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日，赵匡胤正式出征。开封有流言传出：“你们还记得吗？‘点检作天子’诶！这是又要出一个天子吗？”直到这时，大内都点检赵光义才明白皇兄的话。“万一不利”，能有什么不利？为什么要跟我交代“不利”后的安排？除非……除非二哥战死沙场，然后让赵普辅佐我继承皇位！自古以来，为夺皇位，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比比皆是。可是二哥不但信任我，更把后事托付给我……二哥，我不要江山，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


赵匡胤显然高估了他的对手。由于丧失战机，李筠被石守信堵在泽州，动弹不得；各路宋军也已从四面八方赶来。西京留守向拱正建议赵匡胤迅速渡河，翻过太行山，趁着李筠大军没有集结时出兵灭掉他。赵普也说：“反贼李筠认为我大宋刚刚开国，不会发兵讨伐他。官家如果背道而行，打他个措手不及，可以一战而克！”


赵匡胤听从二人的建议，火速进军，于六月一日到达泽州，亲自督战攻城。十三日，泽州城破，李筠自焚而死。十九日，李守节举潞州而降；刘钧率汉军北撤。至此，为时两个多月、搞得天下汹汹的李筠之乱，以大宋天子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节屡次劝父归顺，被擢升为单州团练使，是为接纳叛降；北汉宰相卫融宁死不屈，被封为太府卿，是为表彰忠义；前朝宰相李穀曾收受李筠贿赂，中书舍人赵逢半路装病，赵匡胤也假装不知，是为安定人心。


但此刻，赵匡胤最重视的不是这些官员，而是惊慌失措的潞州百姓——他们害怕自己遭到屠城的报复。赵匡胤不但没有惩罚叛城，反而免除潞州附近一年田租，作为对老百姓的补偿。然后调义兄李继勋坐镇昭义军，自己率大军凯旋东京。


平定李筠，军望大震，藩镇束手，立竿见影：心怀怨愤的郭崇、袁彦乖乖随宋廷的使者入朝，雪中送炭的杨承信、杨庭璋奉旨徙镇。大棒加胡萝卜，雄藩大镇们终于默许了新政权的合法性。

阳谋出手，重进“被谋反”


但还有一个人，必须解决。


——前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进！


赵匡胤知道，如果自己不狠狠打一把草，李重进这条蛇横竖都不会反。因为比起兵强马壮的李筠，李重进就像一个日薄西山的病夫。


李重进出镇淮南，不过一年有余，人心未附；扬州久战孤城残破，淮水浅窄勉称天堑，这些都难作防御屏障；南唐李景畏赵匡胤如虎，未必会来应援；而最重要的是，淮南兵力羸惫，根本无法与两司禁军抗衡。对于军事薄弱的李重进来说，最好的归宿，莫过于恭修臣事，跪从皇命。


然而李重进的归附之路十分坎坷，而障碍就来自赵匡胤。赵匡胤既要削诸侯，又要释兵权，李重进偏偏踩在藩镇与禁军两条船上，偏偏又在臣服与叛乱间左右摇摆，朝廷岂能任他归附？


不过在这件事上，赵匡胤的情绪化也很严重，甚至情绪化可能才是他逼反李重进的主要原因。赵匡胤讨厌李重进，在那个盛行快意恩仇的时代，必要除之而后快。


逼反李重进，这是早就提上日程的“阳谋”。


李重进站在淮南节度使府衙的正堂，手捧皇帝所赐铁券，拇指摩挲着铁券上的每一个楔字，琢磨着凹凸间蕴含的深意。六宅使陈思诲坐在一旁，观察着他的每个动作和表情，这更令他彷徨失措，难下决断。


九月十一日，赵匡胤令李重进徙镇平卢军。徙镇可能只是正常的军事调动，也可能与入朝一样，是一次态度的试探。只要表现出服从朝廷的态度，至少从最近两个月来看，如郭崇、袁彦者倒都相安无事。


可是李重进觉得，自己早就申请入朝、表示归顺了。造成如今这种状况，明明是赵匡胤不买自己的账。赵匡胤既然不想让自己入朝，那么让自己徙镇就是出自真心吗？是否是调虎离山之计？


赵匡胤也料定李重进必增疑惧，所以扇完嘴巴后，又喂了颗红枣，让陈思诲前往淮南，颁赐铁券，以表诚意。

何为铁券？免死金牌也！虽然皇帝想杀人，免死金牌根本免不了死；但作为一种政治信物，毕竟表达了皇帝一定的真诚。


李重进又犹豫了。说实话，他从来没真想过造反。否则，他早就成为第一个造反的节度使，而不是第一个请求入朝的藩镇。


但李重进有顾虑。这顾虑并非来自他的血统——郭威的外甥。前朝皇亲国戚如符彦卿、张永德自不必说，就是杨庭璋也已安全着陆。他所顾虑的，是自己的政治身份——前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他的威望太高，军功太著，赵匡胤怕他。李筠的军事威胁只是一时的，他的政治隐患才是一世的。


在帝制时代，让皇帝害怕的人，多半没有好下场。


于是乎，那个征江北时果断刚毅的黑大王不见了；余下的，只有这个坐困淮南、优柔寡断的李重进。

权衡再三，李重进答应随陈思诲入朝谢恩，然后徙镇平卢军。如果李重进乖乖从命，赵匡胤很有可能会就此放过他。毕竟禁军实权掌握在赵匡胤手里，灭掉李筠也已经足够在节度使面前立威；至于二人的积怨，只要李重进保持低姿态，假以时日，也不是不能化解。李重进只要把自己入朝、徙镇的态度保持下去，从此不再涉足国政，让皇帝安心就可平安度日。这是急流勇退的智慧。


可是淮南节度使的幕僚们没有这等智慧。还没等李重进收拾好行李，幕僚就来“哭丧了”：令公入朝，恐怕有去无回，三思啊！


不知道这群幕僚里，是否又有翟守珣。于是，在幕僚的煽风点火下，心有不甘的李重进放下行囊，提起长枪——他这次真的反了！


这是两个男人间的悲剧，李重进的进退失据应受指责，赵匡胤的意气用事也当受诟病。

反报传入东京。二十二日，赵匡胤钦点石守信挂帅、王审琦为副帅、李处耘监军，另委善于水战的保信军节度使宋延渥为都排阵使（负责根据主帅要求指挥部队排成各种军阵，有时也参与军事指挥），南下讨叛。


自这天起，淮南的情报，如雪片般飞入开封城：江南报！李重进求援于南唐，唐主李景不纳！扬州报！扬州都监、右屯卫将军安友规踰城来奔！扬州再报！李重进疑心重重，囚杀军校数十人！然而，没有一条有关李重进主动出兵的战报。


在竖起反旗的一刹那，李重进已经放弃了抵抗。


李筠已死，李景拒绝救援，这意味着对抗大宋精兵的只有孤零零的一座扬州城；安友规逃跑投靠朝廷，这意味着扬州城内人心浮动。李重进崩溃了，这是一场毫无希望的战争。赵匡胤亲征李筠，还曾交代后事；如今讨伐自己，却不肯屈尊南来，可见他胜券在握！慌乱，浮躁，猜忌，不知所措……李重进只能用杀人的办法，勉强发泄心中的压抑。然而，昔日镇定的李重进永远都回不来了。

扬州城里一片混乱，开封城内却步步为营。安友规的到来，为朝廷进一步提供了扬州的情报。既然灭掉李重进只是时间问题，那么赵匡胤要考虑的就不再是如何击败李重进，而是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击败李重进。他不想让刚刚安定下来的淮南百姓，再度承受战争的痛苦。


枢密副使赵普进言：“李重进外绝救援，内乏资粮，急攻亦取，缓攻亦取。兵法尚速，不如速取之。”


赵匡胤听出了赵普的意思：李重进内外交困的程度，可能超乎我们的预估，取之易如反掌。也就是说，正面强攻扬州，不会造成过很大损失；反而战争拖得太久，大军耗粮，力役扰民，得不偿失。

赵匡胤当即采用赵普的急攻战略，再次下诏御驾亲征，以赵光义为大内都部署，吴廷祚权东京留守，吕余庆副之。同时，他一面安抚扬州戍卒在北方的家属，告诉他们不会搞连坐，以使扬州戍卒怀朝廷之恩、亲属之情，不欲为李重进死战；一面找来李重进在京师的两个儿子，让他们去扬州传话：“重进你何苦造反？江淮兵弱，又无良将，谁能陪你一起拼命？”


自从李重进的两个儿子来过以后，江淮将士更无心恋战。扬州城内，粮尽多时；兵不能战，城不能御。这里就像一座撤掉筋骨的阁楼，轻轻一推就会坍塌。可是石守信愣是在城外守了几天几夜，只围不攻，意欲何为？


突然，天际西北，擂鼓震天。宋军将士，齐呼万岁！李重进拄着枪杆，勉强攀上城头，不远处，天子旌旗迎风招展。


呵呵，原来石守信在等你……赵匡胤，你还真给面子，明知石守信足以灭我，居然还亲自来送我一程。你我的恩怨，到此为止……

此前来送丹书铁券的使者陈思诲尚被扣留在扬州，李重进的亲军对此人恨之入骨，眼看自己已无生路，都劝李重进杀掉他做个垫背的。李重进却淡淡地说：“杀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重进慢慢走进了自己的官署，几个月来，他从未像今日这般坦然与镇定。节度使府的大门慢慢闭合，须臾，府衙燃起了熊熊烈火……


李重进的兄长李重兴自杀，弟弟李重赞与儿子李延福在闹市被斩首。陈思诲在黎明中没有迎来曙光，被李重进的亲兵私自杀害。命大的翟守珣则被赵匡胤调入宫中，成为皇帝的侍卫。十一月十一日，象征着武人至高荣誉的节度使府，瓦砾叠弃，焚尽成灰。


英雄是英雄的坟墓，豪杰是豪杰的墓碑。

正如李重进本身是个政治问题一样，赵匡胤这次“貌似多余”的亲征，不仅是为了军事上的速战速决，更是为了政治而来。禁军将士自石守信、王审琦以下，亲眼看到曾经的禁军第一人如何灰飞烟灭；节度使们也再一次领略了新皇帝拨乱反正的雄心。赵匡胤此举宣告天下武夫：持兵抗命的时代结束了，武夫横行的时代结束了。朕决心如此，倒行逆施者，虽远必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