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万钧这个回答，和s县那些人的回答没什么区别。
裘球听了很多遍，她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
可是没有。
中万钧说出来“为了钱”的时候，裘球的眼眶突然一阵酸涩。
说不出来是为什么。
中万钧说得很平静，但是裘球偏偏听出了悲凉的味道。
裘球突然很佩服他、很崇拜他。
如果故事的主角换成她，她做不到中万钧这样。肯定做不到。
如果她得了这样的病，大概连活下去的信念都没有了吧。
中万钧看裘球沉默，笑着摸了一把她的脸。
“怎么不问了。你不是要听故事？”
问完这个问题，中万钧才发现裘球的眼眶有些红了。
他问她：“怎么哭了？采访别人的时候不是挺坚强的吗？”
裘球吸了吸鼻子，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了一会儿，裘球继续问他。
“你卖了几次血？”
中万钧说：“六次吧。我也忘了五次还是六次。”
裘球问：“六次一共赚了多少钱？”
中万钧说：“三百多块钱。”
裘球问：“那钱都拿来做什么了？”
中万钧说：“游戏厅，泡-妞，吃饭，喝酒。”
这个回答，确实够与众不同的。裘球听了半天都没缓过来。
裘球在s县采访过很多人，在来之前，她也看过很多别的台做的专题。
这里卖血的人，基本上都是为了生存。
有的是为了盖房子，有的是为了供孩子上学。
为了去游戏厅、去泡-妞、去吃饭去喝酒而卖血的人，裘球真的是第一次见。
……

看裘球沉默，中万钧又笑了。
他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她的脸蛋儿。
“又不问了？这个回答你很吃惊么。”
裘球点点头，躲开他的触碰。
“是挺吃惊的，我以为你卖血的理由和他们一样。”裘球说。
中万钧笑笑：“也是，别人都是伟大的，我是自私的。”
裘球说：“也不是。就是觉得不像你们那个年代的人该做的事儿。”
中万钧问她：“我们那个年代的人该做的是什么事儿。你说说呗。”
裘球说：“我以为你们格局都比较大。”
中万钧说：“呵呵，你想太多了。我就是个俗人。”
裘球说：“嗯，发现了。”
他们两个人一直维持着这样的姿势。
裘球还是不适应。她趁着这个机会推开了中万钧，然后笑着对他说：“
你先坐下来吧，我给你倒点儿水。”
中万钧也没再为难裘球，直接坐到了沙发上，等着裘球给他倒水。
裘球把酒店里的杯子洗了一下，然后用热水壶热了水。
水热了之后，裘球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杯子有点儿烫，裘球放到茶几上。
“晾一会儿再喝吧。现在烫。”
中万钧看了一眼水杯，说：“嗯，待会儿再喝。”
裘球坐到他身边，笑着说：“那我们继续说吧。说一下你以前的事儿。”
中万钧笑：“好啊。你问吧。”
裘球想了想，问他：“当时泡了几个妞？”
中万钧说：“不记得了。”
裘球说：“你们男人真花心。好歹是用血爱过的人，怎么不记得了。”
中万钧也不否认：“是啊，我就是传说中的薄情郎。怎么了。”
裘球再一次无话可说。
不过，看他这个长相，的确是有那个资本的。
原来上个世纪就是看脸的时代了啊。这么想想，还挺可笑的。
水晾了几分钟，已经差不多能喝了。
中万钧端起水杯来喝了一口。
水挺甜的。可能因为是她倒的吧。
中万钧晚上没有多呆，他和裘球聊了几句就走了。
裘球担心的那些事儿也没有发生。
中万钧其实还是个比较有良心的人。
让他真的拉裘球下水，他是不忍心的。
她年纪那么小，可以有很好的未来。

裘球晚上失眠了，第二天出去采访的时候，顶着浓浓的黑眼圈儿。
路上，摄像大哥笑着调侃她：“小裘怎么回事儿，昨天晚上通宵看书了？”
裘球笑着回答：“没有啊，就是换地方了睡不着。”
摄像大哥还是笑：“这个东西啊，慢慢地就习惯了。我刚跟着组出来的时候，全国各地跑，每天都失眠。后来困得不行了，给我块儿凉席我就能睡。”
做媒体是很辛苦的。
裘球一直觉得，每一个媒体人都是有情怀的。
如果不是有情怀和信仰，他们绝对不会放弃和家人黏在一起的机会四处漂泊。
大学的老师跟裘球说过，如果没有信仰，就不要做传媒人。
这句话裘球记住了，并且，她在努力做一个有信仰的人。
有信仰，有情怀，为少数人说话，为受众还原真相。
裘球是带着这个信念入行的，也是带着这个信念进入s县的。
——

裘球今天要采访的是一个患艾滋病的中年男人，这家人姓成。
成大哥的妻子已经因为艾滋病去世了。成大哥今年四十五岁，两个儿子。
成大哥的大儿子今年刚刚考上高中，裘球进去采访的时候，成大哥笑得合不拢嘴。
成大哥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很大的双眼皮，一双眼炯炯有神。
回答问题的时候，他偶尔会比划几下。
有时候遇到说不上来的词汇的，他会特别着急地和裘球求助。
“听到儿子考上高中，那个时候我的心情是特别地……就好像是死了又活过来了。”
裘球笑着说：“绝处逢生的感觉，对吧？”
成大哥不停地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的感觉！小妮子有文化啊，我得让我儿子向你学习。”
被长辈夸奖，裘球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您儿子一定会比我好，我相信他。”
成大哥笑得更开心了。
他很乐观，从头到尾都是这样的。

一直到拟好的问题都问完，裘球都没有从他口中听到一句抱怨的话。
其实，得这样的病，会抱怨是很正常的。
裘球也采访了十来个人了，成大哥是唯一一个从头笑到尾的人。
裘球想，他一定是有信仰的人。
之前一位哲人说过，有信仰的人是不会害怕死亡的。
采访结束，摄像大哥将机器收了起来。
裘球偷偷地问成大哥：“成大哥，得这个病，你有没有抱怨过？”
成大哥还是在笑，他说：“有啊，怎么没有。”
裘球问：“那是怎么调整过来的呢？”
成大哥说：“也不用调整，就是怪自己嘛。要是不去贪那些小便宜，也就不会染上这样的病了！都怨自己！所以没办法！这就是命咯！”
裘球听着他的话，有些心酸。
其实，谁都没有错。
真的，谁都没有错。
只是造化弄人。
采访完成大哥，裘球的情绪有些不稳定，她一个人躲在车里哭了很久。
摄像大哥看着她，频频摇头。
到底还是刚刚出社会的小姑娘，没经历过大风大浪，这点儿事儿就承受不起了。
因为裘球的情绪崩溃，上午只采访了成大哥一个人。

裘球哭完已经十一点半了，摄制组的人一块儿去路边摊吃饭。
路边摊正好就在教堂的斜对面，裘球和几个摄像大哥坐在摊位上，点了几个小菜，然后开始聊天儿。
其中一个年龄比较大的摄像大哥语重心长地对裘球说：“小裘儿啊，你可不能总是这样啊。”
裘球尴尬地笑了笑，“我今天是控制不住了，以后我会注意的。肯定不会在你们面前出丑了。”
摄像大哥说：“这不是出丑不出丑的问题。等你干这一行干久了就知道了。”
裘球：“嗯？”
摄像大哥：“这个世界上让人绝望的事情多了去了，你以后要做的采访还很多，如果你每次都哭，那肯定是哭不完的。”
裘球受教般地点点头：“我知道了，我尽量控制吧。”
情绪这种事情，是控制不来的。
同情泛滥的时候，真的是想哭的。
很奇怪的。
裘球看到那些哭诉的人，基本不会同情。
她只有看到那些云淡风轻的人才会同情、才会心疼。
比如中万钧，再比如今天的成大哥。

从来没有人这么评价过裘球。中万钧是第一个。
裘球高考结束之后抱着一颗赤诚的心选择了电视新闻专业。
大学四年在学校认真学习，毕业进电视台以后也是兢兢业业。
在来s县之前，她做过很多社会采访，虽说不是什么敏-感话题，但至少也算为群众说话的。
那些因为裘球被帮助的人，总是会夸她是他们的救世主。
裘球也一直觉得自己做的是好事儿，是有意义的事儿。
她觉得自己做的每次采访都是站在群众立场上的。
她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有人这样说她。
裘球本来就挺难受的了，中万钧这么一说，她的眼泪更停不下来了。
裘球把手中的话筒放下来，试图给中万钧解释，动了动嘴唇，又说不出一句话。
中万钧走上去，对抬担架的两个人说：“你们赶紧把人抬走，能不能让人走得干净一点儿。”
那两个人听到中万钧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赶紧把人抬走了。
……

很快，防疫站的院子里只剩下了裘球的团队还有中万钧。
几个摄像大哥也认识中万钧，毕竟中万钧之前对他们的态度很不好。
裘球一直在哭，她心里很难受，不知道是因为看到那个艾滋病人去世还是因为被中万钧骂了。
总之就是难受。
摄像大哥走到裘球身边，安抚性地拍了拍裘球的肩膀。
“没事儿啊小裘，咱今儿就不采了，明天再说，反正咱还得呆一个多月。甭着急。”摄像大哥说。
裘球吸了吸鼻子，把手里的话筒递给摄像大哥。
裘球和摄像大哥说：“你们先回去吧，我和他聊一会儿就回去。”
摄像大哥看了一眼中万钧，有些担心。“你确定？他好像不愿意和我们交流。”
摄像大哥有很多年的经验了，之前出来采访的时候也遇到过这种情况。
对于这种人群，他们都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在他们看来，裘球还是太单纯了，入行时间太短，不懂行业内的潜规则。
她只顾着和被采访者沟通，空有一腔热血，但人家不一定领情。
裘球勉强对摄像大哥笑了一下：“没事儿，我有分寸，你们放心。”
最后，几个摄像都被裘球劝走了。

防疫站的院子里只剩下了裘球和中万钧两个人。
裘球看着中万钧，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他面前。
裘球对中万钧说：“对不起，我刚才不是那个意思。”
中万钧说：“你应该和死去的人道歉，不是我。”
裘球说：“……好，我知道了。”
中万钧说：“你们这些人，真的很恶心。你回头看看你做的是什么事儿，你觉得你这样的人，配当一个记者么。”
裘球被中万钧骂得懵了。
沉默了很久，她才说：“你不要总是用我的职业来说事儿。我一直在努力做好，请你别打击我了行么。”
中万钧冷笑了一声。
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打击她，他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
他们这种人，本来就不懂他们的生活，还非得装出很懂的样子。
站在博爱的角度，搅乱他们的生活，揭开他们的伤口。
中万钧的冷笑，让裘球心里更难受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想向中万钧证明自己的能力。
裘球说：“我们台真的是为了关心艾滋病患者才做的这期专题。”
“我一直在努力，真的。”
“如果我哪里做得不合适，我向你道歉好不好。请你以后别这样说了。我很热爱我的职业……”
裘球不停地和中万钧讲道理。

年轻的时候，人总是希望得到全天下人的肯定。
裘球现在正好处于这样的年纪。
她想让全天下的人都肯定她的职业、肯定她为自己喜欢的事业付出的一切努力。
中万钧一直盯着裘球，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他的目光里带着她读不懂的情绪。
这眼神，让裘球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说话的声音也小了很多。
见裘球停下来，中万钧才开口问她：“说完了？”
裘球轻轻地点了点头，有些尴尬。
“差、差不多了……”
中万钧拉起她的胳膊朝着防疫站的大门走去。
中万钧的力气要比一般艾滋病人的力气大，至少裘球是挣脱不开的。
裘球被中万钧拉到了防疫站门口。她不解地看着中万钧。
中万钧说：“他们都在那边火化，我要过去。你走么。”
裘球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中万钧。
老实说，中万钧这人她真的看不穿。
刚才明明那么凶，现在又喊她过去看火化。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裘球问：“我真的可以去么？”
中万钧说：“你不想去就算了，我自己去。”
裘球赶紧摇头：“不是，我去，去去去。”
中万钧看着裘球的样子，嘴角勾起了一抹笑。

s县的火葬场是最近几年才建起来的，因为s县每年都会死一批又一批的艾滋病患者，土葬已经不能实现了。
为了方便，县里有人看准这个商机建了火葬场。
火葬场就在离防疫站不远的地方，每次防疫站有人去了，大家就会用最快的速度把去世的人抬到火葬场活化。
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
在裘球的印象中，火葬场是一个很萧条的地方，可是s县的火葬场很是热闹。
看起来都不像是送人离开的地方，人多得像赶集。
裘球和中万钧赶到的时候，那个去世的人正好火化。
很多人围在旁边，在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秩序。
围在旁边儿的人大部分都是艾滋病患者。
他们都知道，不久的将来，被火化的就会变成自己。
裘球有些不太忍心看，她别过头，转到一边儿。
中万钧看到裘球的动作，眯起眼睛问她：“害怕了？你们做这个也有怕的？”
裘球说：“觉得太残忍了……不太忍心看而已。不是害怕。”
中万钧笑了一声。
他说：“我也数不清这是多少个了。我经常看着人被火化。”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孤单，裘球很想抱着他。
裘球的这个念头刚刚涌上脑海，就听中万钧说：“我每次都觉得，下一个就是我。”
裘球说：“不会的，你现在不是很健康么。”
像他这样的艾滋病人，裘球真是没接触过。
力气这么大，看不出来一点儿生病的迹象。
中万钧又笑。
他看着燃起的火光，若有所思。
“不，现在活得好好的，明天就会死。”他说。
裘球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了，伸出手来轻轻地抱住了他的腰。
这是裘球第一次主动搂异性。
之前谈恋爱的时候，她都是被动的那一方。
没有任何一个人让她有抱的冲动，中万钧是第一个。
有些感情，你越是不想开始，它就开始得越快、越凶猛。
拦都拦不住。

被裘球抱着的时候，中万钧的身体突然特别特别地热。
不知道是因为面前的火势越来越凶，还是因为体内的邪-火窜得太急。
中万钧反手抱住她，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把她箍在怀里。
肉贴着肉，骨骼撞着骨骼。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好像两个人的灵魂都要因为一个拥抱揉在一起了。
裘球快喘不过气了。可是她没有推开中万钧。
她想，就这样一直抱着也挺好的。
她竟然会贪恋这样的感觉。
不想往前走，不想往后看，只想呆在这里，和他一起生一起死。
火很快就灭了。
中万钧的冲动就像那些火苗一样，慢慢地熄灭。
看着怀里的裘球，他猛然清醒，松开了她。
中万钧转过身，对裘球说：“我要去教堂了。你自便。”
空气中有很浓的焦味，裘球整个鼻腔里都是那个味道。
她忍着不适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跟上了中万钧的脚步。
裘球拉住他的胳膊，说：“我跟你一起去吧，想听他们唱圣歌了。”
中万钧说：“随便。”

裘球跟着中万钧到了教堂。
现在这个时间，教堂里的人还比较少。
他们过去的时候，只有几个中年妇女在唱歌。
裘球和中万钧坐到了一排，她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教堂的歌。
中万钧很快就跟着她们唱了——
“他要像一棵树栽在溪水旁”
“按时候结果子叶子也不枯干”
“凡他所做的皆都顺利”
……
这是裘球第一次听到中万钧唱歌的声音。
他的声音很干净，一点儿杂质都没有。
如果单听他的声音，裘球可能会觉得他是一个没有经历过任何困难的人。
他们的歌声在空荡荡的教堂内回荡着，带着些凄婉，还有几分劫后余生的味道。
裘球听着听着就红了眼眶。
其实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好像是认识中万钧之后，就越来越感性了。
这对一个记者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儿。
裘球全程都闭着眼睛，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从脸颊落到手背。
凉凉的。
唱完歌之后，中万钧看到了裘球手背上的泪水。
他握起裘球的手，问她：“你怎么这么爱哭？”
听到中万钧的声音，裘球赶紧睁开眼睛。
她把手抽回来，随意地擦了擦眼睛，说：“我没事儿，没哭。”
中万钧凑到她耳边，手指轻轻地缠住她鬓角的头发。
“哭就哭了，没什么丢人的。”

最近裘球太爱哭了。
有时候她自己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来s县采访时间久了变感性了。
大学的时候她看过很多那种感人的专题，也就刚开始看的时候哭过一两回，后来就麻木了。
裘球以为自己这次采访也能做得很好。
就像以前一样，只采访，不要带个人的情感。
这不是冷血，这是一个记者的职业道德。
一旦带了个人情感，做出来的东西就不会那么客观了。
新闻的真实性会大打折扣，搞不好还会被说太煽情。
现在裘球动了这么多感情，真不是个好兆头。
中万钧笑着给裘球擦眼泪。他说：“别哭了。没什么好哭的。”
裘球说：“不哭了。以后也不会哭了。”
中万钧还是笑：“我记住你这句话了。再也别让我看见你哭了。”
裘球重重地点头。
好，她以后再也不会哭了。
她发誓。
中万钧看裘球下定决心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慢慢地褪去。
他转过头，继续跟着她们唱歌。
说实话，在来s县之前，裘球对这种东西一点儿都不相信。
年轻的时候，人们只相信自己。这句话说得一点儿错都没有。
裘球盯着唱歌的中万钧看得入神，他的嘴唇一张一合的，那样子看起来特别性-感。
他下巴的线条很好看，刚毅、棱角分明。带着一股张扬野-性的俊美。
让人上瘾。
他在唱：
“他救我脱离我的劲敌，和那些恨我的人，因为他们比我强盛”
好看的人，唱好听的歌，裘球完全看入神了。

她的眼神一秒钟都没有从中万钧脸上离开过。一秒都没有。
她移不开，也不想移开。
这个时候，她早就忘了自己是谁，她只记得他。
中万钧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带着几分沧桑。不显老，衬得他更有魅力了。
裘球坐在教堂里，用极为虔诚的目光看着中万钧。
她内心的情绪翻江倒海地涌着，一分一秒都不能停歇。
中万钧突然停下来，身子往裘球那边狠狠地一靠。
裘球被他逼到了长椅的角落处，后背磕到了扶手。
中万钧看着裘球吃痛的样子，小-腹一紧。
“一直看我干什么？”中万钧问裘球。
裘球反问他：“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中万钧笑：“我敢承认我看你，你敢承认你看我么。小丫头。”
小丫头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像调-情。
不，不对。
不是像……应该就是调-情。
中万钧真的不是个纯良的人，抛开他那层特殊的让人同情的身份之外，他和那些外面的男人一样，爱勾-搭小姑娘，喜欢年轻漂亮的。
裘球因为这个称呼，脸颊稍稍红了一些。
不知怎么地，她今儿就是想跟中万钧较劲了。
就算脸红了，也不肯认输。
裘球说：“就是看你了，不让看啊。”
中万钧眯起眼睛抓住她的手腕，声音低沉：“走，出去让你看个够。”
……

裘球还没来得及反驳就被中万钧拽着走出教堂了。
还好他们的动静不是很大，没人看到。
裘球被中万钧拽到了街上的角落里。
中万钧把裘球撞到了墙上，俯首压着她。
他们两个身高差得比较多，中万钧这个姿势，直接就把裘球堵在了墙和他之间。
中万钧低头，一点一点地靠近裘球。
他的鼻尖轻轻地掠过她的，摩-擦碰-撞。
裘球的呼吸都停住了。她的脸瞬间红得发烫。
她年纪小，这些事情还是没有中万钧经验丰富。
不过，裘球不知道他做这些动作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脸上的表情很正直，看不出来调-情的意思。
裘球觉得，可能是她自己想歪了吧。
中万钧看着裘球，问她：“怎么不敢看了？你不是喜欢看。”
裘球结巴了：“我……我刚才……看够了啊……不想看了……你别自恋！”
中万钧说：“这么一会儿就看够了？我以为你会看一辈子。”
裘球反驳他：“你别瞎说，咱俩不可能一辈子。”
中万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我不知道活到什么时候就死了。”
完了，又说错话了。
裘球暗骂了自己几句。
最近她的脑子真是越来越不够用了，说话什么的总是不经过大脑。
动不动就会让他误会。实在是太傻了。
骂完自己之后，裘球立马给中万钧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啊，我太没脑子了。但是我真没那个意思……”
中万钧一脸习惯了的表情。
“知道你没那个意思，也知道你没脑子。”
裘球恼羞成怒，抬起手来打了一下中万钧的肩膀。
“你**，不准骂我。”
中万钧说：“你刚才也自己骂自己了。”
裘球：“我自己骂自己是为了跟你道歉，你快四十的人连这个都不懂啊，白活了。”
中万钧说：“我骂你是为了给你台阶下。不过你脑子的确不好使。”
裘球气极，抬起手来准备继续打他。

中万钧这次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
带着粗茧的手心捏着她柔-嫩的手，粗糙的触感让裘球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头。
裘球从小在城市里长大，身边的人条件都很优越。
她父母那一辈虽然也吃过不少苦，但他们的手上没有这样的茧子。
好像只有爷爷奶奶才会有吧。
裘球想，中万钧应该吃过很多苦。
见裘球不说话，中万钧低头靠近她，嘴唇往她的脸上贴。
裘球下意识地躲开，斥责他：“你离我远点儿！”
她的话里带着很浓的厌恶和排斥，和外边的人知道他有艾滋病之后的神情没什么差别。
中万钧以为她和别人不一样，因为她口口声声说她是为了他们好。
一个小丫头片子说的话，他竟然信了。
中万钧松开她，自嘲道：“行了，离你远了。传染不到。”
裘球说：“我没有那个意思。”
中万钧说：“你每次都这么解释，没意思。”
丢下这句话，中万钧就准备转身离开。
没办法再跟裘球说下去了。
万一待会儿一冲动，做出来什么不可原谅的行为，会害她一辈子。
裘球见中万钧要走，急了，直接挡在他面前。
裘球伸出手来抓住他的手腕，急切地望着他。
“我没有歧视你，中万钧，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我……”
中万钧打断裘球的话。
他说：“你觉得我是好人是么。行。那你当我女朋友。”
裘球说：“你别开这种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玩儿。”
中万钧问：“你哪只眼看到我玩儿了。我能活多久都不知道，哪儿有时间玩儿。”

裘球这下彻底呆了。
虽然说中万钧之前也对她做过一些暧昧的行为，但是裘球觉得那不是喜欢。
她一直觉得中万钧只不过是心理扭曲了或者是寂寞久了，看到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想逗一逗。
就是这么简单，没别的。
可中万钧这次这么认真地说出这句话，裘球突然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
可情感告诉她，应该好好考虑。
毕竟中万钧是世界上第一个让她这么难过的人。
裘球最后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
她说：“……我不答应你。”
中万钧但笑不语，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裘球又说：“我呆一个月就会走。”
中万钧说：“不答应，那以后就不用再见面了。”
他的姿态很决绝，决绝得好像刚才说要她当女朋友的人不是他。
裘球根本就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们两个年龄上的差距，注定了她猜不透他。
裘球急忙说：“我们还是能做朋友的！而且……我以后还要采访你的。你之前答应我给我讲故事，我都准备把你的做成一集片子了。”
中万钧冷了脸。
“我不需要。你别自以为是。”
裘球说：“我没有自以为是，我是觉得你的故事很好，很贴近生活……”
顿了顿，裘球继续给他解释：“是你启发我的，不要总是站在上帝视角看世界，要学会从平凡人的角度看。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
中万钧说：“你太贪心了。”
裘球：“……我哪里贪心了。”

中万钧靠近她，抬起手来轻轻地刮-过她的脸颊。
带着粗茧的手从她白嫩的脸蛋儿上划过，痒里头又带着一丝疼痛。
裘球下意识地躲了躲。
中万钧捏住她的下巴，问她：“你凭什么觉得你拒绝我之后我还会和你当朋友？小丫头，你把人想得太美好了。”
裘球摇头：“不是的……不是我想得美好。”
中万钧没说话，眯起眼睛等着她的下文。
裘球很真诚地看着中万钧，说：“我从来没有把这个世界想得多美好。是这个世界上的人告诉我，这个世界真的很美好。”
中万钧失笑，眼底带了几丝宠溺：“你倒是会说。”
裘球的表情还是很认真。
她说：“真的，就像这次来s县，采访到他们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世界很美好……大家都在努力地活着，多好啊。”
中万钧拍拍她的脸蛋儿。声音有些颤抖。
他笑着说：“傻丫头。”
裘球鼓鼓嘴，不服气地说：“我才不是傻丫头，你别乱叫啊。”
中万钧的指头移到了裘球的嘴唇上。
指腹擦过她干涩的唇-瓣，目光越来越热。
中万钧说：“就是傻丫头。别狡辩了。你不傻谁傻。”

裘球活这么大，从来没人说过她傻。
大家都说她有灵气、可塑性强。
像中万钧这样一口一个傻丫头，她还真是没听过。
裘球负气点点头，说：“好，我是傻丫头。”
中万钧又笑了。
这次，他笑得比之前都要灿烂。
因为这一次，裘球看到了他眼角的淡纹。
他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认识裘球的这段时间，他过得真是又沉重又轻松。
中万钧说：“以后不要总是问别人伤人的问题。挖别人的伤疤没意思。”
裘球本来是想好好和他说话的，可中万钧非得提这些不高兴的事情。
……
裘球不喜欢别人质疑她的职业，特别不喜欢。
她这个年纪，本身就不喜欢别人质疑自己。
中万钧越是这么说，她越是想向中万钧证明自己不是他说的那样子。
裘球推开中万钧，说：“我不想和你谈论这个问题。既然你不理解我，我也不想再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