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妈妈！”突然冲进来的小娃娃打破了房间里的静谧，尹伊摸了摸抱着自己的女儿，看向紧跟着进来的小齐。


“妈妈，小齐阿姨陪我去看花了，好漂亮！”小颖说着，从手里攥着的一把小花里拿出一根，举高了递给尹伊。


“嗯，真漂亮。”尹伊笑着应了，从女儿手里接过花，对小齐说：“麻烦叫小白去一趟三楼，把轮椅抬下来吧。她身边离不开人，我在这看着。”说到最后一句，语气里多少带了些埋怨。小齐对付晔然百依百顺，其实这倒是没错，可付晔然的某些举动是不恰当的，在尹伊眼里，小齐的百依百顺是对她的放纵，作为一个看护，算不上尽职尽责。


“我去就行。”小齐似乎并没察觉尹伊的不满，笑着应了，转身就出去了。


“倒是有把子好力气。”尹伊低声埋怨着。


尹伊的声音不大，但付晔然听到了，勾着嘴唇无声笑了。


“姑姑！”小颖找妈妈现完宝，转头去找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小孩子个头小，扒在床边把花举高了给付晔然看，“姑姑你看！”


此时付晔然是平躺的，床头升起的并不高，只能吃力地垂着眼去看小颖。


“嗯，好看。”


刚经历了一番折腾，她的声音很小，小颖并没听清，仍是一个劲儿举着花嚷着要姑姑看。


尹伊叹了口气，俯下身把女儿抱起来哄她：“小颖，姑姑累了，别吵姑姑，妈妈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小颖眨眨眼，失落地撅起嘴小声说：“是姑姑说想看的，姑姑说，找到花就陪我玩。”
尹伊一愣，转头去看付晔然，见她已经闭上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喜怒。
“那，我们把花留给姑姑，明天小颖再来找姑姑玩，好不好？”
小丫头不情不愿地点了头，把花给了尹伊。
“你……”尹伊看着付晔然，还想说什么，开了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刚好小齐推着轮椅进来，尹伊顿了顿，低声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就抱着女儿离开了。

抱歉，昨晚太累，睡着了

几场秋雨过后，萧瑟的秋风扫光了树上枯黄的叶子，B市渐渐入了冬。如付晔然所说那般，那天谈话之后没几天她就一改之前的忙碌，甚至不再出门，整天在家里安心静养。尹伊惊讶于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但也不想多问，每天仍然只是沉默着在自己的工作时间内做好该做的事情，此外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小颖的身上。


不再去公司，付晔然似乎变得疲懒了不少，每天早上都要十点十一点才醒，下午也时不时就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尹伊觉得她这状态不大对劲，可量了血压，简单给她做了检查，又没什么不妥的地方。付晔然只说最近晚上总是做梦，睡不好，所以白天没精神，尹伊听着，却并不相信。


这天夜里，尹伊从噩梦中惊醒，烦躁之下鬼使神差地下了床，打开了自己的房门，在付晔然房间门口站了一会儿，还是轻手轻脚地开了门进去。不同于走廊上昏黄柔和的夜灯，付晔然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可那张护理床，却是空的。尹伊握着门把的手紧了紧，转身去了隔壁的书房。这次她不再犹豫，猛地推开厚重的木门。付晔然的夜班看护小苏正守着一台电脑，手指飞快地在上面不停敲打着。而付晔然则一身正装在轮椅上坐的笔直，正带着耳机盯着她面前被用作外接显示器的电视，无框眼镜后面那双眼睛内敛而犀利，想来是在开视频会议。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书房里的两个人，小苏只看了尹伊一眼就又把视线移回了电脑上，付晔然倒是微微笑着对尹伊眨了眨眼，尹伊撇开头没理她，在门口站了一下就转身离开了。付晔然低了低眼，随后重新看向屏幕专心开会。


只一小会儿，书房的门再次被人打开，尹伊边走进来边把手上的毯子抖开，盖在付晔然身上把她裹了个严实。付晔然少有的愣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毯子，对着尹伊张了嘴还没说话，尹伊就已经冷着脸低声说：“就盖到这里，镜头拍不到的。”


付晔然眯了眯眼，不再说什么，收了心把精力集中到太平洋对岸的那个办公室里去。


一场会开到凌晨三点多，付晔然终于收了线。尹伊和小苏一起把她推回房间抱到床上，脱掉外套和衬衫后看着她身上的束腰，阴沉的脸色又冷了几分。


“伊伊，别生气。” 尹伊给付晔然穿衣服的动作一顿，冷声说：“你不要自己的命，我生什么气？”


“我……”


“我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尹伊说完，扔下给付晔然套好了袖子的那只手，低头出了房间。


“你说，她还在乎我么？”付晔然看着已经关上的房门，轻声说。


“在乎不等于接受。”总是沉默的小苏难得地回了一句。


“不着急，”付晔然轻轻笑了一下，“来日方长。”

第二天，尹伊并没有再提昨晚的事，只是没让付晔然起床，洗漱喂饭都是在床上，见她有些困了，就放平了床板拉上窗帘让她睡得更安稳些，晚上哄着小颖睡下之后就去了付晔然的房间，一言不发地和小苏一起陪她去书房开会，等她忙完了再把她送回卧室安顿好。


付晔然对于尹伊这样的态度明显是有些惊诧的，但却反常地整晚都没问过一句，只是在尹伊转身要走时说了句“今晚是最后一次了”。尹伊背对着她点了点头，并没别的什么表示。


11月16日是尹伊的生日。


自从付晔然不再去公司，尹伊的时间灵活了不少。天气渐渐冷了，她不好意思把接送孩子的事都扔给张叔，于是和他商量着排了时间，这天是她该去送孩子的日子。


送了孩子回来，尹伊罕见地在饭厅里看见了付晔然。


且不说平日里这个时间付晔然应该还在床上，虽然她是这幢房子的主人，但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只在自己的卧室和书房活动，极少去这两个地方之外的区域。一楼的饭厅从来都只有佣人和看护在用，付晔然这个主人的一日三餐，则几乎都是在她的房间里进行的。现在她出现在这里，实在有点反常。


“生日快乐。”见尹伊进来，付晔然笑着说。


“谢谢。”尹伊淡淡回了一句，打量了一下付晔然的穿着，问：“要出门？”


“嗯，等会儿，陪我出去一下。”


尹伊点点头，“你先吃饭，我去换个衣服。”说罢就上了楼。


付晔然低头含住方姨喂到嘴边的热粥，却盯着桌面若有所思地出了神。


“小姐，”方姨见她心不在焉的样子，有些嗔怪地提醒她，“当心呛到。”


付晔然回了神，只笑着咽下嘴里的食物，没说什么。


方姨欲言又止了半天，终于还是不放心地说：“外面天气那么冷，还是让我陪您去吧。”


付晔然轻轻摇头，“有她在，没事的。”


“我还是不放心。”方姨轻声说，语气里多少有些埋怨，“这个小伊，以前是很不错，可这次回来之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就算不顾念着以前的情分，哪有她这样成天绷着一张脸的看护？更何况……”


“方姨。”付晔然微微蹙了眉。


方姨叹了口气，可到底不再说了。


尹伊转头看着车窗外略过的风景，表情是这些天来一贯的冷淡。付晔然的座驾仍是那辆改装过的保姆车，宽敞但密闭的车厢里只有她和付晔然两个人，这样的环境让她觉得抵触和不安。


“我知道你一分钟都不想看到我，”付晔然突然开口道，“这些天委屈你了。”


尹伊冷笑一声，没有搭话。


“今天是你生日，我理应送你一份礼物。”付晔然轻轻喘了几下，继续说，“等今天的事情做完，你就自由了。”


尹伊猛地回头看向她。


付晔然勾了勾唇角，“当然，有个小条件。等会儿无论我说什么，请你都听我的，不要反对，也不要问。”


“你觉得，我会相信你么？”尹伊最讨厌的就是她这幅把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样子，和她那套条件交换的处事原则。


“你当然可以不信。不过，为表诚意，我再加一个礼物，”付晔然说，“小颖，从此以后我不再过问。”


尹伊皱眉看着她，不明白她这又是在打什么主意。可这样的条件太过诱人，她实在不想放过。付晔然不再说话，轻轻闭上了眼睛。


车子开进高耸的写字楼，在停车场里平缓地停了下来。


“是不是我答应你，你就真的会遵照约定？”尹伊开口问。


付晔然睁开眼睛，笑的温和，“只要答应我，你，小颖，去留随你，我不会以任何方式干涉。”


尹伊咬了嘴唇，随后抬起头来道：“好，我答应你。”

火车上的一更，已经上班了的小伙伴们，你们还好嘛？

付晔然一向有把给她办事的人改造为multitasker的习惯。七八年前尹伊刚给付晔然做看护的时候，除了本职工作外，还被她安排着恶补了许多生意场和社交场上的生存技能。照前些天晚上的情形来看，那个沉默寡言的小苏恐怕和曾经的她一样，兼做着付晔然的贴身秘书。五年前离开付晔然之后，尹伊把那两三年在她身边学到的东西和那个人一起封存在记忆深处，不再想起，却并不曾忘记。几个月的相处下来，那些曾经吃了苦头费尽心力装进脑子里的东西已经重新变得鲜活起来。早上见付晔然戴着束腰一身正装，腰杆笔直地坐在饭厅里，她就多少猜到今天这场合怕是很正式，果然回了房间就在自己床上看到了准备妥帖的套装。虽说心里及不乐意，但她还是乖乖换上了。可就算如此，推着付晔然从车上下来，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前后各三辆随行轿车里下来的西装保镖，尹伊还是很有些缓不过神来。在她记忆中，付晔然从不曾摆过这样的阵势。


“这是做什么？”借着给付晔然戴麦克的机会，尹伊小声问。


“以防万一。”付晔然答得简短，配合着尹伊的动作动了动头，随后垂下眼看着自己身上盖着的毯子，用略带着些商量的口气说：“毯子拿掉吧？”


尹伊微微一愣，随后皱了皱眉。付晔然见她这样的表情，笑得有些讪讪，倒是没了方才在车上咄咄逼人的那副惹人厌恶的样子。尹伊看着她叹了口气，站起来妥协道：“等进了电梯吧。”轮椅被推动，听着身后哒哒的脚步声，付晔然抿了抿嘴角，缓缓闭上了眼。


付家根植B市已有半个多世纪，总部大楼扎在在市中心最金贵的地段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付家靠地产起家，总部大楼显眼得让人一眼就能认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尹伊看着窗外不远处足可堪称地标建筑的付氏大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现在身在何处，一股凉气从脊背缓缓漫向全身。


“付晔然，”尹伊停下脚步，声音有些发抖，“你到底要做什么？”


“别怕，”付晔然自己控制着轮椅转过来，一双深邃的眸子里倒映着尹伊苍白的脸，声音冷而淡，“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尹伊攥紧了手指，摇着头后退了两步。


“尹伊，”付晔然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尹伊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到底走过去重新推起了轮椅，在随扈的簇拥下走到了走廊尽头的木门前。


李浔早就等在那里，见到付晔然后快走两步凑上前来，“付董，人都已经在里面了，您吩咐的事也已经做好。”


“辛苦了。”付晔然对着李浔礼貌一笑，“麻烦你，推我进去。”


李浔点头，将手里的文件夹交给就近的一个保镖。付晔然稍探着头操纵着轮椅转了九十度，又后退了一步让开位置，随后靠回头枕上抬着眼睛看向站在她斜前方的尹伊，笑得温和而淡漠，“尹小姐，您先请。”


尹伊攥紧了微微发抖的手指，强作镇定一步步迈进了那扇正在缓缓打开的大门。

门后并没有什么洪水猛兽，只有一张会议室里标配的长桌，和已经列席长桌左右的十几个男男女女。开门的保镖已经拉开长桌之末那张空着的椅子，态度恭谨地请尹伊就坐，尹伊被屋内人各异的目光盯得有如芒刺在背，正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身后刚好响起付晔然的声音，“抱歉，我迟到了。”


“哪里哪里，付董日理万机，怕是有事耽误了，不妨事，不妨事。”


“这个时间路况不好，我们都理解。”


一时间，会议室里一片附和声，尹伊身上的压力徒然轻了不少，强作镇定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到桌末落座。付晔然一直看着她，见她坐下了，才微微点了头，李浔心领神会地推着她的轮椅在长桌另一端的东主席位停好。


“嘉景的收购和交接工作前几天就已大体完成，一应相关事宜方才卢律师应该已经向在座各位董事做了详细介绍。各位也都知道，我身体不好，许多事无法亲力亲为，若在先前有所怠慢，还请各位见谅。”付晔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短促含糊，嘴上说着请见谅，语气却透着明显的敷衍和漫不经心，可在座各位显然都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听了这话只是如之前那样笑着附和，只是有几个人脸色已经不如刚才那样好看。付晔然只微笑着在上手坐着，并不说话。尹伊隔着长桌看出她胸膛的起伏节奏有些乱，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却被她状似不经意间看过来的一眼阻住了，只好不动声色地重新坐定。

附和声停下来后又过了一会儿，寂静的会议室里才重新响起付晔然的声音。 “晔然虽忝为董事会主席，但受病体所累，只几日就已觉出力不从心。”她停了一下，皱着眉短促地喘了几口气，才接着道，“所以，为了嘉景的发展和振兴，我决定辞去董事会主席一职。这位是尹伊尹小姐，我在嘉景的职位及股份，从现在起，由她全权接管。卢律师，麻烦你把手续拿给她过目签字。”


尹伊怔忪地看着长桌对面的付晔然，对面前那份厚厚的资产清单和律师公事公办的诵读没有半点反应。


付晔然也正隔着长桌看着她。她似乎已经累极，苍白的脸上已经挂了细密的汗珠，胸口的起伏急促而混乱，看向尹伊的那双眼睛却仍然清明且淡漠。


“尹小姐，请您签字。”卢律师合上手里的文件，将签字笔递到尹伊面前。尹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着牙抓起笔飞速签了那一沓荒唐至极的文件，站起来快步走到长桌那头，推起付晔然就往会议室外走。

这段借鉴玻璃囚牢，为表尊重，特意说明一下。哎……也不知道我叔有生之年能不能填上这万年大坑……

会议室外的保镖早拎着吸痰机和制氧机等在那里，见她们出来什么都没问就引着她们进了不远处的一间办公室。一路行云流水，不用说，这都是付晔然早就已经安排好了的。径直把付晔然推进办公室里的套间，尹伊喘着粗气把李浔递过来的吸氧管推到一边，“都出去。”


李浔看了一眼付晔然，放下手里的机器，挥手示意跟着进来的保镖随她出去，把不大的卧室留给尹伊和付晔然。


“付晔然，”尹伊粗鲁地解开付晔然身上的固定带，拎着她的衣领把她从轮椅上提起来，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到底要干什么？”


付晔然早就没了力气，此时离了支撑，脑袋垂下来，半点挣扎都没有，扩音器里的呼吸声已经是一片混乱不堪的嘶鸣。


尹伊的身体不住地发抖，眼角微红，咬牙瞪着付晔然，一副恨不得现在杀了她的样子，可僵持一会儿后，却把她打横抱起放在床上，给她戴好吸氧管。


“你说……不要解释……那我……给你……补偿，伤过你……的人，都会……付出代价。”付晔然躺在床上，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绵软无力，可看着尹伊的那双眼睛里却透着决绝的狠戾。


“伤过我的人，”尹伊冷笑，“伤我最深的人是谁，你不知道么？”


付晔然眨眨眼，毫无血色的唇角挑了起来， “知道。”


“请不要再做这样荒唐的事，你的补偿，我不稀罕。”尹伊直起身，身量笔直地站在床边俯视着付晔然，“你要我做的，我都做了。按照我们的约定，此后我和你再没有半点关系，我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

“她是你们的了。”


女人冰冷的声音，昏暗的灯光下缓缓靠过来的那三张狰狞又猥琐的脸，让人作呕的在身上胡乱游走的手……


尹伊喘着粗气从噩梦中惊醒，浑身发着抖双手紧紧扣住自己的肩膀。


“妈妈……”小颖带着奶音迷迷糊糊的声音把尹伊惊得僵了一下，在黑暗中擦干了脸上的水渍，用一只手遮住了女儿的双眼，才打开床头灯，亲了亲她，笑着说：“对不起呀，妈妈做噩梦，吵醒小颖了是不是？”


“唔……”小颖本就迷迷糊糊的，被妈妈亲了亲哄了两句，很快就又睡了过去，尹伊却再也睡不着，轻手轻脚地下了床，随手披了件外套，跑到阳台上抽起烟来。


从付晔然那里搬出来这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里，她总是会梦到五年前那些可怕的事情。那是她一辈子的噩梦，那之后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甚至患上了抑郁症，如果没有小颖，或许她早就已经死在那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了。小颖出生后，随着孩子的一天天长大，她似乎也渐渐振作了起来，那些陈年往事终于不再是她摆脱不掉的阴影。可如今，陈年的伤疤被残忍地重新撕开，本以为已经愈合的创口下却仍然是一片血肉模糊。


补偿，代价。


那天付晔然说出那些话时的神情仍然历历在目。尹伊想着那天的情形，心里一片冰冷。她永远也不懂，她要的不是谁的补偿，不是谁付出怎样的代价，她要的，不过是她不带隐瞒不含城府的一句对不起，不过是她能和她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也许，她不是不懂，她只是，不想给。

从前的小店已经兑出去，小颖现在又正在放寒假，这些天里，尹伊只在早上去菜场买菜，其他的时间都带着女儿窝在家里。卢律师几乎每天都要来找她一次，尹伊都避而不见。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付晔然给她的那些荒唐的股份、财产，她不想见任何和她有关的人。


这天早上，尹伊照常在六点左右出了门，在自己家门口看到方姨时稍有些惊讶，但很快就平静下来。她知道早晚有人会来找她，却没想到来的人是方姨。


“您请坐。”尹伊引着方姨坐在小小的客厅里，倒了杯热水递过去，“您要过来，打个电话给我就是，不必这么早等在门口的。”


“听卢律师说，你一直不肯见他，我只好早上来碰碰运气。”方姨略微压低了声音，“小颖还在睡吧？”


“小孩子睡得沉。”尹伊笑了一下，目光比刚才柔和了一些。


“你不想见我们，我也都能理解。”方姨喝了杯里的水，叹着气说，“你和小姐的事，我一个做下人的不好多说，不过小伊，方姨这些年看下来，你委屈是不假，可小姐心里也很苦。五年前你走之后……”


“方姨，您有什么事直说就是了。”尹伊抿了抿嘴唇，不想听方姨接下来的话。


方姨张张嘴，略微皱起了眉头，“小伊，你就真的这么绝情？小姐前些日子有多劳累你也看到了，如果不是为了你，她何必这么勉强自己？”

“可我不想要那些。”尹伊攥着手，声音有些哑，“您说她是为了我，她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而已。她说那是给我的补偿，但在我看来，那些补偿一文不值。”


“那她待你的一颗真心也一文不值么？”方姨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五年前你出事后没多久，她就脑出血进了医院，我都不敢想，如果不是那些天我不放心一直偷偷看着她……”方姨摆摆手偏过头抹了一下眼睛，“之后三年，她一边接受治疗，一边还要应付着那个付承禹，老天有眼，那个私生子竟然自己出车祸死了。我本以为小姐终于可以轻松些，可她却不肯放过自己，她早就知道你在哪里，可你知道她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来找你么？她打压了老爷掌握了付氏大权，把当年欺负过你的人逼进陷阱，拿准了万无一失再不会牵连伤害到你，才终于敢来找你。她身上的那些疤你也看到了，她前些天是怎么不顾身体的你也看到了，可你知道她刚醒过来的时候，连话都说不清么？这些年，你是过得辛苦，可你以为她的日子就好过？”


“方姨，别说了。”尹伊早就红了眼眶，抖着嗓子说了一句，就捂着脸低下了头。


“我看着小姐长大，心里把她当自己的女儿一样，可到底是主人家的事，我一个下人不应该多嘴。但我还是想求求你，放过她吧，她就算又千万过错，可是她心里一直是有你的。如果你对她还有情谊，就好好的回到她身边去，如果你真的想跟她一刀两断，也请你去见见她，心平气和地把话说开了，别再让她陷在里面折磨自己。”


尹伊觉出些不对劲来，猛地抬头问：“什么意思？”


“她要把她的一切都给你，付氏、她所有的资产，甚至她现在住的那幢房子。”方姨的声音有些冷，“如果不是你这些天一直不肯见卢律师，现在她就要无家可归了。”


“她疯了么？”隔了好一会儿，尹伊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方姨叹了口气，看尹伊的目光很是复杂，“为了你，她早就疯了。”

尹伊进屋的时候，付晔然正闭着眼睛躺在稍稍升起来一些的床上，鼻子上插着氧气管，脸色是一贯病态的苍白，身体两侧垫着枕头用来放置她枯瘦的手臂，更显得她身体单薄得异于常人。


“外面，下雪了么？”见到尹伊，付晔然并不惊讶，只轻声问了这么一句。


“是你让方姨去找我的？”尹伊面无表情地站在床尾看着半躺在床上的人。


“是，”付晔然答得痛快，“卢律师见不到你，她能。”


“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给的那些所谓的补偿，我不稀罕，你答应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干涉我，现在这又是要做什么？”


“我不会干涉你，所以我只能想办法让你来见我。”付晔然一笑，“伊伊，我想你了。”


尹伊咬紧了嘴唇，狠狠瞪着付晔然，一双眼睛里渐渐聚起水雾来。


“别哭，”付晔然轻声叹了口气，“每次看你哭，我都觉得很难受。”


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尹伊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转过身背对着付晔然，颤抖着抬起手捂住嘴。


“你也还记得，对么？”付晔然的声音并不大，听在尹伊耳中却字字诛心，“你看，我们都没忘。”


尹伊放下手，深深吸了一口气，人冷静了不少，可声音还带着些鼻音，“可是我们回不去了，你明白么？”


“我懂，”付晔然答得坦然，“我也不想回去。当年都是我的错，我知道因为我你受了很多苦，是我对不起你。可我忘不了你，你心里也还有我，我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么？”


“付晔然，”尹伊猛地转过身，“这些年我从来都不看懂你，你就像没有情绪一样，你知不知道你的话我都不敢信。今天你能不能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些什么，都做过些什么，又想要得到什么？”


付晔然盯着尹伊看了一会儿，偏头叼着嘴边的操纵杆开了呼叫铃，随后问尹伊：“陪我去温室坐坐，可以么？”

三楼没通电梯，前些天尹伊就已经知道。上次把付晔然从楼上抱下来，因为情况紧急也没想太多，这次看着小苏和小齐一个抱着她一个拎着制氧机一点一点往上挪，才后知后觉地疑惑起来，却只是默默在她们身后跟着。等到温室里只有她和付晔然两个人，尹伊才开口道：“现在可以说了么？”


“这里是我妈妈最喜欢的地方。”付晔然垂着眼缓缓说，“她去世后，我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回来之后发现她精心栽培的好些花都死了。那时我常来这里，你知道为什么么？我是为了提醒自己，我要报仇。”


尹伊知道付晔然当年出车祸时她母亲也在车上，听说救出来时就已经断气了。现在听付晔然这么说，她突然脊背发冷，“你是说那场交通事故……”


“那才不是什么交通事故，”付晔然冷笑，“付承禹以为他做得干净，却没想到我命大，虽然半死不活，可到底没死透。”


“你……有证据么？”尹伊声音颤抖地问。


“不但我有，付平梁也有。你猜付平梁怎么说？他说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都是我的子女，别因为小事伤了和气。我妈妈的一条命，我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在他看来不过是小事。”付晔然边说边仰头一下下撞着头枕，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额角和颈间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尹伊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想起方姨说她曾经中风过，不由得就有点慌，一边捧着她的头不让她乱动，一边给她顺着气安抚她，“你冷静点，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过不去，”付晔然红着一双眼睛瞪着尹伊，“付承禹夺走了我的一切，妈妈……健康……还有……你。”

眼看着付晔然张大嘴一副喘不过气的样子，尹伊赶紧加大了送氧量。她生怕付晔然这幅魔怔的样子牵起痉挛来，死死按着她慌乱地安慰着她：“他已经死了，都过去了，你冷静点，听话好不好，冷静点，乖。”


付晔然闭上眼大口吸着气，过了好一阵才终于缓过来，可紧接着就开始笑，“伊伊，我冷静太久了。你说你看不懂我，不敢信我，你当我愿意这样活死人似的活着？当年你失踪后不久，你买的那盆花就开了。那天我就坐在这个温室里，看着那束花，听他们告诉我你被……那时候我真想杀了那些人，可我什么都做不到，倒是差点把自己气死。那时候他们也让我冷静，方姨为了不再刺激我甚至把三楼的电梯停了。你看，我是个连喜怒都不能有的人。”付晔然睁开眼看着尹伊，泪水从她猩红的眼睛里无声落下来，一滴一滴砸的尹伊心口发疼。


“别说了，别说了。”尹伊胡乱擦着她的脸，流着泪不停摇头。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这么多年了，我是，真的爱你。”付晔然说完这句，紧紧抿着嘴再不说话。


尹伊低低垂着头，肩膀耸动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抹了脸重新看向付晔然，哑着嗓子说：“请你告诉我两件事，第一，付承禹的死，和你有关对不对？”


“是。”付晔然答得干脆利落。


尹伊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咬了咬嘴唇才重新开口，“第二，如果……如果我答应和你在一起，你能不能放下从前那些事，和我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你……说什么？”付晔然目光灼灼地看着尹伊。


“只是假设，我没有同意。”尹伊皱着眉强调。


“能，”付晔然说得急切，“只要你回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尹伊叹着气拂了拂付晔然额前的碎发，低声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平平安安的。”


“伊伊……”付晔然死死盯着尹伊，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尹伊凑近了在付晔然唇上吻了一下，也直视着她柔声说：“晔然，我只想和你好好过日子。放下吧，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好，”付晔然的唇角勾了起来，眼里又蓄起了水雾，“我答应你。”


尹伊抬手在她眼下抹了抹，笑着说：“爱哭鬼。”


付晔然苍白的嘴唇微微颤着，僵硬地扯出一个笑容来，可紧接着就咬紧牙闭上眼微微偏过了头。尹伊解开她身上的束带，把她搂在怀里，感觉着她的眼泪一点点浸湿自己的衣服，虽然心疼，可更多的是如释重负。抱着这个在自己怀里哭个不停的人，她这么多年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重新感受到了踏实和安稳。

往年，过年对于付晔然来说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今年除夕，也许是因为家里添了个小孩子，总是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添了不少人气。虽然张叔家的小孙子一直住在这里，可张叔顾忌着主仆之分，平常很少让自己的孙子进主屋，今年有小颖在，付晔然发了话让小男孩来给小颖做个伴，张叔顺水推舟的，也就答应了。不知道是因为过节还是因为两个追逐打闹的小娃娃，往日里习惯于沉默的佣人看上去都有人气了不少。


二楼主卧里，尹伊把付晔然抱到轮椅上，一边扣着固定带一边摇着头道：“你太瘦了……怎么就喂不胖呢？”


起床那一阵头晕还没过去，付晔然闭着眼睛低低一笑，并没搭话。


尹伊把她的胳膊在扶手上架好，心疼地拂了拂她额前柔软的刘海，转身去衣帽间给她找鞋子。


付晔然身上没感觉，皮肤又干燥容易受伤，从健康和方便两方面考虑，大部分的时间她穿的都是宽松柔软的家居服，今天明明一天都是在家里，她却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换一套衣服。


“到底是要见谁去？从实招来。”尹伊一边问一边托着付晔然的脚慢慢往鞋里送。


“见你。”付晔然垂着眼看着尹伊，答得理所当然。


“又胡扯。”尹伊笑着瞪了她一眼，继续左右晃着手上的鞋往付晔然脚上套。


“真的，”付晔然说，“和你过节，还是要精神一点。”

尹伊似乎在专心给她穿鞋，连头都没抬。直到付晔然的耐性快被她耗光了，她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拍拍手，撑着轮椅扶手凑近了紧盯着付晔然的眼睛轻声说：“有时候我真好奇，你以前到底是个什么样，情话张口就来，看来是久经沙场嘛。”


温热的呼吸打在脸上，付晔然眨眨眼，用力一探头咬住尹伊的嘴唇，试探地用舌尖扫过尹伊的唇齿。尹伊又凑近了些，侧过头和付晔然纠缠起来，同时还体贴地伸手扶住了付晔然的脖颈。纠缠只是一会儿，尹伊很快就占据了主动权，随后就把这个原本应该激烈的舌吻放慢了节奏，转为寡淡无味的亲吻。


分开后，看着付晔然幽怨的眼神，尹伊忍不住笑了，“瞪我干嘛？”


付晔然拉着嘴角，闷闷地看着尹伊。


“好啦，我也忍得很辛苦好么？”尹伊笑着在她唇边亲了一下，“你不要总是勾引我。”


“谁让你忍了？”付晔然皱着眉很是不满地说。


“我怕你难受嘛。”尹伊软声说，“可别说你不在乎啊，就算你不在乎，我还心疼呢。”


一句话把付晔然堵的死死的，付晔然瞪着她半天，才闷闷地说：“下楼吧。”

“等等。” 尹伊刚走了两步，就听见付晔然的声音，赶紧停下来绕到她面前问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付晔然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我还是……不下去了。”


尹伊略略挑高了一边的眉毛，看着付晔然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给小颖买了礼物，你找小白拿一下。”付晔然没再解释什么，倒是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没等到解释，尹伊干脆自己问：“刚才不是还说要陪我过节，这才几分钟，就变卦了？”


“没……我坐不了多久，大过年的，扫兴。”付晔然微微晃了晃头解释了一句。


“你什么时候这么善解人意了？”尹伊笑了一下，随后凑近了盯着付晔然问，“到底怎么了，快说。”


“小颖在呢，等会儿吃饭，你忙不过来。”付晔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了这么一句。


尹伊眨眨眼，弯腰太久觉得累了，干脆跪下来趴在了付晔然的膝上，“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不喜欢小颖？”


“……没有。”


“没有你为什么总是躲着她？”尹伊飞快地追问了一句，随后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一些，“你不喜欢她，我也可以理解，可是……”


“我没有。”付晔然略显急切地解释道，“当年是我想不开，她是你的孩子，我会对她好。我只是……怕她会怕我。”


“嗯？”尹伊有些疑惑地皱了眉，紧盯着付晔然不放。


被目光紧紧锁定的人难得地显出了些不自在，微微皱着眉偏开了眼，“张叔家的小孙子一向都是绕着我走的，你没发现么？”


“是么？我倒是没注意。”尹伊凑近了些捧住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毫不客气地揶揄她，“给我看看，嗯……你每天都这么乖乖坐着，一动也不动的，除了总是板着张脸，哪里吓人了？”


付晔然被尹伊轻佻的态度弄得一愣，怔怔地看着她没说话。解开了心结后，尹伊和她相处的时候自然不再向之前那样，却也和记忆中那个总是略有些羞涩的女孩相差甚远。五六年过去，眼前这个人变了许多，但却仍是她心里的那个人。


“喂，”见人没有反应，尹伊撅着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


付晔然盯着尹伊看了一会儿，突然勾起唇角笑了，“没什么。”


“嗯？”尹伊不解地挑眉。


“没事，我们下去吧。”


“做什么啊，神神叨叨的。”尹伊嘀咕了一句，还想再问，方姨却已经上来叫她们，尹伊只好撇着嘴推着付晔然下了楼。

如付晔然说的那般，张叔的小孙子明显有些怕她，原本和小颖凑在一起咿咿呀呀地争论着什么，见到付晔然马上闭了嘴躲到张叔身后去了，倒是小颖见到妈妈就跑了过来要妈妈抱。


“小颖乖，去和小鹏玩。”尹伊蹲下来亲了亲女儿，摸着她的小脑袋柔声说。


“不要，我要妈妈陪嘛。”小颖哼哼着抱着她的胳膊不肯动。


“去吧。”付晔然自己控制着轮椅转了过来，“我霸占你大半天，该轮到小颖了。”


尹伊抬头，见她笑得轻松，女儿又在身边催个不停，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牵着小颖去洗手准备吃饭。


付晔然家里的佣人并不多，再加上过年，现在只剩了方姨、张叔两个老人家、小苏和司机小白，连小齐都被付晔然放放了假回家去了。虽说是难得的一顿年夜饭，付晔然仍是一贯的沉默，小苏话也一直不多，席间就只听得到两个老人语重心长地嘱咐着几个小辈吃这吃那。尹伊坐在小颖和付晔然中间，先打点完小颖那边，又转了身打算接过小苏手里的碗喂付晔然，却听见身边的人轻声笑了。



“你倒是两手抓两手硬，自己不吃饭了么？”付晔然笑着揶揄她，“不用管我，照顾好小颖就是。”


尹伊看着付晔然皱皱眉，却换来对方几下调皮的眨眼。这样生动的表情在付晔然的脸上并不常见，尹伊先是一愣，随后就听她的话专心去顾着女儿了。


一顿年夜饭吃的不算热闹，但倒是平静温和。饭后付晔然就上了楼，尹伊陪了女儿一会儿，终于把她哄睡的时候已经快晚上九点。她看看墙上的石英钟，关了床头灯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