并皇后和凝木。
万箭齐发时,杨煜只来得及喊了一声保护好皇后,正想抽刀避开四面八方朝他射来的羽箭,眼前就被一片黑影挡住了。
凝木是精怪,死物蒙灵,无法聚气,无内丹,自然也没有任何法力。
她无法以法术祭起结界,只能以不损肉身抵挡乱箭。

“阿凝,你怎么这么傻?”
“我说过了,我不会流血,不会受伤,更不会死。”
“……对不起,阿凝。”
“为什么?”
“……没能保护好你。”
“你……为什么要保护我?”
“因为——你是朕最珍贵的东西,除了朕,谁都不能将你破坏。”
“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这样说,我感到很开心。”
“开心就好。睡吧,阿凝。”

丝连心,心连丝。

“快快快!快放线!”
“它飞得好高啊!又高了!又飞高了!”
盛春时节,杨煜带着凝木到暮苑里放纸鸢,眼看着那纸鸢越飞越高,凝木兴奋得双颊酡红,一边扯着线一边往后退。
“它能飞到多高啊?”
风很大,一直吹拂着凝木的裙摆和长发,凝木用手拨了耳边的一缕发丝绕至耳后,有些兴奋地眯着眼睛。
“它啊……能飞很高很高,直到天的另外一头。”杨煜面上带着一丝怀念的神色,仰头望着那越飞越高的纸鸢,面上的笑意如水波般漾开。“……阿凝,把线给朕。”
“你要线做什么?诺,给你。”凝木有些不解,但还是把手中的线团递给了杨煜。她歪着头问了一句,颇有些小女儿清纯跳脱的形态。

杨煜接过线团,出神地凝望着远处天边的纸鸢,手中棉线缠绕。
他绕了绕,忽然手中一个用力,把丝线从中扯断了。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14 14:39:00 +0800 CST  
牵丝(6)

凝木一声低呼:“你干嘛把线扯断呀?!”
杨煜凝望着被疾风吹远的纸鸢,神色晦暗不明。
风扬起了他的发丝,长袍也猎猎作响。

“……没什么,只是从前也和别人一起放过纸鸢,想起了她说的话罢了。”
“话?什么话啊?”
“……她说过,她其实并不愿意放纸鸢。因为它们是这世上最不自由的东西,明明唾手可及那一片天空,但身后总还是有一条线牵着自己。这样子的自由,实为不幸之至。”
“线?”凝木低声应了一句。
“是啊……是线,牵着它无法飞得更高,也掣肘着它的行动……”
“那……阿煜,你能告诉我,是谁跟你说过这番话的吗?”
杨煜摇头一笑:“是谁说的,朕已经忘记了,想必她也一样,都忘记了……”

凝木绞着手中罗帕,低头垂目不语。
杨煜仰着头再凝视了一番天边的纸鸢,直到纸鸢已经看不见,才回过神来一般笑笑。“时候不早了,也该回行宫了。”
“……”
“阿凝?怎么,不开心了?”
凝木仿佛被惊醒一样地摇头:“没有!……没有。我……我在想事情。”
杨煜看着她低头的模样,微微一笑,手伸到她头顶轻轻抚了抚。“明日朕再带你来这打猎,如何?”
“……好啊。”凝木点点头,手微微握着罗帕,轻声应下。

丝丝络络,缠绕奴心间。

“嗯……浩浩汤汤,一时无涯!”
“这个是……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这、这个……”
“这个是……”
烛火幽幽,凝木眼也不眨地盯着杨煜提到她跟前的宣纸,蹙紧了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半晌,她带着疑惑和遗憾摇了摇头:“我……不认识。”
“这几个字啊,念作‘今时不见古人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今时不见……古人月?”凝木认真地随着他默念了一遍,再次摇头。“这是……什么意思?”

杨煜收起了手中的宣纸,懒散地靠在案几边上,拿起桌上一杯酒,对着那照不进殿堂月光的冷月遥遥举了一杯。“意思就是——”他轻描淡写地一笑,仰头饮下杯中酒。
“如今的人见不着千百年前的月亮,可这冷月却见证了一批又一批的浩荡红尘,清清冷冷地……挂在天上,冷眼瞧着我们这一群红尘中人来来往往……呵……”
“……我不明白。”
“你这一回该明白了,”杨煜搁下酒杯,忽而一笑。“就比如今日的阿凝见不着昨晚的月亮,可今晚的月亮,却见过昨日的阿凝。”
“这个我懂。”凝木扬起一抹笑容,坐在椅上转了转身,发间的朱钗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可这有什么意义吗?我见不着昨日的月亮,可我能见着今日的月亮啊,明天的我,自然也能见着明天的月亮。有什么……好悲伤的呢?”
杨煜哑然笑了起来:“是没有什么好悲伤的,罢了罢了,阿凝,你的心可长出来了?”
“心?”凝木一愣,下意识地抚上胸口,垂了下头。“我本是死物蒙灵,只是个精怪而已,又怎么会有心?”
话音未落,她又抬头笑道:“不过我知道国师为何把我送给阿煜,因为阿煜说了能给我一颗全新的心。虽然我现在没有真正的心脏,但阿煜的心就是我的心,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烛火重重之下,她的笑容是那么的耀眼纯洁。

杨煜似是看呆了一般直直地盯着她,半晌才俯身下去,稍稍眯了眯眼。“好,阿凝,朕记住你这话了。”
“也希望你……不要忘记。”
“我怎么会忘记呢?”凝木歪了歪头,有些不解,双眼水灵灵地眨了一眨。“我说过了,你的心就是我的心,你不会忘记,那我自然也就不会忘记了。”
杨煜如深潭一般冰雪漫天的双眼紧紧盯着凝木,半晌,他抚额大笑起来。

“好!你说得对!朕的心也就是你的心,朕不忘记,你也不会忘记……阿凝啊,遇到你,真是朕这一生中最不后悔的事。哈哈哈哈……”
杨煜眼底毫无笑意,可他的笑声却在殿中回荡了许久,直到大殿上的烛火渐渐暗下,直到那两个人的身影渐渐隐去,直到殿上又被照得灯火通明一般亮堂。
又是一阵斗转星移。



灯火通明的大殿之上,杨煜一身龙袍,脸色铁青地立于前殿,在他面前正跪着一名身穿大红凤冠凤袍的女子。
那女子面容姣好,可第一眼看去留下深刻印象的竟不是那一张绝色面容,而是她脸庞上仿佛与生俱有的一种威严。
她面上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毅与威严,双手托着圣旨卷轴高举过头,缓慢而又郑重地一字字道:“请陛下下旨。”
“荒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杨煜一甩袍袖,神色满是震怒。“皇后,朕看你也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平日里性子也一向温婉柔和,怎么这一次也随着那些糊涂东西闹起来了!”
“陛下错了。”皇后不卑不亢地回道,语气却是坚定无比。“臣妾一心只为陛下,只为这天下苍生。陛下若是嫌宫中欠缺佳丽,是臣妾的失职,臣妾自当领罚。若陛下想要新人,臣妾立刻就能给陛下找上一家世才学双全的貌美女子,陛下也无需为一介精怪沉沦。”
“沉沦?”杨煜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他走下前殿,俯身用手捏住了皇后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与他对视。
“纪芷韫,你给我听好了。”他捏着纪皇后的下巴,眼中暗涌无数,几乎是咬紧了牙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的。“论夫妻,我是夫,你是妻,理当遵从夫君;论君臣,朕为君,你为臣,不得过问天子事!我待阿凝如何,轮不着你们这些人来说三道四。”
说罢,他狠狠一甩手,纪皇后一下子就被他甩到了地上。
杨煜冷哼一声,拂袖便要离开。

“陛下!”纪皇后的声音再度响起。
杨煜脚步一顿。
纪皇后深吸了一口气,从地上撑起来,深深地磕了一个头。“请陛下下旨!”
“你!——”
“请陛下下旨!”她头抵着冰冷硬邦邦的地面,凤冠的珠穗垂落下来晃晃荡荡,落到地上发出细碎的响声。
大殿里如死一般的寂静。
宫灯里缓缓燃着烛火,灯芯啪地一声爆开。

纪芷韫的声音仍是一开始那样坚定不移。“自凝木姑娘现世以来,国内旱涝不断,天降红雨,饿殍遍野。军中军心涣散,各地藩王心生异心,朝野上下人心躁动。荒郊野外之地更是妖孽横生,国将不国!请陛下下旨,赐死凝木姑娘!”
“纪芷韫!”杨煜几乎是震怒地喊出了这三个字,面上阴沉如即将来临的海上风暴。“我告诉过你,你不用理会这些朝政之事!”
“陛下,臣妾不为这朝中事,只为这天下事。”纪皇后抬起头来,目光中是一片磐石不移般的坚定。
她的眼睛和凝木不一样,凝木双眸灵动,就像是一双翩翩飞舞的彩蝶,而纪芷韫的双眼却如一汪湖水那般温和平静,却比凝木要多了几分气度和威严。
“陛下,天底下不止一个凝木姑娘,可天底下只有一个南朝。陛下是想将自己的半生心血都毁在凝木姑娘身上吗?”
“陛下,”眼看杨煜隐隐有暴怒之势,纪芷韫又磕了一个头,赶在他之前继续说道。“臣妾知道,自古以来虽多有红颜祸国之事,但归根究底,都是帝王之错,与红颜美人无关。可陛下,这一次不一样。”
“好。”杨煜一甩衣袍下摆,干脆回过神来,直视着纪芷韫,怒极反笑。“你就说说,这一次有何不一样。”

“请恕臣妾无礼,陛下看中凝木姑娘,想来并不全是为了凝木姑娘吧?”
“哦?此话怎讲?”
纪芷韫顿了一下,而后抬眸直视杨煜,口中缓缓吐出一句话来。
“陛下可还是记得当年嵇康先生的批命?”

“放肆!”
杨煜一下子打翻了一旁立着的琉璃宫灯,巨大的声响使得外间的宫女太监都跪了一地。
“纪芷韫……你真是放肆!”他气得声音直抖,眼中瞬间便充满了血丝,暴怒无比。“你在这宫中十年修身养性,修到的便是这些东西?!”
“看来陛下果然没有忘记先生的批命。”纪芷韫并不为杨煜的震怒所动,她微微笑了一下,目光平静如水,徐徐道,“命者天定,运者人定;戊土丑月,火正印,比劫局。戌库得民,砥定天下,本帝王之命,开国君主。然原局有戌,戌库收两午火,甚烈,辰戌冲,暴而不治,国运将息!命三运七,帝王命,老祸运!若要抵运,当——”
“住口!”
杨煜大步上前,紧紧扼住纪芷韫的脖颈,一向深邃沉静的眼中露出宛如狂风暴雨般的怒意:“住口,纪芷韫!我早就忘记那些东西了,早就忘了!”

他手中青筋暴出,扼得纪芷韫脸色发白。“你听到没有?!我早就忘了!”
纪芷韫被他扼得面色发白,双手无力地握住杨煜青筋暴起的手,一口气也喘不上来,眼里一下子含上了泪意。
“什么狗屁命运!什么命三运七,都是放屁!”
“我杨煜要的东西,从来就不靠命!这江山是我亲手打下的,这南朝是我亲手治理的!为什么要听信那个老东西的胡言乱语,白白把江山拱手送人!”
“纪芷韫,你跟了我十五年,你难道没有亲眼看着我打下江山,跟着我登上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亲眼见证这繁华十年?!你说,我这十几年来兢兢业业为国为民,我为什么要听信一个老疯子的话!你说啊!”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14 14:42:00 +0800 CST  
牵丝(7)

“你听懂没有?”
杨煜紧紧地扼着纪芷韫白皙纤弱的脖颈,面上一派修罗神色,煞气腾腾。
在这一刻,他卸下了所有温和耐心的伪装,将属于帝王的阴暗和不容人质疑的自负毫不掩饰地显露出来。
纪芷韫被他死死捏着脖颈不能言语,头上厚重的凤冠珠串随着杨煜几近疯狂的动作摇晃着,珠链不断碰撞交织在一起,她脸色惨白,不断有冷汗从鬓边滴下。

“陛……下……”

许是见纪芷韫脸色煞白,大有下一刻就要咽气之意,杨煜松开了手,直起身,居高临下地冷眼看着纪芷韫整个身子委顿在地后颓废无力地不断咳嗽。
“芷韫,你要记住。”片刻之后,杨煜慢慢平复了脸上的煞气,但冷漠之色依旧挥之不去。他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我不会把我们的江山拱手让给任何人,绝对不会。”
“苏晋在搞什么,我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芷韫,你只要做好我的皇后就可以了。”
他忽然蹲下身,动作轻柔地用袍袖轻拭纪芷韫因为紧张和喘气而不断流出的冷汗,目光幽幽道:“你放心,我会给我们的孩儿一片大好江山……”

“陛……陛下……”纪芷韫半趴在地上,无力地伸出手,立刻被杨煜握住。
“请陛下……下旨……稳民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芷韫。”杨煜目光温柔地摇摇头,温声道,“芷韫,你是我的好妻子,好皇后,我了解你。你是从来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这么心生嫉妒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你让我下旨赐死凝木,是为了要平复坊间妖孽祸国的传言,稳定民心和朝野。”
“但是,没有关系,我不在乎。”他顿了顿,凉凉地笑了起来,轻轻拭去纪芷韫不知不觉间流下的盈盈泪水。“民间和宫中出现的那些流言,还不足以让我放在心里。妖孽祸国也好,荒淫昏君也罢,我都不放在心上。”
“!——陛下!”
“你不用担心,芷韫,你不用担心。”他轻声说着,捧起纪芷韫的脸颊,半垂了眼眸。“苏晋想要做什么,我心里都有数。你放心,哼,他还扳不倒我。”
“陛下……目前最要紧的不是国师意欲如何,而是稳民心,陛下。”纪芷韫不赞同地摇了摇头,“臣妾不在乎臣妾的孩儿是否能继承陛下大统,可是陛下,现在朝野不宁啊!”
“要对付国师,法子有的是,不必全数压在凝木姑娘一个人身上。”
“请……三哥三思。”

纪芷韫目光似水,面上却是一派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直视着杨煜,丝毫没有因为方才杨煜掐了她脖子而退缩的意思。
在纪芷韫说出“三哥”二字时,杨煜神色一动,深如寒潭的眼中有一丝波光,又立刻被他压了下去。“芷韫,你总是这般为我考虑……只是这一次,我怕是不能听你劝谏了。”
他双手握住纪芷韫的白皙的右手,把它抵在额头上,闭目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不瞒你,十年前那老疯子的一番话,我的确没有忘记过。但是我不会单单因为这一番话就心神大乱的,我不是请了好多算命先生吗?就连蔚先生也说过,我一生帝王命格,虽有反局之嫌,然尤喜戌丑之刑,戌得两戊午入墓,制尽月令伤官而得帝位之乙,毕其功于一运。”
“当年的事,我的确没有忘记,可我也不曾把它放在过心上。今日之事,只因苏晋必除,我……不能再让他继续下去了。南朝不会毁在我手上,自然也不能毁在他手上!”
他说这番话时目光沉沉如刀锋钢骨,神色锐利,虽仍是低头垂目,却不掩其中厉色。

纪芷韫用另一只手轻柔地抚过他发间顶心,神色温柔,却是目露忧色。
杨煜半窝在她怀中,平日那锋利的锋芒被收刀入鞘,再不见半分。
灯火通明的金銮殿下,一派冷色中这一幕场景却是平淡又温馨,平添了一分暖意。

凝木悄然立在金銮殿外,她周围是因为方才杨煜震怒而全部跪倒在地的侍女太监,此刻仍是颤颤巍巍地趴伏在地,不敢抬头看一分。
她今日换了一身淡粉色的连襟宫装,眉眼间是被刻意打扮一番过的水灵清纯,头上的璎珞在月光的照拂下泛出清冷的银色。
她绞着罗帕,有些不知所措地低头笑了笑。
泪珠便这么轻盈地弹到了那一方双蝶戏花的帕子上。


初夏时分,天气还不算太热,宫中尚未启用冰窖,平日从不朝南的占星殿则更是清凉。
此刻正是正午时分,皇城里一片静谧。

关于苏晋的记载,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当中,都有一点不变,即南朝国师苏晋素不喜人随侍两侧,故除祭天大典之外,他身旁从未有人跟着。
此刻的占星殿中一如史料所记载的那般,除了他一个人,空空荡荡的再无人影。
殿外偶有鸟鸣之声,苏晋坐在案几后,正垂眸翻看着一本古籍。案几上面三三两两地摆放着一些开了线的书籍,有些古籍被翻至其中一页,上面被人用鲜红的朱砂勾了几个圈,做上了批注。
“国师。”
一个平淡的声音忽然自大殿外传来。
苏晋闻言,放下手中书卷,抬头循声看过去,不明意味地缓缓一笑。
“娘娘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凝木神色平淡地立在占星殿外三门处,闻言一只脚踏了进来,一步一步地慢慢走着。
不多时,就来到了大殿正中。
“国师说笑了,凝木本是一具死物,承蒙国师之手才得蒙灵凝神,以人形之躯现于这世上。什么娘娘,不过是梦话一场。”
苏晋便稍稍侧了头,把案上书卷合拢了。
他今日身穿一件云中浅白净面锦衣,一头长发松松扎在右侧,发梢微动,自显一派风流倜傥。

瞥了眼凝木,苏晋笑道:“不愧是陛下,竟能把一个少情的精怪教成你这般模样。识字诵读,琴棋书画……作为本朝一介贤淑女子之德,他全都教给你了,虽然教得半生不熟,也好过你初时的懵懂开灵了……凝木,你可得好好感谢陛下啊。”
“我自然会好好感谢他,不劳国师费心。”许是那天在金銮殿外听见的那一番话,凝木的眉眼之间不再有之前的那番灵动清纯,而是更接近我遇见她时的平淡无波了。
这样的转变,不知为何让我有些惆怅。

“哦?那凝木姑娘来我这占星殿意欲何为呢?我不过给了姑娘一具木人身体,也算不上……相熟吧?”
凝木皱了皱眉,抿唇道:“我懒得和你绕圈子,苏晋,我问你,你是不是在我身上下了咒?”

“咒?”苏晋拿过一旁一卷古旧的竹简,慢慢展开,发丝垂落在他颈侧,他的目光顺着逐渐缓缓左移,轻笑几声。“姑娘可知咒之意?”
不待凝木回答,他便缓缓开口道:“想来陛下也未曾教过你,你本为沉香木,在这人世间漂浮久了,本身也有了一定的阅历。即便陛下不提,恐怕你也对很多东西知晓面目,只是却一知半解,不解其意。”
“还是让在下来告诉姑娘吧。在这世上,咒分为两种,一种为外咒,一种为内咒。”他提笔在砚台上轻轻蘸了点水,又扫过一边的朱砂,在竹简上圈了个圈,又写了几行小字。“自古虽有顾名思义一说,对于外咒却不尽然。外咒者,不仅下与人体外,体内也如是。”
“内咒者,则是下在三魂七魄上,入魂透骨,那被下了内咒的人,终其一生也无法摆脱。就算那人死了,只要三魂不灭,七魄不散,内咒也会永生永世地跟随在那人的身上,直至荒芜。”
“凝木姑娘不妨猜测一下,我对你下的……是外咒呢,还是内咒?”

凝木面色一变,咬紧了下唇,声音有些颤抖:“你……”
“姑娘莫非是想唾骂在下恶毒?”苏晋搁下笔,直起了身子,拂过宽大的衣袍,云淡风轻地一笑。“姑娘此行来找在下,难道不是已经认定了我在你身上下过咒么?又有什么好惊讶愤怒的呢?”
“苏晋,你——”
凝木神色一暗,咬紧了牙,手握紧了又松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道,“苏晋,我是你造出来的,也是因为你用黄符道纸的法力加诸我身上,我才能够化形成人。我本应感谢你赐予我生命,可是你为什么要在我身上下咒?为什么……为什么要害阿煜?”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14 20:48:00 +0800 CST  
牵丝(8)

“害?”苏晋抬头,轻飘飘瞥了凝木一眼,轻笑着摇了摇头。“凝木姑娘,其实这完全称不上是害人。陛下他命该如此,我只不过是帮了他一把罢了。”
“帮?”凝木重复一声,闭了闭眼,忽然冷笑起来。“你在帮他?你帮他的方法就是在我身上下咒,让他的精气通过我一点点流失?!国师倒是好手段。”
“凝木姑娘也说了,陛下之所以阳气不顺,精气不畅,盖因姑娘之故。”苏晋打开一旁一本散了线的古籍,轻轻抚平泛黄纸张上的褶皱,凝眉看了起来。他慢慢翻动着书页,口中继续缓声道:“凝木姑娘今日来寻在下,想必……是要寻求解咒之法吧?”

他这一副事不关己云淡风轻的态度着实令人心生怒火,我看见凝木一下子蹙紧了眉,握手成拳,却在他事不关己一般书页翻动声中垂下了肩膀。
“是。”她垂眸,硬邦邦地说道,“还请国师高抬贵手。”
苏晋便骤然笑出了声。
“高抬贵手?”他眉眼间满含浅淡的笑意,眼中也如一汪清泉,仿佛对面的并不是与他立场不同的凝木,而是多年未见的老友。“凝木姑娘,你错了。”
“此一事,并非全然是我所一手导致。”他提起一旁朱笔,在古籍上写了些什么后复又搁回砚台。“你今日来此寻我,想必已是听说了陛下的命格之说吧?”
凝木一瞬间就睁大了双眼,面色大变:“你……”
“凝木姑娘不必忧心,此咒术只有当你思绪波动起伏时才会生效,其余时间,不过是废纸一张罢了。”

“陛下命格,委实诡异。”
“虽有帝王之命,紫薇帝星东升耀起,却是天狼、摇光、破军三足鼎立,呈杀伐之势。”
苏晋拿过另一边的宣纸,换了墨笔,蘸了浓墨,托袖便写了起来。
“若只是这样,那也还可。”
“只是这一位陛下却非如此……辰戌冲甚烈,生于火时,加地、午两火,更是破上加破。”
“陛下生为帝王命,却是运不改道,破七分,手足见血,子孙毁。”
“前半生,因为陛下体内心火阳火旺盛,或能压下生来自带的地午二火;只是一旦九经过,内虚变,陛下体内心火或未变,阳火却是渐渐势微,午火突起,地火紧随其后。”
“这南朝天下……怕是要变更了。”

“我不信。”凝木神色震动,却是倔强地别过了头,移开了目光。“这不过都是你一厢情愿的说法罢了。”
“阿煜他人那么好,又那么善良聪慧……他,他是个明君。”她捏紧了垂下来的袖袍,咬了咬唇,继续说道。“他才不会让江山断送在他的手里!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手脚吧!”
“什么天下大旱,三年颗粒无收,瘟疫疾病不断爆发……苏晋,这都是你做的手脚对不对?!”

苏晋笔下不停,仍是垂着眸没有抬眼看向凝木,却是轻吟了一声,笑道:“凝木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在下……只不过是顺应天道罢了。”
凝木冷笑一声,“好,请教国师,何为天道?”

苏晋微微顿了笔,看着那一本散开了线的古籍,似是有些不满地摇摇头,又小心翼翼地翻过一页,拿过一旁的金丝绢布细细比对起来。
“这可是为难在下了……我不过一介小小凡人,又哪里能窥得这天道呢?不过是揭开了一隅罢了。”
“我只知道……”他缓缓拉长了尾音,像是在念诵着诗词一般,轻微地上扬了一些。“让这南朝江山在陛下手中断送,此一事,顺应天道。”

“你——你胡说!”
凝木的神情十分混乱,她好像要信了苏晋的话,又不敢听信半分,认为他在撒谎。“我……虽然我只是个死物,对于这人世间的事也不是很懂。但是我知道!天道是不会这样的!把一个拥有帝王之命的人除去,这——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也说了,是帝王之命。”苏晋微微一笑,搁下了手中墨笔。“可我这么多年来,还从未见呈如此杀伐之势的帝星。”
“天道多变,它在想什么,我们完全无从得知。”
“或许……陛下的命理当如此呢。”他话至此处,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轻啊了一声。“凝木姑娘也不必为此事困扰,这世间有无数人,也有无数可能。姑娘乃死物蒙灵而成的精怪,少说几百年也是能活得的,陛下去了……自当会有他人为姑娘披衣撑伞,言笑晏晏。”
“不过是杨煜一人罢了,凝木姑娘也无需……如此看重。”

凝木瞳孔猛地一缩。
半晌,她掩去眼中的怒火,眨了眨眼笑道:“可惜国师想错了,我对阿煜抱有的,是非他不可的感情。”
“凝木姑娘好痴情。”苏晋笑意盈盈地轻轻拍了拍手掌,“只是凝木姑娘非陛下不可。陛下可未必……非凝木姑娘你不可啊。”
“你——!”

凝木显然想起了金銮殿上之事,她神思一个恍惚,身子就有些摇晃起来。
苏晋便像是见到了什么有趣之事一般摊开手,笑了起来:“人性果然是自私的……即便你为死物,为精怪,也仍然逃脱不了这四情。”
“你嫉妒了?你恨了?你后悔了?”
“嫉妒杨煜心中并非只有你一人?恨他骗了你?后悔你把一腔感情全部倾注在他身上?”
“你的心中,不满吧?”
“你不满——”
“你住口!住口!住口!”

苏晋站在上首,闻言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那淡淡的神色似乎在嘲讽凝木现在的所作所为。
“你瞧……你心中明明有怨恨,为何还要来求我……帮他呢?”

凝木张了张口,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那一张绝世无双的面容之上,早已没了素来的明媚与笑容。
她缓缓摇了摇头:“我没有……我没有要你帮他。”
“我……只是想让你,”她垂眸,又一滴泪滚落下来。“解除我身上的咒术……没有……没有……”

“没有要我帮他?还是心中无怨无恨?”
“我……”
凝木张口结舌。
苏晋看了,不知是无奈还是嘲讽地摇了摇头。“罢了,我与凝木姑娘好歹也有一段缘分,既然都已经找上门来,有求于我,我也不能……太为难人啊。”
凝木一听,眼中便闪过一道神采来:“你……你同意为我解除咒术了?”
苏晋缓缓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谁也无法绝情。凝木姑娘既然如此苦苦哀求,我又怎好断人后路?只是前月宫中有狐妖大闹皇城,我为了降服它,也是费了好一番力气,直到今日还有伤在身……这样吧,今日我是不能为凝木姑娘解除咒术的了,不如等到一月之后再来解咒,如何?”
“你、你要说话算数。”许是苏晋之前的印象给她留得实在不好,即使凝木面上流露出了期待之色,但她想了想,还是有些谨慎地说出了这一番话。
换来的自然是苏晋的一番轻笑。
“呵……那是自然。我苏晋说过的话,从来不会违背。解咒之事,一月后进行。”

他的声音缓缓飘散在渐渐聚起的浓雾之中,似真似幻,如梦如露。
周围渐渐被浓雾包围,我正为这南朝苏晋与史书工笔所不符的气魄与性格暗自感叹时,却见苏晋自薄薄的雾气那方看向我这里,眼神并不锐利,却带着万年寒潭半的冰寒冷漠。
我一愣,登时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下一刻,就看见他似笑非笑地轻呵了一声,低头再次专注于案几上的各类古籍中。

他……刚刚,在看我?

不,不可能,这明明只是凝木的记忆,就算他苏晋上能通天下能入地,就算他拥有一双天生良目,也不可能看到我。
一定是错觉,错觉……

周围浓雾散去时,已经时过境迁。
皇宫还是那个皇宫,金銮殿还是那个金銮殿,只是殿上正坐之人已经不复当初的神武飞扬,英俊的面孔上明显有了时光留下的刻痕,面色也有些颓废,只有那一双深如寒潭的双眼,一如当初,没有变化。
一言官上前谏道:“陛下,自淮南一带已有十年旱涝不断,今秋又颗粒无收,请陛下开仓赈粮。”
又有一人从凳上站起,行了一礼:“陛下,三圣水患严重,附近已有瘟疫蔓延,请陛下明示。”
“陛下,西王近几个月来不断操练西晋军,恐怕……”
“陛下,李时守……”
“陛下……”

一时之间进谏不断,杨煜坐在龙椅之上,面露疲色与不耐,但仍然皱紧了眉听那些官员们说下去。
过了半晌,在那些官员进谏完毕后,他目光闪了闪,道:“着,淮南开仓赈粮——”
“陛下,”忽又有一人站起,“国库余粮所剩无几,若是再次开仓赈粮,势必会不留颗粒。望陛下三思!”
“陛下,恕臣直言,淮南一带旱涝已久,当地知府却一事不做,理当问斩。”
“陛下,淮南饥民众多,难民连连!还请陛下……”

耳边顿时吵嚷之声不绝,杨煜皱紧了眉,一掌拍在龙椅扶手背上,厉声喝道:“好了!不要吵了!整天就知道吵吵吵,没有一个人有决策拿得出手的!你们说,朕要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自尉先生去世之后,还有一人能给朕一个有用的建议吗!”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寂静。
杨煜烦躁地皱紧了眉,正要挥手退朝时,忽有一人站起出列,很是恭敬地鞠了一躬。

“陛下此言不错,自尉先生去世之后,我等皆无佳策进言陛下。只是陛下可曾想过,尉先生为何去世?”
“——他正是进谏陛下不成,以死进谏,血溅朝梁!”
“——全因,妖女一事!”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15 21:24:00 +0800 CST  
PS:男主真不是苏晋,不过我在考虑……
PPS:这个故事快完了,相信我,是一个很治愈的小故事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15 21:25:00 +0800 CST  
牵丝(9)

此话一出,朝堂上的气氛顿时就诡异了起来。
有人低声喊了一句,又因为杨煜坐在上位而不敢太过张扬放肆。
那站起出列的人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任何异样一般,直挺挺地在大殿中立着,虽是低头垂目,却是任谁也能看得出他说此话时满腔的不服与愤怒。

杨煜稍稍眯起了眼,支着头看向那人。
“哦?妖女之事?朕倒是想问问,那妖女,指的是何人啊?”
那人嘴角微微扬起,却是再度恭敬地鞠了一躬。“陛下既然心里已经知晓,又何必问臣呢?”
“大胆明德!”杨煜尚未发话,他身边的高公公却尖细着嗓子一甩拂尘,责骂了起来。“陛下好言好语地问你话呢!为何不敬?”
“高公公,”名唤明德的人微微欠了欠身,“我在和陛下谈论家国大事,几时又轮得到公公插嘴了?”
“你——”

“那依明爱卿之见,”杨煜抬了抬手,阻止高总管继续说下去,看向殿中之人道,“既然这宫中有爱卿所谓的妖女一说,朕又该如何呢?”
明德仍是低着头,恭敬道:“臣,不敢妄言。”
杨煜便微微扬了扬嘴角,忽地一手用力拍在扶手龙头之上,厉声喝道:“既然不敢妄言为何还信口雌黄!明德,你真当这朝堂之上是你随便胡乱造谣之地?!”
“臣,不敢。”

“陛下!”明德话音未落,便又有一人站起启奏道,“臣有一事启奏。”
“说。”
那人行了一礼,方道:“自文德皇后薨后,宫中无后,臣启奏陛下,选秀封后。”
“哦?那依众爱卿之见,何人能担当起皇后一位?”
“宸妃娘娘品行甚笃,贤淑良德,臣以为,宸妃娘娘可为后。”

“陛下,臣也有一事启奏。”明德微微一笑,再次行礼道。
杨煜轻哼一声:“说。”
“自先太子薨后,东宫无主,陛下年事已高,臣斗胆,请陛下立储!”


金銮殿上光影交错,天子阁帷幔重重,那鲜艳的红色泼成了旧年的陈漆,金龙缠绕的雕梁画栋也被风吹雨打,再不复十年前的雄伟壮丽。
杨煜已不再是当年英明神武的少年天子,凝木却仍是当年那一张绝世无双的面颊,肤如凝脂,眉黛烟缈。唯一不同的,便是她身上已经披上了紫红的宫纱,凤簪发鬓,额间也不再是当年一水花钿,而是被人点上了鲜红的朱砂。
那个大臣在朝堂上所说的宸妃娘娘,莫不是指的她?

“阿煜。”不过,即便凝木穿上了紫红纱衣,妆容也相应变得浓了一些,眉眼之间却还留着当年的几分清纯。她见杨煜正坐在榻上头疼地捂着额头,原本正在抚琴的手停了下来,披着迤逦的纱裙缓缓来到了杨煜身旁,低头关心道,“你怎么了?头疼吗?”
杨煜抬头看了一眼,又紧皱着眉闭上了眼。“无事,不过是有些受凉了,不碍事的。”
“那……那没事吧?要不要叫御医来看看?”她从怀中掏出一方丝帕,轻轻地拭去杨煜额头上的汗水。“你看你,都出冷汗了。”
“朕没事。”杨煜的声音有些低沉,似是非常疲累。
凝木想必也是看出来了,她有些犹豫地收回帕子,轻声道:“那……你睡一会儿?”
“现在睡不着,也不能睡,书房里也还有一大堆要朕处理的奏折,最近积压得太多了……”

听了杨煜无力的话语,凝木往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眉间便染上了几分忧色:“那些奏折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批阅完毕的,阿煜,你还是睡一会儿吧,我给你点上安神香。”
她说着也不待杨煜回答,转身撩起帷幔,拿了一个小巧的香炉过去,点上了一段安神香。

“今日,有人和朕启奏,让朕立你为后。”
在凝木小心翼翼地燃上安神香时,杨煜忽然开口道。
凝木的动作顿了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燃香。
殿内顿时一片寂静,香炉中渐渐散出了檀香的袅袅烟熏,在凝木附近弥散开来。

“我……我知道阿煜心中的皇后只有纪姐姐一人,”过了半晌,凝木放置好香炉后笑了笑,转身背对着杨煜,说道,“我也知道自己没有那个份量和能力,所以……阿煜你不用担心,你的后位,永远都只会有纪姐姐一人的。我……我只要能够待在你身边,就足够了。”
她的手无意识地缠上垂至腰间的发丝,绕了一会儿后又回头笑着帮他放下帷幔,“不说了,阿煜还是快点睡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杨煜缓缓躺倒在榻上,头枕着青花古瓷枕,在明黄色的帷幔中把脸朝向凝木,缓缓说道:“阿凝,你……帮朕再谈一曲……嫁郎君吧。”
“……好啊。”凝木转过身,一步步朝着三门外的殿中走去,“我谈了,你要快些入睡。”
“好……”

嫁郎君,这首闻名后世的曲子,正是当年的文德皇后纪芷韫所作。
幽幽琴声在殿内悄然响起,一弦一弦,一缕一缕,如这殿堂之内飘散的檀香一般,缓缓飘向龙床之上躺着的那个人,飘出殿外……


深冬,天降大雪。
今日乃是杨煜生辰,宫中丝竹之乐响起,绵绵不绝。珍馐菜色、甘冽美酒如流水般从御膳房端至天子阁,弦乐不停,舞姬长袖翩翩,唱着咿咿呀呀的调子,琉璃宫灯在夜中闪着昏暗的烛光,天子阁中学士大臣俱都在场,众人陪着杨煜一道饮酒作乐。
杨煜今日的兴致很高,不时和众人来上一杯,甚至面对着外面的清冷月色也能高歌清唱上一曲。殿中气氛热络,不似生辰,倒像是新年除岁一般了。
凝木一身正红宫装陪伴在杨煜身旁,满目忧色地在一旁低声劝慰,不时按下杨煜执杯的手。

“来,你也来喝。”杨煜甩开凝木的手,仰头喝下一杯龙膏酒,在一旁笑着又斟起一杯酒,递到了凝木唇边,醉眼迷离地笑道,“今儿个是我的生辰,我高兴,和大家一起同乐。你也来一杯,来一杯?”
凝木微微蹙眉,以丝帕挡开了那杯酒,轻声道:“阿煜,你喝醉了。”
“阿煜?”杨煜歪头想了半晌,忽然笑开了。“我喜欢这个名字……阿煜,芷韫,你有好多年——没这么叫我了——嗝……”
凝木的脸色白了白,又按下杨煜抬起欲饮的手势,低声道:“阿、陛下,您喝醉了。”
“怎么——怎么又叫回陛下了?芷韫,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杨煜皱紧了眉,伸手轻柔地抚上凝木的脸颊,深情款款道,“芷韫,叫我名字,嗯?不不,还是别叫了,我喜欢你叫我三哥,三哥……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成亲的那一晚,你放下团扇,对我展颜一笑,我——我当时就想,我这一世,都要……好好守护你的笑容——芷韫,你怎么哭了?”
他有些慌乱地用手擦拭凝木脸上的清泪,用哄小孩子般的语气轻柔道:“不哭不哭,不哭不哭,是我惹你生气了?你怎么又生气了?别、别哭了,好不好?三哥给你赔罪,不哭了?你看看承儿,孩子在场呢,你也不会好意思哭的是不是?承儿?承儿?快来劝劝你娘亲,让她别哭了……承儿?这孩子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陛下。”凝木一把抓住杨煜正措手不及给她擦着眼泪的大手,深吸了一口气,才缓缓笑道,“陛下,您喝醉了,我……让这儿散了吧。”
杨煜瞧着她,轻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在她鼻尖上一刮:“这可不好,今日是我的生辰,你要和我置气,也不该选今日……不然,让我堂堂一齐王蒙上怕妻之名,明日我可怎么出去见人呢?还要和薛丁酉谈事呢,别闹了……好不好?”

他眼中此刻柔情满满,不再是一汪寒潭冰水,全部都融了冻,迎了春。
只是他的温柔,他的深情款款,却全是对着另外一个人。
即使那个人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抔黄土,红颜白骨,即便他们的孩子早已死在了当年的那场春汛中。

凝木闭上眼,泪水肆意。
“陛下……我们,回去吧……”

“报——”一个小兵忽然闯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厚重的戎装铠甲,雪花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他一下子跪倒在地,大声道:“禀陛下,西晋军已经到了皇城门外!”
殿上丝竹之声骤停,所有欢声笑语在一瞬间都变成了寂静。

杨煜缓缓抽开被凝木紧握的手,懒懒道:“你说什么?”
“报——”又有一人从外急赶而来,跪在地上头也不抬地道,“西晋军已经破了城门,到了朱雀门内!”
清脆的碎裂之声响起。
杨煜手中的酒杯就这么落了地。


城外,已有进攻的号角吹起。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16 22:37:00 +0800 CST  
牵丝(10)

夜幕已经完全降了下来,笼罩在这一座寂静无比的皇城之上,混着在空中不断回转飘落的雪花覆盖在这座金玉满堂的城池之上,整座皇城便仿佛成了一座冰雪筑造的城市,在夜中反射着冷冷的白光。
许是因为大雪的关系,原本该是热热闹闹的皇城今夜门户紧闭,无一人外出,大街上偶尔翻卷起小贩遗留的油纸,落到结了冰的河面上。

建安护城河外,原本放下的索桥已经被紧紧收起,外面有两列军队拿了一根几人合抱宽的铁柱开始撞门,沉重的敲击声一下又一下地在这静寂的皇城夜中响起。
城墙之上已是呐喊震天,万箭齐发,不时有士兵的身体在盾牌之后倒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又很快覆没在这震天的呐喊声中。
过了不久,大地一阵震动,不远处疾驰来了一列声势浩大的军队,龙旗飘扬,前头的那人一身戎装,一手握着方天画戟,快速驱马赶到了城门附近。
此刻外面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抵在城门后的士兵们已然力有不逮,守城的将领见有援军来到,才算是松了口气,振臂高呼一声:“神武将军来了!”

这一声呐喊算是壮了军心,原本已经被撞开一道缝的城门硬是被顶了回去,那守城将领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从乱箭齐发的城墙上快步下来,“将军可算是来了,这外面的反贼攻势甚大,弟兄们差点就支撑不住了。”
那神武将军发尾高高束起,紧绷着张脸,对正在靠过来的守城将领微微点了点头,忽然手势翻转,一枪就对准他刺了过去。

“噗通”的一声。
带有血渍的头颅高高抛起,鲜血飙得足有一丈有余。
纷纷扬扬的雪花旋转着落下来,带着点点的血色。
龙旗被人扔在了地上,无数马蹄践踏而过。神武将军漠然着一张脸,右手一扬,高声喊道:“开城门!”

一时间,血光四溅,兵刃相向之声不绝于耳。


天子阁中已经不复初时笙歌燕舞,菜色被翻倒在一旁,一些年轻气盛的新臣们早已自请缨去了城门浴血一战,只剩下几个翰林臣子或是年事已高的武将老臣,老泪纵横地趴伏在地,请求杨煜先行离开皇宫。
杨煜坐在上首,把玩着手中的夜光杯,透过就近的琉璃宫灯缓缓转动着手中酒杯,看着杯中美酒在昏黄的烛光下反射出不同的颜色,似是兴致勃勃。
“陛下——!请快些随大内侍卫出宫吧!”
“陛下!我们虽然老了,但是还经得起硬仗的!让我们这些老骨头做陛下的后盾,您就尽快出宫吧!”
“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陛下——”

似是被这些哀求哭泣之声扰烦了,杨煜啧了一声,皱眉道:“你们还杵在这里干什么?李泽的军队已经到了城门口,现在,哼,恐怕已经入了皇城了。”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忽地把手中酒杯掷在地上。
酒杯骨碌碌滚落在地,里面的酒洒了一地。
“好一个神武将军,好一个镇国将军啊!真是上阵父子兵,就连作假的功夫也都是一等一!使得好一手军报不传、浑水摸鱼之法!……”
凝木端坐在他身旁,眉尖紧蹙,犹豫半晌,还是轻声开口道:“陛下……”
“你们都下去吧。”杨煜面无表情地看着案几上被打翻了的龙膏酒半晌,方才开口说道,“李泽此人虽对朕这皇位居心不良,但他也不失为人君之选,他擅于用人,不会让任何一个人才流失于自己手中。只要你们今日不帮朕逃离这皇宫,他日,他自然会重用你们。”
“跟着朕这个亡国之君,怕是还没有走到宫门口,就被乱箭射杀了。”

在场诸人皆是痛哭流涕地跪地磕头,誓死也不愿离去,宫女太监也是跪了一地,低声哀哀哭泣。
“……好,”杨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有点点泪意,“好。”他笑道,“朕这一生,虽然后十年过得昏聩无度,但能够有你们这群老臣陪着朕,也算是朕难得的收获了。”
“来人!”他扬声高喊,“火烧皇宫!”


空气中开始渐渐变得灼热起来,在这冰天雪地的寒夜中倒给了人丝丝暖意。杨煜差人拿来了一大坛酒,遣散了在场的宫女太监,坐在上位盯着那酒坛半晌,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打开坛盖,全数洒进酒坛之中。
他稍稍晃了晃,就开一碗接一碗地倒着酒。
翡翠玉碗一字排开,杨煜一碗接着一碗地倒,不断有酒汩汩流出,留在案几、留到地上。
倒满了最后一个翡翠玉碗,他亲自拿起,一一递给了在场的诸位老臣。
“这上好的鹿胎酒,本王自入主建安以来就再未喝过,今日,就和你们这几位老朋友干了!”他举起碗,言语间自称变化,双目精光闪烁,似是回到了当年少年戎马的时光。“只是这酒里已经被朕下了帝王劫,无色无味,饮下它后不会有任何痛苦,会在醉酒美梦中悄然死去。朕知道,诸位都是难得的良臣贤人,朕,也明白诸位的心意。只是这天下即将易主,尔等却并非一定要随朕赴死。”

“朕最后说一句:你们想散的,就散吧,为将来的天下民生尽一份力也是好的,朕不会责怪;若是有哪位兄弟愿意和本王一起赴死,本王也无以为报,只望能黄泉路上再相见,来世再做兄弟了!”

“齐王——”
这一番话说得在场诸人老泪盈眶,更有甚者已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头泣道:“我陈敬的命是当年齐王从刑场上救下的,自当随着齐王一起去了!齐王,若有来世,兄弟们再一起陪您征战四方、一起打天下!”
“陛下!”又一人跪下,颤声磕头道,“这么多年来,陛下一直都是老臣追随的明主,如今陛下要去,老臣自当一路保驾护航!”
“陛下!臣请命,奉陪陛下!”
“陈敬说得对!我这个糙汉子不会说什么中听的话,但是兄弟们当年都是一起打过来的,如今又怎么好退缩呢?!齐王,不是我吹,只要您一句话,就算我们都死了,到了地下,我们也还是会给您打出一个天下来!”
“是啊齐王,当初兄弟们跟随着您征战四方,即使是最危险的那一场黄婴之战我们也都一起挺过来了。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就要抛下兄弟们呢?齐王您放心,别的不说,就是我老王的一把长枪,一定在黄泉路上给您杀开一条路来,让您啊和在这世上一样,横着走!”

“好!”杨煜沉声应道,仰头深深闭了闭眼。“兄弟们如此待我,我杨煜也不算白来这世上走一遭!就当作是当年进攻建安的前夜吧,咱们一起喝个痛快!喝完了,明日才好打好这一场硬战!”
在场诸人齐齐应了一声好,一道举起了手中酒碗,一口气不停地咽了下去,末了,齐齐摔碎了那翡翠玉碗,碎金裂玉之声在空荡荡的天子阁中回响,短促无比,却又绵长回响。

“阿煜!”凝木一声惊呼,眼中已是满含泪水,却仍是阻止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杨煜仰头举碗,大笑着喝下了那一碗烈酒。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火势已经渐渐蔓延到了内廷,噼里啪啦的声音开始不间断地响起。
所有人饮下酒后,给杨煜齐齐地磕了一个头,就坐在地上开始高声唱着歌谣,互相靠着肩靠着背,仿佛回到了当年战场营地的那一段时光,火光跃然众人脸上,每个人都是那么的神色飞扬,即便明天是一场硬战,即便下一刻便是死亡,他们也毫不畏惧。

歌谣渐渐低下,在场诸人缓缓合上眼,互相依靠着倒在了地上,睡死过去。
从此,长眠不醒。

火势开始变大,整座皇宫都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凝木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杨煜,不断施法妄图逼出他体内毒酒,却被杨煜拉开了手。
“阿凝,别白费力气了……此药名为帝王劫,其寓意便是帝王劫数,遭者,即死,无转圜。你……也救不了我的。”
“为、为什么啊,”凝木无力地坐倒在地,颤抖着声音,抱紧了怀中的杨煜,满脸不可置信地摇着头,眼泪一滴地落下。“阿煜,你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啊?”
“我还想……陪你——陪着你,好久好久……”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17 21:56:00 +0800 CST  
牵丝(11)

看着凝木紧闭着眼哭泣的模样,杨煜缓缓笑了,伸手缓缓抚上她面颊:“傻丫头,别哭,别哭。我之前将你当做芷韫,你一定……很伤心吧?我死了,你不要伤心,离开这皇宫,去别的地方……你还有——好几百年可活,一定、会找到、比我更好、更值得的人……”
“我不要。”凝木不断地摇头,哽咽着说道,“我只要你一个。”
“傻丫头,我的心,已经被另一个人填满了……你要再进来,我也……没有地方……容下你啊。”杨煜轻轻地笑了。
凝木眼中泪水不停,却是微笑道:“那也没关系,有我一个喜欢你就足够了。你喜欢你的,我喜欢我的啊……”
“阿凝,对不起。”

这一句话让凝木眼中涌出了更多的泪水,“不要说对不起。”她抱紧了杨煜,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含着眼泪笑道,“你没有对不起我,没有对不起我。”
她吸了吸鼻子,微微抖动了下睫毛,几滴泪珠便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
“我啊,就是喜欢你那副对什么事都胸有成竹、胜券在握的样子,所以,即使你利用我,骗我,我也还是很开心啊。”
“因为……你那个样子,本来……就是我喜欢的。”

“是吗?”杨煜轻声说道,缓缓笑了。“芷韫也说过同样的话,她说,她喜欢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少年逍遥的我。”
“我不知道你少年时是什么样,但是……不管你是什么样,也一定会是我所喜欢的。”凝木把脸埋在杨煜的肩膀处,眼中亮晶晶的。“我好喜欢你,好喜欢你。”
“对不起……”
“我说了,不要……再说对不起,我又、没有怪过你……”
杨煜眼神开始涣散,他看着凝木的脸,忽然漾出一个恍惚的笑容来。
“芷韫,你身上是……什么味道……和平常……不一样……”
“……阿煜?”
“别叫……芷韫……”他闭了闭眼,“叫我三哥……三哥……”

凝木猛地抱紧了怀中的杨煜,那力道仿佛像是要把自己深深嵌入他的身体一样。
“……三、三哥。”她颤抖着声音叫道,眼泪扑簌簌而下。
“好……芷韫……”
“三哥……”
“……”
“三、三哥?”
“……”

“……阿煜,我、我跟你说个秘密啊,我其实早就知道你在利用我了。当年金銮殿外,你和纪姐姐吵架,我全都……看到了。”
“但是没关系,没关系,我不怪你。”
“我其实……有时候也恨过我自己,因为我的存在,纪姐姐离开的那段日子里,你明明很伤心……但是面对我,还要摆出一副笑脸迎人的样子,而我……我当时也不知着了什么魔,就这么让你笑着面对我……我、我知道你当时内心很痛苦,其实我也很痛苦,而且还很恨我自己……”
“我是精怪啊,不是人啊,精怪虽然痴情,却是少情……那我,为什么在深爱你的同时,又嫉妒着纪姐姐、和恨着自己呢?我……我不明白……”

“阿、阿煜?”
“你……睡了吗?”

“你……睡了啊……”她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后使劲闭了闭眼,再次抱紧了怀中的杨煜。
“那……我就……”她颤抖,非常小声,仿佛怕惊醒了怀中长睡不醒的人一般。“我就、不打扰、你……”
“你、你要……”她伸手捂住了嘴,脸颊上泪水横流。“做一个——”
“一个……好……梦……”


火势已经蔓延到了天子阁附近,殿中的梁柱最先着起了火,火势汹涌,道道金黄明亮的火焰把梁柱上雕刻的五爪游龙吞没,不断蔓延。
凝木坐在殿中,怀里抱着杨煜,艳丽的裙摆在她周围铺成了一朵花。
她呆呆地凝视着杨煜,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脸上带着丝丝笑容。
“阿煜……”她轻声道,“你在梦中,一定见到了你的一帮弟兄,和纪姐姐了吧……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入你的梦呢……”
“不过没有关系呀,”她又扬起一个有些朦胧的微笑,仿若懵懂初开时,带有些傻里傻气的笑容。“我在梦里梦见你就好了……只要能梦见你,怎么样……也无所谓的。”
“阿煜,你要好好地睡……”

火势已经近在咫尺,还有一丈有余便要烧着凝木的裙摆了。
凝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双眼,靠在杨煜身上。
一声闷响。
他二人正上方的横梁带着巨大的火焰砸了下来,整个大殿顿时就变成了一片火海。


跳跃的火光之中,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
“哦?这便要陪着他一道死了?”
这声音低沉平缓,如高山流水一般动听,咬字又极是清晰,尾音微微上扬,显得有些抑扬顿挫起来。
这样的说话方式和语调,在凝木的这一段记忆中,也只有那一个人了。

火光重重,天子阁外已是一片火海。
空中不断飘下纷纷扬扬的雪花,一片一片,落入这火海上方不及十丈,又立刻被灼热的空气燃烧成了一缕白气。
汹涌的火海皇城之中,无端有风扬起。
火舌越发肆虐。

在这一片火海之中,有一道明亮的身影缓缓步入了这熊熊燃烧的天子阁内。

他周身火舌皆不得靠近半丈之内,不断有火苗他脚边跃动着靠近,又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
一丝诡异的妖风吹进了大殿,让那人的发梢微微扬起,宽大的明黄衣袍也随之猎猎作响。

凝木抱紧了怀中的杨煜,那根倒塌的横梁离他们只有半尺之遥,僵硬地横在半空,上不去,也下不来。缠绕在横梁周围的火焰不断吞噬着附近的一切,却唯独烧不到下方的二人。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正悠闲步来的那人,原本泪意盈然的脸庞立刻就覆上了一层寒冰。
“苏晋……”

苏晋颔首,微微笑道:“凝木姑娘好记性,在下已离开了五年之久,今日一见,姑娘竟还能认出在下来,真叫我……受宠若惊啊。”
凝木冷着一张脸,漆黑的眼中已是不见一丝光亮,阴影沉沉。
“你还敢来这皇宫?”她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吐出了这话。
苏晋听罢,彬彬有礼地笑道:“这皇城倒是好风景,我沿途闲来无事……便进来看看。”他说着还真四下看了看,步步靠近,直至离凝木不过一尺距离。“不过……没想到这气派的皇城竟会被人一把火烧了,凝木姑娘,你说可惜不可惜?”
“滚。”
“不用这么心急,”他轻笑道,“我来,只不过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拿到,我便会离开。”

“这宫中会有属于你的东西?”凝木冷笑一声。
“怎会没有呢,”苏晋眉眼之间具是笑意,长发随风而动,在这火海之中颇有几分妖艳之感。“凝木姑娘,我要的东西,就在你身上啊。”
似是被渐渐浓起的烟尘呛到,凝木剧烈地咳了起来,她再度收紧了怀中的杨煜,冷声道:“我这儿会有你的东西?真是笑话!咳、咳咳咳……”
“凝木姑娘不会忘了,八年之前,你求过我什么吧?”面对凝木一瞬间愣怔之后猛地睁大的双眼,苏晋像是见到了什么开心的事一般开怀笑了。“我苏晋说过的话绝无虚言,且我向来讨厌麻烦,所以一般下咒,我都是下在那人的魂魄之上……只是你原本就是死物成精,又哪里来的三魂七魄……供我下咒呢?”

“你!”凝木一急,又被滚滚浓烟呛到,闷声咳了几声后,她才勉强压下,抬起头用噬魂销骨的目光看着苏晋。“你骗了我?”
苏晋挑眉,“我说过了,我苏晋绝无虚言,只是其中有一些事我没说出来,你把它当真……我也无法。”
“阿煜……阿煜是你害的?!”凝木不知是被烟呛的还是什么,眼中盈满了眼泪,满目震惊。“你没有解除我身上的咒?!”
“凝木姑娘未免也太过自信,你与我不过是萍水相逢,南朝没落又是天定之命,我又为何……要帮你解咒呢?更妨说,我从未在你身上下咒,又何来解咒一说?”
“你……苏晋!杀害帝王,你这么做,就不怕遭天谴吗?!”
“凝木姑娘怕是忘了一件事,”苏晋神色不变,淡漠道,“南朝覆灭,是天定之事,陛下早逝……自然,也是天定之命。”

“苏晋!你好狠的心!”凝木脸上已是泪痕满面,她抱着倒在身上的杨煜,眼中已是充满了滔天的恨意。“你……你怎么忍心杀了他!阿煜……我的阿煜……”
苏晋一脸的漠然冷淡,嘴角却是勾起一抹笑意来。“我好狠的心?你不过是个无心之物,居然也能说出这句话来,当真是令人惊讶……说起来,你倒是应该感谢我。”
“我感谢你?”凝木冷笑,“痴人说梦。”
“话可别说得太早,”苏晋毫不在意地微微一笑,“我此行来就是为了取你的心,取了你的心,你也会忘记这所有的一切,再不悲伤。岂不皆大欢喜?”

“我的心?我会有心?”凝木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又是一声冷笑。“你现在说这话,不觉得可笑吗?”
“怎会没有?只是你的心与常人不同,你不知道罢了。至于那是何物……”苏晋抚了抚袖口的褶子,垂目笑道,“等我取出来,你不就知道了?”

言罢,他伸出右手,置于凝木头顶之上。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18 20:51:00 +0800 CST  
牵丝(完)

凝木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任由苏晋将手覆于她头顶之上。
我走近几步,看见凝木的面上神情是被冻住一样的无动于衷,就明白是苏晋定了她的身。只是凝木是死物蒙灵而成的精怪,哪里来的心?
这苏晋的葫芦里是卖的什么药?

不知道苏晋使了什么术法,我看见自凝木头顶有一团白雾一样的东西被他缓缓拉出,在他手掌之下吊着,缓缓蠕动。
苏晋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小玉瓶,右手轻轻一抖,那团白雾一样的东西就被他塞入了玉瓶中。
做好了这一切,他收回手,瞥了一眼一动不动的凝木,微微笑道:“凝木姑娘,你当真要感谢在下……”说着,他伸过手在凝木头顶轻轻一拂,就见凝木身子一颤,有些委顿下来。

“这是……”凝木一动,恢复了神志,可她面上的神色却是有些迷茫,活像初初见到杨煜时那般。
我心里一个咯噔,暗道怕是要不好了。
苏晋神情漠然,却是勾起一个笑容来:“这里是皇宫。”
“皇宫?……我,怎么会在这里。”似问非问,凝木有些疑惑地四处转头看了看,漆黑的眼珠里带着懵懂的光亮。“这里是皇宫,怎么会起火?”
“是啊,这皇宫就要被付之一炬了,千古一帝的南朝皇帝,也不过是死在这俗世皆有的大火之中……凝木姑娘,还是快些离开较好。”
凝木点点头,又看向怀中的杨煜,“他是谁?怎么会在我怀里?”
“一个死人罢了。”
“死人?这宫里都是死人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凝木姑娘,大火已近,还是快些离开吧。”
“嗯。”凝木应了一声,把杨煜放到地上,站起身来。
汹涌的大火在一瞬间吞没了杨煜。

凝木无甚表情地看了被烈焰包围着的杨煜一眼,又看向苏晋。“你是谁?”
“过客。”
“那我又是谁?”
“你是凝木,死物蒙灵而成的精怪。”
凝木点点头,“那我走了。”
“好。”

烈火不停燃烧,整个皇宫已是一片火海。
凝木站起来时,火苗已经悄然窜到了她的裙摆上面,她皱了皱眉,把披在外面的纱衣脱下,又捏了个诀,使得火势无法靠近一步,就这么施施然地离开了天子阁。
不知何时,从西北方吹来了大风,风雪夹杂着跃动的火光,相互交映成了一副艳丽绝伦的画面。
许是被大风吹得发丝乱了,凝木抬手理了理鬓边的发丝,宽大的袍袖被风一吹,一张罗帕就被风席卷着往阁中飞去。
罗帕翻卷时,我看到了那上面刺着双蝶戏花图,针脚精致,光色暗淡。
天子阁中已是一片大火,那帕子被卷进去不到一刻,就湮灭在了火光中。

凝木蹙眉,有些怅然若失地回头看了看,眼眸一转,又转身离开。


周围的火势越来越烈,到最后淹没了一切,我的眼前也再没有浓雾聚起。
这便是所有的一切了吧。
这么想着,我牵引五名香,施法退出了凝木的这一方记忆世界。


再次回到桃源幻境,外头依旧是不变的青天白日,我不知道我在那小小天地里过了多久,却也明白,这对凝木来说定是一段相当不舒服的过程。
殿内的四方五名香如我所料的还剩最后一点,佳期在一旁为我护法,见我归来,立刻就灭了殿中的香烛。
我对她点点头,示意她可以下去,转头看向凝木。

自施法以来,凝木就维持着盘腿的坐姿,此刻她脸上神情未变,仍是之前的那般无波无澜,眼角却缓缓有一滴清泪滑过。
我这一看,自然也看到了她周身灵气涣散、只剩下最后两三道灵气在她身旁缠绕的将死之相,大概是之前的那一场回忆之行加速了她身上灵气的流散,即便是在这灵气充沛的桃源幻境,也无法帮上她一点忙。
看她这副模样,我叹了口气:“何必呢。”
她身为精怪,定是知道自己大限来临,却又在此时找来桃源幻境……本来就要死了,死得开开心心没有牵挂多好,非要找回四情,结果四情找回来了,那一段悲惨的记忆也回来了,这不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么。
说什么不会后悔,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一定这么想。

凝木一动不动,就在我以为她已经坐化时,她眨了眨眼,轻声道:“多谢神主。我大限将临,即便是不够开心的往事,能够再次忆起来,我也已经足够了。”
不够开心的往事吗?我想起她记忆中的杨煜来,她那般深情对待的一个人,到最后还是想着发妻,在醉梦中悄然离去,又被熊熊大火吞没,随着让他名扬后世的皇宫一道葬身于火海之中。
深爱着的人,到最后还念着早已死去多年的发妻;原本抱着一起死去的决心,又因为“心”的缺失,那么冷漠地把他扔进大火之中,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这两件事,真是不知道那一件更令人痛苦。

罢罢,原本就是他人命里的事,我也无需管那么多,现下了结了凝木的心愿,我这赶鸭子上架的事也算是做成了。
想到此处,我从榻上起身,对她缓声道:“既然你心愿已了,此间幻境也就不能再待下去了,我送你离开。”
没想到凝木却是磕了一个头,道:“不瞒神主,我原本身上灵气就已经所剩无几,方才那一番耗尽了我最后一丝法力,想来,我已是支撑不了多久了,也许下一刻,我就会灵散神亡……恳请神主,答应凝木最后一个心愿。”

仗着自己将死就恳求他人应下事情,若是放在平日,这样的事我是断然不会答应的。只是现下我刚看过了凝木过往的记忆,对她有了一种莫名的亲近和可怜感,便也应下了她的请求。“但说无妨。”
“多谢神主。”凝木缓缓绽开一个笑容,虽是笑意浅淡,却让她整张脸都生动了起来,雅致清丽。“我……已近大限,恳请神主在我灵散神亡之后,把我的真身抛入海中,随波逐流。”
说着,她垂下眸,轻声道:“我真身既为上等沉香木,必定入水即沉,再不会浮起……恳请神主,答应凝木的这个要求。”
“……好,我答应你。”
“多谢神主。”在我说出这句话后,凝木神色立刻一松,微微笑道,“若凝木还有幸能再度凝神,来到这世上,定会涌泉相报。”

我没有作答。
死物蒙灵,本就没有三魂七魄,连转入轮回的一魂都无,又何来下一世。这一世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有凝木这个人了。
说来,我身为神女,也下凡历劫过几次,魂飞魄散不得转世之人也见到过几次,只是多数时候我都是冷眼旁观的,因为这天道便是如此,我无法改变,也不能改变,倒不如顺应天意。只是这一次许是感同身受了一番凝木的经历,想到她就要消散于这天地间,竟也有些伤感。

“你……后悔吗?”情不自禁的,我就问出了这话。
凝木摇头,面上一片释然。“我从不后悔。”
话毕,她周身就泛起点点光晕,看上去像是萤火虫在她周身围绕着飞舞,异常美丽。但我知道,这些飞舞的光晕都是她的神思,她没有魂魄,而等这些代表着她所有神思的光晕散去后,她就真的死了。
我静静地立在原地,没有出手帮她。
凝木的死亡,我虽然有些不忍,但这是天之大道,即便我为神女,我也无法干预。
随着光晕越来越多,凝木的身影也越来越淡,等到光晕散去之时,殿上已经没有了她这个人,只余一段被雕刻成人形的沉香木躺在殿中,寂静无比。
我上前,拿起那沉香木人,看了一眼,捻诀便来到了海边。

我本为龙女,在水域中生活了几千年,对于海面极为熟悉,凝木记忆里的那一片海我自然也识得,反正也不过是捻个诀就到的功夫,我就干脆来到了当年的海边,准备把沉香木人抛入这片海中。
不过许是我之前用五名香施法施了太久,捻诀时神思混沌了一下,没有找准地方,没有直接来到宽广无边的海面上,而是来到了附近的码头处。
这一片海域靠着数个繁华的沿海城镇,附近的贸易船只自然数不胜数,周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一派滚滚红尘的气息。
这里凡人过多,我不好施展法术,想着反正也无事,干脆便乘了其中的一条大船,想着在海面上沿途看看风光也好。

登船不过一炷香的时间,船帆就扬了起来,随着船夫的喊声,船只缓缓起航。
海风徐徐吹来,我常年待在龙宫内,像这样乘着凡间的船只在海上航行却是鲜有的事,此刻被湿凉的海风一吹,心情立刻便好了起来。
过了不多久,海面上飘来几朵乌云,周遭立刻就有人喊了一句“要下雨啦!”,话音刚落,就有黄豆大的雨滴从上空洒了下来,雨水如倾盆之势一般倒了下来,周围的人散了个精光,留我一个人待在甲板上淋着雨。反正我龙女之身,只要我愿意,雨水可以打在我身上却不沾湿我的衣裳,左右此刻附近也无人,我也不怕被人发现异常。
正当我临海眺望,想着要不要趁这个时候把怀中的沉香木人抛进海里时,耳边响起了一句低沉温和的声音。
“姑娘真是好兴致。”

我心里一个咯噔,这个声音是……苏晋?!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19 21:47:00 +0800 CST  
苏晋

不会错的,这个低沉温和咬字清晰、且听起来抑扬顿挫的声音,我在凝木的记忆中听了不下数十次。
苏晋。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应该是说,他怎么还活着?
凡人命数大多不过六十年光景,有些长寿的,最多也只是百年寿命而已。凝木生于南朝,而南朝距今覆灭已过四百年,若是普通凡人,别说是这一世,便是转世也该重新回地府投胎了,他又怎么会活着?
莫非真是如民间传言那般,他本非凡人,乃是人仙混合之身?

不期然的,我想起了凝木去占星殿找苏晋时,他看过来的那一双眼。
那双眼漆黑漠然,明明是分外冷淡的眼神却格外锐利,饶是我在凝木的记忆之外,也被他的那个眼神给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他能够透过凝木的记忆看到我。
现在陡然间听到他的声音,我还真是被吓得心漏跳了一拍。

“姑娘?”温和中带有些疑惑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定了定神,安下心来。
就算他是那个南朝的苏晋也不要紧,现下我虽然知道他,但我们根本素不相识,不需要太过担心,若是举止怪异,反倒会引起他的注意。
想到此,我转过身,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旁的青衣男子,微微颔首笑道:“公子不也是同我一样立在雨中?”

此人果然是苏晋。
不愧为民间流传多年的南朝国师,在几百年后的今天,他一如当年那般风雅潇洒,半点没变。
如今的他并不像在凝木记忆中那般身着华服,而是一袭青衫直缀,颇为朴实,只是被他自发尾用环佩松松扎紧的长发让他平添了不少温文尔雅的气质,一眼看去,便是不会被淹没在人堆里的气质。

他见我转过身颔首,也是对我回了一礼,笑道:“在下唐突了,只是见姑娘在大雨中仍安之若素,起了好奇之心,便径自过来了。若是有何失礼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他脸上是温文尔雅的笑容,整个人的气质也像是书生一般柔和,可不知为何,我对他总有几分忌惮。许是刚才还在记忆中的人便这么冒出来的惊吓,也或许是他本身便是一个极为危险的人物。

“公子多礼了,”我在雨中立着却能保持衣不沾湿,想必苏晋已经知道我身有法力。我见他也是未曾打伞,孤身一人立在这滂沱大雨之中,一边思忖着该用什么态度最好,一边答道。“看公子立于雨中也能衣不沾湿,想必定是世外高人了,不知公子是哪位高人座下高徒?”
苏晋便稍稍低了头,笑道:“姑娘说笑了,在下不过一介凡人,哪里来的高人得拜,只是从一些古籍中学了些小小的术法,平日无聊里拿出来聊以自慰罢了。在姑娘面前班门弄斧,倒是见笑了。”

在凝木的记忆中时不觉得,等真正见到了本尊,我才明白了凝木当时能独自一人去占星殿找苏晋是有多么勇敢。我面前的这个人,虽然神情坦然,言笑晏晏,却是眼含冷漠,周身更是散发出极度危险的气息,让人忽视不得。
我对这种面上随和心里颇有城府的人最是避之不及,便想抽身离开:“既然如此,我也就不打扰公子兴致了。”
说完,我转身就想离开,没想到他却扬声唤道:“姑娘且慢。”

我脚步一顿,就是这一瞬间的事,他已经转身来到了我身前,脸上仍是带着温和的笑容:“方才我偶然看到姑娘手中有一块上好的沉香佳木,在下对于沉香木略通一二,不知姑娘能否……借在下一看?”
我心里一惊,面上却是维持着神色不变,笑道:“不过是一块黄熟木罢了,算不得什么好的,我还是不拿出来惹人笑话比较好。”
“这可未必。”苏晋纯黑的眼眸看向我,面上笑意不变,却无端让我背后有些发寒。
他缓声道:“在下见过的木材香料少说千百种却是有了,姑娘大可让在下看看,或许……真的是一块上好佳木也未可知。”

“哦?若是上好佳木,公子又当如何?”
苏晋一愣,复又笑道:“若是上好佳木,自然是姑娘之幸,不过若姑娘对沉香木兴致缺缺,倒也可将它出手转给在下,在下对于雕刻一事……倒是有些研究。”
“有些研究?”我原本还是想着要隐瞒身份的,只是不知为何,心中对于凝木的消失有些感伤,忽然就不想和他扯皮下去了。
因此,我轻飘飘笑道,“对于国师此项,小女子可是佩服之极呢。四百年前,国师刻了个凝心成木出来,从此扭转南朝国运。于此一行,国师不必自谦,也可登顶。”
从他之前的愣怔来看,不像是作假的,那他应该不知道我的身份。可我此刻道出他的身份时,他却是半点惊讶也无,而是从容笑道:“原来姑娘竟是神女,倒是苏晋的失敬。没想到过了这几百年,竟还有神女闻得在下之名,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啊。”
“只是……这凝心成木一说又是何事?”他面上虽然笑意浅淡,看上去却像是发自肺腑那般真诚,即便我知道他此刻的笑容定是装出来的,却也没有半分不适之感,这人倒是厉害。“还请神女赐教。”
“你竟然会不知道?”反正话都说开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索性就全部摊开来了讲。他苏晋虽然被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但我一个修炼了几千年的天生神女难道还会怕他不成?“这个笑话可不好笑啊。”
我意有所指,苏晋倒是不在乎地一笑:“神女见谅,在下这几百年来,在下雕刻过的木偶虽然不多,却也不少。有些普普通通,并无特别之处的,也都被我忘了。不知神女指的……是哪一个?”

此刻已近雨止,朦胧的细雨斜飘进着洒下,日头也从乌云后面钻了出来,洒在这一方甲板之上。苏晋站立着的位置正好背对着日头,被光一照,长发边缘隐隐透出些金光来,自显一派谪仙般遗世独立的风骨。
若我没有在凝木的记忆中见过他最后的模样,怕是也要为他绝代的风华所折服了。
只可惜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乱来,长得越好看的,心也越黑。

“既然国师不知道,那便算了,反正也不过是旧事一场。不该死的人都死了,该死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又何必重提。”
我搭上的这条船走的是南下的贸易航线,虽然路途遥远,但也会每隔一天在靠岸码头停下。我原本想着偶尔来看一回凡间风景也不错,没想到竟在这遇上了南朝苏晋,顿时什么心情都没了。看此刻海面上风平浪静,波光粼粼,好一派风光景色,想着凝木定会喜欢上这里,便下定了决心。
我上前几步走到甲板边缘附近,从怀中掏出那块沉香木人,注入了些许法力,往海里扔去。

轻微的“噗通”一声,水花微小,沉香木人顿时沉入了海面,不见浮起。
海面依旧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果然不愧为上好的沉香佳木,入水即沉。”苏晋的声音自我身后传来,温和无波。“有些事,注定要被淹没在这滚滚波涛中,姑娘说,是也不是?”
我没有回答。
身后的声音静默了一会儿,又再次传来,带着淡淡的渺远与嘲讽。“看这天高云淡的,有些事看过也就忘了,更何况姑娘贵为神女,即便此刻有些伤怀,过不多久,便也不会想起了。”
我知道他在指什么,但他说的的确是事实,我现在能为凝木伤怀,只不过是那股子劲还没过去,神仙一生漫长,有趣值得纪念的事何其之多,用不了几天,我就会把凝木的事情抛到脑后,偶尔想起,也只会感叹一声罢了。“这倒是如此。”
“既如此,在下就先行告退了。”身后再度传来苏晋淡漠的声音,“龙族公主,我们……有缘再见。”



苏晋离开了甲板,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这艘船上,因此,我也没有等船靠岸,直接就纵身跃入海水之中,化出真身游往万米之下、万米之遥的海底龙宫。
只是人都走到金鳞门一半了,我却突然想起三表姐还有个吩咐,要我在桃源幻境等着她那个什么故人。之前一门心思扑在凝木这件事上,又半途遇到了苏晋,都让我把这事给忘了。
应下了的事总不能反悔,再者这还是三表姐几百年来第一次主动拜托我的事,不为了她,看在西殿姑父的面子上也要完成。无奈,我只好转身折返,想到三表姐说的那故人近日拜访,或许此刻已经到了桃源幻境也未可知,因此连珊瑚糕也没来得及拿,只身一人急匆匆地赶回了桃源幻境。

入了幻境,发觉境内果真有一股生人的气息,约莫是三表姐所说的那位故人到了。
我这一路上出海花费了不少时间,其间还和苏晋扯过一次皮,自我离开桃源幻境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也不知道那人等急没有。
这么想着,我更是加快了步伐,直接来到了神主殿内。

辅一入殿,我就感到一股强烈的剑气扑面而来,来不及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转身以手格挡。
这是怎么回事?!

不给我反应的时间,来人非常迅捷地变换剑招,招招式式像是要把我杀了般出手不留情。
我也怒了,想我身为神女,更是龙族公主,居然会有被一个小毛贼欺负的一天,真是岂有此理,荒天下之大谬。
这么想着,我手中也化出长剑,一剑就刺了过去。

我的剑法是特别跟大哥学过的,练的就是快速敏捷,没想到对方也是速度不慢,居然能跟得上我出剑的招式。
一时间,我二人周身气旋流转,体内法力起伏汹涌,殿内更是狂风大作,帷幔飞舞,所有小件的东西都被我们的法力和剑气扫到了一边,震了个粉碎。

过招了十几个来回,我正想用大哥教的招式来个一招制敌,对方却是像缺乏了耐心一样忽然剑气大盛,不再招式变换,寻到了我的一个空当,运上法力直接一挑,就把我的长剑挑了出去。
铛——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之后,我的脖颈被锋利的剑刃抵住。

剑峰逼得很紧,只要再用力半分,我的皮肉就会被它割破。
我不敢再动,只得目光纯良地看向对面的少年,干笑道:“少侠……饶命。”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22 17:39:00 +0800 CST  
沉新

不得不说,安逸平静地活了这几千近万年,我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事,难免有些心惊胆战。
架在我脖子上的这把长剑并不出挑,粗粗看过去也不是什么神器沧海之类的,只是一柄普通的兵刃罢了,只是这把剑上源源不断传来的强大法力却形成了一股逼迫的威压,让我有些吃不消,差点双腿一软就跪下去了。
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法力这么高,居然连一把破铜烂铁也能制住我?
要是被大哥看到我这么怂的模样,肯定会骂我个狗血淋头吧。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安抚对面的人才是正经事。要是他一个手抖,把我脖子划拉出一道口子可怎么办,皮肉伤对我来说不值一提,可前提是没有任何法力。而我对面的人怎么看法力也不会在我之下,要是他划伤我时不小心注入了法力,那我可惨了。
想到这茬,我连忙把手中长剑隐去,表明我并不是什么可疑之人,同时用最真诚无辜的神色面对来人,有些冒冷汗地笑道:“神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小女子并不是什么可疑之人。”

站在我面前的少年一身白衣劲装,剑眉星目,在见到我时稍稍怔了怔,又即刻笑得眉眼弯弯,看上去是一派清新俊逸善良无害,手中的长剑却是半点也没移开的迹象。
“哦?不是可疑之人?”他笑意晏晏,声音清澈如山涧汩汩的清泉溪水,朗星般的眼中也是波光流转,可神色却让我无端感到一股压迫。“既然并非可疑之人,擅闯我桃源幻境后又为何第一声便叫我饶命?若不是心虚,又是什么?”

擅闯他的桃源幻境?
——这、这里难道不是三表姐的桃源幻境吗?还是说,我情急之下走错了地方?
也不对呀,这殿内的摆设和三表姐那的一模一样,总不会有人仰慕三表姐的桃源幻境,专门仿造了一个出来吧?
他在诈我?

我心下嘀咕,面上却因为脖子上正架着的长剑而不敢显露出半分,小心翼翼地笑道:“此间幻境竟是神君之所?可我观这幻境四周布置,俱都与龙族三郡主的桃源幻境无半分二致……”
对面的少年挑了挑眉,忽然间上前一步,我脖子上的剑自然也随着他的动作递进了一分,吓得我连忙后退几步,颤声好言讨饶。
“神君神君,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要动手!”
“嗯?”他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轻吟了一声,似有些惊讶。“龙族?”
我干笑着点头,想来对方法力高强也不是坏事,起码他一下就看穿了我的真身,不用再担心被误会成什么不怀好意的小妖了。
“小女子乃龙族六公主听碧。神君,我们之间应该都是误会,误会,啊哈哈哈……”
“龙族,六公主?”
“是,是。”
“你当真是龙族六公主?”面前的少年似是有些不信,挑眉反问了一句。
我连连点头,目光真挚神情诚恳,就差指天咒地地发誓了。“当真,比真金还真。”
那少年啧了一声,眉头微蹙,看上去有些相信了,却始终没有把我脖子上的剑挪开。

“我想想——”他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挠了挠下巴,神色认真,星辰般的眸子忽然闪过一丝流光,煞是好看。“既然你是龙族公主,那么龙二太子就是你亲哥,我说得对不对?”
“对对对,他是我二哥鸿煊。”我连连点头。
“那你可知道你兄长最爱听什么戏曲?最喜欢哪一段?”
“哈?”

戏、戏曲?
我二哥他……还有这癖好?
我哽了一下,忽然想起二哥在几十年前依稀似乎好像曾经跟我说过,他最喜欢的那个凡间青衣离世了,要三日不食肉以作祭奠,我当时还嘲笑他来着——
好像……还真有那么一回事……
可、可他有跟我说最喜欢什么曲子吗?
空羞花?还是迢迢佳人水中月?

见我愣在那里不回答,脖子上的剑锋威胁般地又往里切了半寸,不过因为掌握好了角度,好歹没有划破皮肤,但还是让我吓得冷汗频出。
对面的少年神君目光灼灼,笑得一派灿烂,如若朝阳,握着剑柄的手却是半分也未有动作,紧逼着我的脖颈。
在如此这般的目光和笑容之下,我眨了眨眼,有些无力地缓缓笑开:“神君……我们换个问题,可好?”


一炷香后,我捧着斟的七分满的闻香杯,笑得春风满面示好无比地给这位大爷奉茶。
“神君请用。”我细声道。
这位大咧咧擅自闯了我三表姐的桃源幻境、擅自把剑架在我脖子上威胁我、现在又擅自一撩衣袍坐在殿内的大爷拿过我手上捧着的闻香杯,取过桌上倒扣着的茶杯,缓缓将茶水倒入里面,又用三指取杯,缓缓送至唇边,轻抿了一口。
“龙宫祝叶,果然不同凡响。”
看不出来,这大爷居然还会品茗之道。
我心下腹诽,戚戚焉的同时也颇有些自豪:“这是自然,我龙宫的东西那都是天上地下顶顶好的。”
“其他东西不好说,但是于茶之中,龙宫祝叶的确堪登榜首。”大爷又是轻抿了一口,将茶杯轻轻搁在桌案之上。“这桃源幻境既然有如此上好的茶叶,怎么我先前到这儿来时,从未见三郡主用来招待过?”
“那是因为她没有我这么怂呗。”我抿了抿唇,低声嘀咕。
“你说什么?”大爷轻飘飘瞥了我一眼,唇角带笑。“我刚刚没听清。”
我立刻嘿嘿直笑:“那自然是因为我三表姐没有我这么高超的茶艺啦,毕竟祝叶比不得其他茶叶,若是九难中一样没掌握好,味道可就全变了。不瞒神君,若说我听碧煮茶的手艺,这三清之中能比得过的神仙不会超过十个。”
“是么?素闻龙宫三郡主于茶一道知之甚详,三万年前在天宫的一次茶赏中夺得魁首,令茶仙失色。那一味泼茶香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今未曾有超越者。莫非这都是坊间传闻?”

大爷皱了皱眉,我却是一个心惊,生怕哪句话惹得他不高兴,又被他一剑架脖子上。
想了想,我估摸着反正三表姐的那点烂事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便如实道:“神君有所不知,三表姐的手艺的确是我们这一辈中最为出众的。只是三表姐当年说过,她最好的茶艺此生只为她的夫君展现,神君既然身为三表姐的故交,应当也知道我三表姐曾瞎了眼,嫁给了那破云神君,所以……自和离后,她就再也未曾碰过茶道这些事了。”
反正这桃源幻境中若非是心有执念的女子,没有三表姐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入内,这位神君大爷也说了他正是三表姐口中的那位故交旧友,这点子事也没必要瞒他。
听了我的话,大爷垂目,轻叹一声:“这倒是遗憾了。”

遗憾?
我不禁有些奇怪。
若说是遗憾喝不到我三表姐的茶,那也说的通,这三清的确有不少人只为求得三表姐亲手泡过的一口香茗,只为了品尝那传说中令茶仙都自愧不如的泼茶香。只是这遗憾的人若再加上三表姐故交旧友的这一身份……就有些令人深思了。

先前凝木请求我帮她找回四情,我便破例燃了五名香。因着五名香与返魂香相似,性子霸道,即便是我也不一定有把握能够使得好它,便叫了佳期在一旁护法。佳期本为这桃源幻境中一株桃花树,被三表姐日日以琼浆玉露灌溉后生了灵聚了神,成为了桃花精,虽然这几百年来修炼不断,身上也有了几分仙气,但到底不是天生神胎,即便能使转嫁之术,也被五名香伤到了几分,我便让她回别有洞天修养去了。
是以这位大爷神君来到桃源幻境之时,幻境殿内空空荡荡,并无一人接待。
据他所说,他在这幻境中等了足足有一个时辰之久,而我一进入幻境,他就察觉出了我并不是三表姐或是佳期,直接剑刃相向。
是什么故交旧友,能够耐下性子在这无日无夜没法察觉时间流逝的桃源幻境中等了一个时辰那么久?又在一瞬间察觉到生人气息,问也不问地就一剑递过来呢?
这其中一定有猫腻。
唔……莫非这位大爷倾心于我三表姐?
很有可能,很有可能啊。


“这做人啊,不能想太多,不然心不够用。”正当我自以为又发现了一项三清秘辛而沾沾自喜时,大爷在一旁吹了吹杯中的热茶,凉凉道,“做神仙呢,也不能想太多,不然脑子不够用。”
“……”
“你说是吧,听碧?”
“……神君说的是。”我握紧了手中的闻香杯,暗自磨了磨牙,扯出一个笑容,谦虚地低头受教。“还未请教神君尊姓大名?”
他抿了一口茶,淡然道:“神仙无姓,沉新为名。”

他是淡然了,我却是惊得差点把手中的茶杯给扔出去。
“沉新?!”
“是。”他看向我,带着点点笑意地挑了挑眉。“有什么问题吗?”
我呆呆地看着这张笑意盈盈的脸,愣愣地摇了摇头。
“没问题……”
“那你惊讶个什么劲?”
我继续摇头,声音有些发虚。“我、我第一次看到真人……”
“真人?”
“你、你真的是沉新?”我咽了一口口水,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激动得声音都发起颤来。“那个把天宫二太子打断了腿后扔下凡、抽了夜叉王的筋、剥了修罗郡王的皮、被锦华神君关入通天塔后震倒通天塔、害得地府十万恶鬼尽数受无上清气而亡的那个沉新神君?!”


楼主 双瞳烟华  发布于 2015-08-24 13:48:00 +0800 CST  

楼主:双瞳烟华

字数:102981

发表时间:2015-08-08 21:25:00 +0800 CST

更新时间:2015-10-01 20:24:55 +0800 CST

评论数:586条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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