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晚上回家前，王源找了个垃圾桶，把兜里的药拿出来扔了，又在身上闻了闻，确定没有沾上医院的消毒水味，这才伸手去开门。

家里只有露姨在做饭。

“王俊凯去哪儿了？”

露姨也觉得奇怪：“下午他说要去街角那家宠物店买东西，怎么还没回来？”

王俊凯现在很少出门，除了早晨和他去公园散散步，几乎足不出户，王源看了眼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色，不由有点担心，忙给王俊凯打电话，结果刚拨出去，铃声却在沙发上响了。

“他出去多久了？”

“有两个小时了吧。”

王源心里一沉：“我出去找他。”

心急火燎就往宠物商店赶，就怕被人告知这里没这个人，好在刚走过拐角，远远就看见王俊凯一个人坐在店门口的长椅上，手上还拎着个小鱼缸。

隔着一条马路的距离，王源长出一口气，随即便看出，王俊凯的眼神不对劲。

宠物商店已经快关门了，店老板一副想赶人又拉不下脸的神色，王源两步跑过去，把人转过来：“你怎么了？坐在这里干什么？”

王俊凯微微一怔，闻到熟悉的气息，肩膀明显松了松。

“没事，”王俊凯摸索着握上他的手，把小鱼缸塞给他，“出来买东西，眼睛突然看不见了。”

寒冬腊月天，这儿又没堵墙，王源摸到他手脚冰凉，显然一个人在冷风里待了很长时间，心底泛起一阵心疼。这两天他反复思量，本来是准备了些问话想在王俊凯这里得到证实，可见到这样的他，他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没事就好。”他紧紧抱上去。

王源把王俊凯小心地扶起来，牵着他慢慢往家里走，好在这里离王家不远，一路上不少路人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要不是顾及王俊凯的颜面，王源早就一把将人扛起来抱走了。

“你买乌龟干什么？家里不是有一只了？”

王俊凯声音带了点鼻音：“它总是睡，我想，两只一起养，可能会好一些。”

王源回头看了他一眼：“我要是不来找你，你要一个人等到天黑吗？”

王俊凯睁着一双茫然的眼，没答。

王源看着他，心里直泛酸，他只要想到王俊凯就这么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无助地等着他来，他就觉得浑身都难受得不行。

“以后不要一个人出门了，想要什么告诉我，我去给你买，再不济，让袁叔、露姨他们去，这次是运气好，天冷人不多，下次万一遇到仇家怎么办，你要是出点事，我——”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

王俊凯一直沉默着，脸上露出了一丝落寞的神情。

王源反应过来，俯身揽住他：“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王俊凯却露出无所谓的笑意：“没关系，我懂。”

“会好的，你会好起来的，”王源心酸地安慰道，“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万一丢了，大不了我把整个城市翻过来找你。”

王俊凯没说什么，只淡淡一笑。

显然是精神紧绷了太久，一松懈下来就格外疲惫，王俊凯还没到家就撑不住了，走着走着差点晕过去。

露姨出来，看见他抱着王俊凯进屋，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问：“这是怎么了？”

“没事，累了。”王源用口型答她，换了鞋把人抱上楼。

王俊凯睡得很熟，王源不忍心叫醒他，亲自动手给他换睡衣，动作间一个不经意，视线里闪过一根白发。王源怔愣了一下，以为自己看错了，王俊凯的头发偏细，摸上去软软的，王源用手指轻轻拨弄开，入目之处的确是白头发，而且不止一根，细细去数，可见的范围里还有好几根。

这个微小的发现在王源心里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他屏息凝视许久，不动声色地盖好被子，沉默地下楼。

露姨正在做晚饭，见他脸色有异，只觉得奇怪：“出什么事了吗？”

王源看着她，眼里露出失落的神色：“露姨，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时间过得慢一点？”

露姨听罢，隐约明白了他的忧虑，这是所有人都一直在逃避而又越来越紧迫的问题，她也不知怎么劝好，只叹息道：“生死有命，王总是看得开的人，你也该早些……”

王源自嘲地笑了一下，摇头道：“我看不开，也永远都不可能看得开，我就想让他活着。”

王俊凯的病况露姨一路都看在眼里，心知这个看似简单的愿望哪是那么容易实现的，看着王源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心里也不好过，只留下一声叹息，转去厨房收拾东西。

晚上吃饭，王俊凯没醒，王源望着满桌的饭菜，少见地没下筷，只喝了一小碗汤。

“这就饱了？”露姨奇怪道。

王源脸上闪过一丝不适应，换了跑鞋出门：“我出去夜跑。”

王俊凯第二天起来，眼睛还是看不见，睁眼一片漆黑，这种情况之前也出现过几次，都是病情最严重的时候。眼睛基本等于王俊凯身体状况的一个讯号器，身体好的时候眼睛就会好，眼睛看不见，身体必然也是很糟糕的状态。

王源平时不准王俊凯干这个，不准他碰那个，无非都是希望他的病情能有所好转，可他心里也明白，任何事情都有一个极限，过了这个点，就不是人力能抗衡的了。虽然心里早有准备，可真正到了这一天，王源还是觉得心痛难忍。

他给自己申请了假期，专心在家里照顾病人，公司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催，王源全部熟视无睹，安心喂王俊凯吃东西，又怕他无聊，把书房里一个老留声机鼓捣出来给他放碟片听。

“要跳舞吗？”王源调好声音，转头问。

王俊凯在轮椅上回过头来，浅浅一笑：“好啊。”

以前在医院，梁医生就建议过可以让他带王俊凯跳跳交际舞，促进全身血液循环，改善心肺功能。王源把沙发搬开，扶着他起来，一手搭肩，另一手握住他的手，随着老旧的音乐开始缓慢地摇曳身体。

他在国外求学时上过礼仪课，学的时候就一直幻想对面的人是王俊凯，没想到真等实现，会是这样的情景。

“女步？”王俊凯随着节奏，刚迈出步子就笑了。

“嗯，”王源顺势亲了亲他的眉角，“学的时候就直接让老师教我的女步，就等着这天。”

虽然眼睛看不见，但王俊凯一点也不担心会撞到，由着王源掌控节奏，在音乐里放松身体，沉浸在爱人的体贴中。

桌角的手机仍然不依不挠地震动着，仿佛在为两个人的舞步伴奏。轻摇到客厅中间，琉璃灯细碎的灯光正好落在王俊凯高挺的鼻梁上，王源看着他微微闭起的眼睛，只觉得眼前这个人美得让他心醉神迷，禁不住俯身去吻他。

唇边突然凑上来一片温热的东西，王俊凯条件反射地退开了些许，反应过来后，嘴角轻轻一笑，凑上去给予他同等的回应，两个舌尖一触即分，又很快再次缠绕在一起。

王源亲得高兴，隐形的大尾巴摇来摇去，拥着人在音乐中转圈摇曳，舍不得放开，他打心底里喜欢这种不带情欲的亲吻，总能让他感觉出王俊凯对他强烈的爱意和依赖。说来也怪，明明已经在一起这些年，他依然会为一次接吻而激动不已，仿佛每一天都像是在热恋。

晚上，王源用木桶装了热水，给王俊凯按摩腿脚，王俊凯听着水声，用手摸了摸王源的头发，柔声道：“明天回公司去吧，不用陪着我。”

王源想都没想就拒绝：“我不在，你身边没人怎么办？你这么贵重，万一磕了碰了，我不是亏大发了。”

王俊凯被他逗笑了：“我现在只是累赘，不值钱的。”

话刚说完脚底板就被人狠狠挠了两下，痒得王俊凯直缩脚，王源偏拽着他的纤瘦的脚踝不放，假装恶狠狠道：“谁说你是累赘，我打断他的腿。”

王俊凯摸到他的下巴，捏了捏，心疼道：“我看你天天操心我，人都瘦了。”

王源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脸。

“再说，如果我一直看不见，你难道要一直待在家里吗，”王俊凯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总要有一个人出去挣钱，我现在只能靠你养了。”

王源抬头看向他，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即使心里舍不得，但王源也明白现在远远还没到可以放心地儿女情长的时候，DY的内务一团糟，还等着他去解决，与牧盛合作的几个项目也都到了结算期，还有他的边境计划……各种事务缠身，公司几乎一刻也不能离他。

第二天一早王源就回了公司，袁叔告诉了他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就在他离开的这几天，刘兴杰已经成功拿下了孟家的股份，加上之前就明确站队的老股东，现在他的势力已经超过了王俊凯，组织股东会改换新的经营团队，那是分分钟的事情。

王源听说后直皱眉。

“他之所以还没开始召开股东会，我猜……”

“他是在忌惮我与牧盛的那几个项目，”王源接过话头，冷哼一声，“他怕把我逼急了我会直接一刀切，那样的话，这些项目的利润他就一分钱也拿不到。”

袁叔点头：“还有你的边境计划，他还没那个胆敢跟政府作对。”当初王俊凯竭尽全力也要替他拿下边境计划，想来是深思熟虑过的，这个举动的前瞻性在今天终于体现了出来，生意场上，天大地大，国家最大。

“现在我们怎么办？公司人心很不稳定。”

王源也觉得棘手，要稳定人心，最好的办法是让王俊凯出面。公司里很多人都是王俊凯招进来一手扶持起来的，跟着DY成长至今，就算公司变了天，他们中多数人都仍对王俊凯有一种本能的信任感。

可是王源知道不行，以王俊凯如今的身体状况，他的出现只怕会让人心更加不稳定。

“放缓牧盛那几个项目的进度，至少拖到年后，”王源道，“牧盛那边我会给岳总打招呼。”

事实证明，王源猜得没错，牧盛这边的进度刚缓和两周，刘兴杰就跳脚了，一早就风风火火地跑进了他的办公室，他一向自诩长辈，对王俊凯还勉强做点面子功夫，对着王源就可谓是完全不客气了。

“耽误公司赚钱，这个责任你承担得起吗？”

王源坦然应对：“是项目出了问题，又不是我要拖的，新闻上也报道了，最近下大雨，您说我总不能昧着良心让工人们冒险吧？”

“你少给我在这里打马虎眼，”刘兴杰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谁不知道，拖着工程进度，想等到年底分完红再结算，这算盘打得可真响，我问你，故意拖慢进度的责任，王俊凯负得起吗？”

“刘总，我做事自有我做事的一套方式，王俊凯既然把公司交给我，就代表我有对它全权处理的权利，我手上有王俊凯的名章，有他的委托函，这个公司有人在管，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能指手画脚的。”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了，门口的杨秘书不住地张望，似乎想探头进来。她曾经是刘兴杰塞到王俊凯这里的秘书，王源接任后，直接对她采取了冷处理，让她到档案室管资料去了。

“杨秘书，想知道什么回家去问刘总就行了。”王源也被搞得火气十足，想到这个女人曾经在王俊凯身边窥伺那么久，不由言语间带上了火药味。

这话一点破，刘兴杰也有点尴尬，气势立刻弱下去一截，转而冷笑道：“年轻气盛是吧，王俊凯难道没教过你，年轻气盛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吗？”

王俊凯年轻时也吃过刘兴杰不少苦头，那时他们还是以叔侄相称的，王源虽然不知具体是些什么事情，但也几乎能想象得出来，王俊凯一开始必然是对这个叔叔有过信任的，才会让他在股东会里占有一席之地，只可惜这份信任换来的却只有中伤。

王源想起这些，手上的青筋都暴起了，阴鸷地盯着他，忍了又忍。

“你就等着后悔吧。”刘兴杰出了门。

等他走了，王源才松开紧咬的牙关，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考他下一步可能会有的动作和对策。王源生平最恨有人拿王俊凯说事，不管是以何种方式，在他眼里，DY也好，刘兴杰也好，他什么都不在乎，但是如果有人胆敢拿王俊凯来威胁他，他一定会报以最恶劣的回应。

晚上下班，同样气不顺的徐蔚蓝找他喝酒，两个人点了两大碗卤煮，坐在摊子前一起痛骂刘兴杰。

“这人真是，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种白眼狼，王家哪里亏待过他了，他怎么就这么不知足？”

王源没喝酒，要了杯苏打水：“我还在实习的时候，王俊凯就告诉过我，这世界上最难测的东西就是人心，如果人人都以真心待人，这世上哪里还会有战争。”

“*****！”徐蔚蓝狠狠把烧饼塞进嘴里，拿着酒瓶去碰王源的，看见他的杯子，叫嚷开了，“哎，你怎么不喝酒啊？”说着就要给他倒啤酒。

王源忙掩住杯子：“我今天不喝。”

“怎么了？”

王源用苏打水与他碰了杯：“没怎么，要开车，下次吧。”

第四十九章



牧盛的项目在王源的力压下，进度还是缓了下来，仿佛是为了助力，近日的天气也十分给力，冷风刮过，今年的初雪纷纷扬扬下了下来。

为了保证安全，政府方面也下了文件，暂缓一切高空作业，这样一来，饶是刘兴杰也毫无办法，只能暗地里搞些不痛不痒的小动作。

按照DY的惯例，召开股东会前，董事会得先开一个自查会议，需要王俊凯亲自出席，王源原本还有点犹豫，想找个办法搪塞过去，没想到早晨起来，王俊凯自己换好了衣服，准备和他一起去。

“眼睛没问题吗？”出门前，王源仍在担心他的身体。

“还好，一年到头总是要露次面，”王俊凯戴上眼镜，浅浅一笑，“不然该有人怀疑你把我怎么样了。”

王源乐了，凑过去在他腰上暧昧地摸了摸，附耳道：“我把你怎么样了，嗯？”

袁叔在一旁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时间快到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各自避开眼。

自从DY交给王源，王俊凯渐渐放开了手，尤其是最近这一年，几乎不怎么参与DY的各项事务，从电梯出来，他就明显感觉到，公司上下井然有序，一点儿不比他在的时候差。

董事会都是自己人，会议进展得很顺利，王俊凯虽然在场，但基本只是旁听，偶尔做些点评。王源的目光重心就没从王俊凯身上移开过，怕他强撑，把几件重要的汇报全安排在了上午，等会议开完，让袁叔送他先回去。

“下午不用我来？”

“不用，都是琐事，你回去好好午睡，药别忘了吃。”王源叮嘱。

临近午饭的点，正赶上下班高峰期，路上堵得厉害，一分钟前进不了十米，开到闹市区，车子直接停住了。

袁叔下车看了眼，回来说前面出了连环车祸，一时半会儿怕是走不了了。这里离瑞格医院非常近，王俊凯想了想，干脆下了车。

“去梁医生那儿吗？上次的体检结果还没拿。”

“嗯，顺便拿了吧，免得王源又要跑。”

袁叔领着王俊凯从电梯口出来，梁子锐正在看东西，门敞开着，王俊凯突然来访，他一时没有准备，愣了一会儿：“你怎么来了，稀客啊。”

“来关爱关爱单身狗。”王俊凯没有焦距的目光从他手上掠过。

梁子锐不动声色地把本子合上：“单身狗也是有人权的，王源今天怎么肯让你自己出门了？”

“他又没限制我的人身自由，”王俊凯淡笑，“我路过，顺便来拿检查结果。”

“急什么，”梁子锐低头看了眼手表，起身脱了白大褂，“到饭点了，你难得竖着进来一趟，我得请你吃顿饭。”

王俊凯也没拒绝，走之前用手给了袁叔一个暗示。

他太了解梁子锐了，小时候梁子锐的父亲给他父亲诊病，他们就在一起玩儿，王俊凯那时候朋友不多，梁子锐是唯一一个不嫌他话少还敢成天拉着他叨**的。也正是因为相熟，对方一个小动作小变化，他就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刚刚进门的时候，梁子锐的声音明显抖了一下，这是他心虚紧张时独有的表现。联系后来又故作淡定地合上本子，王俊凯几乎是同时就判断出，梁子锐手上的东西一定与他有关，并且是不想让他知道的。

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王俊凯脑子有点乱，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他们年幼时。四五岁的时候，梁老医生每次诊病都把小梁子锐夹在胳膊下一起带来，大人们在里面诊脉，他就在一旁捣乱，也给王俊凯诊脉。

“哎呀，你得了绝症，要死啦。”

“阿锐，别乱说！”梁老医生一只拖鞋扔出来。

小孩子童言无忌，不想却一语成谶，五岁那年，王俊凯果真查出了心脏病。对此，梁子锐一直深感愧疚，总认为王俊凯的病是自己胡说给说出来的，因此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心脏病研究，即使后来长大了，知道王俊凯是先天性的，跟他并没有任何关系。

这几年王俊凯的病情日渐严重，但无论好坏，梁子锐对他从来都是推心置腹的，王俊凯实在想不出，到底是怎样严重的检查结果，会让这个发小想要瞒着他。

他不怕死，也不怕疼，这世上唯一让他害怕的，莫过于让王源伤心难过了。

“你想什么呢？吃个饭都吃得这么严肃，”梁子锐用鸡骨头敲他的碗，“哎，你们该不会是吵架了？难怪你今天自己过来……”

“吵架也分不了，”王俊凯故意刺激他，“床头吵床尾和，听过吗？”

“你……”

回到车上，袁叔脸色不太好，王俊凯关上车门，问：“是什么？”

袁叔显得有些犹豫，还是把手机递给他了。

王俊凯瞥了他一眼，顿了顿，没接：“我看不见，结果很糟糕吗？”

“不是，”袁叔为难道，“这不是体检结果，是一份实验记录。”王俊凯眉心微蹙：“念来听听。”

袁叔只好打开照片，开始念上面的内容。

王俊凯听着听着，缓缓靠到了椅背上，心脏像是受到刺激，一阵阵剧烈的心悸，他艰难地捂住心口，颤抖着手去拿药瓶。

袁叔忙把急救喷雾递给他。

消心痛发挥得很快，等那阵难以忍受的疼痛感过去，王俊凯虚弱地睁开眼：“袁叔……”

袁叔目光沉重：“我想，应该不是梁医生的主意。”

王俊凯闭着眼，胸口起伏十分剧烈，脸上血色尽失：“我知道，他没这个胆子，是王源……”

袁叔问：“要叫小源回来吗？”

王俊凯手背靠在额头上，目露哀光，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开完会，天已经黑了，回来的路上起了雾霭，路面可见度非常低，街上行人不多，摊贩也都收了摊，王源把车速放慢，给王俊凯打了个电话。

那头一直没人，王源等了会儿，估摸着王俊凯已经睡着了，正准备挂断，电话被接了起来。

“睡了？”他不由笑出来。

“嗯。”王俊凯的声音哑哑的，透过传声筒的加工，一个单音节硬是让王源听出了一丝慵懒的味道。他打心底里喜欢这种感觉，好像他们是一对老夫夫，他在外面挣钱养家，王俊凯在家里等着他回来。

“会开完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王俊凯语气无常。

“在路上了，”王源拐了个弯，“晚饭吃了吗？东街开了家汤馆，听说味道不错，我给你带点回来？”

“把你自己带回来就行，”王俊凯顿了顿，“会议顺利吗？”

“还好，下午刘兴杰过来了，不过他就一直那样，也见怪不怪了，我——”他正说着话，前方视野里忽然闯入了一个小孩儿，双手一紧，立即一个急刹。

幸好王源反应快，车子在半只胳膊长的距离前停下来了，地上的孩子显然受了惊吓，趴在地上，惨白着一张脸。

王源忙松了安全带开门下车：“没事吧？”

那小孩吓傻了，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他，连哭都忘了哭。

王源与他对视，这熟悉的眼神让他心中一怔。

不远处一个年轻女人踩着高跟鞋跑了过来，应该是小孩的母亲，没去看王源，反而怒不可遏地一把将孩子拽起，边扇耳光边破口大骂：“你是瞎了还是傻了，看见车来了还往前跑！要不要命了？跟你那当死鬼的爹一样，撞死算了！”

“我没事。”王源上前握住他的手。

手心很凉，王源捏了捏，就猜出王俊凯是想出门找他的，可惜眼睛不方便，只好在门口等着。

王俊凯显然不放心，将他拉到身边，仔细摸了摸，确定是真的没出事，这才放下心来。

期间王源一直很听话，任他在自己身上动作，等他安心了，上前将他抱进怀里。

“王俊凯，”王源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下定了决心，开口道，“有件事，我想跟你坦白。”

王俊凯侧耳，露出聆听的姿势。

“其实我……已经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了。”

四周蓦然安静，王源等了几秒，没等到王俊凯的回应，稍微退开些许，就见王俊凯眼睛微微泛红，目不转睛地望向他。

王源心中一动：“你……你知道？”

王俊凯握着王源的手渐渐收紧，沉默半晌，闭上眼，与他轻拥在一起，摸了摸他的后颈：“试药疼不疼？嗯？”

王源懵了，脑子里掀起一阵狂风暴雨，几乎是机械性地答道：“不疼。”

“怎么可能不疼？”王俊凯心疼得不行，抱他抱得很紧，像是在后怕，“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出点意外怎么办？他们医生都是疯子，你理他们做什么。”

王源心中既难受又不安，干脆没说话，把头埋进王俊凯肩膀里。

“有没有什么后遗症，梁医生有给你做彻底检查吗？”王俊凯又在他身上摸了摸，非常不确定似的。

“没事，我很好。”王源把他乱动的手圈进怀里，“王俊凯，其实我很开心，原来我们小时候就见过的。”

王俊凯听罢，眼里情绪翻滚，半晌低声道：“对不起。”

“跟你没关系，你别这样说。”王源就怕听到他说这句话。

王俊凯摇头：“如果不是我父亲，也许你现在……”

“也许我现在就不能这样抱着你了，”王源收紧双手，“你父亲和我母亲，那都是上一辈的事情了，我现在只关心一个问题，你是因为愧疚，或者可怜我才和我在一起的吗？”

。”

这个答案王源心中早就知道，但亲耳听到王俊凯说出口，他还是忍不住暖心一笑：“那就够了。”

两个人互相抱了片刻，王源松开他，迟疑道：“我父亲，还活着吗？”

“活着，你想去见他吗？”

“他在哪儿？”

“他在监狱服刑。”

王源略微有些讶异：“他还有多久的刑期？”

想了想：“一年多。”

“等他出来，他都快七十岁了。”

“你会去接他吗？”

“会吧，”王源道，“我会给他安排好晚年，但不会去见他。”

对于这个父亲，他大概只能做到尽义务，做不到尽孝道，虽然幼年时他曾经给过他一丝温情，可他母亲的人生悲剧，和贯穿他整个童年的痛苦，同样也是这个男人造成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一道永远不可能化解的伤痛，太过轻易的原谅对不起他母亲曾为他付出的生命，他无法去冰释前嫌。

“做你想做的就好。”王俊凯表示理解。

晚上睡到半夜，王俊凯缓缓醒了，从看到那份实验报告起，他一直心绪难平，王源白天东奔西跑，王俊凯不想搅扰他，躺在床上没动。颈后是一道温热的呼吸，规律地扫过他的脖子，黑暗中，两个人的手即使深睡也紧紧交握着，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安心。

他轻轻碰了碰王源的胳膊，摸到静脉注射的位置，那里已经感觉不出什么了，王俊凯反复摩挲着，只觉得喉间一阵阵发涩，沉默许久，在漆黑的夜里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

第二天，王源前脚刚出王家，后脚就把电话打给了梁子锐，想要问个明白，谁知梁子锐比他还懵。

“什么？你确定？”

王源正要说话，瞥见袁叔在前面回了下头，转念间已经明白了缘由：“没什么，回头再说。”

车子平静地行使在路上，两个人都没说话。

“按照日程，这周该拟定股东会的细则了。”袁叔打破沉默。

王源望了眼窗外：“又要下雪了。”

天阴阴的，云层压得很低，空气仿佛染上了一层灰色的尘土，看上去冰冷又潮湿。

“是啊，新闻说今年是五十年一遇的寒冬，怕是难熬。”

王源在蒙了一层水雾的玻璃窗上用手指胡乱划了划，又很快涂成一团，抬头道：“袁叔，过年的时候帮我把行程空两周出来，我想带王俊凯去旅行。”

袁叔回头看了他一眼，虽然对他的决定感到一丝意外，但也没反对。

今年DY高层变动大，公司里人心惶惶，生怕站队站错了会被穿小鞋，连王源也倍感压力，若不是手上的几个项目压着，怕是连指挥人都要成问题。

王源心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必须想方设法把刘兴杰拿走的股份抢回来，只有股份握在手里，他才有话语权。

早上开完晨会，他把徐蔚蓝留下了，两个人商讨转让股份的事。

“想法是好的，可是实施起来太难了，他们不会同意把股份转让给你，你想要拿到股份，除非先把章程给变更了，可变更章程，同样也需要股东会表决通过才行。”

“也许，我可以试着去说服他们。”

徐蔚蓝摇头：“你这个想法太天真了，而且只会自取其辱，那些人都是和刘兴杰狼狈为奸的，他们只看利益。”

“至少要去试试，刘兴杰既然能三顾茅庐去求孟家，我为什么不能也去？”

徐蔚蓝为难了，他是真不愿意看见这种低三下四去求人的局面，相信王俊凯也不会愿意：“没必要，你没必要做到那个份上，孩子，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这太欺负人了，王俊凯也不会同意的。”

王源仍不死心：“大股东不行，那小股东总可以吧，至少让我试试。”

徐蔚蓝陷入纠结，王源的固执一点也不比王俊凯少，如果不让他尝试一下，估计他是不会死心的，徐蔚蓝左思右想，只好把股东名单列出来，开始一一给他分析。

“这三个，你可以去试探一下，这三个人是都是当年王俊凯的父亲介绍入股的老股东，平时不怎么掺和公司的事务，算是中立方，你以王俊凯的名义去，他们兴许能买你的账。”

王源拿到名单，点点头，若有所思。

王源决定不走寻常路，他没有第一时间去找这些股东，而是托人侧面打听了一下这几个人的兴趣爱好和家庭情况，又投其所好，跑到市场里和助理买了礼物，这才开着最普通的商务车上人家家里拜访。

有一件事是徐蔚蓝没有想到的，王源与王俊凯有个很大的不同点，王俊凯是外表看上去冷冽，实际上人很随和，而王源恰恰相反。他那张脸十分讨老年人喜欢，又心思活络，揣摩人的心思一等一地擅长，一周跑下来，这三个股东竟然真的被他收归旗下了，纷纷表示如果召开股东会，一定会站在他们这边。

“6%，虽然不多，但是至少证明了这种办法是有效果的，我觉得我们可以再主动一点。”王源道。

他既然做成功了，徐蔚蓝便不再反驳他，只叮嘱他要多多留意刘兴杰的耳目。

“还有，你之所以能拿下这三个股东，是因为他们原本是没有立场的，剩下的这些，怕是就不会有这么容易了。”

“我明白。”王源点头。

大冬天的，连着在外跑了几天，饶是王源也扛不住。和徐蔚蓝预料的相差无几，稍微有点实权的股东都不是那么好拿下的，还有个刘兴杰的地下党羽，直接把他关在门外吹了一个小时的冷风，最后轻飘飘地扔过来一句今天没空，气得小赵差点拿砖头砸门。

王源只好又回过头来安慰小赵，毕竟是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的人，都不容易，公司又在站队表明立场的敏感阶段，跟着他的人多多少少都会受到牵连，这种时候，任何一个人的支持都显得尤为珍贵。

等处理好公司的各项杂事回到家，天已经黑了，王源忙得心力交瘁，进屋前在门前刻意停顿了一下，揉了揉脸，深吸一口气，这才强打起精神去开门。

屋内，王俊凯正坐在餐桌前一边等他一边用平板看东西，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

他一阵惊愕：“你能看见？”

王俊凯仿佛十分珍惜这一段有视觉的时间，盯着平板上的数据，一秒钟都不想浪费：“一点点。”

“你在看什么？”王源走过去。

“看你今年的报表，还有预备签约的那批客户资料。”

王源给他揉了揉肩膀：“累吗，休息一下吧。”

王俊凯摇摇头，把平板横过来，在几个客户资料上打了个叉，指点道：“这个，银行存款过大，去查一下是不是有保证金，如果有，说明他们有贷款，这样的客户分到B类去；这个，资产虚增，负债却是真实的，明显负债率与报告中不符，这种直接pass掉；还有这个……”

王源迅速进入工作状态，认真记下，半点不敢怠慢，生怕听漏了。王俊凯现在很少会对他的工作发表看法了，除非是很重要的决策，几乎不干涉他的决定，这一批客户他也是第一次接触，倒不是没有自信，只是在公司目前人心不稳的状态下，一点错误都有可能成为对手的把柄，他身边无数双眼睛盯着，肩上的压力可见一斑。

“其他的客户我都帮你看过了，可以放心签，另外，今年的报表做得不错，我没挑出毛病来。”

王源得到嘉奖，心中松了口气，不由一阵高兴。

王俊凯轻轻一笑，把平板关了放到一边，朝他伸手：“过来，给我仔细看看。”

王源走过去，直接把他抱起，分开双腿放到自己腿上，仰头把脸贴上去，笑道：“还帅吗？”

王俊凯深深地看着他，用手一寸寸摸过他的脸，眼里露出不舍又留恋的目光。

王源没等到回答，不满地用下身顶了顶：“嗯？”

王俊凯在他脑门上轻弹了一下，笑道：“还行，颜值没掉。”

王源虽然想得紧，但顾忌王俊凯的身体，他还是没敢做，抱着人蹭了一会儿，自己去浴室里用手解决了。王俊凯觉得很歉意，想进去帮他，被王源扔了出来，探出一张隐忍的脸，声音都哑了：“……别进来，我怕我忍不住扒光你，等你好了，我可不会放过你。”

睡前，王俊凯舍不得闭眼，怕闭上眼他的世界又会回归黑暗，和王源面对面躺着，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好像看不够似的。

王源与他对视，不知为何总觉得王俊凯的目光里蕴含了些别的什么东西，但他也说不上来，拉过王俊凯的手指尖放在唇边亲了亲：“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王俊凯摸了摸他的脸，轻轻一叹：“如果有一天DY不可控了，就放弃它吧。”

王源皱眉。

“这是我最后要教给你的一样的东西，你要学会割舍。”王俊凯继续道。

好在梁医生恰巧在医院，王源带着王俊凯上来，他正因为一点小事在受他小叔的训。

“又烧了？”梁子锐见到他如同见到了救星，两步跟上来。

“低烧，心率过快，一天滴水未进。”王源熟练地把王俊凯抱进病房里，脸上虽然焦急，但动作十分稳当，“早上我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

梁子锐用听诊器确认了一遍，皱起眉头，转身让护士拿针管来抽血。

抽到一半，王俊凯悠悠转醒了，似乎是辨认出了他们说话的声音，朝梁子锐的方向看了眼。

梁子锐瞥见了，对王源道：“你下去帮我把他的用药记录拿上来，在档案室。”

王源也没多心，利索地开门出去了。

等病房安静下来，梁子锐在床边坐下，捉了他的手腕开始把脉，神情十分肃穆，要不是感觉到熟悉的指法，王俊凯都差点忘记他家里是中医世家了。

“你感觉怎么样？”片刻后，梁子锐沉着脸问他。

王俊凯如实答他：“……不太好，浑身痛。”

梁子锐收回手，头疼地捏了捏眉心：“你的药量太大了，以后副作用会越来越明显。”

“……我还有多久？”王俊凯双眼放空，声音说是气若游丝也不为过。

“如果是古代，你现在已经可以去选棺材木了，可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你家的小朋友帮你争取了一个10%，你就不愿意赌一次吗？”

王俊凯极淡地笑了一下：“我愿意……可他不愿意。”

说完，朝梁子锐的方向投去空洞的视线：“你手里还有对我起效的止痛药吗？”

“你想干什么？”梁子锐立即警觉。

“你知道王源为什么下不了让Leon给我做手术的决心吗？”王俊凯眼里露出难过的神色，“因为……他在考虑另一种办法，他在偷偷减重，戒酒……他在准备把心脏换给我，那孩子……太傻了……”

梁子锐浑身一怔，显然也十分意外。

心脏移植的成功率的确高多了，他们又是最佳配型，接受移植后，王俊凯幸运的话可以活个十年二十年，比起这个九死一生的成功率，的确可靠得多，可那是要拿王源的命去换的啊。梁子锐做梦也没想到，王源一直迟迟不肯采取Leon的手术方案，竟然是在权衡这个。

“阿锐，把药给我，我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出来，我不能给他留任何机会，我要赌这个10%。”

大冬天的上下跑，王源热出了一头汗，守在一旁，耐心等梁医生看完检查报告，问：“他怎么样？”

梁子锐脸色十分难看，少见地什么都没说。

王源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王俊凯却在这时伸手要起来，王源怕他碰到床头的热水杯，忙过去扶着。

“什么时候回去？”王俊凯仍是有气无力的，声音哑得厉害。

“再等等，马上就回家。”王源轻声哄道。

等把王俊凯哄睡了，王源轻轻关上门，问梁子锐：“是不是情况很不好？”

梁子锐神色不定，只问：“你决定好了吗？什么时候让Leon过来做手术？”

王源拳头倏地收紧：“我……”

梁子锐见他闪躲的样子就知道王俊凯猜得一点儿都没错，“唉”了一声，推开他直接走了。

王俊凯不愿意在医院过夜，王源只好等退烧针打完了又带他回来，车开到半路，天忽然开始下雪，洋洋洒洒地散落在窗前。

此时路上行人不多，这场雪下得突然，很多人都没有打伞。不远处有贪玩的孩童欢呼雀跃地跑出来，嘴里欣喜地叫喊着。

“下雪了？”王俊凯突然问。

王源以为他能看见了，转过头才发现他双眼放空，眼珠子都没动一下，心又沉下去：“嗯，你怎么知道？”

王俊凯低咳了两声：“听到了。”

王源望着他苍白的脸颊和细瘦的脖子，皮肤下依稀可见的蓝色静脉，整个人脆弱得好像随时要消失，没由来感到一阵惶然。

“王俊凯，”王源与他十指交握，“我跟袁叔请了两周假，过完年，我们去旅行吧，去个温暖的地方。”

王俊凯淡淡一笑：“好啊。”

打过针，王俊凯的体温稍稍降下去了一些，回到家，王源把粥热了热，盛了一小碗给他：“吃一点。”

王俊凯显然没什么胃口，含了半天咽都没咽下去，见王源睁着一双担忧的眼睛望着他，心里一软，强迫自己吃了半碗下去。

结果半夜就开始恶心，胃里像被人投了烧碱，一阵阵强烈的不适感不断翻涌，王源察觉他身体在颤抖，忙把他扶起来。

王俊凯都没挨到去卫生间，直接在床边就吐了个干净，浑身冷汗直往外冒。

王源看着他吐得眼眶泛红，心疼得胸口像堵了个大石头，轻拍着他的背，给他漱了口，把人放回床上。

王源一晚上几乎没怎么睡，照顾王俊凯吸了点氧，看着他渐渐睡了过去，他丝毫没有睡意，一个人蹲在地上，把地毯上的秽物收拾干净，用毛巾沾了消毒水在上面一遍遍地擦，擦着擦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怎么就这么快呢？

王俊凯这一病就病了半个月，屋外的雪积起来又化开的时候，情况才终于好转了一些，可王源明显感觉到，自从这次生病之后，他的身体变得很虚弱。

“今年员工团年宴，高层的出席名单你要看看吗？”王源近来几乎寸步不离，连办公室的传真机都搬来了。

王俊凯裹着毯子靠在轮椅上打盹：“你决定就好。”

“市政府那边邀请我和你去给环保公益项目做号召，你看捐多少合适？”

“……环保公益？”

“嗯。”

王源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转头一看，王俊凯竟然说着说着睡着了。他轻轻叹了一声，为了避免着凉，起身抱他去床上。

刚起身迈出步，他脚步一顿，手臂紧了紧。

轻了那么多。

只是半个月而已，王俊凯好像一下子就消瘦了，整个人像一株迅速枯萎的植物，繁茂的枝叶在一夜之间七零八落。之前再怎么生病怎么不舒服，王源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惧怕，那时王俊凯的身体状态虽然不好，但精神力总是很强大，让人相信他是能好起来，可是现在，王源却不敢确定了，每天晚上他都在担心，王俊凯这一觉睡下去会不会长眠不醒。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王源从背后紧紧抱着他，努力将所有的不安藏进黑夜深处。

正是公司人心不稳的时候，年末王源特意提高了员工的年终奖，这个举措多少带了点讨好的意味，但不得不说，钱的魅力还是十分显著的，拿人手软，各大小分管领导也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当枪头鸟，年终宴总算是顺利举行。

今年公司的两大股东都没有出席，王俊凯不来倒不奇怪，他一向不喜热闹场合，可刘兴杰竟然少见地也没来，这就很不对劲了，这种刷存在感的时刻，他一贯是热衷的。

“他前不久注册了一家培训学校，这段时间好像挺忙的。”袁叔道。

“培训学校？”王源疑惑。

两个人都感到一阵费解，刘兴杰本身文化程度并不高，此前也从未踏足过教育行业，不知怎么就突然改行干这个了。

王源隐隐感觉出一丝异常，刘兴杰最早也做过实业，前些年互联网金融大热，他见了眼馋，跑去注册了自己的金融公司，可惜他实力不行，一直没做起来，反还亏得血本无归。

凡是涉及过金融行业的都知道，资本游戏就是个巨型过山车，见识过分分钟几百万上下，再让他放下身段去为分分毛毛讨价还价，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一般人都是很难接受的。这也是为什么，做实业的破产了还可以重来，而玩金融玩破产的总是很难东山再起。

王源可不相信，他刘兴杰能有这个魄力。

两个人从电梯口往车库走，刚下到负一楼，一个醉醺醺的女员工从洗手间出来，踉踉跄跄地撞过来。

“慢点。”王源手疾眼快地扶了她一把。

两个人四目相对，那女人立即把胳膊抽了回去，冷哼一声，甩手就走，无奈酒喝多了，没走两步又撞上了车门。

“那不是杨秘书？”袁叔道。

王源轻叹了一声，走过去：“你这样不行，我找人送你。”

“不用你假慈悲！”杨秘书甩开他，她显然喝了不少，脸上的妆都花了，衣服上也沾了不少油渍。

王源不理她，让袁叔给小赵打电话，边道：“我只是出于对普通员工的关心，你不用多想。”

杨秘书垂着头，一双眼睛斜斜地看他，倒也没再拒绝。

小赵过来得很快，等把杨秘书送走，王源与袁叔对视，彼此都心照不宣。

“刘兴杰那边看来要有大动作了。”

王源握紧了手，皱眉陷入深思。

回到家，王俊凯少见地还没睡，靠坐在火炉旁，膝盖上放了一叠布样，正用手反复摩挲着。

“怎么还没睡？”王源过去，把他的轮椅往外拉开了一些，以免烫到。

王俊凯浅浅一笑，把手上的布样递给他：“定制店送来的新款料子，我选了几个面料，你看看哪个纹样好看。”

“你要订做衬衫吗？”笑着接过，都是上好的布料，摸上去非常有质感，王源在里面挑了个素色的，在他脖子上比了比，“这个淡蓝色的配你。”

王俊凯轻笑着挡开他的手，脸色仍是十分苍白：“是选给你的。”“你给我选的衣服，只要我不发福，都够穿到六十岁了。”王源直接在对面坐下，脱掉王俊凯的鞋子，去摸他的脚，皱眉道，“怎么还是这么凉，冷吗？”

王俊凯默默摇头。

王源起身把他手上的东西拿走，俯身去抱他：“别操心这些了，走，陪我睡会儿。”

“你身上，有香水味。”王俊凯突然道。

王源大窘，低头闻了闻，手腕的位置还真有，不过非常淡，多半是扶杨秘书那一下沾上的，他都全然没注意，没想到王俊凯的鼻子这么灵。

“在外面沾花惹草了？”王俊凯笑他。

王源被他逗乐了：“你吃醋吗？”

王俊凯佯装生气地点点头，“让我来猜一下我的‘情敌’，她是个女人，年龄不到三十岁，漂亮，注重打扮，但经济情况应该不会太好。”

王源一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越听却觉得不可思议：“你是福尔摩斯吗？”

王俊凯摇摇头，笑道：“这是L家去年春季最贵的一款香水，有一段时间我走到哪个场合都能闻到它。”

“那你怎么知道她经济情况不好？”

“这个品牌有相对平价款，如果只是爱慕虚荣，买平价款完全足够了，会花高价买这款香水的女性，说明非常讲究，一般不会使用过时两年的产品，所以我猜这个人，要么香水是别人送的，要么她的经济出了问题。”

王源被他这番话猛地点醒，八竿子打不着地想到了刘兴杰的培训学校。王俊凯看不见他脸上惊愕的表情，催促他去洗澡：“不好闻，去洗掉。”

王源没想到王俊凯在气味上对他还挺有独占欲，好笑之余又忍不住有点儿小高兴。

很快到了除夕，为了空出年后的两周假期，王源把工作提了前，一整天都在项目点上奔波。

下雪天，天黑得早，远处有心急的人家在放焰火，王俊凯让露姨又把菜热了一道，把玫瑰花和蛋糕拿出来摆上。

“要插蜡烛吗？”露姨笑着问。

王俊凯想了想，点了点头。

“插几根？”

“五根。”

除夕夜不光是过年，还是他们的周年纪念日，王俊凯原本不爱算计这些日子，但今年特殊，他想着还是过一过。

而且这些天不知是怎么了，他总是频繁地想起最初带王源回来的那段时间，当初那么瘦弱的一个孩子，怎么一眨眼，就变成了比他还要高大挺拔的青年了呢。

“小源回来肯定高兴坏了。”露姨直笑。

王俊凯想到王源，脸上也露出微笑，从轮椅下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递给她：“一整年都在麻烦您，辛苦了。”

露姨稍作推却，还是接了。

“您回家团年去吧。”王俊凯知道她家里还有孩子。

“那……”

王俊凯浅浅一笑：“没事，他快回来了。”

第五十一章



露姨走前怕他等得无聊，专门把电视机给打开了。

上面在播放新闻联播，正值新春佳节，四海皆是一片喜庆之景。角落的玻璃缸适时地传来一阵很轻的敲击声，王俊凯淡淡一笑，把轮椅转过去，摸索着按了下喂食键。

这俩小东西被他养成了精，饿了竟然知道要挠缸，王俊凯每每听见响声，就知道它们又闹饥荒了。这乌龟也是享福，成天就是吃，吃饱了就把四肢和头往龟壳里一缩，开始呼呼大睡，什么都不操心。养了这么久，个头没怎么长，吃得倒不少，一天一顿肉有时还不够。

王俊凯觉得他实在不适合养动物，他家的大乌龟养成了饿狼，小乌龟却养成了懒猪。

喂完乌龟，王俊凯把手放在太阳穴按了按，不知是不是暖气房里呆久了，他渐渐感到一阵头晕，正准备伸手去开窗，忽然心脏一阵骤缩。

他动作凝滞了一秒，脑中只来得及跳出糟糕二字，就被尖锐的疼痛取代。刹那间好像浑身的血液都被煮沸了，他的心脏像一节失控的火车，蛮力挣脱身体的控制，疯狂尖叫起来。王俊凯一下疼得没忍住，猛地俯身，发出难以承受的闷哼声，整个人失去力气，跌到地毯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四周沉沉一片，与晕眩交织，无数声音同时响在耳边，王俊凯双眼失去焦距，感觉自己仿佛被人活埋了，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向他砸来，他嘴巴无力地张着，在黑暗的缝隙中艰难地抢夺氧气。

数不清的画面霎时如走马灯一样在脑中掠过，那一瞬间，王俊凯在一片混沌中，明显感觉到不远的角落里站了一个人，正扛着死神的镰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行……现在还不行……”他握紧了手，循着记忆挣扎着爬到桌前，竭力拉开抽屉，翻出一管无针注射器。

这个动作几乎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颤抖着手用最后一口气将注射器对准静脉，死命按了下去。

失控的火车司机仿佛在同一时间被枪决，惨死在车轮下。药效发挥得很快，王俊凯扔了注射器，蜷缩在地上，任药物在他身体里扩散。

整个过程持续而迅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的轰鸣声渐渐消了下去，被替换成了新闻主播的声音，王俊凯虚弱地睁开眼，空空的客厅里回荡着一片高歌载舞声，眼前有微弱的光线，他还恢复了一点视力。

耳边的歌声伴随着锣鼓敲响，充满了欢庆和喜悦，这座城市，似乎每个人都在庆祝着新年，王俊凯听着这声音，却不知为何眼眶有点泛红。

有一条漆黑的路，他曾一个人走了很多年，他不怕黑，也不怕摔倒，那时他毫无牵挂。后来身边多出了一个男孩子，试图用笨拙的双手来扶他，起初他只是好奇，想看看这孩子能长成什么模样，不想这一伸手，后来便成了他的依靠。整整七年的相伴，就好像有人在身后为他点亮了一盏灯，一路推着他前行，若不是在濒死的剧痛中得到了感应，他都差点忘了，这世上，再长的路，也终归是有尽头的啊。

新闻联播还没完，王俊凯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等那阵痛感被压下去了，这才大汗淋漓地撑着坐起来，靠在桌脚上缓了缓。短短一刻钟，他的衣服全被汗水打湿了个透，地上也是一片狼藉，药箱里的棉球和纱布被他匆忙间翻得到处都是。

屋外很安静，雪还在下，一片片被吹散在玻璃窗上，又迅速融化，汇聚成水珠顺流而下。桌上的菜肴正静静地摆着，小火锅咕噜噜冒着热泡，角落里，两只乌龟还在对着一片生肉大快朵颐，王俊凯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心渐渐沉寂下来。

双腿恢复了一点力气，他慢慢爬起来把地上收拾干净，回卧室换了件衣服，开始给王源打电话。

“什么时候回来？”他努力让声音听不出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