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哥：
早晨。
舍友教我说了早晨，也教我说了“早抖”。他们说我的粤语听起来是“湘粤”，我说他们的普通话也是广普，他们笑了很久。
学术会议举办得很顺利，我是学生代表发言。系里的教授对我很满意，他们说大三还有出国交换的机会，让我不要放松自己的成绩。
但是现在我对出国念书的念头不太强烈了，尽人事，听天命。这种心态应该不错吧。
周末的时候舍友说要带我去生物岛骑车，但是我没有自行车，我想去租大学城里的公共自行车，舍友说那个车很难骑，他们会给我借车。
但是我没有说的是，其实我根本不会骑自行车。小时候家里那么穷，怎么可能让我有车子玩呢？
我决定这两天偷偷去学车，租一次自行车很便宜，我想我肯定能在周末前学会吧。

你的状况不适合工作，我想你不应该勉强自己。外面的世界对你来说压力太大了吧，有时候躲在家里，也是一种治疗。我不是医生，但是我希望你能听医生的话。
经济状况不允许的话，可以申请社区帮助吗？综援和失业救济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我想你应该寻求帮助，不要自己扛。家里人知道你的状况，也不会不管你的。
我很担心你，祝你好。
小和尚。

小和尚：

早晨。
没想到你居然知道综援，一定是因为担心我上网查了很多资料吧。
我的钱还够我失业一段时间，不用太过担心。
综援在香港是老年人领的，香港的福利开支在几次金融风波之后，已经大幅削减。香港是现在世界上摩天大楼最大、最注重企业自由精神的资本主义城市，同时也是社会福权非常低、贫富差距极大的城市。


政府靠卖地得到收入，因此房地产价格越高，政府的利润越高。香港的房地产市场比内地畸形十倍，普通香港市民，想要在香港置业，是一种梦想。超过300万人住在政府补贴的公屋内，更多的人居住环境极差。你在内地，一定想象不到有棺材屋的存在。


穷人的一张床就是房屋，住进去就等于躺进了棺材，如果有一天你到香港来，看到这样的状况，一定不要悲伤，虽然我也住过这种房子，但现在起码我住的屋子已经有窗户，也是个单间了。
童年时候如此困苦，我以为长大之后一切都会改变。我确实改变了家里人的生活，现在父亲和弟弟都已经移民加拿大，相信弟弟会把父亲照顾得很好。


他们以为我还在公司工作，还住在公寓里。我不能让他们知道，现在我是个一无所有的失业者，住不起公寓，车子也卖掉，重新回到童年住过的劏房里。
在香港这样开放的市场和社会结构，有一种所有人都能公平参与的表象，事实上这不过是精英所戴的假面，给贫民的想象。
我希望你永远，永远，永远不会落到我的境地。


这场病让我过往的奋斗都成了一场泡影。如梦又如电，一切有为法。小和尚，你还年轻，未来远大。而我，已经看不清前路，如果磨盘下的蚂蚁也有思乡，它应该就是我。

祝你每天开心、快乐。

喵哥的信断了。
小和尚等啊等，等了两个月，都没有信件来。
他在游戏里等，喵哥也没有上线。


最后一封信，他写着：
小和尚，你一定会到处找我吧。
那就找我吧，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我。
香港有一种鹦鹉，非常爱主人，如果主人不在，它甚至会难过得死去。
我不想你做这种鹦鹉。你一定不可以做这种事。
你要相信，我还在某个地方，等着救赎。等我好起来，我会去找你。
你要等我。

大师：你知道他为了在游戏里也能跟我玩，有多累吗？他住进笼屋之后，那里网络很差，他要跑到深水埗一家网吧里去找我。
我：剑三在香港应该很小众。
大师：他说，很少很少人玩，也很少很少网吧有这个游戏，他找到那一个网吧之后，每次都要搭地铁过去。陪我玩一个小时，然后再搭地铁回去。
我：你们在游戏里玩什么？
大师：我们会一起把日常做了，然后他带我去每个地图看。听背景音乐，看虚假的贴图风景。他说，这辈子应该也没什么机会两个人一起看看这个世界，幸好我们还有游戏。


我们最喜欢待的就算明教，在圣墓山下一直站着，搭着圣火去见陆危楼。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明教多好，他就可以去那个地方。他说他之所以玩明教，是因为看了金庸的小说，没想到这个游戏里的明教没有乾坤大挪移，也没有圣火令，教主也不是张无忌，也不帅。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说，你知道吗，我把明教教义都背下来了。我背给他听，他说好好的一个少林弟子，被明教洗脑了，好过分。
我跟着哈哈笑。


圣火昭昭，圣光耀耀。凡我弟子，同心同劳。怜我世人，飘零无助，恩泽万物，唯我明教。光明慈父，知义知情，启我澄心，苏我明性。怜我世间，魔尘岔染，除恶扬善，唯我明教。生亦何欢，死亦何苦，熊熊圣火，焚我残躯。十二常保，普启诸明，妙音引路，无量净土。


唱那首歌的时候他没哭。
背着”怜我世人，飘零无助“的时候，眼泪就猝不及防在我面前，掉了下来。


他最后说，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宗教，可以救人，他会去那里？他会到哪里去了呢？

大师把打工的积蓄都拿出来，决定去香港找喵哥。
他的舍友很担心，一直送他到罗湖车站，想陪着他到香港找人。小和尚拒绝了。
他说，我怕有别人在我旁边，他会躲起来不看我。


我说，你那个时候会有这样的想法，其实已经不太好了。
他说，我那个时候，有点魔怔了。

喵哥最后的几封信，都详细描述了去香港之后的路线。
他知道小和尚会去找他。


小和尚先去了信上的地址。狭窄漏水的楼梯，像铁丝牢笼一样的房间，明明灭灭的走道，腐朽泛黄的气息……小和尚想，就算是我们那个穷乡下，住得也比这里好啊。
如果我可以快点独立就好了，我一定让喵哥回内地，我会照顾他，我会租房子给他住，他就不用呆在这种绝望的地方。


他看到了喵哥的房间。
确实有个窗户，很小，窗外是大街，噪音很大。喵哥在信里写：这里的噪音不分日夜，只有凌晨4点到5点可以安静一段时间。然后窗外的声音，和我耳朵里的噪音，又会再次轰鸣。


喵哥住的地方有了新的租客，房东表示，住在这里的人搬走了三个月，不知去处。
房东说：他很好人的，经常帮老人家拿东西和修东西，也会帮忙看小孩。就是整天看着不开心的样子，也没有固定工作，我想叫他去我的店里帮忙，端盘子也好啊，起码不会饿死。他说他不敢去多人的地方，怕自己伤害别人。我看他说自己有病，明明很正常，这么大个男人，怎么撑不过去？别人说他有精神病让我不要租房子给他，我还不是留他了，谁知道说走就走。


小和尚问，你真的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吗？
房东残酷地说：找了个不知道的地方自杀，谁知道啊？这么久了，只有你来找过他。他的家里人？移民走了，电话也没有一个的。你就算去报警，有什么用，香港每年那么多失踪人口报案，找到哪个？

喵哥在信里说，我把我在香港走过的路都告诉你，你来的时候，想象我在陪着你，你就不害怕了。


“格陵街往下，你会看到世界上最长的扶手电梯，它一直高到半山，我以前很喜欢来来回回地搭，搭一次，要好久，你就上山了。


”威灵顿街，以前是红灯区，夜晚不要走这条路，走着走着你会发现自己走到了兰桂坊，那里很多鬼佬，不太适合你。去地下商店里，可以看到很古老的钢筋铁架，卖很便宜的小吃。”


“中环很漂亮吧，这里的天际线都由摩天大楼组成，你不需要知道那些大楼的名字，不要在中环逗留很久，人太多，你不会喜欢的。”


“午饭就去XX茶餐厅吃，这家茶餐厅价格很实惠，但是你下单要快，不然会被伙计催，吃白眼。你就点丝袜奶茶，冰的加两块钱，点一份猪扒面，记得跟他说要走青，我记得你说你不吃葱……”

我想你会喜欢荷里活道，因为我以前经常在这附近玩。

这里有古老的石墙和榕树，空气都感觉舒服。
沿着荷里活道往下，建筑越来越新，这里的餐厅都很贵，以后有一天，你肯定吃得起。到时候你可以去XX店试一下他们的奶酪和下午茶，记得带个小女朋友一起去，女生会喜欢的。
一直走，你就到文武庙了。
别傻乎乎给我上香祈福，我不信道也不信佛。中国神灵应该都忽视了我。
你可以去求签，免费的。但是庙祝解签要收费，你要是真的很好奇，听听就好，上次他还跟我说，我这辈子都会顺顺遂遂。我说他神棍，他也不发火的。

搭电车很便宜，车费只要几块钱。
上车的时候不用付钱，下车的时候才付。
坐电车的时候，你就可以安心地看周围的风景，看腻了再下车。


如果你走到弥顿道，这里有一首很出名的歌，由一个不太出名的香港歌手唱，就叫做弥顿道。
街边太多人与车，繁华闹市人醉夜。
有家叫做兰芳园的奶茶店，就在这条街的地下，但是现在很多内地游客去吃，味道没有以前好，你可以去打包一杯奶茶边走边喝。


弥顿道一直往前走吧，有香港科技博物馆，你可以去看看，放假的时候很多小朋友。杨利伟好像也来过这里，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记错。


去维港搭渡轮过去，风蛮大的，你不要穿得太单薄，维港的风很冷。维港边有家诚品书店，听说在大陆也很有名，可以买到大陆无法出版的书，可以去逛逛。


…………

小和尚把喵哥的信都扫描到了手机里，信里提到的每个地方，他都走了一遍。

也许喵哥就在某个地方坐着，等他呢。
他在网上找了一家很便宜的旅馆，开门就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到无法转身的洗手间，天花板很低。房间外面是一堆装修材料，白天电钻不停，夜晚仿佛鬼屋，但胜在便宜，一晚上只要80块钱。


小和尚在香港走了一个星期，每天醒来，买一瓶水和一袋面包，就开始搭地铁去找喵哥写过的地方。喵哥给他发过的照片，他存在手机里，去问街坊，去问巡逻的警察，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他也报了案，警署只叫他等消息。又听说他是从大陆过来香港找人，抚慰他安心，但没有更多消息。


他背着沉重的书包，里面是他的电脑。每到一个可以坐下来有网络的地方，他就登录游戏，看喵哥有没有上线。


就这么徒劳无功，甚至是绝望地去找。他后来在想，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过这个人吗？如果有的话，为什么没有人记得他，没有人寻找他，没有人想念他。


钱花完了，他回到广州。
把喵哥寄给他的东西都打包装好，一遍遍地翻看他的书，他的笔记。


大师说：“其实，我对他一无所知。不然，我怎么会找不到他？”
我：你已经尽力了。
大师：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社会对他不公平，他对我也不公平。
我：有没有可能，他会来广州找你？
大师：所以，毕业之后，我没有去别的地方。

小和尚大四进入了喵哥提到过的深圳公司实习。
发现在那里找不到他的痕迹之后，他辞了实习，回到广州，顺利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工资比应届生高一大截。
他花钱很少，住在学校附近很便宜的单间里，每天吃8块钱一份的快餐。存下来的钱大部分寄给家里人，剩下的部分存起来。存够一部分，他就请假，去香港。


沿着喵哥生活过的地方去找，去警署问，有没有这个人的消息。
每次得到的答复都一样。


就算找到尸体都好呢，起码他不用再这么无望地走了。


“我有时候登录喵哥的号，跟那个明教角色说话，我对他说，你想我找到什么时候呢？你的隐身也太长了吧。”

他只是个凡人，不是哪位可以走到西天取西经的和尚。他甚至不信佛，不信任何宗教，因为没有神灵去拯救过喵哥，他相信也没有神灵这种存在会眷顾自己。
去香港的路，太累了。


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也出现问题之后，大师把工作辞了，在家里接单子。挣的钱少一点，但也不算太差。


年少时想过的要好好奋斗的念头，看到广州同样高昂的房价之后就已经放弃。家里人也不喜欢离乡背井，就在去年，他给家里人的钱已经够父母建了崭新的楼房。


他给父母都买了保险，补缴了社保和医保，只要他有收入，这些保障就会一直长长久久下去，维持父母的晚年生活。


就算哪天他不在了，父母也不至于陷入晚年困窘的境地。


大师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当，除了自己。
喵哥把大师的未来预测得很准，但他算错的是，这个死心眼的人，会坚持那么长时间地去找他。

从大师的很多行为都可以看得出，他是个固执的人。
不到黄河心不死，撞到南墙也不回头。
他相信，喵哥叫他去找他，就一定有意义。如果他都放弃了，这个世界关于喵哥这个人存在的痕迹，不就再也没有了吗？
在这个年代，看不到几个像他这样的人，因为这样的人，早就被社会教化，懂得一件事叫“放弃”。


庆幸他生活在相对包容的广州里，知道这件事的朋友，最多感叹一句他还在找啊。而不是说他是个神经病。


说他神经病的是他的父母。


父母知道他辞了工作，一直在找一个男人之后，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到了广州来找他，要带他回湖南。
老家的房子已经盖好，当地也不是容不下他就业，他回到湖南去，也许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大师拿出一个铁盒，装着的全是他到深圳、在香港的车票。厚厚一叠。
喵哥寄给他的书、笔记、摆饰、黑胶唱片、吉他、茶具、领带、手表、公文包、小时候玩的存钱罐、他的乐高玩具……收起来有两个大箱子那么多。


大师：我要回湖南，没有时间了。
我：你的人生还很长。
大师：他的东西，会跟着我一辈子。我回去以后，这辈子都不会再来广东，不会再去香港。
我：保重。

我现在还会登录他们两个的号。


小和尚和喵哥，永久地停留在圣墓山脚下，听着辽阔大漠无恒无尽的风声。


那两个号的主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END——

假使参拜远方的祭坛
信我会在圣像的脚下
假使观看远山的晚霞
云是我

数数几个建筑的架棚
信我会在永恒的榻下
数数几对褪色的布鞋
泥是我

我信你爱着我
天边海角也肯找我吧 找我吧
我信你碰着我
在日和夜之间

怀疑途上那人是我
可惜匆匆经已走过
怀疑途上那儿是我
可惜通通错过

或者我
在这边
在那边
请找我


——《在到处之间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