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偌大个明公馆里回荡着的都是清脆的砸核桃声，明长官皱着眉奋斗在一群核桃中，难以抽身。
不过，吃还是吃得非常美味的。
尤其是拔丝核桃。
“阿诚，下回做个拔丝苹果。”明长官吃完了还点菜。
“要吃自己做。”明诚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懒得看吃饱喝足的某狐狸。突然，他扔下了碗筷。“要是今天角色互换，你会执行命令，对明台开枪吗？”
明诚问得严肃，明楼也想得认真。
“我不知道。”
明楼的确不知道，换做是他，会不会执行命令。
“我会。”明诚却说了一个让明楼震惊无比的答案，“前提是，我要知道这个命令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大哥，我说句话您别生气。”
“你说。”明楼已经感觉到了明诚会说什么。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既然任务已经存在，说明就是合理的。”
“就算要把枪对着你的亲人，甚至是你的……爱人？”明楼知道，明诚接受的是军校的传统训练，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军人。可是，明诚的话到底还是让他介意的。因为太过不近人情……
“这就是判断的唯一标准。”明诚坚定地说道，“罔顾人命，为达目的不惜牺牲无辜者的组织，根本不值得为之奋斗。这，就是我加入共产国际的初衷。”
明楼的心狠狠地一颤，他懂了明诚的意思。
明台之所以会抗命、会两难，是因为他面对的是至亲。因为他重情，所以在面临选择时，会忽视上级命令。
这，是人之常情。
“下次帮忙求情，不要拐着弯。”明楼笑笑，脸上的阴霾终于吹散了许多。明楼捧着一个碟子，“走，把剩下的砸了，明天早上煮粥。”
明诚笑笑，跟着坐在了楼梯口，看着明楼砸核桃。
“啪”地一声，坚硬的核桃壳裂开缝，明诚拿在手心里剥核桃仁，明楼继续砸……一个砸一个剥，分工协作。
“嘭”地一声，明台推开自家大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暖黄的灯光下，楼梯口，他的两个哥哥，一起在——砸核桃！
明台愣住了……
“馋猫，就是有口福。”心情甚好的明长官把锤子给了明诚，把大半碟子的核桃仁递了过去。“来，尝尝。”
明台抓了一把，在明楼身边坐下……
“怎么现在才回来？去哪了？”明楼吃着核桃仁，边故作不知地问明台。
“我有个问题解答不了，去找朋友帮忙了。”
“什么问题啊？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也不是什么事都能帮我解答的，找你有用吗？”
“究竟是什么事情连我都帮不了，说来听听。”
“就算你能帮我解题，你可以替我考试吗？”
明诚看了眼明楼，继续砸核桃。这种情况，他根本就不需要说话……
“哦，打算回学校了。”明楼恍然大悟。“港大都要开学了，因为你相亲的事情，我和大姐一直没有催你。”
“相亲比读书还要重要吗？”
“成家立业比什么都重要。”
“那大哥你为什么不成家？”
明楼懵住了，眼角的余光瞄了眼正在认真砸核桃的阿诚。然后才说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大哥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是吗？”明台终于还是问出了口，“你打算一直为新政府工作下去？”
明诚的动作停顿了一秒钟，然后继续……
“家里不准谈国事。”明楼塞了个核桃仁在嘴里。
“没有国哪来的家？”
“闭嘴。”
“这句话是你教我的。”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明台毫不妥协。明楼只有转过眼睛，不再去看明台。
“啪”明诚一榔头砸在核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去睡觉了。”明台走了两步，实在气不过，一把抢走了明楼手里的碟子。“给我当夜宵吃吧。”
“诶诶……”明长官目送他的核桃仁一点点地消失在楼梯拐角。他再看看那堆还没砸的核桃，“我的核桃粥没了。”
“明天出去吃吧。”明诚停顿了一下，“……恐怕做了也没人吃得下。”
因为任务艰巨，不能有分毫的差错。所以，压力就格外大些。

桂姨七点到明公馆，刚好碰到心情极度欠佳的小少爷明台。
明台冲动的脾气，差点一枪崩了这个日本间谍。“你以后在我家手脚放干净点，我不是我大姐心地善良，也不是阿诚哥那么好脾气！”
桂姨唯唯诺诺地称是，明台没有看到她的眼睛有多么狠毒。
“桂姨。”明诚扬起了一抹灿烂的笑容，等桂姨进了厨房后。他倒了一杯茶递给她，“小少爷就那样的性格，其实人很好。他年纪小，你别在意。”
“阿诚，谢谢你……”桂姨喝了口水掩饰了自己的情绪，看到明诚一直在看她。为了掩饰尴尬，她忍不住多喝了几口。
“你帮着打扫一下家里就好，我和明先生去上班了。”明诚笑笑，穿好大衣，去开车等候明楼……
明楼今天的行程安排很紧，上午有特高课和新政府的联合会议，下午要去见周佛海，拟定上海经济政策计划表。
“阿诚，相信我。”明楼下车的时候，说了这样五个字。
声音虽然轻，却是掷地有声。
“嗯。”明诚微微一笑，淡然应道。
将生命交付，当然需要绝对的信任。他相信明楼，也相信自己……
会议上，汪曼春喝完了茶杯里的水。明楼趁着所有人都认真地听南田洋子演讲，就冲着明诚使了一个眼色。
明诚会意，泡了杯茶递给汪曼春。
汪曼春本就有心悸的毛病，喝了引发病症的水之后，没过二十分钟，就昏倒了。明楼一把抱起她，就往休息区去。
此时，明诚拦下了南田洋子。
“阿诚。”南田很好奇，明诚怎么会这个时候出现？
“杜旅宁告诉了我，寒刀的下落。”明诚在她耳边低语道，他感觉到了南田洋子的激动和兴奋。“寒刀嗅觉敏锐，不能打草惊蛇。带上你身手最好的手下，和我一起去拿人，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南田洋子知道，抓到寒刀，她就是奇功一件。
贪功冒进的心，让她只记得一句话“不能打草惊蛇”。可惜，等她要坐车的时候，她的轿车居然坏了。
“南田科长，开我的车去吧。”明诚建议道。
“那明先生……”南田有些犹豫，明楼不是个可以相与的。她刚刚还听到明楼吩咐明诚去给汪曼春买药呢。
“不急在这一时，明先生是关心则乱。”明诚笑得灿烂笃定，“抓了人再回来，绰绰有余。”
南田没再推辞，可是，到了明诚所说的地点……
“人呢？！”南田洋子气恼不已，她近乎是在质问明诚。“阿诚，你的消息到底准不准确？”
明诚指了指桌上的茶杯，里面的水还冒着淡淡的热气。“寒刀敏锐，一定是闻风而逃了。南田科长不妨找找，还有没有蛛丝马迹……”
南田洋子没有抓到人，头脑也清明了过来。她举枪对准明诚，“阿诚，我想不这样你是不会说实话的。人呢？在哪里？”
明诚双手举在胸前，朝着窗口的方向后退，南田步步紧逼……
窗户对面的窗户旁边，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瞄准了……
明楼端着枪的手忍不住在颤抖，他好几次都瞄不准目标。这已经不像是他了，他当年在军校，射击成绩从来无人超越。
可是，这一刻，他对准的是他挚爱之人。
他胆怯了，他怕万一射偏……
狠狠地闭了闭眼睛，明楼不自觉地咬紧了自己的后槽牙，逼着自己稳定心神。他的目光点聚焦在明诚的胸口……
只要射中西装表袋里的怀表……
一定要射中……
一定！
明楼对准之后，额头的冷汗从眉骨滑落到他的睫毛上……
扣扳机！

南田洋子眼睁睁地看着一枚子弹穿透玻璃窗，直击她的面门。她还没有反映过来要躲，就被一个力道给推了出去。
一抹血溅红了她的视线……
明诚的胸口鲜血直涌，他还不忘提醒南田。“快，人在对面！”
南田一边抱着明诚的上半身，帮他压住流动的血，一边叫人叫医生。耳边是不断的枪声，密密麻麻地朝窗口射击着……
陆军医院的车到了之后，明诚的血还是没能够止住。
南田在看到明诚为她挡子弹的那一刻，终于相信了他。她一声声地拜托着医生，请他一定要救救明诚。
“等等……”明诚上车前拉住了南田洋子，“坐我的车去梧桐路37号，那里是寒刀与杜旅宁联络的地方……”
“那你……”南田忧心明诚的伤势。
“我还没娶你过门，一定会没事的……”明诚由人抬着上了救护车，通过车窗，他看到了正在往梧桐路方向疾驰的明楼座驾。
荣初拉下了自己的口罩，把一套干净的西装扔给明诚。“这是给你准备善后用的，你没有伤到吧？”
“看着吓人，没事的。”明诚揉了揉被震痛的肩膀，从西装表袋里拿出那块怀表，一颗子弹仍然镶嵌在表盘上……
“你们也真够玩命的。”荣初拿过怀表，“你得谢谢我制作的道具。”
“那是自然。”怀表是他从荣初那里定制的，本来是为了以防万一。却在被明楼知道了这样东西的存在后，用在了这个地方。
“你的《孙子兵法》已经到手了。”荣初深深地看了眼明诚，因为有外人在场，他有些话也只能等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才能说。
“……”明诚沉默了一下，“你留着吧。”
“……”荣初眼眸里闪过一丝泪光，转过了头没有继续说话。
明诚知道，肯定是他又想起了阿次……他只好转移了话题，问起了任务。“孤狼那边，计划怎么样了？”

一个半小时之前，上午八点。
桂姨准时出明公馆买菜，半路上越走越是头昏脑涨，走到了大路上自己都不知道，正好被俞晓江开着的轿车撞倒在一边。
所幸，只是轿车带了一下，桂姨只是摔了一跤。
俞晓江非常不好意思地带着桂姨去诊所看了医生，医生说没事，只是桂姨年纪大了，有些血压不稳，导致头晕耳鸣等症状。
桂姨也没有做他想，完全不知道她的头昏脑涨是因为早上喝的那杯白水……
而她正因为还头昏昏沉沉，荣初又带着帽子和口罩，完全看不全样貌。所以，她不知道这个人就是那张照片上她觉得非常眼熟的那个人。
荣初给桂姨注射了一针……
然后由俞晓江将桂姨送回了明公馆。

“针的药效会在十小时以后才会发作，就算验尸，也只会得出心脏病突发的结论。”荣初补充说明了下，“现在，就去解决那位叛徒了吧。”
明诚点点头，“今天上午十点二十分，许鹤在陆军医院的手术室进行手术。我们进抢救室，两间手术室只用一层帘子隔着。我来动手解决里面的医生，你动手除了许鹤。”
“可以。”荣初点头。
靠近陆军医院的时候，荣初从容地戴上了口罩，给明诚盖好了被子。明诚的肩上的血晕染了白色的酒精棉……
进去之后，他们直接用南田给的军官证进了急救室。
明诚从床上一跃而起，双手捧住医生的脑袋，逆时针一转。只听嘎啦一声，医生的喉管被彻底扭碎，窒息而亡。
荣初看着眼前的人的杀人手法，终于确定了他的身份。
怪不得……
明诚看了眼正在往许鹤血管里流动的药剂，边问那名已经吓得直发抖的护士。“中国人？”
护士忙点头，“不要杀我……”
“知道该怎么说吗？”
“我什么都不知道……”
明诚清澈的眸子微微一眨，“你应该说，私は何も知らない（我什么都不知道）……”
荣初诧异地看着明诚，只见明诚的手中一缕寒光流动……那名护士瞪大了眼睛抬手去抹脖子，一条细细的血痕挂在了她雪白的颈间。
明诚解释道，“她的中国话说得再好也掩盖不住日本女人身上特有的松花粉味道，我们走吧。”
坐上了荣初的车，明诚已经换上了那一件与他刚刚穿的一模一样的西装。穿好了之后，他赞叹了句。“这西装不错。”
虽然看上去一模一样，不过面料要高档很多。
“记得给我钱就好。”荣初笑了笑，把怀里的照片递了过去。“我想，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明诚只匆匆地看了一眼，就没再看。他怕自己伸手去拿，“我那里不安全，你帮我留着吧。”
荣初捏着照片的手有些不稳，“……那个时候，阿次他……多大？”没有参与弟弟的成长与生活，是他毕生的憾事。
“1931年。”明诚看着窗外疾驰而过的街景，眼睛很酸涩。“杜旅宁带着阿次突然去伏龙芝看我，给我过十八岁生日。这是喀山大教堂的一位建筑师给我们照的，当时阿次还很不乐意……”
照片上，阿次眉宇间傲气天成，一双眼睛年轻，却满是不服输。
因为刚见面，杜旅宁让他喊师哥，他不乐意，就被明诚狠狠地修理了一顿。所以，一整天心情都不好。
然而，那个时候的杨慕次比起明诚，更像是一柄淬了火的宝刀。
“是啊。”荣初笑着笑着，眼前就模糊了。“他那时候就是个面瘫啊！拍照呢，笑一个都不会……”
“你们笑起来的时候我都分辨不出……”明诚拍了拍荣初的肩，“当时洗了三张，底片特意毁了。这种东西，我们本来就不该留着。阿次一直嫌弃这张照片，却一直放在口袋里贴身藏着。一次出任务的时候，不得不跳进水里，照片也没有用了。为这事，他面瘫了一年多。”
想起那个失去合照耿耿于怀的杨慕次，明诚心里很是酸楚……
“还有一张在杜旅宁那里？”荣初有些不解，“他不像是给自己留着把柄的人啊。不可能吧。”
“他的那张也毁了……”明诚的视线胶着在照片上，“这是仅存的一张，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好的一个礼物。很多次我想毁了的时候，都下不了手。”
何况，现在阿次已经不在了。
他们再也不可能拥有一张属于他们师徒三人的合影了。
“等这件事过去了，带我去看看他吧。”他回上海这么久，都没有问过一句阿次的安身之所。
如今荣初知道了他的身份，他终于可以这么说了。
“好。”荣初眼眶里的泪终于溢了出来。
“……”明诚拧开车门，“保重。”
“阿诚。”荣初叫住了打开车门想下车的明诚，他伸手抹去了眼角的泪，笑得如沐春风。“谢谢你。”
明诚的嘴角溢出一抹笑来，“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
荣初看着明诚的背影越走越远，他才收回视线，落在照片中的阿次身上。他明白，明诚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荣初。
而且，一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扛下了来自杜旅宁那里的所有压力。
那段时间寒刀的疯狂暗杀……
又何尝不是为他或者说是为阿次在挡风遮雨呢？

明诚回到明楼面前的时候，汪曼春已经醒了。明楼故意说了几句话斥责明诚，汪曼春适时提醒明楼还有与周佛海的洽谈会。
明楼这才领着明诚出去，直奔新政府办公厅。
“伤着没有？”明楼一出门就低声问了句身侧的明诚，眼神里写满了担忧。天知道他现在脑海里一直回放着明诚中枪的一幕……
“没有，震了一下而已。”明诚笑笑，低声答道。看着四下无人，他不免加了句。“枪法不错。”
正中怀表正中心，怀表的机芯，最坚硬的地方。
如果不是射得这么准，他估计还会被擦伤……
明楼松了口气，听他的夸奖之后，狐狸尾巴恨不得摇起来。“谢谢。”
与周佛海的洽谈会上，其实明楼还是有些无法凝神的。毕竟执行任务的是明台，他无法预料明台会怎么样，会不会狙杀成功。
明诚在门外也非常担心，万一南田没死，他们做的这一切都将会把他们推向死刑台。明诚甚至在怪自己，没有派人去做好第二套应急措施。
好在，小少爷在关键时刻没有掉链子。
南田洋子死讯传入新政府的时候，汪曼春直奔特高课而去。明诚看着不再平静的市政府办公厅，嘴角笑容异常灿烂。
明楼和明诚站在办公室的窗户旁，一人手里端着盛有红酒的高脚杯。明楼冲着明诚微微一笑，“喝一杯？”
明楼的笑容温柔有之，更多的是成功之后的喜悦。
明诚因为解决了心腹大患，也松了一口气。“事成了，该喝一杯庆祝一下。”
玻璃杯相击出清冽的声响，仿佛吹响了胜利的号角。
两人此刻脸上的笑容，竟如出一辙地好看……
“大哥，你想好回去怎么跟咱们那位小少爷解释了吗？”明诚戏谑地笑了下，“恐怕他不会善罢甘休吧。”
“他还敢反了天了不成！”明楼一点都不把炸了毛的小弟放在眼里。
明诚撇撇嘴，算了，有你哭的时候。

明楼和明诚回到家的时候，家里静悄悄的。
他们以为明台还没有回来。
明诚拿着公文包上楼，可刚走上去没有几步，就被一股力道给推了下去。措不及防的明诚连退了好几阶楼梯，最后还是明楼一把把他给扶住的。
“嘶……”明诚动了动右胳膊，才知道牵动了旧伤。
明楼听到明诚倒抽了口凉气的声音，整个人都炸了。他瞪着明台，“你还有没有点规矩！谁教你动手的！”
“我不仅动手我还要动枪呢。”话音刚落，明台的枪口已经对准了明楼。
明诚反映极快，他一把掏出身后的配枪，直指明台。生怕他一个激动，真的把明长官这只老狐狸给毙了。
明楼沉着脸，“你想干什么？”
明台此刻愤怒多过委屈，他可没有明楼那么镇定。“我想要个答案！”
“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明楼风轻云淡地反问了回去，对明台的激动情绪一点都没放在眼里。“你敢拿枪对着我，你敢开枪吗？”
“你以为我不敢开枪吗？”明台被他这句类似挑衅的话刺激得眼都红了。
“你把枪放下！”
明诚一看就知道明台被激怒了，这家伙眼红起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所以，尽管错不在明台，他还是先呵斥明台了。
“我为什么要放？”明台有那么一瞬间非常委屈……
明楼看明诚右手举着枪，疼得额头都沁出冷汗了。而且那枪一看就没开保险，有个鸟用！他赶紧冲着明诚说，“你先把枪放下！”
那胳膊不要啦！
“他放我就放！”明诚也是个暴脾气，我让他放下枪还不是为了确保你的安全，个笨蛋，就不知道说两句话好好哄哄这位少爷。
“我不放你敢开枪吗？”明台虽然看着的是明楼，却是对明诚说的。他拿捏准了，明诚的性子是不会把枪口真的对准他的。
明诚火了，右胳膊疼得像冷风直往骨头缝里钻，还要陪他们两个玩这套生命大冒险。“你怎么知道我不敢！”
“你把枪先放下！”明楼看人疼得龇牙咧嘴，跟着干着急。也不顾明台的枪口还对着他，就转向了明诚。
“让他先放！”明诚可没有明楼淡定，明台这枪可是随时都可能打死人的。
“你以为他敢开枪吗？”明楼恨不得把明诚的枪给扔了，他指了指明台，似乎不把人放在眼里。他笃定明台没那个胆子……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开枪！”明台炸毛了，这两人总是拿他当小孩子看么！
他没忍住扳机一扣，一颗子弹就从明楼的脸颊旁边擦了过去，直接射落了墙壁上的一副油画。
明诚张了张嘴，把枪收了回去。揉着自己的胳膊……
他觉得小少爷还没完。
果不其然，明台把枪往地上一扔，就开始了全武行。一拳就朝明楼挥了过去，明楼身子微微一偏，就躲了过去……
明台看这位平日里斯文的大哥轻易就躲过了他的一拳，可见身手了得。他就更气了，玩命地开始攻击。
奈何明楼下盘很稳，愣是只站在原地躲闪，都没有移动过半步。
明台一个扫腿，逼得明楼硬是往后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了茶几上。明台又是拳又是腿，明楼只好反手一撑茶几跃到了另一边。
明楼见明台还不死心，抬脚就把茶几踹了过去。
笨重的茶几在这一脚的作用力下，愣是往明台的方向平移了三米远。明台气不过，也抬腿踹过去……
一脚没踹动，发而把自己的腿给磕疼了。他不死心，把目标转移到明诚那里。明诚第一反映，就是抱着花架上的盆景后退……
举起的胳膊再次一阵疼痛，明诚连着倒抽了好几口凉气。而那边的战斗已经是如火如荼了。
明台是能看见的能拿得起来的全部往明楼的方向扔……
他扔过去，明楼就躲。
最后一把水果刀就要打中明楼的面门，明诚一脚将地上的一个滚圆的柚子踢了过去。水果刀深深地扎进柚子，滚到了那堆“废墟”里。
明楼感慨这个柚子来得太及时的同时，也对明台没有那么客气了。他一个反手擒拿，就把明台的双臂给抓住。
明台滑得跟个泥鳅一样，一个扭身挣脱出去。把一旁的台灯推了过去……
明楼一躲，脚也没闲着，一脚将明台踹倒在了地上。他把外面的西装一脱，往地上一掷。“不教训你还反了天了你！”
明诚见明楼真的发了火，本来想着打得也差不多了，劝劝架吧。不过刚想迈步，胳膊又疼得他恨不得哭爹骂娘。
“教训我！明长官，你没有人性！你知不知道你是在逼我杀自己的亲大哥！”明台边和明楼过招，边控诉着明楼的可恶行径。
“你进了军统就该知道有这天！你还委屈？委屈你为什么要做这一行，不好好在港大读你的书！”明楼动起手来毫不客气，一个反剪就把明台制住，压在了仅存的还算干净的沙发上。好久不动手的明楼也气喘吁吁，“既然做了这行，你就必须是一个出色的特工。否则，你怎么消失得你自己都不知道！”
“出色的特工就是干掉自己的大哥吗？”明台激动地回嘴。
“你没有脑子吗？你从来没想过军统为什么要杀我？你怎么不去查我的身份？你自己连前因后果都弄不明白你算什么特工！你是怎么毕的业！”
“你怎么不告诉我你的身份！说到底你就是不信任我！”
“我不信任你，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明台沉默了，扭着头不看明楼。他就是心里不舒服……

“好了，你先把他放开。”明诚把明楼拉开，明台才得到自由。“明台，大哥是一番好意。你既然进了军统，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和执行任务的勇气，将来一定会吃亏。大哥怕你与其将来在别人那里得到教训，不如给机会让你慢慢适应。敌后战斗很残酷，尤其是在上海，很多事情比你想得要复杂。”
明台气呼呼地坐在沙发上，愣是不接受明诚的说辞。
“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你这样让我们怎么放心？你以为这里是香港，可以由着你扛枪跑在大街上击杀原田熊二！这里走错一步，就会功亏一篑！”明楼指着明台，把斗争的残酷一一摆列在他面前。
明诚见明台脸色更难看了，故意提高声音数落明楼。“你也是！和他一样大吗？做大哥的不能让着点？看看把家里弄成什么样？大姐回来你去解释？”
明楼看了眼明诚，没有反驳。却在看到他脸色有点白之后，心揪了一下。“疼得厉害吗？我去给你拿药……”
明台看明楼进了房间，他才抬头看明诚。“……阿诚哥，你受伤啦？”
“不是，旧伤。”明诚摇头，“你怎么样？腿踢疼了吧。”那一脚磕在茶几上，声音大得听着就疼。
明台委屈地点点头，“疼……”
“唉。”明诚轻轻叹了口气，“你就是冲动，知道他是你长官毒蛇了还跟他动手。他要没两下子，能当上海情报站站长么。平时的机灵劲也不知道放哪里了，你也就仗着他不敢打你。”
“他哪里不敢打我？”明台一撸袖子，“看，都捏青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毒蛇。谁让你惹他的？”明诚奉送了一个你活该的表情给明台。
明台还想说什么，明楼拿着药端着茶杯出来了。
“来，先把这个吃了。”明楼手里的药片是专门给明诚配的，他又打开了一小瓶药剂。“这个是刚从德国寄回来的。”
明诚一口喝光了，苦得直奔厨房用水漱口。
“大哥……”明台看明诚的样子，又是吃药又是喝药。想问问怎么回事，却被他大哥刀片一样的眼神给冻住了。
“叫我大哥是吧？”明楼恨不得把这小子再打一顿，收收他毛躁的性子。
“嗯……”明台意识到好像的确犯错了，他推明诚的那一下的确很狠……
“去，做晚饭去。”明楼白了眼他。
明台看看明楼，再看看走过来的明诚。“桂姨……那个，孤狼没有做好晚饭再回去？”虽然身份太讨厌，孤狼做的饭还是挺好吃的。
“留着她，等她咬你一口吗？”明诚笑了笑，反问道。
明台怔了怔，“今天还除了孤狼？”
明楼瞪他，“你以为别人像你一样游手好闲？还不去做饭去！”明楼拿起沙发上的公文包，示意明诚跟他进书房。

“南田一死，消息传入南京，日本方面一定会派人接管特高课。来的人可能是藤田芳政，也有可能是渡边沃婵。如果是藤田芳政，那么……”明楼没有说下去，是因为他说不下去。
“随之赴沪的会是毒蜂。”明诚帮他补充道。“那样的话，先动的就是死间计划。如果赴沪的是渡边沃婵，那么随之行动的是黄雀，捕蝉计划将全面运转。接下来，我们每一刻都将置身生死边缘。”
明楼和王天风要用死间计划打入日本内部，使第三战区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用几条人命换一场几十万人的胜利之战，划算。
但是……明台却是死间计划里的一颗死棋。
而共产党方面。
青瓷要用捕蝉计划打入日本后方，实行长期的潜伏。秘密窃取第二战区的作战情报，帮助周先生制定一系列针对第二战区取胜的行动。
需要打入日本后方，取得绝对的信任……谈何容易。
军统的死间用招狠毒，对敌方狠，对己方更狠。
共方的捕蝉用招细密，环环相扣，需丝毫不差。
无论是哪一个，一定会牺牲很多人的性命。
“你说……来的会是哪个？”明楼问明诚，言语之中不乏忐忑。
“藤田芳政居多。”明诚说得很笃定，“南田洋子是藤田芳政的得意弟子，她的死一定会让藤田震怒，继而提出对上级的申请，请求接管特高课查出真相。而且，渡边沃婵极其不愿给人收拾烂摊子，他肯定乐得让贤。”
明楼也知道，一定多半是藤田，可是他还是不免抱有别的希望。
他却不知道，如果来的是渡边，那么最终执行任务的将会是明诚……
明楼按了按眉心，“不管来的是谁，走一步看一步吧。”总而言之，他是不会看着明台走入死局的，他一定要将这盘棋救活！
三兄弟围着餐桌吃晚饭，吃的是明台做的面……
明楼实在是不愿意吃，勉强吞了两口。就扒拉着面，边问明台。“如果今天车上的是我，你会开枪吗？”
明台也对自己做的这个面深恶痛绝中，听到明楼这么问。他不答反问。“如果是换做是大哥，大哥会开枪吗？”
明诚默默地嚼着半生不熟的面条，抬眼看看明楼……这个问题挺耳熟的。
“我不知道。”明楼摇头。
这个答案也耳熟……明诚继续嚼着面条，心里补充一句。
“如果我拒绝呢？”明台对明楼这个答案感同身受。
“枪毙。”明楼怕自己会饿着，又硬着头皮塞了一口面。枪毙两个字说得掷地有声，一点都不怕刚顺了毛的小少爷炸毛。
明台瞪着明楼，眼睛里都快喷出火来了……
明诚抢在明台发火前，把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拍，故意冲着明楼说了句。“你能不能让我们好好吃顿饭？”
明楼把头埋在面碗里没有说话……
明台的一股火也被这样一句话浇灭了……
“对了，你们两明天谁给我钱？”明诚的话引来两道莫名呆滞地目光，他没好气地解释。“我要去把弄坏的东西都买回来。”
“他给。”明楼和明台极有默契地指了指对方。
明楼不乐意了，“东西都是你砸坏的，凭什么我给？”
明台理直气壮，“我是学生我没钱！”
两人继续埋头，皱着眉吃半生不熟的浆糊面……
“到底谁给？”明诚吃不下去，这面真是逼供的绝佳利器。要是塞一碗他嘴里，他肯定什么都会招了的！
明楼筷子一扔，嘟囔了一句。“这面煮的真难吃。”至于明诚问的谁给钱的问题，抱歉，明长官自动过滤了。
明诚看了眼遁走的某人，嘀咕道，“越有钱越抠门。”
“嗯嗯。”明台把嘴里的面吐了出来，对明诚的这句话表示深切的赞同。

明台乖乖地把碗洗了，客厅打扫了，然后累得半死不活地躺在了沙发上……打算歇一会儿就去楼上谁。
而明楼房间里。
“怎么了？”明楼发现平时几乎是沾了枕头就睡的明诚翻来覆去，闹得他也没有了睡觉的心思。他打开了台灯，看到明诚的脸色不是很好，忙问。“是不是胳膊疼得厉害？”
“不是胳膊。”明诚倒吸了口凉气，“嘶……胃疼。”
一天没吃东西，还被明台的面给摧残了一把。他这个胃啊……
“我去找找有吃的没。”明楼看他疼得说话声音都变了，很是揪心。穿着睡衣就出去找吃的了……
明诚的胃本来没有那么娇弱的，就是这两年生活规律了，养得太好，偶尔一两天不吃吧就犯病。
以前的胃病，到底是没有好彻底啊！
明楼一开房门，明台就醒了，他知道是明楼出来后，就往沙发里面躲了躲没动弹。准备观察一下大哥做啥偷偷摸摸的……
然后，明台小少爷的世界观彻底被颠覆了！
听！那是刷锅的声音嘛！
听！那是敲蛋的声音嘛！
听！那是烧水的声音嘛！
明台觉得要不是厨房的背影太“伟岸”，他会以为是阿诚哥的！这是他那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穿衣服只负责伸胳膊的大哥？！
不行！我一定是没有睡醒！
明台闭上眼睛，给自己催眠。有什么？能做的跟我一样难吃也算是本事，说不定还比不上我做的呢！
然而，刷锅、敲蛋。烧水的声音重复了无数遍之后……
真的好香……
明大厨端着唯一一碗成功作品迈步去卧室，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看着明台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碗里的糖水煮蛋，明大厨低沉地吐出三个字，“滚！滚开！”
“我饿了……”明台摆出最最委屈的表情，眼睛抓着碗里飘着的三颗白嫩香滑的煮蛋不放……
明大厨没工夫搭理他，一把把人扒拉开。“想吃自己弄去！”阿诚还饿着呢，他哪有那个闲工夫应付这小子肚子里突然冒出来的馋虫。
明台冲着明大厨的背影做了个鬼脸，“抠门！以为我不会做啊！”
屋里，明诚吃着明大厨的厨艺首秀，给出了两个字的评价。“好吃！”然后，听到外面厨房一声长啸——明楼！你一个鸡蛋都不留给我！你混蛋！
第十话 调档
“你又欺负他了？”明诚不解地看着尾巴都翘上天的明长官。“你这样，大姐回来你看他告不告你状。”
“他还有空告我状？”明楼给了明诚一个“你不要搞错了”的表情。“等大姐回来，你就把港大的退学通知书给大姐。看大姐怎么收拾他！”
明诚把空了的碗放床头柜上，扯了扯某狐狸的被子。“大哥，适可而止。”
“光一个退学通知书还不够，你明天有空去趟报社，登一条他的桃色新闻。”明楼义正言辞，“外面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咱们家呢，不得不防。诶，你扯我被子干嘛？这半边是我的！”
“那是你的错觉！”明诚把被子一卷，背对着某狐狸。
吃饱喝足，被窝又暖，很舒服……
明诚表示，好久没有这样舒心了。
某狐狸不甘心，见人把自己缠得跟蚕宝宝一样，这绝对违背了他分享被窝的初衷啊！“阿诚，冷……”
明诚唇角微微翘起，松开了一条缝隙……不过，被人从后面抱住之后，他愣了一下。“大哥？”
都这么大了，有必要黏在一块儿嘛。
“这样暖和。”明长官明显不想松手，然而也没有敢靠得太近。万一把持不住……还是得一步步来，不能把人吓跑。
至少，至少现在在怀里了……
明长官边安慰着自己边进入了梦香……
两个人起床准备上班，路过客厅的时候，看到的是恢复整洁的空荡荡的客厅，还有怨念直线上升的明台小少爷。
“让你惹他，自己解决。”明诚朝明楼说了句唇语。
“阿诚，今天我来开车吧。你看看还有什么文件没有带的，不要掉在家里。”明楼从明诚臂弯里拽走自己的大衣，直接一边套一边往外走。
明诚看着遁走的明楼，内心其实是拒绝的。他扬起了一抹灿烂的笑容，“小少爷昨晚辛苦。”
“哪有你们开小灶吃糖水煮蛋辛苦。”明台一提昨晚就炸毛，“煮就煮呗，好歹给我留几个鸡蛋啊！他什么意思，半筐子鸡蛋呢一个不剩！”
得，你还是饶了鸡蛋吧。
明诚忍着笑，从钱包里开始往外拿钱。顺道递给他一张纸条，“把上面的东西去买回来补上，另外那幅画去换个画框。”
“就这么几张够吗？”明台搓了搓五张一百美元的大钞，明显的是趁火打劫。
明诚果断地又抽了五张，“虽然你是变相地要零花钱，但是我不抠门。钱不是问题，你只要不给我在外面惹事就好。”
“放心，阿诚哥，我一定办好。”明台看着自家手里一千块钱美金，一高兴什么事情都忘在了脑后了。
明诚不得不感叹金钱的魅力……“得了，我去上班了。”

明诚一出门，就看到明长官坐在了驾驶室里。他走过去敲了敲窗，“出来吧，明长官，你还真打算当司机啊。”
明楼扒着车窗，问明诚。“给了多少？”
“一千。”明诚想了想，补充了两个字。“美金。”
明楼气得一边下车一边拿手指着他，“都是你们给惯的！一千美金，我一个月工资才多少？！”
明诚一边发车，“怎么说也比你一送就送上万块的项链给别人好吧。”
明楼噎住了，他强调道。“我那是工作！”
“我没说别的啊！”明诚熟练地打着方向盘，轿车驶离明公馆。他笑了笑，“对了，这两次买项链花了的钱，记得还我。”
“没钱！”明楼愤愤地扭头，“等我发了工资再说。”
你那工资早透支了……明诚看在晚上那三个糖水煮蛋的份上，实在没好意思再打击明长官。“大姐今天可能回来了，等会儿我去警察局把孤狼的事情善一下后。省得特高课新任的长官查出什么来。”
“嗯。”明楼点点头，“顺便买点苹果回来，晚上吃拔丝苹果。”
敢情两天过去了，还记得这茬呢？
“我的工资也没发，没钱。”明诚无视后座明楼瞪他的眼神……
两个人刚到办公室，电话就响了。
“……您好，汪处长……您稍等……”明诚把电话递给明楼，做了个唇语。灿烂的笑容满是调侃，“约会。”
明楼无奈地笑笑，“曼春……好啊……我没事……好的，我让阿诚去顶个位置……那怎么行？好……中午见……”
挂了电话后，明楼主动交待。“汪曼春说给我压惊，中午十一点半，多伦路法国西餐厅。”
明诚看看表，“需要我送你去吗？”
明楼愣了一下，“你有事？”
“嗯，去处理孤狼。”明诚看看他，“你要自己能去，我就请一天假，你下班的时候回来接你。”
“你处理孤狼的事情要一天？”明楼拉住了明诚的胳膊，“不管怎么样，记得吃饭，你这个胃可不能不当回事啊。”
“知道了，大哥。”明诚笑笑，“那我出去办事了。”

荣初和明诚约着在荣家公墓见面。
明诚把车停在河边，沿着河爬上小丘坡。虽然还是冬天，但是四周是四季常青的松柏，景色如画。
荣初站在一座墓前，孤独的身影在阳光下像一幅定格的画卷……
“阿次说，等到胜利那天，把他带回来和荣华合葬。”荣初看着墓碑上荣华的照片，却没有半点阿次的痕迹。“可惜，就算葬在一起，墓碑上也无法刻上杨慕次的名字……”
明诚在墓前站了很久，他无法相信，那个杨慕次就这样被埋在了黄土之下，成为了一具枯骨。
“他是你亲手安葬的吗？”
这个问题很残忍，但是明诚却想要听一个答案。
“当初，我们的仇人田中樱子约我在日本茶室见面，阿次替我去了。为父母和姐姐报仇，为我赢得一线生机。后来，他报了仇却被日本人打伤，他最后用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了。当时的情况，只有刘阿四一个人知道了。阿四去找了阿次的遗骸，什么都没有找到……”
什么都没有找到！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找到！
明诚的心猛地一沉……
——特工，就算是只剩下一具尸体的特工，身上也有挖掘不完的情报。而判定一名特工是否真的带着秘密消亡，必须有尸体作为凭证。
当时，杜旅宁是这么说的吧？
是吧？
——如果是被秘密杀害，没有留下尸体呢？
——秘密杀害，也会留下抹不去的痕迹。一个人不可能消失得那么完全，不留半点蛛丝马迹。尤其是，一个死人。
——如果有呢？
——那就只有一个解释，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
为什么？
会吗？
明诚的心绪像是一团纠结在一起找不到线头的麻线，他好像看到了某些隐情，却又被什么蒙着眼睛，看不清晰……
“阿诚，你在想什么？”荣初看明诚的眉头蹙紧，略有担忧。
“我……我在想，如果阿次知道你把他和荣华葬在一起了，一定会非常高兴的。”明诚决定回去之后一定要证实某些事情！但是，在事情没有找到头绪之前，他绝对不会告诉荣初。
免得荣初在有了希望之后，万一不是他想的那样，就会绝望。
荣初有些讶异，“你也知道荣华吗？”看明诚的神情，仿佛早就知道了荣华的存在一般……
“阿次没有朋友，又有着双重身份，很多话不能说的，就会写信寄到法国的一个教堂里，由里面的邱伊兹神父转交给我。对着我，他可以说说他的家庭，说说他的感情，说说他游走在生死边缘的痛苦……”明诚停顿了一下，“写信最频繁的那段时间，是从看到你开始……”
阿次的好奇、挣扎、疑惑、不解、犹豫、痛苦，都会透过那一封封书信传递到明诚那里。
阿次说的最多的，不过是荣初这个他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你，说你对荣家家里的人都比对他这个弟弟好……我不知道你是从什么时候确定他是你弟弟的，但是他好像从一开始就已经把你当成大哥了。他说，你很爱护家人，却对他的那个家庭出奇的愤怒……”
荣初耳边都是明诚低沉而缓慢的述说。
“后来，他知道了家族惨案，知道了你为杨家做的一切，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们。加上那个时候杜旅宁也在上海，在老师和信仰之间他已经是抉择两难，在你和二十多年的养父母还有家族血仇之间又是难以选择。那个时候，荣华出现了，仿佛点亮了他黑暗人生的唯一光明。”
“他说，那是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爱。”明诚看着墓碑上笑容端庄的荣华，心里莫名地酸楚。“他不止一次地说，如果有可能，他要把这个他心爱的女人娶回家。陪她一起共度清晨，一起平安终老……”
荣初扬了扬头，眼眶里的泪水还是落了下来。
不知是为在黑暗里苦苦挣扎着的阿次，还是为阿次和荣华那段刻骨炽热却无疾而终的爱情。
或者，两者都有。

中午十一点半，多伦路西餐厅，明楼准时赴约。
汪曼春依旧画着烈焰红唇，妆浓人美。她亲昵地挽着明楼的手，和他一起在靠窗的位置上座下。
“师哥，我点了你爱吃的牛排。这里的，味道最好了。”汪曼春招呼着服务生上菜，边笑道。“今天怎么没见阿诚？”
明楼笑笑，“阿诚请假了，南田科长的事情，他好像不太开心……”睁眼说瞎话什么的，明长官表示毫无压力。
“也是，毕竟他和南田科长走得很近。”汪曼春仍然没忘记挑拨离间，在两人的铜墙铁壁之间见缝插针。
明楼心里把南田骂了一百遍，面上笑容温和。“阿诚有阿诚的社交，他人大了心自然也就大了……”
两个人你来我往，眉目传情，与一般的情侣并无二样。
两人正吃着喝着聊着，明楼只感觉自己背后一股冷风袭来。没等他说话，汪曼春就抬头直愣愣地看着他身后……
明镜杏目圆瞪，脸色铁青。
明楼赶紧起身，微微笑着喊了声,“大姐，你怎么在……”
啪地一记耳光，震得整个西餐厅都寂静无声了。明楼的脸被打得歪到一边，他单手捂着脸没有说话。
“回去算账。”明镜把自家不成器的弟弟往身后一扯，她扬起头轻蔑地看脸色气得通红的汪曼春。“汪曼春，我明镜把话撂在这里。你要想成为明家的大少奶奶，这辈子都不可能！你只不过是我家明楼翻过的一本书，但是永远别想出现在他的床头！”
明镜瞪了眼不说话的明楼，“走！跟我回去！”
“是，大姐。”明楼低声应道，看都没有看汪曼春一眼。
而汪曼春，已经气得眼睛通红，一张脸煞白。面对周围人的指指点点，她又想起了当年站在明公馆外承受的一切屈辱。
为什么明镜那个老女人总是拦在她和师哥面前？
明镜！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汪曼春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明楼坐在明镜旁观根本不敢说话，而明镜已经被气得什么都不想跟他说了，回到明公馆后，直接下车奔小祠堂……
“大姐，我……”明楼刚想解释。
“跪下！”明镜一声断喝。
明楼只好硬着头皮跪在了蒲团上……
“明楼啊明楼，你是忘记我们的父母是怎么死的吗？十几年了！你居然还对汪曼春念念不忘！你不娶妻，我不逼你，找到一个喜欢的不容易。可是，就是不能是汪曼春！我跟你说的，你都当耳旁风吗！”
明镜没等明楼开口说话，手里的鞭子就狠狠地打在了明楼的背上……
“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让你不长记性！”明镜边数落着边打了好几下，一边打一边哭。“你怎么就不能看上别人，那个汉奸女魔头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怎么句忘不了她！我打死你个不孝的！”
明楼疼得嘴巴一抽一抽的，愣是没有敢吭气……
明诚回来的时候，以为家里没有人，走到二楼的时候，发现他家小少爷正趴在门板上偷听呢。
“小少爷，那门隔音，听不见声响。”明诚非常好心地提醒偷听声响的明台，刚想转身，就猛地回头。“大哥在里面？”
“嗯嗯。”明台把头点得跟拨浪鼓一样，“被大姐直接拎回来的，可惨了，脸上还有巴掌印……”
明诚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家伙，不会是和汪曼春吃饭的时候正好给大姐逮个正着吧？
这么倒霉……他好像提醒过了大姐今天回来吧？
“进去多久了？”
“……”明台看看手表，“二十五分钟。”
明诚看看紧闭的门，在门口踱步踱了两圈。“明台，我出去一趟，你最好不要去火上浇油。”
“阿诚哥，你不管管？”明台指了指小祠堂的门……
“我怎么管？我去不是飞蛾扑火么。”明诚其实还挺担心明楼的，不过进小祠堂这种事情，他敬谢不敏。“你看着时间，要是十分钟之后他们不出来，你敲个门帮大哥解解围。我还有事呢。”
明台鼓着腮帮子，“说得我去不是飞蛾扑火一样……”然后，坐在了门口数时间。默默地告诉自己：一个小时他们不出来，我再敲门！
小祠堂里，明镜已经停手了，毕竟是自家弟弟，打得太重自己也心疼。“你是不是还不死心？当年你去巴黎，我以为你已经放弃了。明楼……”
“大姐，我有爱的人。那个人，不是汪曼春。”明楼的声音强而有力地打断了明镜所有的话语，甚至让明镜的脑子里有一瞬间都是空白的。
明镜知道明楼的性格，他当年和汪曼春那样，都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承认过一句他爱汪曼春……如今，这个字从明楼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明镜第一个感觉不是欣慰，反而是不可思议。
明楼是谁？十六岁在明家最危难的时候力挽狂澜，是明家名副其实的当家人。他的手段、头脑，几乎是无可匹敌。
看着温和而已……
当年她拆散汪曼春，原以为明楼会说点什么。可是他说放手就放手，比她这个拆散姻缘的人还要来得干脆。
现在，他说——我有爱的人。
爱。
这个字，其实根本不属于明楼。可是他偏偏就说了出来，掷地有声……
“除了他，我容不下旁人，早已决定终身不娶。”明楼语不惊人死不休，“今天大姐替父母教训我，的确是我不孝，无法为明家传宗接代。但是，这是我对爱情的尊重和忠诚，不会为任何因素而改变。”
明镜手里的鞭子落到地板上，她傻傻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一段话，让她意识到明楼是真的不爱汪曼春。
他曾几何时，为了汪曼春这般坚定不移过……
明楼决定要的，从来都是至死方休。
“谁？”
良久良久之后，明镜吐出一个字。
明楼只答道，“该知道的时候，您自然就会知道了。”现在还不是时候，他还没有绝对的能力保证阿诚不受到任何伤害。
无论来自敌人的，还是来自亲人的。

明诚处理好孤狼的事情，出警察局后，直奔海关总署。他到了他的办公室后，直接打开了他的专用电台。
——黄雀南飞。
《韩诗外传》卷十《螳螂捕蝉》一文中这般写道——园中有榆，其上有蝉。蝉方奋翼悲鸣，欲饮清露，不知螳螂之在后，曲其颈，欲攫而食之也；螳螂方欲食蝉，而不知黄雀在后，举其颈，欲啄而食之也。
言眼前之利，而不顾其后害也。
他们的目的就是将眼前之利诱敌，深入敌人后方，在敌人的心脏上悬上一把刀，随时准备在最佳时机刺入敌人心脏。
黄雀飞赴南京，代表着捕蝉计划已经在设定之中。
明诚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目光一直在“黄雀”二字上没有离开。说到这个黄雀，她的身份可是……
有了！
明诚立即发了份电文出去……
下午四点，兆丰公园。
“这里是个好地方。”俞晓江在明诚的对面坐了下来，这个聊天会所建造得很隐蔽，是一般情侣用来幽会的。
而且，一般不提前预定，会没有位置。
俞晓江没有问，也知道明诚有的是办法让别人把位置让出来……
“坐。”明诚将一杯咖啡放到俞晓江面前，“你最爱的拿铁。”
“谢谢。”明诚就是这样一个细心周到的人，俞晓江想，究竟将来会是谁这么有幸成为明诚的另外一半呢。
明诚笑笑，“上次见面没能说得上几句话，你近来都好吗？”
俞晓江喝了口咖啡，“还好。”
“两年多以前把你调到杜旅宁身边，一是为了掩护杨慕次行动，二是为了你能够更加直接地窃取情报。如今，时过境迁，你还能记得当时军统发到上海站的命令吗？”明诚停顿了下，“尤其是下达给杨慕次的。”
俞晓江摇头，“那段时间因为雷霆计划，以及上海地下党的频频暴露，军统上峰针对上海发出了很多命令。后来因为日本人侵占上海，杜旅宁命令撤退的时候，所有的档案已经全部销毁。时间太长，我记不清楚。”
“你说仔细一点……”
“日本人在上海闸北研究细菌武器……”俞晓江说完整个事情后，发现明诚正在思考。“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曾经有过一道针对荣初的密杀令。后来呢？这条密杀令是怎么处理的？有没有撤销？”明诚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一点。
“不知道，我和荣初是在后来执行任务的时候被紧急调回重庆的。后来的事情，我们都不清楚。”
明诚沉默了……
档案附件和发出件被销毁，那么要知道当年发生过什么事情，就只能够申请调档……可是，那样真的会找到他要的答案吗？
明诚只是犹豫了一秒钟，他该试试的，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希望。“如果要申请调档呢？”
“申请调档？”俞晓江错愕不已，“难道要查什么机密吗？”
“我想确定一个人的存在，而这个人有关新三组所有成员的安危。”万一杜旅宁知道荣初其实就是荣初本人，只是借用荣初的双重身份打入共党内部，后果不堪设想。凭他对杜旅宁的了解，杜旅宁不可能认不出阿次。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荣初带领的新三组就会成为杜旅宁已经抓住的猎物，只等他收网！
“申请调档，必须得到军统上峰的手令。就算是杜旅宁要调档，也必须通过戴笠才能办到。这个，我恐怕做不了。”俞晓江曾经是杜旅宁身边的机要秘书，她对军统的档案管理程序非常熟悉。
明诚点头，“我了解了，近期你注意一下荣初的动向，有任何事情都打9554这个电话，24小时都会有人接听。”
“好。”俞晓江微微一笑，拿起自己的手提包就起身。
“保重。”明诚起身只把她送到门口，并没有和她一起出去。现在这个时候，他和俞晓江是不能一起暴露在任何一个人的视野里的。
“你也是。”

“五爷，您要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从里面躬身出来一个儒衫男人，脸上架着金丝眼镜。
曹童，外号“辣手书生”，青帮执法堂的“师爷”。
他也是这个聊天会所明面上的老板。
“童哥，注意点外面，半个小时候我出来。”明诚走进了会所最里面的一个小暗房里面。
“是，五爷。”曹童把暗房的门关上，捧起报纸靠着门安静读报……
昏黄的灯光……
明诚去拿话筒的时候，忍不住手抖了一下，缩了回来……
他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每一句对话，他的心里都没有底。他无法想象对话那头会给他什么样的讯息，更加无法保证自己不露出破绽。
明诚深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好情绪，直到灿烂的笑容爬上嘴角，他才拿起话筒。低沉悦耳的嗓音通过话筒，传到另一端。“师座，属下寒刀。”
“阿诚啊。”杜旅宁沉稳的声音带着的喜悦，瞬间击垮了明诚的心房。
简单，温暖的三个字。
让明诚眼角泛红，声音有点哽咽。他立即改了称呼，“老师，您一切都好？”
“好，一切都好。”杜旅宁笑声爽朗，“你的军功彰什么时候拿啊？我每天看着都眼红啊。”
“名师出高徒嘛。”明诚笑道。
“你这孩子，一点都不谦虚，尽学了外国人那套。”杜旅宁虽然这么数落着，可是却是发自内心的自豪。“你没有重大事情是不会打电话过来的，说吧。”
“老师，我……我想调档。”
电话那头静默了足足十秒，明诚几乎能够听得清楚自己紧张的心跳声……
“什么理由？”杜旅宁在良久的沉默后，说了四个字。
调档。
顾名思义，就是将陈年的绝密档案调出重新审核查阅。
寒刀有这个权力，却从未用过……
“老师，我觉得我看到的人并不是阿次，我想……”明诚故意试探杜旅宁，想知道他会怎么说。然而，没等他说完，杜旅宁就打断了他的话。
“你什么都不用想，他不是阿次，就是真正的荣初。”
杜旅宁的话，让本来就有所准备的明诚都觉得五雷轰顶。
一切都是局！
他捂住了听筒，狠狠地喘了两口气平复自己的心绪。情绪恢复了些后，才继续问杜旅宁。“那么，阿次呢？”
“……”
电话那头瞬间无声。
杜旅宁的沉默，让整个小暗房里的空气都稀薄了许多，明诚几乎喘过不气来。他恨透了这种沉默！
“杨慕次殉国了。”
不细听，根本捕捉不到杜旅宁沉重的嗓音里隐含着的悲伤……明诚紧紧握着听筒，“老师，我不信！这不可能，阿次他……”
“阿诚，很多事情我们都必须面对。阿次没有完成的，我们要继续完成。这就是党国赋予我们最崇高的使命。”
“老师为什么让荣初李代桃僵，代替阿次？这是阿次的决定还是……”
“荣初是共党，他既然选择用阿次的身份做双面间谍，我当然将计就计。阿诚你要明白，国共两党早晚一战，我要趁此机会，在共党的内部钉牢荣初这颗钉子，以便将来为党国赢取胜利占得先机。”
明诚早就想到杜旅宁的打算，可是亲耳听到之后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那是阿次最爱的大哥啊！
“老师，我请求调档还有别的原因，暂时不能说。我保证，一定会有所收获。麻烦老师向局座申请，阿诚在此恭听。”明诚想，他想要保住荣初，现在必须做的就是稳住杜旅宁，然后……
“非调不可？”杜旅宁反问他，再一次确认。
“非调不可。”明诚感受到了杜旅宁的拒绝，“老师，您知道我的脾气。若是老师不方便，阿诚自己联系局座……”
“给我五分钟。”
电话挂断后，明诚脱力一样，坐在了地板上，背倚着小木桌的桌腿，将脸埋在自己的双手里……
阿次，拜托你，一定要活着！
否则，我可能辜负你的嘱托，可能无法护住你亲爱的大哥了……
阿次……
五分钟后，小暗房里回荡着电话铃声。
明诚迅速站起，拿起电话，却不料出来的并不是杜旅宁的声音……
“梓稷。”
明诚脑子里突然断片了，他从未想过会接到来自戴笠的电话。他即刻正声，严肃恭敬地称道，“局座，属下明诚向您问好。”
这个字，是当年他授勋时，戴笠为他取的。
梓里不复，吾辈当以扶危于社稷为己任。
故为“梓稷”。
“梓稷上海一行，战绩颇丰，吾心甚慰，欲以二级少将军衔表彰梓稷之功。来日梓稷回重庆，吾定当亲授军衔。”
“属下谢局座厚爱。”
“梓稷所请，吾已允准。三日之内，送档之人赴沪，希望梓稷不要让吾失望。定要以党国的安全为首要重责，再创殊荣。”
“属下遵命。”
“吾于重庆，静候佳音。”
“局座放心，属下定当不辱使命。”
电话挂断后，明诚头绪万千。戴笠的一句句话，其实并没有杜旅宁的那样别有深意。戴笠目的简单，只是奖罚分明。
而杜旅宁，他的老师……

明诚走在兆丰公园里的小道上，天空中飘起了雪花。他拢了拢敞怀的大衣，觉得这个尚未过去的冬天，冷得人心里发寒。
右胳膊因为感受到凉意，骨头仿佛裂开了一样，钻心的疼。
就算再疼，也疼不过他此刻的心。
明楼、杜旅宁、杨慕次、荣初、杜月笙、汪氏夫妇、明镜……他们每个人的脸都像画片一样，在他的眼前轮番地一个个浮现着。
他自问对得起信仰，可是他又对得起谁？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全部的身份，他在每个人的面前都装得懂事乖巧甚至还有些耿直。可是装的就是装的……
——阿诚，你放心，以后我保护你，不再让任何人欺负你。
他信赖的大哥，努力地为他撑起一片天，等着他一起并肩作战。而他却始终做不到坦诚相待，隐瞒了太多太多身份，每一个他都说不出口……一旦明楼知道，他无法想象他们两人之间如今的相处会不会成为一种过去式。
——阿诚你要明白，国共两党早晚一战……
他不希望辜负杜旅宁对他的期待，他能够感受得到来自冰冷电话线那头如慈父般一样的疼爱……可偏偏，他的信仰与恩师的始终站在对立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如此，阿次也是如此，这是在恩师的心口捅了一刀又一刀。
——师哥，如果这次我不能活着回来。我大哥，就拜托你照顾了。
杨慕次的嘱托，声声在耳。可是就在刚才，他知道荣初被设计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懦弱地期盼着国共合作的表象坚持得更久一些……
明诚单手开着车，右胳膊根本无法动。一动就痛得他连呼吸都在颤抖……曾经的那颗子弹以极其刁钻的角度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胳膊里，无法取出。
等车子开到明公馆的时候，明诚痛得手一打滑，车轮胎扭转了个角度，直接撞上了前院的一棵大树上。
明诚受到撞击的惯性，脑袋磕了下，晕乎乎地趴在了方向盘上。
树受到撞击之后，树干噼啪地裂了开来，一点点地倒下去……
听见动静的明台第一个冲出来，明镜和阿香尾随其后。
“阿诚哥……”
“阿诚啊，阿诚……”
“阿诚哥……”
明诚看不清究竟是谁在叫他，他眼前都是重影。有大姐，有明台，有阿香，最清楚的就是大哥。
“大哥……”
“阿诚，你别说话。”明楼把人从车里抱出来的时候，手都在发抖。他直接把人抱进了自己的房间，“明台，我抽屉里有春和医院的电话，打电话给他们夏院长，让他来看看。阿香，你去倒杯水来。”

明镜帮着明楼把明诚的外套脱掉，换上睡衣……
“大姐，慢点……”明楼看明镜要动明诚的右胳膊，连忙紧张得不行。“他胳膊疼，慢一点……”
饶是两个人的动作有多么地轻柔，明诚的额头上都沁了满头的冷汗。
明镜在给明诚擦汗的时候，看到明楼正熟练地拿药拿水……她微微错愕了下，想到几个小时前明楼的话，再看看他现在的神色，还有哪里不明白的。
明楼这辈子，只为阿诚妥协过，不是吗？
从十六岁开始就是……
明镜心头很沉重，她悄悄地给明楼让了位置，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看着明楼以从未有过的姿态，小心翼翼地给阿诚喂药，动作温柔得好像在呵护着一个易碎的瓷器……
这么紧张，如此温柔的明楼，她从未见过。
震惊有之，错愕有之，还有些难以接受。可是，当她看到明楼的那双眼睛里只剩下阿诚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了两个字。
缘分。
阿诚啊！或许就是专门救赎明楼的……
“那个人，是阿诚吧。”明镜不是一个藏得住话的人，有了猜测就要去证实。不管结果如何，是她弟弟总归是她弟弟。
她不会阻挠，不会反对，也……不会赞同。
“是。”明楼听到这句话后，只是帮明诚擦汗的动作停顿了一秒钟。他轻声地应道，“是他。”
明镜说不清自己此刻的感受，她的目光转向阿诚。脸色惨白冷汗直流的阿诚，看着就让人揪心……“他知道吗？”
明楼笑了，笑声凄苦得让明镜突然流出了眼泪。
明镜看到侧对着自己的弟弟，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就跑了出去，直接上了二楼，把自己锁在了小祠堂。
明台打完电话后，就听到小祠堂的门“嘭”地一声关上的声音。他有点意识到自己闯祸了，磨磨蹭蹭地走进明楼的房间。
说实话，明台从没见过明诚这么脆弱的状态，那张拥有灿烂笑容的脸煞白煞白，脸上更是冷汗直流……
“大、大哥，我错了，都是我……”明台红了眼眶，他自己下的手，他知道轻重。他气急之下推的明诚那一把力道大得都把明诚推下去好远了……
“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错。”明楼的声音有些嘶哑，他安静地看着明诚。“我没有护好他，是我的错。”
明台觉得明楼的情绪有些不对，他几步过去蹲在明楼的面前。借着灯光，他才看到明楼的脸上不停滚落的眼泪。
明台脸上一凉，不自觉得也哭了。“大哥，你不要吓我，阿诚哥他怎么了？”明台自从有记忆以来，看到的都是盛怒的、温和的、狡猾的、微笑的大哥。他的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长兄如父……
他的大哥，从来不知眼泪为何物。

明楼没有再说话，直到夏跃春带着医药箱来……
他被两兄弟的表情给惊着了，病人亲属都这样了，病人还不得……低头一看，松了口气，还好！
顶着明长官威严无限的悲伤黑脸，夏跃春给明诚检查了一下。最后，他安慰道，“胳膊上的旧伤复发，才会疼痛难忍，意识不清。他算是能忍的，换一般人早咬舌自尽了。”
“我家阿诚，当然不是一般人。”明楼沉着声音，强调道。
要不是上一回阿诚发烧，去春和医院顺便拍了片，现在这个时候只有这人最了解明诚的病情，他才不会找夏跃春呢！
夏跃春看了看明楼，“我建议不要打止疼针，会上瘾的。他有吃药吧？给我看看吃的什么，我好给他用药。”
明楼把明诚一直吃的药片和药剂交给夏跃春。“他的胳膊怎么样？”
“子弹可能偏移了一点，但是没影响骨骼和肌腱，暂时影响不到胳膊的正常使用。当然，取出子弹是不可能了，伤口这样了也不能再划一刀啊。”夏跃春把药放到一边，“药很好，就是针对他的症状的。我给他打一针再缓解一下，准备用毛巾给他热敷几次，忍过今晚就好了。”
不愧是有钱人，吃的都是德国进口的药。夏大院长表示，有钱人什么的真心讨厌，一点表现机会都不给他。他还指望给明诚来几针呢。
明台看着夏跃春给明诚打针，他心虚又好奇地扒着门框往里探头。后脑勺突然被一巴掌拍了下，他扭头喊了声，“姐……”
“唉！”明镜也听到了夏跃春说的话，她虽然不知道明诚是怎么受的伤，但是一定和明楼脱不了关系。“跟大姐去做晚饭，你阿诚哥肯定还饿着呢。”
“嗯。”明台不放心地朝里面看了看，才跟着明镜去了厨房。
夏跃春给明诚打完针，问明楼。“明先生，需不需要给您也来一针，看你忍得也挺辛苦的。”
明楼看了眼夏跃春，“谢夏大院长好意，我看就没有那个必要了。”身上的伤虽然痛，但是也不严重，只是留下了紫红的鞭印并没有见血。
夏跃春笑笑，“晚上最好有个人守着，一冷一热地折腾，他很有可能发烧。需不需要送医院，有护士照顾毕竟方便。”
“我的人当然有我照顾，不劳夏大院长操心。”明楼的脸黑得都快反光了，夏跃春还敢一脸无视地挑战明楼的耐心……
看到明长官这么护犊子，夏跃春算是放心了。心里恶趣味地想了下，要是眼镜蛇知道青瓷就是自己一直护在身边的弟弟，是愤怒多些、心疼多些？不过，不会的是高兴多些的吧。
“我就不留下吃晚饭了。”夏大院长拍拍屁股准备走人……

明诚做了一个很长很复杂的梦，梦里有很多很多的人，像是走马观花一样，游走在他的生活里……
少年时期的明楼，把他从阴暗的房间里抱出去。他喂他吃从未吃过的糕点，给他穿漂亮的衣服，每晚都哄着他睡觉……
昏暗的教堂里，他被无数双手推搡着，被无数双脚踩着，他想奋起反抗，他想怒吼出声，可是最后他都咬紧了牙关……
“你是谁？说！”
“……”
永远不会停止的刑讯课，审问、被审问……
他不能出声，不管施加在身上的鞭子有多少倒刺，拉扯下他多少块皮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咬紧牙关，不透露一个字。
甚至，不可以发出任何一个声调……
他是一个特工，一个连做恶梦都不被允许的特工……
“阿诚，忍住！想要活下去，你必须扛过所有超越身体底线的刑罚。你可以的！想想你最大的目标，想想你最在乎的……”
悦耳的嗓音在他耳边一遍遍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最大的目标，是活着……
他吃了这么多苦，只是为了活着。
活下去……
突然间，他好像看到了无数的光明……
绚丽的烟花当空绽放，他坐在瘦削的肩上，看着夜空中五颜六色的烟花，兴奋和喜悦将他重重包围……
背着他的男人，那么自信地跟他说，“阿诚，你看着，总有一天，上海滩将是我杜月生的天下。”
他在码头被一群人围攻，他又一次遇到了明楼。已经不再是少年的明楼，还是那么得引人注目，站在人群里就是中心……
“阿诚，我就知道你一定还在！阿诚，跟我回家……”明楼一眼认出了他，他却迟疑了。那个家，不是他的，他明白……
“阿诚，你在明家能安稳度日，能读书学史。大哥给不了你的，明家都能给。如果有一天明家待不下去，大哥就把你接回来。”杜月生把他送到街口，给了他一块玉佩。“拿着这个，这是，护身符。”
陌生的城市，语言各异的教堂，他拎着箱子走在异国他乡，听不懂别人说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去交流……
“阿诚，我想送你去圣彼得堡读书，这个月十一号就走。你准备一下，看要带点什么。”明楼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将他扔在了这个地方。
他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
“中国人？他乡遇故知，你要去哪里？”男人温润如玉，芝兰玉树。明诚甚至找不到一个更好的词语来形容眼前看到的这个人……
在他的帮助下，他们一起在圣彼得堡的喀山大教堂住下。
他在那里，教他俄文。
“你愿意跟着我一起报效祖国吗？打败侵略者，光复中华。以和平的方式，一起为中国的未来创造一个美好的明天。”
愿意，我愿意。
不再让和我一样的孤儿在这么黑暗的世界里饱受战火荼毒……
“你是我的学生，喊我老师。周老师。”
周……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坚持执行党的纪律，不怕困难，不怕牺牲，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
“本人会凛於遗教之伟人深切，与国难之严重，更鉴於世界人类祸患之方兴未已，确信自立为人之基，自救为救人之始。”
两段不同的誓词，在他耳边一直不停地循环……
两张脸孔，在他的眼前不断变幻。
——阿诚，为党国，为中华，我们可以牺牲个人的一切。
杜老师的话言犹在耳……
——阿诚，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党的一员，当时刻谨记一切为国，一切为民。
周老师的话刻骨铭心……
——阿诚，上峰已决定派你执行潜伏任务，代号寒刀。
那一年，他十八岁，正是从伏龙芝军校毕业的时候……
——阿诚，组织上派你前往巴黎组织我党的地下活动，代号青瓷。
那一年，他十八岁，从苏联毕业即将前往法国……
法国，那是另一个陌生的城市，唯一不陌生的是语言。周老师教了他好几国的语言，最熟练的就是英语和法语。
刚下了飞机，就看到了阔别两年之久的明楼……
纵使在国外，他依旧引人注目，仿佛鹤立鸡群，远远地就入了人的眼……
——师哥，我有一个哥哥，可是他好像对我的家有排斥，我不懂为什么？
阿次的来信，让他想起了上海，那个灯火酒绿的魔都。
然后，阿次的信越来越多……
——师哥，如果这次我不能活着回来。我大哥，就拜托你照顾了。他虽然聪明，但是不会拳脚，在这乱世没人护着我不放心。还有，帮我报仇，我的仇人是日本人。赶他们出我们的国家，是我毕生的心愿……
——荣初是共党，他既然选择用阿次的身份做双面间谍，我当然将计就计。阿诚你要明白，国共两党早晚一战，我要趁此机会，在共党的内部钉牢荣初这颗钉子，以便将来为党国赢取胜利占得先机。
“我大哥，就拜托你照顾了。”
“荣初是共党。”
“……拜托你照顾了。”
“……是共党。”
满身是血的阿次，回头看了眼他。“……师哥，你保重……”然后那个带血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了黑暗里，他想抓都抓不住。
“……阿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