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有一个古老的传说：一群人试图修建通天之塔，上帝通过扰乱变化人们的语言，使他们互相难以沟通，从而阻止了他们修建通天塔的努力。

引子


在壮阔与寂寥的宇宙中，地球只是一粒无限趋于零的尘埃，生生世世依附着在这粒尘埃上的人类，不过是瞬息即逝的渺小幻影。
无数代的无数亿双眼，在其短暂的一生中，都曾经把颤栗的目光投入那令人生畏的无限寂空中；无数亿双耳和无数亿颗心，都曾经静静聆听漫漫宇宙洪荒的心跳和脉搏。
将太空作为对立面时，这个情感丰富的物种时常陷入精神分裂的状态中。有时，相信自己的特殊和伟大，有时，骄傲地以万物之灵自居，但有时又近乎自虐地强迫提醒自己，世界是多么的壮阔，自身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人类与太空的关系，是个能够产生无数世界顶级选题的学术领域。对这种关系的探究，已经构成了一部漫长的人类精神史诗。这段历史充斥着迷雾、困惑和分歧，有不乏深刻的研究和询问，有类似白日梦的狂想，有盲目的推测，有偏执的论断，也有充满孩子气般的胡猜。
被头顶的星空深深吸引的一个原因源自人自身的苦难。布满天穹的繁星如此华美、灿烂、崇高，深深触动人的灵魂和道德，使人相信宇宙间自然有一种完美的律法，有一种伟大而理性的秩序。虽然可怜而愚昧的人们曾经屡次把美梦寄托于人造的正义和凡间的救星，结果尸山血海的实验恶果却远远超过战争的惨烈。宣扬绝对公平的乌托邦被证明是海市蜃楼，逐渐被抛入历史的垃圾堆中，但追求自由、平等和公正的意愿，仍潜伏在人类的心中。
即使现代资本、技术对人的异化、压制和迫害的面貌与程度不断改良和缓解，可是人类彻底解放自身的热望却越来越强烈。于是，有人再次把目光投向太空。
有些科学家相信，宇宙中生命是普遍存在的，进而得出结论，宇宙中更高的智慧也必然存在。相对人类，他们是完完全全的“异者”。随着科技的发展和观测手段的飞速进步，人类也许有一天能冲出看似死般寂旷的空间瓶颈，地球文明也将汇入更加博大的宇宙文明之中。而少数理想主义精英则期待，人这个历经苦难的物种能破蛹化蝶，在外力的引领下进化成更高一级的生命形式。
与“异者”的接触，必将成为人类的“成人礼”。
但在已知的人类理论视野里，至今还从未出现过一个能够匹配得上这种与“异者”接触任务的太空科技现实操作方案——这太难，太难。
宇宙飞船的能源要足够有革命性，动力系统概念要足够具有颠覆性，探测手段要足够先进，以光年为单位计算的距离问题要解决（近乎不可能），对“异者”潜在存在的位置定位要足够准确（近乎不可能）。如果说有相关的进展，也只能说自从1960年代开始的一系列对深空开展的尝试。
仅仅是尝试。
1961年，人类首次进入太空；
1969年，人类首次踏上月球；
1977年，人类发射第一艘无人外太阳系空间探测器“旅行者1号”；
2021年，人类重回月球，并建立永久性试验站；
2028年，人类登上火星；
……
人类如同一只幼小的蚂蚁，一次次的努力之后，连自身小小蚁穴的边缘都无法爬过，却梦想着跨过那穹顶之上的深深大海。即使那只向外飞得最远的“旅行者1号”，也仍然在边缘艰难地蠕动。人类努力地发展科技，努力想向宇宙伸出交流的触角，但还是太难，太难。很多人悲观地认为，考虑到天文空间的尺度，人类或许永远无法和其他文明接触。
除非哪个“异者”能主动伸出手，把人类拉近一点。
那小小的拉动，不管有意无意，都会带来人类的新时代的巨变，因为要记住，在宇宙的真空中是不存在摩擦力的，任何最小的拉力、推力或者引力，都能毫无阻碍地做功，把全人类拖入加速转动的漩涡，并为最终的真相大白，开启倒计时……

一
1
回忆者：美国空军少校塞缪尔?帕瑞特

2029年2月30日下午三点整，我在把一个工具钳递给米伯恩?马奇乌斯的时候，问了他一个关于死亡的问题。我能准确记住时间不是因为这个问题的特殊性，而是因为在三十分钟后我们经历的历史事件。
当然这个时间是指地球时间（注：华盛顿时间），对于在漫漫太空中以每小时六十万公里飞速行驶的身处飞船里的我们来说，它并没有太多实际意义。大多数的时间里，在我们眼前悬满并不摇曳的永恒的光点，它们千篇一律，静静地、沉重地挂在黑幕之上。
我问他：“伙计，你希望怎样死去？”
马奇乌斯是动力学家，小脸严肃得像块纪念碑，一双眼睛从架在鼻梁上的那副薄亮的镜片后瞪着我：“你他妈的什么意思？”
“这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你是希望被冻死，被烧死，被压死，还是被辐射而死？或者其他稀奇古怪的死法？”
他沉默了一会儿，拧紧液氢舱微动开关指示器上的紧固螺栓。这个并不好笑的问题的确是个现实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清楚这点，由于航程太遥远，如果出现事故，我们成功返回地球的几率不高，我们拿到的可能是一张有去无回的单程票，这点在出发前我们就已被告知。我敢打赌，他们其实也曾在睡觉前悄悄思考过这个竦然的问题。
最后他说：“不管怎么样，都比飞船爆炸时完蛋强。”
“为什么？那样不是应该很痛快吗？”
“我们在飞船里承受的气压是模拟地球环境的，如果飞船一爆炸，人的肌肉骨骼从正常态到真空态需要一个释放过程，所需要的时间不会很长，但器官要完成拉、堵、挤、喷这一系列动作，每个细胞受挤压和撕裂的程度绝对够悲惨。”
我用手指敲了敲墙壁，发出阴森冰冷的声音，向下传到舱梯口正在低头检查安全记录的戴维?斯考特上尉那里。他是一个举止冷静、头脑缜密的年轻军官，对很多科学知识感兴趣。上尉说：“我拒绝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他顿了顿，补充说：“如果可以，我愿意在伽玛射线暴中分解，化作宇宙中的一道永恒的光。"
这家伙还他妈挺有诗意。接下来回答问题的是正在负责监视氧气循环系统状态的弗朗科?玛格。这个谨慎的、长着娃娃脸的生态分析员坚定地说：“氰化钾！我选择服用高强氰化钾。它们能迅速破坏人脑中枢神经的元物质。”
问题顺着他身后的管道，又被迅速传递给飞船里的其他人，他们神情反应各异。一头淡黄头发、肌肉发达的机械工程师肖?本杰明开玩笑地说他可以接受窒息这种死法；蓝眼睛的医生詹妮弗?赫拉说她更宁愿割破动脉死亡，尽管那样会很痛。唯独女航天物理学家莉莉斯-詹宁?道森静静沉思，坐在控制台的座位上，用秋水般的目光扫视着我。我知道她家族显赫，她的叔叔是议员，兄长是州长，父亲是总统。没人曾问过她这样无礼的问题。
问题带来的莫名恐惧肆虐着船内，大家都尽量用轻松的口吻来讨论。最后虎背熊腰、鹰眉狮鼻的乔治?奥拉特森上校从控制室里走出来，他是我们的指令长，掌管核导弹发射密码盒。由于紧张工作，上校的心脏在启程后三个月意外地出现症状，赫拉发现他心律不齐。如果出现严重情况，我将随时顶替他担任总指令长。同样没人敢问他想怎么死这个问题。在他的指挥下，我们重新忙碌起来。
我们至此已经在太空中飞行了一年多。
我们于2027年年底升空。那一年，西雅图水手队夺得大联盟冠军，阿拉斯加发生8.5级地震，损失惨重，但美国仍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荷兰清真寺遭遇新纳粹分子爆炸袭击；非洲饥荒恶化，潮水般的难民涌入欧洲，他们通过意大利翻山越岭进入瑞士，已经濒临解体的欧盟颁布紧急封闭边界法令；中东两大敌对势力“大瓦哈比国”与“真哈里发国”正式开撕，五万名恐怖武装分子血染沙漠；世界的另一端，朝鲜宣布成功试射洲际核导弹，日本能源公司研制的名为“液体钻石”的海洋生物燃料开始取代石油，占据各国市场，中国政府宣布2050年前确保实现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奋斗目标，中科院专家预测届时中国人将生活富足安乐。
当飞船高升的那一刻，我和同伴们曾各自坐在操作位置上，看那载负万物的大地在舷窗外逐渐变成一个蓝色的水球，在苍茫的太空中静静悬浮。太阳的光波碾动地球，如同假像。
数天之后，我们飞速地穿行于太空，一往无前地奔赴前程，地球远去，世界的繁荣动荡、兴衰沉浮、改朝换代、人世聚散、喧闹的欢笑声和杯觥交错声也全都远去，一片黑茫茫空间真干净。
每个星期我们远离地球的距离都是以天文单位计算的。我们的身后是一个直径十米宽的等离子流。飞船的发射时间、速率以及我们不断调整的航道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与黄道面的行星运转排列时序准确吻合，以便能尽量充分利用和借助各个行星的引力加速，保证我们用最短的时间直达“伊拉”所在太阳系边缘外的位置。
后来一切皆按计划顺利进行。我们与木星擦肩而过，飞越过小行星带，但由于路线的缘故错过了土星。在黯淡的天王星面前我们没有过多逗留，而是借其行星引力加速，继续向前——向闪烁着耀眼的蓝色光芒的海王星前行。
平时我们分成两组工作和休息，采取轮流值班制，有的人负责监控船体系统，有的进行常规记录，有的在忙着整理数据库，有的在打盹，但在对柯伊伯带的结构和外观进行记录时，我们进入到工作紧张的阶段，大家只好同时保持清醒。
“通天号”从里到外的各个方面和细节我们都必须精心维护好，“通天号”的各方面能力体现了人类至今所能达到的科技顶点。它的锥形船体被两只完美的圆状金属平面层夹住，在太空中从上面看下去如同一面闪亮的镜子。这艘飞船是圈各国纳税人的钱造出来的，打着空间探索的幌子，飞船建造工程集合了各国政府资金和技术专案，得到了巨大的财力支撑和政治支持。除美国以外，欧盟、中国、俄国、日本、加拿大诸国也同意出资，共同促成了这项迄今为止人类历史上旅程最远的载人太空任务。里程碑式的任务当然也意味着里程碑式的预算，人类航空史前所未有，花费四百亿美元。
美国以外的最大出资方中国曾要求至少派驻两名中国宇航员参与“阿尔法计划”的全程任务，但被我们拒绝，因为中国在现实的各方面都是美国最强大的竞争对手，我们极力避免让中国人知道“阿尔法计划”背后“伊拉”的真相。后来经过多轮外交谈判，在我方以各项技术标准化的门槛设置下，中方妥协，放弃了要求。
于是最终结果是，我们全船一共八名宇航员，全都是美国人，我们最隐蔽的真正目的——“接触伊拉”的任务，我们只秘密报告给白宫和军方。我们需要亲自穿透太阳系的皮壳，如果有可能的话，与“伊拉”进行对话。
这就是“阿尔法计划”的真相。由于自感肩负的责任巨大，我们心事重重，虽说有男有女，但彼此之间谈笑甚少。那个关于死亡的问题，是我为了打破沉闷的最后一次无聊的尝试。

2

奥拉特森上校说，上帝也许创造了无数个世界，我们生活在其中的是最冷漠的一个。历史上人类曾面朝星空，捕捉浩渺的宇宙间上百亿的恒星系统中穿梭着的任何一点微弱的讯息，期待它们碰巧掠过地球，但始终一无所获。孤独是宇宙中文明存在的自然法则。现在我们针对外星人的行为，也许是挑战法则，也许是在违背上帝的意志。
发现“伊拉”（ILA）纯属意外，它的直径有两千米，在被宇宙尘埃严密遮蔽的微暗世界中很难被追踪和注意到。探测器拍摄传回的图像只是一个像素模糊细小的柱形物体。作为“阿尔法计划”的真实目的，它被捂得极严密，只有美国政府、军方和NASA的最高层知道，全世界知情的人不超过两位数。




旅行者一号在2013年就已经飞出日球层顶，但当时还没有真正飞出太阳系，后来的几年它继续前进并保持联络，但到2017年，它在太阳系边界外消失了，如一滴水落入大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看起来人类尝试向太阳系壳外探出的触角被盲区的未知力量斩断。
我们能够推测出它失踪的原因。因为旅行者一号失去联络前，传回了“伊拉”的模糊照片。旅行者的同位素热电机当时已严重受损，但通讯至少还可以维持到2025年，所以我们怀疑“伊拉”是导致它彻底失联的关键。
开始“伊拉”被以为是新发现的小行星，但根据对它异常的外表、反照率、体积、形状和公转速度计算，很快否定了它是自然天体。经过估测它的色度和温度，科学家推测它的成分是金属，并对它的轨道上微弱辐射痕迹进行分析，进而得到一个证据确凿的结论——它是个人工物体。
军方给它起了个绝密代号：ILA。这就是“阿尔法计划”的实质。美国总统道森为此于2023年1月签署第12967号总统令，属于机密文件保护法，命令主要涉及我们的计划。
（ILA是Identified Latent Ark的缩写，中文即“被定位的隐伏约柜”，因为它始终潜伏静默，而对于外星文明人类一直寻找却无法确定存在，如同《圣经》里上帝的“约柜”。）
太空总署曾尝试用各种精心编码的信号与“伊拉”沟通，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从几年前发现它以来，它就那么一直静静地悬浮在太阳系外侧的空间轨道上。另一方面，由于它位于日球层顶和终端震波之外，空间探测器没法在那么遥远的地方传送回来更多的数据。旅行者一号已彻底失去了联系。
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和太空总署做出大胆的决定，计划派宇航员亲身前往太阳系边缘与“伊拉”接触。当时新上任的总统道森相信，我们如果能与外星人取得联系，将是改变人类历史的事件。但军方同时也感到担忧，在与外星人接触的安全性尚不明朗的情况下，他们主张采取两手准备。
2024年，白宫低调启动了“阿尔法计划”，一度因为经济疲软而冷落的太空工程紧锣密鼓开展起来，很多过去因为缺乏联邦政府支持而迟迟未展开的工程研发项目比如核聚变发动机也突然加速启动。
“阿尔法计划”蒙蔽了全球所有人，NASA向外界宣称宇航任务是去侦测太阳系皮壳。欺骗，但对人类高度负责。在真相仍在层层迷雾中时，世人不宜知道“伊拉”的存在。
在我们出发的时候，除了搭载了各种观测设备和仪器、子卫星和机器人外，军方为我们的飞船配备了三枚核导弹，并赋予军人指挥权。如果万一外星人流露出恶意，我们必须在太阳系外消除他们对地球的威胁。
在预计长达四到五年的太空旅行中，我们每个人都要始终保持头脑清醒，对精选的宇航人员来说这是应尽的责任，只有具备沉着的、冷静的品格并抱有最大的勇气，我们才会对前进的道路毫无惧意，才能在面对未知的“异者”保持正确的判断力，伸出人类的友谊之手，或按下核导弹的发射键。
从地球出发到抵达海王星轨道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在漫长的路途中，我们曾对幽灵般蛰伏在太阳系边缘的“伊拉”作出种种预测。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发现这种推测毫无意义，于是我们后来和机器打交道的时间比彼此打交道要多。每天我们在昏暗的走廊里沉默地走来走去，从休息室到控制室——那是一间敞亮的大屋，种种精密表盘和布满黑色水晶屏幕的控制平台围绕布列于巨大环形舷窗下两侧。
在那个关于死亡的问题平息后，我们看到了“骇”。

2

奥拉特森上校说，也许存在无数个世界，我们生活在其中的可能是最冷漠的一个。历史上人类曾面朝星空，捕捉浩渺的宇宙间上百亿的恒星系统中穿梭着的任何一点微弱的讯息，期待它们碰巧掠过地球，但始终一无所获。孤独是宇宙中文明存在的自然法则。现在我们针对外星人的行为，也许是挑战法则，也许是在违背上帝的意志。
发现“伊拉”（ILA）纯属意外，它的直径有两千米，在被宇宙尘埃严密遮蔽的微暗世界中很难被追踪和注意到。探测器拍摄传回的图像只是一个像素模糊细小的柱形物体。作为“阿尔法计划”的真实目的，它被捂得极严密，只有美国政府、军方和太空总署的最高层知道，全世界知情的人不超过两位数。




旅行者一号在2013年就已经飞出日球层顶，但当时还没有真正飞出太阳系，后来的几年它继续前进并保持联络，但到2017年，它在太阳系边界外消失了，如一滴水落入大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看起来人类尝试向太阳系壳外探出的触角被盲区的未知力量斩断。
我们能够推测出它失踪的原因。因为旅行者一号失去联络前，传回了“伊拉”的模糊照片。旅行者的同位素热电机当时已严重受损，但通讯至少还可以维持到2025年，所以我们怀疑“伊拉”是导致它彻底失联的关键。
开始“伊拉”被以为是新发现的小行星，但根据对它异常的外表、反照率、体积、形状和公转速度计算，很快否定了它是自然天体。经过估测它的色度和温度，科学家推测它的成分是金属，并对它的轨道上微弱辐射痕迹进行分析，进而得到一个证据确凿的结论——它是个人工物体。
军方给它起了个绝密代号：ILA。这就是“阿尔法计划”的实质。美国总统道森为此于2023年1月签署第12967号总统令，属于机密文件保护法，命令主要涉及我们的计划。
（ILA是Identified Latent Ark的缩写，中文即“被定位的隐伏约柜”，因为它始终潜伏静默，而对于外星文明人类一直寻找却无法确定存在，如同《圣经》里上帝的“约柜”。）
太空总署曾尝试用各种精心编码的信号与“伊拉”沟通，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从几年前发现它以来，它就那么一直静静地悬浮在太阳系外侧的空间轨道上。另一方面，由于它位于日球层顶和终端震波之外，空间探测器没法在那么遥远的地方传送回来更多的数据。旅行者一号已彻底失去了联系。
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和太空总署做出大胆的决定，计划派宇航员亲身前往太阳系边缘与“伊拉”接触。当时新上任的总统道森相信，我们如果能与外星人取得联系，将是改变人类历史的事件。但军方同时也感到担忧，在与外星人接触的安全性尚不明朗的情况下，他们主张采取两手准备。
2024年，白宫低调启动了“阿尔法计划”，一度因为经济疲软而冷落的太空工程紧锣密鼓开展起来，很多过去因为缺乏联邦政府支持而迟迟未展开的工程研发项目比如核聚变发动机也突然加速启动。
“阿尔法计划”蒙蔽了全球所有人，NASA向外界宣称宇航任务是去侦测太阳系皮壳。欺骗，但对人类高度负责。在真相仍在层层迷雾中时，世人不宜知道“伊拉”的存在。
在我们出发的时候，除了搭载了各种观测设备和仪器、子卫星和机器人外，军方为我们的飞船配备了三枚核导弹，并赋予军人指挥权。如果万一外星人流露出恶意，我们必须在太阳系外消除他们对地球的威胁。
在预计长达四到五年的太空旅行中，我们每个人都要始终保持头脑清醒，对精选的宇航人员来说这是应尽的责任，只有具备沉着的、冷静的品格并抱有最大的勇气，我们才会对前进的道路毫无惧意，才能在面对未知的“异者”保持正确的判断力，伸出人类的友谊之手，或按下核导弹的发射键。
从地球出发到抵达海王星轨道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在漫长的路途中，我们曾对幽灵般蛰伏在太阳系边缘的“伊拉”作出种种预测。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发现这种推测毫无意义，于是我们后来和机器打交道的时间比彼此打交道要多。每天我们在昏暗的走廊里沉默地走来走去，从休息室到控制室——那是一间敞亮的大屋，种种精密表盘和布满黑色水晶屏幕的控制平台围绕布列于巨大环形舷窗下两侧。
在那个关于死亡的问题平息后，我们看到了“骇”。

3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目光被海王星吸引。透过控制室的舷窗，那个由氢气、氦气和甲烷的大气层包裹的球体在黑暗中露出它的轮廓。莉莉斯凝视它，发出了轻声感叹：
“真美，多么纯粹而高贵的蓝色。”
“你看到柯伊伯带了吗？”马奇乌斯冷漠地问。
“没有。”
“就在它的后面空间，如果你用肉眼仔细看，那个包含许多微星物质的区域就是柯伊伯带。”
我们都向遥远的黑色深空望去，很难说能看清什么，只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灰色薄雾。但我知道，那里布满着直径从数千米到上百千米的冰封物体，主要由岩石和冰组成，是个热闹无比的小天体区域。
在穿越海王星的轨道之后，为了执行探测任务，我们需要关闭动力，锁定与海王星同步的运动，以避免受到摄动而使轨道变得不稳定。我和我的同伴们一边观赏海王星，一边各就各位忙碌着进行记录。这里距离地球约30个天文单位，我们传回的讯号信息要四个多小时后才能抵达地球。
奥拉特森：“现在进行传输。”
斯考特：“收到，执行加速。”
一年来路途漫漫，再回首，太阳已经遥远的成了个小白点。发动机的声音终于平息，船舱内突然安静了下来，耳朵里机器的共鸣声慢慢减弱之后，我们疲惫的头脑渐渐显得清晰。就在这时候，它出现了，虽没有轰隆一声巨响，但却是电光闪烁、流光溢彩。
它从黑暗中钻出来，由远至近，犹如银蛇逶迤，又如同一道特别加急的烽火，在柯伊伯带中穿梭，把白色颗粒薄雾层涂抹得银光灿灿。我们目瞪口呆，透过眼前巨大的舷窗看着这幅奇景，它恍若釉彩闪烁，耀过在冰石表面，变换着光彩，如同洒下一层红白纸屑，在宇宙中留下粉身碎骨的爆竹。
它势如烽火地高速向“通天号”袭来。
此番景象震惊了我们所有人。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弹，眼看着它从我们船体附近掠过。在它靠近我们的时候，它的颜色突然变了，如同碧绿的磷火。
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它已经继续向黑色的后方传递，很快化作一道银灰色的、凉森森的细线并消失。
全部过程只持续了五秒钟。
我们一时间没有人知道该如何是好，甚至连姿势都没改变。最后奥拉特森打破沉默。
“天啊，那是什么鬼东西？”奥拉特森的声音惊讶得有些发抖。
“不知道，很难确定。”斯考特摇头。
“不是流星体，”莉莉斯说，“没有大气压，自然颗粒碎片没法产生这样效果的光热。”
“还能继续观测它吗？”奥拉特森扭头问本杰明。
“我试试看。”本杰明说，“我们船体卫星的观测范围很远，应该可以捕捉它的轨迹。”
“好，保持观测。”奥拉特森急切地下令。他话音刚落，控制舱里立即就生动起来，大家争先恐后地坐起身子。卫星观测模块经过本杰明的调整后开始上传该不明飞行物的运行数据。计算机屏幕的画面让我们意识到，它的速度比看上去还要快。
它好像无穷暗夜中的一道纤细的射击，令人心惊。根据本杰明的估算，它远离我们的速度达到了光速的5%。
换句话说，相当于每秒一万五千公里。
“不管是什么东西，”我对莉莉斯表示赞同，“都不可能是流星体或彗星。”
她却没看我，仍注目窗外，白皙光洁的脸庞在黑暗的背景中勾勒出雕像般的侧影。
奥拉特森上校叉腰站在斯考特的身后。他脸膛发红，鼻子发亮，眉骨棱岸，额头上有三道深刻的抬头纹，如同孟加拉虎，此刻由于疑惑，他中间的抬头纹更深刻了。他盯着那道即将隐没在海王星背后的细线。
“它去哪儿了？”他突然叫起来，“它冲哪个方向去了？”
本杰明盯着屏幕。
“它的方向……是太阳的方位。”
“准确吗？”奥拉特森紧迫地追问。
“必须计算。”
五分钟后，我们得到了结果。
“它的方向不是太阳，”本杰明的目光死死盯住自己的平板计算机，“是地球。”
他把屏幕啪嗒一转，展示给我们他的运算结果：“按照它的方向、速度和地球公转的轨道，预计它会在八十二小时后抵达地球。”
奥拉特森腾地站起来，他的脸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马上！马上启动与总指挥部的通讯！”他微喘着说，“我要报告这个情况！”
简直能听见他心突突地跳动，我们不约而同地重新把目光转回舷窗，眼珠直直地瞪着海王星的另一侧，那玩意消失的方向。它的方向是地球，这意味着一种可能，也很可能是唯一的可能——它是人工发射的。它的路径经过了精心的计算。
“它是‘伊拉’向地球发射的？”我喃喃自语地问。
我望着同伴们，从他们的表情来看，他们也不约而同地想到这个问题。
如果那个物体是“伊拉”发射出来的，那么它对地球意味着什么？虽然我们还不能确定这点，需要更加精密的计算它的来源路线与“伊拉”的位置才能知道。
关于这个事件的报告讯号已经发了过去，会在四个小时后抵达地球总部。在人们得知消息和它到达之间还有一段时间，他们能够准备好迎接它吗？
我们望着黑暗的空间。它早已杳无影踪，但一连串的疑问刚接踵而来。我们沉默地回忆着那个意义不明的火炬，竟然一时间不敢确定自己刚才看到的是否为真。那个神秘物究竟是什么？在我们的脑海中，它像一抹奇丽的幻影，像一段错觉的梦境。我们一次又一次地脸色惊惶苍白地透过舷窗，望着它一路奔袭而去的地球的方向，在清冽的宇宙之风中，它恍若照亮了我们的来途。

二
1
亲历者：中国情报特工胡漫锋

胡漫锋亲眼目睹“骇”是在2029年3月9日。他接到上级电话的时候是3月7日的深夜，当时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经历过太多的突发情况，暗杀、政变、暴乱、戒严、维稳、重大的争端，地区的，国际的……但没有哪一次任务像这次这样，从一开始就笼罩在层层迷雾中。
甚至到第二天下午，胡漫锋从南京转乘军用直升机的时候，他还不完全清楚掌握的情况。
他唯一确定的是目的地——陕西省Z县。
与胡漫锋同行的是三名同事。空间有限，四个人在直升机上紧挨着坐在一起，不得不系好安全带，戴好耳套，直升机又窄又闷，令他们不胜其烦。
等抵达Z县附近一个简易的停机坪时已是傍晚，迎接他们的是一名黑脸膛的领导，简单寒暄后，胡漫锋得知这位袁处长是上级委派来负责接洽他的。袁处长两眼通红，阴沉着脸，没有透露更多的情况——也许是因为他和胡漫锋一样对当前的局势一无所知。
胡漫锋当下也闭口不问，过去的经验让他预感事情严重。袁处长带来几桶康师傅碗面，停机坪工作人员取来热水，他们现场胡乱吃完后，坐上一辆军用吉普车，沿着溜滑的土路轰轰隆隆开了半个多小时，顶着满天寒星，进到Z县。
奔波了大半天，胡漫锋昏昏沉沉，脑袋往车窗上频频地撞着，最后是被袁处长推着叫醒的。他睁开眼，车已经停住，车前站着几个人，他们身后是一个黑漆漆的建筑，门口左右两盏昏黄的小灯，如同在幽暗中闪烁的眼睛。为首一位魁梧的中年男子上前和他们握手，把他们带进楼里。
楼道角落里，弥漫呛人的烟味，已经站了好几个人。他们见胡漫锋等人进来，赶紧把烟掐掉，胡漫锋认出了两个熟面孔，都是情报体系的内部人员。
那个引路的领导姓卞，他和袁处长低声说了几句，让其他人留在楼道，然后领着胡漫锋沿着一个楼廊向里，进到尽头的一个大厅里，那里通明如白昼，不少穿着便服、工作服和军装的人在交谈，人声喧闹。胡漫锋看到的人越多，越感到暗暗心惊。他们中有的与他相识，表情复杂地向他点点头，目光闪烁，仿佛要说什么，但又感觉无从说起。
好像，无人能说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个地处偏僻、默默无名的小县，可是一夜之间，竟突然聚集这么多安全、技术和军事人员，目光灼灼，理由自然奇特。胡漫锋在途中已经知道Z县当地出了事情，但具体相关的细节，只有在抵达后才能接触内部资料。果然，卞领导和其他人吩咐几句，很快有个戴眼镜的技术员模样的男子递给胡漫锋一叠材料。
“在四天前，也就是3月4号的凌晨两点，有一个发光物体穿越大气层，进入我国境内西部上空。这个物体是以大约与地面夹角30度、与北方夹角约120度接近地面，然后在空中爆炸。”
胡漫锋屏息凝气地点头，看着手中的照片。卞领导解释，这些是当时地面监控拍下的照片，显示冥暗的天空中，一个模糊的亮点。
“由于它速度惊人，看不清它的真身。”技术员说，“根据军事卫星的观测，它的速度在外太空的时候还要快得多，但进入大气层后呈现了剧减。”
“哦？”胡漫锋来了兴趣。
“在外层空间它的移动速度达到每秒一万多千米，进入散逸层立刻降到六百千米，在热成层和中间层降到一百千米，在平流层和对流层之间降到两千米。同时在气压的高温摩擦中，它的体积在融化、分解，并最后爆炸，等它的内核接触地面的时候，据我们推算，它的速度应该已经降到了每秒八百米，差不多和一颗子弹的速度相当。”
胡漫锋越听越奇，卞领导说：
“因为它的速度和角度异常，它的降落具体地点很难被定位，我们获悉这个消息后，立刻调出卫星录像和西部所有省市的境内监控网，基本判断位置应该在东经34°22′、南纬104°52′方圆几十公里内。而这个位置正好就在Z县附近。”
胡漫锋问：“那现在找到了吗？”
卞领导说：“我们已经组织人员搜寻了两天两夜，目前还没结果，但相信马上会找到。”他顿了顿，问胡漫锋：“你觉得它会是什么？”
“不好说。”胡漫锋说，“它的飞行变速太怪了，你说那可能是陨石吗？”
这时在背后响起一个沉稳的声音：“陨石会惊动这么多人吗？”
胡漫锋回过头，两个领导站在身后，一胖一瘦，都是面带笑容。胡漫锋马上断定这就是主管情报系统的大领导。卞领导说这是查领导和肖领导。听说眼前的年轻人是胡漫锋后，他们敛起笑容，马上把他带进三楼会议室。里面四个警卫退出。金黄的大灯光芒涂满油亮的墙壁，两个领导盯着胡漫锋。
“胡漫锋，我看了你的材料后，指名要让你来。你知道为什么吗？”查领导问。
“不知道。”
“这点我们慢慢跟你说明。我们获取到一个秘密情报：美国NASA几天前就收到了来自太空的一个紧急讯息。‘阿尔法计划’和‘通天号’飞船想必你应该知道，”见胡漫锋点头，他继续说，“当时‘通天号’的宇航员声称在海王星附近看到一个速度惊人的发光物体，从太阳系外飞入，并报告说该物体向地球飞来，而且他们相信它很可能是人工物体。”
“您是说Z县坠落的东西……”胡漫锋立即反应过来。
“是的，那个物体就是落到这里的那个东西。”
“它是人工物体？从太阳系外面飞来？”
领导们沉着脸点点头。

“当时美国NASA高层下令全面封锁消息，并与白宫通电话，向美国总统汇报了这个情况。宇航员的报告与那个神秘物体抵达地球轨道之间的时间差刚够白宫和军方开完内部会议，等需要考虑对它选择反应方案时，它已经来了。”肖领导说，“当时它是否直接会进入大气层，还是会擦肩而过，是否会对地球造成安全的危害，连美国人也不知道。美国军方评估了此事的危险，他们曾提议用导弹或激光将其在地球轨道附近击落，但太晚了。它太快了，快的监控卫星刚捕捉到它的身影，它就已经进入大气层了。就算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和部署拦截和攻击，也对它毫无办法。”
查领导有些愤慨地说：“美国政府不顾事关重大，不顾事态可能对全球构成威胁，对此事彻底封锁，没有通知任何其他国家。”
肖领导点点头：“幸好它自动减速，而且偏巧降落在我国境内。我们判断，这个物体不管是什么，一定非常奇异。它的飞行轨迹太精确了，这么长的距离，居然没有丝毫的偏差，完全按照‘通天号’的预测奔向地球。”
胡漫锋点头：“简直不可思议。”
两个领导互相看了看，查领导说：“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查领导语速很快，“昨天美国已经秘密派来了国防部高官和外交人员，要求我们马上把那个东西交出来，不管它是什么，我们必须保证它被安全而妥善地转移给他们。”
胡漫锋：“他……他们也太霸道了吧？”
“是很霸道。美国人平时都喜欢幽默，但这次脸上挂着严肃的表情，说这个物体虽然落在我国境内，但可能关系全人类的安全利益，如果操纵不当，后果将极其严重，必须由他们NASA的专业团队处理。连美国总统也打来热线电话，说为避免重大外交争端，希望我方从大局出发，配合他们的工作。”
肖领导说：“我方退一步建议，把此事提交给联合国安全理事会。因为它既然来自茫茫太空，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组织或个人，它降落到地球，不要说落在我国境内，就是落在白宫后院，对它进行了解和研究的权利也是属于全世界的嘛。”
胡漫锋点点头：“应该这样。”
“但美国人坚决不同意。他们要求处理此事的全程严格保密，不能让任何第三国知道。另外据可靠消息，就在我们和美国人谈判的过程中，他们的两个航母战斗群昨晚已调到东海和南海外围，似乎有威胁之意。我们外交部的人已经表示抗议。”
胡漫锋越听越心惊，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大，又对美国方面感到有些愤怒：“他们欺人太甚……”
两个领导又互相看了看，查领导点点头：“是欺人太甚。昨晚我们向上请示后，最高层经过彻夜研究，决定等咱们找到这个不明物体后，就依照美国要求，转交给他们。”
胡漫锋一怔：“什么？”

2

查领导和肖领导沉静的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
“我们准备交出它，不是怕美国人。”查领导缓缓地说，“这个不明之物，不管它是什么，它本身再重要，也比不上它的来处重要。它来自何方，是非常关键的信息，是可能改变我们文明的重大战略情报。”
胡漫锋边听边猜测他们让自己参与这件事的动机。只听查领导又说：“我们通过掌握到的情报得知，‘通天号’宇航员发送给美太空总署的报告中反复提到一个词：伊拉。”
“伊拉？”
“美国宇航员推测那东西是由‘伊拉’发射来地球的。我们早就怀疑，‘阿尔法计划’并不像美国人所宣称的那样简单，现在看来，他们发射载人飞船，目的不是去侦测太阳系皮壳，而是和‘伊拉’有关。”
“伊拉，”胡漫锋喃喃重复，“那是什么？真是个奇怪的词。”
“‘伊拉’原文是I-L-A，我们推断这个词应该是首字母缩写形式，至于具体代表什么，目前我们的情报渠道无法获得信息，可见这是个绝密的事情。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你来的缘故。”查领导向肖领导望了眼，肖领导说，“今晚我们已经面见了好几个潜在人选，综合来看，觉得你各方面条件比较合适。我们要你全程参与美国人的科研工作，接近他们的核心科学家，力争获取关于‘阿尔法计划’的幕后真相和‘伊拉’的情报。”
胡漫锋：“原来如此，咱们把那个不明物体转交给美国，是有目的的……”
“不错，我们当然不会无条件转交，如果我们提出必须有我方人员随同进行研究，美国人会同意，而由于你年纪轻，像个大学生，他们对你的警惕性和监视会比较松。”查领导顿了顿，“另一方面，胡漫锋同志，你是一个党员，而且会外语，又是个孤儿，履历清白，又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组织上对你比较信任。这点你明白吗？”
“我明白。”胡漫锋忙说。
肖领导说：“由于我们制度的优越性，美国人很担心我国的经济实力、科技实力和军事水平。近年来美国军工复合体高层动作不断，内幕颇为黑暗，难保不针对我国。你的任务涉及美国核心机密，成功与否，关乎中美战略较量乃至未来人类文明格局，意义重大，这点你明白吗？”
“我明白。”
两个领导满意地点点头。胡漫锋说：“可是，现在我们还没找到那个东西，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呢，如果万一它是……”
这时卞领导突然开门闯进来，大喊：“找到了！那个东西找到了！”

已近夜里十二点，胡漫锋跟着查领导、肖领导、卞领导、袁处长乘坐军用吉普车，在沉沉黑夜中往Z县西北郊行进。在他们的后面还有两辆车，里面坐着技术人员和警卫。Z县经济落后，道路状况很差，青白而阴森的车灯照耀着坑坑洼洼的地面，两旁的土坡泛着让人惊惧的刺目的红光。
胡漫锋感到了几分倦意，头脑虽然还在琢磨着整个事情，但又已经迷糊起来。等到了封锁现场，他又是被人推着叫醒的。他睁开眼，查领导等人已经下了车。在他们的眼前不远，全副武装的特种兵排成一列。
这地方一片漆黑，死寂无声，胡漫锋还以为自己进了一个坟场，接着一道强光掠过，瞬间照亮了后面挤挤挨挨的人头，原来好多看热闹的百姓听到消息后从四乡八村披着寒星戴着冷月已经在这里汇聚。他们黑压压一片，站满了前面好几亩地。人群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维护秩序的都是当地军警。乡亲们屏住呼吸，满脸兴奋，有仰着脖子往封锁区里看的，有回头看的，可连一个敢议论的也没有。
地委、区长、书记都在现场，几个同志边领着众人往里走，边向查领导和肖领导低声汇报：“那个东西坠落在薪火屯西面的一个土沟里，由于坠落发生在凌晨，当时没啥人看见，等天亮后，附近村民薛风贵和张蛮子发现了它。现在那东西就摆在薛风贵家的灵堂里。”
查领导一怔：“灵堂？什么灵堂？”
“薛风贵的灵堂。”
几个领导面面相觑。
地委解释说：“因为抢夺该物时和张蛮子发生激烈争斗，薛风贵死亡，张蛮子畏罪潜逃。薛风贵的儿子薛金条私自就把那东西带回，供在他爹的灵堂前。”
区长说：“薛金条本来精神有点问题，他爹死后更是疯疯癫癫，说他家有天外飞仙，是他爹用命换来的，听到的人都不信，我们也是刚得知情况，怀疑这可能就是我们正要搜寻的天外不明落体。”
地委和区长边说边领着一行人走到一个破旧的大院子前，门口已经被手持机枪的军警围起来。他们向领导们敬了个礼，后者鱼贯而入。院里居然也有不少看热闹的群众和维持秩序的军警，正对面的大房里一盏大灯照出来，人们抽的烟变成雾状的白色。见领导们进来，人群骚动起来，一个沙哑的男声在人头森林里吼叫。“我看哪个敢拆我家房子！哪个敢夺我家的宝物……”
“事情咋会变这么乱？”查领导瞄了一眼周围的人们。
区长悄悄说：“当地群众都误以为我们来是要拆房，还要抢东西，意见都很大，仗着人多支持，薛金条不肯交出那东西，情况有些棘手，请两位领导现场指示。”
“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还不清楚，模样很怪异。”地委向大房里指了下，“就在灵堂里面摆着呢。都说死者为大，我们还不太好强抢人家灵堂的东西。”
肖领导脸一沉：“什么叫抢？任何外来东西落在境内都属于国家的东西。他摆在自己家灵堂里，这叫私吞国有财产。”说着他不满地看着区长：“现在全球没有哪家媒体知道现在这里发生的这一切，却跑来这么多闲杂人瞎看热闹，你们的安全保密工作做得很糟糕！他们只会乱事。”
区长忙说：“我们没拦住是因为群众来的比我们早。但肖局请放心，我们将对外宣传那个不明物体是陨石，等会儿我们会教育群众，不得向外透露丝毫消息。”
查领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们在军警的保护下，走进灵堂，里面满地是纸钱，门口坐着一个老头，布满皱纹的脸几乎像用紫檀木雕刻而成，漠然地看着眼前的乱象，他旁边有个穿花衣的女孩呆呆倚着门，只有十五六岁年纪，面容苍白，略显稚气，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却仿佛看不到他们似的。胡漫锋注意到，她的双眼是灰色的，她是盲人。
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在灵堂里舞动着双截棍，他穿着件浅红色背心，光着胳膊，咧嘴皱眉，双截棍甩来甩去，嘴里不停叫骂，四周几个虎视眈眈的军警不得上前。他死死护住后面一个白布大桌，上面安放着一个死者的黑白照片，左右点着蜡烛，旁边摆放着白纸糊的各式物品，家具、汽车、骏马、别墅应有尽有。
桌子的正前方，用两个农村唱戏用的鼓夹子支起一个奇特的物体，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落在它上面。
胡漫锋心头一懔，它就是那个不明物体！

三
1
它静静地摆在那里，暗黑色壳体的表面罗列着一层层折皱，两端尖细，中间膨凸，有些像纺纱用的纺锤，又好像是分别从两端原点形成的两只椎体，在呈现出波浪形的扭转、屈折的奇妙形态后，冲击凝聚在完美的中心，表面光滑，在摇动的烛火和灯光下焕发着一片水银般的光辉。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了它半天，查领导想要上前仔细看它，被挥舞的双截棍拦住。
区长声色俱厉：“薛金条！你不要胡闹，这是上面来的大领导！赶紧让开！”
薛金条摆出一副不怕死的泼皮样，其他人倒真不敢靠前，他气焰嚣张地说：“这是我家，谁来也不行！我看谁敢拆我家房子！”
地委好言相劝：“我们来不是要拆你家房子。就你家这房子，乡政府看不上。”
“那就是要抢我家宝物！我爹用命换来的，谁敢抢，我就跟他拼命！”
肖领导低声跟旁边随行一个的军警吩咐两句，那个军警点点头，掏出枪，冲着薛金条“砰砰”两枪，薛金条应声倒地。
门外人群耸动，所有的嗓门都惊恐地提到最高，混乱到极点。“杀人了！杀人了！”声音传出去，院外的群众也骚动起来。门口的老头哆哆嗦嗦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官员们，那个盲眼的女孩吓得脸色惨白，身子摇摇晃晃要摔倒。胡漫锋也吃了一惊，两个军警过去把薛金条抬起来，他躺在军警的怀里，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官逼民……反……”
胡漫锋身后的袁处长大声喊：“大家不要乱，是麻醉枪。”
群众慢慢平息下来。昏死的薛金条被抬走后，查领导、肖领导、卞领导和袁处长趋上前仔细观察那个物体。胡漫锋也凑上前，近距离观瞧。
它的长度大约和普通灯管相当，表面平滑细密，褶皱也是柔和的波浪状，没有瑕疵，通体密封，比例均匀。由于对它的安全性尚不知道，人们难免有些顾虑，不过查领导还是壮着胆子摸了摸它。接着胡漫锋也摸了摸，感觉手感森冷，而且非常坚硬，应是某种金属制成。
任谁都能看出来，它确确实实，明明白白，毫无疑问地是个人工制品。
但对它如何进一步处理，领导们都有些犹豫。经过现场讨论，他们决定先对该物体进行现场安全检测。因为它来自外太空，谁也无法确定它到底安不安全。
桌上摆放的黑白照片里，薛风贵眯着一双眼，无声地注视灵堂里的每位领导。
早有准备的几个技术员进到灵堂，围在它旁边，他们真有献身精神，如果出事先死的肯定是他们。他们带来了一大堆仪器，先测量了辐射，又测量了磁场，结论是没有异样，确定这物体不会爆炸，然后他们把它小心翼翼地从鼓架上取下来。
经过精确测量，它长度59公分，中心直径23公分，重4357克。人们刚才看它时的银黑色不是它的金属本色，而是它表面布满尘灰后在火光的反射，擦拭干净放在普通光下，它更接近纯黑色，而且更仔细看的话，仿佛它的黑色表面还往外渗出一股奇特的血色，鬼魅般地流动着纤细隐约的美感。
卞领导建议马上把它连夜运走进行研究，查领导却陷入沉思，肖领导连连掐仁中。
此刻已经是凌晨一点。胡漫锋又饿又累，袁处长又取来碗面和热水，刚才受到惊吓的老头和盲眼女孩悄悄躲在灵堂外面，袁处长见他们可怜，让人给他们送去吃的。盲女孩捧着碗面，坐在院里板凳上，默默地喝汤。胡漫锋边吃面边瞥眼看的老头和盲眼女孩，低声问他们是什么人。袁处长也不知道，问了区长，才知道那老头是薛金条的爷爷。
盲眼女孩是薛金条的表妹，叫薛灵芝。她天生失明，父母早亡，原来有个亲哥哥，在她九岁那年被拐卖到黑窑场，下落不明。胡漫锋听了心中暗暗叹息，也是个苦命的人。
等胡漫锋吃完宵夜，在旁边屋里躺了一会儿后再出来，已是凌晨两点，在那盏电灯的照耀下，灵堂内却仍通明如白昼，领导们围站着，神情严肃，如果不是胡漫锋事先知情，肯定以为他们是在集体悼念死者。
此时外面的群众已经被强制劝散，但仍陆续有人赶来，却是部队的人。到处是军靴的声音，对讲机忙碌的通话声，还有高音喇叭重复着戒严令，禁止非安全人员靠近。
一个军人跑进来，向查领导报告，说美国方面已经加紧了催促。他们判断中方已经得到了那个不明物体，而且他们也已经把范围确定在Z县。美方提出三个条件，1，立刻把东西完整转交给美方；2，绝对保密；3，就其他军事技术输出问题，可以同我方展开全面对话，甚至同时发来一张军工产品目录，说只要我方把落地的东西交出来，目录上面的限制级军工品我们随便挑，美国人可以出口给我们。
查领导点点头：“你回去跟他们说，争取再拖住美国人一天。”
他转身对其他人说：“局势紧迫，没时间转移这个东西了，我们马上联系最高级别的科研人员，第一时间赶往这里，现场对这个东西进行研究，争取在转交给美国人之前尽可能地掌握有价值的科研资料。”
大家点头称是。当晚四面八方有更多辆军车陆续赶到，还来了直升机，几道引导降落的光柱从薪火屯照射向漆黑的夜空，来回晃动。

胡漫锋在袁处长的安排下，在旁边的农舍里睡了一宿。翌日清晨，他来到灵堂门口，大家都眼睛通红，显然彻夜没睡。许多穿白大褂的专家已经在现场搭建实验台，正对那个物体进行研究。
查领导看到胡漫锋，把他叫过来。胡漫锋问：“查领导，他们研究得怎么样了？”
查领导摇摇头：“还没有进展。那玩意通身平滑，表面无任何接缝的痕迹，也没有任何可供解读的东西，但他们推测，它是一个容器。”
胡漫锋：“容器？那里面会是什么？”
“他们进行过透视，但目前还没法透视出里面有什么。”查领导沉吟着说，“假如它里面包含一至两个全新的物理技术原理，那么很有可能会触发一系列甚至整个新科技研发系统的面貌变革。”
胡漫锋点点头：“是啊，否则它怎么可能穿越这么远的距离准确地来到地球？它内部一定有特殊的动力装置，说不定包含自动星际导航的装置。”
查领导腮上浮起微笑：“而在技术因素的背后，还有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是谁发射了它？”
胡漫锋默默点头，不禁浮想联翩。查领导说：“胡漫锋同志，经过讨论，我们对你的任务，制定出一个方案。”
胡漫锋：“什么方案？”
“据我们了解，薛金条有个表弟，好几年前失踪，算起来年纪和你差不多，我们决定让你冒充他，然后你和薛金条一起，作为随行人员跟着美国人走。”
胡漫锋愕然：“薛金条？为什么让他参与到这个任务里？”
“因为捡到这个东西，他爹丧了性命，东西现在又摆在他家灵堂里，我们可以据此对美国人说，现在这个东西的所有权属于人家，如果要拿走，人家放心不下，一定要跟着。”查领导微笑，“昨天你也看到了，那家伙是个惫懒人物，撒泼耍赖，这种无知无识之徒，对美国人没有任何威胁，美国人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只会把他当成个笑话。”
“可是……”
“你作为他的‘表弟’，也一同跟着，这样就掩盖了你作为情报人员的身份。同时由于薛金条在明里的搅和，肯定吸引美国人的大部分注意力，你就可以在暗中趁机行事，窃取情报。孙子曰：‘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三十六计》里有一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胡漫锋见领导坚持，只好口中连说高明，但心里隐隐觉得不妥，想到自己突然要当薛金条的“表弟”，实在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身为情报人员，这种改换身份的事情，也是正常。他跟着查领导来到旁边的屋子，区长正在和薛金条谈话，灵芝捧着一个碗呆呆坐在角落里。薛金条昨晚中枪，醒来后虚弱了不少，但言语间仍是胡搅蛮缠。
“金条，这是你表弟。”区长把胡漫锋拉过来，看来查领导早已交代过方案。
“表弟？”薛金条瞪着有些吃惊的眼睛，上下打量胡漫锋。
“他好些年前不是被人拐去黑窑洞了吗，我们政府高度重视，派人经过多年积极营救，终于给成功救了出来。你看看，他是不是你表弟？”
胡漫锋有些尴尬地把脸转过去，薛金条惊呼：“咋变样了？不像啊？”
区长说：“咳，这么多年过去了，哪能不变样？他这些日子在政府的悉心照顾下，吃得好，有营养，人也长漂亮了。”
薛金条拉住胡漫锋的手：“真的是你啊！”
胡漫锋觉得这么欺负傻子有些不地道，但为了国家利益和从大局着想，只好坚定地点点头说：“金条，我回来了。”
这时他听见角落里传来碗“哗啦”摔碎在地上的声音。胡漫锋回过头，灵芝脸色苍白，双手哆嗦，她虽然盲眼，但也仰起脸看着他，她的眼比星星还亮。
“哥，是你吗？”灵芝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胡漫锋走过来，没走两步，就要摔倒。
胡漫锋这才想起来，她把他当成了她失踪的哥哥，既然灵芝是薛金条的表妹，那么薛金条的表弟也就是灵芝的亲哥，这个并不复杂的关系一时间竟把他弄晕了。他忙上前扶住她。
“哥，真的是你？”哽咽之声从她嘴里漏出来。
在这么近的距离，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模样。这是个略显柔弱、面容带着无邪的稚气的年轻女孩。他有些吃惊地看着她那两只又大又黑、却什么也看不见的眼睛，心底某个脆弱的地方不知为什么软软地塌陷下去。
“是我……”他的声音微弱的几乎听不见。
她的哭声细弱，像只小蜜蜂。
“哥！你怎么才回来！这么多年你去哪儿了？你吃了不少苦吧？”
胡漫锋提醒自己要冷静，但当她凄惶地伸出胳膊，抱住了他时，他感到一阵热血在胸膛上涌起，他的眼眶忍不住发热。她的脸紧紧地伏到他的脖子上。
“妹妹，是我，我回来了。”他竟然也哽咽了。
“哥！”灵芝双手捂住眼睛，幸福地哭了，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流下来，他感到热泪沾湿了他的胸口……
领导们满意地笑了，薛金条也呵呵傻笑。在这边上演“亲人”重逢这一幕时，科研人员们在灵堂里对不明物体的研究仍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但是整整一天没有任何进展。他们进行的扫描和透视没有成功，它像块冥顽的石头。有技术人员提出要用焊枪切开它，但被领导否决，因为需要完好无损地交给美国人。
又等直到次日凌晨，仍没有任何办法获知它里面到底是什么。时间再也不能拖了，美国方面的压力越来越大，查领导最后只好下令，停止研究。
经过领导做工作，薛金条的思想也被说通了。区长说这个东西让美国人盯上了，想要，咱们为了国际友谊，不得不给，但不是白给，你把它给美国人，美国人带你去美国，给你办绿卡。薛金条其实也不是真傻，听说区长这么说，他歪着脑袋想想，说那行吧，看在绿卡的份上，我家的宝物就给美国人吧。
众人都笑了。查领导说给美国人时还要演一番戏，确保美国人真带你走。当下就仔细嘱咐薛金条该如何如何。薛金条紧皱眉头，说记住了。
黎明时分，红日初出，薪火屯外地空地上又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两边土路上也排开了人的栅栏。春寒料峭，空气也因此格外寒冷，人们嘴里冒出白雾。灵芝紧拉着胡漫锋的手，胡漫锋看见薛金条的爷爷弯腰经过门口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老头显然知道他是冒充的孙子，但领导已经指示他不许揭穿，他不敢说什么。
锣鼓喧天。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走过来，为首是区长，后边是十几个干部，还有一大群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手持纸制鲜花的小学生。小学生们在院子两边站好，手里挥舞着纸花，一遍遍朗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2
美国代表团终于露面了。
为首的穿着一身制服，是美国国防部总监察长罗伯特·布尔温，鹰钩鼻，一对褐色的眼睛。他对小学生们的欢迎视而不见，大踏步径直向灵堂里面走。紧随其后的是三名高大威武的高级军官，他们后面还跟着若干个人。胡漫锋数了数，美国代表团一共有九个人。陪同翻译向查领导和肖领导依次介绍，跟在军人后面的那个金黄胡须眉毛的是NASA联络处主任伯登，头发花白的是科学家格拉夫曼，然后还有两个外交官。最后面是一个面容姣好的红发女郎，她脖上披着一件白色的、丝光闪闪的围巾，下面是棕色的呢子大衣，黑色牛仔裤，脚穿一双精致的女式军靴，显得英姿飒爽。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经过院子时，女郎有些好奇地快速瞥了眼那些拼命挥舞纸花的小学生，胡漫锋看见她嘴边露出有些温柔，甚至顽皮的笑意。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她吸引了，胡漫锋也不例外。她的双耳垂上悬挂着翡翠耳坠微微颤动。据陪同人员介绍，她叫米霞，是NASA的外事协调专员。
查领导陪着美国人往灵堂里走，薛金条光着胳膊舞动着双截棍大喊：
“我看哪个敢拆我家房子！哪个敢夺我家的宝物……”
布尔温愣住，和其他军官互相看了看，查领导解释说：“这人是本地村民薛金条，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他的家里。他因为父亲被那个不明物体砸死，所以精神有些受到刺激，不允许别人靠近。”
陪同人员翻译了一遍，美国人恍然大悟。查领导指着薛金条身后说：“你们要的东西，就在他父亲的祭台前面。”
布尔温等人伸着脖子往里面看，当他们看见那个东西时，眼睛都发亮了。他们刚要上前，薛金条突然疯狂地抡起双截棍，吓得美国人赶忙退开。
查领导说：“由于这个东西是他父亲最先发现的，现在他认定这是他家的私有财产。我们中国法律从来都严格保护公民的财产和权利，依法治国，所以不太好强行夺取，更何况你们也看到了，这里是他父亲的灵堂，出于对死者的尊重，我们也不忍这么做。你们美国是最讲人权的，这点不难理解吧？”
美国人听明白后，面面相觑。
查领导又说：“我们如果当场击毙他，强行夺走东西，当然从技术上可以办到，但这严重侵犯普世价值，更违背了你们美国自华盛顿总统和林肯总统以来一直强调的天赋人权的伟大精神。”
说着查领导意味深长地凝视美国人半天，然后叫来一名军警，让他举枪向张牙舞爪拼命保护灵堂的薛金条瞄准。几个美国军官马上拦住他。布尔温想了想，说：“我们愿意给他进行补偿。只要把东西安全交出来，什么条件都可以商量。”
查领导叫人跟薛金条说了这个情况，薛金条翻了翻白眼，说那东西是他爹用命换来的，给多少美元都不换，他看到它就跟看见他爹一样，不放心就这么给外国人，必须让他跟着，它到哪儿，他也到哪儿，要时时刻刻看着才安心。
听完薛金条的条件，美国人互相看着，有的人皱皱眉头，有的摇头，有的看着薛金条暗暗发笑。查领导笑着说：“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我觉得也只能这么办了。”
布尔温和其他军官低声商量了半天，其中一个军官说需要打电话向上级请示。过了一会儿，等军官打完电话，布尔温说：“好，我们同意。我们可以把他带走。”
查领导把胡漫锋叫过去：“这个是薛金条的表弟金柱，他也要求跟着去。”
所有美国人上下打量胡漫锋，他此时已经换了一身普通的农村青年打扮，表情故意二二的，米霞脸上挂着矜持的表情，饶有兴趣地看着胡漫锋，胡漫锋注意到她的眼珠是碧绿的，好像一只猫的眼睛。
胡漫锋说：“我大伯因为这个东西而身亡，我也有权利要求监督这个东西。另外我表哥金条的精神不太稳定，需要有我照看。”
这番话他是用英语说的，故意说的结结巴巴，但掩饰不住他良好准确的发音，引起了美国人的注意，尤其是引起了米霞的注意，她惊讶地抖了一下眉毛。
区长满脸堆笑介绍：“人家是县城大专毕业的，和你们外语交流没问题。”
美国人都没想到在这个偏僻落后的乡村还有会说他们语言的人，不过他们可能也听说过，在中国所有学生必须苦逼一样地学英语才能毕业和踏入社会，所以倒也没太吃惊。布尔温想了想，说：“那也好，就这样吧，我们就把东西和人一起带走。”说着他看了眼薛金条，也忍不住笑了：“我们会让他高兴的。”
薛金条听说美国人同意了，呵呵傻笑起来。那个海军军官看到薛金条舞得满头是汗，好意地把自己腰带上挎的军用水壶摘下来，递给他，鼓励地冲他挤挤眼，薛金条倒不客气，接过就往嘴里灌，然后用手背抹抹嘴，脸红到脖子：“长官，喝了您这壶饮料，俺就跟您心贴着心啦。”
陪同人员把他的话翻译一遍，美国人都哈哈大笑。其实薛金条不傻，胡漫锋心想，他这回是表演。可等他跪在那个天外来物前面抹着泪喊“爹”的时候，很多人觉得他表演的有些过了。
但查领导感到很满意，他眼含笑意，呵斥薛金条，叫人把他架走。布尔温和其他美国人把视线重新落到那个东西上，面色顿时变得郑重，屏住呼吸，弯腰围上去，仔细观察了半天，格拉夫曼还掏出一个小巧的银色仪器，轻轻地放在它上面，好像在测量什么，然后冲布尔温微微摇头。
当晚，查领导代表中国方面，布尔温代表美国方面，双方起草了一份秘密临时协约。
协约规定，这个物体所有权归联合国，但委托NASA保管，由后者负责进行研究，在对它的研究结果正式出来前，签约双方不得向外界和公众透露相关消息。中方提出，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和人权普世价值，美方必须信守承诺，保证薛金条和薛金柱（胡漫锋化名）能够时刻监督此物的现场研究工作，同时中方要派出一名专家进行协助监督，并有权获知研究情况。
美方同意，但提出，该物体本身将被带到美国的属地关岛。
中方同意。
这个协议在二十四小时内草拟完毕，简称《2934协议》[1]。美国代表团效率很高，同时派人前往薪火屯西面的那个土沟，现场考察了物体坠落的地点，仔细测量了该物体射入时造成的洞裂，检测了内壁的情况，确定与该物体的冲击效果吻合。一名陪同人员还扛着长镜头摄像机进行了记录。
接下来一切变得顺利起来。布尔温连夜向白宫报告了事情的情况。报告内容包括概要、发现过程、现场描述、中美双方人员意见的详细分析、结论、附录等六部分。白宫方面亲自打来电话正式确认协约。很快中方高层也来密电，指示全力配合美方转移该物体的工作。
3月12日早上，协约由布尔温和查领导签字，正式生效。薪火屯里特别举行了送走该物体的仪式。乌鸦在灵堂的屋顶匆匆飞行，美方人员表情轻松，中方领导表情肃穆，但整体气氛和谐和睦。

[1]《2934协议》的29代表年份，3和4代表月和日，系指不明物体降落地球的日期。

在美方人员的监督下，那个物体在精心包裹后被放入带有美国国防部标志的黑色专车里。临走的时候，薛大爷神志有些恍惚，悄悄拉住一个美国军官的袖子，一遍又一遍地问，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地委赶紧拦住他，说：“不是跟你说了吗，是陨石，陨石。”
那个美国军官点点头。“是陨石。”他沉吟片刻，“这种陨石非常罕见，上万年才降落地球一次，所以我们要带回去研究。”
别人翻译给薛大爷，他吭哧了半天，似乎相信了，喃喃说：“在俺不算短的全国各处流离辗转的一生里，各种无情天灾人祸不计其数，百年一遇的洪水见过六次，千年一遇的地震见过两次，现在居然见到万年一遇的陨石，唉，不枉此生了。”
群众们都被告知那东西是陨石，他们啧啧称奇。有一个农民不信，区长吓唬他：“别瞎猜，有些事情不知道最好，你今天知道了，明天可能进火葬场。”吓得那农民面如土色。
胡漫锋和薛金条收拾好行李，准备随身的衣物，跟着上了美国人的车。查领导、肖领导、卞领导、袁处长、地委、区长、书记都来送行。薛金条嘱咐区长一定要抓住害死他爹的张蛮子，区长连连答应。
查领导、肖领导目光复杂地看着胡漫锋，查领导握住他的手，低声说保重。胡漫锋点点头，昨晚半夜他和查领导已进行过谈话，领导秘密指示，命他要警惕美方控制局面，但他的身份是薛金条的表弟薛金柱，不可暴露出情报人员的底细，讷言敏行，留心观察，按计划搜集情报，有什么突发情况，可与另一个中方同志密切联系。
当时胡漫锋内心还有些隐隐不安，问把那个东西就这么给美国军方，会不会有问题。查领导温和但坚定地说，除了获取战略情报的目的，高层制定这个方案时还有更深的一层考虑。现今的世界，谁也不可能垄断秘密。这个不明物体将来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我们不妨就丢给美国人，以退为进。
最后查领导又说了一番冠冕堂皇的话：“那个东西究竟到底是什么，本身也是一件值得包括中国人民在内的全人类关注的重要事件！我们相信，它是送给全人类的礼物！我们也非常期待调查结果！”
灵芝呆呆站在远处，有些不知所措地盯着她眼前的空地。她昨晚问胡漫锋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突然又要离开，他没有多说，只是告诉她自己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和她联系。
车启动那一刻，胡漫锋目光迷惘，看着灵芝的盲眼，他想，她真的把他认定是她曾经相依为命的亲哥了。他久久看着她远去的小小身影。她的眼睛是灰色的，但是在他看来，那却是世界上最美的一双眼睛。而他却不敢透过那些健全的眼睛往人类的灵魂深处望一眼，哪里有太多的贪婪、自私、谎言和无耻。

3


离开中国前，他们在省城机场附近的酒店里住了一晚。胡漫锋和一个美国军官住在一个房间，美国军官以前从没来过中国，他呆呆地着电视，屏幕里演的是部武侠剧，那些人不借助任何动力在天上飞行，一掌拍出的威力相当于一枚小型导弹爆炸。胡漫锋连续几天没休息好，又困又乏，早早就睡了，他梦见那个东西降落的情景，拖着长长的尾巴，仿佛向人们预示着动荡不安的年代。
半夜时分，胡漫锋恍恍惚惚听见门外有动静，警觉地翻身醒来。门外一个年轻女人和美国军官在门外说话。他爬起来，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贴在门口听。他听出那是米霞的声音。她低声问美国军官胡漫锋有没有什么异动。
胡漫锋心中想，他们看来对他的身份毕竟怀疑，把他和薛金条分开，其实有监视之意。他们压低声音，胡漫锋听不大清楚，听那个军官要回屋，他赶忙回到床上装睡。后半夜他再也睡不着，心中思绪起伏，只想着如何瞒过美方，同时提醒自己身处敌营，要事事小心。到了凌晨他终于昏昏睡去。
等被美国人叫醒时，大家已经整装待发，一起吃酒店的自助早餐时，薛金条出了洋相，他家是薪火屯十八个村镇里最穷的，从没见过自助餐，听说可以随便吃，就胡吃海塞，还总嚷嚷，胡漫锋大觉丢脸，上前劝他，他满不在乎：
“表弟，你也敞开了吃，反正不要钱！”
胡漫锋埋怨他：“你说话小点声，吃饭也堵不上你那张破嘴。”
他呵呵傻笑，不说话了。
他们乘车去机场的路上陷入大雾的包围，薛金条不安分地东瞅西瞧，米霞坐在他们旁边，板着脸，但不时用目光打量他们。到了机场后，相关部门接到上级指令，一律过关手续免除，他们直奔停机坪。
红色的日光羞怯地从迷雾中涌出，远远照映出一架蓝色大飞机矫健的轮廓，它样式非同一般，双翼上带有四个螺旋，机身上面印着醒目的美国空军的标记，胡漫锋认出它是C-17大力神军机，看来是高层允许，对方从境外紧急直接派飞来的。美国军机竟然能直接开进我国境内，这令他有一种穿越的感觉。
米霞把胡漫锋的反应当成了从未见过飞机，目光中闪烁出笑意。薛金条更是张大了嘴，在她心中，胡漫锋和薛金条是差不多的货色，就算素质水平高点也有限。美国人用伪装的热情请他们上飞机。胡漫锋手扶着舱梯把回望，他的皮肤感受着清凉但有些浑浊的空气，心中泛起难以言表的情绪。
两个军官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包好的神秘物体抬了进去。机上的几个工作人员站在军机通道里，手拿着扫描仪，按例检查他们身上是否携带危险物品。轮到薛金条通过时，突然嘟嘟大响，众人都有些吃惊，布尔温沉着脸上前扯开他的衣服，只听稀里哗啦，竟散落出一大堆餐刀餐叉，原来是他从酒店自助餐厅里带出来的。
美国人把它们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米霞的矜持丢到了九霄云外，笑得弯了腰，胡漫锋脸上无光。等合上舱门，大力神转动发动机，飞离地面。薛金条大呼小叫：“我们飞了……”
机翼下茫茫雾海，其他人沉默靠在椅背上，薛金条嘟囔着摆弄安全带。米霞坐在胡漫锋旁边，更好奇地盯着他。
“你是第一次坐飞机吧？紧张吗？”
胡漫锋心想暗骂，老子各种飞机、直升机、战斗机、舰艇都坐过，她把他看得贬了，不过美国空军军机倒的确是第一次坐。经过刚才那一幕，这个洋妞心里恐怕更把他们当成了笑话，虽然这正是查领导要的效果，但却让他心中不很舒服。飞机升高，金光穿过舷窗，米霞的眼睛、鼻子、头发在胡漫锋眼前清清楚楚，她红润的嘴唇上让他想起一种新鲜的、娇嫩的樱果，让他有种咬一口的冲动。
他故意木讷地点点头，她笑了。

登陆关岛后，迎接飞机的是全副武装的美军士兵。他们都衣着厚重，佩戴防护镜，佩戴手套，从大力神里取出那个物体，直接运往实验室。
它的名字也很快就起好了，美国人管它叫HAI，是Highspeed Artificial Intruder（高速人造侵入体）的缩写。胡漫锋汇报领导后，中方直接音译其为“骇”，从这个令人无限遐思的字眼里，能看出领导对该物体的性质有所戒心和担忧。
胡漫锋把中文说给薛金条，他一听就乐了，以为在和他练习英文，也冲着胡漫锋嚷：“嗨！嗨！”
胡漫锋解释说是“骇”，不是“嗨”。此时他已经对这个“表哥”头疼不已，实在难以想象将来陪此人一起去实验室里监督“骇”研究的情景。但现在胡漫锋对于“骇”里面到底装着什么，是怀着一种主动的、近乎迫切的心情想去了解的。作为整件事的目击者，作为亲身的经历者，他对“骇”的兴趣已经超越了领导们下达给他的任务本身。
第一天胡漫锋和薛金条就分到了安全手册、通行证和制服，然后被带领参观实验室所在的建筑物。这座位于关岛北部的建筑物叫安德森基地，原本是美军武器实验中心，由于涉及国防机密，所以基地的保密程度相当高，大楼里外四周布满监视器。
负责研究“骇”的实验室被取名代号为“蚕室”，是唯一与其他空间隔绝的部分。外人以后每天只能站在观察平台上透过围绕实验室的巨大玻璃罩观看内部的工作情况。
在一切开始之前，中国客人还必须签署一份由NASA制作的保密协议。根据协议，他们在“骇”研究结果公开前不得将自己看到的任何事实和情况透露给任何媒体或组织。
地点选择在关岛也很有讲究，这里本身是空中交通枢纽，可又远离大陆，人员和消息容易封锁，周围环绕茫茫海洋，一旦出现意外事故，可以迅速有效地隔绝。
“骇”静静地躺在“蚕室”里的一个固定平台上。
美国政府高层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目前真正有权限参与研究和监督检查的国家只有美国和中国。“骇”作为天外来物，从其性质来讲应属于全世界，对它的密约中，名义上规定所有权最终归联合国，研究阶段由NASA来保管“骇”，实际上现在控制一切的是美国。
查领导的担心是正确的。当看到美国能源部、科技部、五角大楼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神色凝重地隔着玻璃看着“骇”的时候，胡漫锋能预感到他们决不会允许其他国家染指这个奇异之物。
和中国科学家推测的一样，美国人同样相信它是一个容器，它的内部保存有特殊的重要东西。它之所以被密封起来，是为了抵抗漫漫宇宙之旅的各种射线和极端温度的损害。
科学家对“骇”的波浪形扭转的奇妙双椎体感到惊叹，对它何以能够在太空中高速飞行，更感到困惑。有人推断在大气层中的高温和爆炸导致了它外部动力推进装置的脱离，但根据中国方面的搜寻，没有任何相关残骸和痕迹。美方也论证“骇”本身结构完整，没有外部装置的痕迹。众说纷纭，为此NASA首日就特意安排科学家团队与“通天号”全体成员们进行视频会议，详细描述当时它在太空中的运行。根据中美双方的约定，胡漫锋和薛金条有权旁听所有与“骇”有关的工作。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也许从宇航员与科学家们的对话中，能听到与“伊拉”相关的信息。
通讯接通后，宇航员们出现在会议室的屏幕上，他们轮流在镜头前亮相，向人们友好地打招呼，人们向他们鼓掌表示敬意。这些家伙在太空中呆了一年多，看起来脸色还算正常，只不过眼神有些落寞。他们描述了“骇”在太空中运动时的性状、特征、颜色和其他情况。
“通天号”与地球之间时差有几个小时，必须分成上下午才能完成完整的互动，但图像和声音还算清晰。
可惜他们提供的事实描述对研究没太多帮助。他们无法解释“骇”的动力推进系统。他们也压根没有提“伊拉”这件事，令胡漫锋有些失望。

每天的三餐质量不错，但薛金条嚷嚷抱怨没有他爱吃的夹馍泡面，美军基地的后勤人员每次看到他都有些发愣，不明白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关岛。他们住宿的公寓是由米霞负责安排的。当初她向胡漫锋和薛金条介绍房间时，反复叮嘱怎么正确使用热水器和电炉，把他们当成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她嘴上涂着鲜艳的唇膏，挺着腰站在胡漫锋前面时，脸上的笑容隐隐有股嘲笑的味道，好像是说：
“第一次用这么先进的热水器吧？”
她似乎负责监视，当去观察平台时，胡漫锋常瞥眼看到她也在场，拿一双碧眼瞄他，令他紧张，有些莫名的兴奋，又有些想入非非的念头。但他时刻谨记领导的任务，不可节外生枝。
胡漫锋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深入美国科研、战略和军事内部的场合。他对各方面的人都需留心观察，伺机接近。也许从他们中的某人那里，能获取到“阿尔法计划”和“伊拉”的情报。

美国当今最顶尖的科学家分成两派，理论派和实证派。理论派全部是物理学家和数学家，实证派人员中二分之一是工程师、四分之一是化学和材料专家，其余的工作领域在计算科学、信息学等其他学科。
胡漫锋能明显感觉到，实证派科学家掌控着团队的工作。亲自去过Z县薪火屯现场检查“骇”的格拉夫曼博士是实证派首席科学家，他曾是以色列技术专家，因披露以色列秘密研发和制造新式武器的消息被以色列当局判处重刑，后来被美国军方设法捞了出来。每天在实验室里，胡漫锋都看见他指挥操作，他腮上的肌肉松垮垮地耷拉着，嘴角下垂，两轮又薄又大的耳朵微微颤抖。
理论派首席科学家金是哈佛大学的天体物理学教授，他大名鼎鼎，著作颇丰，戴一副金边眼镜，瘦高的身体，思考时蹙着眉头。他手下的弟子都是物理学家和数学家，也都个个喜欢抱着肩膀，一付高人一等的模样。
在这群科学家的背后是军方的鹰眼，他们才是真正直通高层的人。军方的领导者是雷蒙德·贝勒泰中将，他来自美国太平洋空军司令部，手握重权。按照《2934协议》，他是军方与NASA在关岛的总指挥，负责保护“骇”和实验室的安全。他面色如铁，目光如电，给人感觉性格暴烈。每天观察台上必然有此人，实验室的光透过玻璃照在他脸上时，贼光闪闪。
在实验开始的几天后，胡漫锋在食堂里见到了查领导跟他说的另一个“中方同志”。
当时随着“骇”研究工作的开展，安德森基地的气氛逐步开始变得紧张，胡漫锋也已发觉出美国人态度微妙转变，开始时客套与热情营造出的友善气氛也似乎随着气候转冷而退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冷落和对协议执行的敷衍。那个“中方同志”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悄悄跟胡漫锋说，不得不佩服美国政府的魄力，一听说有不明飞行物坠入我国，立即着急火燎跑我国来要东西，架势比债主还横，明明我们买了他们的巨额国债。结果美军一枪没放，签了张白纸就拿走了东西，现在俨然成了物主，一切都由美国说了算。我们想见它一面还要经过他们恩准。
胡漫锋对他说，作为战略战术，这叫“反客为主”，美国人用自身暗中优势签条约办事情，可以在外交层面避免被扣上霸权主义的帽子。他一拍桌子，说没错，这就叫做反客为主，我欠你钱，你想不想我还？想你就得听我的。从这个角度来看，美国政府从上世纪末起不断疯狂增发国债，让我们大量持有，是有战略意图的。他摇摇头叹气，说，这种深谋远虑的大手笔、大气派，很值得我们学习。
这位“中方同志”仪表堂堂，脸色凛然，看上去有些脸熟。他递给胡漫锋的名片上是密密麻麻好一长串的头衔：
“年国秦，社科院研究员、中国著名战略军事理论家、国防大学教授、军事装备学学科带头人、无线电通话技术学科带头人，副军职。享受国家政府特殊津贴。美国西太平洋大学客座教授。”
见胡漫锋看完，那人手指又点点，提醒他看名片背面。
“经常作为来宾参与CCTV的电视节目；曾在《环球日报》发表多篇文章如《世界形势与中国战略问题》。已出版专著、译著20余种，60多卷册。涉研领域宽广，学境立意高远，观点坦豁新锐，见解独到达观。”
看到这里胡漫锋才慢慢想起这个名字，话说此人在国内还是个颇有名气的军事砖家，经常表情凝重地在屏幕上的军事频道栏目里出现，主要特点是口若悬河，分析对外形势说的头头是道，但说话不太靠谱，预测国际战局挺谁谁死，什么雾霾防导弹，海带缠潜艇，渔船撞航母，被网友戏称为年哈夫。不过由于是反美名嘴，所以他也被国内军事论坛上的不少人追捧，胡漫锋没想到领导会派这么个人来和他搭档，不由感到大为失望，沮丧之情挂在脸上。
离开食堂的时候，年国秦向胡漫锋严肃指出，美国一贯采取精心策划、深谋远虑的对外战略，他目光如刺，语气庄严，胡漫锋有气无力地敷衍了两句。

四
1

科学家们对“骇”进行了扫描和透视。观察台上，一双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蚕室”里面的情况。
扫描隧道显微镜和化学电子显微镜很快得出了初步结果。“骇”表面金属的纯度高的吓人，而在纳米结构上侦测其纯度都是达到不可思议的100%的离奇状况。没有天然的杂质，更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裂痕。
和中国科学家一样，美国人发现，想要对它进行透视非常困难。正常的射线没法穿透它获得内部的景象。但来自白宫椭圆办公室的直线指示，为安全起见，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强力打开。
他们开始试图使用高能粒子探测器，在“骇”上产生撞击能量，以获取表面逃逸的金属原子，进而分析它的材料特性，以找到透视方法。
这项工作进展似乎非常困难。
他们使用了更多的手段。每隔一天，实验室里的装置都会出现几样新东西。在走马灯般的转换中，唯一不变的是“骇”。它的表面流动着纤细隐约的美感，安静地躺在实验室的中央。
到了第七天，终于有了进展。金属表面材料的负粒子被捕获在高激发态轨道上。他们发现材料的原子量的束缚能非常强，经过对材料外层电子的进一步分析，发现它们处于一种特别的束缚态，与四种元素构成一个奇异的多面体晶胞结构，使它们形成单一元素的假象。它的密度、硬度、电导率和热导率都远远超过普通合金，据推算熔点也相当高。
“骇”的研究虽进行了只有短短一周，花费却已超过两千万美元。在实验室进行的工作持续消耗大量又昂贵的开销。当晚，贝勒泰向白宫进行报告，在他的提议下召开了一次电视会议，讨论“骇”下一步工作的方案。参加的全是美方人员。召开电话会议的房间被裹着皮革的门扇隔绝了，显得冷漠而不够意思。他们完全把胡漫锋、薛金条和年国秦排斥在外，视中方三个代表如空气。

2
胡漫锋和薛金条没精打采地去找年国秦，后者正仰靠在检查团住地楼上的露天平台的柔软的青绿色休闲椅上。这家伙长长地喷出一口烟，双眼盯着远处巨塔外表的白色金属方格，悠然地说：
“形势错综复杂啊。”
胡漫锋点点头，迟疑地问：“你估计他们什么时候能把‘骇’解密？”
“应该不会太久吧，”他说，“那玩意儿再硬也有熔点吧，他们想开早就开了，关键是他们太谨慎，怕给破坏了，或者怕里面有什么控制不住的东西。”
“你猜那里面会有什么？”
“这不好猜。真不好猜。”年国秦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能让美国死咬着不放的，应该是军事技术。”
他一下坐起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
“你们想想，那个玩意儿能从太阳系外面一路不停直奔地球，以光速的百分之几移动，进入大气层后能自动减速，还能安然无恙地降落，这里面包含着多惊人的技术啊，哪个导弹能达到这样的地步啊。这可是美军梦寐以求的技术啊。说句不好听的，外星人如果射过来的是武器，就能把地球直接给爆了。”
薛金条困惑地挠挠头，胡漫锋问：“这么说外星人没有恶意了？”
“那也不尽然。”年国秦摇摇头。“所以说形势错综复杂啊。”
这时候他的脚下突然发出有节奏的嗡嗡振动声响。胡漫锋正在疑惑，见他弯腰脱下右脚的皮鞋，从鞋里掏出鞋垫。
“我刚才和热心网友交流了一下。”年国秦说，“准是有人回帖了。”
他神色凝重地把那只鞋垫用手捋直，然后用手指在上面按了按。胡漫锋和薛金条吃惊地看到灰色的鞋垫两侧分开，里面是显示屏和触摸屏，慢慢变蓝后，显示出一个操作界面——原来是迷你型可折叠式平板电脑。
胡漫锋吃惊倒不是为了这鞋垫状机器本身，作为情报人员，他见过比这更匪夷所思的伪装设备，而是在进入关岛基地后，他们所有的通讯工具对外信号都已经被屏蔽，TLS/SSL协议和VPN 协议统统掐断，与中方领导的对话必须通过美方监控的电脑上进行，在“骇”研究期间，他们根本无法私自与外界交流，他怎么居然能上网？
年国秦看出了胡漫锋的心思，他淡淡一笑。
“这是我们中科院的翻墙技术，绕过美军的屏蔽还不是跟玩似的。”

年国秦绷着面孔看了会儿屏幕，点点头，好像网友回帖令他很满意，然后把平板电脑揣回皮鞋里。胡漫锋有些忐忑不安地问他没什么事吧，他连忙说没有。胡漫锋说吃饭时间到了，咱们边吃边聊。
他们到食堂坐下后，薛金条想借年国秦的平板电脑。
“大哥，把你鞋垫借我玩玩！”
他高声喧哗，引起几个在旁边吃饭的美军的侧目。胡漫锋吓得忙止住他，说先吃饭。美国军方在经费开支上很铺张，食堂自助餐的菜肴品种丰富琳琅满目，今晚的正餐包括咖喱牛排。
“这两天我在写一篇文章，”年国秦用刀叉切割着牛排，“题目就叫做《两种根本对立的科学工作世界观》。”
胡漫锋肃然起敬地听着，薛金条始终惦记着他的“鞋垫”，问能不能用它打电话，年国秦说能，薛金条央求，借他往国内打个电话。年国秦同意了，但让他悄悄打。
薛金条接过“鞋垫”，弯着腰一路小跑到食堂外面的角落里。胡漫锋则饶有兴趣地问年教授：
“两种科学工作世界观？你是说理论派和实证派？”
“是。”他塞了一块牛肉入嘴，“你这些天也能看出来，但凡是理论派科学家，不管他们的研究项目如何，都表现出触目惊心的相似性：偏激，做作，故弄玄虚，擅长理论批判，一个个都是惊天地泣鬼神的架势，都好像觉得自己看透万物，是真理化身，全都具有强烈的表演欲，都像样板戏主角一样大义凛然，让看客替他们累得慌。”
胡漫锋不禁点头。
“我是看出来了。那实证派呢？”
他喝了一口酒。
“实证派倒是不可小瞧，他们是高手云集的御用科学家团队，都是军方研究项目的骨干。这些经过摸爬滚打锻炼出来的工程师和专家组成的团队就像科技前沿的一支冲锋部队，想造发动机就造发动机，想造导弹就造导弹，美军指哪儿他们打哪儿，能把每个潜在的军事工业科学产品都变成现实，而且设计发展到一个极致和完美的地步。最关键的是，他们的目的和逻辑特别强，一举一动都有具体价值和意义，精细严密到你毫无办法。理论派有什么？理论派只有一堆非驴非马的大杂烩。”
薛金条偷偷地在角落里说了会儿，拿着“鞋垫”跑回来。胡漫锋继续问：“那为什么他们还让理论派参与到‘骇’的研究工作中呢？”
年国秦咕嘟嘟又灌了一口酒，目光随即活泛起来。
“这你就不懂了。别看你搞情报在行，可要想看穿问题的本质，还得我这样的研究极其广泛的、具有百科全书一样知识的通才型研究人员才行。”
胡漫锋点点头，薛金条转头大声问他：“表弟，你是搞情报的？”
胡漫锋心里一沉，自己在薛金条面前的身份是他“表弟”，不是情报人员，年国秦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喝了两口酒，把这个事情给忘了，随口而出。他警觉地瞪了眼年国秦，年国秦却不慌不忙地说：
“他能搞什么情报，我看他就能搞搞情人。”薛金条表情低俗地咧开嘴笑，这种荤话很对他胃口。胡漫锋想岔开话茬，看了看薛金条手里“鞋垫”的屏幕，根本都没亮，看来这家伙根本不会用电话功能，但瞧他兴奋得满脸通红，竟像已经成功打过电话似的。
胡漫锋问他：“你打了吗？”
他连连点头：“嗯，嗯，打过了。”
胡漫锋脑海中浮现出他手持“鞋垫”贴在耳边自说自话的情景。年国秦把“鞋垫”揣回鞋里，言归正传：
“理论派科学家误人子弟，为什么还得到美国政府和资本家的姑息呢？西方科学理论是受资本财阀操纵的，理论派的这些乱七八糟，跟娱乐圈的八卦绯闻是一类的东西。我的结论是，美国政府故意让理论派在国际舞台上活跃讲学，到处卖弄，其目的根本就是要搅乱其他各国的科学研究和人才培养，与此同时，美国自己军方一心一意地按照实证派科学家的路子发展。”
“当然，美国政府和军方是断然不会承认这点的，可我和很多领域的顶级人物都保持着良好的私人关系，经过他们一点拨，我再琢磨琢磨，立马儿就能搞明白，不用调查就能得出十分科学的结论，这就是跳过调查看本质。拿眼前这个‘骇’的事情来说，美帝闭门开会，想干什么？搞阴谋嘛！他们现在是文韬武略，右有实证派埋头做事，左有理论派高调忽悠，任其发展下去究竟剑指何方，的确耐人寻味。”
他点燃一支烟，悠然抽了口。
“美国通过输出理论派毫无用处的学术，化解一个个潜在竞争对手的战斗力，这招不可谓不毒也。世界格局就像个村委会，彼此勾心斗角，冷嘲热讽，皮里阳秋，拉帮结派，落井下石，背后暗算，虚实交错，尔虞我诈，勾搭成奸，你说咱们国家在世界上混容易嘛！”
他吸呛了，咳嗽着，把烟掐灭。
“但不管怎么样，理论派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只能靠继续忽悠骗钱了。古人说的‘哀莫大于心死’，似乎就是特地为现代理论派科学家度身定做的。顺便说一句，美国和NASA真他妈的有钱，撒银弹也真管用，把咱们这些人困在岛上好吃好喝，不管怎样，吃的都是国内少见的安全食品。”
他们相视一笑。他举起杯：“金柱兄弟，金条兄弟，憋屈啊，窝囊啊。我们三个中方代表，被晾在一边。这个”骇”，现在被美国人弄得好像是他们自己家的私事，谁都无权干涉。但这事一旦传扬出去，影响极大。到时候看他们怎么收场。”
酒下了喉咙进了肚，胡漫锋脑子里仿佛有个通道被堵住，迷迷糊糊的。
“他们是有些过分，”他硬着舌头道，“不让我们旁听会议，是违反《2934协议》。”
年国秦语重心长地说：
“金柱兄弟，在结果出来之前，沉得住气，必须沉得住气，这也是咱们国内高层的指示精神。而按照我的战略构想，目前还是要让美国政府来主导工作，这是一个我们即使恨得牙痒痒也必须面对的事实。他们出钱多啊，经费一拨就是几万亿，老远老远跑到火星、水星、金星去拍几张不当吃不当喝的照片回来，人人还额手称庆。”
他敲敲桌子。
“但是另一方面，美帝内部也有矛盾。理论派和实证派的矛盾就非常尖锐。实证派现在占据胜面，但是不是说它就真完美到无懈可击了呢？实证派它保守、反动的性格是改不了的。他们固然精通各种匪夷所思的工程设计和军工技术，但却是更罕见的知识结构残缺的畸形白痴，彻底缺乏理论反省能力，战略素养较低，没有大局观，很难深谋远虑，容易夜郎自大。其实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目前最强大的竞争对手我们已经发展到了何种地步。”专家的话听起来铿锵有声，“也难怪，他们又不知道上铁血军事论坛……咱们国内新一代的歼系列战机、隐轰-8轰炸机、东风41/51 GPS制导高精度洲际导弹、099战略核潜艇还有101攻击核潜艇，能测到零下700度物体的红外遥感卫星，哪一个比他们的军工产品差了？”
胡漫锋听到”零下700度“，立刻沉下脸，对年国秦逐渐产生的尊敬瞬间荡然无存，薛金条虽然听不懂，但是满脸崇拜之情。这时年国秦鞋底又发出振动声响。他瞅瞅周围没旁人，掏出平板电脑看了一下，点点头。
“微博上正在投票，推测‘骇’里是什么，网友们还真是五花八门。36%的网友认为是二向箔，29%认为是外星人问候唱片，还有8%认为是马蜂。”
胡漫锋疑惑地看年国秦片刻，突然醒过味来，惊得目瞪口呆：
“‘骇’的事情怎么上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