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见到他时显得非常高兴，只是因为身体虚弱而很难清楚地说话。他亲切地握住纲吉的手，请他将耳朵凑过去，以听清他的声音。“纲吉，我一直很想问你一个问题。”卡尔贴在他耳边用微弱沙哑的声音严肃地说，“那天在倒在地上的时候，我从你神奇的火光中看到了卢克的脸……我想这一定是上帝给我的启示，他派你来为我解答疑难。”如果他能不那么固执，不保持严厉，不强求，不轻率地试探，那结局一定会有所不同。一切都是他的错。

“请你告诉我，在我死后，我还能在天堂里见到我的儿子吗？”卡尔的声音越来越弱，他虔诚地闭上眼睛，等待纲吉给出答案，无论这个答案是什么，他都毫无怨言。

纲吉的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他诚实地回答：“对不起，我不知道，卡尔。”

看着纲吉清澈的眼睛，卡尔的心突然感到十分震动。那双眼睛让他想起遥远记忆里卢西亚诺曾经的样子，在说要成为火烈鸟摄影师的那个时候，他的儿子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卡尔温柔地微笑道：“没关系的，孩子，从你的身上我已经得到答案了……谢谢你。”

他休息片刻，又对他们说：“请原谅，我想单独跟赛尔吉欧说上几句话。”于是围在床边的人们纷纷向门外走去。杰玛依依不舍地从床边离开，牵着纲吉的手走出病房，并关上了门。

“卡尔……”赛尔吉欧坐在卡尔维诺床边，将自己温暖的手放在他冰冷干瘦的手上。

“我的朋友，对不起，”卡尔浑浊的眼睛里涌出泪花，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来，灌进深深刻在脸上的皱纹和鬓间的白发里，“对不起，赛尔吉欧，我做了许多错事，许多愚蠢的事，我现在只希望还来得及告诉你，这些年来我有多么感谢你，多么爱你……”

“我明白的，卡尔。”赛尔吉欧疲惫而苍老的面容上逐渐浮现出一个青年人般的神情，如同从枯枝上生出的一棵脆弱嫩绿的新芽。他轻声说：“我也爱你。”

“纲吉，卡尔就要死了。”杰玛突然低着头说。

“杰玛……”纲吉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安静地陪在她身边，紧紧拉着她的手。

“我知道的，”杰玛突然捂住嘴巴，痛苦地哽咽道：“纲吉，我的心脏好难受，它是不是也快要不跳了？”

“不会的，杰玛。”纲吉轻声说，“如果你想哭的话，哭出来也没关系……”

杰玛用力摇摇头，试图用憋气的方式把涌到喉咙处的悲伤咽回肚子里，脸颊涨得通红。“我绝对不哭，卡尔就没有哭，我也不能哭……”杰玛忍耐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从此之后，我就是大人了，大人都不哭的。”

其实大人也会哭的，杰玛。纲吉默默地看着走廊里雪白的墙和明亮的窗户，灿烂的阳光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窗外的树枝上已经生出了新叶，在光里闪闪发亮。漫长的时间里回响着女孩的抽泣和风吹动窗棂的声音，映在玻璃上的枯树枝的影子如同圈养春天的围栏。三天之后，纲吉在办公室里收到了卡尔维诺·科洛的死讯，赛尔吉欧寄来的信上有一句话。

“三月是火烈鸟恋爱的季节，”他写道，“他随它们一起向南方去了。”

（尾声）

那是在事情发生两年后一个三月的日子里，纲吉受杰玛邀请前往肯尼亚拜访他们。杰玛美丽的金发被梳成了两条粗粗的长辫，像两把秋日的麦子似的搭在肩膀上，她和赛尔吉欧这两年一直在世界各地旅行，有时去疗养院看望一下克丽丝托，自从在爆炸中被救出来后，她的痛苦仿佛也跟脸上被灼伤的皮肤一起化为灰烬了，只留下一道愈合后丑陋的红色疤痕。塞尔吉欧毫不怀疑，是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人葬送了她的本应美好的一生，而他只能尽力在余生为他们的愚蠢做补救和忏悔，即使这些永远都不够。

他很高兴看到这些年来杰玛正在努力学着与她生活中的荒谬和解，包括与她的母亲，虽然这个过程将十分缓慢，也许要花费几十年。而且近段时间来克里斯托终于又打算开始种花了，是蓝色的矢车菊，她还不知道杰玛依然最喜欢粉色。

但无论身在何处，每逢三月他们都会回到纳库鲁湖畔拍摄火烈鸟，杰玛在摄影方面颇具天赋，据赛尔吉欧说这是遗传自她的父亲。她现在的梦想是当个野生动物摄影家。

虽然对这种快活的日子并无不满，但赛尔吉欧还是希望能尽快找个合适的地方定居下来，让杰玛继续上学。这个习惯了自由自在的聪明小姑娘显然很不乐意，她争辩说自己看书和查资料也可以学习，而且不一定比在学校学的差。纲吉跟他们一起，选择了一个十分适合观赏火烈鸟群的天气，驱车前往纳库鲁湖，赛尔吉欧年纪太大，杰玛还是个小姑娘，所以纲吉又得到了一次练习车技的机会。

纳库鲁湖四面环山，周围有许多曲折难行，坑坑洼洼的小路。杰玛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完美的心上人也有如此慌慌张张，笨手笨脚的时候，但她毫不失望，甚至因此感到更爱他了。她暗暗决定，如果三年后纲吉还没有结婚，她一定不顾一切地追求他，向他求婚。

刚一下车，纲吉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这是一场持续千百年，绝无仅有的盛大庆典。倒映着天光云影的深蓝湖面明亮如镜，上百万只桃花般明媚的粉红色大鸟在湖面交颈而栖，它们的羽毛在阳光下呈现出极富有层次和变化的色彩，远看去如同一片绚烂的火烧云。一只鸟儿振翅往往带动群鸟齐飞，红色的翅膀在水面拍打出层层涟漪。

它们在湖面上方凭风盘旋着，如同被风吹起的花瓣，纲吉不禁想起自己故乡春天那樱吹雪的美景。

还没等走近湖边，他便猛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里包恩！”纲吉不由地惊呼道，“你怎么在这？”

“Ciao。”听到他的声音，里包恩回转过头来，轻轻抬起礼帽对他微笑致意，那梦幻般的湖上美景与黑发少年优雅的笑容交织在一起，让纲吉的心跳不由地漏了几拍。

太犯规了，纲吉忍不住苦恼地想。他宁愿里包恩多长几颗青春痘去中和一下那过剩的美貌，也不想有一天因为这张脸心脏负担过重而死。自从前段时间里包恩对他告白之后，不，那根本不能被称为告白这样单纯美好的事情，只能算是性骚扰的临时补救措施罢了……想起当时的场景，他的皮肤上现在还隐隐残留着微妙的痛感。纲吉真诚地觉得就算是改文件熬夜猝死也比羞愤致死强得多，至少还能落下个勤勤恳恳一心为公的清白名声。可是对方从身体年龄来看还是未成年啊，那犯罪的难道是我？

没有意识到自己思路正在跑偏的纲吉，就这么旁若无人地发起呆来，让被晾在一旁的里包恩颇为尴尬。算了……要是太开窍反而不像这个家伙了，里包恩叹了口气，语气严肃地叫道：“你在看什么，废柴纲！”

“没！没有！”纲吉反射性地应道，后知后觉里包恩又在耍他——废柴纲这个称呼里包恩已经好久没有叫过了，现在再听到竟然有些怀念。他苦恼地摸摸后脑勺，“真是的，别总是耍我啊，里包恩。”

“谁让你移开视线的。”里包恩轻轻勾起嘴角，“过来，纲吉。”

“是，是。”纲吉无奈地答应道，他向里包恩走过去，感到心脏里盛满了难以承受的喜悦，就像一只灌满了葡萄酒的饱涨酒袋，沉重地坠挂在胸腔里。

他该用什么样的名字去称呼这份心情呢？在与里包恩对视的那一瞬间，纲吉突然意识到对方长得已经几乎跟自己一样高了。

“我想我们应该多了解一下彼此。”里包恩的脸凑过来，呼吸轻轻打在纲吉的脸颊上，他的脖颈间隐约传来古龙水厚重而迷人的味道，几乎让纲吉不敢呼吸。

“我说过的，里包恩，你已经了解我的全部了。”纲吉微偏过头，强作从容地笑了笑，“事实上，只有我不了解你而已。”

里包恩挑眉笑道：“虽然我不这么认为……不过为了公平起见，我们可以做一个等价交换。”

“等价交换？那是什么意思？”纲吉困惑地看着他。

里包恩抬手轻轻掰过纲吉的脸，让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许久纲吉才意识过来还有人在，这时他的唇舌间已经满是对方极有侵略性的温热气息了，而且已经远远超出了他感官的承受范围……他简直要腿软了，天知道这家伙是怎么做到的，这仅仅是个吻而已！顾不上为这个绵密而惊艳的吻迷醉，纲吉的第一反应就是现场还有杰玛在……他怎么能在小孩子面前做出这种事啊！

以下参考均来自百度

*科洛（coral）：珊瑚

*杰玛：古意大利语，宝石

*赛尔吉欧：有忠诚之意

*卢西亚诺：光

*阿纳斯塔西奥（纲吉为里包恩起的假名）：有复活之意

*欧洲有些地区的传统是只有成年男性可以穿长裤，男孩要穿短裤。

*热病：原文为fever,意为发烧，一时的狂热，激动不安

中文里“热病”一词泛指一切急性发作，以体温升高为主要症状的疾病，也有艾滋病之意。

*“我的爱是一种热病”全诗，作者莎士比亚：

我的爱是一种热病，它老期盼，

那能够，使它一劳永逸的仙丹；

服食一种，能维持病状的药片，

使多变的病态，欲念长久绵延。

理性，那位医治我爱情的大夫，

怪我不肯遵守，他给我的荐言；

把我扔下，使我就此断绝妄想，

除非服泻药，否则欲望就完蛋；

现在，错过了最佳治愈的时机，

让我整天的疯狂，和躁动不安；

无论思想或谈话，全像个疯子，

脱离真实无的放矢，语序杂乱；

我曾赌咒说你美，认为你璀璨；

但你却地狱一般黑，夜一般暗。



END