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烈火重燃


按照幕府无论如何也不杀天皇的惯例，后醍醐天皇被流放到隐歧岛，过上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囚徒生活。


而成功诈死化身神秘幽灵的楠木正成一伙人，这段时间则靠着楠木集团在水面下的黑道势力，秘密活动着，准备找机会再搞事。


以他们这点人，想要独力推翻幕府自然是天方夜谭。


但是在崩溃边缘上的镰仓幕府，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炸药桶，只要他们成功点起火头，让幕府无法扑灭，整个镰仓政府就会处处着火，轰地一声爆炸个粉身碎骨！


转眼就到了来年，元弘二年（公元1332年）的夏天。


楠木老大之前化整为零的兄弟们，现在又重新聚起了五百人，准备跟着带头大哥重夺赤坂城。


话说赤坂城被幕府拿下之后，基本就当个瞭望塔用，汤浅定佛每天带着士兵登城，派些小子去四周巡山，看看有没有不轨分子，日子过得忒无聊。


但即便如此，幕府还是安排着民夫每天送粮进城。


这证明哪怕内部撕逼、财政困难、恶党四起，镰仓政府的运行还是有序的，没有烂成豆腐渣，军队的战斗力也仍然有基本的保障。


有人可能会问，烂成豆腐渣是什么概念呢？


元朝末年，大将也先帖木儿带着三十万大军出征，被义军游击队在营寨边上摸了一下又走了，于是晚上就有人喊大军败了，于是主帅首先逃命，其他人跟着跑，三十万野战军一晚上就跑掉了二十九万，后来义军们看到那空荡荡的大营，全部懵逼了。


且说某天晚上，赤坂城里面的守军发现，给他们运粮的民夫，被一群恶党们追着殴打，想要劫走他们运来的口粮。


这可了不得，本来幕府财政困难，配给就不多，还被劫走几次，他们这些大头兵不得饿死啊？


于是士兵们急忙开城接应这群民夫，没想到民夫们刚进城，就从粮食袋子里拿出兵器，大开杀戒，同时有序地接应外头那群恶党进城。


汤浅定佛一伙人猝不及防，数百守军登时被楠木正成等人集体缴械投降，遭到收编。


重夺赤坂城之后，楠木老大越发意气飞扬，在河内、和泉两国纵横来去，无人能挡，兵力增加到两千人。


当然这也暴露了镰仓幕府管理上的缺陷，在关东控制力还比较强，此外也就京都六波罗府、九州镇西探题有些直属人马，其他地方基本依赖地头蛇，一旦地头蛇离心离德，不愿意为你和反政府武装死磕，反政府武装就能如入无人之境。


当然考虑到古代日本一直没实现真正意义的中央集权，镰仓做到这一步都已经很不错了。


见到楠木正成这个死鬼竟然活了转来，越发嚣张，六波罗府里的大人们坐不住了，南北两位探题一合计，派了隅田通治和高桥宗康两位奉行带着五千部队去讨伐。


人不多，但都是六波罗府的精锐。而楠木正成的两千人，除了几百号老兄弟追随自己多年，战斗力比较高，收编的官军和新入伙的杂兵一时半会战斗力都提不上去。


所以这一仗显然不能硬来。


楠木正成这时到了离开京都不远的天王寺，将兵马分为三队，两队埋伏在天王寺左右两侧，自己带着三百弱兵把守进寺的桥梁。


楠木正成神出鬼没地，六波罗军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少人，现在一看才这么点，一个个越发高兴，以为他堵在桥上是想利用桥梁的狭窄来化解己方的兵力劣势，当下一个个如同猛虎下山扑过去。


接战之后，楠木正成很快显出寡不敌众的样子，打了一阵之后向着天王寺内败退。


幕府军急于抢功，纷纷追击，冲杀过桥。


这里得说一句，诈败是很需要含金量的，一不小心就变成了真败，部队自相挤压踩踏，死伤无数。


楠木正成带着三百弱兵，在狭窄的桥梁上诈败转去，这并不简单，要装得像模像样让敌人不起疑心，很要微操啊。


幕府军杀进天王寺之后，突然两边号角大吹，两侧伏兵四起，楠木正成也带着诈败的三百人调转头杀回来。


三面夹击，天王寺又地形狭窄，幕府军当下大溃，原路逃回。


但是五千人逃命的时候如果要过桥，明显就显得太多了。


于是噗通噗通，大批的六波罗士兵掉河里淹死，或者在桥上为了夺路自相残杀而死。


楠木军在后头追杀，又砍死不少。


什么叫控场？这就叫控场，从头到尾战局都在楠木正成的控制中，就包括战场，都是楠木正成精心挑选的。


如果楠木正成不是围三阙一，而是把敌人逃跑的路堵了，结果会如何呢？


白起长平之战歼灭赵军号称四十五万，经过今人考证实际数目应该在二十万左右。


在围歼过程中，秦军被赵军骑兵拼死反扑，死伤也非常惨重，达数万之多，元气大伤，以至于在接下来的邯郸攻城战中受到重挫，又被魏楚两国援军打击，一路败回，把长平之战的战果全吐了出来，还丢了一大堆地。


如果楠木正成用两千人强行包围五千人，逼起镰仓军困兽之斗，后果可想而知。


所以他才选择了天王寺，用寺外头的河流作为镰仓军的水葬场。


比起北畠显家甚至足利尊氏，楠木正成打硬仗的能力可能都要逊色一点，但是智谋上，整个南北朝的确无人出于楠木正成之右。


幕府五千兵马，几乎全军覆没，六波罗一片震恐。


有人甚至提议，京都不要了，咱们把朝廷打包，逃回镰仓去。


这里说的朝廷，当然是持明院统的朝廷，大觉寺统的后醍醐天皇么，早已被幕府废掉流放到隐歧岛了。


从这里就能看出六波罗的实际动员力大概什么水平，的确是不太行。


北条仲时和北条时益两位探题差点也打算卷铺盖跑路，但他们突然想起，京都里面还有一支部队可以指望上呢。


那就是坂东宇都宫家家主宇都宫公纲带着的六七百下野兵。


因为畿内不安宁，前一阵镰仓那边把宇都宫公纲派过来帮忙。


于是两探题立刻让宇都宫公纲出征。


楠木正成的一帮手下听说这次只来了六七百人，当下一个个士气高涨，大喊着：干了他们，杀得一个不留！


然而，楠木正成的脸色却很严肃。


任何一个王朝，末期哪怕再烂，都有几支最后的精锐。


就譬如西晋末年的乞活军和凉州重甲卫队，金末完颜彝的忠孝军，还有大明所谓的关宁铁骑（虽然相对前面的比较水）。


这些精锐一般都经常把十倍甚至二十倍于自己的敌人追着打，代表譬如洛阳之战北宫纯以不到一千的西凉兵击破匈奴军数万，大昌原之战完颜彝以骑兵四百大破蒙古军八千。


坂东宇都宫，在战国时代已经变成了弱鸡，但在那个时代，却是关东最以武勇闻名的世家，野州铁骑，就类似后世的武田赤备。


不，甚至比武田赤备还牛逼。因为武田赤备尚有上杉铁骑能抗衡，而坂东宇都宫骑兵，却是那个时代日本唯一拿得出手的骑兵部队！


宇都宫公纲正是在关东解决了若干反政府武装，救火成绩显著，打出了名气，才被幕府派到这边来。


楠木正成清了清嗓子：“战争的胜败不仅在于数量上的多少，更在于全军将士是否团结一心。正所谓‘见大敌勇，见小敌怯’。这回前来的宇都宫军虽然人少，但都怀着必死的决心。何况宇都宫公纲是关东第一猛将，他手下的纪清两党更是在战场上把生命看的连尘芥都不如的死士。如果我军与他们作战，虽然能胜，但必然会损伤大半。我们不值得在这里无谓地损失兵力。我们先撤军避其锋芒，待坂东之兵疲惫之时，他们自然退去，这就是所谓不战而屈人之兵。”


常常有人根据楠木正成这次的表现，认为他怂了，所谓的军神是浪得虚名。


那我倒想反问，楠木正成的老兄弟总共就那么七八百号人，也就和宇都宫公纲的兵力差不多，其他的都是新入伙的。就这样一支杂牌部队，楠木正成应该上去和宇都宫公纲身经百战的精锐骑兵死磕？


恕我直言，某些同志对于战争，只喜欢关注以少胜多的兵力差距，讨论的都是刚正面，而不分析战略战术，天时地利人和，这种级别属于典型的军事盲，建议不要轻易评价名将水平。

于是楠木正成军便趁着夜色退出了天王寺，同时将四周的百姓全部驱散，房屋统统点燃，以防止宇都宫军强征补给。


写到这里，要感叹一句，当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楠木正成这样近乎道德模范的人物，所部照样免不了侵害百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实在不是一句空话啊！


宇都宫公纲本来战意满满，想要与楠木正成狠狠干个你死我活，没想到一过去，压根没见到楠木正成的主力，只看到一片残垣断壁。


楠木军发挥出了通晓地理的优势，漫山遍野遛达着，到处插旗帜火把，鼓噪声喧天，而且每天都增加一点，显得兵力越来越多。


如果是碰上以前解决的那些流寇恶党，宇都宫公纲和他麾下能以一当十的野州铁骑当然一无所惧，直接冲山上干他娘的。但楠木正成早已打出了名气，不是一般草头王可比，宇都宫公纲摸不清他的虚实，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在天王寺里面干等着。


毕竟如果跑到山上，宇都宫公纲的坂东骑兵也发挥不出平地突击的优势，反而要因为不熟悉地形而吃亏。


越等，战意高昂的野州铁骑们越没精神，最后主将宇都宫公纲那点雄心也给吓没了，感觉不可久留，趁着士气还没掉光，连忙引兵退去。


这一战，宇都宫公纲基本上被楠木正成智商碾压，等他后来知道楠木正成总共就那两千号杂牌军，压根没什么援兵赶到的时候，简直羞愤欲狂。


当然，作为野州铁骑领袖，幕府王牌打手之一，宇都宫公纲绝非易与之辈，下一次交手，他便差一点将楠木正成逼入绝境！


宇都宫公纲狼狈逃走，楠木正成不战便重夺天王寺。他编造了一段谶言：当人王九十五代，天下一乱，而主不安。东鱼来吞四海，日没西天三百七十余日，西鸟来食东鱼，海内归一。


这玩意大概就跟“大楚兴，陈胜王”，“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差不多，是用来蛊惑人心的，只不过看起来比较文艺。


人王九十五代，就是指九十五代天皇——后醍醐，东鱼来吞四海，就是来自关东的镰仓幕府暂时把后醍醐抓起来，日没西天三百七十余日，是说后醍醐一年之后就能归来，“西鸟来食东鱼，海内归一”，则是说义军终究能打败幕府军，统一日本。


虽然楠木军偶尔也烧老百姓的房子，但总体来说，军纪还是比较严明的，比起所过之处满地找花姑娘的幕府军强了不少，比起来，老百姓还是倾向于这些自称官军的义军，楠木正成的部队继续扩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