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和你们作为故土派没有任何关系。”应向雄最后只能艰难地转移话题。
“当然有关系。”指挥官冷笑道，“你知道为什么世界政府那么急于用‘孵化器’培养那么多人类么？是为了在有限的时间里有足够多的劳动力来当技工，给他们维持制造移民飞船的生产链。世界政府在制造离开地球的光速飞船，带着地球文明的种子去上百光年外的新星系。在他们的理论里，这是唯一一个让人类文明延续的方法。当然，能够登上飞船的，只有所谓的‘科学精英’和有钱有势的‘贵族阶层’。现在，你可明白了？”

指挥官的眼神变得暗淡了起来，应向雄的眼神却变得迷茫而浑浊。
“我小时候，有一个无话不谈的青梅竹马，她叫小茜，我很喜欢她，我们可以说是秤不离砣。十三岁，小茜生日那天，我甚至对她说过，等我长大了，我就要参军赚钱娶她。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失踪了。世界政府的人说她被人收养了。年纪还小的我，当时傻傻地信了。可是二十多年后……当我从故土派的口中得知了真相，并且潜入了世界政府的情报档案库里查询资料时……我才得知，由于我十三岁那年，地下避难所发生了一次地震，一个孵化器工厂发生了爆炸，在孵化器不足的情况下，她被抓走，破坏了大脑，变成、变成了只为精英们培养劳动力的孵化器！而且，一当，就是二十三年！最后，因为身体的严重损坏，在失去了生育价值之后，小茜被丢入了蛋白质分解工厂……呵呵。呵呵！”

指挥官开始神志不清地放肆大笑，但是眼角却是流下了道道酸涩的泪痕，因为多年辐射而导致了皮肤病的皮肤开始大面积溃烂，但是他还是跪在那里，不停地大笑，好像是在笑自己的无能。
良久，等到指挥官停止了大笑后，应向雄深深吸了口气，道：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指挥官笑道，“我早就不用我的名字很多年了，我生来就只有代号A1315.我想，你应该是B开头的吧。你的手臂上，应该有代表着字母的纹身。”
应向雄的瞳孔微微收缩：
“那你是怎么破了我们的量子隐形衣的？”
“量子隐形衣的边缘会产生偏振光，一般人的肉眼发现不了，但是我自制了一套装备，没什么大不了的。”A1315神志不清地道。“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了。你要杀的话，就杀了我吧。这些年来，飞船派已经大盛大昌，故土派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我算是最后一批。我死了以后，飞船派的人，就可以笑着高枕无忧了吧。唉，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啊……我今天居然唠嗑了这么多。呵呵。”
听着A1315跪在地上歇斯底里般的自嘲，应向雄的眼角微微发红，他抿了抿唇，低着头，眼瞳深处，却是流露出了极为复杂之色。
“应队？”站在应向雄身旁的路克，弱弱地问道。
应向雄魁伟的身躯，就这样屹立在那里，任由风沙吹刮，他都凝然不动，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却又仿佛，什么也没有想。

良久，他摘下了手中的手枪，丢到了A1315的手边，道：
“如果你不怕死，这个给你。里面只有一发子弹。它可以结束你的痛苦。”
A1315不敢置信地看着应向雄，最后，他却是感激地一笑，欣慰地道：
“谢谢你……”
语毕，A1315缓缓地、弓起了身，向着应向雄深深磕了个头，最后，他慢慢地捡起了地上的手枪，缓缓转动手腕，将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两行浊泪，顺着他干裂的眼角，缓缓流下，在下巴上凝聚成了晶莹的花珠。
“我不怕活着，也不怕死，我只怕活得不像人，死得也不像人。现在我满足了。”
A1315用一种沙哑、虚弱的声音说着，他轻轻地扣动了扳机，然后，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应向雄依然站在那里，周围是面色茫然的队员。
“应队？”半晌后，路克试探着问道。

应向雄深深吸了口气，回过神来，他缓缓转身，却已是泪流满面。
“任务结束了，我们走吧？”路克继续试探着问道。
应向雄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了起来，一种浓缩了多种情绪的神光，开始在他的眼瞳深处扩散开来。犹豫、挣扎、痛苦、回忆，更多的，还有悲伤。
“你们走吧。”半晌后，应向雄道。“我留下。”
“留下？”路克呆呆地看着应向雄，似乎没有明白。
“对，留下。”应向雄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从地上捡起了A1315用来自杀的手枪，然后迎着风沙，缓缓向着前方那座沉睡在黑夜中的荒芜都市走去，破碎了衣角的黑色防尘服，在徐来渐劲的夜风中，猎猎作响，飞舞翻卷。
“应队！”路克发出了惊慌的惨叫。“您这是干什么？就算世界政府做了什么又如何？那和您无关，您还是可以妥协活着啊！”
渐渐走远的应向雄缓缓停下了脚步，他徐徐回头，给了路克一个迷人的微笑：
“我从不妥协。”

语毕，他徐徐抬起手臂，将手枪的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而且，我刚才撒了个谎。子弹……不止一发。”
语毕，应向雄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的弧度，却是微微上扬。
视线模糊的那一刻，应向雄的脑海里，仿佛浮现出了十三岁那年，他在地下避难所邂逅的那个女孩。
那个女孩，错把他当成了另外一个人，还向他送了鲜花，向他告了白。
那时候，只是那么一瞬间，只是那么一个甜甜的微笑，只是那么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应向雄就爱上了那个女孩。
从此，那个单纯的小女孩，也变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磨灭的记忆。
“我有罪。”
应向雄在风中轻轻地说，仿佛对着谁。
然后——
枪声响起。
夜风忽然变大。
……
三十年后，四百艘亚光速飞船从全球四百个不同的地下发射中心喷射起航，冲破了极光笼罩的沉沉暗夜，载着全世界精英权贵，以及他们的种子和希望，飞向了184光年外的新太阳系——HD 186302。
飞船派，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人类文明最优秀基因的种子，将在新世界的土地上萌芽开花。

四、搬运时代

2014年3月17日，搬运计划提出第零年。

冰封千里、白雪如盖的南极大陆人迹罕至，一直都是物理学家青睐的天文观测场所。

干燥的空气、极高的空气透明度，使得从这里接收到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CMB）信号比地球上任何其他地点都清晰。哈佛—史密森尼天体物理中心的第二代BICEP南极望远镜，就建在地理南极点附近。

这天，美国哈佛—史密森天体物理学中心举行的一场新闻发布会，引起了全世界的关注。BICEP2项目联合团队总负责人宣布说，他们在南极望远镜拍摄到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B模偏振图像之中，首次捕捉到了宇宙原初引力波，而且，他们还在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图之中发现了异常的“黑斑”，这些黑斑所在的区域，温度要比周围区域高出了2—3k。其中最近的一个黑斑，距离地球不到100光年。
这个消息，起初并没有引起全球多大的震动，全世界的天文学家和物理学家，更多被原初引力波的消息所吸引，但是在半年后，来自位于轨道上的欧空局普朗克卫星和智利北部的望远镜的发现，则终于震惊了全球。
根据欧空局普朗克卫星探测到的赤经11k方向上的星图，半年前在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图中检测到的“黑斑”，辐射区域中心的温度，提高了0.05k。
先不提理论中预言的宇宙微波背景辐射的各向同性彻底被打破，单单是对“黑斑”辐射的电磁波进行的能谱性质分析，就已经让人惴惴不安，根据加重理工学院的天文学教授莫顿的团队分析，这片区域中，蕴含着温度惊人的伽马射线暴，而如果“黑斑”的温度以目前的梯度涨幅趋势持续攀升，高温面积不断扩大，这些射线暴，或许将在未来五百年内扫过地球，而射线暴的峰值温度，或将超过一万亿K！！

“黑斑辐射温度攀升”现象的公布，轰动了全球。“地球末日”到来的言论，一时间甚嚣尘上。当然也有不少乐观主义者，对于“黑斑辐射温度攀升”现象保持着积极的态度，他们认为这仅仅只是某些其他可以解释的罕见天文现象或者是仪器上测量时出现的误差，谨慎中立一些的科研团队，则是保持着慎重的态度，他们认为在有更多观察数据之前，不该草率下结论。但是不论如何，对于“黑斑”的观察和分析，在最短的时间内成为了全世界天文团队最关注的主题。

一年后的深夜，正遭受精神衰弱导致的失眠折磨的束北辰教授被一通陌生电话惊醒。
在按下接听键之前，凭借着低松果体素含量的晕乎大脑，束北辰已经想到了十数个可能的来电目的：某份学术报告的材料缺失、某个忘记了时差的天文学联合会会员的问候、科研团队有了新的发现、某个有背景的大人物想把子女托进自己的团队……
“喂，束北辰。”束北辰教授简单明了地道。
电话那头是一道中年女子略带歉意的声音：
“您好，束北辰教授，冒昧打扰您的美梦，实在是万分抱歉。我是SSC的联系人，艾薇儿。”
“SSC？”

“全称是Science star Club，用中文说，就是科学明星俱乐部。”艾薇儿用一口不算流畅的汉语道。
“是么，可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俱乐部，找我有什么事么？”睡眠被打扰，束北辰的情绪多少有些烦躁。
“SSC是由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合作秘密组建的一个科学精英组织，只有达到一定考核资格或者评审标准的科学家才能收到我们的邀请。您和您的团队今年在《自然》杂志上发表的发现宇宙早期黑洞的研究论文，引起了我们的关注。”
“是这样，那……这个组织的目的是？”
“解决人类目前面临的最大灾难。您是北京大学天文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科维理天文与天体物理研究所副所长，您有这个能力加入我们，一起应对即将到来的人类危机。请您在下周末晚上九点拿着我们寄给您的邀请函，到香港天星码头登上双鱼星号参加我们的交流会，由于会议的议题可能会被涉及到一些反人类的话题，因此，我们的交流会将在公海上举行。”
束北辰知道对方的意思，根据法律，公海上犯罪的追诉权是属于该船只的注册国家，并非电影描述的无需负刑事责任。但是如果一些船只注册的是像非洲布隆迪这种最不发达的国家，那么法律，是可以用资本家的意志来随意操控的。
“你对我还不了解，就告诉我这么多信心，你对我的立场选择如此有信心？”
“我们并不在乎您的立场，事实上，早在三个月前您发表论文时，您就遭到了我们监控组的长期跟踪监视，构建了心理模型进行人格倾向分析。就算您不选择我们，我们也会采取一定的措施让您走到我们的阵营。因为对于接下来的灾难来说，您的力量是必须的。”

“灾难？什么灾难？”束北辰问道。
“和您目前研究的领域相关的灾难，您应该最清楚。”艾薇儿用柔美的声音道，“我只能透露这么多，具体的信息，需要等到您到来之后再细细探讨。”
束北辰沉默了。对方说的没有错，束北辰很明白对方所说的“灾难”是什么。
对方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束北辰知道自己再没有了推却的可能性。但是他感到疑惑的是，像这样的国际级重要会议，为什么是SSC亲自来邀请自己，而不是国家上面的有关部门直接委派给自己任务？

略一思索后，束北辰明白了国家的意思。这个紧急会议讨论的内容恐怕非常敏感，国家不可能直接给自己委派什么任务，因为一旦事情败露，这件事恐将有损国家的威望和颜面，因此SSC有着比自己想象的更高的独立权限。
“好吧，我答应。”最后，束北辰如此说道。
九天后，束北辰带着厚重的行李箱登上了前往香港的HX305航班空客，隔日，束北辰拿着邀请函，在香港的天星码头，束北辰接受了安检，登上了双鱼星号邮轮。在两天的航行之后，双鱼星号到达公海，而来自世界各国的专家们也聚集到了会议厅。
SSC的交流会在双鱼星号的宴会厅举行，这里是由宴会厅改建的临时会议厅，当束北辰走进灯火通明的会议厅时，他发现会议厅内已入座了大半的人。

按照邀请函上的座位号，束北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在自己的座位旁，束北辰见到了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棕色短发女子，她戴着和善的笑容，对束北辰道：
“束北辰教授您好。我是之前联系您联系的艾薇儿。我是LIGO（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台）科学联盟核心成员之一，现在在加州理工学院担任天文学教授，在华盛顿州实验室进行黑洞引力波相关研究。”
“原来是您，非常荣幸。艾薇儿博士。”束北辰欢悦地和对方握手，疲倦的脸上挤出笑意。
艾薇儿收回了手，微笑道：
“交流会快要开始了，主讲人是国际天文学联合会（IAU）主席爱温恩。”
随着人员逐渐到齐，这场集结了全世界天文学、物理学、生态学等各领域顶级智脑的交流会，拉开了序幕。

主讲人爱维恩站在讲台前，用沉重的话语道：
“女士们先生们，感谢你们能够来到我们SSC的行星灾害应对会议。在会议的开始，我要说明一下我们人类目前正遭遇的情况：自去年三月份普朗克卫星探测到距离地球97光年的‘黑斑’以来，“黑斑”辐射区域中心的温度，提高了0.01k。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根据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第44委员会的计算，如果按照目前的辐射温度增长趋势，在一百年到一百五十年后，地球大气将遭到严重损害，那时候，就算是经过大气削弱，到达地表的平均辐射也将超过100雷姆，那时候，绝大多数人类都将患上白血病。两百年后，地表的平均辐射量将超过800雷姆，那时候，地球将不适合人类生存，最顽强健康的人也将在一个月内死亡。”

“而更为严重的是，目前的辐射，仅仅只是前戏，根据我们的推演，黑斑的中心是一颗超级黑洞，质量超过太阳万亿倍，它是以某种目前我们未知的原因出现的，而且这颗黑洞正在以惊人的异常速度消亡，目前我们地球遭受到的辐射主要来自黑洞极点的喷流和霍金辐射，而根据霍金的黑洞温度与质量公式（T=（hc^3）/（8πkGM））， 随着黑洞的消亡，其温度会升高，它释放的能量越多，辐射量也越大，直到黑洞爆炸。按照目前的喷射速度推演，我们认为，在两百年后，黑洞的喷射将达到最大值，并且发生爆炸。其最后辐射出的万亿度高温辐射和超强引力波，将到达太阳系，届时，不单单是地球，恐怕整个太阳系的行星，都会遭到毁灭性打击。”

这样的舆情调查结果，让所有在场的专家们露出了惊愕之色。人类科幻作品中曾经无数次描写过未来的人类在面临巨大灾难时会出现的恐慌、绝望乃至抑郁的情绪的场景，可是，谁也没有料到，当灾难真正到来时，人类的反应，反倒是冷漠、积极，甚至是不以为意。
在面对百年为时间尺度的灾难时，人类表现出的温水煮青蛙效应，超出所有人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